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屆道南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入圍決審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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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組決審 評審:林黛嫚老師 阿

盛老師

鍾文音老師



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目錄 小說組評審簡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 編號 27〈我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 編號 18〈沙發裡的寡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9 編號 09〈回家〉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 編號 03〈家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5 編號 21〈奇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5 編號 12〈畜生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58 編號 29〈自由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69 編號 04〈生於童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83 編號 31〈苦難中的力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89 編號 35〈分家〉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10 編號 05〈紫藤與桔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17 編號 20〈Escape the Fate〉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27 編號 26〈結局路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49 編號 24〈她與他的故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56 編號 37〈耶誕樹的枯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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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組

小說組評審簡介 林黛嫚 作家。其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散文也有可觀。寫人情溫醇柔美,創作題材 生活化,有時自古典書籍中擷取,描寫對象多為平凡而善良女性,表現淡淡的人 生滋味,困頓中的堅忍人生,文筆細膩而個性堅毅。

阿盛 作家。以幽默自然的文筆,諧趣與機智橫生的風格勾勒出筆下的事件和人物, 他慣常以一種來自鄉野說唱的趣味來寫作,像一位現代說書人,以親切的人物、 熟悉的鄉音為大家講述一段段生動的人生情節,他筆下的場景,除了形貌、氣味 之外,還帶有豐富的韻味,在寫到關鍵的地方,常常自然而適切的加上幾句隱性 的批註,在冷筆中有熱情,在簡單的描摹中有繁複的趣味,令人在會心微笑之餘, 感受到更多人性深處的荒唐與無奈,在眾多台灣散文作家中獨樹一幟。

鍾文音 作家。寫作題材多樣,在流豔耽美的文字中,不僅細膩地帶出對於島嶼、土 地、性別情慾的關懷,更為家族史的書寫留下見證,並以此鋪寫母系家族環繞的 親族網絡。多年來足跡遍及五大洲,四十幾個大城市,近期創作偏向旅行書寫, 特別關注旅行的歷史與文明和個人的碰撞,藉文學及藝術家經典人物的追尋,做 為自我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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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7 〈我們〉 一 我是部份的報導 該噴漆字樣上午被校方清理完畢。校方接受媒體訪問表示,類似事件已非第 一次發生,會尊重學生意見表達的自由,但應避免破壞公共財產。 對於 4 人行為,若是政大學生,將交由學生獎懲委員會處理;若是校外人士, 將交由警方處理。 二 我是你們的校長 我是你們的校長。但快別搞混,別問我那些電梯的問題,那與我無關。我姓 蔣,人們習慣稱我作蔣介石或蔣中正,甚至有人叫我常凱申。不過,我更喜歡你 們稱呼我為蔣公,或者蔣校長。 今天天氣不錯,同時又是一個國定假日,是個適合闔家出遊的日子。美好的 日子在鳥鳴中開始,我坐在以我為名的建築裡,看著稀疏的學生來去、談笑。無 庸置疑,這是我的成就。儘管我並未成功反攻大陸,拯救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 但太平洋上這一座民主的堡壘,是我不可抹滅的功績!我知道有人稱我為「殺人 魔王」,顯然那些人不太明白何謂必要的犧牲…… 今天是二二八,一個與我無關卻讓我背負罵名的日子。那些別有所圖的人操 弄著大夥的痛苦記憶,人們卻也樂得受他們操弄,似乎一個仇恨的目標,是繼續 活下去的必要條件。我會繼續承受這些罵名,因為如今我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 有等待那些真正重視並且了解過去的人來為我洗刷罵名。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有點像是油漆。當大廳的門口開啟,我確 定了那是油漆的刺鼻味道,不過我卻沒看見味道的來源,只有幾個戴著口罩的學 生提著紙袋進入建築。他們壓緊口罩,從紙袋之中拿出了…… 方才發生的事情太過齷齪,我無法啟齒。我感到親人的背叛。「坐在銅像旁 邊讀書像坐在爺爺身邊讀書」這句從你們現在校長口中說出的話言猶在耳,然而 你們卻對自己的親人做出這樣殘酷的事情…… 我感到很痛心。我知道我沒有錯,我也明白他們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危言聳 聽之人,錯的是他們如共產黨員一般利用少年的無知……利用那些無知來為非作 惡。他們的過錯終將受到懲罰!至於那些受騙的孩子,我會原諒他們,就像每一 個慈祥的父祖一般期望著兒孫改過,然後再一次付出百分之百的關愛。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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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義士 你們認為我們是無禮的兇手,但其實我們是一群義士。唯有透過這樣的舉動, 才能引起你們的注意;因為你們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你們只把今天視作一年一 度的額外假期。在無知的人群之中,唯有我們挺身而出,也只有我們,打算告訴 你們歷史的真相。台灣、美麗之島、福爾摩沙,幸與不幸並存,這塊土地之上血 跡斑斑,沒有人提醒你。 說來十分可悲地,我也是直到讀了高中以後才知道家裡有關白色恐怖的歷史, 奶奶那時候已經過世,只留下一段被迫的沉默。我的祖父在白色恐怖期間人間蒸 發。這樣的故事你們或許聽過,也或許沒聽過,你們不在意,從不。你們記得灰 姑娘的南瓜馬車和白雪公主的蘋果,甚至以為有人曾經蹲在河邊看魚往上游!我 們無言的故事不曾被你們傳誦。真實被迫抹去,不該發聲的一切都被禁聲,直至 永恆的遺忘。我要提醒你們:一個雕像似乎無害,卻隱隱藏著價值和態度,威權 的餘毒未曾清除。 如同一切有計畫的起事,我們早已做好準備。「威權遺害」和「歷史兇手」 八個字是我的作品。刻字的厚紙板是向學校外便利商店要來的厚紙箱。起事之前, 我們相約在我的住所測試噴漆的效果。白色的漆噴在報紙上不很明顯,字體的形 狀十分完整,我很滿意。 前往圖書館的途中我發現稍早的噴漆在我們身上留下了濃厚的味道,曾有幾 個路人疑惑地看著我們,看來我們霸氣外漏。假日的圖書館不開放借書,只有少 數想讀書的人會到自習區去。我們在銅像座椅的左右各噴四字,白色漆字在銅像 上十分顯眼,噴漆的味道也很快佈滿了整個空間,想必我們的行動會有很好的效 果。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銅像的腳產生了妨礙,右側的漆字並不十分工整。 你們永遠無法想像這種快意:當我按下漆罐,白漆噴出,銅像上浮現文字, 彷彿昭昭天理終於得以伸張! 最後給你們一個建議:看一看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吧! 四 我是一個公務員 「再見,我明天非得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要起床,早上不要打給我。」昨天下 午,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去了一趟洗手間,然後就打道回府。大概是說出那句話的 時候吧,我順手把手機往桌上一擺。擺在我平常習慣放手機的地方,那個可以一 邊看電腦一邊關注手機的地方。再強調一次:我只是把手機放在桌上忘了拿,我 可不是什麼狂熱守護銅像的黨工。 你們要噴漆,我不會阻止,我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傻到自己去惹事上身。 當然我也不可能支持你們噴漆,噴漆這種事,豈不就是給大夥兒添麻煩嗎?政治 大學就是黨校,蔣中正就是蔣校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你們怎麼就不能體 諒理解呢?想想打掃的阿姨要多花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能把你們的「傑作」給清理 乾淨,難道以你們的腦袋不能想出更好的抗議方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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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人有自己的想法當然很好,但你們要想清楚,可不要被人在背後操弄了 都不知道。話說回來,我只是個公務員,不好發表什麼意見。反正這種事情也不 是第一次發生,話題過了就沒有什麼人會記得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人都 是健忘的,況且這也不算是什麼重要大事。 我也就是個公務員,一樣是領人薪水受人指揮,唯一的差別不過是飯碗硬了 點。我沒有什麼大抱負,就想簡簡單單過日,希望你們學生別鬧得過火了,別妨 礙我好好過日子。 待會找到手機,我就要回家補眠了。 五 我是打掃阿姨 今天本來應該會比較輕鬆一點,沒想到臨時被叫來清這個。我不是讀書人, 對抗爭什麼的都不懂。如果學生認為這件事情得做,那一定有他們的道理,畢竟 他們都讀了那麼多書。反正清噴漆不會比清理學校的垃圾還麻煩,只要噴一些香 蕉水,再用抹布仔細擦一遍就會很乾淨了。 你們說噴漆是對破壞公物,或者對蔣介石不敬;我覺得平常學生在圖書館大 廳討論完就把垃圾亂丟在銅像更有問題。有些學生雖然讀了很多書,卻連一些做 人的道理都不懂,也是沒什麼用。 不過這種事要吵也是你們讀書人吵,我把環境整理好就功德圓滿了。 六 我是一個女性主義者 做為一個現代女性,我感到很悲哀。如同狄更斯在《雙城記》裡所說的: 「這 是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如今對於女性來說,也是一個既光明又黑暗 的時代。不成熟的民主和個人主義在這個社會上長出了許多畸形的果實;但另一 方面,這樣的環境也讓每個女性有可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我認為人的權利,都是有條件的。當上天賦予人種種權利的同時,也有很多 義務必須遵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無條件獲得。一位讓我尊敬的老師這樣說: 「儒 家倫理中的父慈子孝或兄友弟恭,它都不是一種必然。而是有條件的,父先慈而 後要求子孝,兄得先友,弟才能恭。可是大家都搞錯了,以為這是在鼓吹父權。」 或許你們覺得奇怪,一個現代女性主義者怎麼會支持儒家的看法?其實以思想的 新舊直接認定好壞是很要不得的。當然過去的時代背景與現在有很大的差異,我 們必須取其精要,不能拘泥小節。 話說回來,所謂畸形的果實有三種。一是那些不斷要求種種權力,而不願意 付出的女人,以流行的說法就是公主病患者。二是以為女性的一切權利都已經由 男性雙手奉上,於是苟且過日而沒有進行鬥爭的女人。三是對權力無感,仍舊將 自己限縮在家庭和婚姻中的女人,如同張愛玲筆下的「女結婚員」。他們一心想 著找個好人家嫁了,然後相夫教子。殊不知這樣的想法完全將女性作為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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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可能性給剝奪了。 我之所以加入這次的行動,是因為我相信:人要努力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女 性當然也不能例外。因此,被邀請加入這個任務後,我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希望 不要因為女性的身分而和他們在思想或行動上有所差異。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 了反抗伺機再起的父權思想,為了給當代的女性立下榜樣:女人也可以積極地參 與政治。 我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我是一個完整的人。 七 我是你們的校長 天色漸暗,人群消散,最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守著。你們不知道在許 多像這樣無人的夜晚,我有多難捱。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的檔案我見得多了, 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多。作為一個有血有淚的人,難道我可能不帶一點悲傷 和憂鬱嗎?早上我告訴你們的話其實不是真的,我當然知道小島的統治有問題, 我也知道台灣還不屬於中華民國的領土,只是託管地。然而世上總是充滿無奈, 我被迫棲身於此,反攻大陸必須有所犧牲。犧牲台灣人的生命我也感到很痛苦。 皈依主之後,我時常向祂禱告:希望祂指引我正確的方向。大陸易守後,我 更頻繁地禱告,祈求祂的憐憫,祈求祂給我指引方向。我時常感到不安,不時跪 倒地上,涕淚縱橫地乞求上帝的憐憫和原諒…… 這萬般的苦痛豈能為外人所知道?唯有在這樣的夜深人靜,我才能這樣獨遣 悲懷。高處不勝寒,此話確實當真! 八 我是你們的學長 校長受辱的消息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那時候我剛從附近的公園結束每日 例行的閒晃,返家路上我的右眼皮無端跳個不停。俗話說:「左跳財右跳災」我 的心頭由是一驚,隨即安慰自己:「人老了身體自然會出狀況,莫急,莫慌。」 無奈我只猜著了一半:人老了身體自然會出狀況。我還沒能聽得清楚女兒嘴裡所 說究竟如何一回事,便雙腳癱軟、眼前一黑,而後不省人事。再次醒來是兩日之 後,一雙兒女擔心我的身體,堅持要等我身體狀況穩定下來,才願意告訴我事情 的經過。於是,待我終於弄明白那一天發生的事,已經是事發五日之後。 為了表達對蔣校長的敬意,並反一反現今只顧批判歷史過錯,卻不願承認歷 史建設的風氣,我決定回到政大,獻花至蔣校長的銅像。當然我的兒女都表示強 烈的反對,認為我的身體不當在短期內出門遠行(儘管這段路程並不甚遠)。不過 在我的強烈要求之下,他們也只能順著我的意思。 穿著久違的西裝,捧著女兒買的一束花,睽違幾十年,我萬萬沒想到再次踏 入大學校園,竟然是因為校長受辱。我從校門口緩步經過噴水池,再走向銅像所 在的圖書館,思緒盡是對現今人事的感慨。我最近聽到的一個有關失業救濟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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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事:現在的政府規定,失業救濟金可以領六個月。前一陣子我有個學弟要雇 人,不料對方表示要在三個月後才願意開始上班,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對方希 望領完餘下可領的失業救濟金再開始工作。這樣過度重視、過度利用權利的作法, 難道是可取的嗎?可見現今大眾並不懂得自我克制的美德。 我恭敬地把花束放在銅像座上,深吸一口氣,接著深深鞠躬。我回想起幾年 前回鄉探親時對文化大革命過程的見聞,以及六四的血腥鎮壓,接著想起蔣校長 對台灣的保衛和種種貢獻,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我想,現在的學生不懂得自由的可貴。 九 我是一個強者 尼采認為道德只是弱者用來約束強者的一種工具。一個真正的強者,不應該 受到道德的束縛,因為世上本來沒有善惡。以上帝為基礎的道德隨著上帝之死而 失去一切正當性。「存在就是把生命力表現出來!」尼采這樣說。而一切強者的 作為都是善,弱者的就是惡。我是一個強者,我要表現我的存在,表現我一切的 善。 我時常書寫,透過書寫,我可以讓其他人感受我的存在;投稿和投書都是更 進一步表現存在的好辦法。比起書寫,我更常閱讀,閱讀讓我掌握世界的樣貌。 因為一個強者必須時時刻刻增強他的能力,以及他的存在。 我是這次事件的主導者。之所以發起這件事情,是因為我認為單靠言論無法 確切地表達出我的能力,因為我的能力最終還是要透過行動的成果才能證明。弱 者的道德就是服從強者的指揮,但他們不容易明白這個道理。我只能用間接的方 式指揮這些自以為有意識的工具,這給我帶來一些小困擾,不過這些困擾只是過 程;因為從結果看來,我的指揮很成功。 我果然是一個強者。 十 我是你們的校長 黎明前的黑暗最寒、最冷。如今只有蟑螂螞蟻之類的小蟲與我作伴。我其實 一點也不在意,我不怕冷言冷語,我不理吹捧奉承。世界與我並無關係,因為歷 史只是當代的、一時的詮釋,當時間繼續流轉,信誓旦旦的話語必將瓦解,一切 終將回歸寂靜,因為你們攻訐或吹捧的對象並不是我。我只是一個銅像。我負責 承載你們的價值,放縱你們的想像,我說出你們告訴我的,我隱藏自己的本質。 不過,本質不容改變,我是一個銅像。 十一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 發票中獎號碼新鮮出爐,我誠心地希望神保佑我這兩個月的消費有一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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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回報,如果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在草坪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對發票號碼,多愜意 的一個下午阿?今天的風有些大,我得小心別讓發票給風吹走了。五四零、四四 五、六八九、四七八、二一九,前三個號碼是頭獎的末三碼,後兩個號碼是增開 的六獎。我想我最多只可能對中兩百塊錢,所以不曾抄下頭獎的全部號碼。其實 我還不曾中過發票,只是覺得對發票號碼是很不錯的打發時間的辦法。 四八零、四六九、九三七……,五四一。五四一,差一號就有兩百塊零用錢, 真可惜。這張發票是在美術用品店買紙開的,記得前面一個人似乎買了兩罐白色 的噴漆……哈,說不定那個人就是在學校蔣公銅像噴漆的人。他也算是幸運,作 這種事情還中了兩百塊錢!不過這件事情過了快一個月,大概沒有人記得了。只 有在這麼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想到吧?或者其實校內有人在發漏這件事 情勒?不過這也不甘我的事,我只是個平凡人。 二八四、零七九、一一九、五八一……,我還是沒有中獎。 十二 我是那個被遺忘的人 我是第四個人。歷史上有許多人被遺忘,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有人會問這樣 的問題:有沒有人知道誰是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類?……那麼,有沒有人知道誰 是第二個?接著他會告訴你:只有第一個人會被記得。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就算 你不曾記起,但是他的名字依然可考。 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爺爺的故事。遺失的故事透過逃過一劫的人願意透露 的過去勉勉拼湊而成。勉強拼湊出來的故事裡,許多無名可考的人消失在過去。 他們並非凡夫俗子,卻連凡夫俗子都不如;因為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另一個朋友告訴我:「史記的刺客絕不可能都是獨行俠,但他們的朋友不曾 被知曉。」他也這樣告訴我: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讀書人。』因為讀書 人容易留名,我選擇讀書」我尊重他的決定,不過,我決定屠狗。 有些人注定要被遺忘,而我是那個被遺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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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18 〈沙發裡的寡婦〉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個秋日的午後,寡婦坐在客廳中央,她咳嗽著, 筆桿在鵝毛黃色的檯燈下兜著,她想要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那種虛假感,完整 地記錄下來。她很早以就曾有寫作的念頭。但這些年來累積了千頭萬緒,一時之 間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寡婦想起事發那天,自己難以置信,甚至當下自己還可以有說有笑,那簡 直是一種太頑固的心態,以為自己洞悉了騙局,然後在一場騙局中漫不經心地配 合著被玩弄,一副大人配合小孩耍魔術的表情。「很多時候現實遠比小說來得不 合理。」她在泛黃的紙頁上寫了些字,咳嗽,然後又塗掉。 「沒人愛看說理的故事」用懷疑的眼神讀了一次。咳了咳。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起居都在一座巨大攝影棚裡配合著演出,一直努力期待 著哪天或許會找到出口,通往真實世界,擺脫折磨人的攝影棚。 虛假感使她喪失某種能力,令她再也感受不到錐心的苦楚,無法溫存愛與 被愛的美好。這種虛假感被她簡稱為「午睡症候群」。 每當她從午睡醒來,天色漸漸昏沉,那感覺就會在她醒來的時候無可救藥 的襲上心頭。還是從夢開始吧,她想。抓起筆,猛力在隨時可能被刮破的筆記本 上漫漫寫了起來。 ※ 夢。晚餐後,男孩和男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他寫著生字本作業簿,他讀著 自己的書。她把剩下的晚餐收好,設法在冰箱中挪出一些空間。冰箱裡總是食物 滿盈。她有些不安地掃視著這個混局。唔,中午剩的便當又忘記吃了;蘋果再不 吃就會發黃得更厲害,到時候會被嫌棄,水果就會變成賭局的懲罰。 她認真地視察冰箱,在心中做打算。不過她總是過於理想,導致每餐的份 量供過於求。家裡什麼都有,惟獨少了明天做早餐的土司。 她熄了廚房的燈,看見他們倆比鄰而坐不說話,鼻息聲一起一落。但男人 竟然忘記拿盞檯燈來給男孩,光線太暗了。眼看街口的麵包店就要打烊,她得先 去買些土司,五榖的那種。 她披上外套便出去。家門在她背後關上,嘴角不覺微微上揚。瞧他們倆是 多麼專心,連她出門都沒有人過問。 從屋外看來,家裡透露出鵝毛黃色的柔光,清涼的夜風揚起白窗簾。從街 上仰望天花板可以看見一道黑印,那是男孩以前把球踢到天花板的後果。她閉起 眼睛,以想像就能知道那個黑印的大小和方位。她對這個家再熟悉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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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再度張開眼睛,希望再次窺得那種幸福,但窗簾一掀一闔之間什麼也 沒看見。她死命盯著窗戶,把眼睛瞇成一線。朝家的方向飛奔起來,但一點兒也 沒更接近。 一陣狂風自頭頂呼嘯,她奮力往窗內一眺,只見斑斕的空屋。窗簾胡亂抖 了一陣,充滿訕笑和戲謔。 不過,對於他們無故消失的問題,她並沒有多想,甚至連懷疑也沒有。只 感到自責,因為她知道幸福對她來說,本來就太過虛幻。她恐懼過分的幸福。 夜裡繁星點點,那座窗戶不再綻放溫柔,反而抖漏幽邃的冷茫。簾子在那 裡一遮一掩。在她的心底揚起了些什麼,她以為那是一股絕望,但事實上那或許 連情緒都稱不上。在她心中騰起的,是不夠深刻的情緒。如同絨毛飄降水面,那 樣輕,那樣微不足道,而無法抓準。她不再奔跑,佇足,翹首望向天空,黑夜之 中繁星點點。 一陣風夾帶著黑夜的氣息從遠處襲來,街景化為灰燼,她回首,身處漆黑 曠野之中,顫抖的星宿落滿了地平線。她甚至有些愉悅。但她替自己的愉悅感到 罪惡。 ※ 筆尖頓得太嚴重,字跡幾乎難以辨識,但寡婦文思泉湧,發出一聲哀號, 不悅地動身在成堆的箱子中間穿梭,找到一個寫有「文具和工具箱」的箱子,迅 速的將它扯開,撈出一支鉛筆。坐下之前,看到大地盡頭飄著將盡的暮光。滿天 的絢爛。 三點多的斜陽從窗口款款降落,窗框的影子之間飛舞著無數的細塵,她躺 在沙發上睜著眼看著。一個寂靜的下午。美麗的午後沒有任何事情等她處理,她 只消睜著眼。塵埃在柔和的光線中四溢、旋轉,然後降落。無數的塵埃隨著光線 移動,從窗簾移向書櫃。一排排的書、空氣、光,和咳嗽。

多麼舒服呀!影子在排排書架上迅速凋零,屋裡充滿了傍晚的溫黃,光影 逐漸冷卻下來,變成了清晨的冷光。 夢魘尾隨著冷光,來到客廳中縈繞不去。 自從男人離開以後,這個夢就常在此刻侵擾著她。有一次她從沙發上醒來, 敲了敲兒子的房門問他想吃什麼晚餐,開門卻只撞見一張空書桌,那是一陣靜默 中的驚嚇。兒子上了高中,晚上會和同學一起吃飯,然後補習,十點過後才會回 家,她把這事給忘了。 衣服已經摺好疊在床上,床單換成了新的,早上才換的。她呆站在門口, 發現自己毫無價值,生活的目的只是讓自己保持存在。她又開始感到虛假。像在 辦家家酒。她必須找一些事情讓自己做,什麼事都好,只要讓自己起身,離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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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空蕩蕩的房子,到外面去,隨著捷運上蜂擁的人潮推擠,咒罵毫不禮讓的汽車, 讓自己被這座活絡絡的城市撩起一些情緒,壞的也好。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打電話約一位滔滔不絕的朋友。這麼做,只是讓她有 個出門的理由。她知道這個世界,一個平常令她厭惡的世界,可以讓她脫離無感, 回到現實。她稱這種起床症狀為「午睡症候群」。 ※ 電話的尖叫聲把寡婦嚇得魂飛魄散。天殺的該死!咒罵中寡婦拾起電話。 那頭傳來:「請問是呃,來新街19號朵小姐嗎?這裡是宜家搬運公司。」寡婦驚 慌地瞥了牆上的鐘,四點半。她沒有想到時間過那麼快。她連忙把筆記本一扔, 以窘迫的眼神環顧室內所有的物品,像是一種宣戰,並答道:「是的是的」「這 裡要和您確認我們將於明日早上十點左右抵達。」

「你有在聽嗎?」她沒有在聽。但點點頭。透過玻璃瓶可以看到一隻扭曲 的叉子,瓶裡有檸檬片在漂。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有關你的夢,」滔滔不絕的朋友繼續說。 「我也做了可怕的夢 。」她遲疑地說。但朋友沒聽到她說什麼,顧自接著 說:「夢到你從街底那條橋跳了下去然後……」 她嚇了一跳,但沒有生氣,也沒有感到被冒犯,只是繼續聽朋友說下去。 她希望順著朋友的思維,調整節奏,跟上這膚淺的城市。 她想不起來那個夢到底曾幾何時進入她的潛意識,這輩子她夢過多少美好 的、甜蜜的、緊張的、痛哭的夢,但是幾乎從來不那麼真實,也幾乎不重複出現, 唯獨這個夢時不時,就出現在她小睡的片刻當中。每當她毫無警覺的時候,這個 夢就如災難一般,清清楚楚地重現。好似在提醒她,不要以為自己現在的生活過 得很順利。這夢總把她拋諸宇宙之外,流放到時間的洪流之中。 他還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做一些淒涼的夢,但他可以緊緊將她摟住。他 漫不經心地微笑。她閉上眼都可以感覺那股笑意。 她想不起來這個夢什麼時候出現的了。 她把目光從朋友身上移向落地窗,側了側身,面對客廳中央的那張矮長桌。 陽光從書架和窗台上退去,現在只有天花板上還一抹光影──還有足球的痕跡── 她側著身子,對男人說:家裡那個爆破小隊長,今天趁她沒有注意的時候「把你 送他的那顆足球踢轟到了天花板。」那顆足球上了劣質黑漆,碰一聲,天花板就 出現一道黑印。「差點碰掉桌上的瓷壺」,但這句話她沒說,免得兒子的足球不 保。他有點無奈又好笑,說要送兒子去當油漆師父的學徒。 男人的笑話總是不好笑。所以她笑了,從沙發中坐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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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色幾乎全暗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獨坐在昏暗的客廳。她一點也不 因回憶往事而痛苦,心裡只是靜靜的。比較像是少了些什麼。 她抬起手臂取下一本泛黃的筆記本,裡面寫了書摘、心情、計畫,或是一 些令自己得意的句子。打開矮桌的抽屜,抽屜裡只剩下一支欠削的鉛筆。捻亮一 盞檯燈,她知道夢境是可笑的,講出來以後總是連自己也半信半疑,因此她試圖 用文字將它完全體現出來,用白紙黑字的現實摧毀它。想藉此把那個惡夢消滅, 驅離自己的潛意識,趕入筆記本中。 就在她漸漸進入最佳的寫作狀態時,電話鈴聲如雷貫耳。她早就想把那令 人神經緊繃的電話給丟了,只是出於節儉的正義感,使她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恥。 她草草把夢結束,接電話。 「喂?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明天早上搬家公司的人就會到了。」 「這麼那麼快就到?那你呢?」她怏怏然回答。 「我大概中午。」 電話那頭響起上課鐘,她知道他得趕去教課:「不如你先去忙吧。」 「好先這樣,期待明天見到妳。」 「但你不考慮早點到嗎?」他匆匆掛了電話,她聽到自己在跟自己說話, 聲音隨著空蕩蕩的嘟嘟聲迴響,她心裡反覆著「期待明天見到你期待明天見到 你……」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成熟了?想他小的時候,總是避開一些可能讓她感 到欣慰的舉動,哪怕是一點窩心的話語,他都刻意避開了。譬如兒子不喜歡她以 母親的自豪之姿欣賞自己,那樣讓他感到噁心。他總抗議:「不要把我當成你的 寵物!」那時她會回答:「你本來就是我的寵物,寶貝。」並暗暗得意自己的幽 默。但他會氣得耳紅,然後盡可能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之內,做一件讓她生氣的事, 藉此達到平衡。因此她後來學乖了:縱使她心中的愛意湧動,也會盡可能克制自 己。 ※ 寡婦疲憊地抬起眼,太陽已經降至大地盡頭,窗外天際蒙昧如署光,屋裡卻 漆黑如穴,掛上電話後,她掃視著層層疊疊的箱子,那盞檯燈在漆黑之中像是一 團營火,而她是一個女酋長,統御著一座原始部落。這部落早已被棄絕,只有她 留守部落,在黑夜裡獨自升起營火。 其實屋裡東西所剩不多,只剩下一些日常用品,和幾本閱讀中的書。男人走 後,她曾嘗試把家裡佈置起來,但仍總是顯得不夠溫馨。這幾天她終於大興土木, 索性把所有物品通通清了出來,弄得雜物成堆,她狠下心要把令她神傷的東西通 通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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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男人死了以後,其實還有好長一陣子她完全無法做任何事情,那段日子裡, 家是一座野蠻部落,住民肆無忌憚。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玩具和待做的家事: 浴缸裡有冰棒棍造起的鐵達尼號(但遇難沉底了),水面上浮滿塑膠阿兵哥、樂 高人,旁邊還飄著一坨坨放太久,變得像是青蛙卵一樣的乾癟肥皂泡,客廳裡面 滿是積木和衣服。 那時後她主張兒子必須學習紀律生活。她說,都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做事情, 實在太累了,從今往以自己做自己的事!但她總是一個人鎖在房門裡痛哭,鮮少 露面攝政。 結果造成:只有偶爾,當她覺得自己可以面對世界的時候,她才會走出房 門,然後他總是在君臨之際,才趕緊假裝「紀律」生活。但她一眼就「發現」紀 律的怠惰(其實根本沒什麼好「發現」的,反正屋裡全亂成一團),然後她會用 各種情緒化的方法讓他知道她受夠了,屆時男孩會嗚咽著收拾混局。 不過,其實她並不是那麼軟弱、耽溺情緒的女人。這一切的混亂,都始於 一件她當初始料未及的問題。 下葬那天飄著毛毛雨。她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就連丈夫的喪禮都如同 電影一般,大家穿著黑禮服,嚴肅地撐著黑傘之類。所以在這裡沒有什麼好說的 了,說下去也千篇一律。 喪禮結束那天,她拖著疲憊的身體,面對那些前來慰問的朋友。那些人基 於禮貌,還是不免前來說了些話。後來她發現:那些比較不熟的朋友會嘮叨一些 制式的悼詞,然後一臉歉疚;而真正的朋友會在身旁默默守候。其實,她那時並 非因為難過而疲憊,而是繁瑣的程序,讓她連悲傷的機會也沒有。她寫「忙碌是 一種足以扼殺自我的方式」。 喪禮結束那天,她帶著兒子回到家門口,卻站著發愣。直到兒子拉了她衣 襬,才想到要拿鑰匙開門。這是最困難的事。她已經想不起來那時是如何克服「回 家」這件事了。在那裡等待的家,再也不一樣了。 她鼓起勇氣,提起鑰匙,捻了大三圈,開啟一個戒備森嚴的堡壘。但堡壘 充滿無數的地雷,以回憶為引信。 她吸了一口涼氣,把門沈重地推開…… 映入眼簾的竟是那夢魘的場景!她看到自己的身影站在街上往窗內眺:客 廳的燈沒關,桌上的水果沒收,作業簿攤在桌上,沙發倚上沒人,窗戶沒關。她 又感到自己與現實脫離,無法區分夢和現實,無法辨認這本來屬於她的家。她杵 在門邊良久,不斷思索著什麼,但並未思考任何事情。 她簡直喚出他的名字。 只是她沒有。歇斯底里的自憐把她與現實聯繫起來,使她泫然欲泣。使她 來到崩潰邊緣。她走進屋裡,無力地把窗戶闔攏,把桌上的水果收掉,以溫柔的 口氣叫兒子把作業收好,以最穩重的步伐踩出每一步。一切動作彷如宗教儀式那 麼徐緩而嚴肅。但都只是暴風前的寧靜,她的眼神裡流露著疲憊,看上去有如精 神病初癒,虛弱而安寧,但眼角可尋見才方褪去的悽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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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天,週末。她沒有起床,直瞪著天花板。下午,她終於走出了房間, 兒子坐在客廳看電視,她心裡很平靜,煮了幾顆水餃端到客廳,坐到兒子旁邊, 兩個人比鄰而坐,不說話。只有電視嘰嘰喳喳。 「一輩子,巴不得就這樣坐上一輩子。」她想。但他不能。他的人生才剛 開始。縱使她的人生結束了,他的人生才要開始。那是母性的本能,使她堅持下 去。她輕輕將他摟住,吻了他的頭,嗅到小男孩頭上的臊味,那是孩子與生俱來 的生命力,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她決定重新振作,環視屋中各樣待改善 的事項,在心中列舉成一張清單。找回那個持家的女人。頓時為自己的堅毅感到 驕傲! 可惜只維持一天。 隔天當她收拾散落四處的拖鞋時,她看見了他的鞋。拖鞋靜靜躺在門口。 她凝視良久,拾起拖鞋,一併放入櫃中,絨質的拖鞋沒有一絲聲響,靜靜 躺入鞋架。多麼和諧!多麼寧靜!「那抔土也是」此刻在她心中有東西悄然消失 了。空了。她轉身,下意識地走回房間,在房間裡有兩個枕頭、雙人床、兩隻牙 刷,和他正在閱讀的書,流蘇自書中款款擺下。她心中出現了兩個他:「她」和 「他」。 一時之間她的思緒全改成了第三人稱:藍色牙刷是他的、而綠色的是她的; 白色的毛巾是他的、而粉色的是她的。此刻一切離她好遠好遠,她像是個局外人。 又倏忽想起自己是誰,想起前天發生的事,想起自己是一名寡婦。她覺得 自己似乎要瘋了,眼淚從雙目汩汩流出。她獨自站立在房間中央,靜靜地瘋了。 她的感性使她的眼眸如秋日的湖面,波紋潸瀾;她的堅毅使她咬起雙唇、 抓緊手臂,指甲掐到了肉裡。 男孩忽然走進房間,對她微笑。頓時,她撞見了男人,認為那是一種訕笑, 是一種背叛與棄絕。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咆嘯怒吼,命令他出去,然後 重重把門甩上。口裡嚷著:出去出去! 從那天起,即使她想重振生活,但每當整理到屬於他以前的東西,她就感 到狼狽無力,這種問題是她始料未及的。就這樣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日子, 屋裡 暗無天日,只有房門外傳出的電視聲,以及雙方的自言自語。 ※ 「喂喂?你快到了嗎?」 「快到?」 「喔我也真是!這電話明明就是你家的,這證明你還沒出門。『快到?』 你該不會給忘了吧?」 「蛤?」 「這樣倒好,我會慢個半小時左右。因為那名送貨員又把車子停在我家車 道,這回得和他講明白。停在我家門口沒有關係,但至少留個電話嘛!」電話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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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有個女人的聲音,這女人積了一缸子的話: 「總而言之,我現在必須在家苦等, 正好給你時間準備。」她發現原來自己下午有個約。 「呀,默小姐中於來了。都幾百年沒看到你了。」 「默小姐?」 「阿茲海默。」滔滔不絕的女人熱情歡呼,張臂要擁抱她。她努力讓自己 看起來比較熱情些,但她的動作還是有些僵硬。她注意到桌巾旁有個汙點,新的 餐廳九成不合她心意。而且新的地方老是讓她分心;服務生的髮圈鬆了,豔紅的 指甲油令人生厭,服務生似乎有點忙不過來,毛躁打發了他們的需要。「喔,等 等,請幫我改成熱的,熱的!」服務生轉身要走,被女人叫住,服務生點了點頭, 神情不悅。 「我不記得這家餐廳以前那麼差勁。」女人說。 「嗯下次換一家吧?」她還是盯著那汙點。 「最近如何?」女人問。 「最近沒有幹麻。」 「沒幹麻為何都不和大家見面?」 「忙搬家。」她眼神落到桌子上。 「什麼」女人驚呼:「什麼時候?」 「明天。」 「明天!怎麼這麼突然?」事實上一切比她想的還要迅速,一個月前決定 的,一通電話就說定了這件事,儘管這房子與她共度了結婚以後的所有光陰。但 她沒有理由拒絕,她病了,而且兒子那裡的環境比較好。唯一讓她不捨之處僅有 那些在暮光中飛舞的塵埃了。除此之外,她早想要擺脫這令她感到空虛的房子。 自從他死了以後,「家」這個字實在太難脫口,她都以「我住的地方」或是「那 屋子」代稱。對她而言,這個陳舊而破爛、再也沒有人居住的屋子,承受不住「家」 的重量。是的,她想,現在唯一讓她懷念的只有那秋日午後,從頭頂款款降落的 陽光了。只有在那種陽光淺照的午後,她才能感染到一點點溫馨。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事實上比她想像還要快。」她覺得自己像意識流小 說的主述者,重複自白,這愚蠢至極。滔滔不絕的女人沒等她回答又問:「那座 沙發怎麼辦?難不成還要搬過去?」 她有必要那麼訝異嗎? 「擔心的竟然是沙發,」她有點窘:「沙發留給屋子吧,畢竟那屋子也配 得留有一點點回憶。沙發、書櫃、床,通通放著。」她突然有點流離失所。 「我覺得你這樣決定滿好的,上次我搬家不捨得的竟是那一屋子的回音。」 「什麼時候變這麼詩意了?」她問。「其實也才隔兩條街啦。」女人笑了, 聳聳肩,顯得不太好意思。 「我比較不捨的是」「那些灰塵」她打著沒脫口,突然覺得自己要說的話 聽起來極沒邏輯,而且連自己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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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事。」 「蛤?」女人充滿不解,「你知道嗎?」 「嗯?」 「你讓自己活在太多個平行世界裡了!」 ※ 在寡婦心中有些計畫,認為應該有人把這一切記下來,否則太不公平。她 不甘就此度過餘生。寡婦往前翻了翻筆記本,裡面盡記著一些斷簡殘篇,那是一 本她不斷書寫,但永遠寫不完的筆記本。她知道自己總像個掃興的流水帳作家, 一天到晚為自己和世界上旁白,一整天下來她會覺得自己承載過多資訊而疲憊不 堪。她仍舊繼續,但開始對自己的文字感到厭惡:

「希望你能夠就此脫離那座沙發的詛咒。」女人說。 她笑了笑,沒有回應。 「多久了?二十年了吧?」女人問。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她很清楚,從撿拖鞋那天開始,縱使再疲倦她 都無法在那張雙人床上入睡,那座房間只是痛苦的體現。只有在她對於家中的亂 象忍無可忍,卻無處可去的時候,才會躲入房間。房間是一座太過殘酷的記憶監 獄。因此這些年來,與她共眠的只有那張沙發。 「別說笑了,我恨不得離開那張沙發。」她回答。 「助你脫離空虛守則一:離開那座沙發。」 但那女人不知道這床沙發的美妙之處,只知道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她 突然渴望對女人訴說那縷斜陽,以及她對灰塵的迷戀。但又覺得說出來很唐突, 便作罷。 她其實也對紙箱的味道情有獨鍾。有一次她試圖解釋給一位朋友聽,朋友 卻因此讚美她嗅覺「敏銳過人」,起先她傻笑,以為那是對方的笑話,但很快便 發現對方其實沒在開玩笑,她便開始覺得這個人很虛偽。 沒有人能理解那些灰塵之於她的意義,但她著實著迷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那灰塵會順著光影流瀉的方向,翩翩降落,又倏忽群魔亂舞。這時她會臥坐在那 床沙發上,看得出神。她不會形容這感覺為何對她而言如此重要,也許自他死了 以後,這是唯一一件讓她如此激賞,以致分神的事情了。她會為了毫不起眼的小 事雀躍不已衝動想說出來,只有他有辦法應付她這種無厘頭。他微笑說「只是像 貓鳴一樣的存在?」「或許更輕薄些。是會被當做空氣一樣的那種。」「是幽靈 嗎?」「比幽靈再多一點。」「更像嘆息?」他歪著頭。他總是有辦法哄小孩般 地和她胡謅一番。她說這個其實也沒想被理解,只是需要說說話。她就愛他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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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般的呵護,雖然她不是那種耍彆扭的女性,但她喜歡從他那的敷衍伎倆中, 窺見背後篤實的性格。他這般敷衍令她感到心安,因為他深知:他不消透過迎合 她的癖好,使她更愛他。 「書呢?」 「真了解我!我正在想該帶哪些。」 「到你兒子那邊以後,難不成你打算賴上另一張沙發?」 「但願不會變成那樣,或許到那裡以後幫忙帶小孩會沒時間。」 「啊你是否也該為生活訂定些計畫?不過其實偶爾頹廢也滿好的,我常想 起結婚前那可以些享受自我、無居無束的時光,像是自助旅行啦,或是完成一些 目標。」 她面露為難。是啊,孩子都獨立多年,她仍尚未找到自己的生活節奏。不 過倒是有一些過於瑣碎,稱不上是計畫的計畫,諸如養魚、待看電影清單、天天 微笑計畫之類。 「那算哪門子計畫?排除永劫回歸的家事不說,我還得處理小孩的突發狀 況、股東們無理的要求、整理天外源源飛來的信件,繳費啦、記帳啦、瓦斯表啦 一大堆。把我搞得三頭六臂。」她發現那女人離題了,甚至沒回答自己的問題。 「是焦頭爛額吧?」 「哦對啦,是焦頭爛額。總之有目標可以幫你在生活中找到組織瑣事的方 法。我要換做是你,一定不只有現在的成就。」這女人的確很有成就:擁有兩個 可愛的小孩、一位鍾情的丈夫、當上直銷經理。總是神采熠熠,對生活充滿熱情。 只不過每次和朋友相聚就會說個沒完,那似乎出自一種被生活離棄的恐懼。她能 體會她的恐懼,但她不認為人們能夠把瑣事組織成什麼目標,她覺得生命只不過 由諸多偶然的事件構成,無法追問其因果,也沒有目標。 ※ 寡婦就此擱筆。她已停止咳嗽,但沒有發覺。 她發現「午睡症候群」帶給她的虛假感,僅不過就是一種醒悟,使她靠近 那由「偶然」構成的生命本質。像一道光照徹被遺忘的塵埃。人們一直知道它的 存在,卻不斷將它遺忘。 「背叛也是。」寡婦提筆:「那似乎是一種保護機制之下的遺忘,在她與 他共度的美好日子裡,她從來不願承認在他電話裡的那些碎語是背叛。」她草草 補上:

她試圖讓自己回到那段單身的日子,無拘無束,穿梭在小巷弄之間,行在落 葉鋪起的柔軟街道,讓腳底傳出枯葉細碎的響聲、享受鳥鳴、享受獨處的美好、 享受一個人旅行。當年是多麼浪漫呀!清風從地上撩起一道孤影,就足以把她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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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神迷目眩,她會想到那淒涼的詞「紛紛墮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 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只是這些曼妙都少了點什麼。那時的她只是從自憐中尋找慰藉。是年輕時 對浪漫的盲目趨附。縱使自己能夠帶給自己快樂,她心底仍然有種缺憾,似乎她 知道不論生活再完美,那缺憾仍會存在。 某日下午,在午睡症候群「發作」之後,她在筆記本中寫下:「上帝對著 沈睡的亞當說:『這人獨居不好』。人類永恆的缺陷於焉誕生,世世代代永無窮 盡。」她從中瞥見某種恆存的物質,使她思索什麼是永恆的價值。當她經歷了一 個人的美好,得到愛情的浪漫,嚐過兩個人造成的災難,如今走入婚姻的尾聲, 她曾試圖讓自己回到單身的快樂。但有些東西卻在她心底永遠留了下來,迫使她 無法回到過去的狀態。她此時似乎發現了婚姻中恆存的價值,那價值奪去她自娛 的能力,迫使她逼視人類永恆的缺陷。

事發當天,不過是上禮拜四罷了。 今天是禮拜一。天際已悄悄泛藍,有無數金縷一般的細絲自大地盡頭迸射 而出直抵雲端。寡婦再想不到其它更好的自憐方式了,除了寫作。 她奮力想要下筆,但又旋在空中。她頹坐在那張依窗而置的沙發上沈沈睡 去。至於她如何寫出下面這一段並不重要,總之,她醒來以後,只想趕快做個了 結。

她自夢中隱隱聽見開門聲,這種事情已經屢見不鮮了,男人死了好久好久 以後,她仍偶爾會在晚餐時刻聽見開門聲就以為他要回來;有時候她走進書房, 一度會以為自己就要看見他的身影。因此她不讓自己被幻覺給吵醒。 這次開門聲如此真實,她認真聽著聲響,卻不趕動彈,深怕毀了這過於真 實,而顯得不真實的好夢,她心底雀躍,期待與他相遇。金屬的轉動聲停止了, 男人推門進來,把鑰匙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她閉著眼都可以想見他狼狽的脫鞋姿 態。隨著沉穩的步伐,他伏下身來輕聲呼喚她:「媽,我回來了。」 她沒有因為是兒子而沮喪,因為她心底一直都明白自己不配擁有過分的幸 福。她轉身對他微笑,問現在幾點。 「你怎麼又睡在沙發上了?八點多。」 「你提早了?」 「我最後還是向學校請了假回來幫忙。你都整理完了嗎?」 「只剩下一些昨天盤子還沒洗。那花是?」她邊起身邊收起盤子走向廚房。 「哦,那束是要拿去插在爸那兒的,還有另一些是要帶回家擺浪漫用的。」 他神情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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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擔心被羊給吃了?」她憋笑。以往墓園裡有不知哪來的山羊,會把人 們的思念一口吃掉,但她不怎麼在意。倒是他發現自己精挑細選的鮮花,都被羊 給吃掉的時候,曾對此表示強烈抗議,憤而阻止一切獻花行為。 他不奈她拿孩子氣的事情逗他,神情顯得有點無奈,轉了話題說搬家公司 的人到了,貨車就停在樓下。 她把自己打理好,小心地提起一枳咖啡色碎花手提箱來到門廊。驀然回首, 屋內窗明几淨,細塵在陽光中款款擺動。 ※ 寡婦兩眼顫動闔上筆記本。足足寫了十幾頁,這十幾頁彌足珍貴,因為這 裡記錄了她能力所及盡,一切可能創造出來的美好。她自沙發中起身,端起桌上 的瓷壺、杯子,到廚房洗了,順手擦乾,小心翼翼地收到箱子裡,然後又取出, 她還是狠不下心把這些東西通通搬走。她把瓷壺擺回架上,停了片刻。 然後把箱子一箱又一箱撕開,取出裡面的東西。沒有人前來阻止,沒人會 生氣,連吵架的機會也沒有,她這樣足足做了幾個鐘頭。 在搬家公司到達以前,就把這些東西通通都翻出來了。從紙箱裡炸開來的 回憶把家給堆滿,灰塵揚得滿天。家。寡婦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怪自己沒能狠下 心來丟東西,她又開始咳嗽,並憎恨那本筆記簿,裡面盡是自憐的杜撰。她還以 為他們結婚以後,可以生一個小孩,過個普通的生活就好。她從來不奢求什麼。 他死了倒更好,不過那儘是自欺欺人罷了。她頻頻咳嗽。 早晨的陽光自落地窗那側蔓延開來,塵埃漫舞其間,寡婦伸手撈了撈陽光。 沙發像一條船,乘著陽光海,卻失了槳。寡婦的耳際被照得更加紅潤。她越咳越 厲害,多半都有點故意地加強。 有些東西在她的理性中消失了。寡婦撥給管理室,說她不般了,咳嗽,說 她有事情,請管理室在搬家公司來了以後,還是把錢付給他們,可以從預繳的管 理費先扣。她墮入沙發中,蜷在上面,用力咳嗽咳嗽,多麼希望自己可以這樣咳 咳咳,突發氣喘然後死掉。漸漸她眼皮沈重,光線一開一闔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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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09 〈回家〉 眼前陽光刺眼。妳在騎腳踏車。 突然有些不穩,妳沒有辦法平衡,感覺就要墜落。 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喚妳。 看前方……不要怕……看前方……

※ 嗚嗚嗚──嗚嗚嗚── 星期六的早晨。屋內原本的靜謐被手機突如的悶響震碎,化成一片片的騷動 落在房間裡的每個角落。五坪不到的空間裝滿深沉的昏暗,只有從兩片窗簾間透 進的幾道晨光大抵勾勒出房間的格局。 光束的盡頭落在床頭櫃,把櫃上銅質的圓形把手照得閃亮。櫃子上除了顫動 著的手機,還有一張張畫滿模特兒服飾素描的畫紙和色鉛筆,它們首先被吵醒, 隨著手機震動的頻率開始躁動起來。 至於在房間另外一頭,工作桌上的縫紉機和碎布塊都保持靜默,一旁身穿華 服的人形模特兒也三緘其口。它們和妳一樣,都沒睡好,都在賴床。 媽的,十點了嗎?妳挪了挪身子,壓根不想離開被窩。 這次的設計發表把妳弄得七葷八素,搞了兩三個禮拜有吧。已經有好幾天, 妳從一早忙到晚,再從晚上忙到凌晨,天快亮才上床。 工作永遠擺第一,這是妳現在的生活。 妳左手一邊撫著隱隱作痛的前額,一邊將睡亂的劉海往上理,右手往旁邊一 伸──深呼吸──迅速攫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想把惱人的鬧鐘關掉,重回 安眠。 嗚嗚嗚──嗚嗚嗚──鈴聲持續催促著。因為近視又沒有戴眼鏡的緣故,妳 得把手機螢幕貼到眼前,捱著它,才可以精確地按下停止鬧鐘的按鍵。 擠著眼,好不容易看清楚,沒想到吵醒妳的不是鬧鐘,而是一通來電。眼前 不認識的電話號碼讓妳的內心燒起一把怒火。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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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起電話前妳不忘瞥一眼手機角落顯示的時間,七點二十八分。 該死!最好是要緊事! 「唯?」妳接起電話。另外一頭傳來一名男子低沉的嗓音,他劈頭第一句話, 或是說,提到的名字,就讓本來壓著妳眼皮的沉沉的睡意徹底消散。 「請問妳認識李卞先生嗎?」男聲問道。 「是,」妳回答。或許是因為過於緊張,頓時間妳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太 多的思緒一瞬間全往妳的腦門衝,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是他女兒。」 男聲接著說,「我是龜山派出所的警員,今天早上接到民眾的投訴,說從李 卞老先生的家中發出惡臭……」 之後警員說什麼妳都聽不進去了。妳保持沉默,一直到整通電話的最後,補 上一句,知道了,我會盡快趕到,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父親走了。 從前就看過類似的新聞,斗大的粗體標題寫著不孝,沒天良,老人孤死家中。 妳哪沒有想過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落得如此罪名,卻不願承認自己和那些人同一 樣。 那天麵館裡,妳一個人吃麵,隔桌老闆娘和另一中年婦人對坐,高聲齊對電 視畫面破口大罵。這款ㄟ齁著係夭壽,惡魔啦。看起來斯文斯文啊,捺ㄟ阿捏嘸 良心?應該判死刑、死刑……妳低著頭吃麵,把一切全聽在耳裡。忍氣吞聲的感 覺真不好受。誰跟你們不孝?你咕噥。誰跟你們沒天良啊?妳張開口,卻是把最 後一口麵混著所有不滿咕嚕嚕全吞下肚。留了錢在桌上,站起來要走。這時老闆 娘轉向妳。呷飽啊喔?美女,多謝喔,下次欲擱來喔── 妳發了封簡訊給公司的設計總監,告訴他今天的會議妳不能到了。如此臨時 的請假,是妳入公司來的第二回。 妳放下電話,呆坐在床上,好像想起什麼,又不是很清楚。不知道過了多久, 才終於發現不該耽擱,起身前往浴室。 一番盥洗後,妳總算清醒起來。 戴上隱形眼鏡,穿著內衣褲,妳趿著室內拖鞋迅速走到衣櫃前。伸手打開衣 櫃,裡頭的衣服色系單一,盡是黑沉沉的一片。真要說的話,最多也只有少許點 綴的灰或白,和三兩件牛仔褲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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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伸手往衣櫃裡翻了翻,從裡頭抽出一襲全黑的連身洋裝。 洋裝的裙襬垂至小腿,除了裙身上簡單的打摺外就沒有其他設計。妳熟稔地 拉了拉手中的洋裝,身子前彎,俐落地將它套上。 接著妳下意識轉過身,看床頭櫃上還擺著一幅畫。 妳走向它,在一旁床緣坐下,把畫舉到眼前。 這一看,讓妳全身像是覆上一層灰,好不容易振作的精神又渙散了。 那是被裱框起來的一幅畫,銅質的框緣上點點鏽蝕的痕跡應證著妳現在的住 居長時間來的潮濕屋況。另外,那是一幅童畫,由蠟筆畫成。筆跡裡,有幾分恣 意雜揉著天真。 畫中的主角是三個火柴人,站在一片綠油油的背景前。仔細看,左右兩個火 柴人較高,中間的個頭只到他們的膝蓋。大的火柴人看來簡陋,僅由當作頭部的 圓型和身體四肢組成。黑色的線條潦草,幾近隨便。相對之下,小的火柴人看來 比較用心,不僅頭部的圓畫得工整,四肢也十分筆直。另外,不同於大的火柴人, 小的火柴人身上還有一件「衣服」。 一個用紅色蠟筆塗畫的飽滿梯形。 妳抓著畫,有些出神,一個念頭從妳的腦中閃過。 再回神時,手上已經握著轉開的口紅。 ERICA 歐石楠。套筒上金黃色的字跡隱微,透著光芒。 咆哮山莊的主角就是葬身在開滿這種花的山野上阿。妳舉著口紅,一臉滿意。 一旁專櫃小姐語塞後尷尬陪笑。是啊是啊。小姐付現嗎?對,謝謝。 抿抿唇,妳將口紅轉回,對鏡子做了一個生硬的微笑。 幹嘛呢這是?還在趕時間呢…… 驚覺自己耽誤了太久,便趕忙拎著包包,穿上鞋子,出了門。妳一邊打電話 叫計程車,一邊快步走到距離家門口最近的大馬路旁。 沿路經過鄰居的門前,緊閉的鐵門旁酒瓶紛雜放置,直立的,傾倒的,碎裂 的。妳掩著鼻口快步走過。那怕只是一點點,酒的氣味對妳來說,還是太過刺鼻, 太過噁心。 計程車沒花多久時間就到了。妳迅速走到計程車旁,腳步雜沓像是被鎂光燈 追趕的大明星,只是今天要出席的活動不怎麼光采。 「小姐,到哪裡?」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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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坐上車,想都沒想就報上一串地址,一時間感覺生疏又熟練。 司機點了點頭。之後計程車開動,引擎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往車前一看,天氣晴朗。陽光明亮溫煦,照得連車內微小的灰塵都清楚可見。 妳試著放鬆自己的心情,把身子往座椅一靠。 街上不乏三兩成對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大學生的年紀),或揹著時下流行的 束口袋,或手拿單眼相機,應該是要出遊。難得的晴朗假日。年輕人們臉上堆滿 的笑容讓妳有些羨慕,妳不禁想到自己,大學時又能有幾次這樣一同和朋友們出 遊的經驗呢? 再看看現在的自己,就算手下設計出來的服裝華美多變,自己的生活仍是徹 底的反面。那幾乎只是無止盡的迴圈:上網、看電視收集資訊,開會,企劃設計, 再開會,製作修改樣衣,調整確定。一切結束,就再從頭開始一次。 生活怎麼能夠如此單調呢? 明明才初出社會的年紀。 車窗外,城市裡大樓林立,高聳好像直上雲霄,那些看不到頂端的,旁邊還 有其他在陸陸續續地施工建造。馬路旁的招牌琳瑯滿目,連鎖咖啡廳,醫療診所, 有機食品店,另外還有建商廣告、競選宣傳參差錯落其間。 妳不喜歡那些政治人物的嘴臉。他們說設計師是藝術家,活在自己的世界, 不碰世事。才不是這樣呢。妳哪不知道,那些照片上總是笑得開懷,政見口號說 得一個比一個好聽響亮,什麼為民喉舌、落實民意,到最後選上了還不都一個樣。 引擎聲嗡嗡地響著,幾個路口過去,妳手靠著車門,沒事可做,便撐著頭發 呆起來。 唔,還多遠呢? 這時一聲清脆在妳腦門響起,啪──妳便再也聽不見引擎聲了。其他各種細 小的聲音如低語如呢喃旋即騷動起來,越發吵雜。 眼前視線裡的街景開始渙散,下一幕出現的場景則瞬間清晰。 家中的客廳。 「我就不能喝酒?死女人!」妳看見父親。「我辛苦工作了幾十年,養這個 家,妳有聽過我喊一聲累?好啊!現在我退休了,反而還要讓妳教訓我是不是?」 「我只是關心你。」母親的身影接著浮現。她低著頭,髮絲覆臉,有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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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妳看到自己,堆滿驚恐和不可置信的臉。 這年妳高三,父親在同一年退休。 那一晚,是妳有記憶以來,父親第一次打母親。 一切也從此開始變調。 往後的日子,父親常常不在家,一回家就絕對是帶著渾身的酒臭。父親對母 親拳腳相向,一天母親的手上貼只繃帶,另一天母親的頸背又多了片青紅腫塊。 只是母親從不還手也顯少頂嘴,最多最多,就是等父親出門或是熟睡,把自己鎖 在房間一個人哭。 母親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沒精神,煮飯只給妳和父親吃。父親不吃,就只剩 妳一個人吃。之後大考接近,妳習慣往圖書館跑,三餐在外面吃,差不多是從那 時起,家裡就再也沒有開過火了。 在安慰母親的同時,妳開始刻意避開所有和父親的接觸。大學考試成了妳最 好的藉口。那段日子,妳要不是往學校或是圖書館跑,不然就是待在外頭閒晃, 非得要晚上十、十一點才回家。因為父親睡得早,起得晚,所以其實妳有好一段 日子連父親的身影都沒見著。對那時候的妳來說,家裡空的酒瓶、瀰漫的酒味, 和母親身上的傷就成了父親還存在在這個家的證明。 一天晚上妳發噩夢,夢裡妳一個人走在街頭,在擦身而過的行人裡,有聲音 叫住了妳。妳回過頭,看到父親,卻沒有害怕,也沒有厭惡。眼前的父親跟妳說 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說現在在家裡的男人不是他,只是長得像他的另一個人。父 親要妳幫他,幫他趕走那個人,好讓他能夠回家,能夠讓這個家再度完整…… 從夢裡醒來的時候,妳汗濕淋漓地躺在床上。 接連好幾天,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妳都會特別留意街上的行人,期望當中 能有一個類似父親的身影突然叫住妳。 只是當然,這樣子的期望從來沒有實現。 那個大雨的陰鬱午後,雷響和著雨聲打在窗戶上,家裡漆黑寂寥。圖書館休 館。父親出門了。妳終於鼓起勇氣,抓起電話往母親的房間裡走。 報警吧,媽,拜託妳報警吧。妳在母親身旁坐下,注意到母親的臉上又有新 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像是在乞求。 不過母親卻只是搖搖頭,叫妳去把電話放好。 爸爸只是退休一時找不到生活的重心,母親說,電視上不是也有類似的報導 24


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嗎?說要是壓力突然消失,心理就會不平衡啊。再給爸爸一點時間吧。 雷打在不遠的地方,震耳的轟隆聲頓時充斥家中。 無聲片刻。 妳讀母親蒼白無力的唇:會、好、的。 妳不懂母親的理解和寬容,一如妳不懂父親的轉變。隱約之中,妳感覺母親 的生命力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流失,流到妳再也看不到也抓不著的遠方。

※ 妳覺得冷。 打了一個寒顫後,妳的瞳孔恢復有神,發現車內的冷氣正直直地往妳的膝蓋 吹。妳把冷氣孔往上調整,請司機把冷氣調弱一些,然後用手抹了抹兩腳冰冷的 膝蓋,驅走一些寒意。 再次注意到引擎的低鳴時,司機已經轉上了廣播。廣播內DJ的聲音輕巧有 朝氣,播報著今天的天氣:今天的天氣多變,大家可不要被清晨的陽光給騙囉! 接近中午的時候有可能會降雨,大家出門可不要忘記帶雨具了。 妳終於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發呆了好一陣子。 難改啊這習慣。 以前 MISS CHEN 在公司就會唸妳,怎麼走路或等電梯的時候都常常一副心 不在焉的樣子,招呼也不回,甚至還會板著一張臉,看來好可怕。妳說妳只是在 發呆,構想設計,或預備開會,也說會試著改掉這習慣。 看來還是失敗。 既然改不掉就算了,妳想。 妳雙眼閉上又睜開,一個緩緩的深呼吸,已經足夠與身邊的世界重新連結。 看了看時間:八點零三分。 這時眼前一個黑影突然從安全島衝出。 周圍車輛因為緊急剎車造成輪胎和柏油路面強烈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劃破 整個街口。 一輛機車翻覆,車身碰撞路面鏗隆一聲。騎士則從機車上跌下來,翻滾了好 幾圈,最後停在幾公尺以外的柏油路上。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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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幕,妳嚇壞了,眼睛睜得好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司機則是噢了一聲,大聲罵道:夭壽啊,夭壽貓仔。 妳反射性地看了剛才黑影衝向的方向卻一無所獲。不見了。 整個路口的交通隨即慢了下來。 接下來呢? 妳一邊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邊張望車外,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做點什 麼。 騎士ㄑ字形躺在馬路中,全罩式的安全帽遮住整張臉。 該不會昏過去了吧?妳想。 這種事應該報警嗎?可是是他是自己摔車的耶。 還是,叫救護車就好? 想東想西的時候,車陣亂成一團,計程車卡在裏頭,移動不了。喇叭聲此起 彼落地叫囂開來。 妳左右張望,看車陣沒有疏通的跡象,也沒有人下車來幫忙。 一旁的司機則是十隻手指輪流敲打著方向盤,表情不耐。 良久。 正當妳的為難和窘迫漸漸消退,再一瞥,竟看到騎士已經自己站了起來,往 機車走去。 時間八點零七分。 之後交通恢復順暢,車輛繼續行駛,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種的只能怪他衰。不然要怎麼辦?」司機說,「反而像是那種被別人撞 到的,至少還可以找到人求償。」 妳沉默了一會,回答,「肇逃的呢?」 「現在很方便啊,幾乎每台車都有行車紀錄器。就算沒有行車紀錄器,路邊 也都有監視錄影啊。小姐,妳過時囉?」司機回答。語氣像是在調侃。 妳覺得有些被冒犯,卻還是基於禮貌陪上幾聲笑。 計程車直行幾個路口,往左一轉。 天空中,陽光似乎沒有那麼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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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比較早喔?」 「對啊,下午的課停課,就早點過來了。」 大四下學期。位於郊區的一間療養院。母親來這裡的第三年。 圓形玻璃桌前有妳、護士,和母親。 母親一身純白上衣長褲,低頭逕自忙著,在畫畫。 母親在這裡的費用由父親和阿姨分攤,當初阿姨聽父親說母親在浴室裡跌倒 的時候,緊張得不得了。 當下是妳提議送母親到療養院的。父親什麼都沒說,阿姨則說要找就找好一 點的,貴一些沒關係,多的錢全由她出,還說電視上那些黑心療養院不顧人命, 遲早要遭報應。 環顧四周,院內的燈光通明,暖色調的室內設計沒有一般療養院給人的冰冷 的感覺。從桌子旁的落地窗看出去,小山和流水的造景讓人輕鬆。耳邊播放的音 樂輕柔,鋼琴和小提琴的樂音相互交融。 母親來這裡不久之後,妳也離開家。三年的時間,妳一個人生活,也和父親 斷了聯絡。每個禮拜的探望已經是例行事項,從學校來這裡的路程雖然要兩三個 小時,妳卻也習慣了。 眼前的護士特別照顧妳。每次來看母親,她總是滔滔不絕著母親的近況,這 讓妳覺得安心,也特別喜歡這位護士。 和護士聊完,妳也會和母親說話,只是大部分時間都比較像是妳在自言自語。 在打工和家教地方發生的大小事,或是哪次教授或同學又稱讚了妳的作品,妳都 會和母親說。 有時候妳會覺得,只要妳能夠永遠繼續這麼說下去,就算只有妳和母親,也 已經夠像一個家。儘管條件是妳偶爾一意孤行的隱瞞。 妳看著母親,心情還算不錯,主要是因為前幾天去了 Miss Chen 的辦公室一 趟的緣故。 Miss Chen 是學校主辦設計比賽的主要贊助者,也是大妳不過幾屆的學姊, 聽說畢業後創業,做出了優秀的成績。她說想要把事業回饋給學校,於是利用這 次學校的活動,提供優勝者可以到她公司擔任儲備設計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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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妳一個人拜訪 Miss Chen 的辦公室。 過程中,Miss Chen 說她非常喜歡你的設計,也想聽妳說說看妳的創作動機 和理念。 妳回答母親幾年前因為跌倒所以失智。目前的智商只有小學生的程度,忘了 身邊朋友也忘了妳和爸爸,現在在療養院裡休養。妳把悲傷轉為設計的能量,同 時希望能夠以這次的作品像母親致敬,才設計出這次得獎的服裝。 妳撒謊。 之後 MISS CHEN 開始介紹公司的成立發展種種,雙手在空中不停比劃,專 業的模樣讓妳看得出神,好像初見神燈精靈的阿拉丁。公司就是需要像妳這樣有 想法的人才。MISS CHEN 說;儲備設計師當然也會支薪啊!MISS CHEN 說。 (是 啊,差不多就是那時妳才發現,許多事情的討論到頭來還是會收縮回到一個最根 本的點:錢。) 回到眼前,妳多想和母親分享這份喜悅。 只是在開口前妳膽怯了,「嗯」地一聲低鳴,話便哽在喉頭,欲言又止。 「媽媽最近吃得比較多了,」於是由護士打破沉默,「上次拿紙筆給媽媽畫 畫啊,她開心的不得了呢!從那次之後就常常吵著要畫。」妳朝護士淺淺微笑, 轉頭望向母親。 妳的頭微微側著,看母親仍舊低著頭。 穿過髮絲,妳隱約可以看到母親專注的神情。 而正當妳看得出神,母親竟突然放下手中的蠟筆,拿起放在桌上的畫紙朝妳 遞去。 多久了?母親多久沒有這樣正眼看妳? 妳被眼前的景象震懾,愣了幾秒才顫著手接下畫紙。 只是畫一離手,母親什麼都沒有說,便又低下頭開始另一幅畫。 妳把畫捧在手中,緩緩將視線移往手中的畫紙,沒看幾秒眼淚就再也忍不 住。 畫中的主角是三個火柴人,站在一片綠油油的背景前…… 護士見狀上前拍拍妳的背,安撫妳,好像妳第一次到院裡的時候。不哭,不 哭,媽媽送妳畫,妳要好好留著,才不會辜負媽媽的好意。妳點了點頭,卻又哭 得更厲害。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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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心中許下承諾,要母親再等妳一下下,只要妳賺夠了錢,馬上就會帶母 親離開這裡。到時候,妳們就能夠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一切就能像以前一樣。 兩個人,就妳們兩個。 哭得說不出聲,妳就緩緩蠕動抽搐變形的唇。 會好的……會好的……

※ 中山高速公路靠近林口一出口的地方目前有大量螺絲掉落在地面,請各位經 過的聽眾要多加留意…… 司機不知道何時將收音機調頻。播的是警廣。 眼前紅燈。計程車緩下。賣玉蘭花的老婦人機動走到路中央,開始把一串串 的玉蘭花舉到每一台車前。司機從鼻子哼了一聲悶響,紅通通的數字高掛,像是 要永無止盡地倒數下去。 車外是一條往前延伸的紅白相間的磚道,磚道上有座椅,離計程車約莫七、 八步的距離。座椅上頭有位女士,而磚道內側是一座公園。裡頭空蕩蕩的,一個 人都沒有,顯得有些淒涼。 妳還記得小時曾和朋友來過這裡幾次。 公園不大,地上鋪黑色的軟墊,用來防止孩童在遊戲的過程中跌倒受傷。上 頭有溜滑梯和盪鞦韆,如今全壞了。滑梯上的欄杆和一體的遊樂設施全佈滿明顯 的鏽蝕,塑膠滑梯中間破了好大一個洞,一旁九宮格的數字轉盤,一二三四五六 八九都不見了,只剩下七還在那兒。 妳想起小時候會和朋友們到公園裡玩那遊樂器材,妳們會把九宮格想像成電 話,轉一圈代表按下電話上的按鈕,然後喀喀地播起電話來。 紅磚道和公園的黑色軟墊被一道土壤隔開,土壤上零星的綠葉是從前矮樹叢 茂盛的證明。 往回看,女士身穿洋裝,外頭罩一件針織的開襟外套,頭上一頂大黑帽幾乎 罩住整張臉,卻遮不住一旁垂落的灰白頭髮。她雙手放在腿上交扣,兩腳併攏, 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的地板。 在等人嗎?妳不禁有些困惑。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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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空蕩蕩的也沒有公車站牌,一個人坐在那幹麻呢? 外頭天氣那麼悶,穿成這樣不會熱嗎? 頓時妳想起讀大學時,總有一個中年男人獨自在校園裡穿梭,整年都穿著同 一件大衣外套。男人總是一個人笑著、走著,有時候對著天空比劃,有時候對著 路過的學生們呀呀地叫。一天消息在同學們間傳開,說看到男人被警察捉走了。 那時同學們為此分成兩派意見,一邊認為這樣的人留在校園裡沒什麼妨礙,另一 邊則認為應該把他趕出學校…… 不是吧。 這時,妳看著女士,女士的背,背上拱起的弧線。妳突然想起好像在哪裡看 過如此的身影。彷彿透露著寂寞,透露著對於這個世界的漠不關心。 曾經在哪裡看過的?妳想不起來了。 而當計程車再次開動的時候,妳嚇了好大一跳。 妳看到女士突然站了起來,然後隨著漸漸前進的車流,在磚道上跑了起來。 女士全力跑著,身上的開襟外套在風中飄揚起來,形成一幅既優雅又有幾分怪異 的畫面。 幾秒鐘過去,計程車持續加速,來到公園的另一隅,那裡的地上有成群的白 鳥。 這時女士已經快要追不上計程車的速度。 在女士消失在妳的視線的前一刻,妳看見女士直直地衝進鳥群之中。 當成群純白展翅起飛,妳便再也看不見女士的身影了。 計程車之後經過一座橋,橋下有河,河水汩汩流動著。過橋後右轉。 妳發現自己的心跳有些紊亂,妳告訴自己得放鬆些。 快到家了。

※ 去年妳從學校畢業,如期到 MISS CHEN 的公司工作。 生活看似終於要步上正軌。 一天,卻在公司接到療養院的電話。 媽媽不見了?什麼意思?當下妳沒有辦法理解從話筒裡傳來的任何一個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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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後來查證,是院方的疏失。晚上,母親趁沒有人注意,一個人跑出療養院。 發現後報了警,找到時已經來不及了。離療養院一兩公里的路上。被撞死的。當 下沒有目擊者,路邊也沒有監視錄影器,要找肇事者根本找不到。 喪禮上,妳哭了好久好久,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彷彿心裡的某一塊 被挖空,再也填補不回來。 那段日子,是妳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妳無心工作,更無心生活。直到一天, 妳下定決心要逃,逃去一個理想的世界,那裡妳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影響,可以 不去理會別人的情緒,也放下自己的。妳告訴自己不會再讓任何人使妳流淚。 工作,是妳最後的解答。 計程車駛進一條隧道。隧道內部綿延,無法直接望見出口。車身被黑暗籠罩, 駕駛座上的儀表發出螢光色光芒。 妳看向車外,黑壓壓的隧道裡,壁上燈光黃得發透。妳隱約可以從車窗玻璃 的反射看到自己的臉,身上的洋裝,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感覺好不真實。 如夢的瞬間。 算算,也已經快要整整一年的時間,妳蟄伏在事業的世界,刻意忽略別人的 任何行舉和話語,只在意自己。 妳以為只要全心全意工作,身邊的世界就不會改變。而如果身邊的世界永遠 不變,那麼就不會再有任何事可以讓妳傷心動容。至少這一年以來,這樣的想法 不曾被任何人任何事推翻過。 只是今天發生的事竟讓妳產生動搖。 計程車繼續往前開,終於在眼前出現一抹微亮的光,是出口。 越趨向光源,妳感覺到彷彿生命的巨輪竟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推動,內心亦有 股說不出的奇異甚或歡愉。 在計程車出隧道的那一剎那,妳吁了口氣,像是一種經過長久以來的束縛終 於解脫後的舒坦。 原來如此。妳用司機聽不見的低語呢喃。 之後路旁街景漸漸熟悉了。 醫院,學校,巷口的小吃街,大量的回憶藉著映入眼簾的街景湧上妳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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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不同的畫面還有聲音將妳淹沒。妳想起各種曾經在這裡發生和經歷的事情, 情緒有些激動,握著包包的雙手也漸漸用力起來,卻突然被身旁的一聲喊叫嚇了 一跳。 「小姐!」司機的語氣裡有不耐煩,妳才意識到他已經叫了妳好幾回了, 「停 這裡可以嗎?」 「好的,不好意思,謝謝。」妳連忙付錢並道了歉,卻還是有些漫不經心。 下了車,天空竟已經烏雲密布,雲層厚重得像是隨時要滲出水來。 看來氣象預報說的是真的,妳想。 抬頭看眼前的公寓,比離家時舊了許多,外牆剝落得嚴重,上頭有大片袒露 的慘白磚瓦。公寓樓下停著一輛警車,十分顯眼,一旁有兩位身穿制服的警員。 妳晃了過去,表明自己的身分,並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隨後便和警員一起 往公寓裡走。 警員領著妳走,妳跟在後頭。經過窄仄的樓梯間時,妳甚至因為此時此刻身 分的曖昧而感到焦慮。 焦慮,是因為不知道該用如何的心態去面對即將要看到的場面。 焦慮,也是因為那些妳曾經有過的確信全在妳看到家門時瞬間崩解。 警員推開原本半掩著的鐵門,你們走進屋內。裡頭比妳想像中暗上許多。放 眼望去,家裡的格局幾乎沒有改變,原本的電視機還在,長桌、櫥櫃也還在。 妳以為會看見的成堆的酒瓶卻不見蹤影。 伸手撥動電燈開關,沒有動靜。 「那個燈壞了。」警員邊說邊往屋內的更深處走, 「小姐,老先生在裡面。」 妳跟上前,才走了兩步,卻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停了下來。 不好意思,請稍等我一下。 話出口,音量比想像中微弱。 妳不確定前頭的警員是否有聽見妳的要求,便逕自停在原地,打開包包,開 始埋頭往裏頭猛翻找。 屋內昏暗的燈光讓妳的動作變得更加不容易,錢包,手機,筆記簿,各式各 樣的傳單,妳幾乎是用觸感在包包裡搜尋。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才終於從包包底 部撈出一包袖珍包裝的面紙。 妳的心臟碰碰碰地撞擊著,像離家那天。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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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把母親送進療養院的幾天後。 那次回家,妳說盡所有難堪的話,彷彿早有覺悟。妳不停對父親歇斯底里地 怒吼、尖叫。你是瘋子,是惡魔,都是因為你!媽才會變成這副德性!摔倒?靠 么啊開什麼爛玩笑,你把媽打成這樣竟然還有臉跟阿姨說她是摔倒撞到頭?然後 呢?接下來換我嗎?你要對我怎麼樣?你以後不用再匯錢給我了,告訴你,那些 錢你自己留著用,今天以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父親當時好像呢喃了些什麼, 卻全被妳用高分貝的尖叫蓋過,妳摔了門,從此離開那個只剩他的家。 妳驚訝於當初的憤恨絕望如今想起都已然消逝。 於是便更加焦慮了。 妳的手開始發抖,心跳還是撞擊著,額頭上滲出微小的汗珠。 妳決心要把唇上的口紅揩去。 用力一扯,撕開了手上的包裝,妳從裏頭胡亂掐出兩、三張面紙,沒攤開就 直接往嘴上送,開始使勁地擦呀抹地。 而在面紙染上妳唇上的口紅之前,妳感覺到周圍的事物開始變得緩慢,妳彷 彿聽見警員喚妳,耳朵裡嗡嗡聲作響起來,有凝濁的呼吸聲。 瞬間妳感覺到自己的雙腳開始不聽使喚而使不上力,同時沒有辦法控制妳的 目光,只能任憑它們在漆黑的客廳中游移。 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慌忙的警員朝著妳靠近。 聽見雨聲時,妳已經用怪異的姿勢倒臥在地板上,隱約看見亮光。 ※ 或許清醒以後妳會記得,或許不會。 ※ 看前方……不要怕……看前方…… 妳終於認出來那是父親的聲音。 剛從腳踏車上摔下來的時候,小小的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眼淚流下來 前,父親就已經著急地跑到妳的身旁,一把將妳扶起。父親一邊拂去妳身上沾到 的塵土,一邊急忙向妳賠不是。 「對不起啊,爸爸剛剛把手放開了,」他解釋著, 「這樣妳才學的快呀。原諒爸爸好不好?」 不是說好不放手的嗎?妳噘著嘴,想起方才出發前和父親的約定,感覺膝蓋 隱隱地發痛。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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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岌岌可危的一刻,妳看見站在遠方的母親。 母親雖然離妳好遠,妳卻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好慈祥。妳看著母親, 愣了幾秒,這才想起來幾天前和母親的約定。那時母親和妳說好,若是這次出遊, 妳能順利學會騎腳踏車,就要買妳吵著要已經好久的那件洋裝給妳。 紅色的洋裝上面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是妳最喜歡的設計。 想到這裡,再看看眼前的父親,妳早就忘了幾秒前要落淚的理由。 不怪爸爸吧?父親又問了一次。 妳沒說話,和父親一起把腳踏車扶起。 之後雖然妳沒有親口對父親說,不過其實妳已經不怪他了,只是希望父親能 夠扶著妳,再陪妳騎上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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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03 〈家書〉 第一次遠離從小生長的家,獨自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始認識新的朋友, 熟悉新的環境,總是興奮大於哀愁的。 憶佳在父母的協助下,所有需要的、想得到的、不大能用到但預防萬一的生 活用品都搬進宿舍房間後,送他們回宿舍大門。說再見以前,不外乎是那幾句老 話「吃飽睡好別熬夜了」 、 「好好照顧自己」 、 「有事沒事打個電話回家報個平安」。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憶佳重複嘟囔這幾句話。見他們上了車便回頭往房間走去, 踏著快樂頌的拍子,步伐輕盈而雀躍。她等不及要好好認識新室友們,擁抱嶄新 的大學生活了。回到房間,新室友們話匣子早就開了,從剛開始的自報姓名聊到 不知道哪位明星的八卦緋聞去了,憶佳一時間跟不上她們的話題。她轉開百葉窗 想讓日光與空氣流進這個狹小擁擠的四人房中,向外望出去,才看見父母的轎車 緩緩倒退,然後駛離宿舍前門。 第一個離家的晚上,和室友們一同進浴廁,在充滿泡沫與氤氳水氣的隔間中 扯開喉嚨跟水花聲抗衡,大聲暢談,雖感到新奇,但總是不習慣的。有汙垢的牆 面、水壓略小的蓮蓬頭,動輒手肘撞擊隔板的狹隘淋浴間,有一些些期待和興奮 隨著熱水與泡沫流進排水口了。她有點懷念專屬於自己的那間廁所,潔白明亮的 馬桶、乾淨剔透的洗手台、以及乾濕分離的淋浴間。 上床前憶佳想起了母親耳提面命的叮嚀,從來沒有過外宿經驗,也鮮少與朋 友一起出遊的她,對報平安這行為有些難以適應,甚至難為情。她想在房間內速 速解決,卻又不好意思給室友看見聽見,想了想還是走到走廊盡頭的陽台了。 「妳怎麼這麼晚才打來?還習慣嗎?室友們好相處嗎?有沒有需要哪些東 西沒帶到的?」 對於母親連珠炮似的問題,憶佳有些來不及反應。 「都好啦!沒事的話我要掛電話了。」 「幹麼急著掛電話?妳什麼時候要回家?」 「沒那麼快回去啦!快開學了,有些活動要參加,之後再說吧!」 「好吧……有好好吃晚餐嗎?記得不要沉迷網路,不要熬夜,該睡覺的時候 就要睡。也不要貪玩,要好好讀書妳知道嗎?我們花錢供妳上大學,可不是讓妳 去玩的……」 有啦好啦我知道了,憶佳只能不斷重複著這幾句話。今夜無風,手機的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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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在頰上悶出汗來了。呼出的熱氣不散去,圍繞在身旁籠罩著。掛掉電話後,看 見通話時間驚覺自己竟在這陽台上呆站了十多分鐘,只專心應付母親的問題與叮 嚀,竟沒發現在這段時間,自己成為多少隻夏蚊的食糧。數數腳上的紅腫,一、 二、三、四、五……。哇!不知跟母親的問題比起來,哪一邊比較多呢! 到了迎新,憶佳心中對大學的憧憬也更踏實了。台上的同學自我介紹並述說 著自己未來的藍圖時,每一位同學看起來是那麼的耀眼,那麼的像一個「獨立的 人」。是的,獨立。午餐不再是學校中央廚房統一而單調的菜色,師長不再緊盯 學生的學業甚至行為,學生自由編排想要的課程,安排自己的課後時間,不必再 穿上制服,甚至課堂的出席與否都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憶佳感覺終於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她帶著這份喜悅上台自我介紹時,話還沒 講完,台下有手機鈴聲不識相地響了。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已的手機鈴聲。她急 急忙忙地跑回座位阻止手機繼續歌唱,一旁一位以幽默出名的老師打趣地說: 「這 位同學給我們做了一個不好的示範,大家以後上課可記得要關手機啊!」引來一 陣哄堂大笑。憶佳臉紅一塊、青一塊,低頭看來電顯示,是母親,心中不由得埋 怨起來。 在室友的幫助下,她註冊了她十八年人生中第一個社群網站的帳號。看著好 友數量一直一直不斷增長,不僅瞬間就網羅了幾乎所有的同班同學、只是點頭之 交的高中同學、甚至連素未謀面的大四學長姊都成為好友名單中的其中一人。 每隔一段時間,社群網站上都會出現新的好友動態。憶佳很喜歡這種透過網 路,隨時隨地都能知道朋友動態的感覺,她也樂於分享自己的動態。她從不吝於 留言,甚至是朋友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願意花點時間表示關心。 然而,她為了增加參加社團、與朋友出遊、聚餐的時間,每晚報平安的電話 中,不斷找各種理由作為不想回家的藉口,也努力減少自己待在陽台的時間。即 使如此,免不了細白的腿上多出幾顆紅胞。先前的尚來不及消退,新的卻不斷出 現。當她在逐漸習慣的宿舍淋浴間,熱水沖到腿上感到刺癢時,又或者在她身穿 短褲,出門前檢視自己穿著,看著長滿紅豆的腿,便會想起母親嘮嘮叨叨的語氣 與源源不絕的問題,這讓她感到心煩。 憶佳不再懷念專屬於自己的廁所以及淋浴間了,對於宿舍淋浴間的微弱的水 壓、長年汙垢、狹隘的空間也不再感到困擾了。她十分適應這樣的生活。 她花在交友的時間越來越多,放在課業上的心思也就越來越少。她細力經營 跟每一位朋友的感情,小心翼翼處理朋友與朋友之間的紛爭,卻不小心忽略掉每 36


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一堂課的習題與複習。即使親近的好友們大方出借作業、筆記,也仍難以挽救她 嚴重落後的進度與一落千丈的成績。 結果,她在期中考拿到了好幾科不及格的分數,而不回家的理由也用完了。 憶佳回到熟悉的家門前時,才詫異自己過去未曾離開家裡如此長一段時間。 開學到期中結束的這兩個多月,與「家」的聯繫,只剩下每天晚上,母親半強迫 規定的電話報平安,以及每月匯進戶頭裡的穩定的生活費而已了。如今站在家門 前,在內心某處陌生感早已悄悄地生根發芽了。 她拿出鑰匙,戰戰兢兢地打開最外面的鐵門,再推開內門時,不出所料,母 親正坐在客廳裡等著她。對上眼的瞬間,憶佳隨即低下頭脫鞋。 「很久沒回家了,還知道路怎麼走吧?」母親的語調不慍不怒,順手關掉了 客廳裡的電視。 「我很忙啊!大一的課又多,活動也多,又不是我能決定的。」憶佳找了一 會兒才在鞋櫃最上層找到自己的室內拖鞋,她將拖鞋從鞋櫃中勾出,「啪」的一 聲,讓兩隻鞋重重跌在地上,穿上後便直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感覺身後的母親想說些什麼,但還是作罷,當她走進久違兩個多月的房間 時,才聽到客廳的電視又被打開了。 在晚餐時間以前,憶佳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為了不與她的大學新生活失 去任何一刻的連結,這段時間她都在使用社群網站,不錯過每一位親近朋友的動 態發文、不忘回文、點「讚」表示支持,也在自己的塗鴉板上留下最新動態,期 待朋友同情她目前「受困在家」的處境。 直到母親敲門進房,她才注意到時間的流逝,外頭天黑了。 「妳都在房裡做些什麼?一直在用電腦嗎?」 「對。有活動相關事項要跟朋友討論。」 「是什麼活動可以討論這麼久?妳知道妳回家後就一直待在房間裡好幾個 小時了嗎?看妳也不是在讀書,我不是說過不要用電腦用太久嗎?」 母親依舊不改咄咄逼人的語氣。即使憶佳知道母親是出於關心,但還是難以 消受這種責罵式的關懷,順手就將筆電的螢幕闔上,壓抑住怒氣,沒有說話。 而母親看見憶佳的動作,也知道女兒的心情正悶著,留下一句「吃飯了」就 離開房間。 憶佳又開啟電腦,跟朋友再聊個幾句,才心甘情願的關掉網路,離開房間。 餐桌上擺著幾道都是憶佳喜愛的菜色,甚至比起以往住在家裡的時候,還要 多上兩道菜,憶佳心情稍微轉晴。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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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已經下班回家,看見時隔兩個多月不見的女兒很是歡喜,打破過去在飯 桌上總是沉默的態度,試著開始帶起話題。 「最近在學校過得怎麼樣?」 「還好啊。」 「怎樣算還好,都忙到沒辦法回家?」 「活動很多,課很多,所以沒辦法回來,剛剛才跟媽說過了。」憶佳一天回 答兩次同樣的問題,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這樣啊……女兒啊,最近我跟妳媽都換了跟妳一樣的智慧型手機,現在用 手機就可以上網了。你們年輕人不是很會那個什麼臉書的,等等教爸爸怎麼用, 好嗎?」父親有些尷尬,趕緊轉換話題,希望藉由貼近年輕人生活的話題來拉近 跟女兒之間的距離。 「可是你又沒什麼朋友在用臉書,學那個要幹嘛?」 「公司裡很多人都在用了,我不好意思叫公司裡那些年輕人教我怎麼用。你 回家閒著也是閒著,就教教我啊。」 「那我也要學!」母親答腔。 「為什麼連媽媽也要……」 「如果妳不喜歡用電話跟家裡聯絡,至少我可以透過網路知道妳在學校生活 過得怎麼樣。」 憶佳低下頭,沉默不語,只是不斷將碗中的白飯送進口中,結果桌上的菜也 沒夾幾次。 周末結束,憶佳卻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學校。她是那麼急著想要獨立,想要自 己掌握自己的生活,但這次回家後,每晚的報平安電話仍是每日必要任務,還多 了個宛如噩夢般負擔。 之前,她看見朋友分享在動態的影片,她還記得那個影片的標題是「如果父 母加了你社群網站的帳號,你該怎麼辦?」,那時她還因為影片中主角的各種窘 境而感到十分好笑。 沒想到,她竟也有成為影片主角的一天。 在父親提出要憶佳教他們如何使用臉書的提議後,兩老一辦完帳號,憶佳就 被父母半強迫地要求加入他們好友。從那晚到她回學校的這段期間,她完全喪失 了使用社群網站的興致。 星期一早上的第一堂課,幾位平常在社群網站上熱絡聯繫的朋友們,見到憶 佳都紛紛來問她周末不上線的理由,憶佳才將父母也開始使用社群網站,並且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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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好友圈的事情告訴朋友們。 「不會吧?這下子你簡直沒有言論自由了。」 「太慘了!妳好傻喔,怎麼會讓爸媽加你好友呢?」 「什麼什麼?憶佳的臉書被爸媽加好友了?這下要過著被監視的生活了。」 身旁的同學紛紛加入討論,大部分的人帶著幸災樂禍的口吻安慰憶佳,但也 有少數人較為認真地幫憶佳思考應對方式。 「那妳爸媽會不會去翻妳以前的動態呀?我記得妳說過,妳不想讓妳爸媽知 道妳期中考好幾科被當掉,可是知道成績的那個下午,妳……」 隨即上課鐘聲響了,老師準時地走入教室,聚集在一起的同學們也回到各自 的座位,熱絡的氣氛瞬間靜默下來。 憶佳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凍結了。從國小到高中一路以來,任何一次考試, 別說不及格,若是低於八十分,她連想都不敢想。雖然父母親並不是每科都得一 百分的完美主義者,但考卷上的每一題錯誤,都會讓父母問上好幾分鐘,更別說 是當班上排名不出色時,母親那包裝成關心的責罵語氣。 成績公布時,她只知道大學的成績單只有期末才會寄到家中,她有的是方法 攔截那半年才一張的危險文件,也自認為可以完美隱瞞成績這等事。 「拜託!都已經是大學生了,還有要向家裡稟報成績的義務嗎?」 當她在期中考之後的一個禮拜裡,接連拿到好幾張批改成不及格的考卷,想 起過去十二年裡,父母看見她不盡理想的成績單後開始一連串的精神轟炸時,身 體一邊瑟瑟發抖,一邊重複對自己這麼說,直到冷靜下來。 而現在,憶佳不斷安慰自己,父母可能還沒看到那動態。她戰戰兢兢地將手 機拿出,解開螢幕鎖,跑出來的畫面,是四通母親打來的未接來電,還有一封簡 訊。 「妳期中考有幾科不合格?妳在搞什麼啊!等等下課馬上打電話給我說清 楚……」 簡訊後面還有什麼內容,她不記得了。這堂課老師說了些什麼,她通通都不 記得了。 短暫的下課時間,憶佳腦中一片空白,怎麼也編不出適當的理由好讓母親少 念幾句。直到睡前的報平安時間,憶佳才用顫抖的手回撥給母親。 在這之前,她上了社群網站,想整理一下先前的動態,卻是越看心裡越悶, 賭氣地將社群網站的個人動態幾乎都刪除了。 當然,最後不免一頓痛罵。直到憶佳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鼻音,重複了數不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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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次數的「好啦我知道了」,母親才稍微收斂怒氣,用一句「妳要記得,我們花 錢送妳上大學,不是讓妳去混的」來結束這次通話。 這時的氣溫不及開學時來得暑熱,蚊子的數量卻沒有因此減少。這晚與母親 一個多小時的通話,讓憶佳再度淪為蚊蟲們的食糧,而開學時留在腳上的紅腫已 變成一塊一塊難看的結痂。 億佳原本以為,社群網站這種年輕人的玩意兒,對網路不熟稔的父母,時間 久了自然就會膩了。這段時間多加留意自己的發言有無不妥,等到父母的興致過 了,就可以恢復自己的網路言論自由了。 但隨著時間過去,憶佳父母不只在自己女兒的動態底下的留言,並自以為幽 默地插入憶佳與朋友之間的談話,母親甚至會跑去憶佳朋友的動態下留言,即使 想替憶佳母親接話的朋友們,也常常因為年齡的代溝不知該如何接續下去,讓熱 烈討論的話題瞬間冷場。母親卻沒有發現,還樂此不疲地以為能跟女兒的朋友們 打好關係。 憶佳在每晚的電話中向母親抗議,總被母親虛應過去,礙於自己吃穿用度還 是仰賴父母,她也不好意思對母親直接說破。母親也就持續堅持他們所謂「能跟 年輕人打好關係」的做法。 漸漸地,憶佳注意到,不用自己母親去攪亂,光是她自己的留言,就能讓討 論正熱烈的朋友們,像是有共識一般,忽然一同沉寂下來。在班上,幾位以前常 在臉書上嘻笑玩鬧的同學,與憶佳面對面時,不知從何時開始彼此之間瀰漫著無 法形容的尷尬。她發現這段時間,即使好友數沒太大變動,可是以前總是充滿歡 樂的臉書,不知怎麼的變得好冷漠。偶爾看見有趣的好友動態,也失去留言並參 與討論的衝動了。 有次憶佳比較晚下課,回到寢室前,聽見房間內室友三人正在熱絡的聊天。 在她轉開門把想加入話題的剎那,傳進耳中的是其中一人語氣苦惱地說: 「……那誰要去告訴她?不然我們都很困擾耶。」 心臟漏跳一拍,但開門的動作已經停不下來。她裝出若無其事、一如往常的 開朗表情,問道: 「妳們剛剛在討論什麼啊?」 其他三人像是嚇到似的,面面相覷。 「沒、沒有啦,就是小安她通識課上認識的朋友的事啦……」 「……對,沒錯!」 於是三人慌忙地轉回正面用自己的電腦,寢室中只有令人刺耳的打字聲。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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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憶佳,有件事情,班上很多同學託我們跟妳說。」 當憶佳要離開房間到陽台去履行每日任務時,其中一位室友叫住她。 「什麼事?」 口頭上是問句,但她心裡很清楚,接下來室友會說出口的事情。 負責開口的那位室友有些窘困地看了看其他兩位,在她們用眼神示意她繼續 時,她才帶著抱歉的表情,勉為其難對憶佳開口。 「我先說我們不是在怪妳,只是妳也知道,妳媽常跑來我們的動態上留言, 這樣讓我們有點困擾。上次阿涵發了一篇抱怨文,妳點讚之後不久,妳媽跑來跟 阿涵講道理,阿涵覺得很尷尬就刪文了。我們也知道妳為這件事苦惱,但是可不 可以請妳制止一下呢?不然我們就只能把妳媽加入黑名單了。」 對上三位室友尷尬不安的笑容,憶佳答應並再三道歉後就離開房間了。 在陽台,她直盯著母親的手機號碼,心中充滿複雜的情緒。她討厭父母干涉 她的交友,她的大學生活,她氣母親自以為友善的雞婆,她後悔自己沒有堅持拒 絕加父母臉書好友,她難過自己不完全獨立,很多事情需要仰賴家裡。 她把近日來室友與同學們尷尬的表情與冷漠的態度,在腦海裡不斷地不斷地 重複撥放,再把要與母親攤牌的開場白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練習著。 手機接通的那一刻,她覺得就要從喉裡嘔出心臟來了。 「媽,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講。妳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我好友的動態留言了? 妳知道我朋友都很尷尬嗎?」 「妳是怎樣?電話一打來語氣這麼差,我有教過妳這樣對長輩的態度嗎?」 「妳先不要扯開話題。妳亂留言的行為讓我同學們很困擾。」 「有什麼好困擾的?我又不是去亂,而且真的是妳同學感到困擾嗎?還是說 這是妳要我們不看妳臉書所想出來的理由呢?」 「我為什麼要騙妳?妳造成人家的困擾就是事實。妳為什麼總是要把我的話 扭曲成別種意思?」 「妳不也是想隱瞞期中考的成績嗎?有一就有二,誰知道妳是不是心口不 一。」 短暫的沉默中,憶佳努力想要抑止體內怒氣,但從開學以來,對母親的種種 不滿,在母親諷刺的語氣下,終於爆發開來。 「……我受夠妳每次都要這樣扭曲我的意思,還老是話中帶刺!」 「好,很好。翅膀硬了就可以對父母大小聲了。妳這個禮拜給我回家來說清 楚,不然妳這個月的生活費就不用想拿到了。」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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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禮拜有活動要參加,不回去。」 「我管妳什麼活動的,這個禮拜沒看到妳回來,妳就想辦法養活自己。」 母親憤怒地下了警告後便掛斷電話。憶佳在陽台上恨不得把手機往外丟去。 今晚特別悶熱,在緊張與憤怒的情緒之下,剛洗完澡的憶佳又滿身大汗。蚊蟲最 愛的小腿部分更是搔癢難耐,憶佳奮力跺腳,將氣出在地板上,離開陽台前伸手 朝最癢的小腿肚用力抓了幾下。伴隨著撫平難以忍耐的搔癢感而來的是瞬間的刺 痛,舊傷結痂的地方,被憶佳一不小心撕翻開來,尚未痊癒的白色皮膚中滲出一 絲鮮紅。 冷靜下來後,憶佳明白這是一個轉機,讓自己可以真正脫離家裡完全獨立的 機會。爭吵讓憶佳與母親的關係變得十分緊張,也讓她不用再履行每日她認為可 笑的報平安行為。她不願意屈服,如果為了經濟支援而低頭認錯的話,那自己要 什麼時候才能脫離父母的掌控呢?何況她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做錯。 轉念之間,憤怒與不安的情緒就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興奮期待。她知 道父母還是在社群網站上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但母親亂留言的行為確實停止了。 憶佳在社群網站上恢復了與朋友之間的互動,先前那段白色恐怖期間使她的社群 網站依存症減輕了不少,也抽出更多空閒時間,堅定了她找打工賺錢的念頭。 聽從朋友的建議,她決定到能節省餐費又好上手的餐飲業打工,在與母親爭 吵完的那個周末,結束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聚餐活動後,她到處尋找適合的餐廳應 徵。 她在距離學校十五分鐘車程的餐廳找到服務生的工作。個性外向開朗的憶佳, 對於這份工作很快就上手,加上她認真的態度,店長十分稱讚她的能力。 憶佳為了補足許多聚餐活動的開銷,工作時數也就越來越長。打工前全心專 注於培養人際關係,就已經沒有多餘心力兼顧課業了。如今她有一半的時間用在 工作,對社群網站已有些微畏懼的她,更是積極增加現實生活中與朋友的相處時 間,留給課業的時間幾乎可以說是零。 她不再每晚撥打電話回家了,母親也像賭氣似的,對她的生活不聞不問,生 活費從那晚的口角後,就不再匯入憶佳的戶頭了。只有父親偶爾打來關心問候的 電話,讓憶佳心裡升起微微暖意,可是當父親問憶佳何時要回家時,她還是鐵下 心,牙關緊咬著,一字一字又刺又硬的吐出:「我要打工,沒時間回去!」 大學一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在憶佳忙打工與四處聚餐玩樂的情況下度過了。 如同第一次期中考一樣,在期末考來臨前兩個禮拜,憶佳才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出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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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狀況與課業分數,幸好曾被憶佳母親「騷擾」過而疏遠憶佳的同學們,在憶佳 母親停止留言後,又重新接納憶佳,紛紛伸出援手,出借筆記、講義等等,希望 幫助憶佳脫離學分被當掉,甚至二一的命運。 但十八週的課程中,憶佳的參與度可能不及三分之一,期中考的成績加上低 出席率和不佳的課堂表現,期末考的表現再好,也難逃總成績不及格的命運。憶 佳不幸的有好幾科必修課分數過低而被當掉,但不幸中的大幸是,至少憶佳並沒 有因為不及格的學分超過總學分的二分之一慘遭退學。 即使學期結束,開始寒假,憶佳仍持續與母親冷戰著,從那晚開始一直到寒 假,母女倆從未說過一句話。父親夾在中間,卻對母女倆的倔強脾氣無能為力。 寒假開始前,店長曾經問過憶佳,願不願意在新年期間留下來打工。憶佳十 分動搖,她從來沒有過新年期間不在家過年的經驗,但仍然不想向母親低頭道歉, 而且兩倍時薪也讓她很心動,於是就答應下來了。 隨著佳節接近,她一方面心中很不是滋味,另一方面又不願服輸。看著室友 們都開開心心地準備行李回家過年,她只能盯著通話紀錄裡從爭吵那晚就沒有再 打來的母親的電話號碼發呆。父親多次打電話來勸說,但憶佳礙於面子以及早已 答應要留下來工作的約定,最後還是拒絕了回家的要求。 除夕那天,餐廳從中午開始,客人就源源不絕地出現。即使訂位已經滿了, 現場排隊的客人仍不在少數。每次經過廚房都能聽見裡頭傳來店長的催促聲。 現場簡直一片混亂,無理要求的客人、四處奔跑吵鬧的調皮小孩、手腳太慢 的新工讀生、店長的使喚、恨不得再多點人手幫忙的現場、還有同事間因尖峰時 段而繃緊神經、幾乎是一觸即發的脾氣,都讓憶佳心力交瘁。她努力讓自己忙到 無法思考,才不會去注意到和樂融融、笑聲盈盈的家庭團圓聚餐。也只有忙著勞 動,才不會讓自己誤以為,除夕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即使如此,每次幫帶著一家 大小來吃飯的客人點餐,或上菜時,看見他們洋溢幸福的笑臉,共度開心的團聚 時光,總讓憶佳的內心糾結成一團。甚至不自覺地去想像,父母正在家裡做些什 麼,少了一人的年夜飯會是什麼菜色。 一直到九點多,才消化完店外排隊的人潮。幾乎所有員工還得多加班一個小 時,結束時的打掃工作也比以往更加累人。 當憶佳在員工休息室脫去身上制服,思緒從忙碌的勞動中清醒過來。她急急 忙忙地趕上最後一班公車,在角落找到座位坐下休息。 正在她打起瞌睡時,口袋中的手機震動驚醒了她。她趕緊拿出手機,怕是漏 了什麼東西在店裡,或者店裡出了什麼匹漏,要找人問話。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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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手機上顯示的是她這一個多月以來,未曾撥打任何一通電話給她的, 母親的號碼。 憶佳心情一時難以平復,情緒複雜而不知道該不該接起這通電話,正在猶豫 中,鈴聲便停了。她對著顯示「未接來電」的螢幕,傻傻地盯著,發呆。不久, 手機又震動起來了,這次是母親寄來的一封簡訊。 她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打開訊息。 「憶佳,媽媽知道妳長大了,想要多一點自由。是媽媽不對,沒有好好傾聽 妳想說的話,但妳也該諒解我們為人父母,關心兒女的心情。或許我們的做法讓 妳覺得好像受到束縛,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擔心妳。媽媽向你道歉,用讓妳不 開心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關懷。除夕還要工作,很辛苦吧?要注意保暖,別餓著 自己了。年夜飯有留妳一份,這幾天有休假就趕快回家吧。」 淚水模糊視線,憶佳多次用衣袖擦去眼淚才將這封簡訊看完。眼淚啪搭啪搭 地滴落在手機螢幕上,她在回覆的框位中簡短的輸入了「好啦,我知道了」,按 下發送鍵時,發現自己已經坐過站了。 而憶佳還是留著做完了過年期間的工作。在開學前的一個禮拜,室友們開開 心心過完年回到宿舍時,而她才正收拾行李,準備回家。 回到熟悉的家門前時,她驚訝自己距離上次回家,竟然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 這段期間,她與「家」的連結,似乎已經剪得什麼都不剩了。 她做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目標,她獨立了。這幾個月打工下來,賺到的錢足 以應付生活上的開銷,就連下學期的學費也不需要父母幫忙了。但如今站在家門 前,她覺得自己竟像是個陌生人。 她拿出鑰匙,佇立在門口,卻遲遲不敢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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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1 〈奇機〉 鬧鐘響起,棉被中伸出一隻手摸索著聲音的來源,找到手機後按下貪睡的五 分鐘。 五分鐘後被窩裡的男人坐起身,一邊揉著苦澀不堪的眼睛,一邊尋找著眼鏡。 幽暗的光線從窗簾縫隙中透出,在地板上形成奇異的幾何。 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周五晨間七點三十五分,男人打了哈欠,按下按鍵跳出昨 晚看的新聞頁面。 「你起來啦。」男人的妻子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對他說。 「早餐已經準備好囉。」 「喔,有什麼啊?」他用雙手搓了搓還未完全甦醒的臉頰。 「有鮪魚罐頭、烤吐司和荷包蛋。」 「跟昨天一樣嘛。」 梳洗完畢後男人回到餐桌坐下,開始享用一成不變的早餐,最近兩個禮拜都 吃差不多的東西,再喜歡吃的也都吃膩了。 他拿起鹽巴罐,漫不經心地灑在微焦的蛋上,一邊拿出手機查看今天的重要 行程。這時,另一個人影從視野邊緣滑進餐桌的椅子,抓起吐司張口就咬。 「欸,早安會不會說啊。」男人對著戴著耳機的兒子訓斥,男孩不甘心地拿 下一邊耳機,口齒不清地說:「老安。」 「吃早餐就吃早餐,聽什麼音樂。」男人持續碎念,手指依舊滑著行程表。 對了,下午兩點有一個會要開,這麼重要的事差點給忘了,看來一點時得再預習 一次講稿。男人這樣告訴自己。 「你…己還…一樣。」旁邊傳來一句模糊不清的咕噥。 「你說什麼?」男人抬起頭,瞪著這個正值青春反叛年紀的兒子。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一大早就在滑手機。」兒子也回瞪著父親,毫不示弱。 男孩剛睡醒的眼睛略微浮腫,制服鈕扣也有一顆沒扣好, 男人本來就有點起床氣,兒子這樣一回嘴,男人胃底馬上冒出一把無名火。 「你敢回嘴?欸,我是因為工作的關係耶,你不想想你平常吃的穿的是誰買 單的啊,你的手機還是用我給你的零用錢買的耶!」男人沒好氣地說。 男孩把一邊耳機塞回,像是打定主意不再看向父親似的,怒目瞪著他的荷包 蛋。 男人用吐司夾起稍冷的荷包蛋,張嘴咬下。唔,太鹹了。 「姊今天會回來嗎?」男孩轉頭向他母親詢問。雖然他最近經常和父母頂嘴, 不過和他姊姊倒是處得不錯 「應該會吧,她說她會回來吃晚餐。你等下再幫我跟她說一下。」她母親用 溫柔許多的聲音回覆他,男人從中聽出些故作堅強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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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教訓兒子不要在餐桌上邊聽音樂,到現在講不聽,只能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男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後悔買給兒子智慧型手機。 「我要出門了。」男孩背起薄薄的高中書包,起身離開。做父親的不禁納悶, 那麼薄的書包裡頭到底裝了什麼? 「我也要去上班了,再見。」男人跟著起身,聲音中還帶著一絲餘燼。 「啊,氣象預報說今天會下雨,記得帶雨傘。」 下雨?他滑開手機,手機螢幕上的氣象資訊的確有一塊黑黑的烏雲不懷好意 地鼓脹著。 「好,知道了。」男人點點頭,穿上西裝外套後抓起腳邊的公事包,準備開 車去上班。 ※ 男孩拿出悠遊卡,刷過捷運入口的感應器。 捷運站滿是上班上課的人潮,每個人都像戴著面具一樣面無表情。空氣中瀰 漫著一股尚未甦醒的低氣壓。穿著套裝的 OL 也好,和他同校的學生也罷,每個 人的頭都低低的,不是把玩著自己的手機就是看著剛拿到手上的免費報紙。沒有 人與彼此四目相交,大家臉上都塗著不耐與冷漠的暗沉色彩。 男孩把手機的音樂音量調大,搖滾樂的噪音衝擊著耳膜,這是他對這個安靜、 規律到令人厭惡的環境所能做的唯一抵抗。坐在等候的長椅上,男孩百無聊賴地 看著這些面無表情的人們在等候線上整齊地排隊。 真無聊吶,為什麼大家都必須這麼守規矩?男孩心想。 手機傳來一陣震動,他滑開鎖定,讀著朋友傳來的訊息。 「今天也要翹課嗎?」句末附上一個邪惡的笑臉。 學校上的課程不知道從哪時候開始變的艱澀難懂,因為太麻煩了所以男孩直 接選擇放棄,反正上來上去不都一樣。 「我考慮一下。」他這樣寫著,按下回傳。 捷運來了,等候的人盲目跟著前一個人的腳步,擠進燈光明亮到有些刺眼的 車廂。對了,男孩想起今天下午好像有一個重要的考試。 「去上課好了,今天的考試沒考到就完了。」他用飛快的速度輸入,幾乎不 用看螢幕就能打字是他的得意技能。 「收到!」 站起身,加入等候的人龍中,男孩同樣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表情。 ※ 男人輕踩剎車,盯著紅燈旁倒數的秒數,手指在方向盤上打擊節奏。胸前口 袋傳來一陣震動,掏出手機一看,螢幕卻是一片漆黑。 嗯?沒有訊息啊?男人有些疑惑。 「算了,既然都拿出來了,那就再看一下行程好了。」男人自言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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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昨天有叫女秘書傳會議大綱給他,還有要她調查下週要簽合約的公司 派來的代表,他們喜歡的零嘴是什麼,喜歡喝什麼口味的飲料。雖然都是些枝微 末節的小事,但魔鬼藏在細節中,若想拿到合約,這些小事的準備功夫可不能少。 能做到迎合對方的喜好,對方點頭也只是時機早晚的事了。 但資料是放在哪裡呢?男人滑著手機,遍尋不著重要的資訊。 「叭!叭!」 後方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嚇了他一大跳,手機脫手而出飛到副駕駛座的踏墊上。 男人定睛一看,原來號誌已經轉為綠燈了。他慌忙踩下油門,車子飛快衝出,身 體甚至稍稍往座位裡陷了進去。 「嘖!」男人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害臊。 竟然會沒有注意到紅綠燈?一天的開始就搞得這樣慌亂,該不會是個不好的 預兆?男人心想。 不會的,待會到公司叫秘書泡個咖啡,提提神壓壓驚,整頓好心情,不會有 事的。他告訴自己別擔心,一邊用眼角餘光瞄了瞄手機的位置,心想下一個紅燈 要把手機撿起來。 ※ 「嘿!」第一節課結束後,朋友在座位上向男孩打招呼 「嗯?」男孩眼睛盯著手機的臉書頁面,隨口回應了一下朋友,其實男孩和 這人也不太熟。雖然平時會一起打鬧聊天、翹課摸魚、討論女孩子和抱怨老師, 但他們從來沒有分享過比較內心的想法。對於父母的厭煩、對於未來的迷惘,這 些牽扯到私密想法的東西他們一概不聊,因為沒有必要。話題僅限於日常的瑣事, 左耳進右耳出。男孩心想,也許這人和他很像,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才交朋友的吧。 「今天難得不翹課啊?」友人嘻皮笑臉地問。 「對,因為下午有個重要的考試。」 「考試?那你有準備嗎?」 「沒有。」男孩很乾脆地回答。 「沒有準備還來考,考個屁啊。」 「亂猜總比零分好吧」 「也對啦。」 友人說完,起身向男孩走近。 「喂,你想不想拿高分啊?」他壓低語氣,像是要說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 「怎樣,你有辦法嗎?」男孩不自覺地受他影響,壓低了音量。 「有啊,上次借錢給那個胖子,他到現在還沒有還我,他不是很會念書嗎? 叫他幫我們一下啊。」 也就是說要作弊了。男孩的好奇心漸漸被勾起,一種打破規定時特有的興奮 感油然而生。 「那要怎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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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喔,就用手機傳就好了啊。」 「好啊。但我沒他的電話耶。」男孩和那個成績不錯的胖子沒講過話,通訊 錄裡自然不會有他的號碼,但是為了作弊而加入那胖子的號碼又有點彆扭。 「安啦,他傳給我後我會傳給你。」 「嗯,不要忘記囉。」他們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但男孩是裝出來的,不 知道友人是不是。 「No problem!」友人怪腔怪調說著英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男孩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手機螢幕上的臉書頁面充斥著朋友的無病呻吟,他 跳出頁面,依稀記起好像還有件事情沒做? 對了,母親要他跟他姊姊說,要她晚上回來吃飯。 男孩想起那個逍遙的大學生姊姊,她和朋友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過著悠閒 自在的外宿生活。最近好像交了男朋友,臉書上都是曬恩愛的幸福照片,連他這 個做弟弟的看了都想要取消追蹤了,幸好他父母沒有使用臉書,不然看到照片不 早就大發雷霆一頓? 他將手機解鎖,打開通訊軟體。 「媽叫妳記得晚上回來吃飯。」用兩秒輸入訊息後,拇指輕觸傳送鍵。沒幾 秒後就收到回應,大學生都不用上課的嗎? 「知道了啦,真煩。」姊姊語氣不耐地回應。 他嘆了口氣,一邊羨慕起大學生活的自由,一邊怨恨的回想著遺忘許久的週 五課表。這時,教室外傳來淅瀝的雨聲。 ※ 「啊,下雨了。」 女孩躺在床上凝視著窗外,憂鬱的灰渲染了整片天空。 雨勢好像越來越大了。女孩原本就薄弱的上課意志受到嚴重打擊,追求學問 的熱情馬上被澆熄。 對了,今天禮拜五本來就沒排課。女孩俏皮地吐舌。 真棒,禮拜五可以輕鬆的賴床!她不禁慶幸自己開學時煞費苦心選課,總算湊齊 週休三日的課表。 女孩用手指梳理著蓬鬆凌亂的頭髮,一面抓起手機回應弟弟傳來的訊息。 「差點忘記今天要回家吃飯,又要回家和爸爸大眼瞪小眼了,真煩。我還寧 願和男朋友窩在這裡吃便當看電影。」女孩嘟囔著。 對了,不知道男友現在在幹嘛? 女孩兩天前因為一件無聊的小事和男友吵架了後就沒再聯絡了。她就著剛剛 回應弟弟的通訊軟體,找出男友的暱稱,丟了個有愛心的可愛貼圖給他。 「吶,你在幹嘛啊,人家想吃早餐,你買過來好不好~」 當女孩子就是有這個好處,可以用撒嬌代替道歉。女孩有點沾沾自喜,希望 男友不要還記得吵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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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倒回床上,盯著螢幕發呆沒多久後,手機傳來震動。 「好啦,妳要吃什麼?」 耶,他好像忘記了吵架的事了,既然這樣就不要再提起吧。女孩小聲地歡呼, 怕吵醒還在睡夢中的室友。 「你猜猜看啊!」女孩有點任性地回覆,目的是考驗男友是否還記得她早餐 喜歡吃什麼。 「那我就隨便買囉。」沒想到他竟然漫不經心地回覆。 可惡耶,女孩嘟起嘴。 一方面擔心男友會買自己不喜歡的早餐來,一方面也期待他會記得她熟悉的 口味,女孩把棉被拉到下巴,慵懶地賴著床。 還是他其實記得吵架的事,想要亂買我不喜歡吃的東西懲罰我?不安的想法 在女孩心中埋下種子,她彷彿可以聽見種子萌發的微小聲響。 該跟他道歉嗎?畢竟糾紛可說是因我而起的,啊,真苦惱。女孩用力抓著頭。 嗯?頭髮也長了,好像該剪了。 混亂的想法在女孩腦中翻來覆去,室友的床上傳來有節奏的呼吸聲,搭配著 窗外的雨聲簡直更加催眠。特殊頻率的雨聲使人放鬆,女孩漸漸進入夢鄉,也就 無法聽見十分鐘後男友打來催促開門的手機震動。 ※ 時間接近正午,剛做完家事的女人揉了揉緊繃的肩膀,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 抓起遙控器,心不在焉瀏覽起近百台的電視頻道。 頻道那麼多,最常看的還不是那幾個。女人轉到購物頻道(第二常看),光鮮 亮麗的商品和主持人連珠砲般的大嗓門吸引了她的目光。螢幕上一個塗著粉色指 甲油稍嫌老氣的主持人拿著幾隻手機互相比較,看樣子是有關手機的推銷。 「各位觀眾請看,這個XX廠推出的『奇機』系列,它的螢幕和最近其他廠 商推出的手機比較起來,有沒有?很明顯的可以看出,『奇機3350』的螢幕 比其他的手機都大!」手機螢幕上不小心沾上主持人飛出的唾沫,她手忙腳亂用 衣腳擦拭。 女人看著電視裡的手機,攝影機慢慢拉近,手機的金屬外殼反射著耀眼的光 芒,看起來頗有質感。 女人嘆口氣,再度心不在焉地轉起台。她想到,最近在餐桌上,老公和兒子 都巴著智慧型手機不放。一個用手機辦公,是個重度依賴手機的工作狂,一個用 手機聽音樂,把自己隔絕成孤島。兩人開口不是吵架,就是把她當女傭使來喚去。 「老婆,我那件襯衫在哪?」 「媽,我的襪子洗好了嗎?」 「欸,早餐怎麼跟昨天一樣?」 「媽,晚餐吃什麼?」 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視家事為她的責任,沒有人會主動開口幫忙家務,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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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會在張口吃飯前跟她道一句謝。連念大學的女兒也一樣,最近週末回家,也成 天對著手機螢幕吃吃傻笑,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那麼小的螢幕上到底是有什麼 好笑的?還有她常常躲在房間,用高八度的甜膩聲音講電話,該不會是交了男朋 友吧?晚上回來得好好問問她才行。 窗外的雨不停,女人轉到播放韓劇的頻道(最常看),又嘆了口氣。 ※ 女孩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撈起手機查看時間。但令女孩吃驚的不是數位時 鐘顯示的下午一點,而是未接的五通電話和一堆訊息。 「我到了,幫我開門。」 「妳還在睡嗎?快起床啦。」 「欸,早餐都要冷掉了,快開門啦。」 糟了,女孩在心中暗叫不妙,繼續讀著訊息。 「……我要回去了。」男友傳的最後一則訊息這樣寫著,女孩覺得那串刪節 號頓時變得向箭矢尖端一樣銳利。 女孩當機立斷,立刻回撥給男友。就在即將進入語音信箱的最後鈴響時,他 接起電話。 「幹嘛啦。」男友的口氣很衝。 「對不起啦,人家剛剛睡著了啦。」 「妳知不知道我在妳家樓下等多久啊?」 「唉人家不是故意的啦。」 「一個小時耶!」男友的聲音稍稍提高了。 「外面雨那麼大,我到妳家樓下, 打給妳妳也不接!」 「那你有按門鈴嗎?」女孩膽怯地問,男友頓時變得支支吾吾。 「我…不記得了啦!」他生氣掛上電話,女孩只能瞪著手機乾著急。 怎麼辦,又惹他生氣了啦。我怎麼會又睡著了呢?女孩心想。這下子只用撒 嬌攻勢是行不通的,要真心向他道歉才行了。 「北鼻,對不起啦,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你人最好了啦。」她輸入這樣甜膩 的訊息,附上最近熱門的兔子貼圖,希望可愛的兔子能稍稍減低男友的怒氣。 ※ 下午兩點十分,英文考試開始。男孩接過前方同學傳來的考卷,慢條斯理地 寫上名字,接著看向第一題選擇題。 「Which of the……」男孩迅速放棄,開始轉起原子筆。他抬 起頭搜尋朋友的身影,正好與朋友四目相對。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朋友也對他 眨眨眼睛,兩人無聲地溝通著。 男孩看見不遠處一個胖胖的身影正在振筆疾書,胖男孩推推滑落的眼鏡,迅 速完成考卷的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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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嘛,男孩暗暗叫好。連我的份一起努力吧。 手機傳來震動,他打開訊息,十個大寫英文字母代表的是一到十題的答案。 「一次十題?不會寫完再一次傳過來喔?」男孩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咕著, 也對自己的挑剔感到好笑。他迅速填上答案,抬頭看向朋友的方向,對他比了個 大拇指。朋友微笑了一下後,目光垂至桌下的手機,繼續操作著。 男孩轉向窗外望去,雨勢仍然沒有轉弱的跡象。 ※ 首先是廣告企劃組的報告,男人並沒有認真在聽,他看著自己等下要報告內 容的大綱,在心中默默覆誦。這是男人的習慣,他總認為看著稿子報告只會透露 出這人的準備不足,所以他自己總是不帶講稿上台。 五分鐘後,廣告企劃組的報告結束,會議室裡的人們不是用手撐著下巴,就 是交叉著手臂偷打瞌睡,沒有人對報告內容提問或發表意見。 「那麼,接下來是xxx的報告。」男人站起身,走向會議室前方。他清了 清嗓子,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只有幾個人抬起沉重的眼皮。 「好的,接下來是行銷組的報告,關於上個月推出的優惠策略……」可能是 新推行的策略獲得不錯結果的關係,許多人聽著聽著,便被難得的正面消息鼓舞, 紛紛坐起身,認真聽取男人的報告。 男人正感到得意時,胸前口袋卻傳來震動。會在上班時間打來的電話,想必 非常重要。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男人欠身向大家致歉,迅速步出會議室。 他掏出手機,但只發現螢幕一片漆黑。 嗯?沒有來電?那怎麼感覺手機在震動? 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男人對自己的錯覺感到詫異,連忙回到會議室。 「不好意思,耽擱到大家的時間了。」 他用手掌抹掉額頭微微滲出的汗珠,微笑著問。 「剛才說到哪裡了?」 ※ 「我不是說了好多次對不起了嗎?」 「所以呢?」 「所以你還不能原諒我嗎?」 「隨便啦。」 「什麼隨便啦,你可不可以認真回啊。」 「我肯回妳就不錯了好不好。上次的事也是這樣,妳以為妳是誰家的大小姐 啊?」 大小姐?女孩覺得男友有些過分。 「你說得太超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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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那妳做得就不超過啊。說好要看電影,結果呢?我那裡等了一個小 時耶,票都已經買好了,然後妳跟我說妳跟朋友在吃飯?」 「那是因為要慶祝她交了男朋友啊。」 女孩當時和朋友興奮地討論要去哪家下午茶,完全忘記和男友有約。自己有 錯在先,她頓時感到心虛。 「她的男朋友重要,我就不重要啊?而且我們不是先約了嗎?」 「對不起啦……」 「然後早上又一樣,起床幫妳買早餐,買到妳家樓下還被放鴿子!」 「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嘛,早上那麼好睡。」 「算了,懶得跟妳講了。」 「不要生氣啦北鼻。」 「妳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要去上課了。」 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男友已離線。 「啊……」 糟了,他好像越來越生氣了,這個男友也太會記仇了吧。女孩在床上翻來覆 去,握著手機發愣。 該怎麼做他才不會生氣呢?女孩絞盡腦汁地想。 對了,傳些色色的照片給他好了? 女孩對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驕傲。立刻從床上起身,跑進浴室梳洗。 ※ 「CCADB、DDCAB」男孩將訊息裡的答案填上考卷空格,考卷上只 剩下十題還未做答。 「好,最後十題!」男孩在心中激勵自己,但認真做答的明明就是那個胖子, 他不禁感到好笑。 這樣輕鬆就可以拿高分了,平常幹嘛要念書呢?轉念一想,男孩竟開始同情 起那個胖子。「唉誰叫你要跟他借錢呢?什麼事都有它的代價。」 男孩覺得,早上決定要來學校真是來對了,作弊考試總比翹課沒考試好。 就在男孩感到沾沾自喜的同時,英文老師的怒吼嚇了他一大跳,男孩握在手 上的手機差點沒掉到地上。 「你在幹什麼!」 男孩看著英文老師站在朋友的背後,大聲斥責他。 完蛋了。 「考試作弊啊!手機拿過來!」老師的聲音帶有不可抗拒的威嚴,男孩的朋 友顯得手足無措。 「不是,我……」朋友支吾其詞,老半天說不出話。 「放學到我辦公室來,手機我就先沒收。」老師拿走手機,放入自己的口袋。 男孩的朋友雙手抱頭,趴在桌上,面色慘白。男孩心裡七上八下,胡亂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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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十題的答案。 「希望作弊的事情不要被發現才好。」男孩在心裡誠心禱告,無視朋友顫抖 的求助目光。 ※ 「北鼻,對不起啦。我有好好反省過了,我不應該要你買早餐來又不幫你開 門。我錯了,原諒我好不好。」女孩在句末附上愛心和表情符號,最後不忘附上 剛剛才拍好的照片,她對自己的身材頗有自信。 這樣他應該就不會生氣了吧,女孩在心中打著如意算盤。 希望他真的能原諒我。女孩一邊換著等下回家要穿的衣服,一邊在心中期望 著。 ※ 捷運門緩緩關上,為了抹去心中的不安,男孩把音樂的音量開得震耳欲聾。 他毫不理會一旁傳來的嫌惡目光,直盯著車廂玻璃中自己的倒影發愣。 「怎麼辦,他應該不會把我抖出來吧。」 下午的考試結束後,接下來的課程男孩都坐立難安,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放 學時間一到,朋友一副面臨世界末日的表情,煩躁不安混雜著擔心畏懼,臉上的 表情一陣青一陣白。 男孩不記得自己對朋友說了什麼,可能說了些別擔心的空話,也可能什麼也 沒說。 翹課和考試作弊,哪一個比較嚴重呢?考試作弊的話,罪證確鑿地被抓到可 是百口莫辯,若是翹課的話,還可以辯稱身體不舒服輕鬆帶過。這樣看來,果然 是作弊被抓到比較嚴重。而且若是被父母知道了,肯定又少不了一陣罵。 男孩突然想起一件事,朋友傳來的訊息肯定會留下記錄,若老師真心想查, 肯定賴也賴不掉。男孩急忙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消除訊息的記錄。 說不定已經太遲了,男孩有些自暴自棄,甚至想要逃出這密閉的車廂。這時, 手中的手機震動,有新訊息傳來。 「嗨!」是朋友傳來的!男孩把鼻尖湊向手機,動作過大連旁邊的歐巴桑都 嚇了一跳。 「怎麼樣?老師跟你說了什麼?」男孩迅速輸入,其實他最想問的是朋友有 沒有把自己也參與作弊這件事說出來。 「沒怎樣,老師說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決定放我一馬。我也沒有把你的事 說出來。不過……」 男孩頓時鬆了一口氣,心頭的重擔減去了大半,深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這 時有個中年男子邊道歉邊擠過人群,男孩感覺到自己被撞了一下。 「不過什麼?」男孩追問。 「不過要寫悔過書交給老師。寫為什麼要作弊啊,下次不會再犯了之類的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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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還好還好。」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朋友狡猾地回應。 「什麼?」 「拜託,沒跟老師說你也有份就不錯了,你不是應該幫我一下這個忙嗎?」 原來他打定的是這個主意。既然這樣,好像也只能接受了。 「好吧,我知道了。什麼時候要交?」 「下禮拜一。」 「那不就只有兩天可以寫?」 「對啊,麻煩你囉!」男孩彷彿可以看見朋友賊頭賊腦的笑容。 「是是是。」 這樣的結果也算是可以接受吧,但是寫作是男孩不擅長的項目,不知道兩天 內可不可以寫出像樣的悔過書。 「XX站到了,要在本站換車的旅客請由左側下車。」自己的站到了,男孩 擠向出口,或者說是被擠向出口,下班的人潮不知為何比早上還多。 男孩覺得人們下班時,在回家的路上總會露出最真實的樣貌。不管是如釋重 負也好,疲憊不堪也好。OL的妝有些花了,上班族的領帶也鬆了,高中生結伴 聊天、開懷大笑,和早上比起來算是真實多了。 到了捷運站的出口,男孩望著路上五顏六色的雨傘和依舊灰濛的天空,雨勢 已經持續一整天了,但完全沒有轉小的跡象。 男孩準備拿出錢包,刷卡出站。但男孩左翻右掏,所有口袋都翻遍了,錢包 依舊不見蹤影。他不死心,打開書包胡亂翻找。 錢包放在哪裡?該不會是掉了吧? 男孩想起剛剛趁他全神貫注於手機上的訊息時,努力擠出一條通道的中年男 子。 糟了。男孩轉身跑向月台。 ※ 就在女孩換好衣服,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時,手機鈴聲輕快地響起。來電者 果然是男友。 喔,這麼快就有反應了,看來這招果然有用。 「喂!」女孩故意用開朗的聲音接起電話。 「哈哈哈!等一下啦,讓我先講……」陌生的男聲從電話那一頭傳來,而且 鬧哄哄的,十分吵雜,聽起來不只有一人。 「你是誰?」女孩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你們吵架都這樣解決的喔,玩很大耶,哈哈!可以也傳一張給我嗎?」 這個男的好下流喔,他該不會看到我傳的照片了吧!女孩的擔憂逐漸成型, 像滾雪球般迅速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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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回來了!欸欸,別激動,開開玩笑而已,開開玩笑……」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衝撞聲,還有陌生男子痛苦的悶哼聲。 「喂!喂!」是男友熟悉的聲音。 「喂!寶貝,我跟妳說,剛剛我去上廁所,我朋友偷看我手機,妳傳來的照 片好像被他看到了……」 女孩最害怕的事成真了,擔憂雪球撞上腦門,一瞬間爆了開來。 腦袋嗡嗡作響,男友接下來說的話女孩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女孩啞口無言,手機從手中滑落,撞擊到地面的那一瞬間,螢幕出現如蜘蛛 網般的裂紋。 ※ 男人瞪著紅綠燈倒數中的漫長秒數,擋風玻璃的雨刷發出吱嘎的聲音,沒踩 煞車的左腳激烈地抖動著,形成一個焦躁的無限迴圈。 結果後來回到會議室後,接下來要報告的內容全忘了。只好尷尬地回到自己 的位子上拿稿子,一面自我解嘲的說最近記性不太好。 剛才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目光一下子又散掉了,不論職位高低,大家都露出 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既然會忘記,跟大家一樣拿資料上台就好啦!」 「什麼嘛,結果還不是記不住。」 男人彷彿可以聽見大家在心中對他的冷嘲熱諷。 真倒楣,為何手機要在那時響呢?不,沒有響,是我誤以為它響了。男人旋 即回憶起自己的錯覺,頓時感到非常疑惑。 為何最近老是會覺得手機在震動呢?拿出手機一看,卻又什麼事也沒發生。 胸前的口袋傳來騷動,男人用手撫著胸,隔著口袋感受那貨真價實,帶有節 奏的震動。 這次總該不是幻覺了吧。男人心想。 拿出手機,螢幕依舊一片漆黑。 什麼!什麼事也沒有? 男人解鎖手機,查看來電記錄。最後一通電話是下午打來的,做為確認下周 的會議之用。 男人不死心,繼續翻著訊息。最近一則訊息是秘書昨天傳來的,主旨為「明 天的會議資料。」 什麼?什麼都沒有?男人感到無比的驚訝。 那為什麼我會一直感受到手機震動呢? 腦袋一片混亂,淅瀝的雨聲如雷貫耳。該不會是手機壞掉了吧?乾脆把手機 的震動關掉,一勞永逸。 他打開手機選單,點選了「設定」選項中的「聲音」。 看著目前執行中的模式,男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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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模式/鈴聲:無/震動:無」 也就是說,之前的震動都是幻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男人感覺不到背後和屁股下和座椅的觸感,整個人彷彿置身外太空般失去重 量。 號誌轉為綠,後方車陣發出的喇叭聲形成一股巨大轟鳴,把男人從失重狀態 狠狠拽回地表。 男人手忙腳亂地踩下油門,卻沒看見對向車道打著左轉燈的車輛。 ※ 「回來啦?」 「……」 「怎麼了,怎麼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女孩搖搖頭,母親覺得孩子的樣子有些怪異。 「今天媽媽特別煮了妳喜歡的菜耶,開心一點嘛。」 「嗯。」女孩無精打采地回應,一邊往自己房間走去。 看樣子她好像很不開心,還是下次再問她男朋友的事好了。女人心想。 倒是這兩個小鬼,怎麼今天都苦著一張臉回來?問他們怎麼回事也不回答。 不過算了,安安靜靜的總比吵架好,接下來等丈夫回來就可以吃飯了。 女人打開電視,轉到播放晚間新聞的頻道。 「就在剛剛發生一起嚴重的交通意外,一名少女在行走的過程中使用智慧型 手機,完全沒有看見人行號誌的紅燈,就這樣走到斑馬線上。開計程車的司機由 於車速過快,加上天色昏暗、大雨遮蔽視線,煞車不及,直接撞上少女,少女當 場……」 真可怕,女人關掉電視。 「我回來了。」男人疲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你回來啦,可以吃飯囉。」 男人應也不應,濕透的外套脫也沒脫就要往餐桌走去。 「唉呀,你外套都濕掉了,先脫下來吧?」 男人面無表情地脫下外套,隨手往衣架上一掛。女人跟在男人身後走向餐桌, 兒子和女兒早已坐定,兩人也跟著就座。 「好啦,可以開始吃了。」女人輕聲宣布。 但很不對勁的是,眼前的三人動作非常遲緩,使用筷子的方法也非常僵硬, 看起來就像少了零件的機器人。 女人看著兒子夾起一顆滷蛋,嘗試了三、四次都沒有成功。女兒兩眼無神地 直視前方的牆壁,筷子只扒到空氣。而男人更是動也不動,瞪著自己碗裡的白飯 發呆。 「你們是怎麼啦,一個比一個奇怪。」女人伸手在丈夫面前揮舞著。丈夫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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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抬起頭,兩眼發直瞪著女人。 「差一點就撞到了、差一點啊!」 「怎、怎麼了嗎?」女人覺得丈夫的舉動非常怪異,心裡焦急起來。 「嗚、嗚。」細碎的啜泣聲從旁邊傳來,女人轉頭一看,只見女兒啃著白飯, 一邊流淚。 「被看到了……」 什麼東西被看到了,女人感到納悶。 這時,餐桌對面傳來陣陣敲擊聲。女人再轉頭一看,發現兒子竟然用筷子猛 力戳著好不容易夾到碗裡的滷蛋。 「竟然被偷走……」 什麼跟什麼啊?女人頭上冒出許多問號。 對了。 跳脫出眼前詭異的情境,女人隱約發現一件事。 今天大家都沒有在吃飯時滑手機。 這是奇蹟嗎?但為什麼大家看起來卻像瘋子一般怪異?跟手機有關嗎? 她看著眼前舉止怪異的三人,百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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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12 〈畜生道〉 或許因為是夏天吧,儘管已經四點半,但是陽光還是毫不保留將整個河堤照 得一片亮金色。對於人們來說,是散步的時間;但對這裡的流浪狗,則已經是吃 晚餐的時刻了。 早就習慣這樣時間的狗兒們,依循著生理時鐘慢慢聚集到這裡來,現場也沒 有讓他們失望,河堤旁早就零零落落放了幾個盤子,上面鋪放著各種不同的食物, 或是我們可以用個更精確的詞來稱呼這些食物:剩菜剩飯,或是廚餘。 約莫七八隻狗彷彿早就分配好一樣,各吃各的。體型大的單獨享用一盆,較 為瘦小的兩隻食用一盤。這些狗兒心情貌似不錯,尾巴歡快的搖著,時而意味不 明的朝遠方吠叫幾聲,惹的散步過去的民眾嚇了一跳。帶著小孩的母親甚至立馬 一把抱起小孩,對懷中的寶貝唸著:「小心,狗狗可能會咬人!」 但好景不長,至少對狗兒們而言。在其中一隻狗突然停下進食,全身凝住不 動望著遠方時,每隻狗也隨後朝同個方向警戒。頭髮半白,理著平頭的男子從遠 方走來,手裡拿著根半人高的木棍。一見到男子,狗群就開始對他狂吠,不過卻 是帶著害怕邊退後。 「果然又來了。」男子見到滿地盤子就覺得火大:「那女人每天都來這裡餵 狗,搞得這些臭狗一天到晚在附近晃來晃去,煩都煩死了。」 男子還沒罵完,流浪狗們見他沒有進一步動作,又開始聚集過來,目標是還 沒吃完的晚飯。如此男子心中怒火更盛,準備像前幾天般將盤內廚餘全倒入水溝 中。他一把抄起盤子,入手卻感到滿手濕軟,與盤子本來堅硬的手感截然不同。 黃老闆一驚,反射性丟開盤子,方才拿盤子的右手慌張地往左手抹去,想要將手 中的不明物體搓掉。不抹還好,這一抹,鼻中猛然聞到陣陣惡臭。 「幹!幹!幹!」男子望著滿是深褐色的半固體的雙手,氣到說不出話來, 只是不停咒罵著。 就在此時,一旁橋下傳來大笑,男子便更氣了,用力將頭甩向笑聲的來源, 那裡站著名約莫五十歲、帶著大黑狗的中年女子,她見男子轉頭便止住了笑。女 子一頭短髮、面容普通,有著飽經風霜的滄桑與堅毅。她的上衣是十幾年前流行 的款式,配上件帶補丁的牛仔褲,兩者都已經洗到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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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石的!這是你搞得對不對?」男子將手掌豎起伸向女子,一方面是為了 質問對方、一方面是要讓那個味道離自己遠些。 「什麼姓石的?叫石姐!」面對來勢洶洶的男子,石姐不僅毫不退縮反而有 些咄咄逼人:「我就說嘛,我每天餵那麼營養,這邊的小狗怎麼反而越來越瘦, 果然是有人在搞鬼!黃老闆,你知道他們一天可能就吃這餐嗎?你知道你可能會 害他們餓死嗎?你這人怎麼這麼缺德!」 自認是受害者的黃老闆被石姐這麼一堵,頓時氣到全身發抖:「你……你這 潑婦!難怪年紀輕輕就開始守寡!」 面對黃老闆惡毒的諷刺,石姐彷彿沒有聽到似的,招呼了一聲在旁的黑狗: 「囧囧,走囉!」說罷,大步走向遠方老舊的灰色 LEXUS,囧囧搖著尾巴緊緊 跟著,隨者他們的步伐,後方黃老闆的叫罵聲漸漸消失了。 石姐打開左前門,囧囧如往常般跳上駕駛座,再從駕駛座竄到副駕駛座坐好, 尾巴劇烈的搖動著,對他來說,又是一次開心的兜風。石姐隨後進入駕駛座,用 溫柔的眼神看著一旁的囧囧,剛剛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 些哀傷的平靜。 「守寡啊……你十五歲,所以自從他走後也過了十四年了呢。」石姐下意識 摸著囧囧的腦袋,不知是在與他對話還是自言自語,不過看來黃老闆的咒罵不是 完全沒有影響。 石姐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仔細觀察這隻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黑狗。已經是 老狗的囧囧嘴邊早已浮現許多白毛,在一身烏黑的皮毛上十分顯眼。有著立耳、 鐮刀尾這些標準土狗特徵的囧囧,雖然比不上哈士奇那類的大型犬,但體型以中 型犬來說是偏大的。不過,囧囧最吸引石姐的還是他那對左藍右黑的陰陽眼,石 姐覺得這樣的眼睛非常美麗。 用鑰匙將車發動,開上平時熟悉的道路,石姐的目標是她經營十來年的狗場。 在開往狗場的同時,石姐不禁想起第一次遇到囧囧的那時。 囧囧原本不是叫囧囧的,他叫炯炯。那是灰色 LEXUS 還是嶄新的時候、是 石姐幾乎每個月會上百貨公司血拼衣服的時候、是丈夫還在的時候。石姐記的很 清楚,那是在一個下著雨的下午,住在附近十二歲的姪女按響了他們家的電鈴, 石姐一開門看到的就是全身濕淋淋的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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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啊,快進來!都濕透了,怎麼不撐傘?」當時已經三十幾卻還沒有孩 子的石姐,對這個姪女十分疼愛,常常找姪女來家裡玩。 「用一隻手抱狗狗他一直滑下來,只好用兩隻手抱啊。」怡君回答道。這時 石姐才發現怡君懷裡抱著一隻大概三個月大的小狗。 「你們家什麼時候開始養狗的?我記得你爸他應該不怎麼喜歡這種東西。」 石姐一邊問,一邊把怡君手上的狗接過來。石姐雖然對動物沒有特別的 喜好,但是通常沒有人能夠抵擋幼犬的吸引力。 還沒等怡君回答,石姐已經開始逗弄起小狗了。「好可愛喔,眼睛有兩種顏 色耶。」石姐一邊把手中的小狗翻上翻下、仔細端詳,一邊問道:「記得你媽不 太喜歡這些小動物,應該不會讓你養才對啊。你怎麼說服她的阿?」 「其實……」怡君把濕透的外套脫下來吊在門口,然後一屁股坐上沙發,不 過今天的怡君不像平時一般大剌剌的攤坐,而是有些拘謹的正坐,兩手十根指頭 交互纏繞,看起來有些為難。 石姐沒有催促怡君,只是也跟著坐到沙發上,隨手拿起桌上的肉乾,撕了一 小片在小狗眼前晃來晃去。小狗聞了聞便要一口咬下,這時石姐就把肉乾抽走然 後放進嘴裡咀嚼。小狗一口咬空,眼神隨著肉乾移到石姐臉上,石姐覺得很有趣 於是又動手撕了一片肉乾。 「那個,」怡君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姑姑你可以養他嗎?」 「啊?」石姐一直以為怡君是帶狗來跟她炫耀,沒想到竟是這種結果。一驚 之下,拿在手上的肉乾鬆開掉在小狗面前,小狗見機不可失,脖子一伸就把肉乾 叼到嘴巴裡。 「他是我在外面撿到的,」怡君解釋:「覺得他很可憐所以就帶回家。爸媽 叫我把他丟回去,說家裡不打算養寵物。」 「所以你就把他帶來了?」石姐揉著太陽穴問道。從小怡君就把她當成小叮 噹,有什麼問題就來找她商量、請她解決,石姐也從沒料到,她的寵愛有天竟然 迎來了這樣一個「大麻煩」。 「你行行好嘛,姑姑。」怡君哀求道:「你看最近一直下雨把他放出去他沒 東西吃不是冷死就是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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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你姑丈會不會同意。」石姐見小狗長的可愛,又想到也沒有小孩, 便有些動心。再加上小狗兩個顏色的眼睛有種高貴的感覺,石姐覺得蠻匹配自己 的身份地位。 怡君聽到石姐這樣說就覺得有戲,馬上接話:「姑姑你放心,姑丈那邊交給 我來!他一定不會拒絕我的要求的。」 果然,當晚在怡君的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之下,下班回來極為疲累的姑丈也 只有投降的份。 「他叫什麼名字啊?」石姐問留下來吃晚飯的怡君。 「唔,窩俺沒想到欸。」滿嘴米飯卻還想要再把一棵花椰菜塞到嘴裡的怡君 含糊不清的回答。 已經吃飽的石姐一把撈起正在撕扯羊毛地毯的小狗,兩手拖住小狗的腋下, 把小狗舉到眼前,小狗大大的眼睛正與石姐視線交會。 「姑姑妳取啦,」終於把口中食物吞下得怡君說道:「反正是你要養的。」 「我是幫你養!你記得常來看他!」石姐沒好氣的回答,隨後又把注意力移 到小狗身上。小狗一雙水汪汪的雙色眼睛很有精神的看著石姐,令她靈機一動: 「他眼睛那麼亮,就叫炯炯好了。」 「炯炯,好難念喔。」怡君抱怨。 「管你的。」石姐覺得這名字取的很好,不願意改。 後來,炯炯慢慢長大,石姐也越來越喜歡這隻意外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小傢伙。 喜歡到就算怡君上了國中之後幾乎不來看這隻他撿來的小狗,石姐也不太在意; 喜歡到,能夠成為丈夫意外過世後陪著他堅持下來的存在。 炯炯跟石姐一樣慢慢變老,某天石姐在網路上看到「囧」這個網路用語,回 頭再看看因為年紀增長眼角下垂、眼睛變小的炯炯,她決定幫炯炯改名字。此後, 炯炯不再是炯炯了,而是囧囧。這樣的創意讓石姐暗自得意了一段時間,每每想 到囧囧這個新名字,她都不自覺的露出笑容,就如同現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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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回憶中的石姐突然發現原來那麼快就到了她的目的地。石姐的狗場位於 台北縣山區中的一大片空地,外頭用水泥磚牆圍著。為了防止裡頭的狗跑出來, 所以門有兩層,第一層是電動門,第二層則是有著鐵拴的鐵門。石姐總是把車子 停在第一層與第二層之間,然後把第一層關好之後才開啟第二層門進入狗場。這 是她在溜掉好幾隻狗後自認趨於完美的設計,就連水泥磚牆也是因為遇到多起毒 狗事件後才從鐵圍網改建成水泥牆。這裡記載著石姐十年來的歲月痕跡。 石姐才剛從車內前方的置物櫃掏出鐵門的遙控器,就已經聽到狗場內的狗兒 們開始不斷吠叫。他們總是如此,能夠準確無誤的分辨車子的引擎聲,給予她最 熱情的迎接。 石姐將車停妥後下車,囧囧從駕駛座一起下來到第二層鐵門前等著,石姐則 先繞到後車廂取出稍早採購的四大包乾飼料。乾飼料一袋二十公斤裝,原本石姐 都是自己扛的,但近幾年感到身體越來越負荷不了,於是買了台推車。她熟練的 將飼料一包包堆到推車上,然後推到第二層門前。這時狗兒們不知是因為主人回 來還是覺得有食物吃,石姐隔著鐵門都能感覺到他們不斷的撲上門來。拉開鐵拴, 石姐直接用推車把鐵門撞開,等囧囧也隨後進入後,她才再回頭把門栓上。 眼前是種著幾棵樹的大片草地與兩棟鐵皮建築,草地是可以讓這裡的狗有足 夠的空間運動;鐵皮建築則是他們遮風避雨的地方。不過,如果沒有下雨或是寒 流來襲,通常狗兒們鮮少待在屋裡,比起生硬的鐵皮屋子他們更喜歡在樹下挖個 坑窩在那兒。 見到石姐進來後,約莫二十來隻狗圍繞著她想要爭寵,另外放眼望去,草皮 上也稀稀落落躺著幾隻狗兒在捕捉這天最後的陽光。石姐在把飼料推到鐵皮屋裡 的同時,還要注意不要不小心碾到在旁不斷討摸或是曬太陽的狗兒們。 就在此時,一隻來了一年多的黃金獵犬突然跳上了推車上那堆飼料,將碩大 憨厚的頭顱直接就往石姐面前伸了過去,尾巴搖的像螺旋槳似的。這個舉動讓本 來已經很有重量的推車更難推動了,原本心情就有些恍惚的石姐突然覺得一陣煩 躁,舉手就用力把黃金推下推車。但被推下去的黃金好像沒有受到什麼影響,甩 了甩身上的灰塵後繼續跑到石姐身邊,用大頭頂了頂石姐。在石姐轉身看他的時 候,也直直盯著石姐看。 石姐看著黃金清澈又帶著希冀的眼睛,彷彿心中有什麼突然被觸動一般,停 下推車、蹲下來,然後使勁揉了揉黃金的頭。這個舉動引來了旁邊其他狗的醋意, 全都湧過來也想分一隻手。擠啊、頂啊,瞬間石姐身邊擠滿了狗,就算沒有被人 摸到,他們也在這個過程得到無比的樂趣。石姐從蹲姿被擠到跌坐在地上,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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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此她會生氣並把狗都趕走,不過今天沒有。她繼續揉著、捏著任何一個擠 到她眼前、手旁的狗兒,甚至抱他們、摟他們。石姐在狗群中玩了好一陣子,倏 地躺下然後大笑出來。笑的是如此暢快、如此沒有節制。 有多久,沒有好好摸摸他們了呢? 當雅婷突然說有事想商量,要來拜訪她的時候,石姐感到蠻意外的。那是丈 夫出意外後三個月,當囧囧還是炯炯的時候。 雅婷是石姐大學時的同學,當年女性讀大學的不多,她倆是班上唯二的女生, 感情十分不錯。不過畢業後少有聯繫感情也比較生疏了,上一次見到她是在與丈 夫的葬禮上,平常只偶爾通通電話,聊些近況。 雅婷一到石姐家中,就開門見山:「欸,你有沒有興趣幫一些狗?」 「幫什麼狗?」石姐問,她對雅婷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措手不及。 「流浪狗啊。」雅婷手摸著她一進門就蹭來撒嬌的炯炯,回答:「現在外面 好多狗都沒有東西吃,我都會去收些自助餐店不要的剩菜剩飯,然後餵些街上的 狗這樣。不過再過幾個月因為我先生工作的關係,可能會搬去澳洲。但是這樣我 平常負責餵的狗們就沒有東西可以吃了,想說你好像挺閒的、又有養狗應該喜歡 動物吧?想請你幫我接手。」 石姐的確蠻閒的。石姐本身家境就不錯,再加上身為跨國公司高階主管的丈 夫原本就有不少的儲蓄與撫卹金,石姐可以稱的上今生衣食無虞了。她現在每天 的生活就是帶炯炯去散步、花時間走出喪夫的悲痛,或是偶爾回自己的老家陪老 父老母。總之,就是真的沒有特別在幹嘛。 「才不,我很忙的……」石姐心虛的應付了一下,她完全不了解這所謂「救 狗」代表什麼意思,下意識就想要拒絕。人身為動物的一種,也有下意識規避危 險的能力,這大概就是本能發作吧。 「唉呀,你別這樣!」雅婷沒有放棄,不過已經停下跟炯炯玩耍的動作,準 備用心說服石姐:「你想想看,外面還有很多跟你們家炯炯一樣的狗在挨餓欸! 如果沒有像我這樣的人在,說不定炯炯在來你家前就餓死了。一天花不了你太多 時間的,而且我覺得你應該也要另外找點事做轉換一下心情。」 「這……」石姐頓時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確,這一年多與炯炯的相處使她 從一個沒有特別喜歡狗的人變成勉強稱得上是愛狗人士了,但是雅婷突如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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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也讓她十分為難。張羅一隻狗一天兩餐有時候都會覺得麻煩了,現在還要出 門去餵狗?不過,的確,整天窩在家裡都沒事做,出去幫點流浪狗會比現在好吧? 「你行行好嘛!」見石姐有些動搖,雅婷雙手合十,對她求肯道。 「我明天先跟你一起去,」石姐拗不過雅婷,自己也有些動搖:「我看看到 底需要做什麼在決定要不要接下這個工作。」 然後,石姐就陷入這個大坑脫不開身了。跟著雅婷去餵了幾次狗,就跟當地 的狗有了感情,也就順理成章的在雅婷去澳洲後接下她的工作。之後出於習慣石 姐也開始餵食自家附近的流浪狗們,餵食的範圍逐漸擴大。原本餵食附近社區只 需要步行,後來還需要開車才能在天黑前餵食完畢。 但這只是開始。 原本石姐是只管餵食的,但當跟餵食的狗群培養起關係後就也開始負責醫療 了。看到哪隻後受傷便會自己出錢帶去看獸醫,有時比較嚴重的一隻狗花上上萬 塊的也有。不過真正讓石姐再也回不去的事是,她有天撿了一窩小狗回家。這是 繼炯炯之後,石姐第二次收養狗。 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然後就是多多益善。石姐投入得越多,對於狗這 種生物的愛也越深,也就越來越無法忍受眼前有無法拯救的生命,後來甚至學別 人搞起了狗場,或說是私人收容所。石姐用丈夫留下的大筆積蓄,在山區買了塊 地,然後請人蓋了圍籬、鐵皮屋,來收容那些救來的狗。也只有炯炯,有每天坐 著石姐的車一起跑來跑去的權利。 狗場蓋好的最初,石姐在收容狗上開始沒有節制。老的收、小的收、受傷的 收、別人棄養石姐覺得在外面沒有生存能力的收,甚至親戚朋友知道石姐有個場 地可以收狗之後,更是會不時幫石姐介紹「生意」,石姐也會照單全收。這樣也 就罷了,但在石姐從友人那邊瞭解到狗進到政府收容所只要過法定期限沒人認養 就會被殺掉,她在閒暇時就會到官方收容所去找些她覺得沒人會領養的帶回狗場 去。石姐養的狗也從短短個位數增長到三位數之多。 漸漸的,石姐發現這些狗已經不如以往那般可愛了,他們已經成為一種負擔。 石姐並不是覺得他們真的不可愛,也不是覺得他們是那種應該被拋棄的負擔,而 是像孩子般,一種甜蜜的負擔。但是當一個個甜蜜的負擔聚集在一起後,甜也甜 到膩、甜到煩了,負擔也重到幾乎要把腰壓斷。產生了這樣的感覺的石姐,不自 覺慢慢的越來越少跟狗場裡的狗互動,她唯一會給予撫摸與溫柔的就只剩下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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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囧囧。至於其他的狗,比起像是寵物這樣相依相惜、互相陪伴的存在,更像一 種責任,一種屬於她本人,不得不扛起的責任。於是石姐暗自告誡自己,就先這 樣,不再收狗了。 繼續收狗在客觀面上是會壓縮到現在狗場內狗兒們的生活品質,以現在的空 間來說,真的不適合繼續收下去。而對石姐自己來說,不管是在心理上還是生理 上也無力負擔更多。 「不錯,到現在已經堅持半年沒有再接受新的狗了。」笑倒在狗群間的石姐 剛剛不禁回憶起這些年來為流浪狗所作所為的點點滴滴。她也沒料到黃金一個眼 神,竟然就這樣讓她多年來的壓抑得到抒解,石姐更暗自想:「果然,我還是愛 著這些可愛又煩人的東西呢。」 這過程中當然有許多人勸石姐放棄,但是石姐都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動保對 石姐來說是一種交雜著愛、責任、正義、理想等等複雜事物的志業,甚至已經與 她本人深深纏繞在一起,無法從中解脫也不需要從中解脫。 躺在地上衣服沾滿泥巴的石姐看起來十分狼狽卻帶著笑容。她重新爬起身來, 將推車推到儲放飼料的地方,然後開始張羅今天狗兒們的晚餐。跟餵食外面的狗 不同,在狗場裡石姐習慣一天給狗兒們早晚兩餐,通常是乾飼料,偶爾會加菜混 個罐頭或是市場賣剩的肉品。這是一天內狗場最混亂的時候,幾隻狗會共用一個 食盆,狗群內的地位高低昭然若揭,而地位差不多的狗則會開始逞兇鬥狠,爭一 口氣也爭一口飯。這時囧囧就會像狗王一般巡視整個狗場,遇到狗兒們間的衝突 也會用吠叫等方式介入調解。不知是本著「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心態還是囧囧真 有其威嚴,其他狗也真承認他老大的地位。 「嗯嗡嗡嗡翁翁……」剛餵完狗的石姐突然感覺手機開始震動,她從口袋中 掏出她那台已經用了大約十年的 Nokia 3310,發現是沒有看過的電話號碼,這對 做她們這一行的,是常有的事。 「喂,您好,這裡是台北縣安德護生園。」這是石姐接起電話一貫的回答, 有時未知的號碼是要捐款的,總得保持良好的態度。 「呃,您好,請問是……石小姐嗎?」電話那頭傳來個年輕男性的聲音,石 姐覺得應該還是一名學生。 「沒錯,是我,請問你有什麼事嗎?」發現電話那頭是應該是學生,石姐也 大概猜到對方打來是要幹嘛了,態度也隨之冷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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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叫做冠廷,現在是高中生。」男孩有禮貌的先做了自我介紹,然 後說明來意:「是這樣的,我剛在外面撿到一隻小黑狗,可是我還是學生,所以 希望……」 「所以你希望由我來為你一時的愛心負責?然後你還可以去跟同學誇耀你 自己多有愛心救了一隻狗?」經過了十多年,石姐也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石姐。不 管對狗、對人她都硬了許多,也是因為變得這樣的硬,她才有辦法支撐至今而不 崩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男孩沒有意料到石姐會這樣回答他,被突 如其來的質問嚇著了:「我只是怕他在外面活不下去,我問了一下寵物店,他才 三個月大……」 「不收。」石姐態度很強硬:「我這邊狗已經夠多了,我之前已經決定短期 內不會再收狗了。」 「就一隻而已,而且還是小狗。」對方繼續求懇道:「您行行好嘛。」 您行行好、您行行好、您行行好!這是石姐現在最討厭的一句話。這些人總 是如此,像乞丐一樣,總是只喊著「您行行好。」就希望別人為他們付出。由於 不是為了自己求懇,他們當乞丐還當得津津樂道!厚臉皮地自詡愛心人士,令人 作嘔。石姐經營狗場至今,憎惡那些做著順手愛心的人們。這句話,讓她遇上心 愛的囧囧與那些可愛的其他,卻也使她身陷泥淖、無法自拔。如果當初不是這句 話的話…… 「我說了,不收。」電話那頭傳來的那句「您行行好」無疑是踩到了石姐的 地雷,石姐當然不會做出讓步:「別再說了,我這邊已經滿了。」 「好吧,」見石姐的態度那麼堅定,這個男孩沒輒了: 「如果石小姐沒辦法, 那我只好明天把他送收容所了。」 「送收容所?」講到收容所石姐更激動了:「你不知道現在政府收容所十二 天沒人認養狗就可能被安樂死嗎?你送去收容所等於是害死他們!放回去總比 送收容所好。」 「可是被發現的話我怕會被告棄養欸。」似乎發現有轉機,於是他有點耍賴 道:「不管啦,如果石小姐您不能收的話,我就只能把他送收容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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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姐沈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明天把他帶來我這兒。」或許是石姐無 法接受如囧囧到石姐家時一樣的三個月大的小黑狗要被送去收容所處死,也或許 是今天傍晚與狗的互動稍稍軟化了石姐的心與原則,總之石姐終於破了她堅持了 半年的不收狗計畫。 兩個禮拜後,達光動物醫院。 「如果你全部都要醫好,這需要一大筆錢,你現在不可能負擔的起。」披著 白袍的獸醫師對一臉焦急的石姐說道。三個月大的小黑狗終究沒有活下來,而且 還讓狗場內爆發嚴重的傳染疾病。 的確,石姐真的負擔不起那麼大筆的醫療費。買狗場、蓋狗場,再加上每個 月十多萬的飼料費,讓石姐丈夫留下來的遺產幾乎消耗殆盡。最近幾個月石姐甚 至已經要開始擔心那些狗的下一餐在哪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有能力在狗身上 大筆花錢的石姐。 「醫師,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石姐求懇道:「這可是百多條生命啊,總 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們全都死光吧!不能再便宜一些嗎?」 獸醫師搖了搖頭,回答:「獸醫方面並沒有健保給付,就算我不賺你的錢, 藥的費用、器材的費用,也差不多是這個數,這部分我真的沒有辦法幫你。」 「醫師,難道您那邊沒辦法先資助一點嗎?您……」石姐咬了咬牙,艱難的 說出那句她厭惡至極卻也非常有效的咒語:「您行行好嘛。」 「你們愛媽就是這樣,」獸醫師沒有注意到石姐的表情有點變了:「一天到 晚就要作些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然後才到處求人。不是我不願意幫忙,而是幫不 起啊。」 石姐瞬間有些懵了。雖然厭惡,但她總是回應著這個如咒語束縛她的句子, 她不曾想有天這句話從她口中吐出使她變成如他們一般討厭的人;更不曾想,第 一次用這句話就沒有任何的效果。石姐想要放棄,可是又想到那些與她一起度過 這些日子的小傢伙們,小黃、熊熊、毛毛、克莉歐、托勒密、凱薩,他們都在等 她。如果她選擇了放棄,他們又會如何呢?石姐默默下了決定。 「醫師,拜託你了。明天過來狗場看看情況,然後就可以開始醫了。」石姐 覺得她從來沒有那麼堅定過,「對,我們還是不一樣的。」石姐默默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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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要醫,可是你要拿什麼來醫?哪裡來的錢?」獸醫師問道,由於染病 的狗太多、醫療費數額太大,他實在無法承擔拿不到錢的風險。 「我現在沒有錢,但是我還有一棟房子。」下定決心的石姐冷冷回答,然後 大步踏出獸醫院。 走出獸醫院的石姐,牽起綁在外面囧囧就要離開,突然感到心中一陣氣悶無 處發洩。石姐越往前走,心中那股說不出的鬱氣就越強烈。她越走越快,囧囧也 從散步變成了小碎步。突然,那股氣累積到最高點,石姐突然就在人行道狂奔了 起來。已經許久沒有也理應無法跑步的老狗囧囧,這時也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股 力量,跟著石姐的速度一起衝刺。 五十歲的人與十五歲的狗就這樣在路上用盡他們的力量奔跑著,雖然才經過 一個街區他們的速度就已經明顯慢了下來,但他們還是繼續壓榨自己的每一分精 力。石姐想要透過這個行為來發洩、來表達無奈,而囧囧則想證明他還有力量、 他還能跑。 一名街邊的乞丐見到石姐牽著囧囧慢跑過來,便在石姐快接近他面前時,將 身前的乞討碗向前推了一些,大聲道:「您行行好吧!」 聽到這句話,石姐猛然停下腳步、眼睛瞪大看著跪在地上的乞丐與被推往她 的乞討碗。瞬間,乞丐可憐兮兮求肯的那副德性與怡君、雅婷、還有那些曾經對 她求肯過的人都重疊在一起。一陣無法克制的煩悶倏地湧上心頭,她尖叫了一聲, 然後猛地舉起右腳,用力往乞討碗踢去。 整個乞討碗被強大的力量往上踢去,裡面的錢全部飛濺出來灑滿一地,往四 面八方滾去。原地留下的是滿臉驚恐的乞丐與不斷喘氣的石姐。 牽繩早已被放開的囧囧向前又跑了一小段,發現主人不再身邊才停下來回頭, 正巧見到這一幕情景。 「吁。」或許是跑累了,囧囧見主人楞在原地,索性就地趴下喘了一口大氣。 正巧一枚五十元硬幣從那處滾來,撞到他鼻頭,然後躺平。他嗅了嗅硬幣,隨後 馬上失去興趣。在兩個情緒緊繃的人面前,囧囧愜意地閉上了眼睛,準備好好享 受今天溫暖的陽光。以他的年紀來說,這或許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奔跑了,也或許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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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9 〈自由人〉 那間房子還是沒什麼變動,上次來這裡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四層樓高的透 天厝,不到五年的屋齡,還算是滿新的建築。 我用備份鑰匙打開大門,小遙就站在門口,原以為牠是要來迎接我,可是那 銳利的目光彷彿在責怪我,接著牠不滿地甩著尾巴離開,背影又像是叫我不要靠 近牠一樣。我只能摸摸鼻子走進屋子裡。 走到客廳,放下準備好的行李,我走到廚房看看,廚房收拾的十分乾淨,廚 具都擺放得十分整齊,打開冰箱,裡頭還有不少東西,看起來她這次出去又是臨 時起意。 我走回客廳,坐在精美的沙發上,打開了電視,轉到體育台。 電視中的球員專注在場上,播報員賣力地播報球賽,這是大聯盟的球賽。 剛好輪到那位球員打擊,我已經關注他很久了,是目前效力於亞特蘭大勇士 的球員,他站入左手打擊區,表情還是一樣地認真,細緻的臉龐仍散出些許的稚 氣,動作卻已經十分老練。 「球評,您怎麼看福里曼這位球員?」主播問球評。 「很難去評斷這位球員,去年他還是新人,打得非常好,但是今年很明顯遇 到了撞牆期。」球評這樣回答。 「那要怎麼突破呢?」主播問。 「這時候只能不斷地出賽,總有一天低潮會過去的。」球評給了這麼一個看 起毫無建設性的建議,此時那位球員揮了個大空棒。 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我不禁想,如果會失敗,一直重複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轉播畫面刻意拍攝該名球員走回休息室的畫面,他一邊走一邊脫下頭盔,看 起來有些沮喪,走進位於三壘側的休息室,隊友並沒有過去安慰他,他一個人走 到角落去,坐下繼續看著場內的比賽。有一瞬間攝影機特寫他的臉,我試圖從電 視畫面上看進他的眼睛,卻什麼也沒看到。 「就這樣啦!房子和小遙就交給你啦!」 我想起凌逍昨天打來的電話,和往常一樣交待完事情就掛斷電話,連原因也 沒有說明。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鐘,我還在睡夢之中,直到通話結束後幾 分鐘我才明白發生什麼事。 於是我來到她家,替她照顧她的小貓以及她的家。 她去了國外,不知道和誰去,也不知道為何而去。 我站起來環視這個家,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已不是我第一次造訪,我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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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我好像不認識這裡,沒什麼改變,正如同她一樣。 電視中的那位選手又上場打擊了,場上現在是滿壘,對於他們那隊是大好的 得分機會,他的打擊姿勢沒什麼變,看來他覺得這樣的狀態不需要調整,他緊盯 著投手,仔細選擇投手投過來的每一球,而我緊盯著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揮空,投手振臂高呼,怒吼一聲,打者遭到三振出局。 轉播畫面拍著他走回休息區,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懊悔,背上寫的大大英文 字母和數字 5,那是他的姓氏和背號。 「喵。」小遙不知道何時走到我腳邊,親暱地蹭了蹭我,方才那種不屑彷彿 不存在一般,牠大概是餓了,又再磨蹭了我的腳兩三下。 我抱起了小遙,牠似乎有些不願意,剛開始有些抗拒,但最後還是屈服了, 我看著牠,牠的眼神好像在說「那你要給我食物喔!」。 我把牠放在沙發上,牠靈活地跳下,但並沒有離開,而是留在原地盯著我, 不停地喵喵叫,是在抱怨還是在命令呢? 突然有種想要捕捉小遙的衝動,我從行李中拿出了我的相機,蹲了下來,沒 經過小遙的同意就按下了快門,牠滿是不悅的樣子被我拍下。在相機顯示的畫面 中,牠小小的身軀被限制在方格中,看起來好像牠在抱怨我擅自將牠置入這個莫 名其妙的方框中。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這地板想必也擦拭得十分乾淨,我躺了下來,整個人 攤成大字形,電視的聲音仍在室內迴盪,比賽還在繼續。仰望的風景連一絲熟悉 都不剩,天花板同樣是一塵不染。忽然一陣重量壓在我肚子上,我抬頭看原來是 小遙跳到我肚子上,我忍不住笑了,我又躺了回去,盯著天花板。 電視開著,小貓在叫,而天花板一塵不染。 我是自由人,自由自在的人。 凌逍跳舞的樣子令人無法移開目光,在那用微弱燈光點亮的舞台上,身穿白 衣的她,一個人舞動著身軀,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總是忍不住期待,她接下來 會怎麼伸展、彎曲、跳躍,靈巧嬌小的身軀,卻有著不可忽視的存在感。她一次 次的跳躍,伴隨著重擊木板地的沉重聲響。 即便只有一個人在台上,在那樣的燈光下,她閃閃發亮。 我坐在台下,看著凌逍在台上獨舞,她開始在木頭地板上旋轉,我感到有些 暈眩,背景配樂也變得模糊,像是被什麼東西罩住一般,不知不覺中我閉上了眼 睛。 睜開眼睛,我看到的還是那乾淨的天花板。剛醒來腦袋昏昏沉沉的,過了幾 分鐘才意識過來剛才自己在作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中的凌逍還是跳著舞, 跳著各種不同的舞,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和很多人一起,每回我都能很清楚 地在夢中看見她的動作,甚至有些我未曾真的看過,她也沒有跳過,只有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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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跳。我不禁懷疑,我所夢見的真的是凌逍嗎?只是白衣,一頭黑色的髮絲, 時長時短,纖細的身軀,充滿彈性又滿是勁道的肌肉,還有那總是專注而面無情 緒的臉龐,確確實實是我所熟悉的凌逍,在我夢中不停地跳著。 我從地板上坐起,雖然是很乾淨的地板,睡起來仍舊是全身痠痛,手中的相 機仍停留在剛剛拍的畫面,小遙在畫面中怒視著我,而現實中的牠則早已放棄, 蜷縮在沙發上睡著,聽到我起來的聲音,牠似乎有微微抬起眼皮瞄了一下,但又 隨即放下。 我站起身走到廚房,隱約感覺到背後有些動靜,我沒有回頭,在冰箱旁邊找 到小遙的飼料還有牠專用的盤子,裝了比以往還要多的量,再打開冰箱用另一個 盤子裝了一些牠專用的牛奶。 「不要給牠吃太多,我不喜歡牠肥肥的。」我還記得之前凌逍一直這樣說。 的確小遙是易胖體質,在我剛開始來幫凌逍顧家時,曾不小心給小遙太多飼 料,僅僅過了一個禮拜,牠整隻貓胖上了一圈,等到凌逍回來之後幾乎快認不出 牠來,那時候她氣得又叫又跳。 看著手上的兩盤食物,的確是多了一些,但偶一為之好像也沒關係,我走到 客廳,把兩個盤子放在沙發旁,小遙沒有什麼反應,但我知道牠已經醒來了,只 是不願意在我面前開動,也許在我離開牠視線之後,牠就會立刻跳下沙發開始大 快朵頤。 我不是那麼壞心眼的人,而且我也還有事要辦,我關掉電視,出了大門,往 市中心走去。 凌逍的房子位在郊區,離市中心有十五分鐘車程,是她用國外舞蹈比賽得獎 的獎金買的,不是非常好的地段,但也意味著清幽的環境,要走上一公里才有一 間便利商店,因此這附近的住戶也不多。每次我來這裡幫她顧家,也很少看到人。 這裡就像是一個人的世界,遠離塵囂的桃花源。 我搭上公車,前往市中心,上車後先打了一通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起來了。 「劉氏服裝店您好!」開朗又清亮的聲音傳來。 「一慧嗎?」我問,雖然我知道會是她。 「學風!好久不見了!」一慧聽起來很開心。 「好久不見了,我等一下可以去妳們店裡嗎?」我問。 「喔!你要訂做衣服嗎?」 「嗯,要去參加一個典禮。」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等一下你來我來幫你做!」 「待會見。」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我閉上眼睛,感覺著公車在不平的路面行駛,顛簸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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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不時發出聲響,剛才一慧說的話也有些聽不清楚。 我、一慧、凌逍是藝術大學的同學,我學攝影,一慧是服裝設計,凌逍則是 舞蹈。我們是在一場音樂發表會上認識的,那是音樂系的畢業公演,演奏了許多 著名的曲目,技術相當純熟,是一場相當精采的表演。偶然三個人坐在一起,本 來都靜靜地在欣賞音樂會,可是到了中場休息時間,坐在中間的凌逍忽然冒出這 樣一句話。 「好想跳舞喔!」 只是小小聲的發言,更像是喃喃自語,卻說中了我和一慧的心情。雖然僅僅 是上半場而已,但那樣水準的演出,令人感到相當振奮,自己也想要成為那樣子 的人,想要為自己所喜愛的事物貢獻一切,想要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世界遨遊, 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情,讓凌逍講出那樣的話。 我和一慧都往凌逍那邊看,意外地眼神交會了一兩秒,在那瞬間我們都明白 彼此也認同凌逍所說的話,然後我們一起盯著凌逍, 「做什麼?」突然被我們兩人盯著,凌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她,只是覺得驚慌失措的她有些好笑。 會場內開始廣播,表演即將開始,請觀眾盡速入座。 「走吧?」坐在凌逍右手邊的一慧建議著。 「咦?」凌逍發出疑問的聲音。 我沒理會她的困惑,點了點頭。 於是我和一慧兩人便站起來,穿過其他觀眾,走出演奏廳會場。 那是種意外的暢快感,一走出會場迎面而來的是涼風以及沉靜的景色,我們 所就讀的藝術大學擁有很迷人的夜晚,許多學生日落後都還在校園裡流連,經常 可以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發現學生們的蹤跡,有人彈著吉他唱歌,有人伴著月色畫 畫,有人拿著攝影機拍攝影片,藝術充斥著整個校園。 此刻我們也想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等等我啦!」 身後傳來一陣呼喚,我們回頭一看,是剛剛那個坐在我們中間的凌逍。 看起來她是一路跑過來,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還喘著氣。 「你們搞什麼,突然跑出來。」凌逍那時的語氣好像我們已然熟識一樣。 我和一慧互相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啊!你們!」 然後她也笑了。 劉氏服裝店店門上方掛著大大的黑色木製招牌,看起來頗有年頭,用楷書的 筆法寫成,木質的招牌並沒有多少損傷,只是稍稍有一些褪色,不同地方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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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深淺不一。 我站在店門口前向裡頭看了看,並不是很大的店面,看起來十分柔順的布料 安穩地被放置在四周的櫃子,中間掛著幾排製作好的衣服,店裡頭明亮又整齊, 確實很有一慧的風格,而她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櫃台裡頭,低頭專心地看著什麼。 「妳好!」我走到櫃台前大聲地向她打招呼。 一慧被嚇了一跳,猛然抬頭看到是我,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你來了。」她淡淡地說。 「嗯,我來了。」 「上次見到你是在文華的結婚典禮對吧?」一慧說的是我們的同學。 「應該是。」 「你現在住哪裡啊?」 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要回答她哪裡,是我現在租屋的地方,還是 凌逍的家。 「郊區那邊。」 「喔!那滿近的呀!」一慧指了指店裡「有空可以多來店裡坐坐。」 「不會打擾到你們做生意嗎?」我問。 「還好啦,我們客人也不多。」一慧苦笑著回應。 之前就有聽說一慧家裡是開服裝店的,雖然她是學服裝設計的,但她總是說 絕對不要回來繼承家業,她的夢想是得到國外的服裝設計大獎,成為一位專業的 設計師。 「那時候我再回來,一定可以讓客人變得很多。」 那時候一慧閃閃發亮的眼睛令人難忘。 現在的一慧,感覺少了當初的力量。 那時候我們三個人,都有著一股他人無法取走的自信,都能輕易做到跳躍這 件事,輕輕一蹬就可以跳得老高,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飛起來。總是談論著未來如 何如何,雙眼看的不是當下,而是令人期待的遠方,那時候似乎沒有人能阻擋我 們。 我們無拘無束,我們是自由自在的夢想家。 「你今天來是來做衣服的吧?」一慧問我。 我點了點頭。 「我先幫你量尺寸,再請我爸爸來幫你做好了,男性的服裝我還不是很擅長。」 一慧說完就拿起捲尺,準備量我的尺寸。 我放下背包,身體放鬆,任由一慧擺佈。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過去在讀大 學的時候,一慧就時常拿我和凌逍當作模特兒,凌逍的個頭嬌小,而以男生來說, 我雖然不算特別高,但也比一般女性高上許多,剛好一高一矮,我們總是穿著她 設計的服裝,模仿模特兒在校園的馬路上走起台步,經常引起路過的人側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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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我們並不在意,只覺得十分有趣。 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慧的手碰觸到我的身體,把我的手舉起又放下,輕輕 滑過我的腰與臀部,幾年之後那種觸感有些改變,更加柔順細膩,十分舒服。有 人在替你量身打造東西其實是很棒的一件事,就像是攝影的時候,如果能夠感受 到攝影師全心全意地想要拍出好照片,被拍攝的人也會很開心。 「好了!」一慧拍了拍我的肩。 「謝了。」我向她道謝。 「我去找我爸,你在這裡等一下。」一慧走進櫃台後面的門後。 我點了點頭,拿出背包裡的相機,打算拍一下這家店。 看的出來這不是這家店原先的樣貌,裡頭有不少是一慧的主意,原本的劉氏 服裝店不是這樣的,聽一慧以前的說法,這裡以前是昏暗又無趣的老店面,一慧 的爸爸對於擺放與整體的空間並不是太講究。 「但大家還是來我們店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裡好像有種特別的魔力, 讓顧客會再上門。」一慧曾經這樣說過。 那種力量是什麼呢?我也很好奇,看著今天這明亮的店面,乾淨的空間,總 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我拿起相機拍了幾張,在相機裡頭的畫面並不特別,像是 一般常見的連鎖服飾店。 「年輕人,覺得怎麼樣?」有人拍了我的肩。 我回頭一看,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光頭大叔笑笑地看著我。 頭一個吸引我的不是他的髮型,而是他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件棒球 T 恤, 是我早上看的那支球隊球員的 T 恤,只是不是我所關注的那位球員。 「怎麼,你也是棒球迷?」大叔注意到我的目光。 「嗯,有看一點。」我點了點頭。 「喔,那你知道海伍德吧?」大叔指著他的衣服。 「我今天早上有看比賽。」 「他最近狀況真好,同樣是二年級生,福里曼表現就不好。」大叔提到的正 是我早上看到的那名球員。 「是呀。」 「希望他能夠早點振作啊,畢竟球隊要贏球少了他可不行。」大叔嘆了口氣。 我回想著早上在電視中看到他的揮棒,感覺要他回復去年的身手還要一段時 間。 「你是要來做衣服的吧?」大叔問。 「是,您就是一慧的父親?」我向他點頭致意。 「嗯,我有聽過你,一慧常跟我說你的事,你是要做參加頒獎典禮的西裝?」 「是的。」我有些驚訝,畢竟我沒有告訴一慧我要參加什麼典禮。 「那有想要做怎麼樣的嗎?」一慧的爸爸問。 「稍微正式一點的吧。」我回答。 「了解,我幫你做正式的,但不會太老套,年輕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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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慧爸爸的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問出了剛才心裡的疑問。 「店裡的擺設是一慧設計的嗎?」 一慧爸爸似乎有些驚訝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抬了抬眉毛。 「大部分都是她用的啦,她肯回來我就很高興了,當然要放手讓她做,但有 些東西還是我還是喜歡保持原樣。」 他指的應該是門口的招牌還有那些看起來有年代的櫃子。 「這家店原本是什麼樣子呢?」我問。 「原本喔……比現在暗一點,空間小一點,也沒有這麼整齊。」 「為什麼要改變呢?」我好奇地追問。 「時代變了啦,這句話從我口中說出來會不會很奇怪,我覺得現在人不再像 以前一樣了。以前我做生意都和客人博感情,把他們當家人,但現在人不吃這一 套,要流行、要便宜、要有設計感,我告訴你,這個時代變了啦!」一慧爸爸突 然講了一長串,似乎是他累積已久的心聲。 「的確世界一直在變,現在我們也不一定能夠跟的上時代。」我認同他的看 法。 「不過我是覺得,我們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要講什麼理論數據,認真動手做 才是真的。」一慧爸爸從口袋掏了一根菸,準備要將它點燃。 「爸!你不是說要戒菸了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旁邊聽的一慧忽 然插話。 「啊哈,對喔,抱歉抱歉。」一慧爸爸趕緊把菸甩掉,把打火機收進口袋。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來拿呢?」我抓準時機開口問。 「今天禮拜二,大概禮拜五就可以來了。」一慧爸爸算了一下時間說道。 「好的,那我先走了。」典禮是禮拜六舉行,我拿起背包,準備離開。 「我送你吧。」一慧說。 「嗯。」 已經是黃昏時候,我和一慧走出店裡,我們往我來的方向走去。 劉氏服裝店位在市中心,離火車站、主要商圈都不遠,以位置來說算是絕佳。 「你要坐公車回去嗎?」一慧問。 「是啊。」我回答。 公車站就在不遠的地方,走幾步路就到了,等車的人不多,只是很少有車會 經過郊區,所以需要花點時間。 「妳先回去吧,不要妨礙妳工作。」我對著一慧說,她看起來打算陪我一起 等。 「沒關係,我們難得見面,反正這時間也不會有多少客人。」一慧這樣回答。 我們並肩站在公車站牌旁,看著前方的車輛來往,我們一起在等著什麼,有 點像回到從前,我們在會場門口,按捺不住那股衝動而跑出來的我們,等著能夠 盡情發光的時候到來,然後凌逍來了,我們三人一起朝著夢想努力,享受徜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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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與努力之間,那種絕對的自信,絕對的自由,我們一直在全力跑著,等待著 可以衝破終點線的時候到來。 不過今天,是不是只剩下我在等待呢?我看著身旁的ㄧ慧,夕陽的光照在她 臉上,相較於大學時候的她,一樣的髮型,笑起來也是相同的酒窩,外表沒有改 變太多。 「怎麼了?」一慧發現我在看她,開心地對我微笑。 「不……沒什麼。」我想了一下,才開口問她。「為什麼選擇回來呢?」 她露出一臉早就預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的表情,轉過了頭,不看著我而是望 著前方來往的車輛,我凝視著她的側臉,彷彿看到一些過去未曾看過的事物。 「我累了。」她說出這三個字,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我想休息了。」 這句話從一慧口中說出實在有些意外,過去她總是最堅持的那位,在我們三 人之中,從不喊累,總是叫大家要繼續加油的她,少見地會先說要休息。 「學風,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夢想其實有很多形式去追求,去實現。」 一慧還是沒有看著我,她走到了公車站牌旁,用一隻手撐著著長長的竿子,另一 隻手大大地往外伸展,像是在跳舞似的。 「那時候的我,總是嚷著要做好多好多事,要做別人做不到的事,現在回想 起來,那真的是非常棒的ㄧ件事。」 「那為什麼不繼續堅持下去呢?」我問。 她聽到我的問題,輕輕笑了一聲。 「人生不是只有夢想而已,這件事我想你也多少有感覺吧。」一慧說。 我沉默不語。 「我父親前幾年身體不太好,他一個人顧這家店我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回來 了,他還滿開心的。」 我想起剛才見過的一慧爸爸,的確感覺是挺高興的。 「我現在覺得,追逐自己的夢想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只為了自己,不為別 人,人確實需要這樣子做,需要只為自己做一些事,但卻不能永遠這樣子做。」 一慧轉過頭來看著我。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我點了點頭。 「你覺得我做的衣服好看嗎?」一慧突然問我,雙眼直直地盯著我。 這個問題,她以前也常問我,問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用她的雙眼盯著我, 彷彿在告訴我,別說謊喔,我可是看的出來。 「好看。」 聽到我的回答,一慧又輕輕地笑了。 「對現在的我而言,替別人設計衣服,待在父親的身邊,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了。」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 「車來了,上車吧。」她伸手招了招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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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車之後,坐在座位上,透過玻璃窗戶向一慧揮了揮手,她也笑著朝我揮 揮手,那開心的笑容就跟以前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 什麼是自由?坐車回凌逍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回到凌逍的家,小遙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看到我回來,她只是微微抬頭看了 我一眼,又毫無興趣的趴下。放在沙發旁的兩個盤子已經空空如也,看起來牠確 實飽餐一頓,我走到沙發旁,坐在小遙旁邊,牠不滿地喵喵叫了幾聲,我用手輕 輕撫摸牠的脖子,軟軟的毛摸起來很舒服,小遙似乎也很高興,享受著我給牠的 服侍。牠純黑的毛看起來十分有光澤,平時應該有很好的保養,而不知道是不是 我的錯覺,感覺起來倒是真的比出去之前要胖上一些,等到凌逍回來之後,也許 又要被罵了吧。 不過小遙倒是不在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意思,令 我想起方才一慧所說的話。 「妳自由嗎?」我停下了撫摸的動作,忍不住問小遙。 你是白癡嗎?小遙看了我一眼,彷彿在對我這樣說。別停下來了,快繼續! 我愣了一下,為自己的發言感到好笑,怎麼會對一隻貓發問呢? 小遙見我在發呆,起身用身體磨蹭著我,催促我快點繼續摸,我將手擺在牠 頭上,牠好像不太喜歡,一直想用前腳把我的手撥掉,我又用手撓了撓牠的脖子, 這個牠就滿喜歡的,接著她將肚皮露出來,整隻貓仰躺在沙發上,毫無防備地任 我隨意騷擾,我用手指在牠的肚皮上來回運作,牠開心地不停喵喵叫。 手機響了,我停下手準備接手機,小遙不悅地叫了一聲,我想牠在叫我不要 接,但我還是接了。 「學風。」手機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 「老師?」那是大學時候教我攝影的一位老師。 「嗯,我跟你說,這次的比賽你得獎了,所以你一定要來參加頒獎典禮。」 老師用他一貫平平的語氣說著。 「我得獎了嗎?」我問。 「對,而且是首獎,要是你沒來場面會滿尷尬的,一定要來,記得要準備得 獎感言」 「好的。」 「對了,你這次交來的作品有一張很不錯,評審們特別喜歡。」老師補充, 並且難得從老師話中聽出一絲高興。「我也是。」 「是哪一張呢?」我才剛問出口,老師已經掛上電話,手機再也沒傳來聲音。 放下手機,我發呆了一下,小遙此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剛剛講電話感覺 牠很不高興的樣子。我仔細回想剛才的對話,並非驚訝得獎這件事,而是難得得 到老師的稱讚,在學期間乃至於畢業,那位嚴肅的老師都沒有對我的作品有任何 的評價,有的時候我寧願他批評、指出我的缺點,但他只是看了看,不說一句話 且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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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究竟是哪一張呢?我一共交出去三張作品,全都是大學時候拍的。 我在腦海裡回想那三張相片,正好是我們三人,一張是凌逍,一張是一慧, 還有一張是我們三人。 我自己最喜歡的是凌逍的那張,我是拍她跳舞的樣子,不是在舞台,而是在 馬路上,那是和我們最初認識的那天一樣的夜晚,也許再更晚一些,我們三人相 約出來,各自做自己的事,偶爾聊一下天,突然間凌逍就跟之前一樣,突然說了 那句話。 「我想跳舞。」 我和一慧想起那天的事,忍不住笑了。 「跳吧!」一慧說。 「對啊,跳吧!」我也附和。 於是凌逍就開始跳舞,沒有任何配樂,就只是在馬路上開始獨舞,旁邊沒有 其他人,觀眾就只有我和一慧兩人。 伴隨在那樣的夜色,流著汗的凌逍盡情地舞動著,我並不明白她跳的是什麼, 只是單純地看著她的動作,單純欣賞她的全心投入。 「絕對不要放棄。」我聽見身旁一慧這樣說著,我轉頭看她。 一慧並不是對著我說,她只是專心地盯著前方正在跳舞的凌逍。 那是無意識的感想嗎?事後我曾向她確認,一慧只是笑著不語。 然後我就拍下了那張照片。 第二張拍的是一慧,那次只有我和一慧兩個人。 那天正好是凌逍出國比賽的日子,她後來得了那個舞蹈比賽的特別獎。 我和一慧坐在學校的餐廳,在不是用餐時間的時候餐廳人不多,只有兩三個 和我們一樣想要打發時間的人。 「啊!」坐在我對面的一慧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側身趴在餐廳的桌子上,一 副想睡覺的樣子,她黑色的髮絲散在桌上,眼睛望著前方。 「不知道凌逍現在在哪裡?」我說。「說不定已經下飛機了。」 「嗯。」一慧應聲,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了?」我問她。 「學風,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們沒有辦法在追求我們的理想,那會 怎麼辦?」一慧問我,她仍舊趴在桌上。 「嗯?」我有些疑惑,歪著頭望著她。 「我的意思是說。」一慧坐直了身子,雙手撐住桌子,把臉我往湊近。「我 們如果沒有像凌逍一樣搭上那班飛機,被留在地面的我們會怎麼樣?」 一慧突然的發言,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我,我想你也是,都在做飛行前的準備吧?」一慧繼續說著。「但是假如 我們最終發現,自己其實是沒有辦法飛翔的,即便現在跳的高,那也只是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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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正追求的自由,自由自在地飛翔是不存在的。那麼,你會怎麼辦?」 說完了這些,一慧又跟剛才一樣趴在桌上。 「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努力吧。」我只能做出這樣的回應。 一慧並沒有說話。 即便我拿起相機,拍了一張她的照片,她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睛都 不眨一下。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當時的一慧,已經開始在思考更複雜的事情了。 而第三張照片,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是我們三個人的合照。當初 按照主辦單位的規定,我挑了三張照片交去,前面兩張我挑的很猶豫,只是這張 我很快就挑出來,當下只有一種「就是這個!」的感覺,但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 來。 「喵。」小遙此時出現在我腳邊,牠柔順地磨蹭我的腳。 我想應該是吃飯時間到了,我走進廚房,幫自己和小遙弄點吃的。 頒獎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一慧的電話,說是衣服做好了。 「我們約在那個廣場吧!」一慧在電話中這樣說。 那個廣場,我想一慧是指這個市最有名的廣場,因為當初命名的時候鬧出了 一點問題,最後並沒有成功命名,因此大家都稱它為「那個廣場」。 我來到廣場的時候一慧還沒有來,離我們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分鐘,廣場上有 不少人,大家都圍著廣場中央的噴水池,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麼。 在等什麼呢?我也跟著大家看著噴水池。 水噴出來了,在我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水就已經噴出來了。 噴水池噴水並不奇怪,但與其說它在噴水,不如說它是在發射東西,瞬間有 一條巨大的水柱向上竄升,令人感到十分壯觀,旁邊圍觀的人紛紛拿起手機、相 機開始拍照。巨大的水柱結束之後,一條條小小的水柱開始往不同方向噴灑,還 配合著音樂以及燈光,很漂亮的景色,大概持續了十分鐘之久,最後又是一次巨 大的水柱,雖然不知道光光只有這條巨大的水柱代表什麼意義,但確實氣勢磅礡, 光是這點就值得讚賞。 「很漂亮吧。」一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我身旁。 「嗯。」我點頭表示贊同。 「這是我爸做的,拿去吧。」一慧把裝著衣服的袋子交給我。 「謝謝。」我接過袋子,感覺沉甸甸的。「這樣要多少錢?」 「明天再問我爸吧,他說要去現場看你滿不滿意。」一慧笑著回答。「他今 天因為勇士隊輸球所以心情不好,跟朋友出去了。」 我也笑了,今天早上的比賽確實令人氣憤,明明整場比賽一路領先,卻在九 局上半因為失誤而被反超,最後半局原本有大好機會可以再逆轉,上場的打者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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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個軟弱無力的滾地球。 「他說都是那個福里曼害的,感覺他是真的很生氣。」小遙描述她爸爸生氣 的樣子。 「他還說如果全力揮被三振就算了,但是輕輕碰成那種球實在令人生氣。」 我想起那位被一慧爸爸痛斥的選手福里曼,他在賽前練習的時候打得很好,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比賽,揮棒總是有說不出來的不順暢。看著他打出軟弱滾 地球之後全力衝刺的動作,可以看的出來他並沒有故意放水,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就是打不好,在被刺殺在一壘前之後,他無奈地望向天空,那是在向天埋怨呢? 還是再向天祈禱?又或者他只是想伸展一下脖子。 「你怎麼了嗎?學風。」一慧打斷了我的思考。 「沒事。」我搖了搖頭。 「那祝你明天順利得獎囉!」一慧朝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等一下!」我叫住了一慧。 「嗯?」一慧回頭看著我。 「妳怎麼知道我要去參加頒獎典禮?」我問出之前就存在的疑惑。 一慧露出無奈的神情,像是在說「被發現了」的感覺。 「我其實一直在注意你。」她靜靜地對我說。 什麼意思?我驚訝地望著她,她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告訴自己要把握機會,你就像風一樣稍縱即逝。」一慧像是傾訴著累積 已久的心情,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力感。「但就像你的名字一樣,你就像一陣風, 我怎麼抓也抓不住。」 「風渴望自由這我明白,然而風一定會有去處吧,風不可能永遠流動,總有 一天風會停下來,我是這麼想的。」一慧繼續說。「但你不停在尋找自由,無所 去處,那是我永遠也達不到的。」 「不……」我嘗試著想說些什麼,話語卻執拗地卡在喉頭。 「啊,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一慧無奈地開著玩笑。 「一慧……。」我喚著她的名字。 「其實也沒什麼,你有你的選擇,而我也有我的,如此而已。」一慧說完道 了聲再見,就轉身離去,不理會我的呼喚。 其實不只如此,不只有這樣而已,我想和一慧說,卻怎麼樣都開不了口。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流下了眼淚。 我在會場門口遇見了一慧爸爸。 「怎麼樣?還合身吧。」一慧爸爸指的是我身上穿的西裝。 我笑著點了點頭。 「這樣要多少錢?」我問。 「不用了,你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一慧爸爸用手擺了擺表示不收我的錢。 「不行,這樣怎麼好意思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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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用了,今天我心情可好呢!你知道勇士今天贏了嗎?」 「不知道。」我回答。 「贏的可刺激了,兩隊一路互咬,而且你猜最後是誰打出再見全壘打?」一 慧爸爸十分高興的樣子。 「海伍德?」我說出一慧爸爸之前穿的那件球衣上的名字。 「不是!是福里曼!哈哈!」一慧爸爸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看他的揮棒我 就知道,他回來了!」 我腦海出現這樣的畫面,福里曼站在打擊區,排除一切雜念,不論過去打的 多差,不管昨天是不是打出那樣無力的球,依舊全心全意投入,不去想是否要打 出長打,也不去想失敗了會如何,只是專注在眼前的打擊,專心在眼前投手投出 來的那一球。 然後全力揮擊。 我向一慧爸爸道謝,走進了頒獎會場。 會場並不大,因此人看起來很多,或許正因為如此才選了這樣的場地。 第一排有保留給入圍者的席位,我走向那邊,找了個位置就坐下。 典禮即將開始,我看見老師和其他評審站在台上,我們倆眼神交會,他朝我 點了點頭,露出了勉強算是微笑的表情。 司儀頒發著一個又一個獎項,得獎的照片會顯示在投影幕上,每個人都是交 三張照片,投影幕只會顯示評審覺得最好的一張,這麼說老師所稱讚的那張待會 兒也會被放出來? 我看著一個又一個得獎者上台。 我在台下坐著,忽然之間我想起第三張被我拿去參加比賽的照片是什麼了, 那天就像今天一樣,是我參加一場攝影比賽的頒獎典禮,我也是這樣在台下看著 一個個得獎者上台,但最後卻沒有念到我的名字。典禮完之後我坐在會場原地發 呆,是凌逍和一慧來到我身旁。 「來跳舞吧!」她們同時向我邀約,我驚訝地望著她們,她們對我伸出堅定 的手。 我們就在大大的會場裡頭跳舞,三個人一起,圍成圈圈,像是小孩子一樣轉 著圈,踏著不知名的步伐,跳著奇怪的舞蹈,有時候像是某些地方的民族舞蹈, 有時候又像是上流社會的交際舞,更多時候只是隨意亂叫亂跳。 「這個一定要拍下來!」凌逍提議,我和一慧連聲附和。 我在台下架設了相機,設定成定時照相,每隔十秒就會拍一次,設定好了, 一慧用手機放起了配樂,我們再回去台上跳舞。 「在拍了嗎?」 「還沒有吧!」 「啊!拍了!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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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呢?」 「要來了吧!」 「啊!又錯過了!」 我們三人的舞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管理員進來把我們趕走才結束。 之後我把照片洗出來,把她們兩人找來一起看,她們都很開心挑著照片。 「這張不錯!」凌逍開心地拿著我們三人圍成一圈的合照。 「這張也拍的很好!」一慧拿的是我們三個人同時跳起來的照片。 「學風,你覺得哪張好呢?」一慧問我。 「我會選這張。」我從照片堆挑了一張。 「啊這張好耶!」凌逍看了十分贊同。 「嗯,這張真的不錯!」一慧點頭附和。 我們三人看著那張照片,正是我後來送去參賽的那張。應該是相機剛開始拍 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往台上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頭,那張拍的就是我們跑上台 的路途中,同時回頭看相機的畫面,我在中間,凌霄在右邊,一慧在左邊,我們 都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們都是自由的。 司儀念到我的名字,全場的人開始鼓掌,我站起身,緩緩地走上舞台,掌聲 仍持續下去。在舞台中央的是老師,他難得地露出笑容,我走近他,他大力地拍 著我肩,然後把獎座交給我。 「現在是你的時間了。」他請我發表得獎感言。 我站向前,手中握著獎座,身後投影幕顯示的是我得獎的照片,我並沒有看 顯示的是哪一張,因為我明白不論是哪一張,都是我最棒的作品,都是我不可遺 忘的過去,都是她們努力過的證明。 我走近麥克風,對著台下說出這一句。 「你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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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04 〈生於童年〉 一 走過萬興國小,冷眼看著這堆小孩時我想到小時候。 幼時住在基隆暖暖,是很濕冷很濕冷的地方,那是一棟有點像九零年代建築 業裡流行的大理石堡壘風格,大石牆圍著高聳起來的一座社區大宅。 大門是一對高聳的黑鐵花雕對開門扉,大概只有住戶要搬進大型家具時才會 兩扇開放,平時都是從側邊的小門進出。進入後會看見微突粗曠的大理石地面佈 滿整個公共空間,右手邊是警衛室,前方則是座假山水魚池,池底漆著天空藍, 裝著好多好多鯉魚,伸手就能摸到,坐著就能掉進去。 公共空間並不大,正對著鐵門方向延伸出一條蓋著雨棚的走道,往裡走就是 大樓電梯,右側一樓其中一戶,左邊的則位於走道外,入口的小黑柵門正對著魚 池。 左戶便是我爺爺奶奶的家。是長形的,被石矮牆和黑鐵桿圍隔起來的一樓, 家前有走道,圍欄外是公共花園,也是長條型,內側便是我們的私家花園。公用 花園有多長,我們的花園就有多長,家也就有多長。圍欄插在花園中央,就像是 條長型蛋糕縱剖成兩半;小時候覺得,好像是我家的花園,切出一半給社區居民 遊賞一樣。 公用花園鋪滿草皮,四季青綠,錯落著石塊步道,盡頭有小樓梯,沿著下去 就會進到底部空間,角落矗著高聳的松柏,春夏時節花園會開滿日日春和薔薇, 草腥味很重。 家裡養了四隻狗,在這裡免了散步的問題,可以在自家花園盡肆玩耍。 奶奶很會照顧花園,規劃得整整齊齊的,家門前那一塊區域拿來種菜、種辣椒, 中段對著大廳落地門,那區域就種花草矮樹,後段一樣有階梯,下去後便沒有了, 只有建商種的松柏和肅穆的矮樹,一條花園由入口到盡頭,依序展現出田園、春 爛再到蒼勁。我和小狗在不同的境界裡穿梭跑跳、來回不盡。 一樓是爺爺奶奶的住家,我們家住二樓。一樓是獨立戶,沒和二樓打通的, 要從後面的公家電梯才能進我家。那時父母在外忙,幾乎沒時間煮飯,每次晚飯 就下來吃家族大圍桌。圍桌是檜木製的整組家私,低調而厚重,上有轉盤可以轉 動,可以宴客,好大器。 然而因為居處暖暖,潮濕寒冷的氣候使後面的廚房和餐廳終日濕濕冷冷的, 水氣像層膜一樣總是彌在牆面、餐櫃、桌上椅上和任何地方。蒼白未裝潢的牆與 地板常斑斑點點佈著咖啡色霉斑,壞了家私的情調。 客廳很高闊,上方是打通高挑的;我從幼稚園放學後會先被接到這裡,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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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下班,帶我回去。進入玄關,推開玻璃拉門,便呈現一個金光暈輝的大廳, 上頭吊著水晶大燈,閃閃爍爍呈倒墜型,整組朱紅色牛皮沙發圍靠牆面,我在上 面只能坐不能亂動;牆面掛著書法家的草帖和鍾馗舞劍的全像,簡直有種霸氣。 客廳頗深,從沙發位置的距離看電視其實有點吃力,因此爺爺又再中段的空間放 了張沙發,白天拉開落地門的窗簾,會替家裡牽進日光,適合在那裡寫東西。因 此書桌也放在那裡。 那是樓中樓,由餐廳門口的樓梯上去,能從一個地方,透過壓克力(還記得 上面是八駿奔騰的圖像)矮欄杆朝下看見客廳全景,紫紅如檀木的地面,上頭托 著牛皮沙發、中國瓷器,沉躺在西洋風格的水晶燈束與金光下,那實在很、現在 想起來確實很震撼,小時候的我趴在欄杆上,卻從沒有感想。 那座客廳也曾植株著關於我的小回憶。小時候常被父母帶去花市逛,養成我 喜歡親近花草、觀賞園藝或花束造型的習慣,幼時少吵玩具,倒是會吵能懸在空 中的網紗蝴蝶模型、婚禮常見的粉紅心型裝飾,或是小造景。有次我在那看到一 盆蓮花戀著不走,水綠色的陶盆,斟著淺淺的水,裡頭佇立一株小小的睡蓮,幼 秀清雅、孤單柔弱。她太美了,柔水襯得她氣韻迷人淡雅,爸爸沒買,回家後我 悵然若失,爺爺知情後,很乾脆地連同我喜歡的陶盆,和那株睡蓮一齊買回家, 擱在一樓客廳書桌上,我每天倚在桌邊看。 二樓有幾間房,其中一間是宗廟房,印象已經忘得差不多,只記得客廳那下 紫紅上金昏,是我對華貴永遠的印象。 二 幼稚園離家非常近,通常是媽媽牽我上學,放學奶奶帶我走回家。在社區裡 我沒什麼玩伴,少數玩伴是一位小哥,高我好幾個頭,已經忘了大我幾歲;他們 家便是住一樓右側那戶,屋後有整座私人泳池,但我鮮少找他。 我常一個人在花園摘花摸狗,或到水池摸鯉魚。不知何時開始,變成每天放 學後,跑進警衛室找裡面的老爺爺。可能是自他幫我抓了一隻螳螂,讓我有機會 親近生態那一刻起。 小時候大半印象,便是無聊就去找他。我已經忘了他的長相和聲音,但是很 慈祥的,以我這麼怕生的個性,卻從不怕他。社區安寧,他若早下班或需要出差, 會在我上課時幫我在大門外的草地抓螳螂,幸運的話,回來時能看見黑色大螞蟻 如何分工肢解,將大螳螂「一一」搬回巢的過程。他會等我下課,搬張小凳子讓 我坐著看,然後才離開。他怕他不在,我一人在中庭危險,常想法子讓我專心不 亂跑。 有次我去找他,他這次戴起老花眼鏡,邊框是仿琥珀紋,很傳統那種。桌上 放了一本黃色封面的厚書,像等我很久一樣,直接要我坐在他旁邊,翻開最前面 帶我念書。 那是《白話三字經》 。幼兒看的,標楷注音體。他念一句「人之初」 ,要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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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唸一次;念一句「性本善」,又要我跟一次。然後告訴我這句話什麼意思。 小時候根本看不懂,不到一會就坐立難安,直想去外面花園看魚,他低下眉 來訓我: 「我特地教妳讀書,妳怎麼可以不認真!」 那語氣不兇,帶點鄉音,慈藹又嚴肅。我便安靜下來了,努力跟著爺爺念書。 當下我還是一句都聽不懂三字經在說什麼,上完課後,他把書送我,讓我慢慢看。 那時候在看幼兒版的中國神話和傳說套書,大本大本的圖畫故事書,看不懂 這本,也就鮮少去翻,但我還記得裡面似乎不只說三字經,後面有一篇在講「窈 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一本書,到現在還留在我的書櫃裡。 而那句教訓也深深,深深藏在生命的細褶裡,它不會張揚、不會被發現,卻 無形間影響我的處事。 爺爺有次還不知從哪弄來一籠黑色九官鳥,俊秀清雅,還很會說話。他說有 人棄養了,大概也很苦惱住戶硬塞給他,問我要不要?我很喜歡,當然一口答應, 提著大鳥籠回家,奶奶看到都傻眼了,盧我盧了半天,最後還是把九官鳥送了回 去,自此不知下落。 老爺爺在幼時幾乎扮演如同智慧老人的啟蒙角色,長大後我常一時忘記這段 過去,但這份記憶只要一回想起來就好深,深到忘不掉。 保全是會定時換的。有天我發現老爺爺不再來了,但管理室也從此沒人。當 時我的確難過失落了好一陣,那時候的我是老爺爺一天沒來都覺空落落的,也沒 想過每一次際遇都會有「總有一天」,它是個從小就被強迫植在我身上的疑問和 失望,而沒人有辦法給我解答。 那時疑惑又沮喪,老爺爺為什麼好幾天沒有來、為什麼再也不來了。 三 後來,樓上來了位新鄰居。 我認識了那戶人家一個小女生,和我同歲,但非常嬌小,皮膚白皙、有對丹 鳳眼,眉眼間有種嬌憨的傲氣。我跟她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被她使喚,因為她都 要搶好的、選好的,我只能選剩下來的那一個,例如醜醜的糖果、配角丑角的卡 片、沒人要的扮演角色(好像是宮女,和沒有王子肯愛的落魄公主。) 她常會向我炫耀身上多了小手鍊、小項鍊或者大家送她的貼紙卡片。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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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少女戰士》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偶像,有一天她炫耀一整匣子的戰利品,我看 著月光仙子和地場衛深情對望的卡片封面,感覺真的滿震撼的,因為我永遠找不 到美少女戰士撥出的時間。第一次追是大學了。 而她每天漂亮優雅的束腰洋裝、仿玻璃涼鞋、家人送她的小首飾、小卡片也 常讓我陷入一種詭異的迷幻,好像久了之後,我真的是沒人理、沒人看、不適合 打扮的灰姑娘跟宮女。 那時候我們天天玩在一起,我不知不覺把自己感受到的不平等對待積壓成一 股情緒,醞釀在心底,之後我試著越來越不聽她的說話,也不依她行,她氣死了, 每當她鬧脾氣的時候,我心底都會有一種麻麻的跳躍感,當然和她還是好朋友, 只是沒多久她便搬走了。落居的時間比我家還要短暫。 我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對這類型的朋友非常沒轍,但之後我好幾位死黨都是典 型的小公主(我不會承認我有婢女命),她們喜歡我這樣個性的朋友,起初我也不 討厭,然而有時候她們任性過頭,好幾次會讓我吃不消。我又有點軟弱,總是不 懂得擋回去,下場頗慘。 現在既然看到嬌憨的女生,都會避而遠之。 四 我二樓的家呢?其實我印象反而沒有爺奶家這麼深刻,就是很一般的住家。 天花板和地面都是白色的,非常乾淨的正白。客廳置一組翠綠色沙發,放著笨重 的厚片電視、音響跟影帶錄放器,那時候的產品都黑黑笨笨的。 走到餐廳,有三間房和廚房呈ㄇ字型展開,最近那間是和室,成了我的遊戲 間,但沒有玩具,而是一部部紫色錄影帶殼的正版迪士尼動畫,我的捲帶器不是 家家戶戶皆有的紅色跑車,是一台紫黑色圓型的機器。 和室永遠散著竹子的味道,印象中總是寒冷。裡面有我的單人小沙發,和一 張大矮樺木桌。我沒事就窩在裡面看迪士尼動畫、看電視,還老學《風中奇緣》 的女主角保嘉康蒂片頭跳崖那一段:我會爬到電視櫃的高處往硬梆梆的木地板跳, 高度不高,永遠來不及擺出 T 字形就摔到地上。最後為了增加沒必要的高度,改 踩上錄放影機,幾次之後就把機器踩壞了。 電視左旁的玻璃櫃擺著我媽的插花書籍,和她包的幾束金莎花束。她說,還 沒生我前,跟爸爸來台北打拼,每次情人節她都會和同事包大大小小的金莎花束, 或金莎泰迪花束載到菜市場賣,因為便宜又漂亮,賣得很好。 之後幾年,媽媽也如願開了屬於她自己的花店。 關於迪士尼影帶,我最愛最愛的一部錄影帶,就是《獅子王》。看了好多好 多好多遍。 我的房間很大,舖滿了竹片地席,那時候擁有自己的書桌和衣櫥,書桌是白 樺木的樣子,很簡約,只有單層的書架,我還記得椅子和屋桌是一體成形的;能 容納兩人,底部設著滑桿,能從書桌拉出來,椅子下的空間是收納櫃。我看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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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書桌時很開心,立刻在上面擺上筆筒、芭比娃娃。 書桌後面有張雙人沙發床,簡單的低矮白樺木床架,附了超厚的被褥充作床 鋪,平時是收起來的,我常渴望能睡到那張床。在後面是放在打高起來的紅木和 室地板,分別有兩張單人床,大概另一張是給未來的弟妹。沒有床架,床就剛剛 好嵌進造好的木質床頭床尾,床尾是波浪流線的收納櫃,背面成了一塊空曠的櫃 面。我爸那時候很愛去玩具反斗城,替我買進一堆迪士尼的拼圖和周邊,他有次 又去帶了兩幅迪士尼卡通壁貼,替我貼在那兩床尾櫃上。 我睡的那一塊貼的是仙杜瑞拉,變身後的仙杜瑞拉。另一塊貼什麼我忘了, 一定是迪士尼,但我不喜歡,所以任它遺忘了。 本來我的衣櫃上,有一隻很大的米妮玩偶,那是我幼時犯了感冒,高燒好幾 天不退,爸爸特地去買回來的,很神奇,一買回來,燒就退了。這段記憶我自己 全無印象,是媽媽告訴我的。 床頭之後又多了一架非常迷你精緻的長型鋼琴,那不是真的鋼琴,而是一臺 鋼琴造型的電話。鋼琴是朱紅色仿大理石材質,電話鍵按下去時會照著音階發出 琴音。我非常非常喜歡,爸媽沒幫我接線,我整天按著它玩,像取代了音樂盒。 那是爺爺買給我的。小時候,他捧著我的手,就說我的手很適合彈鋼琴,其 實不只他,小時候遇過的幼稚園老師、長輩看見我很少稱讚我的容貌,而是捧著 我的手說: 「這手好適合彈鋼琴。」 爺爺當然非常希望我學鋼琴,從那座電話就知道了。 家裡一直盼望著,但還來不及真的讓我去學,一切就悄悄過了。 我到現在還是不會彈鋼琴。 雖然我的手,看起來好像,還是雙適合彈鋼琴的手。 五 學鋼琴這件事我一直不以為意,向來也鮮少聽演奏曲,直到高中後,我不知 何時開始渴望彈琴這一回事,但那慾望一直被我刻意忽略,沒有任何人知道。高 中時我試著想像彈鋼琴的感覺,用渴慕的眼光看著同學表演鋼琴,找來喜歡的鋼 琴曲聽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試著用文字描繪彈鋼琴的模樣,寫成一篇小說…… 媽媽其實在我成長過程中常看著我的手,說:「小時候爺爺看著妳的手就很 想讓妳學鋼琴,結果都來不及......」 而有一天當我衝口而出:「為什麼那時候不讓我學!?」 媽媽立刻用譴責的眼光看向我。 之後的畫面變得有點心酸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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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我不喜歡床架、偏好木質地板、習慣床舖放在地面上、喜愛迪士 尼、喜歡童話喜歡灰姑娘喜歡米奇米妮,甚至一直不太敢說的渴望學鋼琴的深沉 欲望,都這麼清楚的有跡可循,童年的烙印可以這麼深。 我到現在還是不會彈鋼琴。 雖然我的手,看起來好像,還是雙很適合彈鋼琴的手。 六 嗯……後來我們搬家了,在我還沒讀完大班之前。 我也沒再回去過,寫這篇的時候,想過偷溜回來,看看這個地方變得怎麼樣, 但說不定爸媽連這裡地址都忘了。 這個家我一輩子無法忘記,整個幼年記憶裡,在基隆這一段總是特別鮮明、 深切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它像被小時候的我完整無缺收到我裝故事書的小紙盒 裡,然後安全而隱匿地收到某處,不至於被記憶發現然後丟掉。只要我夜半願意 找出它、掀開它,它就會如實地在腦海裡舒展開來。沒有想像的雜質去鑲嵌、去 混淆,顏色形體都記得很清晰,只要將心思再下沉一點,越多細節會如水漬、漣 漪一般暈開來,染出更多過往的輪廓。 大學時代才讀起紅樓夢,一直覺曹雪芹居然將十三歲前的青春記憶和生活面 貌描摹得如此精細,很難去置信他筆下的入木三分。直到開始爬梳自己回憶時, 方能想像得到一點作者對於回憶面貌的驚人能力並非全然遙不可及。曹雪芹的回 憶閘箱只是比我的更大、更密不透風,所以他的幼年人生也只能保存得更精美無 缺。 到目前為止,在我的生命印記裡,但覺真正的家就只有那一個,必須像它那 模樣。往後住過這麼多地方,幾乎每棟家都住得比它還久,但留在記憶裡的位置, 仍被歸為有感情的暫時居所。這無關乎環境的富貴華美或樸實平淡,只有家才可 以含納著如斯豐厚的歷程和鮮明記憶,翻開相簿或回憶,它的一角仍能輕易牽動 我的溫度和感知。只有家才可以這樣想到關於它的一切,然後真的掉淚。 而當我能夠理出自己過往的脈絡痕跡,了解到是什麼樣的童年經歷構組出自 己接下來的樣貌,我方能想像杜牧寫他的朱坡、馬奎斯寫他外祖父宅院時的情感, 在筆觸與靈魂的溫柔激動下釋放出特有的魔幻,全世界、一輩子就只一個地方可 以擁有這樣的魅力;而只要你擁有這樣的連結,這地方就只屬於你一個人。 許多人,包含我在內,在看杜詩或百年時都可能感到一種離夢似幻的隔閡和 奇異,但卻又受她們的魅力吸引。有人問過真有這樣的地方嗎,我也問過,是怎 樣的地方能產生出迷幻寫實交織的無重力感,卻也相當真實。 啊,當然有啊,便是你血液裡百轉千迴,怎麼忘也忘不掉的,生長出你童年 的那所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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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31 〈苦難中的力量〉 「眾議院宣布《通商條約授權法》通過,本法將完全授權國務院和他國所簽 訂之通商條約於簽訂後三日自動生效。預計本法通過之後將會讓我國的貿易自由 化加速進而使經濟更加發展,有助於大幅改善仰賴國際貿易的我國長期以來的經 濟低迷........。」

「今天凌晨由學生與社會人士組成的團體『民主聯合陣線』侵入並且佔據了 眾議院議事堂。學生代表發表了以下宣言: 『大統領身兼國會多數黨自由黨主席, 以黨紀逼迫同黨國會議員通過架空三權分立原則的違憲法律《通商條約授權法》 , 這宛如 1933 年德國權法案的翻版。國家憲政遭到自由黨黨團嚴重的破壞,因此 我們決定以佔領眾議院來捍衛我國的民主法治!』 。 『民主聯合陣線』佔領眾議院 後不久就有許多學生在場外集結靜坐抗議,據悉是透過網路串連的自發性活 動.......。」

五天後。

「醒了是嗎?感覺好一點了嗎?」 我張開眼睛,眼前是 S 熟悉的臉蛋。 左手臂的傷口還是很痛,而且全身似乎使不上力。雖然想要起身,但是身體 抗拒了我的意識。 「現在,幾點了?」我盡可能地擠出聲音。 「凌晨三點。你繼續睡沒有關係。」S 溫柔地說道。好溫暖的笑容。 我只好放任自己的頭繼續躺在 S 的大腿上。雖然現在氣溫恐怕不到十度,但 我覺得好舒服,好溫暖。 我想一直這樣躺著,感受著 S 的溫暖,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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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議院議事堂附近的街道擠滿了人,其中不乏和我一樣的帶傷者。恐怕也是 在前一天的行動中受傷的吧。 我和四周的人一樣拿了塊紙板便席地而坐,一邊吃著 S 剛剛給我的麵包,一 邊打開收音機聽著新聞。 「......佔領眾議院議事堂的學生們表示強力譴責昨日政府驅離強佔 國務院的暴民們的驅離行動,學生們認為政府的驅離行動違反了比例原則......」 暴民啊。這也難怪,畢竟試圖佔領連國務院也佔領觸及了政府的底線吧,會 被稱之為暴民也是無可奈何,即使大家只是在實行不合作運動,被醜化已經算是 和這個政府作對的各種下場中最輕微的了。 經過了昨天的國務院鎮壓之後,想必政府會採取更進一步的措施對付我們這 些「強佔」眾議院的人吧。 「看來沒什麼問題了嘛!」是 S。 S 微笑著向我走來,遞給我一份報紙。 「W 可以氣定神閒的一邊吃早餐一邊聽收音機,看來應該好多了,」S 淺淺 地笑著說「清晨的時候看你一副虛脫的樣子還以為你受了多嚴重的傷。」 「只是,只是睏而已啦」,想到早上 S 的臉和躺在她大腿上的我,還是趕快 移轉話題為妙。我趕緊翻開報紙開始讀裡面的內容。 報紙當然也把昨天的我們以「暴民」稱呼,如同意料之中。另外還有歌頌鎮 暴警察昨天的辛勞以及疑似灌水的警方受傷人數。 S 在我身邊坐下,拿出一本小書開始閱讀。 「這是?」我好奇地問。 「這個嗎?」S 笑著看向我,同時也把書遞給了我。 我翻開一看,除了幾個漢字之外根本不知道其所謂。 「我又看不懂日文。」 「我知道。」S 從我手上將書抽了回去。 「這是一本歐洲詩集,」S 翻了幾頁, 然後遞給我看。 「我看不懂。」 「知ってるって」S 笑著說,然後手指著書上的某個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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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 「這一句話的原文是"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這是法國詩人 保羅.梵樂希的作品《海濱墓園》。」 「那,中文是?」我說。我都不知道 S 哪時候也學了法語了。 「風起,唯有努力生存。」S 說完,露出平靜的微笑。 「風起,唯有努力生存.......?」我喃喃自語道。

下午,第一天衝入眾議院議事堂並且佔領議事會場的學生們的代表 L 走出了 眾議院的大門。 L 神情嚴肅,不斷彎下腰來和在地上靜坐抗議的同志們噓寒問暖。 「為什麼不採取武裝行動!」一名頭綁著紗布的年輕人向 L 大聲喊道 他看起來年齡和我們差不多,應該也是大學生吧。頭上會綁著紗布恐怕也是 因為他昨天也在國務院吧。 「同學,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們必須堅持非暴力的抗爭。」L 開口, 表情仍然相當嚴肅。 「這種時候還在非暴力抗爭?你也看到昨天國務院發生的事情了吧!我們 想要守護我們的國家,結果政府是怎麼對待我們的?」 「我們不能因此而──」 「你當然可以盡說些漂亮話!」頭綁著紗布的年輕人憤怒地大吼「你又不在 那裡!你又沒有像我們一樣被警察打!」 情緒激動的他吸了一口氣,繼續開口。 「這個政府繼續漠視我們,然後昨天又採取這樣的作為。繼續公民不服從有 什麼用!這個國家不會有所改變!如果我們不發起革命的話,這個充斥著犬儒的 國家會亡於自由黨手中的!」 L 眉頭深鎖,看起來十分苦腦。這位同學的話確實是有幾分道理,L 雖然嘴 上說要繼續非暴力抗爭,但是心中的某一部分或許也很贊同他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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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只會帶來更多的暴力。」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S 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並且朝著 L 和那位激動的同學的方向走去。 現在不是插手的時候啦! 雖然還是會痛,但是我強迫自己改快站起來。不趕快拉住往火災現場前進的 S 可就糟了。 我拉住 S 的衣袖,向著轉頭看我的 S 搖了搖頭。回來吧,這不是妳我該介入 的場合。 可是 S 只是給我一個試圖令我安心的微笑,眼神便繼續朝向 L 他們了。 「如果採取了武裝行為,政府將會毫不顧慮地投入真正的武裝部隊進行鎮壓, 這可不是只有警棍而已。」 S 說,聲音溫和但是堅定。 「這是戰爭,有所犧牲是難免的,」那位同學回答「他們的鮮血將會帶來真 正的民主。」 「或許吧。」S 道「但是,難道想要得到民主非要流血不可嗎?」 「哼,真是天真。」他露出鄙視的眼神。好了啦,S,趕快回來啦。「『沒有 犧牲,就沒有勝利』。妳只不過是搭民主便車然後在這裡說漂亮話的既得利益者 罷了!」 「你說的沒錯。」S 心平氣和地說道「可是,和政府進行武力鬥爭的結果, 難道不會被大眾貼上恐怖分子的標籤,最後即使再怎麼正當的訴求都不會被理會 嗎?」 「大眾都是愚昧而且善變的,只要我們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大眾就會忘記 政府抹黑我們的過去。唯有不停地戰鬥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公民不服從這種扮 家家酒只是自我滿足而已。」 「戰到最後一人為止嗎?」 「沒錯,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為止。烈士們的鮮血終究會帶來最終的勝利,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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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會消滅自由黨,然後就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當家作主的時候了!」 他終於露出了微笑。然而這個微笑不若 S 君的微笑般是溫暖人心的笑靨,而是令 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這還真是,一邊吐血一邊繼續前進,令人感到悲傷的馬拉松。」 S 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沉默不語。

我看了一下四周,確認 L 和鼓吹武裝革命的那位年輕人都已經離開視線範圍 了。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啦!」 我對現在正坐在我旁邊讀著詩集的 S 說。 S 放下了讀到一半的書,微笑著看著我。 「你都衝進國務院了,還怕剛剛那種情形啊?」 我摸了摸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兩者不一樣啦。反正以後不要再這麼做了。」 「喔,有勇氣衝進國務院但卻沒有和意見不同的人辯論的能力是嗎?」 「才不是。」 真是的,每次想要和 S 爭論什麼最後都是我被 S 反將一軍,還是趕快轉移話 題為上策。 「其實剛才那個人說的話也有一點道理。」我說。 「確實呢。W,你知道嗎?曼德拉也曾經對非暴力抗爭的成果感到無力而改 採取以暴制暴的抗爭路線。」 曼德拉?那一位寬恕過去對自己不利的白人政府官員的南非反種族隔離鬥 士兼和藹老先生嗎?他也曾經採取武裝路線? 「不過你知道他在就任南非總統時說了什麼話嗎?『願這片美麗土地將永遠、 永遠、永遠不再發生人與人之間相互打壓,以及遭全球唾棄的屈辱。讓自由戰勝 一切。』」S 直視地我說,眼神帶著祥和「『仇恨使頭腦不清,使計畫受阻。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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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仇恨的空間』﹅『勇敢的人不怕為了和平而原諒他人』。這兩句話也是他說 的喔。」 「勇敢的人不怕為了和平而原諒他人.......。」 「或許有人認為只要自由黨還存在的一天這個國家就不可能真正的民主,國 民們也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吧。但是,我想,不需要消滅自由黨,只要逼迫自由 黨改變或是失勢就可以了。」 我又看了一下四周,確認剛才那一位憤怒青年真的不在現場。呼,要是 S 這一句話被他聽到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其實很勇敢喔,W。」S 突然話鋒一轉「我相信你並不是因為大家都去國 務院所以你也盲從跟去,我也相信你也有想過衝進國務院可能會面臨什麼下場。 你是因為認為自己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才會衝入國務院的,對吧?」 「我以為妳反對佔領國務院的行動......。」 我想起昨天晚上想要阻止我前往國務院的 S,還有今天凌晨面對被警察打傷趕出 國務院的我只是面露哀傷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給我一個溫暖擁抱的 S。 「我確實還是認為佔領國務院並不妥當。大統領昨天的記者會雖然毫無誠意, 但是似乎還不足以構成能夠正當化佔領國務院的理由。」S 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道:「可是,即使是面對鎮暴警察你們不也堅持非暴力抗爭嗎?而且,不論佔領 國務院到底是對還是錯,這都是你基於自我意志之後所做出的選擇,而且這毫無 疑問是勇氣的表現。」 嗚......為什麼要突然跟我說這些話啦!害我臉越來越燙了。 S 看著神情越來越尷尬的我露出了一聲小小的「噗」的笑聲。真是的,捉弄 我很好玩嗎? 「我只是要說,你要對自己再有自信一點。你,還有大家所堅持的非暴力公 民不服從抗爭路線是最恰當的。多相信自己一點吧!」 真想找一個洞鑽下去。 S 看著這樣的我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後便又投入詩集的世界之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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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 四處都是嘶吼聲,不論是警察的還是我們的。 我們躺在地上,手勾著手,盡可能不要讓任何一個人被警察拉走。 但是這只是在推延時間而已。警察面對拖不走的人便以警困相向。 沒有多久,又一個夥伴被拉走了。然後,是我。 警察死命地拉著我想要把我從人牆中分離,但是我也死命地勾著同伴的手。 一旁的警察似乎耐不了性子,舉起手中的警棍用力一揮。 「呼,呼,呼,呼。」 心臟跳得好快。 是夢。 「做惡夢了嗎?」 坐在我旁邊打著筆電的 S 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問。 「沒事。」如果說我夢到國務院的事情只會讓她擔心吧。「妳在打什麼?」 我說,試圖轉移話題。 「部落格。」S 停下手部的動作「這一篇是要講那一天警察的執法違反比例 原則。」 「是喔。」我說。我現在只想好好睡覺,希望腦中關於國務院的記憶可以暫 時消失。「好像已經很晚了。」 「快打完了,我弄完就睡,你先睡吧。」 我再次躺下,希望這一次能夠遠離那一天在國務院的記憶。

下午的陽光灑在我手中的書本上,如果是在學校的話應該會是一個很恰意的 午後吧。 S 早上因為有事要辦暫時離開了,離走前還一副很擔心我的狀況的樣子。 真是的,都給醫護人員看過,沒有問題了,而且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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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想到今天早上的 S 心頭還真是有一點暖暖的。啊,不要再想了,我根本 沒辦法好好看書啊! 「喔~很認真嘛。」 是 S。雖然只是半天不見,不過再次看到這幾天來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S 我還 是很高興﹅很興奮。 不過當然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不然又要把 S 玩弄了。 「書反了喔。」 啊啊! S 笑著看著驚慌失措的我,怎麼每次都是這種結局!。 「好了好了」雖然這麼說,但是 S 還是繼續笑著。同時,她也從手中的袋子 中拿出一張小卡片遞給我。 是壓花書籤。在膠膜底下的是兩三朵白色的小花。 「我前幾天做的,還可以吧?想說有多做了幾張就拿給你。」 「謝謝。」雖然做工不是很細緻,不過能夠收到別人的禮物還是一件令我很 高興的事。 「這是......?」 「洋甘菊。」S 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也可以拿來泡茶。我有泡好帶來,要 喝嗎?」 喔喔,那當然。 我接過s遞給我的鋼杯,細細品嘗。感覺不錯嘛,尤其是在露宿街頭好幾天 後喝到這一杯熱熱的花茶。 「你知道洋甘菊的花語是什麼嗎?」S一邊啜飲著花茶一邊說。 「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嗎?」我猜,既然 S 這樣問一定是 這種答案啦。 「很接近了喔,」S 對著手中的熱茶吹了一口,「洋甘菊的花語是『苦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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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力量』。」 「很適合這一次學運呢。」語畢,我又啜飲了一口熱茶。 「同感。」S 眼睛遙遙望著前方靜坐的同學,放在他身旁的背包插了一朵向 日葵「只是,前幾天不知道是誰送來了一大堆向日葵,結果就莫名其妙變成向日 葵學運了。不然叫洋甘菊學運不是很好嗎?」 「可是洋甘菊太小朵了,沒有向日葵的氣勢。」我說,而且「洋甘菊學運」 唸起來一點都不順。 「也對,」S 小小地喝了一口手中的熱茶「而且『苦難中的力量』似乎有點 過於悲情,向日葵感覺陽光和正面多了。再說每一個人拿著一朵向日葵也比拿著 一搓洋甘菊好看多了。雖然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不過當初捐出向日葵的那一位善 心人士真是做了不錯的選擇呢。」 S 又喝了一口洋甘菊茶,然後滿意地凝視著遠方一朵朵的向日葵。

我和 S 應附近同學的邀請一起加入了大字報的製作行列。 「S﹅W!」一臉興奮的 N 靠了過來「你們要寫什麼?」 原本跪在地上拿著麥克筆書寫的 S 聽聞之後站了起來,一臉滿意地向 N 展 示剛剛完成的作品。 「『武力是無能者的最後手段』,以撤.艾西莫夫.......。」 N 唸出了 S 剛剛所寫下的文字之後,露出似有什麼頓悟般的神情。 「是他提供的喔。」S 指著我說。 嗚,還真是有點令人不好意思,不過這倒是自信之作。也是多虧了昨天 S 和那個激動人士的爭論讓我想到艾西莫夫的《基地》中的這句話。 「哈哈,妙極了!」N 說「國務總理和警察廳長官看到應該會覺得顏面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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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N 說完之後便很滿意地自顧自跑走了。 雖然我決定寫上這句話確實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針對政府,不過也有一部分也 是希望能夠給那些打算武裝革命的人看到。 我不像 S 那麼勇敢﹅有能力﹅有主見可以當面和別人辯論,不過至少可以透 過大字報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想法。 正當我和 S 看著地上剛剛完成的大字報自我陶醉之時,身後傳來了吆喝聲。 「你們這些學生趕快回去讀書!」 我回頭一看,是一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手中還提著公事包,大概是剛剛 下班吧。 除了我以外,在場所有學生和其他參與靜坐抗議的人幾乎都將視線轉向了這 一名男人。 雖然成為了眾人的焦點,也有兩三位警察正在慢慢靠近,不過男子還是毫無 顧慮地繼續大聲發表他的高論。 「你們說要保護民主,結果呢?佔領神聖的眾議院妨礙國會開會才是民主最 大的憲政危機吧!你們只是被聯合黨利用了,醒醒吧!」 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似乎很享受眾人的目光,講話越來越大聲。 「你們這些學生有多少人有生產力?大叔我可是踏踏實實地努力工作每個 月收入超過二十萬。你們呢?你們只不過是這家國家的寄生蟲,不但對國家沒有 任何貢獻,連工作經驗都沒有還有臉跟政府和專家們談經濟?」 我趕緊抓住 S 的右手,要是她又像上次一樣可就不好了。 可是 S 只是轉頭對我露出一某微笑,雙眼溫柔但堅定地直視著我。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S 的眼神似乎如此述說。 我放鬆了力氣,而 S 也將右手抽離,向前踏出一步。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基於自己的意思而前來這邊的,並不是受到聯合黨或是 民主聯合陣線的動員,而是基於贊同民主聯合陣線的行動和理念而自願來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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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S 的聲音充滿了信心「『所謂的專制就是在進行變革時使效率提升到最快 的一種體制。對民主主義的溫和、緩慢感到厭煩的觀眾不是常這樣說嗎?』。眾 議院通過嚴重違反三權分立的《通商條約授權法》,這是政府公然的違憲行為。 佔領眾議院的同學和社會人士乃是為了避免政府進一步侵害人權和破壞憲政所 做出的不得已的非常手段。」 「哼,違法行為還敢說什麼正當性?法律是道德最後的底線學校沒教嗎?」 中年男子不屑地說道。S,沒問題吧? 「當一個法律不再是正義的時候,它就不配被稱之為法。 《五分鐘法律哲學》 中寫道:『如果法律有意地排斥趨向正義的意志,例如對人恣意地賦予或剝奪人 權,這種法律就喪失其效力,因而國民沒有服從義務,因而法律人也必須有勇氣 否認其法律性質』,法律並不是絕對的,更不是必然是道德的最後底線。而且即 使在現行法秩序中,佔領行為也足以因為超法規阻卻違法事由而不構成刑法上的 犯罪。」S 的聲音雖然平穩,但卻令人感到強大的力量。 應該沒有上過法理學和刑法學的中年男子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一段而 一時啞口無言,不過沒有多久似乎就決定改變話題來因應。 「我國已經沒有時間了!現在再不通過《通商條約授權法》就來不及了,難 道你認為鎖國比較好嗎?小妹妹。」 中年男子最後的語氣不但十分粗魯,更毫不掩飾地透露著鄙視。 我握緊拳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不行,不能在這裡失控。 「沒有《通商條約授權法》就會鎖國嗎?」S 似乎毫不在乎男子的態度,繼 續以平靜但有力的語氣述說著話語「政府只會不斷恐嚇國民。因為恐懼感,國民 們願意給予政府更大的許可來漠視以及允許他們的任何行為,因為他們相信如此 一來擁有更多權力的政府就會拯救他們,然而政府只會繼續宣揚恐懼感來使人民 自願放棄更多自由,直到最後政府將會成為無人能控制的利維坦。另一方面,不 斷強調國會的審查是毫無效率的作為,企圖以『高效率』來作為藉口擴張自己的 權力,這是正當化獨裁的常見藉口。」 中年大叔滿臉脹紅,似乎對於 S 君的話雖然感到很生氣卻不知道要怎麼回 答。 旁邊的人聽著 S 的話頻頻點頭,但我卻覺得似乎有點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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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政民主是一種價值選擇,或許您更適合的是開明專制的國家。」 S 的這句話似乎壓倒了中年男子心中的最後一根稻草,男子的右手高高舉起 後狠狠地朝 S 的臉上打了下去。 「啪!」 時間彷彿停止了,人們動也不動。 我必須挺身而出,我明明很清楚這一點,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動也動不了。 等我終於能夠挪動身體踏出第一步時,中年男子已經被趕來的警察和其他抗 議者們制伏了。

月亮高掛夜空。我和 S 以及 N 在路燈濛濛的燈光淋浴之下離開醫護站慢慢 地向著我們原本的位置移動。 S 白皙的臉上多了一道小小的傷痕,是被中年男子的指甲刮傷的。 我不敢直視 S 的臉。我真應該一開始就不要放開 S 的手﹅我真應該在察覺到 事情異樣的時候就上前﹅我應該在 S 被打了之後馬上挺身而出。 「又不是你被打,幹麼表情那麼嚴肅?」 一不注意,S 的臉變湊到我眼前。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S 對我露出微笑。 「又不是 W 的錯,不用在意。我當時也沒有想到他會真的出手,這一切都 突然了啦。」 「那個男的好像自己也很訝異,打完第一掌之後就整個呆掉了。」一旁的 N 趕緊補上一句。 「看來,」N 繼續說道「之前和 L 吵架的那個男生的話其實也滿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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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們繼續這種無力的抗議不要說政府會繼續置之不理了,說不定下次就有人 直接帶刀過來了。」 「我覺得,」S 開口「還沒有到可以動用武力的底線。」 「嗯,也是啦。我覺得 S 妳說的話很對,」N 回答「不過政府繼續如此無視下去 總有人會受不了採取暴力行動吧?」 面對 N 提出的話題,S 一邊回答著「嗯。」﹅「也是啦!」之類的答案一邊向著 目的地繼續往前。

面對民間數來日來龐大的壓力,政府終於決定派出國務總理前去和佔領眾議 院國會議事堂的學生以及社會人士展開對談。 開始前三個小時,被選為會談地點的眾議院外的青島一路進已經塞滿人潮 了。 我和 S 以及 N 和其他昨天結識的夥伴們決定留在我們的所在地。雖然離青 島一路隔了幾條街,不過至少這裡不用人擠人,而且我們也有好幾台筆電可以收 看民主聯合陣線所架設的會談網路轉播。 雖然拜今天早上早就看穿一切的 S 就不斷跟我說著一些和學運以及《通商條 約授權法》無關的話題之賜讓我們兩人間的相處至少表面上又回到昨天晚上的事 情發生之前,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真正地直視 S 的雙眼。 電腦螢幕上國會總理穿過重重人群和各種吵雜的聲音之後,終於來到了與談 代表 L 的面前,會談馬上就要開始了。 主持人不斷透過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請安靜」﹅「請坐下」,現場的 群眾和媒體記者大概又花了近五分鐘才讓場面進入可以會談的情況。 「我想請問總理,國務院願不願意提起《通商條約授權法》的覆議案讓《通 商條約授權法》重新回到眾議院再次審查?」L 的聲音通過電腦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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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聯合陣線希望直接和同時掌控國務院和眾議院多數黨的大統領對談,不 過時至今日大統領始終不肯離開元首府半步。而面對身為行政權首長的國務總理, 民主聯合陣線希望國務院能夠提起覆議案讓《通商條約授權法》回到眾議院重新 審查,希望在現在民意鼎沸的當下國會能夠修改甚至廢止《通商條約授權法》, 雖然執政的自由黨還是國會多數,但是在現在民意壓力如此龐大之下說不定會有 黨籍議員跑票。另一方面,民主聯合陣線同時也正在想辦法聲請憲法法院釋憲。 「首先,我要先肯定各位同學關心國事,你們的聲音政府聽到了──」 國務總理才剛開口馬上就被 L 打斷。 「總理,總理,如果您擁有國家機器,如果您要發表心得感言可過招開記者會。 我們希望現在就能夠得到總理您的答案,是否願意提起覆議案?」 電腦螢幕上的國務總理眉頭皺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回到原本的微笑面容。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民主也不是只有是非題,況且該法對於我國極 其重要,大統領也認為──」 總理的話又被打斷了。 「看來總理的意思是很清楚了,這個問題總理無法作主,需要請到大統領才 行。讓我們一起和總理邀請大統領和我們直接會談好不好!」 L 向著元首府的位置不斷呼喊大統領的民主,群眾們也齊聲高吼,連我們這 邊偷可以聽到不是透過電腦音響傳來的聲音。 國務總理臉色無光,將麥克風遞還給民主聯合陣線的代表後便轉身準備離 去。 「哼哼。」S看著螢幕冷笑了幾聲。 「L 好帥喔!一下子就把來政令宣導加摸頭的總理趕回家了。」N 說,眼神 盡是對 L 的崇拜。 L 確實是很厲害呢。不只是這一次會談,從佔領眾議院那一天開始就不斷代 表民主聯合陣線發言。雖然也有像是面對那一天的那個男學生的時候所感受到的 無力感,不過總體來說 L 真的是好了不起的人物。 「可是 L 已經有女朋友了喔。」M 在 N 身旁說道。 「喂!我對 L 所抱持的可是尊敬和景仰的純潔情感,不要把我說的跟花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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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N 說完後輕輕垂了 M 一下。 「這不是惱羞成怒此地無銀三百兩嗎!」M 也不甘示弱地反擊。 然而,一個宣示著破壞的聲音將我﹅S 和其他開心地看著 N﹅M 打打鬧鬧的 大家拉回了現實。 「是槍聲!L 中彈了!」 不知道是誰的驚慌聲音透過電腦傳到了我們耳中。 鏡頭中的每一個人都站了來,互相推擠,兩上滿是驚恐與震驚。我無法在電 腦螢幕上找到 L 的蹤影。 「......大家,不要放棄......繼續奮鬥,但是要堅持公民不服從, 不,不要使用暴力.......福爾......加油......。」 L 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再透過音響傳達到現場,而現場的聲音再透過網路與電腦音 響傳達到我們的腦中與耳中。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 L 說話。

「首都醫院剛剛宣布學運領袖 L 急救無效.......。」 「眾議院議事堂外的學生們似乎都因為精神象徵的死去而失去了光彩,現場 也有不少人嚎啕大哭.......。」 「竹塹市政府於晚間十點左右遭到攜帶武器的暴民佔據,並發表要求政府嚴 懲殺害學運領袖 L 的兇手的聲明。位於竹塹市政府正對面的竹塹市警察局已經聚 集大批警力準備攻堅。」 「自稱『福爾摩沙解放陣線』的武裝份子佔領了大墩市政府並且挾持數名市 府員工,要求政府立刻公開處決殺害學運領袖 L 的兇手,否則每一小時就要公開 處決一名市府員工。上千名員警已經包圍了大墩市政府,據悉警方的 SAT 即將 展開攻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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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首府招開緊急記者會,大統領強調絕不容許任何破壞民主憲政的暴力行 為,法治是民主的底線,政府絕不容許試圖以暴力破壞法治。」 「記者現在在眾議院議事堂周圍的青島四路。如各位觀眾所看到的,現場的 警察已經換上了鎮暴裝備。另外根據本台獨家消息,將會有超過一千名警察以及 憲兵首都護衛大隊在三十分鐘之內趕到眾議院。」

現場充滿焦躁。 在眾議院四周,整夜沒有一個人躺下來睡過。 時間是原本應該是大部分的人都處於睡夢中的凌晨,但現場充斥著令人繃緊 神經的緊張空氣。 L 被槍擊之後周邊的警力就不斷強化。離我們最近的一隊警察不但人數變多, 除了原本的長盾之外也帶上了安全帽。 事態不妙。看來應該會強行鎮壓,這一次說不定會比國務院更加殘暴。 L 被槍擊之後消息就一片混亂。大約八個小時前無線網路就已經被切斷,手 機也打不通,各種傳言滿天飛,有傳出其他縣市的市政府被武裝份子佔領的 消息,也有眾議院的部分人士似乎決定採取武裝革命,甚至還有人傳說某縣 的遊行隊伍被血腥鎮壓的消息。 兩個小時前 S 說要去了解一下情況便和 N 及 M 往眾議院議事堂建築的方向 走去,現在還沒有回來。 可是,沒有時間了。看現場的情況在不久之後政府一定會採取激烈的手段, 到時候想要走也走不了。 要走就要趁現在。我不能再重蹈過去的覆轍,我一定要讓 S 全身而退離開。 我緊抓著手中的洋甘菊壓花書籤,一邊祈禱著 S 趕快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警察。多了一群頭戴鋼盔和手持長槍的男人。 難道,是軍隊?會派出軍隊鎮壓我們嗎? 沒有時間了,真的沒有時間了! 「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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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吵雜中熟悉的那個聲音穿過人群。 太好了,是 S! 我急忙跑向跟 N﹅M 一起回來的 S。 這一次,我一定要保護好 S。 「我們該走了!」我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然而 S 卻搖了搖頭。 「我要留下來。我們剛才已經跟民主聯合陣線的人取得共識,將繼續進行非 暴力抗爭。」 為什麼? 「現在不走就來不及了!」我著急地說道「政府這一次是認真的,連軍隊都 出動了。政府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S 說,聲音十分堅定。 「那為什麼──」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S 打斷了我的話,聲音雖然平靜但是卻不容挑戰。 「妳沒有義務要這麼做!」 「這是我基於自己的意志自願做的決定。」 「可是﹅可是,這樣下去搞不好會.......。」 「謝謝你。」S 微笑著說,同時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好軟,好舒服,我感 受到和那一天一樣般的溫暖。可是,拜託妳。 「我也很害怕。可是,如果我在這裡認輸了,未來的我一定會感到無比的後 悔,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這一天沒有選擇留下來。如果未來我們的國家成為了獨 裁的警察國家,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那一天選擇了逃走漠視一切的發生。」 S 的手和 S 的笑顏,好溫暖,也好堅強。 「風起,唯有努力生存。」S 笑著說。可是,她的笑容,彷彿是在告別。 「拜託妳.......」 我已經無法忍住淚水,任由其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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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託妳,跟我一起走吧!就算是逃跑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呢。」S 仍然保持著微笑,玉手將我臉頰上的淚珠擦 拭。「可是,對不起。」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那我......也要留下來。」 「我知道你的心情,謝謝你。可是,你沒有保護我的義務。」S 說「你沒有 必要留下來,選擇離開也是一種勇氣。」 「難道妳以為我將來就不會後悔嗎!」我大聲嘶吼「如果我今天因為輸給了 自己的恐懼而一個人逃走,我將來就不會後悔嗎!我知道 S 妳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甚至有保護我的能力,可是我不想單方面的受到妳的保護,我更不想失去妳!如 果,如果我今天仍然和過去一樣再應該挺身而出的時候不挺身而出,那,那如果 妳因為我的懦弱而發生了什麼事情,將來的我也會悔恨終身!」 「我也是啊,」S 開口,手停留在我臉頰上動也不動「我很害怕,我也希望 你在我身邊,可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可以把你留下來。如果今天因為我的關係你 留了下來而發生不幸,我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可是,我還是要留下來。」S 說「W,你自己走吧。拜託你。」 不對。不行。不可以。 我握緊手中的洋甘菊壓花書籤。 「我也要留下來。」我說。 「W──」 「是 S 妳叫我更有自信一點的,是妳叫我要更加相信自己所選擇的非暴力抗 爭的!」我說,不容許 S 有插嘴的空間「我決定了,我要留下來。我並不只是不 想見到自己不管妳逃走而後悔而已,我,我也想過了,如果我今天就這樣離去, 就好像 S 妳說的一樣,等於是認輸了。將來的我看到這個被恐懼所統治的國家的 時候,也一定會後悔今天沒有努力奮戰到最後一刻!」 我換了口氣,繼續說道。 「S 妳教給我的,就是相信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並且不斷沿著條道路向前進! 即使這條路再怎麼崎嶇,即使這條路上有多少阻礙,只要自己相信是正確的道路, 都不應該因為恐懼﹅害怕而放棄或是逃避!我決定,不,我必須要克服自己的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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懼,奮戰到最後一刻,堅持自己所選擇的道路!」 「我和妳一樣,不想見到未來的自己後悔現在的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我 也要留下來!」 「我並不是要你陷入危險之中。我剛剛說過了,決定要撤退也是一種勇氣─ ─」 「S,難道,難道妳不相信我嗎!難道我們之間的 KINAZU 如此不值嗎!」 我向前踏出一步,用力抱住 S,就好像她總是在我失意之時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 一樣。 「W.......。」 我緊緊抱住 S,不發一語。 「對不起,我應該更相信你一點的。」 S 語帶哽咽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慢慢放開 S。 S 的臉龐雖然掛著淚痕,但是同時也綻放著笑容。 「還有,是 KIZUNA,不是 KINAZU。」 S 一邊笑著說,一邊伸起手擦拭著臉上的淚珠。 「啊.......。」 為什麼在這種時候犯下這種可笑的錯誤......。 「噗!」面對我的窘樣,S 忍不住輕笑了一聲。然後,牽起了我的手。 S 的體溫透過牽起的手傳到了我的心中。好溫暖,好舒服。 S 另一隻手則從衣服的口袋中拿出洋甘菊的壓花書籤。 苦難中的力量。 起風了,只能努力生存。不管是如何強風,都只能堅持下去,不要隨著風而 逝去,迷失了自我,或是將來再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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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面對獨裁的政府不斷採取的暴力手段,還是媒體的抹黑報導,亦或是 大眾的不諒解。 風起,唯有努力生存。 即使面對這些困難與挑戰,我們還是要努力向前。 「謝謝你,W。」S 突然開口說道「謝謝你一直以來在我身邊。是你讓我體 會了那一句話確實是在現實中存在的,『宇宙中或許的確充斥著惡意與鬥爭,但 是同時,愛與善意也是確實存在著』 。因為有你,我才能堅持下去。」S 看著我, 露出至今為止我所看過最溫暖的笑容。 「幹麼突然說這個。」害我心臟跳得更快了「我才是......因為有 S 才能堅持到今天呢。」 「看來,我們兩個人都是因為彼此的存在才能不畏強風呢。」S 笑著說。 今後,我們兩人的 KIZUNA 將會繼續讓我們不斷向前吧,不論是多麼強大的 狂風,都不能讓我們偏離自己所相信的道路。 拿著大聲公不斷呼籲大家冷靜下來準備採取非暴力抗爭的 N 和 M 的聲音傳 入耳中。 決定留下來進行非暴力抗爭的學生與社會人士們開始手牽著手坐了下來。 警察與軍人們也嚴正以待。 破曉了。 曙光乍臨,陽光灑在了所有人的身上,不論是警察﹅軍人﹅學生﹅N 和 M, 還是牽著手的我和 S,晨曦降臨了。 我和 S 手牽著手,一起面對即將到來的強風,毫不退縮。

風起,唯有努力生存。

──文中引言參考資料──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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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唯有努力生存。」(中﹅日﹅法) 堀辰雄,江荷偲(譯),《風起》,2013,新雨 「宇宙中或許的確充斥著惡意與鬥爭,但是同時,愛與善意也是確實存在著。」 (原文日文,筆者翻譯) 朱川湊人,《ウルトラマンメビウスアンデレスホリゾント》,2009,光文社 「這還真是,一邊吐血一邊繼續前進,令人感到悲傷的馬拉松。」 (筆者改寫自「それは、血を吐きながら続ける、悲しいマラソンですよ」) 電視影集《ウルトラセブン》,1967,円谷プロ 「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 電影《Transformers》,2007 「武力是無能者的最後手段。」 Isaac Asimov,葉李華譯,《基地》系列 「如果法律有意地排斥趨向正義的意志,例如對人恣意地賦予或剝奪人權,這種 法律就喪失其效力,因而國民沒有服從義務,因而法律人也必須有勇氣否認其法 律性質。」 Gustav Radbruch,劉幸義譯,《五分鐘法律哲學》 http://blog.yam.com/lawliu/article/19286851 「仇恨使頭腦不清,使計畫受阻。領袖沒有仇恨的空間」﹅「勇敢的人不怕為了 和平而原諒他人」 17 句你應該知道的南菲曼德拉總統語錄 http://vegunion.org/book/export/html/2423 全世界致敬 曼德拉名言錄 | 重點新聞 | 中央社即時新聞 CNA NEWS http://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312060023-1.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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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35 〈分家〉 靜靜第一次沒回外婆家過年,心裡沒有原本以為的那種一切都沒結束的感覺, 反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童年的日子總歸是過去了。靜靜在醫院準備年夜飯, 窗外最後一道夕陽慢慢的低下去,高高矮矮的樓房透著滄桑,但只要一想到剝落 牆面的背後也是一家團圓,靜靜便覺得無比的窩心。在去年和今年的夾縫間,一 家人能坐下來吃一頓飯,是件多麼難得的事情。靜靜父親的病雖還沒有好,但感 覺出院也就是年後的事,三個人一起經歷過了這遭,未來的生活裡總會多一點溫 情。可是靜靜父親出院後靜靜母親做的第一件最溫馨的事情,就是和靜靜一道回 了趟外婆家。 這次回去多少有點補過年的意思,靜靜知道母親的打算,也知道母親在一出 院就奔回家的用意。年前靜靜母親就會在電話裡頭講,她也有朋友可以請來估估 看那塊地的市價。在醫院的幾日放下不提了,作了個哀哀淒淒的苦情樣給家裡看, 初四吃飯時卻又說了好幾次溪州外婆家那邊大家一起吃晚飯呢不能去真可惜。靜 靜那時心想前幾天那邊也肯定聚在一起吃啊有什麼好碎碎念的,後來才知道,初 四是阿姨舅舅們開會的日子。第一年沒回外婆家,就錯過了大事情。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阿姨舅舅,靜靜還是有信心的。知道他們只是在等,靜靜 母親一回去就要補給她,順便還有連日來他們落掉的關心,也要通通補回來。靜 靜對過年的印象總是在外婆家的大房子裡,廚房裡二舅媽忙進忙出,大阿姨二阿 姨在前廳陪外婆說話,大舅跟二舅對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時間走得很 慢,玩了一下午,天還是亮的。其實這圖景恐怕還是靜靜拼拼湊湊貼起來的,卻 成為她童年永恆的圖像,在心裡保存著,告訴靜靜她還屬於一個大家庭,後頭是 有根底的。斷斷續續從長輩口中聽來的幾句家族逸事被靜靜用想像力串起來,原 本上溯可及三代的小康自耕農馬上成為曾擁有好幾甲地的地主世家。靜靜這也是 不得已,在啟奎面前她有時得用這樣的方式裝備自己。 這樣的心虛與計較,靜靜母親倒是從沒有過。在那個樸實的摩登年代,她唇 紅齒白的立在百貨公司的櫃台邊上,揀來揀去看中了出身外省家庭的靜靜父親。 結果光是教導靜靜怎麼稱呼兩邊離了婚的爺爺奶奶就是個大問題,這對中年夫婦 同舟共濟來到異鄉之後突然驚覺人生苦短,各自發憤尋找生命中的第二春,雙雙 努力有成。對靜靜父親這個前婚姻結晶反倒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靜靜 這個難以列入排行的孫女,索性把當初自己哭天喊地說要養的話通通忘記,全當 作是前夫或前妻的兒子。這麼相安無事也好些年了,除了靜靜母親──她生起氣 來會嚷個幾句要是靜靜父親和哪邊好一點她現在也不必這麼辛苦──除此之外 誰也不覺得有什麼。靜靜有時就連她有兩對爺爺奶奶的事情都快忘記了。 可是不知為何有一樁相關的事情靜靜卻忘不掉,很冷的天,應該是過年吧, 她穿著向日葵洋裝白罩衫白襪子到不知哪一邊的爺爺家拜年。大人們在飯桌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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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爺爺的孫子們拿閃爍鳴叫的電動玩具槍在家裡跑來跑去,被大人們喝止,安 分一下又馬上跑到客廳繼續。靜靜就在堂弟們的笑鬧聲中,愣愣地望著桌上的糖 果盒。盒中有開心果、牛軋糖(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包裝上的軋字怎麼念)、水果 軟糖和足球包裝的巧克力球。靜靜用眼睛算糖的數量,疊在下面看不到的部分, 就估量著算,大多是不清楚的,來來回回又多數了幾次,每回數量都不一樣。到 要離開的時候,還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顆。靜靜在父母的叮嚀下跟大人們揮揮手 說再見,始終沒有人問她要不要吃糖。 即便用小心眼來糾正自己,靜靜依然無法不去在意這件事。小時候的事情可 以多麼嚴重呀,嚴重到要用後來的整整十數年光陰去計較它。就算過了愛吃糖的 年紀,那一刻依然想起來就叫人心酸。靜靜作為幼童享有的一切特權就這麼毫不 保留地消失得乾乾淨淨,還在長輩們見到她就會摸摸頭拉拉手的年紀就已經被迫 預見後來十數年平凡生涯中遭人忽視冷落的一切光景。那回在路上跟啟奎擦肩而 過而他沒有回頭,情景熟悉得像是遙遠往事的再次呈現。 原本靜靜以為到了自己這個年紀,她該是看向未來的了。同期朋友多嫌結婚 還早,但分合數次至今依然積極努力尋覓良人的倒是不少。靜靜母親一遇到靜靜 跟她嘔氣,也不管什麼事,都蹦一句「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不要你,再找一個 是有多難!」弄得靜靜新仇舊恨全攪在一起,發作得更加厲害。靜靜恨母親在這 時節都不肯讓著她。 大概也是阿姨舅舅們都知道了,去年起便體貼得只問課業不問交友。其實就 算問了靜靜也還有自信回答得雲淡風輕,但真正需要回答的問題卻往往答不上來。 去年回外婆家時有兩位不認識的姨婆來訪,靜靜母親推著讓靜靜跟表妹心心出來 見客,兩位姨婆見到兩位勉強排上親的外甥孫女長身玉立,頻頻笑道「可以嫁人 了、可以嫁人了」說得兩人只能笑,不過靜靜是苦笑,心心是嘲笑。一回頭心心 馬上說起姨婆壞話,「見都沒見過,第一次來就說要吃午餐──家裡是沒人奉養 喔!」家裡三餐都是二舅媽煮,心心當然有意見。不過靜靜要是還跟心心一樣剛 上大學,對此也能嗤之以鼻,當下卻聽著悚然心驚。一起從小玩到大的心心長大 後繼續她有口無心的遊戲生涯,和心事重重的靜靜便在心緒上分道揚鑣。 不過心心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口無心,靜靜也弄不清。這回到家得晚,洗完澡 後,靜靜原本打算看個幾頁論文就要睡,心心卻捧著電腦在床邊坐下,拉著她要 看據說評價不錯的日本純愛電影。向來住外婆家靜靜都睡心心房裡,一張二舅跟 二舅媽淘汰下來的雙人床,也不擠,平躺著說話又都聽得到。靜靜頗愛這種小姊 妹淘的生活趣味,像回到幼年,兩個人躲在被子裡說悄悄話。果然,一回來心心 馬上向她抱怨沒有她的過年有多無聊,靜靜知道阿姨舅舅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開 會,沒出去玩,飯都吃得潦草。但靜靜一問大人們的討論結果,心心便一臉不耐 煩。 「他們又不讓我知道。我媽說就是有了個共識,好啦,跟我們沒關係就是了。」 言下之意覺得大人戒備森嚴,言外之音似乎又嫌靜靜問得多餘。一邊查看下載完 成便把撥放鍵按下,起身關門以免被隔壁主臥室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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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關門的舉動是對的,介紹上雖寫是「純愛」,男女主角逕自在見面後幾 天上了床,靜靜對著輕輕帶過的情節心裡發毛,心心則偏著頭一臉困惑。看完後 兩人關了燈臥談,在電影的其他部份上繞了幾圈也還是又回到這裡,靜靜終於忍 不住:「男主角這樣哪算愛她?才交往沒多久就發生關係,一點都不懂得為女生 想,只顧著自己……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討厭嗎?」話一出口,靜靜突然有點擔 心自己會不會表現得過於激動,不過還好,黑暗中看不見表情,只聽得心心一副 無所謂的語調:「他們好就好啦,我們這些看的人也沒辦法說什麼。」聽心心不 同意自己,靜靜又補了一句:「我就是覺得討厭。」沒想到反倒招來了心心的嘲 弄:「說得好像你很感同身受!」 接著是一陣冗長的沉默,沒有人說話,靜靜提心吊膽了一會,還是睡著了。 隔天早上心心起床,也沒再提昨天的電影,好像兩人約好這事沒有發生過一般。 靜靜知道心心有點壞,還壞得不留痕跡。 靜靜不是真的那麼討厭的,要不是啟奎後來那樣給她難堪,靜靜也還不至於 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但她當時確實想得太美好了,在啟奎那個家裡,靜靜很容易 把未來的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靜靜頭一回認識在天母有房子的竟然就是自己男 友,家裡陳設完全是民視八點檔中百變不離其宗的公寓套房,寬敞的皮沙發客廳 和大理石地板。啟奎又是家中獨子,在那一段時間裡,靜靜對未來是充滿希望的, 少了房租可以免去不少經濟壓力,即便是和啟奎父母相處也值得期待。他們會喜 歡她的。靜靜一直都知道自己並不出眾,但在人際關係上她很勤勉,因此大家也 宛如回報般地對她好。這個能力會被她帶到婆家,繼續庇佑她。而且無論如何, 還有啟奎呀。 但啟奎會為她說話嗎?……後來的日子裡,罵她罵得最痛快的就是啟奎。為 了她和啟奎新女友說他劈腿的事情,好久都沒連絡了還特地打回來罵她不要臉。 明明是啟奎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劈腿,他是那種連一句話的虧都不願意吃的人, 更不用說是這樣大的理虧。不過說到底這整件事也不全然是啟奎的錯,老早就不 對頭了。啟奎喜歡聽好話,但靜靜又偏偏是個蚌,要她吐句金玉良言活像要她的 命,啟奎後來也不體諒她了。靜靜只好轉成輕鬆的調侃,「你看,還說你不胖, 這肚子都有幾個月了──」靜靜笑摸著啟奎的肚子,要逗他。啟奎沒有躲開,卻 說「謝師宴的時候,系上的同學說我瘦。」靜靜很驚訝,啟奎不相信她。他寧願 聽系上同學的話而不是她的,就為前者入得了他的耳朵。啟奎這種只聽好話的虛 榮性格,靜靜太了解了。 現在想來,系上同學怕就是那一位吧。靜靜好幾次要自己不去想,那一位會 不會也像她一樣,搭著紅線捷運轉公車去他天母的家,他貼著輕小說封面海報的 房──也許那天就奉他的子成她的婚,當起宅子的新女主人。那間房是已經徹徹 底底跟靜靜沒有關係了。可是靜靜在那裡做過多少夢呀,她整個青年時期對於未 來的想像,全依托在那七八十坪大小的公寓內。那曾經是她整個後半生,六年之 間她唯一的可能。即便在分手之後,她體內的某一部份仍被困在那棟高樓之中。 彷彿唯有在那棟公寓內,她才配擁有一個光輝的未來。現實是如此不堪,心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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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她早就搬出了自己髒亂的、充滿酒味與藥味的家,秘密進住天母。這種落葉生根 是驅離不出來的,靜靜有一種巨大的、難言的恐慌,一旦離開「天母的家」,她 小心呵護著的「美好的後半生」就要露宿街頭。在那棟公寓之外,靜靜是沒有任 何未來可言的。 早餐時二舅和二舅媽問靜靜未來打算,靜靜只說先念完研究所,之後再說。 「那念完要多久?」二舅媽這樣問,是在擔心錢了。 「兩年吧。我有在系辦打工,媽媽沒有負擔很重啦。」飯桌上冷冷清清,大 阿姨、二阿姨和大舅都各自回家開工去了,外婆家裡只剩長住的二舅一家。靜靜 覺得話中的自己很有幾分孝女的味道,倫理感剛好夠掩飾心中的些微不安。靜靜 想過要問,但想到心心前晚轉述二舅媽的話,又忍了下來。因為家裡這陣子的變 故,在外人面前想起來就覺得難過,幸而母親早年糊里糊塗保了一堆險,父親在 醫院躺著還能賺點錢。不過現在父親出院了,收入再度變回支出。 靜靜父親長年藉口病痛纏身,待在家裡休養不去工作已有好多年;靜靜母親 獨自撐持家中經濟,雖然好幾次跟靜靜說過要她少打點工專心念書,月初又發不 出生活費,令靜靜絕了指望回頭開源節流雙管齊下。進研究所以來,靜靜已經完 全可以負擔起自己生活所需,但生活以外的任何開銷卻會造成她與母親的緊張。 靜靜母親喜歡說要給靜靜生活費,可她要的是靜靜感恩戴德地拿,省吃儉用地花, 不花多少錢就可以打造她成為一個好母親。乖女兒靜靜就連在臉書上 PO 個打算 入手的手工日誌都要被母親留言說「貴貴」,靜靜母親唯恐她口頭上說說就算匯 了過去的那幾千塊並不能收到女兒作為飲水思源的感激。 那次或許是靜靜母親一下想通了,聽靜靜說要和學妹合購紙膠帶和鋼筆,便 開開心心的說這回文具的錢媽媽可以出,靜靜因此多買了瓶墨水。要去超商取貨 前向母親伸手,靜靜有些不好意思的講了確切金額,果然母親便拿著這幾分不好 意思說她現在身上沒錢,之後再補。但之後也沒再補。不過是嘴上的恩惠,靜靜 從此知道不能再寄望母親。 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已經失去得太多。她需要別人來給她一點「什麼」,告訴 靜靜她不是那個已經被掏空了的輕飄飄的人。今年又少了壓歲錢,二舅似乎不是 假裝而是簡直忘記元宵前都算是大過年,唯有外婆補了個紅包給靜靜,給出去時 溫溫的貼著靜靜的手,像是捨不得靜靜。靜靜心裏暖極了,果然是她的外婆。 「這個月阿嬤本來要給我的,我說你比我需要,她還叫我收下。走了幾步路 才把我叫回來說要不她拿個一千塊好了,就包到你那個紅包裡。可是你知道的嘛, 過年阿嬤都是包一千六啊。」心心懂得為自己每月收到的零用錢金額守密,卻連 在這點小地方都要占靜靜便宜,故意讓靜靜難堪,說得像是外婆捨不得錢。 「你才比我需要吧?那麼多衣服包包,再買我們就沒地方睡了。」靜靜說, 自己也知道這反擊很無力。 外婆究竟疼不疼她靜靜並不清楚,但無論如何,於外婆這樣家族觀念重的人, 靜靜都是外孫了,很難再期待什麼。先前一次回鄉,靜靜用蹩腳台語試探性的問 起「阿嬤我哪是交男朋友咧?」外婆聽不是很清楚,大概以為靜靜告訴自己她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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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了,誤打誤撞說「喔,安捏好啊。伊咁有呷菸?」那時靜靜和起奎還沒鬧 開,心裡一驚,也還有一絲絲甜意。外婆又接問,有無「哺檳榔」、「飲酒」,是 不是「有手有腳」。靜靜一一回說沒有,好笑於外婆根本不懂,啟奎和那些人相 去何止萬餘里,擔什麼多餘的心。 「安捏就好啊。」外婆的話現在想來多麼諷刺啊,一個不菸不酒和顏悅色的 人,也能以最精準的方式傷透人心。靜靜知道外婆已在那些問句之中,為她祈求 一個安安穩穩有兒有女的家庭。然而除此之外,外婆並沒打算為她的人生負責。 沒有誰會為靜靜的人生負責,就算是那個毀棄她六年青春的人渣也不會這麼做。 不只好幾次,靜靜在心裡讓天母的高樓盡數倒塌,粉塵飄渺中,她要去檢視啟奎 的屍體。唯有所有過去都死得乾乾淨淨,她才能放心。那個世界不會像現在一樣, 另一段未來還沒完沒了地繫在心上一角,時不時扯得她搖搖晃晃。 在溪州外婆家,天母很遙遠了。 這是個散著藤椅味道的地方,靜靜知道外婆家的人對她有一種漠不關心、毫 不保留的期待,不是她母親那套亦步亦趨、語帶壓迫的打量,靜靜不會感到煩躁。 靜靜搞不好反而可以在這裡生存。她畢竟還是富農第四代,上承篳路藍縷的曾祖 輩、辛苦打拼的祖輩和開枝散葉的母輩。整個家族已經夠大,還要再延續下去。 只要懷著這份歷史,靜靜就有那麼點信心她能開始新生活。靜靜母親雖走偏了, 但從上一輩,從兒孫滿堂好福氣的外婆那裡,靜靜也能把那份家族的力量再接起 來,在她這一輩有所發揮。 靜靜母親在客廳嗑瓜子,瓜子殼散了一紙。昨晚父親的電話不知道回了沒。 靜靜電影中接到,父親問她母親是不是睡了,要找她。兩人語氣聽來不妙,靜靜 走到另一頭喚母親,母親雖一一應答,卻沒有要回電話的意思。靜靜只好說「那 我跟爸比說妳睡了喔?」「嗯。」 「妳給爸比打電話了嗎?昨天我說妳睡了,他說他怎麼有聽到我們的對話, 我說,妳沒回我啊。」靜靜怨道,害她要在父親面前說謊。 「我那時候確實睡了啊。」靜靜母親答得理所當然。靜靜心想,所以前一天 我是在跟鬼講話喔。桌子上不少瓜子殼溢出紙外,靜靜母親的潔身自愛總是不太 徹底。 靜靜被心心拉去看韓劇之後,二舅才走來客廳找靜靜母親。心心家的配置, 客廳旁的一塊地方隔了間來放電腦,剛好夠兩人並坐。心心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洗 去前晚的印象,棄日從韓,歐巴歐巴叫個不停。大人們平常在家裡都避免在小孩 面前談起這回事,不過這回仗著女兒們都在隔壁盯著電腦裡的帥哥不放,便當作 兩人全聽不到,逕自聊了起來。殊不知靜靜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大家講一講,一起從公款裡出的,想說姊夫住院,應該會需要。不過 二姊沒有出。」二舅拿出個紅包,遞給靜靜母親。 「二姊喔,她還一屁股債嘛,就不要當作沒跟我借過。大哥那時被裁員,大 嫂找二姊說要她還點錢,她只說會還會還,哪裡有還!大哥當初辛辛苦苦借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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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萬,那是大嫂的嫁妝欸。借人錢的開破車,跟人借錢的開賓士,這什麼世界!」 二舅只是應聲,這個三姊罵二姊的場面,他也不好插上話。倒是靜靜有點驚 訝,素知母親討厭二姨,卻從來也沒有講得這麼明白過,頂多是小時候心心誤把 三姑姑錯叫成二姑姑,招她幾分不快罷了。靜靜在她不長的家族生活史中,卻有 一小段時間曾與二阿姨親近過。那時候她剛上女校,二阿姨聽聞便把她請去西堤, 誇她聰明,講起自己本來也有機會上彰女。靜靜便覺得二阿姨不是那麼壞,以至 於後來她因為學校的留學團想跟母親拿錢,被母親說如果二姑姑還錢就讓你去時, 還天真的以為沒有問題。就是在那之後,和二阿姨又如同陌路人一般了。 「……二姊每次有業績壓力就找大哥買保險,大嫂想說到底買了什麼,要看 保單,結果你知道她說什麼嗎?『不用擔心,我都幫你們簽好了。』哪有人這樣 做保險的啦!我做保險,我都不敢這樣,她分明仗著大哥大嫂好欺負。大嫂還說, 之前好幾次跟二姊吃飯時二姊都說這次她要請,結果,哼,沒有一次付帳,還不 都是大哥大嫂請她。」 「之前在講誰要分多少的時候,大哥說住家裡的比較有資源,應該要拿少一 點。大姊就說:『住家裡的至少有幫忙照顧媽媽,不像有些人住家裡卻不管媽媽 的吼!』大姊沒有講『有些人』是誰,嘿嘿,不過我猜她應該指的就是二姊。大 家都知道她在講誰啦。」二舅忍不住還是跟著附和,平時外婆的三餐都是二舅一 家負責,心心有時會抱怨這害得他們周末出去玩都不能過夜,有的時候二姑姑還 會衝進來問問今天有什麼可以吃,一筷子就把炒豆子夾去半盤。二舅轉引大阿姨 的話替自己出口氣,對自己照料年邁母親的孝心頗為得意。大阿姨在家裡講的話 是很有份量的,獨身使得她今日依然保有長女的地位,決定往往能令大家心服口 服。 「所以你們商量的結果怎麼樣?」 「大家說是分四等,大哥、大姊、二姊跟我。你的話,我們有『補償措施』 給你。這是大家講好的,說因為你已經嫁出去了。」至於「補償措施」是什麼, 二舅沒有說,但聽起來就是拿來安慰靜靜母親的說詞,兄弟姊妹一共五人,卻只 分四等。聽到二舅這句話之後,隔壁是可怕的寧靜。靜靜一直在等母親說話,聽 母親為自己說說幾句話,說說她小時候就被過繼的坎坷身世,說說她為來台北打 拼的兄弟姊妹的付出,說說她每年都帶東西回家看外婆的孝心,說說她含辛茹苦 獨自撐起家庭的辛酸,甚至再說說她借給二阿姨的錢,都好。可是靜靜母親什麼 都沒有說。 「抱歉,但是大家開會討論決定的,我也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二舅雖有 幾分歉疚,但卸責的部分更多。靜靜母親才不吃這套,她是三姊妹中唯一結了婚 的,她懂得自豪,兩個姊姊都沒成功把自己嫁出去。 「我也知道啊。從爸爸過世那時候我就知道了。那次是大姊,也不知道有沒 有跟你們商量過,就拿放棄繼承的單子要我簽。我那時候就知道了──誰叫我是 嫁出去的女兒喔!」大阿姨在靜靜剛上大學時調派台北,沒了地主優勢,但銳氣 依舊。常常打電話給靜靜母親問百貨公司怎麼去、公車怎麼搭。靜靜母親有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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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忙,沒接到電話,或者帶大阿姨去挑家具前晚到了十幾分鐘,都要領教久居高 位的大阿姨那股上司威力。靜靜母親常抱怨,但照樣替大阿姨排行程,走走竹子 湖或爬爬貓空。大阿姨走得快,總是回頭催她們,那一陣子是靜靜山爬得最頻繁 的時期,連芝山岩仙跡岩都去了。沒想到竟是大阿姨。 「所以你簽了沒有?」二舅問,靜靜覺得二舅的語氣有點好笑。 「我簽啊!不過後來我有個律師朋友告訴我,說沒這回事,我根本不需要簽 的,無論怎樣,我就是爸爸的女兒!」 靜靜母親那時有點哽咽,可是靜靜知道,這句話沒法說得心平氣和的。這是 靜靜母親最後的一點尊嚴了,雖然到頭來很可能什麼也拿不到,可是做女兒的身 分卻是無法動搖的真實。靜靜甚至覺得母親是為了說這句話才會回這麼一趟娘家 的,不是靜靜原本以為的,來討那一份田產,而是光明正大超然慷慨的宣示「那 一份我讓出去了」。可惜這壯烈的場面只有二舅一人看到、靜靜一人聽到,其餘 大阿姨、二阿姨、大舅通通不知曉。靜靜母親是可憐的演員,散盡家財演了這一 幕,台下觀眾卻稀稀疏疏,在阿姨舅舅那邊靜靜母親還是理所當然地無權分產, 坦然接受。靜靜覺得可悲。 另一層讓靜靜感到悲傷的是,被靜靜母親這麼一弄,靜靜又回到先前那種與 家中的誰都不相干的處境。家族榮光全數退去,靜靜感覺這個家,居然已經同那 些田產一樣,正被慢慢拆解、化作一片一片。阿姨舅舅對手足如母親尚且如此, 那她今年沒領到多少紅包好像也是意料之內的事情,但靜靜母親能為自己說話, 靜靜卻什麼也沒有辦法。她正在被一點一滴悄悄地逐出這個家族,往後即便還回 來,也都是以外人身分了。往後溪州會成為另一個天母,是靜靜曾經屬於過的地 方。靜靜的未來依然露宿街頭,不過她寧願如此,也不要臣服於現下居住的那個 垃圾窩,那個歇斯底里的父親。 「聽說姊夫出院了,現在怎麼樣?」 「還不錯。他說這次之後會知道要好好照顧自己,不會再亂吃東西了。之前 好多人來送水果,醫院都堆滿了。有一個同事拿了蘋果來,剛好我不在,靜靜在 旁邊顧她爸爸。同事後來跟我說,『病床旁那個漂亮女生是誰啊?』我說就我女 兒啊, 『哇長大了這麼漂亮都認不出來!』」靜靜母親說完笑了,笑得很開心。二 舅也不甘示弱講起心心被老師誇讚的事。靜靜在旁邊聽著,覺得恐怖透了,這些 人罵完二姊之後,又爭相稱讚起自己的女兒。然後就覺得現世安穩了,未來有希 望了。可是靜靜母親究竟是怎樣的對自尊慷慨,又對女兒吝嗇,靜靜是最清楚的 呀。靜靜母親難道沒想過,田地的事情也要稍微向女兒交代一下?留這麼個破破 爛爛的家庭給女兒收拾,倒是從來沒有過愧疚,可能也沒有認真思考應該留點什 麼給她。靜靜母親曾經說過,在松山投資的那間套房往後要留給靜靜,讓靜靜未 來至少不必為住房問題苦惱。可是這兩天竟竟也斷斷續續聽到,母親跟二舅討論 捷運通了套房可以賣了的事情。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家都沒有哪個是永久的,啟 奎可以使用多重謊言奪走她寄放的未來,靜靜母親也可以不認自己說過的所有承 諾。沒有人會為她的未來負責,靜靜依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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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05 〈紫藤與桔梗〉 一 春天,我騎著媽媽的腳踏車上學。去年秋天以前,我都是走路上學,腳踏車 剛從車庫被我找出來時還覆蓋一層厚厚的灰塵。一旁的街景和三三兩兩的人群像 陣風掠過我的臉,我想以風的速度飛越人群,這是當初我決定騎車上學的原因。 學校裡停放腳踏車的地方架了遮陽的棚子,攀爬其上茂密的藤蔓使這不起眼 的角落更加陰暗。我費力挪開停放得七橫八豎的幾輛腳踏車,把自己的擠進去, 從腳踏車堆鑽出來時弄倒了一輛,我嘆了口氣,使力將它扶正。 早知道就不要這麼晚還來上學了。我把午餐拿出車籃,走到教室,在充滿雜 亂說話聲的教室打開路上買的餐盒。 午休後的下課時間,我閃過在走廊上踢球的男生們,站在女廁外面排隊,前 面兩個女生正在聊天。 「數學老師出的作業還是這麼多,到底有完沒完?愚人節來整整她好了。」 「才不會,我早就趁上課的時候寫完了。對了,剛剛那群足球隊的男生有一 個特別帥,妳知道他的名字嗎?」 原來是足球隊的。我轉頭看向那群男生。 「妳說的是染金頭髮,高高瘦瘦的那個嗎?」 另一個女生興奮地直點頭。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告訴妳!」 「妳好討厭!」 我覺得認真聽的自己連帶被耍了。 「反正妳也沒機會,全校男生都喜歡黃潔。」 「又不是全世界的男生都喜歡她!她到底為什麼這麼受歡迎?」 「因為人家個性好,長得漂亮,家裡有錢,爸爸又是學校的董事。」 她們兩個進廁所後還繼續聊天。上課鐘響了,四周漸漸靜了下來。 女生為什麼要結伴上廁所?我進到廁所邊鎖門邊想。是因為聽了太多有關廁 所的恐怖謠傳所以不敢自己一個人上嗎?我環顧四周,廁所內沒開燈,隔間的板 子又做得很高,昏暗幽閉,還隱隱瀰漫著一股臭味,即使有一隻蒼白的手從隔壁 間伸過來、從馬桶冒出來,或一張臉從天花板憑空出現也不奇怪。 正要開門出去,門外響起一個淡漠的聲音:「妳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請問妳是……?」我緊握著門鎖,手微微發抖。 「我最喜歡的花是桔梗,妳就叫我桔梗好了。」 不知為何,這句現在想起來很有問題的話,我那時聽起來就像小時候和鄰家 小孩一起玩,不必知道對方名字一樣的熟悉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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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呢?」桔梗問。 我思索一會兒,決定回答:「我是紫藤。」 「真巧,桔梗也是紫色的。我喜歡紫色,妳呢?」 「嗯,因為紫色是紅和青的混色。」我稍稍鬆開緊握門把而泛白的手指。 「那個……可以請妳不要開門嗎?」聽到我拉開門栓的聲音,她困擾道。 「為什麼?」 「因為我不習慣和人面對面說真心話。一旦和妳面對面,我就會顧慮很多, 只能說場面話了。」 這世界上還真是什麼怪人都有。我蹲下往門縫外看去,深紫色帆布鞋上露出 白皙纖細的腳踝。胸腔裡的心臟搏動聲慢了下來,我答應了。 她馬上接回之前混色的話題: 「啊,好懷念的說法,是幼稚園的時候學的吧? 說到這個就想起好久沒畫圖了,不過我沒什麼天分就是了。」 「嗯……我會一點。」 「真的?下次帶一張給我看!拜託妳了!」 她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我猶豫了一下,「嗯。可是看完後我要拿回來,而且不 可以跟別人說。」 「我不會讓別人知道的。就這麼說定了喔!喏,打勾勾。」她沒有多問就答 應了我的條件。桔梗從門上方伸進來的手腕處戴著一個暗紫色的髮圈,是最近流 行的花俏樣式,班上很多女生也戴在手上當手環,布料縫得很蓬鬆,襯得她的手 比原本更纖細蒼白。看來她是真的很喜歡紫色。 我踮起腳尖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異常冰冷的小指,我鼓起勇氣說:「妳的髮圈 很好看。」 「謝謝。」她淡然的語氣讓我猜不出她是以什麼表情說的。 「我們是朋友了吧,紫藤。明天我會再來廁所找妳的。」 其實留手機號碼會更方便,就不必站在又臭又暗的廁所那麼久,也能避開我 們無法面對面說話的問題,而且我都習慣在制服口袋放筆,當下立刻把號碼抄在 手上絕對沒問題。但那時我什麼也沒想就奮力點頭回答我最常說的話:「嗯!」 「那就先這樣了。」 她的腳步聲遠去後,我喀擦開門。 空蕩蕩的廁所。輕飄飄的暈眩感。 我回到位子上,憑印象在筆記本上塗鴉。唔……桔梗……是長這樣嗎?什麼 樣的女孩會喜歡桔梗呢? 我偏著頭,獨自笑了。 「大家快回位子上,這節課考數學。」班上負責數學科的同學走到教室最前 面,無視全班「怎麼又要考?」 、 「模擬考不是才剛考完?」的抱怨聲四起,開始 發考卷。 「妳早上沒來上課,還好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傳考 卷給我時小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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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是自從那件事後我最常說的字。 「咦?妳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去保健室?」也是自從發生那件事後,坐在 我左邊的班長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而且要提高八度,大驚小怪地起身站到我的 座位旁。我趕緊用手肘遮住正在畫的桔梗,低頭小聲回答不用。班長像是要確認 什麼一樣問了三次,在一片靜寂的教室中,我不斷搖頭,不發一語,她才坐回位 子上。 我默默在腦中比對班長和桔梗的聲音。班長不是桔梗。我隨便猜完了數學考 卷。 放學後我快速穿越緩慢移動的人群,他們話語震動的嗡嗡聲響讓我感覺有大 石壓在胸口。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停放腳踏車處按著胸口喘氣了。 二 打開家門,我獨自站在黑暗的玄關。我打開電燈,把鞋子放進小時候用廣告 顏料塗成紫色的鞋櫃裡。我打開一旁藍色的鞋櫃,爸爸的鞋真的全消失了。進到 屋裡,廚房的水槽裡只有紫色和紅色的馬克杯泡著水。我默默打開水龍頭沖洗杯 子。 我無法理解爸爸。也無法說服他。爸媽都是大人了,他們所做的決定我一個 孩子一向無法更動。 或許該說自從我升上高中三年級後,我突然無法理解這個世界了,彷彿原本 操控著我這個魁儡的線在某一剎那全斷了,我只能不知所措地軟倒在地。 在學校我是一個人。在家裡我也是一個人。默默聽著同學老師的對話,默默 聽著電視裡的人說話。 爸媽開始在我面前吵架也是那時候的事。他們到底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想不起 來,但我可以肯定不是關於我。他們一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根本沒有力氣關心 我究竟在學校做了什麼。事實上我什麼都沒做──我完全沒和任何人交流,就連 和以前班上的朋友也沒有。 我常懷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因此才無法以同學、老師、爸媽的角度理解事 情,無法感同身受。我好像是個真空狀態的鼓,無論外界的聲音多吵雜,我依然 無法產生共鳴。 於是我決定確認看看。 我拿起美工刀往手腕內側用力劃,刀片沒入皮膚,血水大量湧出的瞬間,才 發現原來我還會痛得流淚,而且,我一直都活著。真空的透明盒被我割開了條縫, 空氣稍微洩了進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稍微鬆開了。 媽媽開門後的驚叫和直奔向我的腳步聲,我的嘴角在黑暗中虛弱地上揚── 我的鼓聲終於傳出去了。 醫生說,我的憂鬱有累積到一定值就要歸零的循環,如果用比喻來說,就是 一個水庫蓄滿一定水量就要洩洪,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憂鬱循環,只是我的雨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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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多而已。她一邊開藥給我,一邊要我答應每天按時吃藥。 新的狀態產生新的習慣,新的習慣生根後成為癮。 我對割腕上了癮,左手腕內側多了明顯的暗紫色傷痕。這個慣性症狀剛開始 時,媽媽還憂心忡忡地在學校的午餐時間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吃藥,之後發現我割 了這麼多次都沒死,就不管了。媽媽也跟著我一起培養了視我的癮為正常的新習 慣。 班上同學後來都知道這件事,很多人便好奇地向我問東問西。除了沉默,我 想不到其他應對方式。漸漸他們發現問我不如問班長來得有趣,而同樣的事情一 再重複聽之後變得不再新鮮,竟然出現「別碰到殷子藤的手腕,小心斷掉」 、 「千 萬不可以把刀片放在殷子藤附近,否則她會馬上拿來割腕」 、 「太靠近殷子藤或是 和她說超過三句話會被傳染自殺強迫症」等等的謠傳。 對我來說,那只是憂鬱循環中必要的洩洪方法,所以沒有特別澄清。結果謠 傳的創始者也忘了那些故事是假的,使得班上人心惶惶。 我獨自在家咀嚼作為晚餐的麵包時,突然想到:為什麼我唯獨和桔梗能順利 地對話呢? 三 下課時間結束前幾分鐘,我拿著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前往昨天遇見桔梗的廁 所。 「妳聽說了嗎?三班的黃潔昨天住院昏迷不醒。」 「真巧,那妳不就有機會了嗎?不過,為什麼突然住院了?」 「我問過三班的,他們說不知道。」其中一個女生環著手臂打著哆嗦,很冷 的樣子。 排在我前面的好像是昨天那兩個女生。說不定她們其中之一是桔梗,雖然我 自己擅自假定桔梗應該不是這麼八卦的人,還是默默在腦中比對聲音。都不是, 我鬆了口氣。 她們走了以後,我進到廁所。淡漠的聲音再次出現了。 「嗨。」聽起來很無奈。 作為回應,我默默把手上的紙從門下遞了出去。 「咦?這是妳畫的?好漂亮的桔梗。真可惜,事先答應會還給妳了。」她從 門縫將那張紙遞還給我。 「還有其他紫色的花,妳為什麼特別喜歡桔梗?」我問。 「因為,桔梗代表誠實,一切偽裝在它之前都無所遁形,」她繼續說,「我 想成為一個不需要偽裝的人。」又是無法猜透的複雜語氣。 「怎麼說呢……」我又能想像她的動作和表情了,可能是用手指爬梳後腦杓 的頭髮,或是用食指和拇指抵著下巴,「我會順著別人的期待,做出他們期待的 回應。爸媽期待我是體貼乖巧的女兒,老師和同學期待我成績優秀、脾氣好、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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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心助人,我就會在他們面前成為那樣的人。不過,那樣的人並不是我。一直戴著 面具的後果就是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原本的樣子了。而且我發現即使我凡事順著別 人,還是沒辦法讓所有人滿意。當我意識到這點已經太遲了,偽裝早就變成我的 習慣了。」 「我不懂。對我來說妳已經是誠實的人了,當妳坦白妳無法說真心話的時候。」 我拿出口袋裡的麥克筆,開始在隔板上塗鴉。 她沉默許久,在我畫到花瓣時才出聲:「嗯……」 「別搶我的台詞啦。」我說,嘴角微微上揚。 「我很羨慕妳。」她突然這麼說。我停下筆。 「妳從不掩藏手腕上的傷。如果是我就會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但繼 續對大家微笑也只是讓自己更痛苦掙扎而已。我想成為妳這樣的人,不害怕周遭 眼光而偽裝。」 我撫摸左手腕上怵目的紫色傷疤。「妳太抬舉我了。」 突然有雙高跟鞋的聲音朝廁所這邊過來了。 「桔梗,快躲進廁所裡。」我小聲提醒後,沒聽到桔梗開門躲進廁所的聲音。 「桔梗?」 「噓,我不會被抓到的,不用擔心我,妳不要出聲就好。」 老師上完廁所就出去了,完全沒盤問桔梗為什麼上課時間還站在這裡。 「她看不見我。怎麼樣?想不想和我交換看看?說不定能解決彼此的問題。 如果不能解決,就當作是被我騙了吧。」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背靠著牆,雙手環胸 的樣子。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我眼前一黑後,紫藤成了 桔梗,桔梗成了紫藤。 四 我在浴室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我終於知道桔梗的長相了。她有精緻的五官, 笑起來有種不張狂的明豔動人,很耐看,配上這樣的外貌講起話來氣勢十足,讓 人不由自主地想聽她說下去。相比起來,我上次照鏡子是什麼時候? 「小潔,為什麼在廁所待這麼久?」 「來了!」聽見她母親的呼喊,一股暖流流入我的四肢,我可以清楚聽見自 己心臟的鼓動聲。 我一出去就看見她母親在窗台邊將包成一束的桔梗抽出來插在透明的玻璃 瓶裡。 「那是桔梗嗎?」我明知故問,想確認她母親是不是真的知道她喜歡桔梗。 「是啊,妳不是很喜歡嗎?」她母親的臉在透進窗內的陽光下線條特別柔 和。 啊,這麼快就得到答案了。桔梗一定會很開心吧?媽媽連她喜歡什麼花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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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這時候,醫生進來做例行檢查。「我要測試一下妳的記憶。若有冒犯請多見 諒。」真是怪了,在桔梗面前連醫生都這麼客氣。 但客氣是一回事,測試結果是黃潔已經失去記憶了。這也是當然,畢竟我和 她才認識兩天。這樣也好,就不必煩惱要怎麼扮演她了。 黃阿姨和醫生出去談了很久,大概是不希望黃潔擔心吧。我怎樣也回想不起 上次媽媽對我這麼百般呵護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也許是第一次割腕那次?我 下意識低頭看左手腕,瞬間瞪大了眼睛。 黃潔的左手腕上有一條鮮明的紅紫色傷痕。 這時黃阿姨的手機響了起來,連續響了第二通後,看來對方似乎很急,我只 好接了。 「喂?親愛的,小潔還好嗎?對不起,我現在突然有事走不開,解決完我馬 上過去。」是一個中年男人有點焦急的低沉聲音,後面還傳來辦公室的雜音。 「喂? 妳有在聽嗎?」 「……嗯。」我看著左手腕,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難道這樣的呵護久了以後就會造成這樣的傷痕嗎? 五 和桔梗交換身體一個星期後,我發覺和桔梗周圍的人相處,就會產生一股渴 望向上生長,想變成更體貼更開朗更好的人。這樣的情緒也許被她誤解成他們對 她有很高的期待。儘管我表現得很消極陰沉,她的父母親也不會責罵我,或露出 失望的表情,只在我沉默的時候拍拍我的頭。還是其實我沒有慧根,不知道他們 這樣就表示很期待她快點好起來呢?但我仍然覺得有期待總比沒有好。不像我, 幽靈一樣活在空蕩蕩的房子裡。 我猜,桔梗本身有一股特別的力量,會讓周圍的人努力拿出他們最好的一 面。 我一邊想,一邊在黃潔的書房畫圖時,家裡的電話響了起來。 「喂?」 「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別處發出來的感覺好奇妙。」會這樣說的只有一個人。 「妳過得怎麼樣?」我怯怯地問。習慣倍受呵護的生活後,就開始不想回到 以前那種生活了。如果她受不了的話,大概要商量換回去的事了。不過,究竟要 怎麼換回去我完全沒頭緒。 「嗯……很好啊!完全沒有人管的感覺很棒。我想妳可能沒注意到,但還是 有人關心妳呀!」 「誰?」我狐疑地問。 「坐在妳前面的同學前幾天貼了張紙條在妳抽屜,上面寫『對不起,我應該 傳紙條問妳的。』」桔梗用我的聲音笑了起來,我似乎很少聽見自己的笑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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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好怪。 「妳真的很幸福呢。」她突然感嘆完後,語鋒一轉,「最近大家都在討論紫 藤開得很漂亮,妳去看過了嗎?」 「嗯。」我轉頭看著前幾天擱在桌上的紫藤素描。 「紫藤是很特別的植物,耐寒耐旱耐陰,只要時機到了就會開出像蝶一樣的 花,隨風飛舞。很像妳。妳爸媽幫妳取名字的時候真有遠見。妳知道紫藤代表什 麼嗎?」 「不知道。」我聳肩。這人什麼時候變成紫藤達人了? 「才不告訴妳!自己去查。」我在腦中勾勒出桔梗用我的臉扮鬼臉的樣子。 唔,不太舒服。 「扮演妳很容易,只要聽就好,不用想盡辦法回應別人。我覺得就這樣一直 下去不換回來也無所謂。」她用我的聲音這麼說,像針一樣冰涼的語氣。雖然我 也這麼想,可是這句話哪裡怪怪的。 「小潔,我回來了!」媽媽開鐵門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加油啊,小潔!」桔梗又發出那種令我不快的笑聲,掛斷了。 這人真以為在我的人生裡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了。我皺眉。那麼我找到我想要 的東西了嗎? 母親凝視著我的臉,問:「和誰講電話這麼不開心?」 我答:「一個叫殷子藤的白癡。」 六 「黃潔!外找!」一個女同學在教室門邊大叫。 我嘆了口氣在班上同學的注目下踱到門邊。我和黃潔已經交換身體一個月了, 只能說,我現在累得連回答「來了!」都不願意。 來找黃潔的是學生會長,講了一大串客套話,重點是放學後能不能幫忙學生 會舉辦的聯合茶會。 她明明不是學生會的人,會長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死死糾纏,不論什麼活動都 請她幫忙。雖然很想翻個白眼或索性回答「嗯。」就算了,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 揣摩桔梗可能會有的語氣漂亮回絕他了。我稍微能理解她說自己一直在偽裝的原 因。 「那不是會長嗎?小潔不是學生會的吧?」 「這就叫做人脈吧?真厲害……」兩個女生在我走回座位的途中七嘴八舌地 湊過來。 「不好意思,我還不記得你們的名字……」不過聲音倒是有點耳熟。我停下 腳步尷尬地笑著回應她們。 「啊啊,都忘了小潔失憶了呢!」她們雖然笑著,但眼裡似乎含有懷疑。 「喂!那邊的!打掃時間不要摸魚!」衛生股長拿著登記板向這邊喝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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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到我們在和小潔講話嗎?」她們其中一個大聲回嘴。 「我該去倒垃圾了,待會再說吧。」說完,我往垃圾桶走去。 「等一下,黃潔妳要做什麼?」一個站在垃圾桶附近的男生問,我沒回答, 逕自伸手將垃圾袋提起,「妳放著,這種事我來就好。」他一把從我手中搶過垃 圾袋。 「可是今天是我負責倒。」我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男生嘛。妳別管了。」說完,他就出教室了。 垃圾桶裡還有從垃圾袋掉出來的紙屑,我伸手進去撿, 「等一下,還有垃圾!」 我追出去,不見人影,接著想想明天再丟也無所謂,腳步就慢了下來,發現這並 不是紙屑,而是密密麻麻寫著黃潔壞話的紙條。 我一瞬間想起了她們的聲音,就是我在廁所排隊時前面兩個女生的聲音。 眼前一片紅色湧了上來,心臟不斷鼓動著。我拿著紙條,帶上鉛筆盒內的美 工刀,跑去以前那個班上叫殷子藤出來。班上同學一臉狐疑,不曉得殷子藤為何 會和黃潔認識,但見我一臉怒容還是乖乖進去把她叫了出來。 「等等,妳要去哪裡?」她一出來,我就緊抓她的手腕,拖她進廁所,鎖門。 上課鐘響了。 「妳會吃藥吧?」我亮出刀片問。 「什麼藥?」她盯著我手上的美工刀。 「醫生開給我的藥裡面有凝血劑。明天中午在廁所見,我們交換回來,如果 妳不來或不吃我就往妳的手腕割下去,妳有非常大的機率會死,懂了嗎?」 「妳為什麼突然威脅我?妳不是也想變成別人嗎?」 「想變成別人逃避的只有妳,伸出手,」她不敢照我的話做,一副深怕我揮 刀朝她手腕砍過去似的,我硬是抓起她沒受傷的右手,把找到的紙條用力塞在她 手裡,直視我自己的臉說: 「妳其實也想展現更好的自己,但是累了就乾脆放棄, 然後說謊騙自己原本是在偽裝。什麼交換看看就能得到解決辦法,怎麼可能這樣 就解決呢?」 她呆愣了幾秒,仔細看了紙條後反應過來:「妳自己才是吧!想要變得更堅 強,但不知道怎麼做就說出一套真空狀態的鬼話,說服自己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無能為力。妳都好好聽著周圍的聲音不是嗎?」她不甘示弱地大喊,「啊──紫 藤這種花實在太適合妳了,因為太執著而經常受傷,所以才躲進自己的世界裡假 裝對一切毫不在乎。」 「妳明明可以做到啊。」我默默聽完後說道。 「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誠實。」我拉開門鎖,開門出去。 「我剛剛說的話妳有聽進去嗎?」她從後面抓住我的手。 「妳不是說我都好好聽著嗎?」我用力甩開她的手,跑出廁所。 我不想回頭讓她看見我的哭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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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桔梗變回桔梗,紫藤變回紫藤的隔天,我到桔梗家拿回我放在書房的畫。黃 阿姨聽我說明來意後幫我開門,自豪的說她女兒曾經拿過繪畫比賽優勝,但前陣 子突然說不畫了,最近突然又說已經報名參加比賽了。我微笑聽著,熟門熟路地 進入書房,無視正在裡面的黃潔,抽走擱在一堆書底下的畫紙,對著她驚慌的臉 說:比賽一起加油吧。 還說什麼沒有才華,那個愛說謊的傢伙。 我一開家門,燈光就流了出來。爸爸的鞋擺在玄關。媽媽走出來說:爸爸媽 媽要跟妳談談。 我放下書包坐下後才知道桔梗翹課跑去爸媽公司,磅地一聲把我家擺在書櫃 裡生灰的厚厚一疊相簿砸在他們的辦公桌上,吸足氣用擴音器大吼:我是殷子藤! 紫藤不可能是紅色或青色,聽懂了沒?沒聽懂我可以再說一百遍!我是殷子藤! 紫色不可能再染回紅色或青色! 爸媽鄭重地說他們決定暫時不離婚。他們一臉擔心地問我最近有沒有乖乖吃 藥,還問我學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隨手拿起放在餐桌上那疊相簿的 其中一本,說:「我們三個,假日去動物園好嗎?」 八 「為什麼黃潔跟我們說話都很不客氣,對其他人卻像天使一樣?妳們兩個到 底有什麼過節?」高中朋友在美術館被黃潔教訓後,跑到館內畫室對我訴苦。 「嗯……大概是因為我曾經拿著美工刀用可怕的表情威脅她吧?」 「啊!是高三那時候嗎?為什麼?但我怎麼記得是她凶神惡煞地叫妳出 去?」 「嗯……」我思索了一下說,「因為桔梗和紫藤曾經想成為彼此,結果它們 都失敗了。畢竟桔梗終究是桔梗,紫藤終究是紫藤啊!」 「這不是我們這次畫展的主題故事嗎?答非所問。好啦,我知道妳是在提醒 我導覽員不可以在這裡摸魚了。」我笑著目送他不滿地走回展場去了。 我伸個懶腰,起身走去廁所。 門鎖上的同時,淡漠的聲音響起:「這次畫展妳最喜歡哪一幅?」 「嗯……紫藤和桔梗透過水面反射的那幅。」 「就光會抬舉別人。我倒比較喜歡妳以前畫的那張。」她真的很喜歡靠在牆 上環著手臂說話。 「哪張?」 「才不告訴妳,反正妳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我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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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這次畫展的第一幅就是一張廁所隔板上畫著拙劣的桔梗,和後 來才補上去的紫藤,是用紫色麥克筆塗鴉的,旁邊還有潦草的字寫著「太厲害了 吧是誰畫的」之類的評語。 那幅作品的名字叫做──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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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0 〈Escape the Fate〉 陽光,一如往常的打在午間的時報廣場。這裡是紐約市曼哈頓的核心地帶, 也是商業聚集的所在。五顏六色的廣告看板充斥在這裡的建築物,其中一面是一 名笑容洋溢的管理者階級,或許他會教導各位如何在股市的險惡當中生存。百老 匯大道上,一群著西裝的紐約客提著公事包匆匆走過來往的車輛,鬆脫的領帶隨 著他們的腳步規律晃動。 這是一種屬於紐約的,忙碌的氣息。 儘管如此,再忙碌的一天,也存在能讓人消磨片刻的時光,比如,街側的咖 啡館,這群坐在陽傘下的紐約人。對他們而言,一天當中最快樂的事除了下班後 在酒吧裡喝著酒看著電視機裡的紅襪隊打出一記漂亮全壘打外,能短暫脫離公司 的午餐時間也是一種極大的享受,尤其是能脫離火爆的上司,或一群永遠無法被 滿足的客戶。 就像大多數的紐約客一樣,克里斯.米勒,也是如此。 他優閒的坐在最靠外側的露天座位,陽光穿越傘上的一條細縫,打在他的臉 上,他稍微瞇了瞇眼。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根本與上班族沾不上任何一點邊。 他有著一份與眾不同的工作,而目前為止他也未向任何人透露。這份工作對他來 說輕鬆又自在。他總是悠閒度日,一向如此。不過現在他的腦子並不想放置任何 與他工作有關的事,他只是靜靜的享受、沉浸在這片會讓人一身懶散的溫度當 中。 他翹起腳,從嘴裡呼出一口氣,繼續抽著他的駱駝牌香菸,香菸的味道混雜 著奶味濃厚的卡布奇諾從他的嘴中蔓延開來。他看向一位走向吧檯的女性,正是 剛剛拿飲料給他的服務生。她一邊走一邊轉過頭來,發現克里斯正在盯著她,而 她給了克里斯一個微笑。女服務生有著一頭黑長髮與一對迷人的眼睛,不過克里 斯並不打算叫住她然後問她的名字,他選擇以一抹上揚的嘴角回應這位性感的小 姐,而後繼續喝著自己的咖啡。對他來說,他只想保持某種,讓人永遠摸不透、 也抓不著的神祕感。 他拿起桌上的報紙,翻到今日的頭條新聞,仔細端詳。 克里斯.米勒,他有一頭深棕色的頭髮,鬍子從兩側的鬢角延伸到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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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鬍子長度很短,看起來卻有些斑駁雜亂,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對於 修剪毛髮這件事一點也不講究。至於年齡,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從外表上 看來約莫三十,也許。而他最引人注目的則是那對藍色的眼睛,原先的目光如炬 已被些許的憔悴給消磨了幾分。但那對藍色雙眸,仍舊深邃的,彷彿能夠看穿一 切。 「恩,你的名字叫奧伯特阿…」看著報紙的頭條,克里斯喃喃自語。頭條寫 著昨晚發生的一起車禍案件,開卡車的肇事者因為毒品濫用導致了另一位駕駛人 的死亡,而奧伯特便是那名在車禍中喪命的死者,其餘的內容克里斯並不打算多 費心思。 就像某種定律,每天都存在消逝的生命。不論是毒癮、犯罪、意外,或是在 醫院的病床上抱著病痛死去、在家中自然的隨著年齡逝世,或許痛苦、或許安詳, 而這些東西克里斯所見的數目已經超乎常人。 「願你沒有任何遺憾。」克里斯握著由頸部垂掛至胸的十字架,一個普通的 墜飾、顏色、材質,也沒有任何的文字刻在上面。最重要的,克里斯沒有任何宗 教信仰,至少,對一個認為自己已經看透一切的人是如此的。帶著它純屬個人喜 好,而他現在手握著它。克里斯鎮靜的微笑,不存有一絲揶揄。 「奧伯特先生,旅途愉快。」 最後,克里斯將報紙歸位,吞下最後一口卡布奇諾,並拍了拍他的外套,站 起身。 愉快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也代表,該工作了。

「嘿,米勒。午餐時間還愜意嗎?」聲音來自一個嗓音低沉的男性, 「不過我 想,你一點也沒忘記接下來該做的事情是什麼才對。」 「老樣子。」克里斯答道,他現在就坐在芝加哥某棟建築物的頂樓邊緣,俯 視而下。「不多變的場景、故事,相同的處理方法,卻日復一日。」 「這就是生活,朋友。」低沉的聲音話語輕鬆。他清了清喉嚨,聲音頓時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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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明亮清晰。「現在,讓我們切入正題。」 克里斯最喜愛的便是廢話少說然後切入重點,除非,他真的對什麼感到興趣。但 至少,他的上司與工作絕對與這點毫無關聯。 「名字是莫里恩,他的長相此刻你應該已經有所感覺。時間是下午兩點四十四分 三十六秒。」 男人說道,「需要再重複一次嗎?」 「清楚明瞭。」克里斯答覆簡潔。 「另外,要是哪天你真的厭倦了這份工作,隨時都能夠告訴我,我會幫你好好處 理的。」男人打了一個哈哈。 克里斯沉默,不發一語。低沉的聲音此刻慢慢的消失,從他耳際間。 克里斯大略掃視了一遍芝加哥的這塊區域,他所站立的點是此處最高的建築物。 這裡的建物牆上大多散布著塗鴉,他看到了幾個用噴漆噴出來的髒字,當然還有 更多他看不懂的塗鴉。他發現底下那棟建築物牆上畫的貓就像《崔弟與傻大貓》 中的貓一樣,拿著一把叉子對著他笑。 克里斯不疾不徐的在屋頂間移動,找尋目標。 這裡的貧民窟充滿著暴力、毒品和性,是大多數幫派份子與毒梟的集散地。關於 芝加哥的幫派,藍尼.羅茲掌握最大的勢力,他管理許多妓女、毒品,同時也走 私大量的槍枝武器,相信絕不會有人說這裡的警察都是些只會吃甜甜圈的混帳, 而是藍尼非常狡詐聰明,他清楚如何湮滅證據,並讓自己銷聲匿跡。必要時刻, 與條子打交道對他而言經鬆無比。 就在前幾天,芝加哥的警察在一間酒吧從一名毒蟲口中得知了藍尼的下落與毒品 走私的證據,而他們也放了這隻毒蟲。對他們而言,能逮到那隻最大條的魚來幫 助他們升官才是最重要的事。 不過藍尼與他們不同,如果芝加哥的警察是一群湯姆貓的話,那藍尼絕對是那隻 把湯姆貓耍得團團轉並在洞裡竊笑的傑利鼠。 最重要的,傑利鼠藍尼已經探聽到那個出賣他的傢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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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恩以最快的速度在貧民窟的暗巷穿梭,他知道自己已經玩完了,這比他被染 指他的海洛因魔鬼從光鮮亮麗的人生拉入另一個悲慘世界的時候還要更慘。他跨 越重重垃圾堆,接著跳過眼前那面斷裂的鐵網,持續奔跑。 「該死!」他瘋狂吶喊,冒著冷汗,不過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來擦拭額頭,因為 在他的身後,兩個壯碩的男人手上各拿著一把點三八,以與他差不多的速度在追 著他。 「藍尼! 你這混帳!」莫里恩又穿越了一條暗巷來到了某條街,他打算繼續穿越 前面的巷弄。一旁的牆上畫著一隻站立的貓,他並不清楚該如形容這隻貓的長相, 不過他好像在電視上的某個該死節目上看過這部卡通,儘管他一生當中並沒有接 觸過太多的電視。貓現在正拿著叉子用一種帶諷眼神嘲笑他,彷彿在說:「嘿嘿, 崔弟,我終於逮到你了!」 他匆匆跑過暗巷,不過他也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現在莫里恩發現前方有一棟大 樓,他開始聽到了來自芝加哥巷弄外來往的車聲。此時此刻他如此強烈希望著, 或許,只是或許,到了更混亂的地方,便能夠輕易的擺脫身後那兩個該死的東西。 然後,他加足了馬力。 此刻,莫里恩頓時失去了咒罵的心情,雙腳因為發軟而無力的癱倒在地,一切並 未如同他所想的順利,沒有出口、沒有希望。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面老舊而漆色 斑駁的牆。 身後,兩個人的腳步從飛快的闊步轉為戲謔莫里恩般的輕快腳步。 「可憐的毒蟲,看你還往哪跑。」其中一名男性戴著鴨舌帽,大笑的接近莫里恩。 儘管都在藍尼.羅茲手底下做事,不過莫里恩並不認識他們。 鴨舌帽男身旁的人用力踹了莫里恩的下巴,莫里恩向後撲倒,他望向他們,眼神 中除了一絲憤恨外還有令他感到無力的絕望。 「喀-答!」帽子男舉起手中的點三八左輪,上膛,然後踢了莫里恩的肚子一腳, 讓他轉過身。莫里恩悶哼一聲,紅色帶透明的血泡從嘴角滲出。現在莫里恩虛弱 的躺在地上喘氣,身體呈現了一個大字型。 「準備好遺言了嗎,毒蟲? 我會馬上讓你解脫的。」帽子男的點三八槍口對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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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恩的眉心。板機一扣,他便會立即升天。 莫里恩虛弱的喃喃自語,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兩人對他的反應不 以為然,繼續大笑,畢竟他只是條可憐的毒蟲,一個背叛老大的該死傢伙。 莫里恩的視線從槍口與兩個人之間轉移到了更高的地方。他望向天空、與離他最 近的幾棟建築物。或許只是他一時眼花,但此刻他確實看到了一個男人,就站在 那棟建築物的最頂端。而他更能確定,那個男人直視的,正是自己。 「找到了,是莫里恩。」克里斯.米勒思付道,望向下方躺著的男人。 然後他摸了摸下巴的鬍子,看看手錶。兩點四十三分五十二秒。這代表還有片刻 的等待時間,這任務輕而易舉。 帽子男緊握槍枝,食指開始施加壓力。「讓我們說再見吧,寶貝。」 曾有人說,在死亡的前一刻,由於全身的神經會處於一種過度緊張,於是腦中會 感到時間被分割成好幾個區塊,區塊與區塊之間變化緩慢。這是不是歪理莫里恩 並不知道,但他發現時間正在慢慢起變化。帽子男的每一條顏面肌肉因為神經而 牽動,而這些過程慢得讓莫里恩看的一清二楚,就好像一部用飛快速度不斷交替 播放暫停的電影。 屋頂上,克里斯.米勒讀著秒數,兩點四十四分三十二秒,只剩下四秒。 三十三、三十四… 「碰!」扣下的板機,點三八左輪槍枝內的火藥此刻已經爆發。 「該死,一切都完了!」莫里恩此刻說出他認為他一生當中的最後一句話,同時 也發現屋頂上的男人已經消失無蹤,不過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麼多。在短暫的時 間,他只是用力闔上眼,迎接死亡。 他開始回想這一生到底做過了哪些事情。也許是海洛因,因為他發現過去的記憶 斷斷續續,宛如破碎的拼圖。但如果還有機會,他大概會願意再來一口海洛因, 那感覺就像身處天堂,不過壞處就是那該死的毒癮發作的時候… 他此刻也想到, 在海洛因之前,他的母親… 不過,再見了,海洛因。再見了,莫里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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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朋友。」聲音近在咫尺,來自前方,清晰的讓他頓時無法釐清狀況。莫里 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更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一邊顫抖一邊睜開 它。 眼前的世界一片銀白透明,彷若一處白色的虛擬空間。這讓他想到了某個遊戲, 《刺客教條》裡的主角艾吉歐,在刺殺敵人後會進入的短暫畫面。不過這個世界 除了他之外,那男人並不是艾吉歐,儘管在他們的鬍子都是差不多的造型。 克里斯.米勒蹲坐在地,雙肘靠在膝蓋上。深邃的藍色眼睛,直直盯著莫里恩。 「你…你是誰 ? 這裡是哪裡 ?」莫里恩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從死亡當中解脫, 又或者已經死亡。值得確定的,眼前的景象讓他無比驚奇,他的身體也發出莫名 顫抖。 「這無關緊要。」克里斯說道。「你只剩下一秒鐘的時間,而我將它放大了三百 倍。」 「…你的意思是,五分鐘一結束…」 「子彈會毫無感情的穿過你的…這裡,」克里斯打斷他,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並 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你會死。」 莫里恩陷入一陣短暫沉默。周遭莫名詭異的事物已經無關緊要,最重要的,他根 本就沒有逃離死亡的魔掌,他終究會死。那些害死他該死的海洛因,該死的藍尼. 羅茲 ! 「命運無法改變,無論如何,你只能接受。」克里斯打破沉默。「說出你人生最 後的願望,莫里恩。我能夠為你完成你最想完成的某件事,不讓你留下最大的遺 憾。」 「我不懂,你到底是誰? 我不認識你,我也無法理解這到底有什麼意義。」莫里 恩歇斯底里。 「朋友,請原諒我無法透露太多。至於意義,這屬於,我個人的原則。」克里斯 深吸了一口氣,「你只剩下兩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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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願望?」 「並非任何,但幾近所有。」克里斯眼神透露著堅定,但他隨後補充:「只要經 過計算。」 這該死的狗屁 ! 莫里恩心中憤怒的大吼,不過憤怒的神色已經表露在他的臉上。 眼前的怪異男人說的話就像廢話,而且最後一句離譜至極,這讓他憤怒到了極點。 儘管他已經瀕臨死亡但他覺得這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嘗試想清楚自己在人生最後該留下什麼。」克里斯平靜 的說。 一個願望,莫里恩。 對毒蟲來說,莫里恩想得到的便是瘋狂的浸淫在海洛因之中,他無法忘記第一次 上癮的那種快樂。不過他知道,他知道還有某些事比海洛因更重要,至少對清醒 的他而言… 他想起了他該死的父親,他拋下了他。而有人給了莫里恩支持,雖然最後他選擇 離開,不過當他在這裡像頭縮頭烏龜遭到眾人唾棄、當他沒偷到錢,就連一片漢 堡裡的生菜也搶不到的時候,他總是厚著臉皮… 頓時,他想起了他的母親。沒錯。 「我的外套,這裡…」莫里恩開口,他掀開了他的外套,褲子與上衣間夾了一包 牛皮紙袋,紙袋上覆滿了無數的皺摺與破洞,「… 能夠把它交給我的母親嗎?」 克里斯.米勒可以聞到金錢的味道,甚至是透視出裡面到底藏有多少美金鈔票。 他接過這包破爛不堪的紙袋,微笑點頭。母親阿… 「現在,就讓我們開始計算。」克里斯沉思片刻,然後伸出了他的右手拇指,最 後再用整個左手手掌包覆它。 莫里恩滿臉詫異,盯著克里斯。他並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但這個舉動對他來說非 常荒唐,不過他寧可靜靜等待結果,希望這一切不像是在作夢,他希望當克里斯 回過神來時能告訴他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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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零點零六,」克里斯輕鬆愉快,而他現在面帶微笑,「四捨五入的話大 概是如此,不過對此你無需知道太多。總之,這代表一個『好』的結果。請放心 交給我。」 莫里恩不知所云,儘管接下來他知道他即將從這世上消失。但至少現在他心中的 某一塊是喜悅的,而且毫無疑問的非常喜悅。原來一無所有,卻倏忽發現自己已 經獲得了某方面的救贖。 「準備好了嗎?」克里斯問道,不過莫里恩並沒有回答,就算他回答終會發現他 只是在白費力氣。克里斯語畢後,便即刻對著空氣揮了揮手。 周遭的銀白色世界頓時崩毀、瓦解,就好像年久失修的油漆從牆壁上剝落、下滑。

芝加哥貧民窟的時間,再次回歸正軌。 砰然槍響後的毫秒之際,緊握點三八的冷酷之手。 縱使來不及面對,對人類而言,短暫到無法再短暫的時光已經衝破並中斷了他的 思考。莫里恩倒在地上,額間的彈孔冒著煙、血液汩汩流出,但他的心中卻已多 了一片天堂。 「死了。」戴著帽子的男人忿忿的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一旁的人拍了拍他的肩 膀,示意任務已完成,該離開了。 從莫里恩中彈後,克里斯一點兒也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而他們也未曾發 覺他就在他們的面前,背對著他們。因為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從莫里恩中彈死亡 的那一刻,他只是一如往常的看著他,持續握著十字架,另一手則是輕輕的放在 莫里恩的額頭上。現在他看起來就像是一位親切的神父,正為死者禱告,鋪一條 通往天堂的道路。 「旅途愉快。」克里斯微笑。 最後,他消失在貧民窟街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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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就像以往完成任務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獲得了某些救贖,因為他總是痛恨 自己無法改變那些他恨不得把它丟在地上踩然後徹底摧毀的東西,那就是命運。 克里斯從未忘記,當初是什麼讓他改變自己。每個人都有屬於每個人自己獨特的 故事,有些或許灰得讓人痛徹心扉,或許,有些是某種快樂的顏色,由雨後的虹 光交織而成,就好像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的口感與心情。 當然,克里斯絕非例外。他有著屬於自己的特別的故事,而那東西就包覆在 他內心最深處的盒子裡,被複雜的密碼鎖給鎖著,不過知道那些故事的人並不 多。 現在,克里斯輕輕的敲了敲門,他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此刻,他迅速的放 下了莫里恩留給他的牛皮紙袋,不再停留。 門開後,便是一陣靜默。 沒人會發現克里斯曾來過此處,因為他就像隻夜色下的貓,悄悄爬過後院的 竹籬笆然後躍下,無聲無息,充滿神秘。而在今晚,他心中也感到一絲快樂。 慈悲,像種奢侈品,有時人會不知該如何給予,於是選擇不給予,然而,人 有時選擇遠離慈悲,內心中只剩鋒利的冷酷。對一個已見過無數次死亡的人而言, 克里斯早已厭倦面對一個無法改變的定局,於是他對自己下了神聖的約定,這也 是原則。不過他克里斯不談慈悲,他不對任何行為有太多定義,他只做那些,他 認為的對的事。從以前到現在,他仍未失敗,他對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清楚明白, 他行雲流水、乾淨俐落。最重要的,他也不忘完成約定。目前為止,所有要求他 都能輕易達成,前提是要求必須被『通過』。 往後的幾天,他繼續像個忠於領主的騎士般的執行他的任務。 不一樣的故事,差不多的願望。不同的時間點,但相同的結果。 「這就是命運。」克里斯嘆息。

夕陽落盡,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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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組

晚上七點的洛杉磯,唐人街燈火光明。 此處的餐館屋頂設計得就像東方的廟宇,紅色的磚瓦向上堆疊,一層又一層。 餐館的門口,潦草的墨筆字由上而下,畫在餐館兩旁的紅色圓柱。上方,掛了一 個寫著中文字的木牌,掛牌隨風輕微搖晃,嘎嘎作響。 克里斯夾起了一塊被切成片的雞肉,雞肉散發出一種令人驚艷的味道,就像 某種酒精,不過卻與他所喝過的葡萄酒不同。吞下雞肉後,他拿起一個陶製的杯 子,杯子用藍色的線條畫滿了花草的圖案,裡面盛著清澈見底的褐色。對於中國 的食物,克里斯非常感興趣,儘管那些東西對他很陌生,第一次嘗試的結果卻竟 令他大感驚訝,這讓他很輕鬆的就習慣了這些食物,而他樂在其中。 他喝了一口茶,凝視著外面的夜色。 「美麗吧。」說話的聲音極其低沉,就好像用刻意壓低喉嚨的方式在對話。 而這個聲音一點也不陌生,尤其是對克里斯。 「是的。」當然。他的餐桌位在陽台的邊緣,底下的景色就像成群的螢火蟲 一般閃爍,從這個高度可以把整個街景盡收眼底。 克里斯.米勒看向眼前的男子,他就坐在餐桌的另一頭,也同樣的看著他, 口中嚼動著,面帶微笑。男子一身的黑色西裝,筆直的規律線條遍佈在老舊的黑 底,就像舊電影雜誌上的 80 年代過氣演員。若硬要用個人來形容他的話,克里 斯覺得拿摩根.費里曼的五官來比喻最為貼切,男子也有著蒼白的短髮與黑色的 肌膚,肌膚上佈滿了老化的皺紋。最大的差異便是他們的笑容,男子的微笑完全 聞不到任何燦爛氣息。外觀上,他的身形高大削瘦,宛如一株高聳殘冬的枯枝。 「目前為止,你總是如實完成任務。」男子點點頭。「真訝異,不過這令我 相當滿意,克里斯。」 「我別無選擇。」克里斯平靜的說道。 「你這是在向我抱怨嗎?」削瘦的臉龐因為嘴巴的拉扯而顯得更為削瘦,他 開懷大笑,最後瞇起了雙眼,看著克里斯。「但我說過,我確實說過,你可以隨 時選擇『反悔』這條路。我能夠把一切歸零,就像最初的結果,這點你我都清楚。」 「那麼,這就代表我至今所做的一切純屬枉然。」克里斯說道,「不過我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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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無法從我的腦海中找到半點『她』的影子…」 「你的摯愛。」他微笑打斷他,「相信你遲早會遇見『她』的,遲早。或許 吧!」 「別讓我發現以前的一切都是謊言。」克里斯正色,眼眸透露些許的憤怒。 「『契約』是不會撒謊的! 因為謊言根本就無法使它成立阿!」男子聲音宏亮, 消瘦的手此刻拿起筷子,從冒著煙的蒸籠當中夾起了一塊米糰,放進嘴裡。「你 只需深刻記住, 『她還活著』 。我句句實言,最重要的你必須謹守我們的『契約』, 這只不過是個公平的等價交換,討價還價只會讓你顯得更加愚蠢。」 克里斯頓時平靜下來。他平時總是替他人完成他們最後的遺願,不過諷刺的, 他此生最大的願望他卻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達成,至少,目前無法,而他也不知道 這種狀況會持續多久,就好像兩邊的軍隊在霧中作戰一樣,不,還更慘,有方向 感的軍人至少知道該如何開火、從何處開火,不過克里斯,能試的方法皆已用盡, 但他仍無從著手。 「你永遠不會理解『命運』的運作有多麼繁複雜亂,在我尋找『樂趣』的同 時,我也必須保證世界不會因此而被破壞殆盡。」男子說道, 「而在此我很慶幸, 你將『命運』的交替影響計算得非常的精確,這讓我省下了不少麻煩。 最重要的,在必要時刻,我能夠把一切事物全部重新洗牌。」 克里斯.米勒不是完全的搞懂,不過此刻他覺得內心有一股突如而來的不適, 讓他頓時感到一陣深刻的絕望。他覺得自己就好像是顆棋子,不,而是整個世界 都只是一顆顆棋子。令人恐懼的是,那個在宇宙這盤棋上玩著遊戲的男人正坐在 自己眼前。凡事都將照著他的規則走。克里斯並非萬分確定,不過這是種感覺, 而他感覺到了。 克里斯喝一口茶。 「你或許認為我無所不知,米勒,但你顯然大錯特錯。」儘管僅僅一剎那, 男子仍瞥見了克里斯的恐懼。「在這個時間與空間…或許你無從想像,但所有的 個體都非常渺小,包括我在內。你可以把一滴水想像成一個個體,然後有了海洋, 再來你發現比海洋更大的地球,最後又發現,眾多的星球集結到最後變成了宇 宙… 但要是我告訴你,若宇宙又只是一滴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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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是什麼?」 「在這浩瀚的時空中,還存有太多未知的力量,而我的上位另有其人,可惜 連我自己都未曾見過… 」男子感嘆,最後展開嘴巴詭異的笑著, 「別輕易挑戰命 運。」 靜默。 這次的對話令克里斯.米勒大感意外,因為他們的談話從未如此長久。不過 他對命運的看法仍一如往常,一如往常的該死。他們很快的解決剩下的菜餚,不 過,對克里斯來說,在歷經了剛剛的對話後,這些吃起來就像生吃義大利麵一樣, 食之無味。 「告訴我,」克里斯靜靜的問,「下一次的任務。」 「下一次的任務。」男子啞著嗓子,在一陣短暫的遲疑後微笑。「名字叫伊 凡。時間是晚上,九點四十七分。」 「九點四十七分 ? 」 「九點四十七分。這是最後一次。」男子不耐煩,「這次的光點異常奇特, 而且非常少見。很抱歉,我無法捕捉更詳細的時間。」 「這個玩笑並不幽默,而且荒唐。」克里斯用力的皺起眉。 「這或許會是個前所未見的考驗,米勒。」男子迅速回答,眼神看向克里斯。 「我總是非常珍惜與你相處的每一刻,尤其你會發現我們今晚,就在剛剛,有了 更為愉快的談話紀錄,我想我會銘記在心。噢! 對了,千萬別忘記…『契約』是 如何簽定的,且它絕不允許失敗。 後果,你我皆清楚明白。」 「絕不允許失敗…」克里斯思付道。踏上這條路,克里斯早已有所覺悟。 現在,他選擇不發一語。 「朋友,現在我想對你說的就是…『祝你好運』。」男子微笑,然後模仿天 主教的神父,舉起手掌在自己的胸前,由上向下,再由左至右,畫了一個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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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榮的大城市背後總充滿許多最為黑暗、醜陋的事物。傍晚,賓州的費城, 天空晦暗。此地除了人口組成特殊,氾濫的槍枝與暴力問題也讓政府當局難以控 制,因此擁有最差的治安與最低的破案率。 建築物與建築物間的暗巷看來異常髒亂,偶爾會出沒幾隻蟑螂,或發出吱吱 聲的老鼠。暗巷內的大型垃圾桶倚靠著牆,裡面裝滿了市民們丟棄的大型家庭垃 圾,多餘的骯髒物品從垃圾桶旁竄出,扭曲的飲料罐與幾塊發霉的麵包散落在 地。 「碰」的一聲,大型垃圾桶受到一個猛力的撞擊而向一旁移動了吋許,底下 的輪子因摩擦聲唧唧作響。暗巷內的光線昏暗,一個黑色人影趴在地上,哀嚎著。 「嘿 ! 我的小湯尼,你還好嗎 ?」一個高大的身影用著輕快的口氣唱著, 緩緩靠近巷弄,「我希望你好好的解釋清楚,否則我會讓你嘗更多苦頭。」 每一個青少年或許都有過翹課的經驗,湯尼.休斯頓也是如此。不過最倒楣 的事並非獨自闖入幫派出沒機率甚高的費城巷道,而是,在獨自穿越巷道的同時, 又百般幸運的遇見了尼爾森。他不只是個校園惡霸,而是超級惡霸。最糟的情況 便剛好是前幾天他掐著你的脖子向你勒索,而你卻沒有如期的給交出來。 「不…不…」湯尼的眼鏡破裂,現在他的視線並不是非常清楚。 「哦? 我認為弄到一點小錢非常容易,你只需要唬唬你的老媽,然後再讓她 乖乖的把錢給吐出來就好了不是嗎? 」尼爾森走向湯尼,對準他的領子,一把抓 起。 湯尼可以感受到自己所遭受的厄運,他已大難臨頭,而尼爾森就像個十足的 瘋子,他的身高至少超過弱小的湯尼二十釐米,就像拿兔子去對抗一隻兇猛的山 獅,兔子只有被摧毀的份。湯尼根本無力還擊。 「拜…拜託你放了我。」湯尼在半空中哀嚎。儘管尼爾森正施著力,但他看 起來頗為輕鬆。沒人曉得這個暴力分子會幹出什麼勾當,這個瘋子的身上甚至有 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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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有可能會放一把火燒了你家。」尼爾森的表情嚴肅,他抬起頭,「你 真的讓我很火大,湯尼,很火大,你懂嗎?」 尼爾森重重的將他摔落,右腳不停的在他身上招呼,儘管對此感到無能為力, 甚至已經放棄,湯尼仍無法停止尖叫。他不知道也無法決定接下來的狀況,但他 確信自己下次醒來後可能已經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就像尼爾森以往的目標一 樣。他痛苦的尖叫、哀號… 或許這附近會有誰… 「住手! 你這該死的。」有人大吼。 尼爾森停止動作,滑稽得就像張被定格處理後的動畫影像。他對於叫住自己 的傢伙感到某種程度的興趣,更有趣的是,這個聲音存在他的記憶中,不過印象 並不深刻。 尼爾森轉過頭。他的表情就好像是收到了第一份聖誕節禮物時的表情,充滿 了驚喜。理由絕不是因為這個人他曾瞧見過,而是對另一個不怕死的傢伙感到意 外。最重要的,恰好是在他感到憤怒得無法宣洩的時候。 「勸你少管閒事然後快點滾!」尼爾森低下頭,陰沉的說道。 湯尼暫時鬆了口氣。如果他還有足夠的力氣說話,他肯定會呼喊,叫他儘快 離去。他不願見到有人在他面前因尼爾森而受傷,尤其是,那個人是他的朋友。 而站在不遠處的,正是伊凡。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 求你快點離開! 求你! 「你最好離他遠點。」他大吼,根本沒理會尼爾森。 伊凡惡狠狠的瞪著他,不過尼爾森已經朝著他衝了過來。 與湯尼不同的是,伊凡並不像湯尼一般瘦弱。但在瘋子尼爾森面前,一切都 將處於弱勢。從開始到現在,他們已經纏鬥了足足半分鐘。在這段期間,尼爾森 重重的揍了他的下巴與肚子,不過他也給尼爾森還以顏色。他的手肘迅速的朝著 尼爾森的眼角狠狠砸下,血液從挫開的皮膚中迸發而出。尼爾森大吼,伸出右手, 卯足全力搥了伊凡的腦袋,使他趴倒在地。 「滿意了嗎? 」尼爾森歇斯底里,幾近瘋狂。「不過我還沒!」 尼爾森像發瘋一樣的將拳頭不斷的打在伊凡的身上,伊凡掙扎不斷,不過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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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森沒有給他太多機會。他用全身的重量讓伊凡動彈不得,雙手死命的捶打, 他已經搞不清究竟過了多久,這讓他感到興奮無比,而且病態,就像所有在 他體內流竄的暴力因子在頃刻之間已全數爆發。 伊凡用力的喘氣。湯尼面容呆滯,震懾於眼前的每一個畫面。 「你去死吧!」最後,尼爾森尖叫,一手掐著伊凡的脖子另一手則伸進褲袋 裡,從中掏出了某個傢伙。 槍。 伊凡的嘴角淌著血,雙眼瞪著尼爾森。他只希望湯尼能趕緊離開,離開這個 該死的混帳王八蛋,越遠越好,至少在他失去意識之前。因為他已經感到筋疲力 盡,腦袋開始不安的昏厥,他完全不清楚自己還能夠支持多少時間。 槍口現在正對著伊凡的腦袋。 下一秒,他便會徹底的離開他的人生。

就像卡通人物的下巴直直掉下地板,這是湯尼拿來形容自己第一次看到大衛. 考柏菲的魔術表演時的表情。他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畫面,大衛是如何讓自己漂 浮在科羅拉多大峽谷的上空而不致摔落谷底。而大衛的魔術或許是湯尼從以前到 現在看過最精采的一場魔術。 然而,就在前一刻,他所看見的東西使他的想法完全改變。 伊凡無法理解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發現自己渾身發熱,就像一塊燒紅的石頭, 他覺得身體彷彿冒著煙。隱隱約約,周遭的聲音逐漸放大,就好像幾百億個空氣 分子在頃刻間以蜂鳥之翼般的速度振動著。 「啪-庛!」然後他聽見了某種聲音。他發現尼爾森的手槍斷裂成兩截,而切 口光滑平整,仿若來自一把重鑄的的鋒利之刃。同時,他也聽見尼爾森的尖叫, 不是瘋狂,而是來自對未知最深層的恐懼。他發現尼爾森此刻就像紙飛機一樣被 射了出去,最後重重落下,落在暗巷的最深處。 搖晃欲墜,半夢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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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只記得,自己最後昏厥在黑暗當中。 ※

「呼! 呼! 呼!......」伊凡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一面迅速奔跑,口中一面喘息。 他不曉得自己跑了多長時間,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奔跑。他 也沒意識到,為何睡夢與奔跑這兩者能夠同時進行而不被他所發現。或許他一直 在奔跑,只是就在剛剛,短暫的片刻,他被拖入了另一個世界裡。這非常的離奇、 弔詭、且帶著深咖啡色。「或許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他猜想。不過他可以確切 聞到嘴巴裡的血腥味,身上的傷痕也處處真實。 伊凡記得這裡,他仍然在費城,只不過離一開始的位置有相當一段距離。 「湯 尼到底怎麼了? 他離開了嗎? 為什麼我會丟下他?」他忽然想起在他清醒的前一 刻的畫面,他無法理解那些奇怪的現象,他知道那些都來自於他,但他現在只覺 得他的世界在倏忽間變得晦暗不明。 他看看手錶。 八點十二分。 已經過了這麼久。 然後他開始發覺自己的身體有許多不尋常的反應。痛苦。 他現在頭痛欲裂,有種暈眩之感。他能深刻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是如何流動, 動脈、靜脈、或是周遭複雜的小血管都在劇烈收縮,他不太能形容現在的狀況, 像疲倦,但他仍感到精神飽滿。他覺得自己就像塊透明水晶,因壓力產生的微小 裂痕正在其中逐漸擴散。 他忽然間發現自己為何逃跑,因為他有了某種深刻的感覺。 某種,關於死亡。 這種氣息時有時無,就像海邊的浪潮,一波又一波。這種感覺他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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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只想逃離,逃離這種不安,儘管前所未見。 他不斷向前衝刺。現在他能夠稍微瞥見一棟巨大建築物,建築物有著華麗的 紅色磚瓦,窗台與屋頂則被漆成純粹的雪白色。從遠處看,最高的地方就好像是 東正教教堂的圓頂,其上的鐵杆聳立直上。他從心中隱約感覺到,他必須向左轉, 左轉走到底會有條捷徑,而右邊可能會是死路一條,於是他選擇了左邊。伊凡打 算忽略所有,本來打算,直到他發現了一個令他無法轉移注意力的畫面。 建築物的頂端,坐了一個人。 而且直直盯著他,露齒而笑。 伊凡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會有今天的速度,他汗毛直豎。在接近建築物後, 伊凡轉向左側,全力衝刺。他回頭,發現一道身影從屋頂上飛竄而下,宛如一隻 兇猛的掠地疾鷹。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已經要瓦解,現在他的心臟急速跳動, 就像台火力全開的電動馬達,他持續奔跑,而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死亡的氣息, 正來自於他身後的男人。 正確來說,伊凡已經不想用「人類」來稱呼後面的傢伙。 他發現身後的聲音極其刺耳,且越來越近。漸漸,他感到,聲音來源已經來 到了他的耳際。他立即轉過身。不過此時此刻,他所聽見的已並非空氣的劇烈聲 響。僅僅只是一句,來自於耳邊的呢喃。 儘管來自於咫尺之處,聲音卻極其細微、緩慢,而令人恐懼。 「永別了!伊凡.柯特羅恩。」 倏忽之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某種鋒利的刀刃刺穿。那種奇妙的觸感與實 體相差甚遠,它比實體更為柔軟、更為抽象,但就像空氣一樣,輕如羽毛。矛盾 的,卻又像龍鱗般堅不可摧。 伊凡發現自己在空中不斷向後飛,飛了數公尺。他能夠清楚看見,自己的血 液從傷口洩流而出。循著一條完美弧線在夜空中飄零。 此刻,他只是不斷尖叫。 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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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並不確定自己會飛往何方,他早已停止尖叫。現在的時間對他而言如此 緩慢。就在今天,他總共面臨了兩次死亡,但他最終仍難逃一死。他回想起今天 傍晚,學校、朋友、還有該死的尼爾森… 接著他又想到,他活到青少年時期這 十多年的時光,他也想起了他的家… 此刻,伊凡發現自己已經停止了在空中的飄移,他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而迫 使他緊急停止。儘管他的速度飛快,他能感受到自己輕輕的被接住,柔軟的感覺 讓伊凡感受不到半點巨大的衝擊,此外,他也感覺到了某種沉穩、深厚的力量。 伊凡.柯特羅恩慢慢轉過頭,儘管他已經奄奄一息。 在他身後的男性有著一頭深棕色的亂髮,下巴滿是凌亂不堪的短鬍子。最重 要的,是他那雙獨特的雙眸,深藍色的瞳孔深邃得,如標靶般銳利。 克里斯看著手錶上的時間。 八點三十八分。 「該死!」他思付道,這代表他的任務已經失敗,而『契約』會徹底毀滅他。 「很榮幸遇到同業,不過我萬萬沒想到我們的目標卻一樣。」從克里斯的話 語中能夠聽得出他的憤怒,「原來這只是一場謊言。還是說,這又是一場關於尋 找『樂趣』的命運遊戲? 」 克里斯開始感到隱隱作痛,某種古老的能量正在侵蝕著他的身體,再過不久, 他將與伊凡一樣面臨死亡。 「我不過是奉命前來。」男子開口,伊凡現在能夠把男人的臉龐看得一清二 楚,他的臉上有著一條深深的疤痕,就好像地表上的巨大裂口。疤痕占據了他左 臉的中央,而男子的雙眼又細又長。 「『他』。」克里斯冷酷的說道,這不是問句,而是百分之百的確切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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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是『他』 。他賦予了我這個任務,任務內容是把柯特羅恩給解決掉… 同時,他的死亡也代表著你的失敗。」男子回答,「很可惜,你晚了一步,而你 注定要失敗,米勒。」 為什麼『他』要將科特羅恩至於死地? 這是個好問題。或許,男孩對他來說 是個威脅,克里斯聰明得簡直像隻狐狸。 克里斯已經暗中跟隨著伊凡好一段時間,他觀察著伊凡的一舉一動,尤其是 親眼目睹他與尼爾森在費城暗巷決鬥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在屋頂間穿梭、停止。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讓他如此驚訝,就像處於一個時間久長的寂寥,頃刻被 一滴早晨的露水,沿著不可思議的軌道滑動、落下,最後驚醒。在這期間,他想 到了某句話。 「在這浩瀚的時空當中,還存有太多未知的力量」。 「難道,那東西能改變命運嗎?」克里斯喃喃自語,他不斷猜測,只是猜測。 「我不知道,也沒人會知道。最重要的,我只知道你準備要下黃泉了,而這 個小鬼會與你一起,讓你永遠不孤單。」男子哈哈大笑。 「沒有人能反抗命運的, 命運就是一切萬物的根源…」 「但在此之前…」 克里斯倏忽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在大氣中移動,伊凡能夠深刻感到身體周圍 的氣流在相互流轉、摩擦,以不可能的高速在空氣間喀客作響,並帶著一種溫熱 卻致命的能量。帶疤的男人發現了在眼前的克里斯已經瞬間消失無蹤,他試圖以 雙腳跳躍,使自己產生與克里斯相同的加速度,不過克里斯的速度比他快上更多, 他的動作行如流水、乾淨俐落,而且精準無比。 伊凡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短暫的時間內,他只能依稀聽見短暫的氣流爆破聲、 一發又一發。最後,他發現了眼前的景象,帶疤的男人臉上是一個不可置信的表 情。定格,然後是致命的抽蓄。他張大嘴巴的模樣看起來相當滑稽。 克里斯站在帶疤男人的背後,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手中的利刃不偏不倚, 刺穿了他的心臟。 「旅途愉快。」克里斯平靜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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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柯特羅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僵坐在地,沉默不語。此外, 他的心中充滿了十萬個為什麼,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不過此刻的他因致命的傷口 而劇烈顫抖,無法思考,他已經嚇呆了。他無法想像,一個平凡的生活竟然會產 生如此斷層的變化。 「…我會死嗎?」他感到暈頭眩目,向後倒下。這是廢話,因為他當然會死。 不過就算他知道,他還是想問。 「會。」雖然克里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仍應答直率。從剛剛到現在,在 他從死去的帶疤男子體內拔出利刃後便感到身體一陣癱軟。他跪在地上,感到自 己的力量正在慢慢的流失,就好像沙漏。 「不過要不是因為你的『力量』 ,你或許 已經說再見了。」 伊凡沉默,一個是因為沉痛的無力,他覺得視線模糊、意志無法集中。另一 個則是憤怒、莫名、驚恐… 他已無法釐清自己現在是什麼情緒,他唯一感到的 是煩人的五味雜陳,還有絕望。 「嘿,孩子,你害怕嗎?」克里斯輕聲打斷沉默,微笑。此刻他的看起來非 常慈祥。他試著安慰他,但顯然這非常困難, 「別害怕。至少,人遲早都會死。」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這很荒謬,我要掛了我要怎麼冷靜?」伊凡隨後補 上了幾句咒罵。 「仔細回想這一生曾發生過的美好事物吧,孩子。我曾面臨無數次死亡邊緣, 也未曾料到我今日會直接踏入死亡。但也許,死後的世界並不會像我們想得這麼 糟。至少我希望那個世界裏也有香菸跟卡布奇諾。」克里斯微笑道。其實克里斯 的內心當中也充滿著絕望,只是他不願表現。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繼續找尋內心 的出路,他當然不想踏上滅亡之路,他恨透了『命運』 ,此刻他也恨透了『他』。 他首先問問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是什麼,而自己最想要的又是什麼。正如自己 平常所做的,人生最後的願望。如果是自己,自己會如何做選擇。其實這點無庸 置疑,答案就像清涼的湖水一般透澈無比。 摯愛。 沒錯。他總是實現他人的願望,諷刺得,這個願望卻是將死得自己無法完成 的事情,僅僅只是一面,或許能夠再多加一點微笑、問候、擁抱。那她究竟在何 處? 這個答案也只有他自己找的到。他埋頭深思,他並不想因這個該死的『契約』 而走向絕路。命運掌握生死、同時也作弄他人。此刻他看著伊凡,心中一直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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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推測:『他』無法正確的預見伊凡的死亡時間,或許是伊凡賦有的未知的『力 量』,於是『他』選擇製造死亡。 縱使違反平衡,一切都能夠隨『他』高興再次讓命運重新洗牌。 克里斯.米勒的心中,已經默默點起了一盞明燈,甚至比天使的光環還要更 為明亮。 「嘿,孩子,你知道你身上有某種『力量』,而你並不知道如何操縱它。」 「…也許…」伊凡氣息漸漸微弱,不過克里斯並沒有讓他把話給繼續接下 去。 「我記得,在遠古的文獻記載當中,那種東西,被稱做『魔法』。」 「『魔法』? 聽起來好像很酷…」伊凡笑得很勉強,甚至帶有些微的諷刺。 他今天已經遇到夠多的不可思議,於是他選擇相信他。不過他還是搞不懂這對現 在的他來講有什麼意義。「…意思是這能讓我改變命運嗎? 我寧可今天的事都沒 發生過…」 「或許可以。」克里斯說道,「且我寧願打個賭,也許你能夠活下去,我們 都行。」 伊凡沉默不語。 「一開始,我注定取走你的靈魂。這關乎於我是誰,我稍後解釋,」克里斯 咳了咳,語帶平靜,他並不理會伊凡的驚呼, 「然後,我遇到了一場該死的騙局。 我想這也與你的『力量』息息相關,它會讓你不輕易被命運操弄。但我的任務一 旦失敗,『契約』便會將我毀滅。」 「意思是… 你只要在正確的時間點取走我的靈魂,你的任務就達成了。」 伊凡說道,他不曉得自己還能夠再撐多久。 「又或者…」克里斯說道,「…打從一開始你根本就沒有『死』。」 「你要怎麼做。」伊凡微弱的語氣頓時激動。 「有個方法,這也是唯一的賭注。儘管時間不多,但我仍願放手一搏。我必 須引導你『魔法』的能量。」克里斯語帶鎮定,他凝視伊凡,然後繼續,「我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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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名男子簽訂『契約』,為了一個人。我將靈魂作為交換,為他工作。人們通 常稱呼他為,『命運』。不過他擁有另一個更為普遍的名字,你也可以叫他,『死 亡』。」 「我的天阿!」伊凡大感驚訝。 「至於我。一般來說,我們是不會死的。你可以叫我們『擺渡人』 。又或者, 某些古老的書籍,也有稱呼我們為…… 惡魔。」克里斯的雙眸鎖定伊凡,藍色 瞳孔此刻變得無比銳利。 伊凡感到了周遭的溫度逐漸上升,一旁的空氣就像火燒一般發出刺鼻的黑色 焦味。而他也注意到了克里斯的深邃藍眸正在產生變化,隨著周圍的溫度漸漸改 變,某種來自異端的能量正在看不見的軌道中運作,克里斯的瞳孔此刻混沌得像 一團黑水,周圍的圓圈不規則的跳動、膨脹,最後化成一團黑色烈焰,在眼眶中 無止盡的燃燒。

「…而我正要做的,就是讓你加入惡魔的行列。」

遙遠的彼端,星體盤旋,光明與晦暗混沌交雜。 「米勒… 這是個好的賭注,也是步好棋,而我早知會是如此了。」黑衣男 坐在若有似無的椅子上,抽著雪茄,黑色的手中把玩著一枚西洋棋的騎士,帶著 不陌生的微笑。 「但所有事物,都仍在命運的計算當中…」 最後,他放開手,白色的騎士慢慢下落、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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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6 〈結局路上〉 第一次覺得,一條路走到這裡,再也不該回頭,是在車上被他握住手心的那 一晚──這像是一本長篇的開頭,她回想很久都打撈不出來書名。 那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三個月,不,大概是第二個月吧?她已經不記得兩人究 竟何時才算真正認識。他是公司的營業部部長,聽說,是董事長老爸安插進來的 空降部隊;聽說,他的婚姻實質上是企業聯盟的契約,現在跟妻子處於相敬如冰 的狀態;又聽說,他在外跟不少女人糾纏不清……多虧風言風語,連面都沒見過, 就可以得知不少,只是難辨真假──她當初直覺比較可能是閒扯淡,畢竟這些多 像在超商隨手可得的言情小說的必要配備,本來,風言風語只是吹來吹去圖些清 涼,並不需要攔下來審問真相。她從沒興趣參與這些,大家因此也不會特別告知, 只是辦公桌之間擠得很,要真聽不到也得摀耳朵,不用那麼刻意。 偶爾他會出現在辦公室,東走走西看看,貌似巡視大家的工作進度,不知道 他是真有看入眼,還是只為了多少像個營業部長。他給她的第一印象並不深,應 該是有次,耳聞身旁同事的「部長好」,她才微微抬頭,看見一名年約三四十、 眉毛有些粗黑的男子,也學旁人道了聲好,手上的筆一直沒停過,各專櫃盈餘比 較清單劃記太雜亂哪容一秒分心。他似乎目光也未停留在她身上,不針對任何人 的點點頭,便徐徐往別桌走去。紙輕輕向內彎折一下便重歸平坦的印象,好一段 時間,她以為他也一樣。 某天早上,在她負責管理的樓層有三通客訴,這並非怪事,至多讓她感嘆今 天不那麼幸運。進公司前,以為樓管不過是負責監督專櫃運作有無問題,沒想到 重要如評估讓哪家公司進駐專櫃,主管竟只負責對報告點頭與蓋章;瑣碎如客人 投訴,樓管竟要出面陪笑挨罵。她對不同時刻出現的三位小姐重複深深鞠躬,接 受相異的音調相同的怒氣,不時斜眼瞥見專櫃小姐的偷笑。一回辦公室,原本總 沒什麼表情的女主管竟為客訴訓斥她好一頓,並丟給她數家新上櫃公司的安排 idea,限她兩小時內交出評估,這便是怪事了。這主管相貌平凡無奇,本該無褒 無貶的被忽略,然而就因從未在人前笑過,且戴一副似數十年前陳舊款式的金邊 眼鏡,便讓同事們常常背後碎嘴,懷疑這女人是否曾試過男人的擁抱。她不管這 些,工作仍勤快認份,雖沒有因此得到讚賞,也沒痛腳讓主管抓,這次繳交時間 不留她餘地,卻似是有意刁難。 她面上水波不興,還是在將踩到時限前完成。急忙忙將資料歸檔時,一不留 神,沒抱好,嘩啦啦一張張散落在地。她蹲下的同時,雙眼映入他迅捷屈下身幫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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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收拾,三兩下就將資料收攏整齊,雙手遞來。「小心點喔!」口吻溫文中帶一 點硬度。她輕輕點一下頭,快步去歸檔,耳中隱約傳來主管希罕的罵聲,至於用 什麼字眼她就不甚明瞭。 雙眉平穩、整齊。眼神純淨淵深。一抹微笑使人親近。身高不突出,體型略 微壯碩,比例算是剛好,至少不像廣告部主管那樣,不到四十已有可觀的啤酒 肚……她對他,第一印象總算顯影。在她一向偏嚴的審美水準檢視下,其貌至多 是中上水準,她卻有種被什麼撞進胸腔的感覺。現在回想起那刻,彷彿像自己養 的天竺鼠,每當看到當頭灑下一把葵花子,一定是先反射性躍開,聞到香氣了還 不敢躁進,不著痕跡,左顧右盼,然後……再雀躍奔來? 好像也在那天之後,她的工作日益吃重,甚至有一天那女主管酸道:「你妝 幹麼畫那麼厚?想勾引誰啊?」她心想,臉上不過多了兩張痘痘貼,還是拜你所 賜。愈來愈確定這女主管是故意找碴,但想不到自己招惹什麼,多想也無益,就 當作又一個奧客吧,不過是量的增加、限時的緊縮,還難不倒自己。下班回住處, 一梳洗完,她大多倒頭就睡,有時連頭髮都忘了吹乾。以往下班後她還有餘裕看 幾頁小說,寫一百多字的日記,那是過去讀臺文系便養成的習慣,敏感的心靈該 定時澆灌。如今身軀都已拉警報,不僅乾渴的心沒空解救,甚至有一兩天忘了餵 天竺鼠,好在牠不曾忘了吱吱叫,不時來提醒主人牠還存在。 某天加班到十一點,搭捷運轉公車到下公車已經近一點。平常她都走燈火通 明的大馬路,為了早點回家第一次抄小路,途中沒任何人經過,卻遇上三四隻野 狗正在垃圾堆找食,一瞥見她,目光從貪婪瞬間轉成凶狠。她知道不應該逃跑, 便要若無其事從牠們身邊繞過,其中一隻卻躍躍欲試要撲上來。她知道,狗群只 要有一隻帶頭衝鋒,餘眾也會一擁而上,卻不知道還有什麼下一步。此時,一道 車頭燈在她身後,彷彿劇場燈光適時趕到,窄巷頓時通亮。車窗搖下,他向她揮 手。那股淡淡敵意又來了,彷彿浪尾啃食海岸線,但從局外人眼光來看,她走向 車門的腳步看不出一絲遲疑。她很快認出這是名車。到車門前,她俐落伸手,開 門,向他點點頭,便閃身進入。 除了吊在中間後照鏡的一隻 OPEN 將娃娃外,車內沒有多餘的裝飾,顯得空 間寬廣。他身上的味道像是稀釋過的古龍水,又有點不擾人的男性體味,十足風 格化,瀰漫整輛車──至少她嗅來是如此。夜晚的一切都被阻擋在外,車內彷彿 自成世界,而且不顯窄小。 「我記得你。」他開口。她點頭致謝,有禮而矜持。「只是在家氣悶,開車 四處晃晃,沒想到給我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笑道。她微笑以對。 「你家在哪裡?既然都遇到了,就送你回去吧?」知道她租的套房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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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很驚喜,雙眉活潑跳動:「這麼巧啊!這麼說,我家和你住的地方很近, 以後就可以常常見面囉!」這熱情未免過度直白,她想。 不到一分鐘的車程,只夠他確認她是公司職員,職務為何,主管是誰,工作 感覺如何(「還不錯。」 「很好,很好。」) 。她向他鞠躬道謝,沒有面對客訴時誇 張的折腰。他說聲再見,她揮手道別,轉身走去,步伐舒緩。 才走出幾步,他喚道:「既然你住得那麼近,上班時間也一樣,要不以後我 都順路載你上班,怎樣?」看她恍若無聞又踏了兩步,他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 見她停步但仍背對著他,他說:「交個朋友吧?」 她只感覺自己嘴唇蠕動一陣,他爽朗的笑聲隨即傳來:「那明天早上七點半 見囉!」自己似乎閉起雙眼數秒,開眼時,只見他的車尾燈沒入巷子轉角的最後 一抹微光,像是日暮。 回到住處,第一件例行公事是逗弄天竺鼠。牠原本在轉輪上不懈跑動著,一 看到主人的手指伸進籠網的縫隙,便蹦跳過來,兩隻細稚的前腳攀住籠緣,囓咬 她素白的指甲。牠真相信這無故伸來的東西可能是食物嗎?她突然感到一陣厭惡, 抽開手,牠蹦跳回轉輪上,喀隆喀隆繼續奔跑。 隔天一早,手錶顯示七點半過兩分鐘,樓下傳來一聲汽車喇叭。她一如往常 的節奏出門,下樓,同樣的車同樣的人,在早晨陽光照耀下,似乎有種微風吹過 青草地的清新。他敞開車門,在駕駛座上叫: 「上車吧?」她點點頭,側身入座。 他端詳她一陣後說:「今天跟你以前的裝扮不太一樣吧?」她不置可否。 「我有準時吧?其實我每天都跟你們一樣,準時上班、做事,只是因為我的 身分,大概很多人以為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才準備上班吧?」他看著她,有詢問意 味,她答:「不知道。我不太聽人家說閒話。」 他發動引擎,問: 「你有聽廣播的習慣嗎?」她答: 「有音樂的就好。」往昨 晚他離開的方向駛去,突然她小聲叫道:「等等。」 「怎麼了?」他連忙煞車,兩人同時用力往前一晃,旋即被安全帶拉回座位。 「不好意思,我家門沒鎖。」 那天之後,他仍是偶爾來巡視業務,眼神與身子仍很少逗留;她仍是埋首報 表,或到負責樓層來回巡視。唯一改變的是,工作量突然銳減到正常狀態,一開 始以為是那主管不知怎麼饒恕了她不知何時何地犯下的錯,然而此後她總被如刀 的目光掃視,背後不時感到涼冷躲不掉揮之不去,看來自己不過是假釋出獄。那 段交界時間,她彷彿患上高山症。大多數時候,她覺得病因只是工作量變化過劇, 沒有別的,然而偶爾睡前調鬧鐘的那刻,她會想:或許,也就是因為沒有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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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後至今,她久已不看通俗的愛情小說,但也還記得,男女主角相遇應該只 是情節起跑的第一步。她的故事有了多麼俗套的開始,卻隨即陷入拖稿。既然看 不見敘事拔出泥淖的努力,她便早早認定已經斷尾。 上次有這種感受,記得已是數年前。傍晚的教室。收拾上課講義的年輕男老 師,主動留下擦白板的她。她還是乖巧的大一生,愛讀席慕蓉的詩。他據說才剛 服役完便回歸母校,博士生一躍為國立大學的助理教授。他也拿起板擦,從左擦 到右,她則從右擦到左,正覺奇異筆氣味刺鼻時,彼此板擦相撞,她手中板擦碰 落在地,兩人同時蹲下來撿,他手掌完整蓋住她手背,還看得見她五根細長的手 指,風吹動含羞草葉,將合未合。 「你上課很專心。」「因為我喜歡詩。」 可是序幕隆重拉起,角色還未辨認清楚呢,簾幕便已快速合上。 這次不同了。簾幕又在她沒有任何準備之下俐落敞開,故事總算再啟連載。 幾年下來,她習慣週休二日找一天下午,自己一人去住處附近的游泳池,游 兩三趟虛應故事後,就泡水耗完一下午,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讓指頭皮膚 靜靜的皺縮。時值盛夏,本就不大的池子,在一堆人頭中更顯得小了。她有些失 望,因為善游的自由式很難伸展。她覺得自由式是最美的泳式,肢體最流暢奔縱 的釋放,而在人擠人的池內,自由式也將不那麼自由。若就在池邊發呆吧,趁暑 假學游泳的吵鬧孩子太多了,也令她浮想無法翩翩起舞,還不如回家讀小說。昨 晚一篇短篇小說看了一半,男女之間言來語往,是節奏分明的雙人舞,也是步步 驚心看誰先扭傷腳踝,她一直喜歡張腔的這一點。不知作者會在結尾擊出如何漂 亮的一記殺球? 剛踩上一級鐵梯,就要拔起全身時,突然他叫住她: 「怎麼這麼快就要走了?」 掩飾不了驚訝的猛然回頭,見他正斜倚池邊,把一顆漂來的球扔給大概是球的主 人的男孩。她感到有些困窘,露出水面的一雙白皙上臂似乎雞皮疙瘩正發芽。一 直以來的一人時光,第一次被闖入,而且是他,而且是身著一件毫無設計感的連 身淺藍泳衣,臉上沒有粉底,洩漏一兩處痘疤。 讓位給一個要離開泳池,正不耐煩瞪著呆愣的她的歐巴桑,她又重回池中, 盪起圈圈波紋。他向她一步步走來,雙手排開水面,一副追擊的姿態,卻又徐徐 穩穩,碰出的水花吃掉她泛起的微弱漣漪。驀然,一切喧囂都消融,原本視線內 或大或小的他人身軀,從他的周遭一圈圈向外淡化為暈影,彷彿鏡頭只專注在他 的面容,略為成形的二頭肌,還未鬆垮的肚腹,腰邊的陣陣水花。時間彷彿被拉 長,空間卻變得如此逼仄,讓她心肺彷彿也遭到緊緊的擁抱。她以為自己會驚嘆 出聲,卻只是靜靜看他面帶淺笑走來,不知自己是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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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工作減輕很多,才能來這放鬆一下吧?」開場白完,他臉湊得更近: 「老實跟你說,是我要你的主管不要再為難你的。」獅子搏兔般,語調卻仍是溫 文。 她彷彿泳衣被一口氣撕開般,幾乎要打一個冷顫。 「是喔。」後來回想,當時除了回了這兩字,她不記得他們之間說了什麼, 明明她還能清晰記起那時光影與水紋的交錯──他的身後被日光簇擁著,如有神 助。 當她意識完整醒來,已身在更衣間內,泳衣因浸水緊縮正停在大腿上。將蓮 蓬頭抬到額頂,水絲全盤籠罩整副身軀。她不自覺輕撫著胸乳,熟透多汁的果實, 沉甸甸而不失彈性,水絲密集輕搥著。他有注意到嗎?在公司時連鎖骨都未曾露 過。他有看到嗎?那天匆忙起床趕上最後一節課,穿的是鬆垮的 T 恤,而他與我 都蹲了下來。水絲淅瀝淅瀝,輕搥著。 回更衣室走道,她只注意到兩類女人:一類年輕貌美,剛著好泳衣,清一色 精神飽滿的朝外走;另一類大約正要來換下泳衣,無論老少美醜,皆全身鬆垂的 走進,泳衣滿不在乎的滴水,散發消毒水的刺鼻味。 當他手掌離開她的手背,他再也沒正眼看過她一眼,她再也沒有拿過板擦。 她選擇鎮定而煥發的走出。他正在大門口等她,輕倚著柱子輕吐著菸,背後 是如血夕陽。 故事從此沒了路障,快速推進著。 之後,每個上班日早上七點半,他的名牌車都會準時出現在住處樓下,總是 僅僅一聲喇叭。從巷子東面來,載她從巷子西面出去。一天一小時左右車程,一 個月排休四天,一個月下來有整整一天又二小時認識彼此。一個月後,只要他沒 事,連下班也會接送。再之後,連假日他也會開車帶她出去走走。他們都該知道 這代表什麼,也都沒對此多表示什麼。 她的房間,出現他為她付帳留下的一疊發票,且不定時一點點增厚(他從不 對發票的,偶爾倒會買樂透玩玩) ,出現在夜市花了十枚十元夾到的黃色小鴨(她 不懂這有什麼好瘋,他說自己喜歡略帶燥熱的人氣),出現一條相當於她幾個月 薪水的項鍊(「這是名牌呀?」他歪頭)……之後,只會有更多有關他的物品需 要消化。有時,她懷疑是否會弄壞腸胃,但門雖設而常開,大多時候嘴仍是自在 的吞嚥。 她常常獨自把玩這些東西,總迷惑自己是否真擁有它們。似乎自己正走在一 條平直往某方向的輸送帶上,快,卻絲毫不費力……似乎,彷彿,她心裡越來越 常閃過「似乎」、「彷彿」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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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不怎麼說話,他也從不多問。光講自己的事而沒絲毫回應,他也能滔 滔不絕。她總算應該了解他了:他其實不只是空降部隊,談吐中頗見經營企業的 視野;他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還有感情的確不睦的妻子,回到家只跟兒子有話 聊;他喜歡吃辣,覺得茄子很噁心;沒有政治傾向,但年輕時參與過野百合學運; 談過三場戀愛,不包括他的妻子……然而,這些認識對她來說,彷彿只是某種作 戰前備的資料──的確,她隱約明白,這場遇合與其說是踩在邊線,且不斷偷移 界碑的偷情,更像是作戰。那種明白並不安靜,它閃進心中固著不去,不斷廣播 這個認知,像住處那隻天竺鼠,一伸手要捉,便鑽入滾輪中不斷奔跑,成為一不 可侵犯的圓。 她不明白,到底只是想看看它長什麼模樣,還是想捏死它。 那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三個月,不,大概是第二個月吧?下班後,他帶她去漁 人碼頭,那裡最有名的是情人橋,晚間燈火燦燦,再受汙染的河都能點綴出浪漫 情調。吃點小吃,看點風景後,他們上車,離人群愈來愈遠,到一處少有人車經 過的路邊停下。前方看得見兩條東西向岔路,東向路還有些車向西駛去,西向路 卻無任何回應。 車子熄火後,整台車只剩兩人的呼吸聲,空間似在內縮,有回音嗡嗡。稀薄 月光側托著 OPEN 將娃娃,看來有些妖異。隱約看見賓館的霓虹招牌閃耀,在西 向路那邊,她想:怎麼又是西方? 此刻,他握住她的手心。 一條路走到這裡,她一度以為再也回不了頭。 沒有路障,卻是自己踩了煞車──最終,她掙開了他的手。於是,這次往住 處西方離開的,是計程車在夜色下紅得怪異的車後燈。 一進家門,她便去看天竺鼠。牠正在滾輪上奔跑,瞥她一眼,止步,似是考 慮要不要跑到籠邊,又繼續喀隆喀隆跑著。她抓起一拳葵花子,隨即任葵花子窸 窣從指間流回紙袋,逕自去洗澡。 水聲淅瀝。她回想起那一刻,他的眼神,熊熊烈火,彷彿要將她捲入,那是 獵取寶物的貪婪。她愈是這樣回想,餘熱加溫愈是迅速,水轉至最冷也澆不熄, 逆推可知當時火焰的熾盛。 她認為,這次拒絕是動物察知危險時的本能反應。她開始放縱詮釋的邊界: 他是不是命令那女主管先為難我,好讓他可以英雄救美,向我示好?第一次載我 回家那晚,他是不是跟蹤我回家?要不怎會那麼巧,又怎會有人想在凌晨時開車 到小巷子晃晃?聽說他在外有很多女人,我會是,不,我將會是第幾個?…… 在浴室裡彷彿達成定論的她,躺在床上,立刻推翻自己:終究還是逃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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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邁向高潮的那一刻逃了。她不想分清那是逃脫還是逃避,總之是逃了。所 謂男人眼裡的慾火,只是想像的藉口吧?即使要面對的是糖衣蝕融後的煉獄,至 少她能扮演一次被男主角抱住的女主角,即使是在俗濫的結局中落幕。 她原以為會輾轉難眠的,沒想到不久睡意就陣陣襲來,或許這也是種遁術? 然而,隱隱然她又期待,明早七點半,那彷彿鬧鐘般準時的喇叭聲。「我會義無 反顧的奔向你,西方……」夢中,她不停喃喃這句話,是不是從什麼小說抄來的 呢? 那場夢裡,她正深陷在廣大的蜘蛛網,彷彿知道它會越束越緊,彷彿遠方有 黑影慢慢欺近,又彷彿只覺得身在柔軟的床墊,只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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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24 〈她與他的故事〉 一 「我想要寫小說。」 這大約是我這個月第五次這樣說了,我想要寫小說,短篇長篇都可以,讓我 寫小說吧。我想要寫一部超越過去自己所有的創作的小說,無論是文字本身的使 用或者是故事本身,都要和過去的自己有所不同。然而,越是想寫就越寫不出來, 這是今天第三次,我捧著一杯剛泡好的伯爵茶坐在書桌前發愣了。 雷的話言猶在耳。「你這部作品中的文學性很低。」、「這部作品充其量不過 是篇網路心得文而已。」他講話內容鏗鏘有力,一語擊碎還活在華而不實的讚譽 聲中的我。 他總是我的首批讀者之一,高中時代對於我的初萌芽而不懂包裝的才氣,他 常常是毫不遮掩的表達欣賞的。但後來我的創作量大幅下降,所謂的文人的風骨 也快要蕩然無存,到了五年後的現在,偶爾打封超過五十字的簡訊,就當是篇極 短文了。 「我期待你可以更好的。」雷不知道他這樣一句話對我來說彷彿是句詛咒, 讓我從今天早上一起床就坐在電腦前,反覆構思新的小說,卻還是無功而返,一 直到現在還在喝快要涼掉的伯爵茶。 說不定他太高估我了,我的才氣早已像這杯伯爵茶一樣失去最好的溫度了。 二 她約他去看電影,在涼春時分。 三 想了半天,就只想到這一句。雷說的沒錯,我作品中的文學性已經在這一兩 年間大幅降低,剩下的只是迎合大眾口味而寫的小品。過去對文學強烈的堅持, 在這一兩年間也看不到了,剩下的只是思索如何可以出奇制勝的攫取讀者目光的 心意。 第二個和我討論下一部想要寫的小說的人是忻。一樣從事業餘寫作,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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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文學,小說創作對他來說更像一種傳達意念的手段,而非目的。 我跟他說,想要寫一部只有兩個人物的小說,像愛在黎明破曉時那樣,透過 對話塑造這兩個人物的性格。會很困難,但是就是要有點難度的事情達成才會有 成就感。 「整篇小說只有對話嗎?」 「不是,但對話會很多。目前只想到第一幕,就是一個人約另外一個朋友去 看電影。性別未定。」 「然後他們在電影院裡面一直講話最後被旁邊的人瞪?」 「其實我沒有預設最後他們有沒有去看電影,只是想到這個第一幕而已,可 以的話我不想寫成一男一女,因為讀者對他們一定有發生愛情故事的期待,這樣 我不想。」 為什麼會不想要寫成愛情故事呢?可能是因為我隱隱然的覺得要是寫成愛 情故事,就是把文學的格局想小了,好似所有故事型態裡就剩下愛情了。但是兩 個女生通常不會把話講太直,兩個男生相約看電影似乎有點不合邏輯,再說,身 為一個女性寫手,要同時描述兩個男生的性格對我而言挑戰度太高無法負荷。 「那你可以寫他們在討論要看什麼電影的時候因為協商破局所以大吵一架。」 「那要用什麼方法寫呢?」 「試試看極簡風,能用一句話說完的事情就只用一句。你過去的作品太常流 入新感覺主義派的喃喃自語還有無病呻吟了。」

四 她約他看去看電影,在涼春時分。其實在邀約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好要看哪一 部電影,就是那天早晨一睜開眼睛的第一個想法是要看電影,如此而已。至於為 什麼是他,她聳聳肩,對他笑了一下,說「沒為什麼。」 她拿著最新影展的片單給他,全是些老舊但經典的片子,共同特色是在初映 之期總有著毀譽參半的評價。她喜歡的,是像巴黎野玫瑰這類的片子,一點點禁 忌成分加上濃濃的法式風情。她不知道他的品味怎麼樣,只是默默覺得這個邀約 就像在擲一個硬幣,總有希望是其中一面的時候。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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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寫成一男一女,原因還是因為這樣比較方便。最後想不出來要怎麼 開展的時候,可以用對話把他們之間創造一股錯縱複雜的關係與氛圍。我抬起頭, 發現已經黃昏了,就這幾行字把我折騰了好幾個小時,或許我已經像雷所說的, 沒有走在文學的正道上,漸漸的成為我最不欣賞的三流作者,那種只寫得出來無 病呻吟文字的寫手,那種整天標榜小確幸的垃圾寫手。 但我不想,我相信我是能寫的。我反覆滑著手機通訊錄,反覆看現在還有誰 能和我討論難產中的小說,左思右想後,撥電話給小瑾。 她的反應算是在預料中,一如往常的給我最大的鼓勵與支持,身為一個大眾 讀者,她所能給的意見很籠統,卻也很直接,血淋淋的反映了我的小說即將面臨 到的市場困境。 「劇情就這樣?」 「嗯,是部沒什麼劇情可言的小說。」 「不夠精彩呀!」 「是不夠,其實我在想的是或許我已經面臨寫作的瓶頸,再也寫不出有文學 價值的東西了。」 「不會的,我一直都很喜歡妳的文筆。」

六 他們站在售票亭前,想起五分鐘前的窘境。他只記得赴約,卻不知道要看哪 一部片。而她其實心裡有想要看的片,卻不好意思明說,深怕太禁忌的片會嚇壞 他。他們停在顯示上映片單的大螢幕前,矗立許久,然後他的開口如同劃破這好 不容易維持的恐怖平衡一樣。 「想看什麼呢?」 「都可以。」 明明心裡有真正的答案,她還是選擇了一個最不會出錯的答覆,一如往常, 她轉過來望向他,發出需要被理解的眼神。他們之間的氣氛一直以來都像一個大 氣泡,一碰即碎,但沒有人願意去當第一個觸碰氣泡的人。總是僵持,到最後一 刻。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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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反對我過度揣摩人物的心境,他覺得這樣不真實。他習慣的,是讓角色外 在的一切替人物發言,讓一切不言而喻。 其實我不想給這兩個角色任何的關係框架住,就保留著多一點的想像空間。 忻說,這不就是一段不清不楚的關係嗎?這麼說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覺得現實生 活中很多關係是沒辦法清楚的用三言兩語交代,所以我希望留給讀者想像空間。 忻說,既然是開放式結局,你的心裡還是得有一個答案。 但其實我沒有答案,對於這樣的一對男女。情侶這樣的關係顯得太浮濫,沒 辦法在他們之中創造出一個動態的曖昧氛圍,而直接說是沒有發展空間的朋友卻 又不符合小說該有的想像空間。本來這些關係的名稱就是先有關係的型態,而後 有名詞得以規範之的,所以我把關係回歸到本質,先有關係而後有名詞框架之。 而在決定把他們的關係寫成有點曖昧卻又帶有想像空間之後,我發現寫作難 度大幅提高了。要好寫的話寫成情侶是最好發揮的,小瑾會欣賞的那種小確幸寫 法,但我不想,這樣就是背離的文學的正道。 但到底什麼是文學的正道呢?文學院也念好幾年了,我想我還是沒有找到。 八 她翻開影展的宣傳手冊,明明心裡想看的就是巴黎野玫瑰,卻只是輕輕的說 一句:「聽說這片不錯。」 他說:「原來你喜歡這樣的電影啊!」 「沒有,只是別人說不錯而已。」他沒發現的是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 的吞了一下口水。 「這樣啊,但我不太欣賞這部片的敘事風格。」 「那就選別部看吧。」 「嗯。」 這就是他們常有的對話型態。她壓抑著內心真正的想法,什麼事情都如蜻蜓 點水般點到為止;而他毫不遮掩的表達內心的想法,不管是正面、或者是負面的。 他這種有點殘忍的率真可能是她對這段關係偶爾持矛盾態度的原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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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把故事往深處裡寫,就是越能體會「文本和作者無法脫離」的理論,因 為我越寫越覺得他們之間的故事很像在描述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某些關係。總是沒 有人願意當第一個攤牌的人,但雙方都沉浸在這樣不需要負責任卻又可以互相陪 伴的關係裡。 其實想想,自己有時候也希望聽到意思明確的表達,可以一語道破關係 存在的狀態。可是又很尷尬的希望自己可以講出有想像空間的話。也或許大 多數的時候,自己講的話都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不想要一下就被別人看穿 心意,也不想要馬上把底牌掀出來。最後變成我最討厭的那種言不由衷、不 冷不熱的態度。 一直在思考雷所謂的「文學的正道」。我知道他是對我有所期待,而且 期待很高,才會說出這樣的重話。但藝術的本質也是歷史上眾多哲學家探討 的問題,究竟是要大眾化,還是要保留其高導性? 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想著接下來自己小說的開展,就更覺得自己 完全把小說「往死裡寫」。一個自尊太強所以不喜歡明說自己心意的女孩, 配上一個不按牌理出來的男孩,這個故事要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大約要不 是出現意外的轉捩點,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無止盡的維持在還可以接受 但是很有想像空間的關係裡頭了。 在現實生活中,要有意外的轉捩點只能依靠上帝,而在小說裡,就得靠 作者。但我對這個女孩感到非常親切,彷彿覺得她就是某一部分的我一樣, 一樣的自尊心太強,一樣的被自己的自尊心太強而害慘。 但小說和電影這類型的藝術之所以迷人的一部分原因,可能也是因為可 以超脫現實人生,可以借助故事的力量讓自己得到現實生活中無法企求的人 格特質,可以讓一切變得可能。所以,我決定讓這個女孩的某一部分人格特 質和我不太一樣,就讓我可以滿足在現實生活中沒能擁有卻又一直想達成的 對特定關係的期望。

十 她望著他,心裡糾結了千絲萬縷的情緒。他則專注的想著到底要看哪一 部電影。 「喜歡阿莫多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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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屆道南文學獎入圍決審作品集

「還好。」 通常她說「還好」的時候,真實層面的情緒是不喜歡。但她不想這麼說, 所以就說了一個折衷的答案。她覺得在他面前,她總是在隱藏,其實她也不 知道自己究竟在隱藏什麼,只是慣性的不說真話,久了,也就習慣了。 「我覺得他敘事風格很特別,也喜歡他鮮豔的色調。還有,不覺得看他 的電影會時時刻刻感到興奮嗎?」 「嗯,也許吧。但我對西班牙電影比較還好。」 「也是,妳是學法文的。」 她玩弄了一下手上的吸管,試圖裝做對手邊的飲料非常恭敬的樣子,這 樣就可以避免太多需要回答的問題,以及被發現自己亟欲隱藏的那面。她想 起他在兩人都困窘在售票亭前的提議「去邊喝杯飲料邊討論吧。」她此刻深 深覺得,或許他在那一刻就知道接下來兩人的不知所措了。

十一 我把手邊擱置一半的小說傳給陽子看。她說讀起來非常淡,有新感覺主義派 文學的味道,她像是理解般的補了一句,「也對,你最喜歡的作家是邱妙津。」 她說,那她會期待接下來的開展會有更多女主角的內心戲,多一點關於女主角心 境的描述,多一點意識流般的敘述,這樣會更符合這類型文學的特色。 和前幾個和我討論小說的人比起來,陽子算是最接近學院派的了。受過四年 的正規中文系教育,也難怪她會慣性的去把作品歸類,而不是直接根據自己讀完 的感覺做感性的評論。做為一個主修文學卻沒從事創作的人來說,有些創作者的 心境他們是無法具體想象的吧。 陽子無法理解的是我不想被定位的感覺。就像歌手總想要開發不同歌路,我 也想要開發自己不同的寫作面向。慣性描述主角心境的寫法我是習慣而且可以掌 握的,但就是不想直接被定位為只會寫這種面向的寫手。但,越是想要跳脫既有 窠臼,背負的包袱就越大,要不斷的避免不自覺的落入新感覺主義派的牢籠裡, 就越是不自覺的往人物心境描繪。 我向陽子坦白其實希望這次的作品可以擺脫以往既有的路數走,但她不以為 然的覺得這既然已經是我的特色的,那就沒必要刻意丟棄。然後她在掛掉電話前 溫柔的說一句,「不管怎樣,我會替你禱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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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感激她滿溢的溫柔,對我來說就像是救贖般的貴重。 十二 她決定轉守為攻,在這場關係裡,她不想要再是那一個被決定的角色,她要 進一步的在這段關係中奪得一部分的控制權。 她先是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喝手邊那杯過甜的珍珠奶茶,一邊揣測怎樣的問 句比既能保有一貫的優雅,又能順利的得到想知道的答案。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這句話張力十足,但卻會讓她像個潑婦。所以不 到三秒鐘的時間她就把這句話在心裡刪除。 「你覺得我們適合嗎?」暗示性足夠,但是感覺太主動。女方主動這件事情 在她的感情史上從沒有前例,也不打算為眼前這個男孩破例。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關係是什麼?」這句話簡直像是前兩句的綜合版,配 上委婉一點的口氣。她想起日語中用禮貌的敬語表達強烈的訴求的手法,其實和 這句話的目的沒有差別。她抬頭看看眼前還在研究片單的他,不自覺發出了短暫 的竊笑。 「在笑什麼呢?」 「沒什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滿是笑意的望著他。 而他非遲鈍的類型,她剛剛心底的糾結和眼底的笑意,他不難猜出她心底的 一點期望,但他不願意面對。他說不上為什麼,但就是下意識的要逃避面對這個 問題。 「不告訴我啊?」 「嗯,真的沒什麼啊。」 「我還以為你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呢。」 「沒有,什麼都沒有。」 結果她還是沒能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好不容易在心裡開始揣摩了,卻還 是前進兩步後退三步。 十三 寫到這裡,感到有一個巨大的瓶頸卡在眼前,如鯁在喉般寫作這件事情已經 不再像過去一樣提供我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空間。 小瑾看了我最新的小說進度,看完後非常驚訝,她說這部小說的女主角比過 去的作品還有我本人的影子,連面對不清不楚的關係的態度都如出一轍。「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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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某個人一樣。」她加重語氣的說。 我想一想他的話就不自覺的笑了。是呀,我才覺得要倚靠這次的新作品來達 成前所未有的寫作層次,但看來是失敗了。我的作品還是個人色彩太重,想像空 間和現實不清不楚,原本想要挽救現實生活中的困境,現在連想像中的女主角都 被我這種矛盾的個性拖下水了。 我倔強的和小瑾說,無論如何它都只是篇小說。別拿來檢驗我的現實生活。 但其實我害怕的現實生活中的這種關係根本禁不了檢驗,我害怕得知真相。對我 來說真相就如同一枚硬幣一樣,正面是雙方建立在對等的關係,背面則是你的一 廂情願。不管是哪一種機率都只有一半、一半哪。 但我思索著筆下的女主角,還是想要讓她脫離我的影子,不要再被自己的自 尊綑綁住了,去追求更美好的東西吧。小瑾反問我,為什麼不要讓男主角來主導 這段關係就好,寫成男主角開口道破這段關係的存有價值。 我想想,或許對我來說,這個會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只是,如果可以讓一向 因為自尊心太強而感情受挫的女主角有一個突破自我性格的機會,那會是再好不 過的了。 十四 這次是他竊笑。 「我還以為你想到我。」他故作輕鬆的講了這句話。 「嗯,是有想到你。」這是他第一次講出這樣的話,害她不自覺的說出了實 話。 「想到我什麼呢?」 她在這一瞬間,突然想起他們的一次見面的場景。在步調匆匆的校園裡,都 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們這樣的關係也一年了。她在圖書館中陳列哲學書籍那區 待了一個下午,然後發現角落的他也是,只是不是在看書。她把手上的書放回書 架後,他走過來把剛剛她在看的書拿走,說,「其實我在等你剛剛看的這本書。 這年頭讀得下去海德格的人真是不多。」 可能因為他們的關係從海德格開始,建立於對於其他一般大學男女不太一樣 的話題之上,她才會對這段關係的發展一直有所遲疑,儘管身邊的人都告訴她可 能會發生的情況。她每次面對這類型的建議總是說,「別說了,我也不是沒交過 男朋友,但他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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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就是不一樣,因為他在她心中是非常特別的。她回過神,看著眼前的 他,決定正視這個問題。這一次,她能逃開心中的巨大自尊心產生的陰影了。

十五 故事的走向大致底定了,有種解脫的感覺。不僅僅是小說的進度,另一部分 也是在想像空間中對自身性格的救贖。文學的正道究竟是什麼呢?我想,我現在 可以正視這個問題了,寫作是一種珍貴的救贖。至於到底應該要保存其高導性, 還是要讓它順應大眾文化,我想這是各類型文學對於藝術本身遍地開花的產物, 總歸來說都是好的。 我在書桌前把剩下的小說大綱寫好後就出門散步。反覆思索這一年之於我的 關係,也在心中默默感謝這個連名字都還沒取的女主角,她讓我在想像空間中擁 有了平常沒有的勇氣。 想起上次寫小說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這次會寫都得感謝某個人一直催促我 想新的故事,寫出新的作品。回到書桌前,我把剩下的小說大綱一筆刪除,就讓 它保留呈現有的形式,反正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的就是讀者的自由意志了。 然後,我打開手機,打了通電話給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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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號 37 〈耶誕樹的枯萎〉 『你爺爺幾日前跌了跤,沒什麼大礙,但不太能自己處理生活了。』媽媽的 嘆息穿過手機揚聲器直奔我的耳膜震動著。 「這樣嗎…?」我輕聲低語著。 切斷電話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任由剛才的話語在腦海中鼓噪著。 『你伯父們過完年後想把爺爺送去安養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總有點捨 不得。』 腦海中有關爺爺的記憶,都是些特別節日時一大群人圍著吃飯的畫面。 清明、中秋、除夕、春節……。 爺爺像是耶誕樹,是只有特別日子裡才會出現的裝飾品。 唯有幾幕深深烙印在心中-那日在溼熱陰暗的廚房裡,只有我們倆吃著桌上 綠盈盈的無籽葡萄,一邊聽他說進口水果的價錢,那是我還沒長大、不會因時間 與距離而感到陌生的時候。上了國中之後,越來越少回去爺爺家,彼此僅存的聯 繫只剩下周末晚上爺爺打來問候的電話,漸漸的,我們倆的對話竟只剩下天氣與 成績。 『現在讀得怎麼樣啊?』爺爺關心的詢問。 “你只在乎我的成績嗎?"我盯著灰白電話筒上的污漬想著,然後佯裝笑意 回答。 「就是那樣,馬馬虎虎的拉!」 其實明明了解的,那種關心。 但壓力像隻窮追不捨的巨獸,用恐懼淹沒了我。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好幾年,從基測到學測、到指考。 好不容易上了一所跟其他親戚相比下不會太差的學校後,我離開了故鄉,一 個人在台北生活著。而那些有關爺爺的記憶與聲音也漸漸地消失在內心的角落。 人們是如此的善於遺忘。 除夕是個特別的日子。 生長在這塊土地的人們,年年的這個時刻通常都在和過往相同的地方,陪伴 著相似的人們紀念著歲月。但家族合照並不是每年都是一樣的人數,有時增有時 減。有著生命誕生的喜悅,也有生命凋落的悲傷。 相片記錄的不只是生命的輪迴,還有歲月的流逝。不管是多麼熟悉的人,拿 出十年前後的照片對比,也只能讓人感嘆光陰匆匆的無情。 而爺爺那因駝背而越趨矮小的身材以及從烏黑轉向銀白的髮色都在在的證 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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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我昏昏沉沉地從車上走下來,一下子就被冷空氣給凍醒,我抬頭望著嘉義的 天空,清澈無雲。多久沒踏上這塊紅磚色的土地了呢?上次回來是時中秋吧?那 日的月圓嗎?那時的爺爺……。 『筱涵吶!你回來啊哦?』爺爺那永遠不變的開場白,熟悉的響起。 我轉過頭去,卻只認得熟悉的嗓音而不認得那熟悉的人。 那是爺爺嗎? 那雙頰凹陷、兩眼黯淡的老人,是我的爺爺嗎? 那只穿著睡褲、衣服邋遢的老人,真的是我那注重整潔的爺爺嗎? 我愣住了幾秒,然後迅速的堆起笑容跟“爺爺”打招呼。 描述永遠比不上畫面來得震撼。 縱然已從媽媽那裡知道情況爺爺的身體狀況不甚樂觀,但我不曾想過這狀況 會是如此的糟糕。在親眼看到以前,我不曾瞭解消瘦二十公斤所帶走的不只是一 個人的體重也包含了他的活力。 看著爺爺就連拄著拐杖還巍巍顫顫的樣子,我立刻拉了一旁的椅子想讓他坐 下。但媽媽卻阻止了我。 『那椅子太矮了,爺爺坐下去後會站不起來,去拿另外一張吧!』媽媽邊說 著邊上前攙扶爺爺。 我急忙拿了高腳凳給爺爺。看著他即使有媽媽的幫忙,卻依舊無法停止顫抖 著、艱辛坐下的畫面,有種難以言語的酸澀湧上喉頭。我不過是看見了一幅在日 常生活中處處可見的景象,但當這部默片的主角換成了自己的親人後,且在我眼 前真實上演,那份苦澀竟是如此難耐。 我默默地坐在原本拿的椅子上,隔著一張條紋式樣的折合桌與爺爺相對而坐。 此時,我才真正的觀察起爺爺。他的眼角有大量的黃褐色眼垢、指甲裡充滿了黑 灰色的汙垢,以及一股體味混雜著濃重尿騷味撲鼻而來。僅是幾次的月圓月缺卻 讓爺爺發生這麼巨大的改變。 龐大的失落與愧疚感像一口濃濃的痰卡在我的喉嚨,於是我站起身去拿了沾 濕的毛巾、指甲剪和小剪刀。回到椅子上後,我輕輕地幫爺爺擦臉以及拭去眼垢, 爺爺嘴裡說著太麻煩卻又用很欣慰的語氣謝謝我。媽媽看到我的舉動後也沒多說 什麼,只是走進了廚房去幫三伯母準備午餐。幫爺爺擦完臉後,我拿起了小剪刀 一邊清除他指甲裡的汙垢,一邊聊天。溫煦的陽光驅走了寒意,這一幕十分祥和, 但我的內心卻一點也不平靜。 我對於人衰老後只會越來越虛弱的殘酷事實感到無力,同時唾棄著自己。因 為我對於爺爺身上的氣味感到噁心、對於清理出來的汙垢感到骯髒。我是多麼的 虛偽啊!嘴裡說著不麻煩,心中卻如此的反感。 此時,三伯父與父親一同從巷口走來,看到我的行為後大力的稱讚著我,這 讓我更加的痛苦。我隱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與《人間失格》中葉藏對於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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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溫柔行為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都運用著偽善的詭計,意圖使世人相信我們是 良善的、無害的。葉藏是為了掩蓋異於常人的自己,而我則是想藉由這行為減輕 我對於爺爺的愧疚感。對我而言,做這些事情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行,然而我卻 抱著厭惡的心情贖罪,甚至還獲得了稱讚。這是多麼令人可怕的事。但我只能戴 上親和的面具,如此一來才不會有人發現我卑鄙的行為。 在古老四合院的庭院中,我們圍成一圈吃著年夜飯。聽著即將過去的一年中 發生了的事情。此時媽媽突然說: 『爸,你明天先跟我們回台南,過完年後我再送你回來,好嗎?』 在來嘉義之前,就聽媽媽嚷著捨不得爺爺在年還沒過完前就被送去安養院。 她的掙扎與不捨我都看在眼裡。 大年初二,我們一起回到了台南。 如果不是自家公司就坐落在一樓,而又有貨梯可以讓爺爺安穩的上樓,恐怕 媽媽也不敢這麼輕易帶爺爺回家。 在布置給爺爺住的房間時,我問了媽媽關於爺爺身上濃重味道的事情。她告 訴我,只要徹底幫爺爺洗好澡,每日清理房間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但是真的這麼 簡單嗎?經過幾日的相處,便發現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譬如爺爺總等到最後一 刻才要進廁所,然後便從客廳的座椅上一路滴濺著黃色的液體到門口。以及老人 無法處理好小便的問題,總弄得床鋪上與擺放尿壺的地方充滿腥臭的氣味。吃飯 時不斷顫抖,搞得滿桌子與地板都是食物的殘渣。當父母在整理這些混亂時,我 也無法袖手旁觀。 “再忍忍吧!”我邊拿起濕濡無數次的床單邊想著。同時還要面帶笑容地對 著爺爺說這一點也不麻煩,只消把床單丟進洗衣機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床單走向陽台,重複著過去幾日的例行公事。痛苦、煩躁、 自責各種複雜的情緒如同洗衣精般滑溜的注滿了我的心思。我漠然的看著機器滾 動。 『不如就把爸留在台南吧!至少我們好照應些,年後找間白天照顧的安養院, 晚上再接老人家回來一起吃個飯,這樣爸也比較不會孤單。』父母的對話從遠處 飄進我耳裡,順帶攪動我的心。一種包裹著自私想法的泡泡瘋狂地從內心湧出。 我甩甩頭,把情緒拋在腦後。 晚餐過後,我們一家人在客廳裡看著春節特製的綜藝節目,只見媽媽皺著眉 頭,似乎在強忍痛苦的樣子。 「媽,你怎麼了?」我略帶遲疑的問。 她沒有回應我,反而是走向櫃子拿出一罐觀世音救世散,連水也沒摻著喝就 把藥粉吞下去。但那一點作用也沒有。只見媽媽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甚至冒出冷 汗。爸爸眼看苗頭不對,急忙就載著媽媽往醫院去,匆忙之餘還不忘交代我照顧 爺爺。客廳裡頓時只剩下我跟爺爺兩人。我沒心情繼續看電視,而爺爺也到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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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時間,我攙扶他走向廁所,等他解決完尿意後,扶他進房,整理床鋪與一旁的 尿桶。這段時間以來,都是媽媽在做這類的事情。 『你媽不知道怎樣了,希望沒什麼事情。』他躺在床上喃喃的說著。 爺爺最依賴的莫過於媽媽了吧?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親在處理,只怕之後 開始上班後會應接不暇。 「應該不會怎樣的。」我也沒什麼把握,但總不能讓他心慌。 然後關上了燈。 到了早上,父親告訴我說媽媽昨日因為急性闌尾炎緊急開刀,這兩天需要待 在醫院觀察。糟糕的是,明天就要開始上班了,媽媽在醫院休養,家裡還有爺爺 要照顧。我只能盡力的幫忙,但許多事情依舊是要爸爸來處理,譬如幫爺爺洗澡、 換穿衣服……。 無力感如海嘯般襲來。 這天晚上,父親和爺爺早早就睡了。只剩下我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躺在床上、 手裡拿著遙控器,不斷的重複著轉台。平日有趣的節目都令人索然無味。這時我 聽到了爺爺的呼喊聲,急忙地跳下床,往他的房間衝去。 我開了燈,定睛一看,爺爺倒在地板上呻吟著。一旁紅色的尿桶翻滾在地上,潔 白的磁磚上漫溢著黃色的尿液。我跑去爸爸的房裡叫醒他,兩人合力扶起爺爺, 整理這團混亂。等到事情處理結束後,我看見疲憊爬上爸爸的眉頭,他回房的身 影充滿了沉重的氣息。 我想,這夜誰也無法安心入睡了。 隔日,我帶著媽媽的換洗衣物前往醫院,看她略顯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名為 不安的螞蟻嚙咬著我的心臟。我一手扶著媽媽,一手推著點滴架,帶著她去廁所 擦身體。奇怪的是,我並不會對照顧媽媽感到反感,倒是有種慈烏反哺的感受。 我默默地替她打理好一切,並買完午餐後便離開醫院。我沒有告訴她,爺爺跌倒 的事情。媽媽是個愛逞強又閒不下來的人,回到家後一定會忍不住忙東忙西,而 不肯好好休息。若是又讓她知道爺爺的情況必定會心急如焚。況且,依昨晚的情 形來看,爺爺的狀況並無大礙。 回到家後,我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他像是暴風雨後受難的人,茫然 地盯著牆壁。看見了我,他的眼神才開始有了光亮。昨晚那番鬧劇過後,爸爸替 爺爺穿上了紙尿褲,然而尿液還是滲了出來。而今天早上,爸爸趕著上班,也就 沒幫爺爺整理床單了。爺爺像個受到責備的孩子告訴我床單的事情。我忍著巨大 的無力感準備午餐、清洗床單,還要安慰他這沒有什麼。 下午我拿了曬乾的床單,走進房裡,那股混雜著老人體味與尿液的氣味充滿整個 空間,縱使開了窗,依舊縈繞不去。夕日的餘暉灑進房裡,但在我眼裡,充滿昏 黃色調的亮白牆壁如同遲暮的老人,而整個房間像是被潑上黃色的尿液般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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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那是心理作用,但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想法。若有一位調香師來到現場,那 這裡必定可以作為邁向老死之路氣味的參考;若讓一個畫家將此處的景象畫下, 那背景肯定是如孟克的吶喊般絕望的色調;若使一名電影導演拿這個房間當場景, 那大概只能使用在 60 年代的黑白默片裡。 我想,人們之所以能耐心的對待幼童,是因為明白他們會成長,總有一日會 長大到獨力撐起自己的生命。但老人則不是如此,他們不論再怎麼努力都只會越 趨衰老,死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當我們面對一個已註定好結局的悲劇時,做什麼都顯得徒勞無功。 媽媽從醫院回來了,這時我才告訴她,爺爺跌倒的事情。她觀察了一下爺爺 的情況,認為雖然表面上沒什麼問題,但爺爺在站起來時所花費的力氣與時間都 比之前還要長。此時是第三次爺爺從坐在沙發上要站起來卻失敗了。我看見媽媽 虛弱的雙眼中又添上了一抹疲倦與擔憂。 本來應該要送爺爺去安養院的,但母親總是狠不下心,倔強的以為自己能夠 擔當起照顧者的責任。而現在已經開始工作又因為手術的關係,不能出太大的力, 每隔幾小時就要更換沾滿組織液的紗布,這讓她對許多事情力不從心。而在照顧 爺爺的事情上自然不如以往,至於爸爸對於爺爺無法控制小便這件事情,也越來 越無法忍受。父親甚至將往日累積的煩躁與憤怒發洩出來,情緒就像火山爆發般 的無可預期且造成巨大的傷害,他對著爺爺說:『這麼大的一個人了!卻連自己 的小鳥都管不好嗎?』 父親是個以工作為重的男人,但這段期間他除了要面對連假結束後的繁忙工 作、注意母親的身體狀況還要照顧爺爺。這些生活瑣事所帶來的壓力已讓他難以 承受。 那天晚上,爺爺要我幫他撥電話給大伯。我的不安層層堆疊著,然而又不能 違背他的要求。只好待在一旁聽著爺爺與大伯的對話。 『我想要回老家拉!我可以照顧我自己,一個人生活比較自在,不會被人唸。』 他略帶哽咽地說著。那被人遺棄般的滄桑表情出現在爺爺的臉上。 對於這段話,我感到無力又憤怒。你究竟明不明白,現在與你通話的傢伙是想把 他送進養老院,僅想著每個月花些錢來打發你餘生的人。他甚至沒回來過年!當 你這背後隱含深意的話語被其他親戚打聽到,他們會對我的父母做何感想?而你 怎麼會天真的以為你有辦法好好照顧自己?又怎麼會天真的以為,你其他的兒子 有可能放你一人在老家而不送你去安養院,好讓街坊鄰居有新的話題來嗑牙子? 縱然父親的話再怎麼過分,他也不曾吼過你,他只是挫敗到需要一個發洩的 管道。而且這裡有人照顧你、真心的關懷你、有空閒時還會陪著你慢慢地推著輪 椅散步。等你被送到了安養院,你在那些看護眼裡,不過就只是個編號而已。 然而爺爺真的是在怪罪父母嗎?還是他覺得自己已是個沒用的累贅?與其 在這裡影響別人的生活,不如回去自己熟悉的地方緩緩腐爛?當我看到他泛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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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我的怒氣像是被拔去牙齒的獅子,已經放棄撞擊情緒的牢籠了。 那天,爺爺走向了樓梯。 他平常是靠電梯上下樓的,因為他的膝蓋早已不適合承受過多的壓力。但那 晚台南罕見的雷雨交加,父親為了怕打雷導致電梯失靈就把機器的電源給關掉了。 當時父母正在一樓繼續加班,我則剛從小睡中醒來走向廁所,我看見爺爺背對著 我要走下樓梯的身影。我走向爺爺,想攙扶他下樓,但凝視著那個背影,我突然 有好多的情緒湧上心頭,母親這段時間所承受的辛勞,以及手術後遲遲沒能復原 的傷口,還有她在阿姨面前裝作堅強而強忍淚水的模樣;父親在那日混亂結束後, 獨自一人坐在漆黑客廳的身影。那些畫面在我的腦海中重複上演。我好害怕。再 過幾天我就得離開這裡,回到大學生活,也許之後父母會遭遇到更多的挫折,屆 時我只能從電話中獲得訊息,而我卻無能為力甚至無從得知。我擔憂父母會為了 爺爺犧牲更多東西,我害怕幾個日升日落就會摧毀那個在你還沒來之前是幸福快 樂的家庭。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如果爺爺摔傷了,他就必須去安養院了,對吧?”我想。 這樣一來,媽媽就不會那麼的痛苦,爸爸就不會那麼的疲憊。 而爺爺……不過是回歸到最初的決定而已。 既然母親下不了決心把爺爺送走,不如就由我來成為這件事情的定數吧! 就算只是輕輕地推了爺爺一把,他也來不及回頭。 就算我在這裡推了爺爺一把,我也來得及回去裝睡。 就算是我推了爺爺一把,他也可能因為想讓我免於指責而選擇不說出口。 就算最後爺爺說出了口,我也可以說是想要攙扶他而不小心造成的意外。 人們都會相信我的。 一個願意替爺爺擦臉、清指甲、處理沾滿尿液床單的孩子,怎麼可能蓄意地 傷害親人? 原來我不是人間失格的主角,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他汗流浹背的為 人類服務著,那是他向人類最後的求愛;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我滿身 冷汗的為自私行為脫罪,這是我為了保住理想生活的卑鄙手段。 此刻,我的內心不斷掙扎著。 最後我朝著爺爺的方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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