中大學生報 逆流 2019 八九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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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目 錄

編者的話

3

八九 歷史 歷史前言

5

時序表

6

回首卻不見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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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民運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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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無聲的吶喊

14

八九 抗爭 抗爭前言

18

專訪韓東方(上): 六四開啟了的,如何把它完成? 21 專訪韓東方(下): 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和感受

29

維權運動與維權律師該從何說起

32

中國公民抗爭: 抗爭的藝術、藝術的抗爭:光影與 顏料下的八九民運

38

學生組織的反思——與1989年中 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對談

46

一百種生活,只有一種民主?

50

六四的圖騰

54

八九 記憶 記憶前言

58

60

年輕人的對談––專訪袁德智

68

那夜凌晨,支聯會收皮了

73

77

六四在何方——內地生對談 六四之於本土的意義 與本土

On a Translated, Banned June-fourth Poem

投稿 關於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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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 的話 八九那年,天安門廣場上那場血腥屠城至今仍然是部分人心中不可言喻的傷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十年、二十年,然後三十年。 當一件事發生在昨天,我們的記憶仍然猶新;當一件事過去一個星期、一個月,我們 或許還能說出個大概;當一件事我們沒有親身經歷,更不是發生在這個年代,印象模 糊的我們又會如何看待?

對於八九的理解和認識,沒有經歷過的人大多由教科書、電視或是家人描述所知,記 得編輯們在處理八九特刊時,要在短時間內梳理繁多的資料,討論和思考關於八九的 想法,當中不免遇上了不少迷茫和困惑,我也不斷在想:「八九之於我們是什麼?」

我去過數次維園。

燭光晚會構成了一部分我對八九的印象和記憶。 每年晚會的維持,令維園能聚集一群當年的親歷者和承傳者。記得有團體曾在燭光晚 會過後舉辦六四討論會,創造了讓大眾分享自身記憶的空間,共構一個有遊說的過 程。縱使不能完全與他們產生共鳴,也感受到八九對他們的重量。

在歷史的記憶中,承傳的路並不是一個人在走,而是一群人在走。惟有透過彼此的溝 通,聆聽和理解,在與參與者的對話中找尋聯繫,共同編織公共記憶。

若我們需要走一條路,但一開始已弄不清方向、沒有充分的認識、或是理解不到為何 要走、要如何走下去,那麼便會越走,越感到迷失。

八九民運不只是一件停留在六月四日的事,其背後牽涉到整場運動的前因後果,因此 有需要明白其過去與現在的關係。所謂的抗爭與記憶,也不只是發生在八九年,而是 持續了三十年,與當下不斷融合,我們也不斷從中尋找可能性。

面對中國威權的打壓,香港政治形勢逐步惡化,在這些年來的衝突和思潮中,我們究 竟要如何回應這個時代?香港前路要如何走下去?持續又持續的抗爭究竟是在追求什 麼?

我們希望將發生的、經歷的、理解的,都寫下來。一起思考,令記憶得以延續。


〈天色微明〉 西西 天色微明,我們 不斷,一群連接一群 從地面升起 密佈廣場 寬闊的上空。載滿 開花子彈的身軀 多麼沉重,壓碎 鋪地的骨肉,怎樣 移動?我們忽然 一無負荷,像 很輕很輕的氣球 在空中飄浮 我們聽見 你們的哭聲

〈捷連〉 若曦 我的孩子 春暖花開之際又想起你 多想讓你遠離木樨地, 那個我不能靠近的地方 我的孩子 似乎為你們做了很多 卻毫不動容 只再次匯聚了破裂的靈魂 我的孩子 痛倒還會默念 不被承認的名字 失去了,夫子 我的孩子 窗外錚亮無數 耄耋還是個威脅 只在心底想念你 我的孩子 黃土是否為你帶來溫暖 如果有孟婆湯,飲 後或能忘卻不安 我的孩子 願你為我們祝福 過一個屬於母親的節日 不再畏懼彈雨槍林

母親,請不要 再到廣場找我們 這裡如今白茫茫 帳幕、旗幟 指揮部、廣場站 早夷平了 老師、同學和朋友 都不見了。硝煙冒散 數千的生命 轉眼變成灰燼 明天是環保日 有人策劃舉辦 衛生展覽會 廣場清理得 真乾淨,真乾淨 彷彿什麼也不曾 發生

衝散的手,點燃 火炬,舉得更高 你的胸膛長出 石榴,他的額頭 埋下坦克的鏈印 種種創痕,就留在 皮殼的表面吧 我們無比美麗 再也沒有甚麼 可以使我們受傷。我們 將與蹲獸,分別 棲息城中 最輝煌壯麗的建築物 搖搖呼應 他們,在華表 我們,在紀念碑

我們聽見 你們的哭聲 我們一起倒下 然後起來,重牽

〈六月的雪〉 可洛 你們在泥土裡牽手 身體蜷曲成嬰兒 又像未出生的花 點一支蠟燭 便會看見廣場上的天空 六月的雪還沒有停 堆積成母親的白頭 她寫的信沒有人讀 她的淚水永遠濕潤 但你們被念記 像所有在六月的雪裡 被掩埋的人 有天我也會在泥土裡 與你們牽手 將口號換成沉默 穿越一個最漫長的黑夜 像蟄伏多年的蟬被喚醒 為團聚在夏天裡喧囂

〈母親的大愛〉 彭礪青 如果你們懂得母親的大愛 就會給她們最後一個悼念的時辰 想像兒子仍會回家吃一頓餃子

每年六月的時候 她們總是滿懷心事 暗暗地穿過曲折的胡同 在一位母親家裡沉默相視

讓她們放兒子出街 追尋 那未竟的夢想 讓每個中國人笑 在不太擁擠的街道上 隨便 用電結他彈奏一首輓歌

二十年前的春節 她們的兒子總會回家吃餃子 如今 在晚上七點鐘 只有 斗室的寂寞和滿鬢蒼白

星期四的上午 她們穿過 人工的花園 轉過高聳的大堂 消失在太陽照射不到的 墓園裡 手裡緊握著鮮花

她們 總會一個一個的 老去 那時候 不再有人記得 兒子們的名字 他們下葬的地方 只聽得落葉破碎和鴟鸮的叫聲 母親的大愛 穿越二十年的惶惑 日間 她們在高樓底下鬱卒地工作 晚上 她們燃起蠟燭 恢復了 如遺照一般蒼白的記憶

而陽光 也總會在某個晚上 照射過來 讓平靜的深夜 燈光也開始討論 也許在一百年後 人們在廣播聲中甦醒之際

站崗的巡邏員 便衣的警探

〈天色微明〉、〈六月的雪〉、〈母親的大愛〉 參考:《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


懼的港人走上街頭。 憤怒 。悲傷 。無語 。 三十年後 ,天安門裡的那人嚇壞了整個世界 ,香港再次感 受到那份熟悉的恐懼 ,過十萬人走上街頭。

歷史

三十年前 ,天安門裡發出的指令嚇壞了整個世界 ,香港也不例外 ,過百萬感到恐

若果定義六四只是一場屠殺 ,那就抽空了時空背景 ,忽略運動的前因後果 。故〈八九民運的背景〉 重新填補歷史的空白 ,還原運動的來龍去脈 。 六四不再只是每年揭開傷痂的痛楚 ,而是一個由不同訴求交織而成的八九民運。 歷史不會說謊—不論政權如何掩飾 、修改六四發生的事 ,都無法抺乾淨那雙血跡斑斑的手。 歷史會說謊—當沒有人再記得六四 ,政權便可任意編寫對它有利的「歷史」 。 〈回首卻不見那人〉記錄八九民運的歷史 ,就是為了防止它變成獨裁的政權的武器。 八九民運從來都不是一場完美的運動 ,我們嘗試將其真實的一面呈現出來 。學生的不成熟、工 人的參與 、政府的動搖令運動變得更立體 。六四不應是一個刻板的歷史事件 , 〈八九,無聲的吶喊〉,縱使不被聽見 ,卻不能忽略。


1989 4月15日:前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胡耀邦逝世 4月17日:大學生遊行至天安門廣場向胡耀邦致哀, 並提出解決貪腐問題等七項訴求

4月20日:新華門因警民衝突而發生流血事件

4月21日:「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發動全市罷課

4月22日:中央舉行悼念胡耀邦的儀式。 有三名學生跪在人民大會堂門前提交請願信

4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必 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社論, 批評學生行動為「動亂」

4月27日:學生發動大規模遊行 5月3日:時任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趙紫陽於 「青年紀念五四運動七十週年大會」上肯定 學生愛國之心,安撫學生情緒

5月5日:學生組織宣佈結束罷課, 八成學生相繼復課

5月13日:多於三千名學生參與無限期絕食 行動

6


5月14日:學生和政府進行對話

5 月15日: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抵 達北京

5月18日:時任總理李鵬主動要求與 學生領袖對話,要求停止絕食,但不 歡而散

5月20日:李鵬宣佈戒嚴,禁止一切遊行、 集會、罷課等行動。北京工人罷工,成立 「首度工人自治聯會」。全國約十七萬學生 到達北京。

6月2 日:「廣場四君子」之一的劉曉波 組織「有限度絕食」運動。士兵喬裝為 平民,並運送武器進入北京

6月4日:凌晨時分,

官方以 坦克車和軍

隊鎮壓 學生

6 月6日:國務院發言人袁木於記者招待 會上,公佈有23名大學生死亡、多於五

6 月24日:於十三屆四中全會上,

千名解放軍官兵受傷、近三百人死亡

趙紫陽被撤銷一切職務,改任命江 澤民為中央總書記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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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首

卻不見那人 文:若曦

這是我最後一節和學生們提起當年的課了。看著他們半 睡半醒的模樣,怕是對我這些陳年舊事毫無興趣吧。也 對,現在的莘莘學子只想知道考試技巧,只注重升學前 景,那些血紅色的記憶只留在了我們這一群「老不死」 的身體裏,與血液融為一體,早已分不清那是過去,還 是未來…… 「莊老師再見!」「莊老師拜拜!」我站在鐵閘旁邊, 「在學校裏,每個宿舍一般住 六至八個學生,一棟宿舍樓往 往能容納上千名學生。這種居 住環境非常有利於學生之間的 互相監督,尤其是學生認為這 種監督行為是道德的,並且會 給自己帶來好處時候。」

「這些並非職業的控制人員和 學生積極分子也會因為收取報 酬而成為『警察』,從而與其 他學生拉開距離。內部政治控 制在這種情況下很快就會失效, 因為內部控制只有當被控制者 把控制人員看作『自己人』時 才是行之有效的。」

撐起和藹的笑容, 把全身的力氣聚集在無人可見的手 心,緊握著四十年前的踉蹌。 當時一間宿舍住了八個學生,都是不遠萬里來到首都求 學,平時一起上下課、打鬧玩耍的我們親如家人。他們 對時事議題非常感興趣,寧願逃課也要出去參與活動, 雖然都是兄弟,我卻不能理解這樣如此幼稚的行為。

「受訪者或多或少都表示可以

學生本就應以學業為重,哪需要理會社會上的事?真奇

接受四項基本原則。但這並不

怪。

是因為他們確實信仰這些意識 形態本身,而是因為他們感到

但我可不願意獨自一人留在宿舍,被誤以為是「積極分

只要國家能夠保持穩定並沿著

子」,既然大家都走了出去,那我也只好跟上大隊湊湊

正確的方向發展,這些原則就

熱鬧。 我這樣算是隨波逐流嗎?或許是吧,真奇怪。

不會令他們感到困擾。對於這

起初我對四項基本原則也沒有多大的好感或不滿,其實

些受訪者來說,一旦認為國家

都只是寫條條框框,每個年代都會有,只要能國家能保

的走向發生偏差,他們就會毫

持穩定,經濟能持續增長就足夠了。

不猶豫地站出來反對;這就是 為甚麼此類受訪者中的大部分 都參與了八九學運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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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是第一次與數十萬人一起聚集在廣場上,肅立 默哀的時候,我似乎想到了宿舍裏的試卷,我似乎想到 了自己睡在靈柩的恐懼,我似乎想到了他當年顫顫巍巍 的模樣…… 只見不遠處有幾個身影,身邊的人呼喊「不要下跪,站 起來!」的聲音此起彼伏,過於矮小的我努力張望前方 卻看不見到底是誰。有人下跪了嗎?怎麼如此卑微!他 們是為了什麼才願意做到如此地步?我猜想應該是為了 兩天前新華門的事,那時候我不在場,但室友回來的時 候大多掛了彩。是我對政治的了解不足嗎?原來武力也 是其中一個解決方法,真奇怪。 他們硬拉著我一起罷課絕食,但惡劣的環境卻令人難以 堅持。熾熱的陽光、悶熱的空氣、污穢的環境影響參與 者的身心健康,後來更有接連不斷的救護車聲在廣場上 迴盪,一個個瘦弱的身軀被抬走,來自福建的室友當晚 亦沒有回來。擾攘的人群如沙丁魚般,找不到出路。 「 為 何 妳 總 笑 個 沒 夠? 為 何 我 總 要 追 求? 難 道 在 妳 面 前 我 永 遠 是 一 無

我堅持了沒兩天,就熬不住離開了。雖然我也不喜歡什

所有。」

麼「中國共產黨史」課、「思想道德修養」課,但始終 接受了那麼久的思想政治教育,真的有必要以如此方式 和自己的政府作對嗎?有時候我也會回去參與部分活 動,如演唱《一無所有》、《龍的傳人》時,卻總不能 完全認同他們的看法。我說不出什麼更好的解決方式,

「多少年砲聲仍隆隆 多少年又是多少年 巨龍巨龍你擦亮眼 永永遠遠地擦亮眼」

但總覺得直接對著幹不是什麼好辦法。他們怎麼就不理 解我,真奇怪。後來他們也陸陸續續回來上課了。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本來寂靜的夜晚突然躁動起來, 一剎間充斥著恐懼和驚慌,火光和尖叫伴隨著我逃跑的 足跡。我認識中的靜坐現場突然變成了屠宰場,男的、

「思想政治教育分為兩部分:首先, 學生要修幾門必修課;這些課程的 目標是介紹馬克思主義,敦促學生 接受共產黨的領導以及中國社會的 基本價值體系,其中較有代表性的 課程有『中國共產黨史』、『政治 經濟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時 事政治』等等。」

女的、年老的、青少的⋯⋯他們不是市民,他們只是獵 物,是槍枝和坦克車的囊中之物。 我一把抓住呆住的室友往回跑,來不及留意身後到底倒 下了多少位志同道合的英勇戰士、倒下了多少個清白無 辜的普通民眾。只想著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只要一 停下來,就連命都沒有了。「快跑!快跑!」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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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宿舍裏輾轉反側,戰戰兢兢地感受著屋外由紛擾 轉為死寂的聲音,想睡卻睡不著,想睡又不敢睡,徹夜 難眠地掙扎著。眨了下眼,便已到天明。我一把拉開半 掩的棗紅色窗簾,嘶…… 那天中午的陽光就像現在一樣,那麼刺眼,只是現在迎 著陽光燦爛離去的是這些童真的學童們,而那天伴著旭 日的只有空蕩蕩的廣場, 沒有一絲煙火氣。 後來我回到了那個曾經令人引以為傲的升旗廣場,那個 充滿熱血和青春的靜坐地點,那個承載著中國理想未來 的示威平台,卻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一切似乎都 太遲了。我環視四周,只剩下代表經濟繁榮的旅遊團。 憶起了當天半夜紛紛擾擾的場景;憶起了那個為戈爾巴 喬夫空出的半邊廣場;憶起了世界各地發起的運動和募 捐;憶起了不畏傳染病仍堅守在廣場上的,一個個閃閃 發光的生命。我記在心底,卻無人可訴。 那一年,我走到廣場上去,但一切都太遲了。我想要離 開這裏了,這個所謂「以人為本」的地方,這個重視個 人私利多於民生權益的國家,這個只會清算、控訴和通 緝青年的政府。但他們只是在爭取最基本、最基本的人 權。他們做錯了什麼?曾經我沒有站出來,因為我把事 情想得太簡單,我覺得運動是可有可無。現在我不能站 出來,因為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覺得自己是可有可 無。 我只能離開,為了自己,也為了保存這段破裂的 記憶。 送走了懵懂的學生,我也該收拾行裝,離開這個服務了 三十多年的校園。以前堅持著自己的教育理念,是為了 這些青澀無知的孩子,但工作得太久,身心的乏累都打 擊著起初的熱血和初衷,我也漸漸失去堅持下去的力氣。 我被當年香港的繁榮和自由所吸引,現在種種倒退卻令 我步履為艱。若只說我熟悉的教育環境,已有一肚子的 苦水不知從何說起。談談考試制度如何限制教育抱負的 施展?還是聊聊教師如何被校務和教案壓垮?或許更應 該探討如何照顧老師自己的情緒問題⋯⋯唉,真的是 ⋯⋯算了,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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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六四受難者死於國際禁用 的俗稱「炸子」的達姆彈。最 近北京軍醫蔣彥永大夫證實當 時軍隊使用了達姆彈。


每一年我都去維多利亞公園,可惜時至今日,身邊一起 見證燭光的人日趨減少。 我總會和某些老友記坐在一

支聯會全名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

起,即使我們一年只見一次面,但我們見證過十五萬市

民 主 運 動 聯 合 會」, 於 1989 年 5

民聚在一起的場面。雖然一開始並沒有很多人願意站出

月 21 日 的 百 萬 人 大 遊 行 中 為 支 援

來,又或者好像當年的我一般跟著羊群前進,但自零九

中國的愛國民主運動而宣佈成立。

年後的十年間,更多人開始意識到,再不站出來,一切 就真的太遲了。 現在我還依稀記得,媒體不斷報道有關天安門母親、 六四酒案等事件的近況,不論是正面的鼓勵或是負面的 隱瞞,皆重建著屬於人性的小殿。重要的歷史事件不至 於被時間的洪流淹沒,還能被一一保存和記錄。 唉,那些都只是想當年的故事了。 約莫是十年前吧?通過逃犯條例後,我身邊的老友記一 個個消失了,有因年事已高而離去的,有因心灰意冷而 離去的,亦有一些不知道逃到哪兒去了。條例通過後, 原晝夜奢靡的香港也變得寂靜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沒 有一絲生機的廣場上。 一起悼念的群眾越來越少,每當從新聞報導中得知前線 《逃犯條例》容許政府以單次

人員被拘捕 , 心裏「咕咚」一聲 , 前路的方向亦愈

申請方式把在港人士引渡至其

加黯淡。大家都怕了,剩下少量熱情且有決心的呼籲者,

他司法管轄區,包括中國內地。

更多人選擇留在舒適圈中接受嗟來之食。現在我想再找 個人分享蠢蠢欲動的內心也很難了,真奇怪,這裏不是 香港。 這麼多年來我擁有的不多,一個紙箱就裝好了所有的生 活。我抱著沉甸甸的身軀,一把拉開半掩的白色窗簾, 嘶……算了吧,我能做的不多,我也沒有力氣再離開這 裏了。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比這裏更「值得」,但 我已沒有動力再去追求甚麼,期望甚麼了。當年我也是 滿心期待地來到這裏,獨自一人拼命奮鬥,既專注當下 亦回憶往事,但最後亦落得如斯田地。我就和普通的香 港人一樣,看不見未來,亦不願意看見未來。 每一天, 庸庸碌碌地活著就夠了。 參考:《國家·社會關係與八九北京學運》 趙鼎新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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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民運的背景 文:Jack 輯自《八九民運 25 週年特刊》、《八九民運 26 週年特刊》

◆ 價格機制帶來的經濟問題

市場經濟的不成熟還給社會帶來了其他負面效應,計劃與市場並存,給官員的大規模腐敗開了方便之門。 價格雙軌制容許國有企業生產比計劃多的產品,而多出的產品可以自訂市場價格向外銷售。當官的會把物 品倒賣至市場,即「官倒」。他們以計劃價格得到政府津貼後購買產品,再以市場價格公開發售,賺取差 價,人們只能以比計劃價格高的市場價格買東西,直接使物價上升,導致通貨膨脹。然而,市民的工資沒 有增長,亦沒有足夠的社會福利保障基本生活,人民怨聲載道。人人倒賣也使收入差距擴大,直接參與價 格改革官員的收入上升不在話下,把握機會,靠貪污圖利的一小撮人的收入也節節上升。 有見價格雙軌制的惡果,中共欲全面轉向市場價格,稱為「價格闖關」。但是在價格闖關前夕,消息洩漏了, 人們都爭相搶購日用品,再令通脹進一步急增至近 30%,逼使中共宣佈擱置價格改革。當時香煙從每包 1.8 元漲至十來元,各大城市均發生了嚴重搶購,南京有市民搶購了五百盒火柴,武漢亦有市民搶購了二百公 斤食鹽。

◆ 國企私有化的影響

國企私有化把原本由國家補助的公有企 業轉為自負盈虧的私有企業。部分企業 因成本增加,觸發裁員潮,大批城市工 人因此失業。雖然國企工人被裁後仍可 分得房屋,退休後每個月亦可享有在職 工資 70% 的退休生活費等等。但工人 失業同時,他們亦失去最為珍視的鐵飯 碗,包括世襲的職位、終生勞保、房屋 和食物津貼、免費醫保和育兒服務,變 相讓人民直接承受物價通脹之苦,使他 們對前途感到迷惘和擔憂。 市民失去原有的鐵飯碗和福利,總收入 比以往低。改革前,城市高收入階層與 低收入階層之間的工資差距一般不過兩 至三倍,最大也不會超過十倍。可是到 八十年代末,一個私營企業老闆一天的 收入就相當於一位教授一個月的工資, 最高收入階層和最低收入階層之間的差 距已達數百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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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和大學生的情況 知識分子經歷文革後,對中國既有政治體制產生了

響八九民運的方向。

懷疑。改革開放後,大量接觸過西方社會的留學生 和學者歸來,加上西方文學書籍大量流入,知識分

大學生亦是被寄以厚望的一群。民眾將他們視作建

子深受西方價值影響,同時不斷宣揚著這些思想。

設未來的掌上明珠,期待他們改變社會。然而,至

1988 年興起的「講座熱」中,講者廣泛宣傳民主

八十年代末,大學生待遇卻一百八十度轉變。大學

精神,訴說著在西方國家的各種見聞 , 令當時的

大幅擴招,令大學生貶值,低技術工人的需求逐漸

學生目不暇給。當時方勵之、劉賓雁的演講,足有

高於高技術的大學生。他們不受政府重視,收入微

五千多人聽講,很多學生由早到晚只聽講座,卻不

薄。坊間流傳的說法是:「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

上正規的大學課程。

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刮魚鱗刀的」。

知識分子對大學生與民眾傳達的西方思想,成功地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大部分學生對出路感到迷惘;

植根了民主概念。但是,他們對西方社會抱著過於

有些想出國留學,卻要面對龐大的競爭,機會渺茫。

美好的想像。面對經濟衰落,他們提倡的只是深化

目下社會官員腐敗,經濟改革致百病叢生 , 學生

改革,卻欠缺兩種制度的過渡,忽視了改革帶來的

滿腔不滿鬱在心中,學習動機下降。所以不難理解

急速市場化和利益分配失衡。這些認知局限直接影

大學生的鬱結在八九民運中爆發。

◆ 改革開放的零星社會運動

人民積極為社會表達不滿的社會風氣可追溯至文革的 「四大」( 大嗚、大放、大辯論、大字報 )。「四大」 鼓勵人民,尤其知識分子,向黨和政府表達不滿或改 進的建議。社會上散發一股抗爭的社會運動風氣。 知識分子和市民對政局和社會的怨聲並非一日之寒, 八九民運之前其實發生過大大小小的社運和學運,例 如西單民主牆運動、八六學潮、擦皮鞋抗議等。參與 者每次都以不同議題號召,包括反對言論空間收窄、 貪腐問題等。但往往訴求都會指向民主訴求,動員不 少學生和市民參與。 他們上街喊囗號抗議,有的還寫 大字報表達不滿、號召群眾。然而,他們的力量卻不 足以動員足夠的支持者使運動持續,故終被政府打壓。 但運動中的知識精英和激進學生藉組織不同的活躍群 體、沙龍、講座,不但為學生運動提供組織基礎,同 時也造就了不少學生領袖。 這些社會躁動不一定是導致八九民運的直接動因,但 間接地累積社會動員和民怨,民眾亦漸漸習慣抗爭, 到八九民運終於爆發出來。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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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八九, 無聲的吶喊 改寫自《八九民運 26 週年特刊》

< 八九(不)是你想像中的八九? >

組織混亂和溝通失效的例子,也絕非個別情況。 其中一次最具爭議性的,發生在第一次戒嚴後。五月二十一日,說要堅持絕食的一眾指揮部絕食 領袖,因懼怕軍隊清場,竟置廣場上的人不顧,自己躲了起來。趁著指揮部離開這段時間,北京 高校自治聯合會 ( 下稱高自聯 ) 的王超華在當晚,曾逐個逐個帳篷說服學生離開,獲得逾二百所 大學學生承諾離開的簽字名單。在情緒起伏甚大的廣場,簽字名單也未必能保證學生離去,但 拿著名單卻意味高自聯獲得一定程度的民意授權, 正在領導運動——這是指揮部等人無法接受 的——無論是想爭權,還是想帶領學生爭取最後勝利。當指揮部等人翌日回到廣場,為了重奪廣 場領導權,指揮部的張伯笠明借實騙,得到高自聯王超華手上的簽名名單後,沒有歸還。後來王 超華更怒斥對方製造了一次政變。 另一場學生組織的混亂是接受來自各地的捐款時,所引發的財政混亂。廣場上出現許多私設的募 捐箱;五月尾,高自聯將大部分捐款(據學生領袖梁二稱,高自聯曾收到總共九十八萬五千元的 捐款)轉回學校,廣場上只剩下九千元,買麵包也只能賒帳。在活動後期掌管財務的封從德還被 查出有一項十萬多的捐款,被移了一個小數點變成一萬多。儘管很多嫌疑都未能證實,被證實的 案例也只是一小撮人的行為,但隨著學生貪腐的醜聞陸續曝光,一些北京市民不願再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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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晨 四 點 左 右, 我 們 正 在 睡 覺,

對六四時學生的想像,許多時候只有激昂、團結的一面,然而像上述般,不擇手段爭奪領導權、

突 然 感 到 一 陣 氣 悶, 我 的 雙 手 被

人 反 剪 到 背 後, 同 時 另 一 隻 手 將

一 塊 粗 糙 的 毛 巾 塞 到 我 嘴 裡, 再

用另一塊毛巾繞著嘴和耳根綁住

我 的 頭。 這 一 切 都 只 在 十 幾 秒 鐘

之 內完成。我鬧不清是怎 麼回事,

再 一 看, 柴 玲 也 被 人 鉗 制 住 了,

但 對 她 似 乎 要 放 鬆 一 點, 沒 有 堵

住 她 的 嘴。 這 時, 我 聽 到 她 憤 怒

地 喊:『王文(另一位學生 領袖),

你要幹甚麼?』

學生領袖封從德憶述被綁架 —— 的情況

學生團結爭民主?


「 「 我們首都工人將同全市人民一道保護天

安門廣場上已經絕食八天的幾千名學生。

同 時,也 呼籲 絕食 的同 學迅 速停止 絕食,

沒有必要為這些暴君作出不必要的犧

」 」

牲 ...... 我們首都工人將利用一切和平且 有 效 的 手 段, 包 括 罷 工, 來 達 到 我 們 的

目的。

《首都全體工人和學生的聯合聲明》 ——

「六四」是場學生運動?

對於八九民運,鏡頭總是對準學生,然而參與民運的,還有其他群眾和工人。 運動中期,學生的協助下,一些工人聯合起來,成立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下稱工自聯)。 工自聯曾嘗試號召總罷工,逼使政府答應學生的訴求。此外,他們也有自己的廣播站, 協助宣揚運動。戒嚴令實施後,工人們更跟市民一起組織敢死隊,每隊逾百人,駕著大 大小小的汽車、單車,一方面號召群眾加入,另一方面以設置路障、以堆起人牆等方式 擋著軍隊前進,曾成功阻止軍隊進城。 然而,學生堅持要保持運動的「純潔性」,故一直對工人組織懷有戒心。一位工人在接

「 「

受訪問時說:「學生有糾察隊,不容許其他人和學生一起。我們很自覺,就集中到西觀 禮台。」指揮部不但不發放通行證給工人,更一度拒絕讓工自聯在廣場內成立大本營。 工自聯只好在對面街設營,時刻面對便衣警衛衞的驅趕。

我們好多次都想撤離廣

場, 但 每 次 都 改 變 了 決

心。最關 鍵的 原因就是,

學 生 們, 尤 其 是 外 地 學

生 們, 都 不 願 意 離 開。

最 後, 所 有 管 事 的 人 都

必 須 支 持 佔 領 廣 場, 如

」 」

果 你 要 學 生 離 開, 學 生

們就會把你拋開。

學生領袖吾爾開希 —— 評民運後期廣場的狀況

廣場士氣高昂,

學生留守到底?

戒嚴實施後,不少北京的學生已無心戀戰,回到宿舍或家裡去。留下來的,除了較激進和 堅定的北京學生,更多的是各地赴京參與民運的人。他們千里迢迢前往北京,才剛剛到埗, 離開的動機自然比較弱。外地學生不願離去,讓學生領袖們想撤卻撤不得,而不想失勢的 學生領袖,除了繼續高呼激昂的口號外便別無他選,造成僵局。 不過外地學生到來, 亦無改五月中後廣場士氣日漸低落。 直至六月二日, 知識分子劉曉波、 周舵、高新和當紅歌手侯德健四人發起另一波絕食,群眾受到感召——部分是因為絕食而 再次牽動情緒,也有部分是因為受歌星侯德健的魅力吸引——廣場才重現成千上萬的人潮。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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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次於政府高層的講話體現。譬如素來被認作黨內開明派的趙紫陽,在失勢前曾指示主管 官方媒體的領導人,說學生並不是想反對政府的基本制度。所以,對遊行的報導,提高新 聞透明度,風險不大。縱然趙紫陽也曾提及有一小撮人想利用學生製造動亂,但他的講話 還是扭轉了「四二六社論」的強硬態度。 還有一次發生於蘇聯領袖戈爾巴喬夫歷史性訪華前後。因為政府打算在天安門廣場接見戈 爾巴喬夫,故一些學生認為趁著他訪華佔領著廣場,可以爭得更多談判籌碼。為了說服學 生離開,另一位在民運中以溫和見稱的政府高層閻明復,曾答應學生對話的要求,承諾不 會秋後算帳,甚至願意以自己作人質,跟同學一起回校,可是承諾最終還是沒有兌現。雖 然學生願意讓出半個廣場,政府還是決定移師至機場接見戈爾巴喬夫。 事實上,強硬派與開明派的分歧只在終止運動的策略,他們從沒質疑黨的統治地位。故此, 只要趙紫陽等開明派能終止運動,強硬派如鄧小平也不反對他們實行自己的計劃。只不過

學 生 運 動 是 一 次 愛 國 運 動。 它 的 到 來

在對話發生前,便發起了絕食。此後,政府還是不斷嘗試開展對話,而這種較開明的態度

是 因 為 我 們 國 家 在 文 化、 社 會 和 教 育

......所有問題都

好了在五月中舉行的一次會談。不料,另一群學生完全不知道有對話團這一回事,他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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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面存在著很多問題

先不論談判是否有實質成效、政府是否會讓步,運動初期,政府曾多次答應對話,包括約

在戈爾巴喬夫一役後,他們的耐性到了極限,所以開明派才全面失勢。

可 以 在 求 同 存 異 的 基 礎 上 加 以 解 決。

」 」

對 話 是 一 個 主 要 構 成 元 素, 這 對 學 生

和政府來說都可以接受。

時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的閻明復 ——

政府無改強硬態度?


學生全都有崇高理想? 每個參與社運的學生背後,定是秉持著對理想的追求——這未免將運動過於理想 化了。八九民運的確由一群有理想的大學生組織起來,也因此號召了大批志同道 合的參與者,當中也不乏受朋友壓力而來的學生。根據一位參與者的自述,在 四二二遊行隊伍中,超過一半的學生是穿著拖鞋從宿舍出來的,還沒到達天安門 廣場就陸續走散了;亦有學生表示只是去「看看熱鬧」。 其實在運動後期,許多北京學生已回到校園,留守廣場的多是前來支援的外地學 生。他們說服,甚至透過臥軌的方式脅迫工作人員得到免費火車票——五月十七 日,天津火車站甚至加開了學生專列,任何人都能免費去北京。於是,即使在抗 爭激情下,也不免有一部分外地學生希望趁著大好機會,前往北京旅遊。至於回 程,自五月下旬,他們只要出示學生證,便可免費獲得一張回程票。

六四是嚴肅的運動? 受血腥鎮壓的沉重,與二十餘年的歷史重量所感染,我們對八九民運的觀點似乎 只有嚴肅的一面,卻往往遺忘了在漫長抗爭的現場必然要有娛樂,來調節心情, 鼓舞士氣。 從不少紀錄片和回憶錄中都能看到,運動現場不時傳來結他聲、歌聲,或慷慨激 昂,或憂鬱抑壓,每每觸動參與者的心聲——有些還會每唱罷一首,便喊幾句口 號。入夜後,廣場上甚至會舉辦 disco 和音樂會,像崔健在五月二十五日便在廣 場舉行了搖滾音樂會;侯德健亦與當時的北京搖滾樂團「五月天」 (與台灣樂團「五 月天」同名)合演。對此,封從德曾憶述:「一切事件是否輕快美好,全看你以 甚麼態度來對待。」學生和市民一同歡快歌舞的輕鬆場景,與嚴肅抗爭造成強烈 反差,超越我們當下仍是狹隘的社運想像。 圖片來源:立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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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 18


「二十世紀似乎提前在一九八九年那一年終結了 ,但歷史依舊延續」【1】。自 此改革與抗爭形成雙重變奏 ,官方加快改革開放的步伐 ,同時來自民間的反抗 不曾中斷 。三十年過去 ,抗爭之路 ,何去何從? 中國工人在經歷振臂與失落之後 ,如何在八九民運後延續抗爭? ——〈專訪韓東方(上、下)〉 中國維權律師如何在後八九時代延續公民抗爭 ?在近年日益加重的官方打壓之下 ,維權運動面對什麼挑戰 ?又有何出路? ——〈中國公民抗爭:維權運動與維權律師該從何說起〉 藝術家如何用各自的創意抵抗遺忘的魔爪 ?與八九民運有關的藝術創作可以掀起 一場想像力的革命嗎? ——〈抗爭的藝術、藝術的抗爭:光影與顏料下的八九民運〉 學生組織介入社會運動的前路愈見崎嶇 。在學運低潮之秋 ,當年香港的學生運 動有什麼值得借鏡的地方? ——〈學生組織的反思——與 1989 年中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對談〉 民主固然是社會運動的主要訴求 ,但追求民主的社運可以跟民生完全脫離 、割 裂嗎 ?一場成功的運動需要怎樣的社會關懷? ——〈一百種生活,只有一種民主?〉 指涉記憶、價值和理念的圖騰在社會運動中是不可或缺的。但圖騰的使用有沒有 任何危險?我們應該對圖騰有更多的反思嗎? ——〈六四的圖騰〉 【1】汪暉(2001)《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論當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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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戴耀康、杜宗健 文:戴耀康

// 韓東方,當代工人運動領袖,於八九學運期間成立了中國第一個獨立工人組

織——北京市工人自治聯合會。「工自聯」成立後發表了〈首都工人宣言〉,

要求國務院回應學生的訴求:肯定這場運動是愛國運動並與學生公開對話,否 則號召總罷工。在軍隊戒嚴後,工自聯更組建敢死隊,阻擋軍隊進入北京城。

後來,「工自聯」和「北京高校自治聯會」同被列為反革命組織。六四後,韓 被通緝,自首後入獄,1991 年到美國保外就醫,93 年回國,卻被驅逐出境, 自此居於香港。94 年,韓成立《中國勞工通訊》,繼續支援中國工運。

我們邀請到韓東方先生進行一次訪談,兩個多小時的談話內容,一連兩篇收錄 在此。上篇的主題,是中國工人運動。我們由當下的工運進程談起,回溯八九 的起點,展望一九後的未來。下篇則有關韓東方對自身經歷的感受和回憶,從 回想八九民運,反思自由亞洲電台的廣播,再談到此時此刻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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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六四開啟了的,如何把它完成? 在廣場上起步的中國工運,走到了三十年後的今天,是時候進入到下一個階段。

最重要的是,工人在幹嘛

還在天安門廣場的時候,韓東方下了很大的決心, 要在一個公開的討論會裏演講。當時,學生在談 論運動的目標,有人甚至引用了盧梭的原話來表

與胡溫年代相比,習近平的治理似乎很難讓我們

述民主理念。

對工人運動的前景感到樂觀。從以往政府主動建 立社會保險制度、立《勞動法》;到 2012 年後,

「讓我來說幾句!」韓東方對廣場上的群眾說:

減稅兩萬億、降低社保中僱主供養比例等,這個

「所謂的民主是什麼?」

「新時代」似乎是一個右翼的、民粹的時代。政 府亦加強對公民社會的打壓,譬如打壓女權份子、

結果,卻頓時語塞—作為一個普通的鐵路工人,

「毛派」學生、 709 維權律師大抓捕等。但韓認為,

他沒有看過書,不知道民主是什麼。心血來潮之

這種從當政者視角出發的分析,就工人運動而言

下, 他緊接著說:「民主,就是在我們的工作單

儘管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應該是看

位,誰決定我們的工資!是主任、經理一個人說

前沿的工人在幹什麼。

了算,還是我們有機會參與?民主民主,就是人 民作主。我是人民的一員,對於人民的工資,我

「對我來說,前沿最重要的標記就是工廠裏面的

要有作主的權利,這是民主。」

工人。不是《中國勞工通訊》、不是中國的勞工 NGO、不是勞工律師,也不是勞動法院。而是在

「說得好!」大家嘩啦嘩啦地歡呼鼓掌。

工廠裏,在勞資關係的第一線,隨時可能發生權 利侵害。在侵害以後這些工人的反應,那是最前

「非常有趣的是,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在說這

沿。」

個問題。」回到《中國勞工通訊》的辦公室,韓 東方對我們說:「當年是令人尷尬的一句話,只

「我自己覺得,對照胡溫時期——就不用說江時

是彌補我對民主的無知。現在看來,我仍然對同

期,更不用說三十年前我做工人的時候——現在

一句話深信不疑:在工作場所有沒有參與的權利,

其實是非常令人鼓舞的。因為中國的工人比任何

就是民主。」

時 候 都 敢 罷 工。 他 們 只 要 有 權 利 受 侵 害, 就 罷 工。」

韓笑言:「有時候水準不夠,不是一件壞事。」 「在《勞工通訊》網站的罷工地圖上,2018 年比 當年在廣場上的一段話,成為了他日後推動工運

17 年,罷工紀錄增長了非常大的比例。我不敢說

的方向,也是一生的追求。信手拈來的這句話,

工人的勇氣加強了,我只能說他們受侵害的程度,

也變得具體:建立真正代表工人的工會,建立集

已經足以克服恐懼。動輒罷工的這種形式已經出

體談判機制,以扭轉改革開放以來的不平等。與

來。特別是在勞動關係的第一現場,工人的精神

此同時,藉著習近平話語轉變的缺口,以集體談

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如果你讓我對照三十年前,

判權為中心的工人運動,將能推動社會民主主義

最大的變化,也是最令人鼓舞的、最讓我們沒有

的政治、經濟制度和價值觀。他希望從亞洲開始,

理由沮喪的,就是中國工人這樣的一種精神和態

建立「新國際」,New International。也就是說,

度的轉變。」

韓東方希望重新啟動「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打 破新自由主義的壓迫。但在這之前,我們先從當

「就算是 2014 年山西太原那次,警察踩著女工的

下的中國工人狀況談起,看看工人運動如何一步

頭髮,把她打死。造成這樣的事情以後,無論是

一步地,走到改變世界的那一天。

全國普通老百姓的反應,或工友後來起訴警察, (都可以看出)他們沒有因為警察把他們的人打 死,而形成了恐懼,令大家不敢再反抗。在周秀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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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這位女工被打死後,全國各地的建築行業工人

隨時可能從建築工地樓上掉下來摔死、隨時有可

的罷工討薪事件,是更多而不是更少了。

能被機器弄傷,因為沒有防護,隨時丟掉眼球, 切下手、隨時因為接觸有害化學品,特別是鞋、

警察把人打死非但沒有嚇到工人,全國輿論—包

玩具用的苯膠水,對人體有所損害。工人在企業

括官方媒體的—有限但存在的正義的聲音的推動,

的第一現場面對的極大不公平,背後是以提高生

令整個社會氣氛對工人被欠薪的一種不齒,一種

產力為核心的思路。」

憤怒和一種譴責。他反過來導致工人討薪的次數 愈來愈多,決心愈來愈強。在這個時候,警察在

這一切令工人到了不得不反抗的地步。而韓認為,

面對工人堵路討薪的時候,就會有所收斂,暴力

造成壓迫的思維,在習治下似乎有了改變的可能。

有所下降。」

十九大報告裏的蛛絲馬跡 那 麼, 中 國 工 人 為 什 麼 從 不 罷 工, 到 罷 工? 這 三十年間發生了什麼?

「大家都說習近平十九大的報告很長,三個小時 才唸完,創造了歷史紀錄。但在笑的同時,我不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知道有多少人仔細讀過這份報告。我自己從頭到 尾讀了三遍。我在裏面找和工人權利有關的蛛絲

韓認為,工人更敢於行動起來的原因,是這四十

馬跡。最讓我驚訝的,是習近平對改革開放和進

年改革開放令資本對工人的剝削愈加過份。

一步深化改革的重新解讀。他提到,中國社會的 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

「 改 革 開 放 從 一 開 始,1978 年 第 十 一 屆 三 中 全

『不平衡發展』之間的矛盾。

會,中國政府決定改革開放的重點是『摸著石頭 過河』。其實意思就是誰先把石頭搶過來誰先過,

之前,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與『落後生產力』

連森林法則都不是。森林法則是我體力強就可以,

的矛盾,那麼就要發展生產力、鼓勵競爭、加大

但『摸著石頭過河』更加壞,還要有機會、權力、

分配的差異。當然工人就被合理化了低收入。你

金錢這些東西。你可以以『摸著石頭過河』作為

要高收入好啊,但你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啊,幹

開始,但不可以作為過程,更加不可以一直延續

的勤力一點兒啊,或者幹三份工作啊,就是競爭。

三十幾年。」 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不平衡發展的矛盾,與之 「改革開放一直到中共第十八屆三中全會,對社

前是 180 度的轉變。不平衡發展,不只是說地區

會主要矛盾的描述和確認,是在『落後的生產力』

不平衡,還有行業不平衡,改革開放成果受益的

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之間。總之目標是

人群的不平衡,也包括財政預算的不平衡,比如

要提高生產力,認為人民的生活水平會因此而提

像醫療這些公共服務的滯後。我不想把它過度解

高,國家經濟就發展了,然後社會就公平了。但

讀為,習近平是關心底層、關心勞工的。但如果

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我們能看到這一點,並且充分推動這一點,是可 以有這樣的效果的。」

「提高生產力作為主旋律,最後導致了『發展就 是硬道理』,其實是『賺錢就是硬道理』...... 它

「我自己覺得,習近平上台以後,他看到共產黨

背後就形成了競爭合理的思維。我不是說競爭不

以人為工具而不是目的的發展,無止境的談生產

合理,但是無限度的、沒有規則的、不講人性的、

力並鼓勵競爭,不顧人的安全、健康、收入的發

以人作為工具而不是以人作為目的的競爭,就會

展,是不可持續的。最令他擔心的,是他的領導

被 合 理 化。 這 個 才 是 中 國 分 配 不 公 平 的 根 源 所

的不可持續。他作為現政權的最高領導人,所有

在。」

的後果是落在他頭上。舉一個不太恰當但有關聯 的例子,就是羅馬尼亞的尼古拉 · 希奧塞古。不

「在這樣的邏輯下,中國形成了一個沒有參與的

過,他統治羅馬尼亞四十多年,習近平才五年。」

分配制度。對工人權利的損害,不只是收入不公 平,而且是職業健康沒有保障、沒有安全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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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這句話裏感受到習近平的擔憂和恐懼。


當我們看到了這個的時候,似乎就沒有理由,用

是爭取法律保障:「因為法律不會承認。沒有人

簡單的思維方式,說專制的領導人就是壞人,一

會承認你的。」

定是希望老百姓生活不好,他會不惜一切代價的 怎樣怎樣。這種單線的思維方式至少不能作為我

「對我來說,立法是一個後來的問題,甚至是可

的思維方式,來繼續觀察和推動工人運動。」

有可無的。它是一個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時你不 確認都不行了。因為在談判的現場,已經變成了

那麼,習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重新解讀,為工

一個運行的現實,你法律嚴重滯後,不能反映現

運開啟了怎樣的可能性?

實,是制度的失敗。水到渠成,水在哪裏,我們 每一個人都是水。」

野貓式罷工不是工人運動的成功 這個新階段在香港和中國看來都非常遙遠。但是, 韓希望利用統治者的思維轉變,將目前頻繁的「野

《勞工通訊》過去兩年半,已經令印度的一家製

貓式罷工」抗爭,推動到下一個階段:勞資之間

衣廠從零開始,落實了集體談判。

的集體談判。

從不談判,到談判 「(野貓式罷工)只是事後的、侵權發生以後的 維權,起不到避免權利侵害的作用。」

「我們幫助印度班加羅爾的製衣廠工人,百分之 九十五都是女工,把她們的工會從街頭抗爭,發

「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這些野貓式罷工,有多大

展成工會以談判作為主業。街頭抗爭只是工具之

可能性,或者可能性有沒有提升,進入談判,令

一,是談不下去以後的事情。」

罷工趨勢下降。這才是工人運動的成功。愈來愈 多的野貓式罷工不是工人運動的成功,而是工人

「怎麼樣讓害怕老闆知道自己是工會會員,變成

運動的氣憤。」

不害怕,(當中)有非常多的技巧、大量的動員、 培訓工作。我們過去不到三年的時間,經過大量

「我把工人罷工視為衝動和願望的呈現。把它整

的培訓——沒有什麼調研,我們不做調研,我們

合起來,變成理性的、可持續的、可重複的一種

只做培訓、對話:一群工人,七八十個女工,坐

行動和制度,就是集體談判。」

在一起,分成小組,開始談話。有人覺得這就是 調 研, 我 不 覺 得 是, 這 是 conversation, 大 家 拉

「不是拿刀拿槍,像共產黨革命,把資本家槍斃,

近距離。如果變成調研,那就是學術活動。起於

把土地和錢都拿過來,不是這樣。」

學術活動,止於學術活動,完了,沒有運動。這 些做基層調研的學術人,還往往把自己視為基層、

「集體談判是文明人之間的規則。比如工人要加

來自基層、進入基層、不脫離基層的社會運動者、

百分之五,老闆說只給百分之一,大家就各自找

工運人,那不是我的定位。

各自的理由。老闆通常拿成本和市場環境,比如 收入、盈利下降,或者盈利提升了,但要為下一

我們經過兩年半的時間,把一個工會從只有名義

年儲備,要有新的技術、擴大生產投資等等。工

上的、不敢讓老闆知道的會員,到去年年底,他

人主要就是消費物價指數、生活質素的提升。不

們 開 了 歷 史 上 最 大 規 模 的 會 員 大 會, 有 1600 多

只是像豬一樣活下去,而是要活得比去年好一點。

個會員。到現在為止,印度三家最大的製衣集團

雙方各用自己的依據來說服大家,這就叫誠心談

的工廠裏,都啟動了集體談判。雖然工人付出了

判,bargain with good faith。在這個過程當中,

很大代價,有代表被打、被解僱,有人還被打得

其實就培育了一種精神——民主的精神。民主,

還很嚴重;但最後,他們在集體談判的路上,走

對我來說,是從這裏來的。」

了一大步:工廠老闆承認工會的談判地位,簽署 了備忘錄,每個月跟工會會面一次,談相關的問

在香港,我們常說要爭取集體談判權。但談判只

題。」

是解決紛爭的方法,本身並不需要法律賦予。韓 認為,推動集體談判應該從現實應用開始,而不

「我們的工作方法是多贏的:工人贏、老闆贏、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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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贏、品牌贏。工人得到好一點的對待,少一些 harrasment、改善飲水質量、上下班的交通、司機 對工人的態度、經理動不動就摸女工,甚至語言的 羞辱和騷擾,不只是性騷擾還有種姓制度的語言使 用,在印度是非常大的 offense,違法,是刑事罪。 我們談判改善了這些東西,還沒有進入工資,但我 們仍然覺得是成功的。因為,集體談判是一個過程, 工人運動是一個過程,他不是手心翻手背的。如果 看立法權利,它可以是立法前對比立法後,但實際 上不是這樣的。立法承認了,也不代表就有了。」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和工商業與人權工 作組針對貿易與工人權利、環境保護、社區責任等 等,每年在日內瓦有一個全球論壇。他們邀請了《勞 工通訊》、我們在班加羅爾的工會、還有那家印度 最大的製衣廠的老闆,我們三方一起參加了這個論 壇,介紹我們的經驗。雖然只是在起步階段,遠遠 沒有到成熟,但已經是非常有價值的一個邏輯方式。 今年三月份這個工商業與人權工作組第一次召開在 南 亞 的 工 作 會 議, 我 們 三 方 又 再 去 參 與 了 這 個 論 壇。」 「我跟印度最大的製衣廠的老闆的家族的一個成員 談話,他問我對他有什麼建議,我說應該好好地建 立起你的談判團隊,做好、做強。我們願意跟強者 對談,這樣我們也可以進步起來。你的團隊不夠班, 而且只是湊起來的。建立自己的同時,建立對手, 大家共同進步,這是一種穩贏的發展,而不是倒入 共產黨的邏輯,打倒對手,然後自己踩上一萬隻腳, 不是這樣,大家是共存。這個是民主的精神。 印度在可見的將來,比如五年內,可以把試驗室拓 展到工業化生產,把它鋪開。我們下一步的目標是 孟加拉、柬埔寨、巴西和東歐的一些國家,前共產 專制國家民主化以後,工人的生存進入到極限的惡 劣。沒有工人運動、沒有談判、沒有結社權、沒有 話語權。」 韓笑說:「這聽起來很詭異、ironic,或者不可思議。 一個中國人,連自己國家都回不去,結果跑到印度, 跟一伙子製衣廠的女工,發展起來印度的集體談判, 然後把那裏的工會搞起來。」然而,在印度的集體 談判工作,卻不只是為了把經驗帶回中國那麼簡單: 「我們要把它推廣到全世界,我們要 reinvent the internatio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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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帶一路」加上「新國際」 「 我 可 以 告 訴 你, 中 國 的 工 運 在 未 來 不 會 太 長 的 一 段 時 間 裏, 將 在『 一 帶 一 路 』 加 上 一 個『 新 國 際 』,new international。 也 就 是《 國 際 歌 》 裏 唱 的『 英 特 納 雄 耐 爾 』, 就 是 國 際 工 運, 後 來 變 成 國 際 共 產 運 動。 很 可 惜 的是,過去一百多年來,那個 internationale 變成了一個 一 個 專 制 的、 奴 役 人 民 — 包 括 工 人 階 級 — 的 國 家。 從 中 國,包括印度這邊(開始),在未來不長的一段時間裏會 reinvent the wheel。這聽起來有點兒瘋了,但是我們就敢 reinvent the international。從 global south,向北方去推 動,形成一個巨大的力量,來改變過去二十年、三十年來 以利潤為唯一推動的全球化,把它變成一個以實現人的價 值為目標的發展。」 從集體談判到重新啟動國際共產運動之間,當然存在很大 的距離。但韓認為,工運本身就注定是國際性的,因此必 須具備長遠的目光。 「一國工人運動的強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為生產可以 到別的地方去,機器可以動,人不可以動。後來發展到資 本可以更快地移動,金融市場出現後,按一個鍵,幾百億 的投資可以繞地球幾百個圈。製衣、玩具、電子廠、建築 工人,寸步都移不了。移民要面對簽證的問題。(即使是) 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也不能實現這麼快的移動。所 以說,工人運動從最早就要進入國際,它是一個很大的視 野。」 「我比較喜歡小時候——我忘記了是哪一位老師,但這位 老師我永遠感謝他——偶然講的一句話。他自己從來不知 道有多麼重要,但對我來說,就這麼重要。他說過:大處 著眼,小處著手。如果整天在細節裏,你會失去方向,跑 得越快,可能離目標越遠。但是你整天看著那裏,我要往 那跑,我要實現一個什麼什麼,不看腳下,你可能掉下懸 崖,也可能寸步不行,一步都不走,只看著目標。所以要 大處著眼,你知道往哪裏跑。對我來說,工人運動就應該 這樣。」 「所以說,一家工廠的集體談判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這家 工廠的談判,沒有工人對自己工資、工作環境、工時、假 期、勞保待遇、醫療保障等等這些細節的參與,就沒有大 處著眼的目標。不論你把它叫民主也好、自由結社權也好、 公平的社會分配也好。沒有這一步,就走不到那一步。」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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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會改革是在欺騙所有人

《勞工通訊》要把工會改革的真相揭露出來,「讓

那 麼, 既 然 有 了 中 國 工 運「 大 處 著 眼 」 的「 那 一

所有人看到,這個假改革是在欺騙工人、欺騙自

步」,它現在需要「小處著手」的「這一步」是什

己、欺騙共產黨,所有人都欺騙了。」

麼?在集體談判鋪開以前,離我們更近的,是一個 能夠代表工人談判的工會。這也是《勞工通訊》在

「從 15 年到 17 年年底,總工會在不同的省發出

中國的主要工作:介入工會改革。同樣地,韓從習

一種信息:工會改革基本成功、基本完成。在我

近平的話語中看到了介入的基礎。

們這個項目啟動以後,這種說法就消失了,不再 有了 ...... 他們不再敢聲稱改革成功,不是因為怕

「在 2015 年,有一個非常戲劇性的場面。那是 11

我們,也不是因為怕工人,他們怕事實。第一,

月 9 日,習近平主持中央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會議第

是怕習近平可能知道了。或者習近平身邊的,負

十八次會議,那次會議上的重點,就是工會改革方

責工會改革的怕了。那習近平希望工會改革可以

案。由中國共產黨最高領導人、中共的最高決策機

讓工人支持他,但工會改革改成這個樣子,三年

關—在那個時候,領導小組是最高決策機關,不是

半了,跟工人還沒有關係,那是在騙啊。這個人

政治局,更不是常委 —(推動工會改革)。」

就會被問責,然後他就會向省工會、市工會、縣 工會、區工會問責下去,這些人會害怕。那他怕

「(這)開啟了一個新的可能性,令集體談判可以

了以後可能就會做起來,工人的機會就會多一些。

發生。所謂集體,你需要一個載體。誰集體呢?是

我們想說的是一個過程的啟動,而不是整天談結

一個臨時還是一個可持續的集體?那可持續由誰來

果。」

持續?由工會來持續。所以中國的工會改革已經形 成了可能的載體,也是最應該利用的、最不應該忽

除了讓事實迫使工會執行改革,韓還要讓工人知

視的載體。」

道改革的事實:「通過對話、錄音、打字、(加 上)我們的評價,每個月寫出來,我們讓中國工

「《勞工通訊》該死,認定了工會改革是一個歷史

人看到,工會改革是一個機會,但工會被挾持了。

性的機遇。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會是未來中國工運

那你應該怎麼辦?不應該是放棄它,而是把屬於

的載體,將是未來集體談判的載體。我們就要把這

自己的組織拿回來。」

個載體做成。」 他認為,透過問責工會改革,然後爭取集體談判 但一個在香港的民間團體,如何「做成」中國半官

的策略,是立於不敗之地。

方工會的改革? 「不管習近平(知道事實後)的動作是什麼,中 「我們會就(福建省的)五個罷工,打電話給罷工

國工人的罷工不會停止、不會減少。基於中國資

區域的工會——甚至不是省工會、市工會——而是

本家對工人的剝削不會因為工會改革假成功了,

區工會,問他們,你們知不知道這個罷工?不知道,

就不再剝削。只要工人的反抗加劇,工人和老闆

為什麼不知道?習近平 15 年就說了,工會要改革,

和共產黨或者下一個民主當政者,都需要集體談

你們也有改革方案,為什麼工人都罷工了,你們工

判、都需要工會作為載體。因此,這個策略是立

會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有沒有參與?如果參與

於不敗之地。它是基於需求,而不是基於想像。

了的話,怎樣參與?有沒有代表這些工人去談判?

中國的勞資之間需要集體談判,而集體談判需要

不談判,為什麼不談判?」

能代表工人的工會作為載體。我們就選擇用現成 的(中華總工會),把它改造成工人的代表。我

「我們不是帶著高高在上的姿態去譴責,而是讓他

覺得工會改革是對誰來說都必須做、必須成功的

們把自己的話說出來。你們的工會改革有起步,沒

一件事情。」

有過程,有動作都是演戲,跟工人無關。就像我們 剛才說的工人,要公平分配,卻不管工廠裏的分配, 是一樣的邏輯。我們要把這個邏輯接出來。」

26


工會改革的困難與機遇

工人運動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說到這裏,國家和工人的利益似乎都在集體談判

在他眼中,這幅藍圖並不只是為了工人的利益。

的問題上重合。但既然是勞資談判,不可忽略的

它最重要的價值是帶來民主和社會福利— 也就是

當然是中國的資本家是否願意以談判解決問題,

社會民主主義:「工人運動通過集體談判,建立

抑或寧願維持現有的剝削關係,直至工人罷工。

起參與式的分配,在無需經過戲劇性的劇烈的動 盪,把中國共產黨改造成中國社會民主黨。」

「( 實 現 集 體 談 判 ) 眼 前 最 大 的 障 礙, 來 自 老 闆。 或 者 你 可 以 把 它 分 成 第 一 層、 第 二 層。 最

「地球上有共產黨,還有社會民主黨,他們是工

immediate、最現實的恐懼,是老闆。不可否認背

人運動生出來的一對孿生兄弟或者姊妹。一個到

後制度的威脅、不存在和破敗,未能構成對工人

了這邊,一個到了那邊。所以,工人運動的使命

權利的支撐。這是另一個層面,但最面前的是老

還沒有完成。工人運動要繼續擴展社會民主主義

闆——你會被解僱,你還談什麼?」

的基本價值,這不只是一個政治理念,其實是一 個分配方法。用參與的方式,實現公平、合理的

然而,與其他歐美的新自由派民主國家相比,韓

分配,包括勞資之間、社區的建立、公共服務的

認為中國的工人情況未是最差。

建立、環境的保護、消費方式是無度還是適當。」

「我在幾年前被邀請去阿爾巴尼亞和幾個東歐國

「現在歐美民主制度的建立有一根非常重要的支

家,阿爾巴尼亞是最讓我瞠目、傷心的。阿爾巴

柱,或者說基礎之一,就是工會運動實現了集體

尼亞共產黨倒台四份之一世紀,那裏的勞工組織

談判權,發展成了跨企業的行業談判權,(再)

不敢公開聲稱自己是工會的人,不然會被人(主

發展到對政府預算的影響。你以為香港的政府醫

流媒體)罵是共產黨的殘存餘孽。因為工會的話

院是來自哪裏啊?那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工人運動,

語和共產黨的話語是重合的。那裏的工人運動不

對英國制度的推動,不只是在企業工資上的談判,

敢再用左派話語來表述自己的價值觀和組織工人。

還包括公共服務,工黨的出現、參政,再擴張去

當 你 用 這 樣 的 話 語 的 時 候, 連 工 人 都 不 願 意 理

芬蘭、挪威、荷蘭、德國、印度。這些以社會民

你。」

主主義作為基本價值觀的政治主流,是從哪裏來? 是從工人運動來。」

「如果你讓我假設,未來的民主的新自由派政府 取代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權,像阿爾巴尼亞這樣的

建立了社會民主主義的制度安排後,甚至可以「像

國家,你要問我,我寧可讓現在的共產黨政權再

資本主義國家(那樣),輸出社會民主主義的價

延長一段時間。延長的久一點,至少我們工人運

值 觀。 這 就 是 我 所 說 的, 一 帶 一 路 加 一 個 new

動有語言可以用。我們可以說工人的權利是值得

international。 我 希 望 這 是 我 這 一 輩 子 可 以 做 得

保障、必須保障的。」

到,也不一定,無所謂。過程比結果重要。」

「(如果)讓我狹隘地做一個假設的話,我寧可 習近平在戰戰兢兢的恐懼當中實現分配公平,能 鞏固他的政權。這時候我們在運用,有史以來第 一次,中國共產黨和工人的利益重合了。」 這就是韓東方的工運藍圖。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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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已經遍地開花 我們從韓東方在廣場上的一段話說起,最後還是要回到這個廣場。韓在這三十年 間不斷地推動、參與、介入工人運動,除了是延續八九所開啟的可能性以外,更 是對六四當晚所逝去的人的交代。 「我選擇的是六四開啟的一件事情,進展得如何,和未來怎麼做。因為我不擔心 我會遺忘,我也不擔心在我們的朋友們不斷地打這場遺忘和記憶的戰爭的時候, 遺忘真的會發生。我可以騰出時間來,問這個問題。」 「六四開啟的是什麼?我們最能記住的畫面是死亡、血腥、坦克,但我不會允許 我自己讓這些畫面遮蔽了那些躺在地上死去的人,和他們死去的價值。不論是有 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他們當年抗議、追求的是公義。那是中國社會改革開放十 年,大家看到了不公義的開始,對公義追求的開端。雖然被鎮壓了,但公義的追 求開始了。那些人死、坐牢,那麼多人失去親人、那麼多人的痛苦,它換來的應 該是對公義追求的持續。」 「工人罷工都是在三十年前啟動的,對公義的反抗的持續。而現在,他已經不是 幾十年一次的現象,而是在每天的生活裏。從這個角度看,六四已經遍地開花、 遍地結果。六四的成果是巨大的,六四有悲傷,人們死掉了,就像二戰、一戰的 死傷。但是,二戰的成功是什麼?重建了世界秩序,打掉了納粹對人類嚴重的侵 害。這些延續下來的,到現在都是成果。我們要給六四一個這樣子的交代,才能 把六四開啟的東西繼續下去。」 在韓東方眼中,解放軍第二十七團軍宣告平息了的,其實還未真正發生。廣場上 的一切,早已在槍林彈雨中,默默地埋到廣場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她們在社會的 「正常」運作當中,不知不覺地左右著歷史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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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和感受 工運之路走到這裏,我們從一九回望八九,從香港回首廣場。

自從 1989 年 5 月 13 日那天,韓東方趁著 學運成立了「北京首都工人自治聯合會」,

他往後的人生就完全投入到支援中國工人抗 爭當中。在談話結束前,我們讓他回憶這條 工運之路,那些最揮之不去的畫面和感受。

我們在競選誰第一個坐牢

除了人以外,沒有別的

對於八九民運,韓記憶最深刻的,是工會競選的

韓在六四後被通緝,他兌現了承諾,自己走進監

一幕。

獄。回想這段經歷,他覺得坐牢並不是一件壞事。

「最讓我跳不過去的一個畫面是,在競選的時候

「就像我們佔中的這幾個人坐牢了,我跟我的同

為了得到選票,我跟大家說,我們在這裏競爭的

事說:不開玩笑的,坐牢可以讓人沈澱下來,有

不是權利、不是榮耀,而是將來有一天需要坐牢

時間想一想。在那個環境裏,能學到你完全想不

的時候,誰會第一個坐牢、誰會坐的時間最長,

到的東西。那種人在最脆弱的時候的感受,發現

如果這個政權瘋了要殺人,誰會第一個被押上刑

原來人是不堪一擊的。不只是從你自己看到,(而

場,被槍斃。我說,第一,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

是)從身邊偷錢包的、殺人的,你發現每個人都

會發生,因為我們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第二,

是一樣的。你跟這些人沒有區別。你以為你是高

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我會走進監獄,走上刑場,

尚的政治犯,因為理念而進來,但大家被關在這

不需要抓。

四堵牆之內,大家除了是人以外,沒有別的。你 沒有多一點的資格去看不起一個小偷、一個流氓、

效果很好。我幾乎得到了全票,大家都投了我。

一個殺人犯。他們的脆弱你也有,他們的貪婪你

但我後來看到通緝令的時候,才發現這句話不是

也有、他們的不確定,你也有。坐牢讓我學到了

出自真心。我只是情緒性地表達,覺得事情不會

這樣看待自己,不把我和其他人分開來看。

到這個程度,我想得到那些選票,我想當選,結 果把話說大了。真的讓我最無法遺忘的就是,我

(所以)我也不把(自己和)中共的專制者分開

當年為什麼要這麼說?我今後還會不會這樣說?

來看,我們都是人。(我們)做的事情都是人做

如果不那樣說,會怎樣?如果再有這樣的情境,

的事情。他們做的,我也可以做;我們做的,他

我又會如何?」

們也不是不可以做的。我希望佔中這幾個坐牢的 人,(學到)這些在大學裏讀兩個三個博士都學

韓笑說:「兌現承諾是一個比較痛苦的事情。」

不來的(東西)。坐牢,至少對我來說,不是一 件壞事。」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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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變得可有可無 韓在 1997 年開始在自由亞洲電台廣播。在十分鐘的 《勞工通訊》節目裏,韓與工人直接對話,談論關於 工人維權事件、工會的作用等。 「在電台開始以前,我只是憑著我的理念,然後再有 八九年的徽章、坐過牢、曾經是工人,這些合法性都 在我身上集於一身,我可以憑這個再抗一段時間。但 到了 97 年,自由亞洲電台在我過去的這些資源被燒得 差不多的時候,給了我這個機會。願意的話,我可以

過往堅信的,都不確定了

打電話給工人,聽我廣播的人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們 談話。

「更重要的是,我會找到還埋在井下沒出來的那 些工人的妻子、女兒、孩子、父母,我可以找他

最早期的談話內容是政治,工人權利和政權之間的關

們的電話。你可以說我是瘋了,居然可以發展出

係。很快,我覺得自己變得無聊起來。我覺得自己變

這樣的能力來。我通過那個五位數的電話號碼,

得可有可無,因為我跟現實無關。工人希望談的是吃

把 最 後 兩 個 數 變 一 變, 從 零 一 到 零 二, 一 直 到

喝拉撒睡這些話題,我要把他們的話題轉成政治話題,

九九,我打一百個電話過去,一定能找到一個家

大家沒有交集。不只是痛苦,而是一種羞辱,一種自

屬。我就在 studio 裏這樣打。打個電話去問,你

我存在的否定。那比坐牢痛苦很多,我有空間的自由,

是在這個地方嗎?是啊。你聽說過那個煤礦爆炸

卻失去了思維的自由。沒有了邏輯的空間,陷入了邏

嗎?呃,聽說過,但我離哪遠呢。OK,我就確實

輯的窘境裏。

了,有。我就打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有一個說—— 一定會有的,一定會打得到的——哦,我鄰居的

直到我在 1999 年開始對煤礦事故進行調查。我在這

老公就埋在那裏呢,哭死了都,哭得不得了,家

裏(《勞工通訊》辦公室)訂閱《人民日報》、《北

裏兩個孩子,怎麼辦啊等等。我就會問這個人,

京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金融時報》、《經

可不可以把他的電話給我。有些時候有電話有些

濟時報》,包括《南方都市報》等所有報紙。我每天

時候沒有電話。沒有電話的話,我還會問他,可

看這些報紙,一旦有事故的報導,通常三兩行字,哪

不可以把他叫來,我跟他說幾句話。

裏發生了事故、什麼單位、死了多少人、或者不明, 正在調查。我就根據那個,打電話到當地。比如說如

當我拿到妻子或者父母親的電話以後,不敢打。

果發生在北京,我就打 8610114,接通了北京查詢電

我打了以後,不知道說什麼。那種內心的焦慮、

話號碼的中心,問他這個單位內,這個煤礦,這個區

不知所措,對我之前確定的、對勞工權利、對專

的工會辦公室的電話是什麼,總機會告訴我。

制的譴責、對我的理念的信心(都動搖了)。我 要不要拿起電話來撥這個號碼,給一個丈夫還埋

我以前在國有企業工作過,我知道煤礦的管理架構是

在地下出不來,而且凶多吉少的人,打過去,我

如何,我也知道他們有資料科、安全生產科之類。我

怎麼跟他啟動話題。那是再一次的自我否定。不

就會問來所有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的打,問他們有

確定了,我過去很堅信的東西,都不確定了。當

沒有發生這個事故。然後還要打到區政府、區工會,

然,我不會放棄打這個電話,每次都打。面對一

問他們。

個哭的,還好辦,他會停下來。面對一個語無倫 次的,不知道怎麼辦的,哭一哭,說一說。

有一個很有趣的,幾乎是重複的是,打到政府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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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總是會說:「那是謠言!哪裏聽到的?」 我說,

我跟他說什麼?你現在面對的災難就是共產黨造

《中國青年報》報導的。他們說,那他們是聽信了謠

成的,我們應該團結起來,推翻共產黨,建立民

言!我們這邊宣傳部並沒有發布這個。謠言的標準就

主制度?我連想都不敢想,去跟他講這番話。我

是,事情發生了,宣傳部沒有發出去,這個事情就沒

只能跟他說,家裏現在生活有沒有親戚幫幫啊?

有發生。在廣播上,這個是非常的震撼。」

鄰居有沒有幫忙啊?啊鄰居大姐很好來坐一坐,


香港直向往邊緣滾 韓東方來港二十六年,他在以往的採訪中說過, 自己早就視香港為家。那麼,對於目前香港看似 愈加不明朗的政治狀況,他有怎樣的看法呢? 「我對香港到現在是有信心的。我的信心來自於 香港的公民社會,非常的成熟、活躍。而且是扎 根的。它不像草坪一樣,起來就起來,而是像森 林一樣扎下去了。有人可能覺得不是,但我的觀 察是,而且我相信這種扎根會繼續深入下去。這 是大處著眼,我對香港是有信心的。 怕我想不開;孩子很懂事,這幾天從學校回來, 有的是上了大學、住校高中的,回來安慰我。或 者說我都不敢告訴孩子,怕影響他們學習。 這些話題和民主沒關係啊,和我的理念沒關係啊, 和工人運動都沒關係啊。這是刺入心扉的一種痛, 那我怎麼辦?我一方面要把他們的話帶出去,要 完成這個痛苦的談話,因為我把持這個 mic,我有 十分鐘的時間,讓中國的聽眾可以聽到這些人的 痛苦。我就必須要完成這個談話。 特別是,事故發生的第二天,當地的政府公安就 把這些潛在的遇難工友家屬都帶走,到旁邊的一 個縣,控制在一個招待所裏,所謂做他們的思想 工作,穩定他們的思想。你可以想像,這是多麼 禽獸的行為。我就要找到那個招待所的電話,打 到那裏問,你們這裏聽說來了一些礦難家屬,是 嗎?有的說是啊,都在這裏哭。我問可不可以叫 一個家屬來,我跟他說幾句,有的說可以,有的 說不可以。我到現在都不確定我下次面對(這些) 情況的時候,應該是怎麼樣子,不敢的。 人不能太自信。不要對自己的理念太自信,隨時 要面對自己的恐懼。所以我時不時都會想起這樣 的畫面。在我們總工會打電話的時候,儘量避免 帶著一種譴責,而是一種討論的語態,這樣讓我 比較健康,對方也可以舒服一點,最後我的聽眾 聽起來也會受益,聽到了信息。而不只是,這些 人在自由亞洲電台,或者說這個韓東方三十年前 就是反政府的,當然會有這種質問、這種站在道 德高地。我就是不給大家這樣先入的印象,驗證 他們是對的。我要讓他們知道,原來理性是可以

在我有信心的同時,我對香港公民社會扎根的深 度,有所憂慮。比如說香港工會的集體談判,一 方面是沒有法定權利,另一方面是進入談判的動 力和面、深度都不夠。 我只是從工會的角度來說, 香港的工會有非常大的(進步)空間。 歐美的現代民主的建立,工會進入企業,進入行 業,再進入整體的談判,是功不可沒的。香港未 來的民主,就要想如何克服不斷出現的障礙,包 括工會扎根到企業、公司的集體談判必須做到。 你可以說很難,但很難不等於我們不做。你可以 說沒有法律保障,那沒有法律保障不等於我們不 做。 但我又覺得,香港過去這幾年確實像一個球,在 滾向一個邊緣,而且滾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在滾 下深淵之前,我們每個人,包括社會運動、工人 運動,是可以改變球的方向的。現在是直向往邊 緣滾,那我們稍微把它偏一偏,幾何數學告訴我 們,偏一偏以後,就會遠一點,時間就會拉長一 點,我們的機會會多一點。那麼,再偏一偏,再 偏一偏,可能就跟懸崖的邊緣平行。但就算是平 行了,由於是球,它還是可以改變方向,所以永 遠不能失去社區事務的參與。 我希望大家在香港這條船上,要相互鼓勵,看到 機會的人把機會說給別人,看到危險的人也把危 險說給別人,帶出來一個比較全的畫面。這個球, 就可能從直接撞向懸崖,改變方向。」 最後,他說:「我相信一定會改向的。」

的,原來討論是可以的。」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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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 動。 由 胡 溫( 胡 錦 濤、 溫 家 寶 ) 執 政 到習近平上任,並取消了國家主席任期 限 制, 中 國 特 色 社 會 主 義 進 入 新 時 代, 這似乎意味著中國威權統治下對公民社 會的控制和打壓會逐步加強。筆者有幸 訪問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總幹事陳悅 [1],希望從中了解更多有關維權運動和 維權律師的脈絡和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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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莊怡怡

的抗爭事件,也有不同面向的社會抗爭

中國公民抗爭:

維權運動與維權律師該從何說起 內地每天除了發生各種各樣工人和農民


維權運動興起原因

◆ 弱勢社群與人權律師

八九的時候大眾提出過不少社會問題,例如官員 貪污腐敗,權勢不斷謀取百姓暴利等。而當時中 國政府並沒有真正回應過市民對民生的不滿和抗 議,到後來內地經濟起飛,這些問題不但未得到 有效的解決,更日趨嚴重。弱勢社群的權益受到 侵害,民間的抗爭運動持續。由於涉及法律的活 動需要由律師代理,律師在處理案件時也會見證

▲ 2001 年 中 國 加 入 世 界 貿 易 組 織, 內 地 法 律 因 要符合 WTO 的相關的規則而完善法律的制度

到社會發生的種種不公,所以不止是那些權益受 到侵害的人為自身而發聲,法律界的知識份子和 人士亦開始介入其中,例如發起聯署,訴訟代理 等, 為民間的維權運動提供協助,為公民社會造 就發聲空間,推動法律的改革 [2]。 另外,六四的鎮壓和政府強硬的態度亦使民眾開 始反省運動。不少人認為八九的抗爭比較著重民 主和自由的訴求,較少連結個人及民間底層的利 益,忽略社會和民生的內容。維權運動旨在討還 和捍衛自身或別人的權利,所以當時法律的知識 份子會選擇與民間議題結合,針對於民間地方侵 犯合法權益的行為和社會制度發起維權運動,為 抗爭運動尋找出路。

◆ 用法律與世界接軌

上述因素為維權運動提供條件外,國際環境亦促 成維權運動的出現。由於當時中國希望提倡經濟 改革開放,促進國內經濟,並改善政治不穩定的 情況,政府逐漸開放國內市場,希望能夠進入全 球市場。陳表示:「經濟改革開放需要法治條件, 而穩定的法治環境才可以令外資願意到中國經營 生 意。」 經 濟 改 革 開 始 之 時, 中 國 制 定 第 一 部 刑 事訴訟法,保障被告獲得法律代表的權利。2001 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下稱 WTO),為迎接 WTO 的加入,內地法律法規積極與 WTO 相關的 規則接軌,透過不斷立法以進入全球法律的框架。 內地因而開始慢慢建立法律的制度。她補充:「各 種法例因而出台,例如律師法。」律師由 1980 年 的「國家法律工作者」,改為 1996 年律師法下「向 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執業人員」,後來在 2007 年 變成「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市民開始真正有 律師代表公民的保障,法律倡議亦因而開始興起 [3]。 當 中 有 一 批 意 識 到 社 會 不 公 義、 制 度 不 公 的律師,有的是多年執業的律師,有的是對現存

▲ 2016 年 烏 坎 村 村 民 上 街 抗 議 民 選 的 書 記 林 祖 戀被抓

法律制度有批判的年輕人,投入了維權運動之中, 為中國的維權運動造就發展的條件。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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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權運動的轉變 ◆ 依法和以法的抗爭 維權運動嘗試提出個體的權利權益與法治,並利用 中國政府表面上「重視法治」來創造政治空間。即 維權律師會以中央政府制定的法律條文作為抗爭的 依據,而這些維權人士抗爭手法上並非主張組織大 量群眾或用激進手段,反為盡量希望透過司法程序 解決問題。當然,不是所有問題都能夠透過法律依 據解決,當有些問題在體制內無法表達,便需要組 織更多群眾,透過不同行動例如示威和靜坐,號召 群體反擊 [4]。 2003 年的孫志剛事件反映當時社會的執法問題。經 濟改革開放造成了很多在農村出生或是農村戶籍的 人在要出去省城打工(農村剩餘勞動力的流動)。正 因孫志剛沒有暫住證也沒有身分證等,根據《城市 流 浪 乞 討 人 員 收 容 遣 送 辦 法 》 要 將 他 送 到 收 容 所, 後來致其被毒打而死。事件中有不少法學學者例如 滕彪、許志永及俞江認識這件事件後,發起了上書 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在網絡動員等活動,要求對收容 遣 送 制 度 進 行 違 憲 審 查, 引 起 全 國 人 民 極 大 關 注。 最終制度得以改變,及後越來越多人參與這些有專 業知識,敢言和有組織能力的群體,為維權運動組 成更多力量。

▲ 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達志影像)

◆ 威權下的大規模打壓

胡溫在執政期內強調建設和諧社會 ,對民間維 權 持 比 較 開 放 的 態 度, 改 革 手 法 亦 較 重 溫 和, 例如孫志剛事件後便廢除收容遣返制度,改進 黨內民主等。然而,自習近平上任後,便加強 社會控制和收緊整個公民社會,開始對中國維 權運動展開一系列的清洗行動。陳指出,維權 律師成為了一個重點打壓的對象。中共提出了 五 類 人 包 括 維 權 律 師、 地 下 宗 教、 異 見 人 士、 網絡領袖、弱勢群體的名單,並指他們會「干 擾國家崛起」[5],意味著政府認為這群人可能 會 引 起 社 會 和 國 家 不 穩 定, 甚 至 動 搖 其 政 權。 同時,中共會利用法律法規將打壓維權運動的 行為合法化,例如 14 年的《反間諜法》、15 年 的《國家安全法》以及 17 年《境外非政府組織 境內活動管理法》等,都可以見到當局如何用 其執法的權力打擊和針對異見人士和倡導權利

▲ 2003 年孫志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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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民間團體。


陳補充,例如在《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 下,境外人士進入內地進行非政府組織的活動必須

2017 中國維權律師年度報告

先註冊為合法的機構,否則便是非法。可見當局如

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

何加強監視國際非政府組織,希望禁止一切政府認

2018 年 12 月 19 日

為會「顛覆國家」的活動。而針對維權律師的法規 有《律師事務所管理辦法》及《律師執業管理辦法》 等,《律師事務所管理辦法》當中列明:

// 第五十條 律師事務所應當依法履行管理職責, 教育管理本所律師依法、規範承辦業務,加強對本 所律師執業活動的監督管理,不得放任、縱容本所

709 大抓捕報告

律師有下列行為:

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

(一)採取煽動、教唆和組織當事人或者其他人員

2016 年 7 月 6 日

到司法機關或者其他國家機關靜坐、舉牌、打橫幅、 喊口號、聲援、圍觀等擾亂公共秩序、危害公共安 全的非法手段,聚眾滋事,製造影響,向有關部門 施加壓力。 (二)對本人或者其他律師正在辦理的案件進行歪 曲、有誤導性的宣傳和評論,惡意炒作案件。//

合法執業。可見當局利用各種方法威嚇和阻擾律

[6]

師處理與維權相關的案件。

陳表示,當局的打壓手段由以往見到維權人士有行

15 年可謂官方對維權抗爭運動特別嚴重和明顯打

動才抓捕判刑,變成利用法律出台,將打壓合法化。

壓、掃蕩的一年。「709 大抓捕」中受影響的人高

同時,當局亦會透過各種手段對維權律師及其律師

達三百多人,當中包括維權律師例如周世鋒和王

事務所加以控制和施壓,侵犯他們的權利,令他們

全璋等、以及他們的助理和家屬,這些人權捍衛

無法執業,甚至被取消資格。律師因代理維權案件

者被酷刑對待、被迫認罪和屈服,由部分維權律

而被吊銷資格的案件時常發生 [7]。陳指出,中國

師成立的鋒銳律師事務所也遭到封殺和審查。陳

政府規定律師每年必須通過年度檢查考核才能繼續

認為,中共聲稱的「全面依法治國」其實是個假

持牌執業,根據《律師執業管理辦法》23 條,若然

面具,一方面在聯合國上公開宣揚其成就,實際

該律師被解僱後超過 6 個月不獲事務聘請,便不能

情況卻完全相反。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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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權運動的抗爭與出路

政權對抗爭運動的打壓正在逐步加強,面 對這種狀況,內地社會亦積極在抗爭運動 中摸索出路。維權律師除不斷為維權運動 繼續發聲,尋找途徑和方法應對嚴峻的法 律環境外,也會組織和參與各種共同行動 和聯盟。陳表示不少人開始以家屬身分走 出來為維權律師抗爭,他們會團結一致積 極發聲和行動,爭取合法權益 [8] 。例如 「709 家 屬 」 李 文 足 和 王 峭 嶺 等 人, 令 更 多人關注案件,製造輿論。 有些維權運動的抗爭有不同鬥爭劇目 (repertoire),包括維權律師妻子的削髮 行動,以「無髮」表示當權者「無法」 (我 可以無髮但你不能無法),及以紅色水桶 行動聲援她們的丈夫(水桶上寫有支持維 權律師字句)和千里尋夫(由北京走去天 津, 要 求 釋 放 丈 夫, 並 上 書 去 法 院 抗 議 ) 等 [9] 。這些都是以高調的行動吸引國際 ▲ 李文足與其他 709 家屬於法院門外剃頭抗議內地

關注,同時又不是過於激進的手段。另外,

法院無法無天(AFP)

陳 也 舉 出 其 他 抗 爭 運 動 的 例 子:「 女 權 行 動派會在各地進行各種街頭行為藝術(穿 著血染的婚紗),基層工人也會參與不同 的集體行動,這些都在社會上得到不少迴 響和關注,令中央政府對有所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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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定位和前路

◆ 香港民主運動中國公民社會

近 年 香 港 不 斷 感 受 到 來 自 北 京 的 壓 力, 維權運動與抗爭並非一般人想像中那麼 遙遠。所以有人認為香港能夠作為中國 離岸的公民社會,成為資料和思想交流 的 地 方, 同 時 又 允 許 政 治 組 織 和 交 流, 而這些都為內地的社運人士和知識份子 提供了有利的平台。 談 到 香 港 組 織 在 內 地 維 權 運 動 的 定 位, 陳 補 充:「 目 前 中 國 在 發 布 消 息 和 蒐 集 資 料 上 都 相 較 難, 所 以 香 港 在 地 理 位 置上可以支援他們的維權運動和民主推 動。」 她 解 釋, 例 如 關 注 組 的 角 色 一 方 面是繼續連結內地的維權份子,為他們 提供法律上的援助,另一方面在活動上 也會為受到人權侵害的人士組織倡議行 動,網上聯署等。與此同時,中國的維 權運動也能夠透過香港爭取國際社會關

等,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因此香港有 能力在國際層面發聲,將實際發生的事 情公開,指出當今中國的問題。陳表示, 目前仍然有很多國家不太清楚中國發生 什麼事:「縱然中國近年經濟發展蓬勃, 但 這 不 等 於 人 權 狀 況 有 改 善 」, 而 目 前 當局更是利用法律的手段,將本身侵害 人權的行為合法化,更堂而皇之地向國 際表示政府依法治國,反將抗爭者稱為 罪犯。 她總結道,內地公民社會可以繼續發展 和持續運動,其實對香港是有利的。「兩 者其實互相影響,若然內地繼續用高壓 手段影響公民社會的時候,香港的自由 也 難 以 得 到 保 障 。」 縱 然 監 控 和 打 壓 不 斷加強,但她強調,香港更不能放棄或 是離開維權運動支援的角色,並展望未 來,表示仍然會繼續努力。

注,向中國政府施壓。即使中國多年來 不斷簽署國際和人權公約,在聯合國的 國家報告亦稱「堅持依法治國」:「建設 法 治 政 府 」 以 及「 監 督 保 障 公 民 權 利 」

註: [1] 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是香港的一個非牟利機構,旨在倡導及維護中國維權律師及法律工作者的合法 權益,同時支援及提倡中國法治、憲政制度和人權的發展。2017 年中國維權律師年度報告,中國維權 律師關注組 [2] 從八九民運到維權運動 六四前夕談中國民運之演進:https://bit.ly/2vWcNd4 [3] 資料由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提供 [4]〈維權運動及其困境:誰在為人民服務〉。中大學生報 2009 年六四特刊。http://cusp.hk/?p=1030 [5] 人民日報海外版。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真正的挑戰是未來 5-10 年。http://finance.ifeng.com/ stock/zqyw/20120801/6853120.shtml [6] 司法部關於修改《律師事務所管理辦法》的决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司法部。http://www.moj.gov. cn/government_public/content/2018-12/13/fggz_232477.html [7] 2017 年維權律師年度報告。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 [8] 2016 中國維權律師年度報告 http://www.chrlawyers.hk/sites/default/files/2016annual%20report%20ChiFinal.pdf [9]「7.09」家屬:從受難者到行動者的一年跋涉。端傳媒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708-mainland-709anniversary/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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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的藝術、藝術的抗爭:

◆ 藝術中的八九符號 以八九民運為創作意念的藝術品往往會包含和挪用關於運動的不同符號(symbol),這些符號大多源自 運動期間重要的歷史空間和事件。以下兩個想必是香港人耳熟能詳的例子。

Tank Man: 在眾多八九民運的影像中, 有一幕我們定必有深刻印 象:一個手無寸鐵、衣著斯文、被政府冠以「螳臂擋車 的歹徒」之名的男子隻身擋在坦克車前,坦克車嘗試繞 路,卻被男子多番阻撓,最終與國家機器在一步之遙內 對峙良久方才離去。這一幕被記者 Jeff Widener 記錄 下來,照片後來在全世界(除了中國)廣為流傳,成 為六四事件的重要象徵。 坦克車因此如同天安門廣場一

▲樂高積木八九民運主題(筆者擬)

樣,擁有了新的含義,從展現國家實力的軍備,轉變成 屠殺、鮮血和強權的同義詞。與天安門廣場相比,坦克 車在不同的創作中有更多樣化的呈現,在內地嚴密的媒 體和網絡審查下,成為人們在紀念八九民運時經常使用 的「擦邊球」(在政治審查邊緣遊走的言論)。

▲若要人不知, 試試黃鴨子(筆者擬)

▲ Tank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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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與顏料下的八九民運〉

文:瘋橘

天安門廣場: 重大的歷史事件,特別是群眾參與其中的社會運動,需要依附其發生的空間以塑造參與者和目擊者的集體 記憶。因此,天安門廣場作為一個歷史和政治空間,一方面盛載了八九民運興起、壯大與終結的歷史,另 一方面則是一個重要的歷史符號和象徵,在人們的腦海中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如果說北京是中國政治的 中心,那麼天安門廣場就是北京城政治權力的心臟。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發起的政治運動,包括 1919 年 的五四運動、1949 年的開國大典等,都在這個偌大的廣場發生。八九民運後,天安門廣場再次被賦予新 的政治意義和象徵。這一次,廣場上的學生不再要求除國賊、雪國恥,而是以絕食明志、以跪諫為之;天 安門城樓上的也不再是意氣風發、居高處而臨天下的領袖,取而代之的是被潑墨的畫像和被唾罵的官員。 天安門廣場遂成為無數人的集體記憶,代表著曾短暫綻放的曙光、無人料及的事變、籠罩至今的陰霾以及 更多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感受。

▲八九民運期間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集會

以上符號除了出現在藝術創作中,更加常見於大眾媒體。關於八九民運如 何與流行文化結合,並以影視、音樂等媒介傳播,歡迎閱讀中大學生報 八九民運二十九週年特刊文章《遍布不同媒介的明喻或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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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記住一個人;明天,歷史將記住我們。 (盛奇:Mourning for Hu Yaobang (2009))

◆ 拒絕遺忘的藝術家 儘管以上符號經常為藝術家所挪用(appropriate), 但這些符號的呈現往往會隨創作者而變化,它們的 意涵可能不一樣,所帶出的訊息也可能相異。筆 者以下將輯錄並介紹部分著名藝術家在八九民運 之後創作的作品。在供人欣賞、憑弔以外, 這些 作品也是在提出「藝術作為一種抗爭」的可能性。

▲絕水,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男子外套上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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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虹:Still Life (1991))


▲偌大的廣場,英明的領袖,模糊的面目,泯滅的人性。(盛奇:Tiananmen 3 (2005) )

▲有時,天有不測之風雲,於是我們撐起了傘。(盛奇:Yellow Umbrella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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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不見的,是尾指,還是曾經許下的諾言?(盛奇:My left hand in black & white (2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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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街上,安靜得很,靜得連人聲都沒有。 (陳丹青:Street Theatre (1991))

▲把骯髒的都擦去,不管是顏料,還是鮮血。(盛奇:無題)

▲背叛耶穌的猶大是誰?這不重要。說到底,背叛你的人,除了自己還可以是誰? (張宏圖:The Last Banquet (1989))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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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審查與紅線 自建國以來,中國官方對於文化藝術的鉗制就不曾停止過。文革期間,人人手執一本毛語錄,「紅寶書」 成為全球銷量僅次聖經的書籍 [1]; 八億人只可以看八部樣板戲;藝術家提心吊膽,深怕被打成反革命分 子。大概統治者也深明文藝的力量:文化可以改革思想,啟蒙人民;藝術可以煥發情感,感召人心。因此 要取締所有反對聲音, 除了要在政治上把政敵都打倒外, 還要清除所有文化和藝術的「潛在反動勢力」。 八九年後,不少藝術家選擇離開中國。還有一些人繼續留在大陸,繼續以藝術延續抗爭、以創作拒絕遺忘。 他們因此成為當局審查以至打壓的對象。2011 年,藝術家艾未未被北京警方秘密關押 81 天,後被起訴逃 稅 1500 多萬元,最終流亡德國至今 [2]。 其他藝術家即使可以繼續創作,也逃不過政府的監控。例如藝 術家高氏兄弟在 1995 年創〈廣場上的彌撒〉,嘗試在天安門拍攝照片,期間兩名公安一直緊隨在旁,最 終更被攝入鏡中,成為作品的一部分(見下圖)[3]。 明刀明槍的審查固然有效,但最有效、最讓人擔心 的還是自我審查。當創作者在沒有人威迫下自我扭曲,審查的真正用意就得以發揮——人人皆知紅線的存 在,但沒有人知道它確實是什麼。懼怕的人遂自我閹割,創作的環境不復自由。 究竟紅線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紅線正在不斷擴張,更有越境審查之勢。2016 年, 丹麥組織 Freemuse 發表「Art Under Threat」報告,指出中國是全球藝術審查情況最嚴重的國家,一年 間曾有 20 名藝術家的人身安全受威脅 [4]。 2018 年 11 月,中國藝術家巴丟草在香港舉行的展覽「共歌」 被臨時取消,舉辦方表示收到中國官方威脅 [5]。 同年 12 月,入境處拒絕批出工作簽證予主張台灣獨立 的閃靈樂隊 [6]。 如此下去,中國距離回到毛語錄與樣板戲當道的火紅年代,將不遠矣。 即使審查再嚴密,部分藝術家對創作自由的追求依舊不減。審查不會停止,紅線必然存在,他們於是發展 出在紅線上大打「擦邊球」的功夫,正如電影《侏羅紀公園》的名言:「生命自會找到出路。」例如內 地藝術家王慶松在 2005 年創作攝影作品《宿舍》,用密密麻麻的碌架床展現外省民工惡劣的居住環境, 其他的作品包括《臨時病房》、《跟你學》等都帶有諷刺內地醫療、教育問題的意味。對他來說,擦邊 球就是把矛盾模糊化,讓別人自行解讀作品 [7]。 也許這是藝術家在審查與紅線下的一種演化。他們的手 腳也許被捆綁了,但他們依然努力在密室中製造一些噪音,嘗試喚醒那將醒未醒的人民。誰知道一陣漣漪、 幾下振翅,可以化作巨浪與烈風?

▲《廣場上的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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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慶松《宿舍》(2005) 資料來源:王慶松工作室網站

◆ 結語 :

Everything is art. Everything is politics. 本文輯錄不同有關八九民運的藝術創作,目的在於提出一種關乎美學的抗爭想像。藝術之所以具有龐大的 政治力量,正因為藝術的本質就是要刺激人的想像,想像生命、想像死亡、想像美善、想像邪惡。這種超 越現實的想像力,有如一場不花槍炮、不費卒將的革命,將自由的種子埋在光影與顏料之下,鮮花最終開 在人們的腦海裡,永不凋謝。 —————————————————————— 參考資料:

圖片來源:

[1] 內地網站「互動百科」上對「毛主席語錄」的介紹

P. 38

[2] 文濤(2015)。 專訪艾未未:該說的話, 我已經說完了,端傳媒,2015 年 8 月 3 日。

上:Imgur

[3] Valjakka, M, (2015). Echoes of Silence—Art against Amnesia. In Y. S. Cheng

中:Reddit

(Eds.), Whither China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Regime? Remembering June

下:weibo scope

Fourth after Twenty-five years (177-213). Hong Kong : 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P. 39:轉角國際

[4] 邱 家 琳(2016)。 丹 麥 Freemuse 報 告 中 國 藝 術 審 查 最 嚴 格, 非 池 中 Art Emperor,2016 年 4 月 8 日。

P. 40-43:盛奇工作室網站、劉虹工作室網站、Blouin Art Sales

[5] 立場報道(2018)。 藝文審查事件簿 2018,立場新聞,2018 年 12 月 31 日。

Index、Creative Time Reports

[6] 同上 [7] Art Serene(2015)。藝術家王慶松: 繼續打擦邊球,立場新聞,2015 年 1 月 31 日。

P. 44:Whither China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Regime? Remembering June Fourth after Twenty-five years (p.190)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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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 生 組 織 的 反 思 —— 年中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對談 與 1989

莊耀洸 1989 年中大學生會副會長

黃雅文 「 工 學 同 行 」、 「浸大社關」成員、 現屆支聯會常委

文:黃雅文

訪:黃雅文、 楊皓鋮

編輯:楊皓鋮

編 按: 學 生 一 直 是 香 港 甚 至 世 界 各 地 的 社 會 運 動的重要參加者,純潔、前衛、果敢——我們都 期望學生可以為運動帶來衝擊,甚至領導運動。 不過香港近年的學生運動似乎泥足深陷於黨派 和 路 線 之 爭, 走 入 低 潮, 學 生 組 織 更 不 時 出 現 「斷莊」情況。到底學生運動運動應該如何發展? 學 生 組 織 還 重 要 嗎? 學 生 在 宏 觀 的 社 會 運 動 的 角色需要調整嗎?我們找來了莊耀洸和黃雅文, 前者是 1989 年中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後者曾 經在「工學同行」、「浸大社關」工作,也是支 聯會常委,看看他們是如何理解這些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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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在院校組織學生期間,我一直在思考,如 何應對在傘後作為學生組織遇到組織工作上的困 難。今次訪問莊耀洸,希望可回顧 1989 年,學生 組織如何應對運動前後的政治形勢轉變?八九民 運被血腥鎮壓後帶來的無力感,對應現時香港的 學生運動低潮,學生組織有沒有前車可鑑?

◆ 組織經驗

傾莊的細節,莊耀洸仍然記得一清二楚,他坦言

「本應學生會整套架構的制定的前提是學生有高度

如果要對比 2014 年的雨傘運動,傘運在思想上的

參與,例如在諮詢會發表意見去討論政綱及持續

準備比八九民運更為充足,傘運前一年(2013 年

跟進不同議題,但一直以來學生都是低度參與校

6 月)戴耀廷在明報已發表有關佔領的文章,再加

政 等 事 務, 因 此, 學 生 會 突 然 人 頭 湧 湧, 真 的 不

上多不勝數的商討日,學生和市民很大程度了解

知道怎樣叫他們參與。」

佔領和公民抗命的理念。然而,莊坦言當年在討 論政綱時,他們沒有估計會發生如此偌大的學生

回想起自己在浸大爭取遣散費事件, 幸好組織當

運動。

中有不少「老鬼」與曾上過幹事會的「老鬼」有 聯繫。在運動前期,我們的意識提升和運動的策

「當年制定政綱時會將實際工作放到最前,對於中

略其實都是透過有經驗的學生與我們開會至通宵

國的議題,說真的多數都只有立場上的討論,但

達旦,把他們在參與學生會和傘運期間,和學校

實際工作真的不多,所以放到最後。當時我們的

對抗的經驗、校方高層的人脈關係教曉我們,令

政綱連八九民運都無提過。做學生組織就是發生

我們在運動往後更懂得學校的把戲,同時令我們

很多沒有預計的事,這次還要是大事件!」根據

的政治意識提升了不少,這亦是學生組織的強大

莊耀洸憶述,各大專院校學生會首次與中共政權

之處。

對立已經是 1986 年,當時就爭取停建大亞灣核電 廠而發起聯署,學界代表亦婉拒了新華社的要求, 「學生組織強大之處就在於過往的工作經驗與人脈 拒絕出席參觀大亞灣之行。

關 係, 有 助 組 織 自 我 修 復, 是『 重 要 的 資 產 』」。 在上任前,莊耀洸曾翻閱過往六至七年的年度計

談到院校內的組織工作,令我想起第一次在浸大

劃,所認識的就是歷年有過組織經驗的學生組織

發起校內的聯署和遊行,反對校方聯同外判商剝

者,各人在往後加入了不同組織,擅長的範疇漫

削 工 友。 運 動 初 期, 就 只 有 小 貓 五、 六 隻, 工 作

天遍野,對組織及社運的傳承有著舉足輕重的角

很多但人很少。到事情愈演愈烈,和校方及外判

色。

商有多次衝突場面,能捲動的學生愈來愈多。到 校內遊行那天,共有二百多人。原來,三十年前, 「 在 那 個 政 局 背 景, 其 實 我 們( 學 生 會 莊 員 ) 還 院校內的組織工作亦如此。

沒開口,已經有一班曾經上過莊、很有經驗的學 生回來學生會,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就是學生

八九民運的發展和消息突如其來,形勢千變萬化。

會這個組織的基礎。所以,在戒嚴後,有經驗的

香港的學生也十分焦急,過往學生會就只有六至

學生就一齊討論方向,最後成立了不同的工作小

七位莊員「 落手落腳」做,六四戒嚴後,原來沒

組,如國內支援組、突破新聞封鎖線組、街站組、

有 加 入 學 生 組 織 的 學 生 都 主 動 跑 到 學 生 會 會 室,

文宣組等等。而且,他們都會教我們組織之間怎

說要為八九民運多做一點事,把校內學生參與的

樣協作,令運動期間資訊上保持流通,不會阻礙

氣氛推至高點。可謂不缺乏組織最需要的「人」,

到大家工作。所以我那時會想,如果由始至終都

組織工作應十分順利。然而,莊耀洸提出當時所

沒有學生會、學生報出現,這個院校會變成怎樣

面對的問題是「有人參與但不懂如何組織他們」。

呢?」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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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力感

◆ 歷史視野

速下降至戒嚴前的人數。我很好奇是否在清場

途殊歸》。《同途殊歸》是一本記載了香港前途

後,學生感到無力而導致參與的同學離開。莊

談判到主權移交的學運歷史書,主要負責把多

耀洸指這是學生組織本身的特質,不同學生組

年來學界發生過的大事整理。時至今日,莊耀

織無論在過往還是現在都在煩惱如何吸納大量

洸仍然可以將三十年前中國和香港的政治形勢

學生參與。他表示,如純粹考慮學生組織所提

發展倒背如流,言談間,莊耀洸亦多次以縱觀

倡的理念,能吸引到的受眾不多,要思考如何

學運史的視角,來理解八九六四對學運的深遠

捲動更多學生參與,就要考慮到當時的社會、

影響,以至現時學生組織對六四事件的取態。

然而,到了 1989 年 9 月,參與的同學人數急

在訪問莊耀洸前,我翻閱過他有份撰寫的《同

政治氛圍。而作為組織者,就要嘗試運用氛圍 和所提倡的理念及行動扣連。

過往學生會與政權並不是水火不容,更曾經出 現蜜月期,新華社每年都會邀請各大學學生會

我作為學生組織的一員,感到最難做到的是組

出席國慶酒會和春茗。但自從八九六四後決裂

織的傳承,要成為組織者,就要盡量運用大學

的第一年便再也沒有邀請中大學生會,當中各

生涯的短短四年,去學習理論、組織方法等等,

大院校便開始建立了一套反中共的意識。「當

實在不容易。尤其在這個學生運動的低潮期,

時新華社仍然有邀請某幾間大學,我們那時在

莊曾經歷八九民運和雨傘運動,運動後學生和

學聯傾,決定一齊不去了!原本以為不去就罷

社會氣氛都十分相似,他曾否擔心學生不再關

了,原來更加激烈,去人家門口燒請帖。」另

心社會呢?

一方面,學生會與校方的關係亦轉趨惡劣,當 時 大 學 校 長 的 社 會 地 位 崇 高, 作 為 作 為 1993

「一定會有無力感,但要看持續多久。學生雖

預委會的委員,的委員,學生會認為校長是站

然是過渡性身份,但比較理想主義,感到義憤

在政權的一方。「過往學生會與校方衝突多以

填 膺 就 覺 得 要 做 些 什 麼。 而 政 權 是 經 常 會 出

校政為主,六四後變成政治上的不信任,是本

錯,做一些激起民憤的事。隨著運動退潮,學

質上不同了。」另一轉變則是,學生可以憑藉

生 在 八 九 民 運 工 作 組 的 參 與 急 劇 下 降, 但 之

「講不講六四立場」判斷一支莊的可信性。「中

後 的 影 響 生 生 不 息, 遍 布 整 個 中 大。 就 好 像

大之前有很多屆的莊講六四時用一些『和稀泥』

1990 年迎新營的口號是『建設香港,振興中

立場,都一定會輸。」

華 』, 是 中 大 迎 新 營 史 上 首 次 出 現 如 此 嚴 肅、 政治性的主題。1990 年崇基學生會因試莊的

六四事件除了建立以上學運傳統和意識外,更

學生人數過多,需通過面試在有機會傾莊,會

令 學 界、 社 會 各 界 開 始 關 注 香 港 前 途 問 題。

去傾莊的人都是因為中學時對八九六四有深刻

1989 年 後, 學 生 組 織 對 應 1997 年 回 歸 的 議

感受。」

題進行了多年的抗爭,因此學生組織都能保持 其活躍性和行動力。特別就不承認基本法動員 大 量 學 生 群 眾 參 與 遊 行。1990 年 4 月, 香 港

同途殊歸

第一個民主派政黨「香港民主同盟」成立,集

前途談判以來的香港學運

結了共同反對六四血腥鎮壓的不同界別人士組

作者:蔡子強、莊耀洸、蔡

成 全 港 性 政 黨。1991 年, 立 法 局 部 分 議 席 第

耀昌、黃昕然

一次由直選產生,學界熱烈討論並向市民宣傳

出版社:香港人文科學出版

應爭取全面直選,及呼籲市民監察直選議員。

1991 年, 民 主 派 大 獲 全 勝, 港 同 盟 成 為 第 一 大 黨。 而 最 後 一 屆 立 法 局 任 期 內(1995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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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年),有不少至關重大的法例都在這兩年間 通過。 今非昔比,時至今日有不少學生組織都認為不應 該悼念六四。莊耀洸認為在這樣的社會背景是可 以理解學生組織為何出現這個轉變。以中大作為 例子,多年來中大學生組織的傳統較為百花齊放, 一個主張並不能完全襲斷其他異見,這是中大學 生組織的「 次文化」。同時,他認為反叛亦是中 大學生組織的傳統,因此訪談開初提到傳承過往 經驗的重要資產也有可能成為負資產,因新莊也 有反老鬼的思維。然而,他認為近年學生組織不 悼念六四的主張不只是「為反叛而反叛」,「排外 思潮也是建基於某些社會基礎」,在香港人的日 常生活中每天都會看到中港差異的存在,不悼念 六四,是由憎恨中共轉化為憎恨所有與中國有關 的人與事。「 當社會嘅思想被掏空,社會就無基 本嘅道德底線,生存喺呢個社會嘅每個人都將會 變到無道德可言。香港人由憎恨沒有道德的中共 政權,轉變為憎恨沒有道德底線的中國社會及活 在其中的中國人。」

◆ 前事不忘 後事之師

相比起反對悼念六四,迴避討論六四更為致命。 隨著記憶變得模糊,世人會開始遺忘極權政府的 殺人歷史,同時無法反思如何在往後的運動做得 更 好。 莊 耀 洸 也 認 為, 自 己 曾 嘗 試 推 動 一 場 運 動 , 嘗試過失敗便會明白,任何運動都不是一開 始就能做到十全十美,因此必須吸收經驗來完善 下一個運動。我覺得,傘後學運領袖回到院校帶 領外判工人運動,亦是一種經驗傳承的方式,在 大運動吸取了政治判斷能力及知識,回歸院校推 動 校 內 的 民 主 化。 就 中 大 的 歷 史 發 展 便 有 中 大 五十年等書籍,勾勒出中大校園內運動的軌跡。 無論將近的傘運五周年,甚至是更繁複的學運史, 當中 的 歷 史 脈 絡 極 為 重 要 , 閱 畢 《 同 途 殊 歸 》 可 見 , 社會及政治事件不斷重覆發生,盤點出相 似事件後作出深入的分析,將會為往後的運動帶 來更多啟示。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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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種生活, 只有一種民主?

文:彭光頭

輯自《 八九民運

周年特刊》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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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當年八九民運的錯誤,二十多年後還是再一次在香港雨傘運動上演。 」

編按:文章雖是以 1989 年的八九民運及 2014 年的雨傘運動為主題,但在今天重新閱讀仍有參考 價值。縱使不能直接將八九民運與雨傘運動作比較,但兩者卻經常被「捆綁銷售」——學生作為 主導,運動追求民主自由等精神,最後無法絲毫撼動政權 ...... 除了慨嘆「人類總是重複同樣的錯 誤」,更令人在意的是,為什麼雨傘運動不能像八九民運般吸引到社會不同階層的支持。 八九民運時照射在工人及北京市民身上的鎂光燈雖然不及學生的多,不過不能否認的是他們對運 動的付出,從不同的照片及影片可以看到他們走上街頭、為學生添置物資、協助他們阻止軍隊 進 城。 但 在 今 天 的 香 港, 投 身 社 運 卻 被 認 為 是「 阻 住 人 揾 食 」、「 好 搞 唔 搞 搞 政 治 的 廢 青 / 中 / 老 」、「收咗幾多錢」。兩地抗爭者做的是相似的事,但結果大相逕庭,為什麼呢?這篇文章正 正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沒有社會運動是完美的,雨傘運動固然是,八九民運也有其不足之處,文章指出運動的理念與市 民的日常生活脫節。而「離地」的後果,就是香港的現況。誠然,不少人走出來對抗政權是為了 實現理想中的民主及政治自由,但這出發點卻不是所有香港人都可接受。要令抗爭變得「貼地」, 並不是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而是縮短一般市民和民主自由這些術語的距離。 現在的逃犯條例是一個好的機會讓大眾進入政治的討論。一旦條例通過,所有人都有機會受影響, 起初反應最大的並非傳統政客,而是平常最不願和政治扯上關係商人。自身利益往往是最有效的 動力。如何好好利用群眾的力量,正是這篇文章帶給我們的啟示。 ***

唔睇得好喎。如果有退休保障呀,你洗乜俾咁 多錢啫 ? 咁家下班學生就係要求俾我地親自揀

佔領期間發生一件小事,是這次運動中我學到

一 個 幫 到 我 地 生 活 嘅 特 首 出 嚟 囉。」 這 時 呀 婆

最重要的事情。

眼神恍惚地說:「唏,咁易咩 ?」遲疑之間,對 民主運動的反對似乎已有所動搖。

那是十月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 在 旺 角 佔 領 區 遛 達 , 很 快 就 遇 上 路 人 責 難。「 大 學 生 無 _

「澤哥」用兩言三語示範了把民主扣連生活是

用」、 「阻住人搵食」等舌箭紛紛發出,慢慢亦

如何地觸動到人,反映出單純以民主作為運動

愈 來愈多人圍住了我和三個素不相識的學生。

旗幟的無力──偏偏八九民運與雨傘運動都踏

我們努力地嘗試解釋民主的重要性,要有普選

中了這個盲點,因而不同程度地脫離了市民和

先產生到一個向我地問責嘅特首。但沒一個人

生活。

聽取我的說法,只是繼續指控我阻礙交通、斷 人米路等等。 一 個 婆 婆 指 著 我 罵:「 霸 住 條 路, 巴 士 又 停 唔 到,搞著我要行去街尾落隧道搭車走去覆診,走 上走落,行到我呀 !」在我不知如何應對之時, 一個相貌體型猶似杜汶澤,一直站在外圍觀戰 的大叔忽爾指著她說:「呀婆,唔好咁勞氣住, 不如我問番你轉頭,如果你風濕骨痛去廣華度 睇嘞,次次都比幾十蚊;比著你黃梅天跣親又 要走去睇骨科嘞,又要俾一千幾皮仲要唔知睇

◆ 八九民運的配角

八九民運之綱領主要圍繞民主訴求,從當年於 北京各大學貼出的《絕食書》可見一斑。縱然 在開首有提出「物價飛漲、官倒橫流、強權高 懸、官僚腐敗」等等社會問題以求同胞予以關 注,然而書中並未指出民主與改善這些弊端有 何關係。該書最終都是以民主為運動的最高目 標:「 學 生 代 表 跪 求 民 主 卻 被 視 而 不 見, 平 等 對話的要求一再拖延⋯⋯民主是人生最崇高的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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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感情,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天賦人權。 」 直 接 的 後 果 是 ── 無 法 有 效 地 動 員 足 夠 的 民 眾,形成足以與政權談判的政治力量。一個在 廣場當廣播員的工人指,其實他們不太理解學 生提出的民主要求,觸發她走出來的是「官倒 的、搞特權的、為兒女出國的」等貪腐問題, 還有「住房的問題,北京市民住房都很緊張」、 「物價問題,物價上漲和工資上漲不成比例」、 「交通問題,市民很多人每天上班車擠得不行」 等民生問題。另一個工人表示他參與運動的出 發點之一是失業問題:「國內經濟蕭條,失業 人數很多,我高中畢業在家待業兩年才找到工 作,一些女孩子找工作更困難」[1]。由此可 見普羅大眾著眼的多是切身的民生問題而非民 主問題,只談追求民主並未能有效地說服社會 不同階層走出來。以工人為例,參與了當地民 主運動的工人佔不到當地工人的十五個巴仙。 民主訴求脫離民眾,其中一個負面影響是令到 當時大部分社會群眾都是以「支持學生」的心 情來參與運動,認為自己是運動中的「配角」, 運動的主體是學生,一如《絕食書》所道: 「要 求政府為這次學生運動正名……肯定這是一場 愛國、民主的學生運動。 」(粗體為筆者強調) 他 們 受 學 生 犧 牲 的 道 德 感 召 而 挺 身 而 出, 換 言之他們不是因為民主與自己切身相關而走出 來。如果當時的說法是把改善民生作為運動的 主要訴求,以民主作為根治社會問題的手段, 很可能會得到更多市民的熱烈嚮應。 在民主運動中,最重要的命題,其實是民主制 度如何改善到我們的生活,並從討論中模塑出 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例如社會保障方面的措 施、工人待遇等等,這樣一個民主的政制才有 了實質的內涵。可惜這方面的討論幾乎完全在 八九民運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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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傘運動的異己

反觀二十多年後的雨傘運動,其綱領也是相似 地 以 民 主 訴 求 為 主。 在 運 動 前 奏 大 專 生 罷 課 中,學聯發出了一份《罷課宣言》,當中只有 五分之一的篇幅有提及民生問題,亦沒有刻意 點出民主和民生的關係。在佔領期間,礙於人 力、心力、資源等種種條件,把民主扣連民生 議題的文宣工作也進行得甚為有限。另一參與 佔領的團體「和平佔中」對於民主與民生的論 述就更少出現,縱然在《民主普選》之信念書 中,他們有解釋到民主和民生的關係,但終究 沒有推而廣之,向更多市民解說為何抽象的真 普選方案與他們有關,以爭取他們的支持。若 是我們沒有站在他人位置,用合適的說法讓他 們充分理解民主訴求,反而嘲笑旁觀運動的人 為「港豬」,指責他們不願意犧牲,恐怕是略 嫌霸道了。 運動與民生議題分割,後果與八九民運相似, 就是無法說服民眾花時間心力參與運動。平心 而論,大學生如我,學期尾時做幾篇論文,已 經有「別叫我用腦」之感 ; 若是要求各行各業 每日工作十幾小時、身心長期透支的打工仔, 抽象地思考民主機制,未至於強人所難卻亦不 遠矣。我們常常聽到「佔領阻人搵食」之說, 其 實 很 大 程 度 是 因 為 運 動 中 的「 民 主 」 遠 遠 脫離了他們的生活。「民主」可給他們更安定 的退休生活嗎 ? 可讓他們受少一些資方的剝削 嗎 ? 可讓他們買到樓嗎 ? 可讓他們免於迫遷的 噩耗嗎 ? 要把運動的論述聚焦在「民主干卿底 事」的方向上,令運動訴求更貼近民眾生活, 才有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如果參與者只著眼於民主追求,更可怕的後果 是我們忽視了運動期間迫切的民生問題,甚至 對之排拒。一如罷課期間,位於元朗的田香花 園被恒基工程車騷擾,名為勘探,實為切斷花


園的地下水源以逼使園主遷走── 正正示範了專制政府如何與地產商 勾結,一同壓迫平民。當時有支援 田香花園的義工在罷課現場要求 同學增援,現場反應趨向冷淡,更 有人事後批評有關組織的做法是轉 移了罷課同學的視線。我們是為了 自 主 生 活 而 走 上 街 頭, 爭 取 政 治 權利的 ; 為了爭取民主而放棄捍衛 某些平民的生計生活、放棄抵抗官 商對平民的脅迫,這樣不是本末倒 置嗎 ? 其實,觀乎雨傘與八九的問 題,我們已經發現在一場民主運動 裡面,民生議題必須揉合其中,不 但為了說服別人,而是因為那些議 論賦予了民主真正的意義。我走出 來,是希望將來買得起樓與同性戀 人結婚;那對我而言,一個合理的 代議民主制度也許會讓它變得更可 能,所以它才有了追求的價值。而 偏偏,很少人在金鐘和旺角提起過 我們得到民主機制之後,要怎樣用 它改善我們的生活。

◆ 結語——生活就是政治

回到開首的故事,但見其游說之有 力,小妹不恥下問,傾談之間,他 提到:「你地班大學生就係爭咗啲

弊端,思考合理的社會應該如何,走出來爭取自主的生活。 切身的生活訴求才能連結起我們,同時令我們追求的民主制 度更清晰和落地。

社 會 經 驗, 唔 同 人 有 唔 同 需 要 㗎

註:

嘛。( 咁你又因咩事故走出嚟呢 ?)

[1]《工人起來了:工人自治聯合會運動 1989》。香港:香

我哋 ? 我哋咪 XX 幼稚園嘅苦主囉,

港工會教育中心出版,1990。

全日制呀,要比幾皮嘢一年㗎真係 苦過弟弟 [2]。上過教育局㗎啦見

[2]《關注免費幼兒教育家長聯盟》的調查發現,現時政府

埋吳克儉,當我地波咁踢……」當

的學生資助處給予全日制幼稚園生的資助嚴重不足,而全日

時我想,的確需要民主制度才解決

制學生的父母往往都是雙職父母或是中下階層的人士,近七

到他的問題。雨傘過了半年,我想

成家長對應付學費表示吃力,有人形容現時的資助模式是「政

該倒過來說,回到生活檢視社會的

府付鈔 3 小時,家長被迫付鈔 7 小時」。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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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那嗣

六四的圖騰

上面的插圖,是中大學生報《八九民運二十五週年特刊》關於「六四紀念」的一幅插圖。 談起六四,這是你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印象嗎? 你曾經對這股印象產生一刻懷疑嗎?

◆「民主烈士 vs 殺人政權」!

「王維林擋坦克」,毫無疑問,是整場「六四」最 令人深刻的圖騰。誠如五年前的特刊所描,「王維 林擋坦克」塑造了許多自由派大眾對「六四」的 第一印象,乃至延伸的理解與思考。「民主烈士 vs 殺 人 政 權 」 這 個「 正 解 」, 三 十 年 來, 一 直 佔 據 着我們的心。筆者中學的時候看着這幅圖片,大 體 也 是 這 樣 想 像 的 —— 一 位 堅 定、 無 畏 無 懼、 視 死如歸、心中熱烈地愛着自由民主的勇士,站在 坦克面前,默不作聲地被搌成肉醬,以血控訴政 權的殘暴。這也是一般我們對「擋坦克」這個行 為 的 闡 析 —— 且 舉 一 例, 香 港 大 學 美 術 博 物 館 在 2014 年舉辦了攝下「王維林擋坦克」一圖的攝影 師 Jeff Widener 的攝影展,介紹道:「縱兩者力量 懸殊,坦克人卻沒表現一絲猶豫與恐懼。脆弱的 肉身、 恐怖的經歷、同伴悲慘的下場,都無法嚇 倒他。在這種無畏面前,滿身裝備的士兵反顯得 怯懦及霸道,更對他毫無辦法。嚴厲的打壓對這 無名小卒起不了作用,那還有甚麼能擊退他呢? 昂山素姬亦曾說:『恐懼才是真正的監牢,擺脫恐 懼 才 能 獲 得 真 正 的 自 由。』 坦 克 人, 或 正 正 實 踐 了這句話。」

——直至某天,我在 Youtube 看到了這幅照片的 完整片段。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psHEiH32ZM) 痛 苦 的 是, 我 當 刻 意 識 到 —— 王 維 林 原 來 什 麼 都 不 是, 他 只 是 一 個 相 當 空 洞 的 素 材。 事 實 上, 他 的年紀、身份、祖籍、政見,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甚 至 連「 王 維 林 」 也 只 是 英 國 小 報 亂 作 的 名 字。 片段中,他的確有「擋坦克」,但一切發生得那麼 莫名其妙,完全不是一直以來那個轟轟烈烈的想 像。 這 位 白 衣 黑 褲 的 男 子, 提 着 購 物 袋, 擋 住 了 坦 克, 敲 開 裝 甲, 跟 軍 官 講 了 陣 數, 爬 回 地 面, 見坦克繼續行進,又立刻跑到前頭繼續擋住,最 終被兩三名類似裝束的人護着推走。他是烈士嗎? 我比較審慎,真的不敢妄下定論,更直觀的感受 只是——「呢條友做緊乜吖」。你可能會反駁—— 儘 管 資 料 不 足、 肢 體 動 作 神 經 兮 兮, 單 單「 擋 坦 克」,就已足以證明此人對武力清場持「抗衡」態 度。但我依然覺得不足夠。要知道——時機怪起來, 連建制派也會衝擊議會。至少,從一段這麼缺乏 資訊的片段,我無法為之自動補充「感受不到脆 弱 的 肉 身、 恐 怖 的 經 歷、 同 伴 悲 慘 的 下 場, 都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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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嚇倒他」之類的激昂想像,乃至獲得「vs 殺人

畫 作、 紀 念 幣、 行 為 藝 術; 最 後, 當 然 還 有 關 於

政權」的力量。

擋坦克者愈發離奇的陰謀論——有說他被江澤民 秘密處決、有說他坐牢十年染上賭博惡習、有說

——萬一「王維林」根本不是什麼「民主烈士」呢?

他在中國某處平安活著。

在 某 些 人 眼 中, 筆 者 從 片 段 看 到 的 版 本 興 許 非

可是,假如開始抱著前述的約簡意識,去重新審

常 詭 異, 但 這 的 確 是 我 —— 一 個 98 年 出 生、 對

視到這一切榮譽的單薄原點,或多或少,會感到

「 六 四 」 長 久 以 來 有 着 這 麼 一 個「 轟 轟 烈 烈 」 印

一 點 心 虛、 不 足 依 靠。 誠 然, 本 文 的 目 的, 並 非

象 的 人, 在 19 歲 某 日 看 到 原 片 時 的 即 場 反 應。

試圖把「王維林」這麼一個實際上來無頭去無向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質疑過,亦從未聽過類似

的 人, 推 向 徹 底 無 意 義 的 定 性。 然 則, 作 為 一 位

「解構」出現在接近飽和的「六四」公共討論。當然, 「六四」的同情者,我們應該、亦希望大家想下去 你大可以對片段中的每個細節、互動、氣氛,作

的 是 —— 當 一 個 抗 爭 的 圖 騰, 被 質 疑 或 判 斷 為 失

出另一些推理,反駁我理解的版本……然而,這

真的時候,我們該何去何從?新一代對於「六四」

正正就是問題癥結所在,也是本文首先需要點出

在沒有先天的情感,假如不幸地,在他們去感性

的 前 提 ——所 有 人 手 頭 上 都 只 有 這 麼 一 段 片, 而

化 的 眼 中 ,「 擋 坦 克 」 是 一 個 「 失 真 的 圖 騰 」,

這段片,留白的位置是那麼多、疑點是那麼無從

那 麼 , 它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守護、高舉的內外在

稽考、可供想像的空間是那麼廣。所有人都沒有

價值?

其 他 證 據 佐 證、 都 沒 有 100% 肯 定 正 確 的 答 案。 無 可 否 認, 這 些 年 來,「 王 維 林 」 在 政 治 領 域 上 象徵的任何事情,不管出自中共抑或自由派口中, 很核心的成份,都是我們「看圖作文」。 「王維林擋坦克」這塊「紅色窗簾」在自由世界被 褒揚得如此 symbolic、如此偉光正——《時代雜 誌 》 封 之 為「20 世 紀 最 具 影 響 力 的 100 個 人 物 」 和最有影響力新聞照片之一,載道:「一個舉動為 這個世界重塑了勇氣的象徵」;《生活》雜誌收之 於「 改 變 世 界 的 100 幅 相 片 」; 公 視 紀 錄 片《 天 安 門 》 稱之為「人類良知與勇氣在向無情的國家 機器挑戰」;當年流亡海外的其中一位學運領袖封 從德說:「這個畫面,象徵了肆虐半個地球、整個 20 世 紀 的 共 產 政 權, 走 向 衰 亡 」; 亦 衍 生 了 數 之 不盡關於「對抗極權」的新詩、音樂、攝影、雕塑、

◆ 圖騰失真怎麼辦?

承認抗爭的圖騰失真,是沒有問題的。換一個說 法, 圖 騰 的 本 質, 就 是 賦 予 超 過 其 本 義 的 意 義。 它本來就無可避免地會失真,只是滑落程度的問題。 故 此, 我 們 必 需 銘 記、 時 刻 提 醒 自 己 的 是 —— 抗 爭 的 正 當 性, 絕 非 建 基 於 圖 騰 的 真 假。 假 如「 王 維林」本人今天現身,說當年他只是在問路,誤 會一場哈哈,難道我們就會從此放棄三十年來的 主 張 嗎? 非 也。 那 麼 很 明 顯 —— 正 當 性, 不 來 自 依賴「能人所不能」的神話力量,而是依靠神話 背 後 秉 持 的 理 想。 儘 管 王 維 林 不 一 定 是 抗 爭 者, 但 當 年 的 天 安 門 的 確 有 成 千 上 萬 的 抗 爭 者 在 場; 儘管王維林沒有被坦克軋死,當年天安門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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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的確有被坦克軋死;儘管王維林真正的心態我

都很討厭。不是「人血饅頭」的問題,而是沒有

們不得而知,當年人民的確有對民主自由的追求、 「道德力量」,甚至乎是我們的敵人樂見其成的—— 對 政 權 的 憤 怒 —— 這 才 是 我 們 看 待「 圖 騰 」 的 應

這幾年風向明顯地在變化,林鄭月娥說六四「係

有 態 度。 沒 有 了 圖 騰, 它 背 後 的 脈 絡 還 是 存 在、

一件令人非常傷感嘅事⋯⋯歷史係一定會有一個

有血有肉的,圖騰只是投射、安放我們理想的容

交代」,梁振英反常地說「香港市民應該關心內地

器。

發生的一些重大事件」,認為年輕人不應因抗拒中 國 人 身 份 認 同 而 放 棄 悼 念 六 四 —— 由 此 可 見, 在

此外, 現實來說,即使失真,圖騰帶給我們的對

香港的語境下,香港政府已經不太諱言「六四」,

政治行動的效益,亦是存有巨大外在價值的。這

甚至反操作成一種與「中國人身份認同」綑綁發

些效應足以說服我們包容裡面的一點失真。倒不

售的魔咒。「本土思潮」與「中國人身份認同」的

是 反 烏 托 邦 電 影 那 種, 很 多 人 看 到 了「 擋 坦 克 」

張 力 非 本 文 討 論 之 處, 這 裡 值 得 反 思 的 是 —— 我

這 個 意 象, 紛 紛 仿 效, 暴 政 就 一 夜 倒 台 了 ——

們展示「王維林擋坦克」的圖騰是「示威」,「示

固 然,「擋坦克」或多或少會成為往後抗爭者的道

威」的「威」,是為了令政權害怕,假如政權不害

德指歸,給予他們現場的勇氣。但更普遍的效果

怕,寧願下一代繼續高舉圖騰展示,也不要放棄

是——「王維林擋坦克」成為新一代進入「六四」

與中國的連結,那示威者「示威」冒的代價何在?

歷史脈絡的一個契機。透過圖中鮮明的對立,勾

其「道德力量」的根據又何在?圖騰展示屬於「示

起他們探求真相的熱情,並把相關的記憶傳承下

威」還是「行為藝術」,只是一線之差。我們應當

去。

小心,一旦政治圖騰被異化,淪為安全的藝術品, 無法再透過「冒險」去感召人們的道德心,長久

再者, 圖騰展示,作為一種簡易的政治表態,如

而言,則難以繼續擔當有效的政治動員工具。

今在很多場域語境仍舊舉足輕重的——前一陣子, 德國相機品牌 Leica 的宣傳片“The Hunt”於網 上流傳,敘述攝影記者在各個戰地環境冒着生命 危險紀錄影像,其中出現「王維林擋坦克」的倒 影, 引起熱議。幾乎同一時期,抖音流出一段視 頻, 一名白衣黑褲的男子,提着兩個塑膠袋,站 在北京軍事博物館的坦克前。在慣於遺忘、甚至 高壓禁言的環境下,這些抵着政權、市場壓力的 簡易表態,仍是附帶沉重代價的。而冒着沉重代 價仍要堅持下去,以顯示我們沒有遺忘、放棄—— 才是這種表態真正的道德力量。而這種冒險已經 非關舊有圖騰的來歷、真假、壯烈與否,而是當 下我們對中共政權的服從抑或抵抗——這是這個 時代對我們的挑戰,以及我們自己交出的答案。 即便中性一點來看——事到如今,觀察哪一些人、 場合、 組織、 國家容許「王維林擋坦克」的圖騰 展示,哪一些不容許,依然是一個有效標示政治 風向轉變、 版圖轉移的方法。這個觀察,能把我 們導向一個更深刻的自我質疑——我們當下及往 後行動的走向是否合理或有效?有沒有好好回應 過這些轉變和轉移?舊時「長毛」梁國雄很喜歡 在示威時燒紙坦克,又如支聯會在年宵售賣重現 「王維林擋坦克」一幕的膠積木組合,老實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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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要考量「圖騰失真」的問題? 某些讀者對於「假如王維林不是民主鬥士」這個

思 想 實 驗 不 明 所 以, 或 覺 得 毫 無 必 要 —— 反 正 我 們信的不是「圖騰」,而是「圖騰」背後的理念。 但是,這個假設對於「六四」的紀念如何走下去, 是非常必要的。 誠然,圖騰的確有即時的號召力,帶給了我們第 一波參加運動的群眾。但這些動員之多不是一蹴 而 就 的, 怎 樣 吸 納「 三 分 鐘 熱 度 」 的 群 眾, 把 運 動的精神續傳下去,那就需要不只流於圖騰的理 念。我經常拿「悼念六四」與「返教會」作比較—— 聲稱自己堅持出現了多少次、多少年,是無濟於 事的。重要的是,我們對聲稱堅持的信仰作出了 反 省 —— 而 漸 漸 擺 脫 對 單 一 圖 騰 的 迷 戀 和 依 賴, 在更高的層面(歷史梳理、身份認同、政治思辨) 為我們的主張尋找立足點,把紀念場合一時情感 的宣洩,轉化成持久、經得起考驗的思想體系。 而 且, 這 個「 反 省 」 也 不 限 於「 圖 騰 」, 而 是 不 斷 更 新 的 —— 假 如「 平 反 」 兩 字 已 經 不 合 時 宜 怎


麼 辦? 假 如 支 聯 會 不 再 可 靠 怎

這 是 個 不 可 或 缺 的 修 行。 正 如

的 新 衝 擊、 新 政 治 理 解、 新 命

麼 辦? 假 如 新 一 代 的 政 治 覺 醒

「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再山

題,他們對於「六四」,也許會

從「 六 四 」 轉 移 到 了「 雨 傘 」

還 是 山 」 是 一 個 佛 理 的 昇 華,

有 從 你 看 來「 大 逆 不 道 」 的 新

怎 麼 辦? …… 前 幾 年 很 多 針 對

把「山」換成「王維林擋坦克」,

視角。同時,後世對於「六四」

「六四」大台「行禮如儀」的謾

亦 屬 同 理, 是 一 個 對「 六 四 」

的 執 念, 亦 無 可 避 免 地, 只 會

罵 攻 擊, 很 大 程 度, 是 大 家 多

理 解 的 昇 華 ——「 擋 坦 克 」 是

愈 來 愈 淡 薄、 變 得 需 要 依 靠 令

年 來 照 本 宣 科, 不 加 反 省, 沒

一 個 神 話, 但 我 們 也 需 看 得 透

人 印 象 深 刻 的「 圖 騰 」 作 為 開

有 為「 六 四 」 的 做 好 辯 護 與 與

神話背後使之永朽的是什麼。

端 來 傳 播。 文 中 提 到「 只 認 圖

時並進的思想準備所致的。

騰, 不 加 反 省 」 的 傾 向, 也 只 古 代 以「 三 十 年 」 為「 一 世 」,

會 愈 來 愈 普 遍 —— 這 是 所 有 歷

筆者並不是主張把使用圖騰的

三 十 年, 恰 好 是 一 代 人 替 換 的

史 記 憶 最 終 都 會 邁 向 的 宿 命。

門 檻 從 此 提 到 極 高。 而 是 ——

週 期。 假 如 你 是 一 位 中、 老 年

故 此, 單 純 依 靠「 圖 騰 」 來 情

哪怕我們一開始的確是被某種

人, 對「 六 四 」 的 一 切 依 舊 歷

感 動 員 新 一 代, 是 浮 動、 無 以

浪 漫 的 圖 騰 吸 引 進 來, 但 經 過

歷 在 目、 如 數 家 珍, 興 許 你 會

為 繼 的。 我 們 需 要 緊 記 的 是,

「 反 省 」、 經 過 從「 六 四 」 這 個

覺 得 這 個 關 於「 圖 騰 」 的 思 辨

經 常 說「 承 傳 」、「 薪 火 相 傳 」,

大圖景拿掉某些元素的思想實

多 此 一 舉, 因 為 圖 騰 與 背 後 的

我們「傳」的絕不該限於「圖騰」,

驗, 我 們 便 可 以 找 到 自 己 聲 稱

脈 絡, 已 經 與 你 的 生 命 融 為 一

而 是 把 對「 六 四 」 整 段 歷 史 的

相 信 的 信 仰 核 心 是 什 麼。 經 過

體。 但 請 不 要 遺 忘, 這 是 一 個

反省態度,也一併繼承下去——

這 些 反 省, 我 們 未 來 在 抗 爭 現

「 跨 代 」 的 事 業 —— 隨 着 備 有

這 才 會 令「 六 四 」 的 視 角 經 得

場 的 表 現, 未 必 相 異 甚 遠 ——

「六四」相關親身記憶的人漸

起 新 一 代、 新 思 潮 的 考 驗, 才

但作為某種主張的長期堅持者,

漸 離 去, 新 一 代 會 有 屬 於 自 己

是真正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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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 沒有人能完全記住過去發生的一點一滴。歷史的不完全是一種遺憾, 但無數人們集合起來訴說着獨有而難忘的片段時,當中的碎片正逐步 拼成一幅完整的真相,而真相帶領我們接近真正的歷史全貌,儘管最 後找到的可能是半真半假的「記憶」,真誠地找尋每個人在時代的經 歷,便是對過往人們最基本的關懷。「記憶」不盡真實,卻極之真摰。 然而有些歷史卻可能被有心人所扭曲。「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 則為枳」這句古語可以比作人格,也可以比作記憶。八九民運在世界 各方有着不同的展述,而在資訊封閉的國家中,人們或許無法得知事 實的全貌,甚至接收截然不同的「真相」,但當他們走出圍牆時,又 會怎樣看待牆外的現實呢? ( 見《六四在何方——內地生對談》) 記住了真確的片段後,便需要把它承傳下去,否則便會被遺忘。傳承 記 憶 不 但 需 要 清 晰 的 腦 袋, 也 需 要 一 個 廣 大 而 具 集 體 回 憶 的 場 所。 八九民運的歷史記憶有賴各界組織恆常提供地方和舉辦活動,才能讓 後人得知。然而當政治局勢越趨緊張,繼續弘揚先人遺志的志士卻可 能被清洗,屆時,我們便再也找不到那些曾經在腦海裏回盪的寶貴記 憶。如果有一天,支聯會不復存在,在六月四日,我們又能去哪裏呢? ( 見《那夜凌晨,支聯會收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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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 記憶是感性的,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保存記憶,繼而從各自的 觀點中找到新角度,使同一段的歷史,有着不一樣的感情色彩。 有些人以中國人的身分記着八九,另一些人則以香港人角度思考, 記憶對於兩者的意義或許有不同,但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為過去 灑下記憶的種子。( 見《六四之於本土的意義 與本土年輕人的對 談 –––– 專訪袁德智》) 最後,我們表達記憶的媒介不只有熱淚盈眶的口述故事、唯妙唯肖 的雕塑畫像,更有滿載深刻情感的詩。此種敘述充滿着神秘又引 人深思的藝術價值,使每個人心中都能為藝術品賦予專屬自己的意 義,所以反過來說,我們也能從不同的翻譯中解讀出他人對同一 事物的態度。在外國人眼中,八九民運又是怎樣的一首詩呢? ( 見 《On a Translated, Banned June-fourth 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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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在何方— 內地生對談 文:清歡

前言 如果從內地角度出發,六四記憶是怎樣的?對六四以及民主的理解又是如何?內地多年以來的政治環境又 是如何演變的?在八九六四三十週年之際,我們與來自中國內地的睡之(化名)同學進行了一次對話。她 從小在內地生活,高中時期曾在國外留學。對六四認知的逐漸深入使她的身分認同發生了很大轉變;同時 在內地與香港的生活經歷,使她對六四也逐漸有了更深與多角度的理解。通過她的話語,我們一起轉一轉 視角,聽聽內地的六四記憶。 (注:對話雙方的發言只代表個人立場,並不代表內地生群體。)

六四記憶 清歡:在中國內地,政府

睡之:我記得第一次接觸六四是在初二的一節歷史課上。

對於六四與相關消息管控

當時老師講到八十年代的歷史,突然有一個同學問,「老

得非常嚴。首先想問,你

師,你有沒有聽說過天安門事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

是怎樣知道六四的?當時

但因為我並不知道「天安門事件」代表著什麼,所以也

感受如何呢?

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奇怪的是老師很猶豫,當時她向門 口看了一眼,也許在思考要不要關門。但是最後她說, 「 算 了, 我 還 是 不 講 了。 如 果 你 有 問 題 下 課 再 來 問 我 吧。」不知道那個同學有沒有去找她,我當時也沒有再 問。 後來我高中時去了外國唸書,可以上谷歌(Google)和 YouTube。一天我偶然看到了《天安門》這部紀錄片, 花了一個整個下午看完了,然後那幾天我都在看相關的 視頻和資料,心情很複雜。我其實對中國政府做得出這 種事情並不感到驚奇,我驚奇的是「為什麼我現在才知 道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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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我第一次知道六四的情景和你的很像。也是在中學歷史課上,老師剛好講 完文革,就停頓了好一陣,我們大家都莫名其妙。更讓我們驚訝的是,接著她就 拉上門,關起窗,小心措辭地講了一會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六四。但是同學們 即使知道了這個運動的存在,好像也不是很震驚。可能並不相信它是真的,也可 能只是當作「過去的歷史事件」而已,並不認為和自己有很大聯繫。 那你從前在內地有沒有和其他人談論過六四或者相關的話題呢?他們的反應和態 度如何?到香港之後呢?

睡之:我曾經問過我父親。他八九年剛好在讀大學,是知道六四的。可是他對六四本身 並沒什麼鮮明的立場。只是覺得學生把事情鬧得很大,政府到最後必須平息。另外我和 一些同學也說起過六四。有些人知道,但大部分是完全不了解,也不關心。大多知道的 人意見和我父親的差不多,就是對事件本身沒有負面看法,認為清場是政府不得已而必 須採取的行為。不是說他們傾向於政府,而是覺得兩邊的訴求都是合理的,所以沒有明 顯的立場與傾向。 到香港之後,我討論的並不多,主要是看媒體和聽周圍同學談論。香港對六四的重視程 度比內地明顯要高得多。相比起內地,香港人的立場非常鮮明:「六四是對民主的追求, 它失敗了,那麼這個不民主甚至反民主的政府一定要負責。」或是「政府居然能拿槍對 著自己的人民」之類的。

清歡:現在內地的政治管控愈來愈緊張。我記得我小時候還可以上谷歌,維基百 科等網站,能查看的資料還算不少。但 2009 年左右政府開始全面禁止這些網站, 最近甚至開始封禁大量音樂人和藝術作品。很多體制內的工作單位也開始要求黨 員戴黨徽上班,天天打卡學習強國,聽思想教育課⋯⋯你能分享一下類似的經歷 和體會嗎?

睡之:我能很明顯感受到內地的政治環境是如何一點一點、像溫水煮蛙一樣惡化的。我 從前很喜歡聽粵語歌,體驗就比較深。像 Beyond 的《抗戰二十年》、《歲月無聲》、 《長城》、《大地》等等,這些歌的政治內涵比較明顯。然後在 2016 年的某一天,幾 乎是一夜時間,全沒了。突然消失,猝不及防。後來官方還發布了一個封殺名單,像林 夕,黃耀明,何韻詩等,都被嚴格管控甚至消失,前一陣達明一派、李志也徹底被封殺。 有些東西明明真真實實地存在,可是就是這樣,一瞬間人間蒸發了,好像從來未存在過。 這很恐怖。 Google 從開始被禁到現在也就十年吧,很遺憾我們幾乎是最後一代通過合法手段使用 Google 的人。現在人們在內地幾乎都用百度,但百度的質量和 Google 完全不是一個水 平的。當然用什麼瀏覽器是個人選擇,但是你得先有選擇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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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華大學的毛澤東思想課上,學生們在觀看在線講座視頻。 資料來源 : 紐約時報中文網

清歡:我也覺得這非常可怕。不僅 僅 是 質 量 問 題, 更 重 要 的 是 這 個 「國民瀏覽器」又是在政府的管控 之下。政府成為了「至高無上」的 控制者,從生活方方面面進攻,防 不勝防。其實說出這些話我們自己 心裏也很複雜,畢竟家人朋友全在 內地,全在我們說的這個可怕的社 會和媒體環境裡。

睡之:是的。就比如我父母,他們即使大學 畢業,有一定學識了,但也只能用百度,只 能相信百度上的東西。說白了就是大家失去 了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機會。雖然這樣說好 像站在道德高處去評判,彰顯自己的與眾不 同,可是事實確實如此。

清歡:但是如果我們自己就生活在這個洞穴裡面,也是很難去理解和想像外面 的世界的。我們在外面,跳出了那個圍牆,掌握了更多資料,才能說出這樣的 話。而且在內地這種環境裡,像一些國外媒體批評的那般,要人們不被信息封 閉的環境所限制,像他們那樣獨立批判思考,其實也是一個過高的要求。

六四思考

清歡:說到民主運動,據我了解,六四 之後還有很多人在為中國的人權、民主 努力、鬥爭。但是很多人都被抓起來了, 有的甚至進了監獄。你如何看待這種形 勢呢?總的來說,對於六四在中國延續 下來的民主運動,你的態度是悲觀還是 樂觀的?

睡之:其實我是比較悲觀的。具有革命性質的 運動,它的成果的轉化是一個非常漫長又往來 復去的過程。首先這對於抗爭的個體來說是很 可悲的事情;再者,現在中國這種態勢,網絡 與媒體的控制加上高科技的人臉識別,同時又 沒有公正法治的制度體系來保障人們的基本權 利,我們可以怎樣樂觀?很難說這是不是一條 「通往奴役之路」[1];而且現在即使很多人 在努力鬥爭,但是能撼動這個政權的機率越來 越小,我甚至認為很多人因此失去自由甚至生 命,是一種很無奈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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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了解六四真相對於 你的身分認同有無影響? 可以分享一下嗎?

睡之:有。但並不是說知道了六四就突然轉變,而是隨著對它 認知的深入和中國政治環境的變化慢慢發生改變。我高中之後, 雖然自己了解了六四,但對祖國的認同感還是很強的,我想這 可能對於留學生來說是比較普遍的心態。但從 2016 年開始黃耀 明等歌手的歌曲下架,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之後 17 年政治環 境越收越緊,再到去年三月份忽然修改憲法—這件事情對我 的衝擊特別大。 突然之間,我對中國的感情變得很複雜,開始思考為什麼原來 有著對它毫無保留的認同。我之前也明白中國有很多不好的地 方,但態度還是樂觀的,覺得我能通過自己的付出去改變些什 麼。但修憲之後我就對這個政權越來越失望了,原來作為一個 國家的法律基礎的憲法可以因為一個「老大哥」說改就改。 當然不是說現在完全不認同了,畢竟我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對 它還是有感情的。對於自己的身分認同,首先我必須承認我是 一個中國公民。但把文化、政治、政權分開看的話,我對中國 的文化、生活有歸屬感,但是政治價值層面完全沒辦法認同, 可能更傾向於「西方民主」價值這一邊。

清歡:你認為六四的重要性在哪 裡 呢? 又 或 者 六 四 事 件 的 失 敗 意味著什麼?譬如有人會認為, 六四是中共政權不再具有合法性 與正當性的分界線。

睡之:對,理論層面可以這麼說。但是現實層面,我對於六四 意義的看法還是比較悲觀的。我們爭取了三十年,甚至幾百年。 當中國的運動總是當看到一點希望時,忽然就會又回到解放前。 但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在一個不明朗的世代,不合理的社會 結構會限制人們發揮潛能,實現自我。發生在三十年前的一場 失敗了的運動,它的影響有什麼呢?中國大部分人對六四的認 知比較模糊,又能有什麼啟示呢?我覺得六四的重要性就是讓 大家知道,曾經有這麼一群人去奮力爭取過,反抗過,中國人 並不是理所當然被「奴役」的。但是談重要性,首先還是得知 道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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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香港每年都會有晚會之類的紀念活動,六四的 價值好像已經深深刻在他們的歷史記憶裡了;但我們 在內地卻鮮少聽到類似的聲音。雖然大家可能都會說, 那是政府的管控使得大家首先就沒辦法知道。我個人 的看法有點悲觀,以現在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的話, 假設政府管控的沒有那麼嚴,可能主動關心六四、甚 至關心政治的人還是會很少。就像我們剛剛提到的, 即使是知情的人都好像也都不太重視。我們真的應該 把所有都歸咎於政府管控嗎?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睡之:說起香港對六四的重視,我想起第一次去香港 大學時看見了「國殤之柱」。當時特別興奮震驚,驚 訝著「原來在學校裡可以放這樣的雕塑」。在校園裡 面放這個雕塑,第一可以讓別人知道發生過這件事, 第二是告訴大家,它很重要。這在內地是沒辦法想像 的。政府的管控確實是「政治冷感」的主要原因,首 先不讓你知道六四,切斷了許多信息來源;其次所有 相關事件全都被貼上了「反動」的標籤,香港的任何 政治訴求也都會被貼上「港獨」的標籤。在官方意識 形態和媒體輿論的引導下,人們的關注點就慢慢去向 經濟、娛樂;而不是政治價值,民主價值之類,這就 是社會、媒體環境的「議題設定」。人們有原罪嗎? 我覺得沒有。你把他們放在另外一個社會環境中,就 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好比朝鮮、北韓人願意生活在那 種極權社會裡嗎?未必。但是他們很難去創造、想像 國界以外的世界,另外的選擇。所以說雖然不能完全 歸咎於社會環境,但是它確實在「政治冷感」的形成 中起到了近乎決定性的影響。 換個角度想,「我不去管政治,只努力把自己的生活 過好」在這個不自由的環境裡可能也是一種私人化的 理性選擇⋯畢竟我們對所能改變的並沒有明確的預 期。

▲大兔跑一萬公里迎小危自由 資料來源 : Twi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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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歡: 我 想 起 一 個 很 有 名 的「 奶 頭 樂 」 理 論 (tittytainment)。就是通過給人們「奶頭」轉移其注意力 和不滿情緒,讓他們更能接受自己的境遇,以減少少數得 益者與大多數的底層人之間的衝突,從而避免社會動蕩。 所謂「奶頭」可以是發洩性娛樂,可以是滿足性遊戲,最 終人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思考能力。感覺中國的情況 也許是類似的。滿足了衣食住行,人們就最好沉浸在「快 樂」裡,把注意力消耗在娛樂性自我滿足性的事情上,從 而減少對政治,個人權利的需求。

▲明星真人秀節目在內地有著廣大受眾。 資料來源 : 百度百科

睡之:對。像現在中國內地幾乎泛濫的娛樂節目、真人秀、抗日神劇、愛 情偶像劇,某種程度上就像這個「奶頭」。說到底還是政府和媒體從上到 下的一個監管,潛移默化的控制。

清歡:你今年會去 維園的六四紀念晚

睡之:會的,畢竟今年是三十週年。至於紀念的意

會嗎?你認為紀念

義,至少能讓大家知道六四是存在的、真真實實發

的意義在哪裡呢?

生了的,從這個活動中我們能延續歷史,同時形成 一種凝聚力。雖然八九年的運動沒有成功,雨傘運 動好像也沒有達到目的,但是一直有這麼一批人在 「前線」努力著。紀念活動就是「薪火相傳」吧,「記 住」本身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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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從 清 歡: 對 六 四, 或 者 廣 泛 一 點 說, 對 中 國 前 前 後 後 的 民 主 運 動 的 了 解, 是 如 何 影 響 你 個 人 的 發 展 的 呢? 會 影 響 你在將來求學和工作的選擇 嗎?

睡之:當然會,我應該會留在香港或者出國。對六四、 民主運動、中國的政治了解的越多,體會的越多,就越 不願意在這種不自由的極權統治下生活。說回來內地生 活條件其實挺不錯的,但是我考慮到的最大問題是,每 天上網要翻牆;寫些敏感的東西在網上也要擔驚受怕; 買不到想看的書;看視頻查資料也困難。我以後打算往 學術方面發展,但內地也沒什麼學術自由;任何事情黨 委第一;一些基本的精神需求沒辦法得到滿足。在外面 呆了那麼多年,用 YouTube,Google 已經成為習慣了, 根本沒辦法想像沒有它們的生活。就如同柏拉圖的洞穴 理論,走出洞穴見過太陽的人就很難回去洞穴裡生活了。

睡之:有的。首先我真的挺希望更多的內地生能多參加這 清歡:今年是六四三十週年, 能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嗎?或者 有無想說的話?

些紀念活動,不只是晚會,還有研討會、紀錄片放映之類 的活動。很不容易來到香港,得以接觸到不同的社會和文 化與牆外的世界,最好還是能趁這個機會了解中國歷史, 六四真相。即使了解了之後立場也不改變,至少也能聽見 不同方向的聲音,可以更理性客觀地去看待六四。 另外,我感覺到在香港的媒體環境裡,大家好像塑造了一 個敵人,叫「中共」。可是這個敵人具體是什麼呢?它可 能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正如中央政府是很複雜的體系, 而每一個體系各方面的職能都是不同的。我認為不能大而 化之地說所有中國的問題都歸因於「中共」。打個比方, 打雷閃電時有人說,「是天神」;但是如果更科學理性地 用可靠理論去分析閃電的成因是更好的選擇。同樣在分析 民主事件的時也最好細緻到每一環節,法律、經濟、政治 ⋯⋯相比起直接對著一個籠統模糊的「中共」口誅筆伐要 更加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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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但是現在各種內地的負面事件,追根溯源起 來,不都是在中共的操作和控制下產生的影響嗎? 這不是它的錯,不能歸因於它嗎?你剛剛談到不能 太濫用「中共」這個標籤,但也許大家談六四時會 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個是你希望的的理性分析, 另一種就是政治宣傳。如果是政治宣傳的話,「中 共」標籤就有它的合理性了:將政治立場轉化為政 治力量。

睡之:對,確實是這樣。但是如果你 只 是 一 味 地 喊「 中 共 暴 政 」, 那 就 只是一種政治宣傳和口號,情感上的 宣泄,並沒什麼實際價值。我認為紀 念六四,肯定不能就停留在政治宣傳 上;需要更理性、更詳細的態度。比 如去年的學生報,就出過一篇文章分 析北京的地形和學生運動的關係。雖 然六四的歷史書寫大多是理性而深入 的,但當代媒體對大眾的影響也很重 要,不能只是停於表面宣傳。

清歡:聽起來你的立場和態 度總體上比較悲觀,但是我 們很難有勇氣在沒有希望和 方向的路上走下去。你覺得 應該對什麼保持樂觀呢?或 者說你認為我們可以積極地 往哪個方向努力?

睡之:我確實對人們嘗試影響中共 政權感到悲觀,但延續六四精神不 一定只能硬碰硬地去與政府交鋒, 我們也可以在公民事務上著力。與 周保松教授在微博上寫文章,和網 友討論政治問題類似,可以通過教 育、媒體、或是其他途徑,盡己所 能地為中國社會變得更好一點而努 力。

[1] 受訪者註:「奴役」化用自《通往奴役之路》,以表示高科技的發展已經有可能成為政府無處不在地控制 人民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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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之於本土的意義 與本土年輕人的對談 – 專訪袁德智

我等認為,六四予吾人之啟示至少有二: 其一,乃建設民主中國之夢想實難於登天。中國共產黨之暴虐,並其對絕對權力之絕對眷戀,使其不惜 一切剿滅所有反抗之勢力,千夫所指固不理,屠城亦然等閒事。面對此一如斯窮凶極惡之暴政,全球各 地華人文化圈年又復年予以中國之烈士及抗爭者聲援和支持,風雨不改;惟痛惜石投大海,吾人所得到 之迴響竟卻愈漸萎靡。昔日歷代港人曾嚮往之華夏神州,今卻國不似國,山河破滅。中共政權固不改其 暴虐本性,遺憾者乃十三億人民亦愈加墮落,曰夫禮崩樂壞,人倫覆亡,亦不過此。觀乎今中國之惡況, 建設民主中國之夢想,絕非港人妄加一腳即可成就之事。 其二,乃中共政權絕不可信。八九之前,中共揚言要改革開放;屠城之先,李鵬亦曾接見學生。民主中 國的黎明,最後卻演變成血腥屠殺的黑夜。吾人由是當知,於中共之談判桌上了無道理可言,承諾僅權 宜之計,大義亦只掩飾之辭。吾人必當牢牢銘記,中共誠非現代之民主政權,其眼中只有利益,心中只 有自身。故此,港人不論欲求何種形式之未來,均不可妄信中共之言語,更不可在無明愚癡之情況下, 妄求與中共合作、甚或搖尾乞憐。 六四予吾人之啟示,絕不止於此二而已。藉是年之機會,我等合辦「六四學界論壇」,務求重鑑六四意義, 構想香港前路;誠盼港人能真正吸取歷史之教訓,望清今日之困境,準備未來之抗爭。 暴政必亡,天祐香港! ( 節錄 )【聯校六四論壇活動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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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傘契機 本土覺醒

二零一六年,六四廿七週年,港大自行舉辦論壇,中 大及多間大專院校舉辦聯校六四論壇,以香港本位探 討六四作為主軸,拒絕出席支聯會的六四悼念集會。 同年亦爆出「完結論」等說法。社會上的爭議聲音不 斷。時任中大學生會幹事袁德智亦是籌辦當時論壇的 籌辦者之一。 在一年多前,他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生,因 為打辯論及參與模疑立法會的原故,平常也會留意時 事,但立場並非如此激進,偏向屬於泛民的陣營。在 雨傘運動時,看見大學生可做到的事比中學生多,例 如可以領導這場運動,所以決定專心讀書,希望可以 考上大學,參選學生會,繼續為社會出力。結果他亦 成功入讀中大。在回顧雨傘時,發現泛民主派好像甚 麽也沒有做,而且只是爭取真普選也並不十分足夠, 所以想找另一些的面向,而本土便成為了他的選擇。 亦催生了之後所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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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袁德智參選中大學生會時的宣傳照片

◆ 本土思潮下的六四 ——由香港的本位出發

「 嗰 陣 時 覺 得 佢 哋 ( 泛 民 ) 儀 式 化 啦, 你 ( 泛 民 ) 每年搞一個集會其實對平反六四有咩用呢?我睇到 你 有 搞 囉, 你 可 能 會 有 一 啲 國 際 輿 論,draw 到 個

時值二零一六年,經過旺角事件、梁天琦在新東補選

attention, 實 際 上 有 啲 咩 壓 力 令 到 佢 ( 中 共 ) 去 平

取得六萬多票,令本土思潮冒起。

反六四呢?嗰陣時覺得你唔得,同埋都好似冇乜建設 性。」

「我唔想六四嗰日只有泛民一言堂,只有泛民嗰個平 台去詮釋六四,我想有一個新嘅活動,令到啲人嚟我

「我唔需要中國人個身份去悼念六四,而係睇返香港

哋呢啲本土派學生會度,等啲人可以聽下我哋嘅想

人應該點樣理解六四,因為嗰陣時本土思潮冒起,已

法。」

經同我講我嘅身份認同唔應該剩係只有中國人或中國 香港人嘅 option,而係可以叫香港人,去命名自己。

袁希望本土派詮釋六四的聲音可以成為一種主流,而

佢哋打住建設民主中國嘅旗號,以呢一種綱領去悼念

且六四已經是一個歷史事件,既然這一日可以聚集

六四呢個活動,只係會令啲人更加從中國身份呢個面

到很多香港人,借此機會在六四的事件上獲得一些

向出發去理解六四。因為你嘅綱領會影響晚會內容,

啟示,以便推動香港前途問題的討論,所以舉行該次

而內容又會影響啲人點樣接收六四嘅資訊。所以我哋

六四論壇。

先有另一個 alternative,我哋嘅綱領係本土,係香港 人身份認同。」

不想只有泛民詮釋六四,那麼他們經歷過雨傘一代的 年輕人又是如何看待或詮釋六四呢?

袁認為會出席支聯會悼念晚會的群眾是基於三點原 因 : 道德倫理、愛國情感及政治覺醒。在道德倫理方

對於當年來說,悼念是較為爭議的一部份。究竟是純

面,袁認為自己也不認同中共鎮壓六四的民眾,但自

粹的悼念還是做多一些實務的事情,例如舉行論壇?

己沒有愛國情感,身份認同只來自香港,而政治覺醒

袁認為當時的想法是當本土思潮崛起,大家都會覺

是來自雨傘運動而非六四事件。對於是否悼念六四,

得香港的前途較為重要,而六四事件在香港的意義亦

他認為單純依靠道德理由是不足夠的。

只可以是如何有效推進香港前途,如果大家發現六四 不能有助推進香港前途,便不會放太多時間和心力

「我去悼念一個人,並唔係單純一個道德理由,可能

在此。而且自己亦不喜歡支聯會所舉辦的悼念晚會,

裏面仲有其他更加複雜的情感在內。」

加上當大專學界決定舉辦論壇時受泛民主派的指罵, 令袁更加討厭他們,亦不想民眾出席晚會轉而前住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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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

他認為愛國情感及政治覺醒都是訴諸情感上的理由,


而自己對六四這件事並沒有情感。他以拜山祭祖作為

自決派人士接觸,發現他們和自己所支持的本土及港

例子,認為我們不會拜祭完全不認識的先人,而他的

獨也有相同特質,認為自決派和自己所支持的會有相

香港人身份認同令他覺得自己和中國人親疏有別,就

同的地方,而自決派亦會為本土派的義士發聲,開始

像不認識的人,所以不會想去悼念。反而基於道德理

對自決派改觀。

由及本土的想法例如六四是構成香港本土歷史重要的 一部分、帶來的恐共情緒,所以會選擇記住六四、勿

「其實我會覺得民主自決一定要建構一個香港主體,

忘六四,而非悼念。兩者之間的不同在於前者不帶情

其實最後 turn out 要做嘅 project 可能同我哋唔係相

感。基於沒有情感而不去悼念,進一步亦會思考悼念

差好遠架咋喎,只不過我哋行前多一步,我哋會講香

是否有實質作用,而他當時認為悼念是沒有實質作用

港獨立啦。」

的。 但對於泛民主派,不太討厭他們以及可以在某些議題 以香港本土出發,但香港之於中國,本土青年沒有愛

上合作或許是出於一種共同被打壓的政治現實考慮,

國的心,但又如何看待中國和香港的關係呢 ? 即以坊

不像自決派一樣,袁較少接觸民主派人士及根據自身

間的說法為例,中國和香港的關係千絲萬縷,香港不

觀察,他認為始終未能完全信任泛民主派,在將來的

能忽視中國,例如有人認為中國有民主亦有助香港民

日子或可以保持在某些議題的合作。

主建構。 而自他轉讀政政系及在 Facebook 上關注了一些專頁, 袁當時認為不接受中國有民主會令香港有民主的說

在這幾年間開始接收更加多關於中國抗爭的資訊,對

法,他坦言 :「我覺得會有反噬嘅作用」。他表示當

中國的抗爭有更多的了解,開始對中國的想法有些轉

年在日常生活所看見的中國人就是走水貨及一些遊

變。

客,而且他們的無禮、自私的行為令他覺得即使中國 民主化也未必令香港變好。而且香港民主亦不應該由

「我對中國嘅認知好似唔係剩係我返學遇到攞住啲行

外人來決定。而中國與香港更是完全無關,香港不是

李箱、走水貨以利益行先嘅中國人,原來佢哋都會有

中國的一部分,香港更加沒有建設中國民主的責任,

佢哋抗爭嘅面向,例如中國工運、環保運動、女權等

香港做好自己便可以民主化或獨立,不用理會中國。

等,佢哋都會識得反抗,而且係中國內抗爭更加有勇

◆ 三年後的香港,重新審視六四

三年過去,社會上的論政氣氛已經大不如前,本土派 又被政府強力打壓。面對現時情況,本土青年又是如 何看待六四呢? 袁在訪談中表示自己當年血氣方剛,之前有很多事情 都未有想清楚。三年過後,自己對六四的看法也有所 改變。袁認為現時本土派可以在某些議題和泛民合 作,但不是完全合作及信任。 「我覺得本土派係唔應該故步自封,大家 ( 泛民、自 決派 ) 都被打壓得咁犀利,仲分咩派系呀,雖然自己 都唔鐘意泛民,但大家可以係一啲共同議題上合作, 好似最近嘅逃犯條例咁,佢哋都做緊嘢,而唔係好似 以前咁零 connection、極度討厭佢哋。已經唔係嗰個 年代啦。」 袁過往認為民主自決只不過把民主這兩個字重新包 裝,並不能解決香港的前途問題。但他之後和更多的

氣。」 他發現中國人並非所有都是自私自利的,而且自己作 為香港民族主義者及有獨立的想法,他認為自己需要 理解中國對境內少數民族,例如東突厥斯坦、圖博的 打壓以及中國內部有想獨立的聲音例如上海獨立。所 以有必要了解中國政治和社會運動。 對於中國的想法不再像以往那麼負面後,袁對建設民 主中國這種想法也不再予以否定,現時不再認為香港 步向獨立或民主化可以完全不理會中國,但他始終認 為建設民主中國的責任不在於香港人而是中國抗爭者 應該做的,香港人充其量只會擔當輔助的角色。而香 港作為輔助的角色和中國一起步向民主必需有一些前 提。他認為建設民主中國是需要對於那些在中國境內 想獨立的民族有幫助,而他們可以作為對於想追求香 港獨立的民族的盟友,將來可能在民族獨立的抗爭運 動上作連結,而中國的抗爭人士亦需尊重香港的主體 性,明白和接受香港獨立的理念,不能抱有大一統的 想法,而且希望中國民主化後不是那些抱有現實主義 自私自利的中國人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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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經歷亦令袁希望在將來可以做有關中國的研究,

但佢都會悼念六四嘅,而佢係出於對中國抗爭精神嘅

「吳介民發展一個具有台灣主體性嘅中國研究,咁

尊重,呢種人可能係對於香港之後嘅發展係重要,有

香港會唔會都有一個具有香港主體性嘅中國研究

助我哋集結反共嘅力量,一齊去對抗中共。」

呢?」。眼見現時中國進行涉及一地緣政治的資本輸 出,例如一帶一路及早前的亞投行。本土派需拉闊視

在訪談的最後,袁認為若果自己現時是學生會的成

野去了解整個國際環境,以香港經驗去理解中國一些

員,他都會繼續舉行以香港作為本位詮釋六四的論

不同的對外行動,在將來對抗中國的時候可以作出適

壇,包括六四對香港的歷史意義,六四對香港的政治

當的判斷。至少這一刻,中國研究對香港而言是很重

意義以及在將來香港的本土抗爭者沒有以往那種愛國

要的。

情感下與中國抗爭者的聯繫。袁希望讓一種聲音繼續 延續下去。至於悼念的活動,他本人其實也並不想舉

基於了解多了六四對中國抗爭人士的重要以及對於整

辦,但若一定要做,悼念活動只會是默哀,不會哭泣

個中國看法上的改變,袁認為自己現時對當年所反對

和唱歌,視之為一個集結反共力量的活動。他亦表示

的悼念、形式化這些東西並不太抗拒。

往後亦會繼續支持學生會的行動。

「釋懷咗,悼念冇所謂啦。」 他現在認為形式化、悼念這些做法有一定的作用。對 於現時弱勢的本土派而言,願意參與政治的人較容易 被 轉 成 為 本 土 派 人 士。 參 與 六 四 晚 會 的 門 檻 較 低, 而當中亦包括有自由、民主等價值的追求,可以較為 容易帶領素人進入政治,而這些價值亦對香港的公民 民族建構有用。而且他認為現時一些本土派人士以往 也是由悼念六四開始,本土派往後可以透過論述等方 法慢慢感染這些願意參與政治的人士轉向本土派的陣 營,所以悼念對本土派其實有一定作用。 雖然對六四的悼念不再反感,甚至亦認同它有一定的 作用,但他認為自己不會去悼念這一件事。他始終認 為自己對六四沒有情感,強逼自己悼念而非出自真心 反而會顯得不尊重,「如果冇嗰種情感格硬做就好似 做政治 show 咁」。但若果選擇一直記住,不遺忘這 一件事反而顯得更為尊重。 而悼念六四作為香港推動民主或獨立的政治議程之一 並非不可,但悼念的原因要出於對六四當中民主自由 的追求,而非出於愛國情感。雖然他不會悼念,但他 認為有一種人是有必要存在的:「佢係以香港為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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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作為本土派的支持者,筆者亦曾經一度認為香港可以 完全忽視中國的存在,六四又與我何關呢?但隨著近 年看到港共政權對香港的侵害,我們必須直視中國的 存在,不能再有做好自己 ( 香港 ) 就可以的想法。而 六四作為中國近年最大型的民主運動,香港很多上一 輩人的政治覺醒也是源於六四,可視作為香港追求自 由、民主的其中一個重要里程碑。我們也許不必悼念, 但必須記住這一場不論對於中國或是香港都具歷史意 義的抗爭運動。


那夜凌晨,支聯會收皮了

文 : 姍 姍 來 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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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一個思想實驗

2020年6月4日, 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的 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燭光悼念集會進入尾聲。

這時舞台下傳來特區政府的消息: 保安局局長將行使《社團條例》賦予的權力

取締支聯會。

所有協助該組織的人士或團體有機會觸犯法例, 現呼籲市民

立刻離開維園,以免誤墮法網。

這個未經證實的消息並未引起群眾注意, 直到舞台上的常委宣佈集會結束, 眾人準備離開之際,

⋯⋯

一群警察

指某些常委違反基本法和憲法, 中國政府根據修訂後的逃犯條例要求

引渡受審。

警方在眾目睽睽下帶走支聯會的核心成員。

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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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上舞台,

目瞪口呆的群眾......


◆ Too Big To Fail

◆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

一個已運作三十年的組織在一夜間消失,在數年

支聯會現時最缺乏的是危機意識。每年的「明年六四

前會被認為是腦洞大開,但現時政府以千方百計

維園見」令人覺得晚會好像必然能如期舉行。另外支

打壓反對派,再加上《逃犯條例》修訂很大機會

聯會雖有二百多個會員團體,事實上卻只有少部分

獲得通過,形勢日益嚴峻。歷史上亦同樣出現同

仍然活躍 [4]。更甚是面對天安門母親丁子霖的批評

樣的一幕:回歸前一年,支聯會曾經考慮組織前

時反指她患「斯德哥爾摩症候群」[5]。指責受難者

路的問題,並在六四七週年燭光悼念集會的大會

家屬、沒有適時檢討組織架構、寥寥可數的後備工作

宣言中提出,當中包括如果支聯會被定性為顛覆

⋯⋯足以顯示支聯會沒有居安思危。當它身陷困境,

組織、銀行戶口被凍結、成員被捕等打壓,但它

又有誰可作後備,繼續支聯會的工作?

的回應只是強調堅決不接納、要據理力爭、進行 鍥而不捨的法律鬥爭及行使公民權 [1]。可見支

支聯會應為自己安排後路,其中一個原因是其政治動

聯會沒有實際對策,所謂的解決方法只是空談。

員力量。六四悼念晚會是最盛大、最多人出席的政治

回歸後,不少政府官員曾游說當時的支聯會主席

活動之一。市民除了以坐滿維園來表達對政權的不

司徒華,要他不再舉行任何紀念六四活動,被他

滿,更是認同當年八九民運所追求的民主精神。另一

一一回絕。之後他表示不太擔心支聯會的前途,

個原因是有效凝聚情感。悼念晚會的每個活動都希望

因「 組 織 已 作 好 思 想 上、 組 織 上 和 物 質 上 的 準

令人體會中共鎮壓的無情及當年學生的無助。縱使出

備」[2]。既然現時已安然渡過九七,又成功抵

生年代、成長背景不同,悼念晚會都能夠激起參與者

擋著特區政府的壓迫,好像沒有什麼可以撼動這

的悲憤,結合成為這個城市的集體回憶。再者,支聯

個龐大的組織。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特區

會可以影響六四在香港的表述。一提起六四,香港人

(或中央政府)採取的行為愈加險惡。

往往會聯想到悼念,彷彿一年一度的悼念晚會是六四 在香港的代名詞。

最近鬧得熱烘烘的《逃犯條例》修訂可能比九七 的威脅更大。支聯會一直主張結束一黨專政,再

除 此 以 外, 支 聯 會 單 靠 捐 款 已 可 維 持 運 作, 滾 存 的

加上不少常委曾支援八九民運、參與營救及聲援

資金一直保持超過百萬 [6],可見資金十分充足。以

民運人士,這些行為已抵觸內地法律。由於現時

2018 年的數據為例,扣除支出約三百萬後的盈餘仍可

的修訂不設追溯期,並只須香港法院及特首批准

維持組織運作超過三年(如果每年支出金額相若)。

便可啟動移交或引渡程序(這不難達成 [3]),

然而資源過份集中亦為支聯會帶來危機。除了資金被

他們所做的一切將會被清算。一個失去骨幹成員

凍結或沒收後完全不能運作,它搜集的資料亦會隨組

的組織難逃被瓦解的命運,更何況支聯會是一個

織被取締而消失。支聯會設立的中國民主運動中心收

依靠義工維持運作的組織,沒有領袖指揮便會變

集大量有關八九民運的資料及物品,這些資料具歷史

成一盤散沙。以上的猜測絕對不是空想,而是十

價值,卻時刻面對前功盡廢的風險(雖然根據支聯會

分迫切、需要正視的問題。

的網頁顯示,1999 年及以前的資料複製並在海外保 存,但之後的就沒說明 [7])。

180000 150000 150000

歷年六四晚會人數

82000

(資料來源 : 支聯會)

70000

40000

40000

110000

48000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75


◆ Plan B 或 ... ?

◆ 結語

及重要性。為了避免被收皮,或許是時候重新定位

何去何從?是死死地氣的放棄?還是繼續與政權對

支聯會的角色,思考如何舖設後路 。

峙?司徒華曾說過若果政府禁止支聯會舉辦六四晚

經過三十年的洗禮,支聯會已奠定它在香港的地位

說回文首的故事,得悉支聯會被取締的消息,群眾

會,他會在六四當晚一個人拿著爉燭,坐在維園的 1989 年成立的支聯會是為了支援中國的愛國民主

中央。他認為會有市民加入,並樂觀地相信香港人

運動,並依據五大綱領爭取中國實現民主、自由、

及海外華人會自發悼念 [9]。這番言論放在今天簡

人權及法治等普世價值。唯近年經常提及的「傳

直天真得可笑,哪怕我們對香港人仍有希望。只是

承」、「薪火相傳」漸漸成為支聯會的重心,它現

第一年如是,兩年如是,長遠下去,恐怕那時候先

在所做的是否符合組織的宗旨?舉辦悼念晚會、

被擊潰的是拿著燭光的我們。

「毋忘六四」長跑、民主風箏等都是以紀念受害者 及回憶當年的傷痛為主,只是八九民運帶來的教訓

「支聯會被收皮」的思想實驗除了提醒支聯會要認

遠超支聯會口中要「傳承」的記憶。在延續 1989

清自己,所有關注中國民主的民間組織也需引以為

年 6 月 3 至 4 日的傷痛時,也應將運動體現的抗爭

戒。面對《逃犯條例》修訂,甚或未來的國家安全

精神轉化為思想資源傳承給下一代,並加以利用來

法及廿三條立法,如何保全組織是一個重要的問

壯大本地運動的力量 [8]。回到五個綱領,除了仍

題。失去悼念晚會這個門檻低的政治活動,相信那

舉辦晚會堅持「平反八九民運」(雖然經過三十年

數以百萬計曾手執燭光的市民,只會隨燭光熄滅而

都未有成果),其餘的就⋯⋯嗯⋯⋯可能有除非沒

失去改變歷史的機會。

有。對被中共打壓的異見及維權人士只是關注、呼 籲或發出聲明。支聯看起來好像已偏離其「結束一

參考資料

黨專政」及「建設民主中國」的主線任務。

[1] 1996 年六四晚會場刊。 [2] 司徒華:《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爭取民主牽涉不同因素及條件,不可能單靠一個人

2011 年),頁 329。

或組織,中國民主亦然。處理八九民運時,記載歷

[3] 〈【逃犯條例】大律師公會 12 前任現任主席聯署 遺憾政府修例一

史、建構論述、教育及抗爭工作缺一不可,而支聯

意孤行〉,明報新聞網,2019 年 5 月 15 日。

會正是在還原歷史真相。除了上面提及的悼念活

[4] 梁佩珊:〈支聯會成員團體 過半屬幽靈或冬眠〉,獨立媒體,2013

動,它會在六四前舉辦多場講座、贊助劇團進行巡

年 12 月 30 日。

迴學校演出、租借八九民運資料等,顯示其路線已

[5] 〈支聯會、學界、本土派 五年來對六四晚會態度的變與不變〉,

轉移到記錄歷史及教育方面。誠然,支聯會現時的

立場新聞,2016 年 5 月 26 日。

性質偏向紀念而非抗爭,因此可以將思想資源及責

[6] 支聯會財務報告 1989-2018。

任給予其他組織。最簡單莫過於和香港、內地或海

[7] 支聯會「中國民主運動資料中心」簡介

外關注中國人權狀況的組織合作,審視各組織現有

[8] 李峻嶸:〈由民族意識到策略性需要:支聯會「爭取中國民主」論

的人力、物力及資源,找回自身定位。除了建立良

述的演變〉,《探討本土主義》(香港:香港城市大學當代中國研究計

好的工作關係,也應檢討組織的運作,例如投放更

劃,2017 年),頁 140。

多資源於尚算成功的紀念及教育工作,而不只著重

[9] 司徒華:《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那些「不定期聯絡海外團體」、「呼籲大眾關注中

2011 年),頁 331。

國人權」等工作,不必將事事當成自己的要處理的 事項。目標遠大不是問題,只要有詳盡而清晰的路 線圖便可。三十年過去,支聯會還是不明白一個組 織不可能負擔所有責任的道理。

76


On a Translated, Banned June-fourth Poem 文、畫:林中小亭 Throughout the years, tons of poems had been

Rights In China (HRIC) but with no comparison

written in commemoration of the June-fourth

and explanations of the translated works. Just as

protests. With the leading of chief editor Jiang

every translated work, no matter how professionally

Pinchao ( 張

超 ) and an unnamed student

translated, there might be cuts or add-ons to

leader in the June-fourth event, followed

accentuate the original work in hopes of having it

and part by a group of other editors, a poem

sound pleasant and poetic, as well as staying true to

collection, “Collection of June Fourth Poems:

the original author’s thoughts. Focusing on the

Commemorating the Tiananmen Square Protest”

translation for Liu Xiaobo’s “For Seventeen”

( 六四詩集 ), had been compiled and scheduled to

(「 給 十 七 歲 」 作 者: 劉 曉 波 ), through analyzing

be published in Los Angeles during May 2007. The

and reviewing the translated works, one could

collection was to mark the 18th anniversary of the

possibly see the difference in tone and relevance

June 4th crackdown through compiling a series

between it and the original work.

of 385 poems written by victims, exiled activists, and international supporters, documenting the

Despite successfully translating most of the poem

history and cultural impact of the movement. In

and expressing some emotions, the translation

late April, the news was out that the collection was

failed to carry to the same tone as the original

confiscated by officials in China before the book

poem. The translated version is celebratory and

was even published, with the advanced drafts of the

empowering but lacks the very important humility

book only being reproduced in pirated editions.

and guilt from the original version. The poet is

Although successfully published in Los Angeles on

writing for the 17-year-old martyr in the June-fourth

May 26th, 2007, the collection was since known as

incident, expressing his admiration and remorse

“the banned June-fourth poem collection”.

towards the boy, having shared the experiences of the June-fourth crackdown as part of the activists.

With the Chinese versions rarely seen, English

The poem is mournful and ballad-esque{1}, simple,

versions of some poems had been officially

serious and calm. In the inscription of the poem,

translated by Caitlin Anderson, an American

the poet wrote “給你寫詩,我不配。(To write you

doctoral candidate in pre-modern Chinese

a poem, I am unfit.)”, showing guilt and humility

literature at Princeton University as well as one of

on him being older and having fame on his side,

the contributors of the collection. Same translations

yet not being as heroic as the boy was. In the

can also be seen on the official website of Human

Translation, “That I should write a poem for you!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77


78

I am unfit.”, has a more celebratory tone before

The age, “ 十 七 歲 (17 years-old)” is one of the

the humility, which failed to express the admiration

most important elements of the poem, the boy’s

the poet has for the boy. The admiration from the

age was supposed to be a point of admiration and

translated version comes from a celebratory sense,

contrast but it became a repetitive reminder of

expressing that the poet “want(s) the courage or

his age and innocence after the mistranslation.

the quality.”, while in contrast to “我沒有勇氣和

The original poet used “ 十 七 歲 (17-years-old)”

資格 (I do not have the courage and the quality)”,

as a name of reference, directly mourning for the

which accentuates on the poet’s guilt on not

martyr through the name. Though the name of

having the same virtues the boy had. The use of

reference, the poet reminds himself and the readers

exclamation in “That I should write a poem for

that the boy was only seventeen but had the courage

you! I am unfit.” and the dashes in “-- well, it was

and virtue above even the poet, a person famous

like a miracle--” also made the translated version

for, in his worn terms, something less heroic. The

sound casual and light in contrast to the heavy tone

translation did translate the use of “seventeen”

in the original poem. Similarly, despite both being

as the name of reference but sometimes also used it

empowering on their own, the translated poem has

simply as an age. This mistake turned “seventeen”

a more empowering tone compared to the original

into a constant reminder of the martyr's age instead

version’s warming admiration. The ballad-esque

of focusing on its contrast on the age and the act.

tone of the original version did not come through

A similar mistake made during the translation was

the translation since the translated poem shows

the translation from “ 你 把 未 完 成 的 愛 / 交 給 滿

more empowerment than admiration. By the end

頭 白 髮 的 母 親 (You gave your unfinished love to

of the poem, the poem described the 17-year-

your white-haired mother)” to “Take the love

old’s influence and emotional impact on his own

you never spent, give it to your mother; her hair

mother, expressed how he “ 喚 醒 (enlighted)”

is white now.”. The translation reversed the role

her and how he “用亡靈的氣息 / 把她扶住 (holds

of the poet and the martyr, in which the poet is

her up through the essence of your spirit )” when

teaching the martyr what to pass the passion he

she was to fall. The mistranslation and misuse of

died for to his mother instead of the poet being

diction “with your ghostly breath/ you brace her

inspired by the boy’s influence on his mother.

up,” did not essential how his meaningful death

The translation also misunderstood the line “ 什

influenced his mother but instead changing the

麼也不依戀 / 除了潔白無瑕的年齡”, translating it

focus to the empowerment he gave his mother.

to “you clung to nothing, nothing but your pure,


white, spotless youth.”. The translation loses focus

poem is a mournful ballad that shows admiration

on the boy’s heroic move being in contrast to his

for a young martyr while the translated version is a

pure passion and instead mistaken it as being about

celebratory poem that aims to empower and inspire

his innocence.

more to fight for their freedom. This raises the interesting question on whether the protection

Through the review and analysis above, the

and promotion of the such translated literatures

translation of the poem showed the difference

in foreign countries sacrifices or added certain

in emotion, mood and tone of the original poet

impression and meaning of the original works.

and the translator. The clear difference is on one

While it might empower and promote participation

being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situation written, and

in such activities and ideals, misinterpreted or

the other as a bystander. This translation error is

mistranslated works might affect how both native

related to how the poet and the translator had a

and non-native readers see the incident. Thus, not

difference in experience and perception on the

only should works be carefully translated, it’s

June-fourth incident. This also reflects the overall

best to ensure a translation or adaptation loyalty

differences on how Chinese and foreigners see the

and truthfulness to its original work, especially

June-fourth incident, to Chinese, the incident is an

when they contain serious topics or heavy emotions

emotional event filled with pain and devastation;

towards historical events.

while to foreigners, the incident is a sign of the Chinese's awakening on their political situation.

Remarks

Looking and experiencing it up close, June-fourth

[1]A poem narrating a story, often on romance and appreciation

event is a very surreal incident for people who were involved in it due to all the shock, let-down and devastation they have to take it. In comparison, foreigners had always been looking at the issue from afar, the June-fourth incident is a celebratory event to them since the Chinese can finally see the problems with their government and was willing to fight and even sacrifice for it. The mistranslation of the poem shows exactly the difference in view and emotions for the incident, in which the original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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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波:給十七歲——“六四”二周年祭 題 記: 你 不 聽 父 母 的 勸 阻, 從 家 中 廁 所 的 小 窗 跳 出; 你 擎 著 旗 幟 倒 下 時, 僅 十 七 歲。 我 卻 活 下 來, 已 經 三 十 六 歲。 面 對 你 的 亡 靈, 活 下 來 就 是 犯 罪, 給 你 寫 詩 更 是 一 種 恥 辱。

活 人 必 須 閉 嘴, 聽 墳 墓 訴 說。 給 你 寫 詩, 我 不 配。 你 的 十 七 歲 超 越 所 有 的 語 言 和 人 工 的 造 物。

我活著

還有個不大不小的臭名 我沒有勇氣和資格

捧著一束鮮花和一首詩 走到十七歲的微笑前 儘管我知道

十七歲沒有任何抱怨 十七歲的年齡告訴我 生命樸素無華

如同一望無際的沙漠 不需要樹不需要水 不需要花的點綴

就能承受太陽的肆虐 十七歲倒在道路上 道路從此消失

泥土中長眠的十七歲 象書一樣安詳

十七歲來到世界上 什麼也不依戀

除了潔白無暇的年齡 十七歲停止呼吸時 奇蹟般地沒有絕望 子彈射穿了山脈 痙攣逼瘋了海水

當所有的花,

只有一種顏色的時刻 十七歲沒有絕望 不會絕望

你把未完成的愛

交給滿頭白髮的母親 那位曾經把你

反鎖在家中的母親 那位在五星紅旗下 割斷了家族的

高貴血緣的母親

被你臨終的眼神喚醒 她帶著你的遺囑 走遍所有的墳墓

每一次她就要倒下時 你都會用亡靈的氣息 把她扶住 送她上路 超越了年齡 超越了死亡 十七歲

已經永恆

80

1991 年 6 月 1 日深夜於北京


For Seventeen

(Commemorating the Second Anniversary of 6/4)

By Liu Xiaobo

(You didn’t listen to your parents’ warnings, jumped out the bathroom window, snuck away. When you fell, holding up a banner, you were just 17. But I lived; I am already 36. In the presence of your shade, to survive is a crime, and to give you a poem is even grosser shame. The living ought to keep their mouths shut, ought to listen to the mur- murs from the grave. That I should write a poem for you! I am unfit. Your age, 17, is worth more than any word or work—more than any thing that can be made.) I live, even sustain a certain notoriety. I want the courage, or the quality, to proffer a handful of flowers and a poem, to come before a seventeen-year-old’s faint grin, though I know— I know— Seventeen doesn’t carry the slightest grudge. Your age (seventeen) tells me this: life is plain. It lacks splendor, like gazing at a desert with no borders: with no need for trees, no need for water, no need for the dappled touch of flowers, you take the sun’s malice; that is all. At seventeen, you fell on the road, and so the way was lost. At seventeen, eyes open in the mud, you were peaceful as a

When, at seventeen, your breathing stopped— well, it was

book.

like a miracle—

Here, in this world,

you had not lost hope.

seventeen,

The bullets ripped through the mountains, convulsed the

you clung to nothing,

seas,

nothing but your pure, white, spotless youth.

as, for a time, all the flowers in the world took on one color only. Seventeen, you didn’t lose hope, couldn’t lose hope. Take the love you never spent, give it to your mother; her hair is white now. Your mother, who once locked you away. Her line was broken under the red and five-starred flag. High and fine, your mother, your own blood, shout-roused by your dying glance. She carries with her your last will, walks among all the tombs. When she herself is ready to fall, with your ghost breath you brace her up, you set her on the road. Past age or youth, past death, Seventeen, already forever.

(June 1, 1991, late at night in Beijing.)


六四到底與我何干?

我的答案是,政治是離不開公義的,要合符良心的,而且民主、

自由是值得追求的價值

關於六四

投稿

六四到底與我何干?幾乎每年到這個時候,我都這樣 問自己。我想解答的是自己到底為甚麼會關心這件事, 明明自己在三十年前尚未形成,明明我不認識他們當 中任何人,明明對中國無甚感情。可是當有人懷念起 八九民運,哀悼六四屠城,總是會刺激到我自己。 於是我開始回顧自己與六四的關係。對我這一個今年 只有二十二歲的學生來講,六四似乎從來都只是上一 代告訴我的事情。家裡沒有刻意講述這件事情,學校 也沒有,我對六四一開始的印象,是來自新聞報導。 記憶中,每年總有些時候,大台的新聞報導總是會就 六四做一些訪問,又或者播放一下燭光晚會的情況, 立法會辯論六四議案的情況等等。然後又試過玩網上 遊戲看見有一個「公會」的名稱叫 VI.IV (不是 Viu TV),看公會的描述介紹居然是說政治。記得那個公 會的負責人問我「到底你覺得六四的問題是甚麼」, 好奇之下就去查一下資料,最後就開著維基百科看了

文:霍漢橋

很久很久。看「六四事件」的條目:由事件的起因開 始看,一路到學生的升級行動、趙紫陽探望學生、政 府宣佈北京戒嚴、北京市民守護學生,到最後屠城鎮 壓……一路看,心就一路沉,除了夾雜憤怒與鬱悶的 情緒,更使我開始思考何謂政治—學生為甚麼要如此 示威?政府如此鎮壓的錯誤在哪裡?慢慢再思考到, 政 治 到 底 是 為 了 甚 麼? 到 底 有 甚 麼 價 值? 我 的 答 案 是, 政治是離不開公義的,要合符良心的,而且民主、 自由是值得追求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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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代透過紀念六四這一方式呈現他們對六四的詮釋,展現他們

對民主、自由的堅持,也分享著民運人士逆權的勇氣;下一代就

在這個環境下吸收民主、自由的價值,以及對勇氣的欣賞

而這類空間,在香港這個極度個體化、去政治化工程深入每寸土

壤的經濟城市,一直是絕無僅有的

六 四 發 生 在 中 國, 對 中 國 沒 有 情 感 的 人, 為 甚 麼 要 紀 念 六 四,

六 四 與 不 是 中 國 人 的 人 , 就 只 是 一 件 與「 盧 旺 達 大 屠 殺 」或 者「 巴

爾幹種族滅絕」一樣的人道災難

從基督教學校長大的我,小時候每個同學要每年負責

於是我反問自己愛不愛國。我的答案是「其實薄弱得

最少一次課室內的敬拜。記得有一年我刻意挑了六月

很」,畢竟情感是需要有經歷支持的,而我不像上一

四號前後的時間,用敬拜的時間就是刻意要講六四事

代,根本無所謂中國的經歷,也自然產生不起一種愛

件。當時自從知道八九民運與六四的種種,就會覺得

國情感;但它對我的意義又遠遠不止於「人道災難」。

「我要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情」。小時候的感受是,

從來都不是愛國不愛國的問題:看著由上一輩堅持之

政治這一回事一年裡面唯一會受到討論的時候,在我

下,六四的燭光建立了一個傳統,一個有關民主、自

的經驗裡,就是六四的時候。只有在那一天,我才能

由、良心的傳統。它直接影響著我這一代,使得我和

問及其他同學怎樣看待政治:「一個國家應該要怎樣

很多朋友,在思考政治的切入點,不是首先考慮效益,

做才是好的」、「學生的訴求是否正確」、「民主自

或者對自己有無著數,而是一個政治行為是否符合道

由有甚麼價值」等等,原來可以拿出來討論,雖然就

德,它背後有甚麼價值。這一些思考的方法,沒錯書

只有這麼一個機會。在初中的時候,我開始跟一些同

本是可以教授的,可是你要覺得關乎自己的話,一定

學聯群結隊前往維園集會。在一個沒有人講政治的地

要親身經歷這一個傳統,然後讓這個傳統成為屬於自

方講政治是很困難的,只是每年的六月四日到了維多

己的。這一代以新的方式去演繹,讓後浪接受前浪的

利亞公園,大家可以望對方一眼,便開始政治的話題。

禮物,然後由後浪走自己的路。上一代透過紀念六四

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開啟了一個平民政治討論的空

這一方式呈現他們對六四的詮釋,展現他們對民主、

間。而這類空間,在香港這個極度個體化、去政治化

自由的堅持,也分享著民運人士逆權的勇氣;下一代

工程深入每寸土壤的經濟城市,一直是絕無僅有的。

就在這個環境下吸收民主、自由的價值,以及對勇氣

而所以,六四的這個時候,對香港人認識政治,以及

的欣賞。我不敢說支聯會大台上的人沒有大中華情意

對我們這一代認識政治,有很深遠的影響。

結,但六四的紀念對並無經過六四的這一代,就是透 過他們的追憶灌輸到我們的腦內,在這種六四的儀式

這個空間近年開始在網上出現:前幾年有不少關於

性紀念與相關的公共討論下,六四的精神 —  民主、

六四與悼念的爭論,雖然有些人的用字十分狠辣,但

自由、反抗專制等等,在新的一代生根。我想對於我

這些爭論我覺得,至少是代表我們又有機會重新思

們這一代,六四是一種如此的傳統。

考,到底我們堅持的是甚麼。當中一個猛烈的批評是, 六四發生在中國,對中國沒有情感的人,為甚麼要紀 念六四,六四與不是中國人的人,就只是一件與「盧 旺達大屠殺」或者「巴爾幹種族滅絕」一樣的人道災難。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83


眾人的六四記憶帶給我的,除了對政治的認知之外,更是一種行

動的勇氣,展示原來除了屈服在強權面前,屈服在現實面前,我

們還可以拿出勇氣,為世界美好多一點而奮鬥;或者,至少卑微

的在自己的崗位上謀求空間,謀求服從大勢以外的可能性

群 眾 蜂 擁 而 至 希 望 保 護 的 , 就 是 這 班 學 生 —— 而甚至是這個情 景,也與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千里之外的北京市民走向街頭保

護學生,阻止解放軍入城的情況,出奇的相似

做高中的通識專題研習(IES)時,對於我們這一代

從香港人對六四的共同追憶開始得到啟蒙的自己,近

的政治啟蒙源頭很有興趣,於是做了一些問卷,雖然

年來我每次接近這個日子,心裡都會有種催迫——每

結果難登大雅之堂,但結果起碼反映了身邊百多人的

年 都 總 覺 得, 應 該 做 一 點 事 情, 要 藉 此 機 會 分 享 多

經驗:除了當時席捲全城的反國教運動影響很大之外,

點自己認為重要的政治價值。三年前在上系會,面對

居然有許多朋友是因為六四晚會開始關心政治。還記

六四的眾多爭拗,自己用了很多時間整理自己對六四

得幾年前學民思潮成立之時,他們的口號就正正是來

的 理 解, 最 後 與 莊 員 寫 了 一 篇 聲 明; 去 年 人 在 異 鄉

自六四紀念歌曲《民主會戰勝歸來》的一句:「後有

心裡很忐忑,最後用了兩三個小時在 Instagram 發了

巨浪承接這變改」:結果他們帶領了相當本土的反國

十多個 Story 作為「懶人包」,因為覺得玩 IG 的朋

教運動,然後繼續推動公民提名運動,到了學生罷課

友好像比較少留意政治,就想利用這個機會講述我知

之後衝入公民廣場,群眾蜂擁而至希望保護的,就是

道的六四給許多年紀比我可能還小的朋友。今年為了

這班學生——而甚至是這個情景,也與三十年前的那

六四,選擇參加基督教的六四祈禱會並作分享,對著

個夏天,千里之外的北京市民走向街頭保護學生,阻

許多比自己老兩倍的上一輩,見證他們對六四的堅持

止解放軍入城的情況,出奇的相似。

到底對我有甚麼影響。 眾人的六四記憶帶給我的,除了對政治的認知之外, 更是一種行動的勇氣,展示原來除了屈服在強權面前, 屈服在現實面前,我們還可以拿出勇氣,為世界美好 多一點而奮鬥;或者,至少卑微的在自己的崗位上謀 求空間,謀求服從大勢以外的可能性。於是我答應自 己, 無論畢業過後處於甚麼境況,這種精神,莫忘莫

「無論你是愛他不愛他

失。六四與我何干?它以這個方式存在於我的記憶,

還是可將那勇氣帶回家」

就以這一個方式被記住,八九民運的精神就如此被活

84

——《家明》

影響我的行動。而當有許多人都有如此的記憶,六四 用,而且一直影響著香港的政治。


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85


我當時一方面感到震驚, 因為一直以嚟對嗰場學生運動感覺到喺相當和平嘅一場運動。 我覺得無咁樣嘅需要,亦都感到迷惑⋯⋯ ——梁振英,1989年

86


⋯⋯唔係唔重要,六四活動呢,大家都有參加不參加嘅權利, 但係兩者要作一個比較。 今年(2015年)亦都唔係六四嘅逢十嘅⋯⋯大嘅年頭⋯⋯

——梁振英,2015年


中大學生報八九民運三十週年特刊 出版:第四十九屆中大學生會 中大學生報 出版委員會「逆流」 地址:香港中文大學范克廉樓 307 室 電郵:cusp@cusp.hk Facebook:中大學生報 - Chinese University Student Press Instagram:cuhk-countercurrent 編輯及作者:莊怡怡、何靜姍、陳琪琪、張展澄、戴耀康、杜宗健、鄭俊諺、 吳卓君、杜偉航、黎亭希、楊皓鋮、黃雅文、清歡 設計:何宇霆、莊怡怡、陳琪琪、張展澄、戴耀康、何靜姍 鳴謝:Jeffrey、Howard、Mars、tony wong、何正男、Shirley、陳敬慈、韓東方、 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袁德智、黃雅文、莊耀洸、睡之 承印:新設計有限公司 份數:6000 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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