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Issue #59-60 聲韻詩刊 第59-60期 - Special feature - Myanmar 「緬甸」專輯

Page 1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59

60

June to August 2021

Issues 59–60 June to August 2021 2021 年 6 月至 8 月

二 〇 二 一 年 六 至 八 月

總第 59-60 期



卷首語

聲韻十年 文宋子江

上世紀初開始,香港的新詩發展出繁複精彩 的脈絡,其成就離不開其發表平台,而最主 要的發表平台就是詩刊。除了一九五○至六○年代 主要由本地詩人創辦或參與的《詩朵》、《文藝新 潮》、《新思潮》、《好望角》等重視新詩的文學 雜誌,一九七○年代香港文學巨擘也斯主編的《中 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後來還出現過眾多由一代 又一代香港詩人創辦和參與的《秋瑩詩刊》、《詩 風》、《羅盤》、《新穗詩刊》、《九分壹》、《詩 雙月刊》、《呼吸詩刊》、《我們詩刊》、《詩潮》、 《詩網絡》等詩刊。今天在香港延續這條脈絡的就 是已經辦了有十年的《聲韻詩刊》。 《聲韻詩刊》創立於 2011 年 8 月,創立之初 是一份中文雙月刊,以新詩的創作、評論和翻譯為 主,後得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得力於志同道合的 朋友幫忙行政、活動、美術、校對、發行等事務, 勉強維持。在社長池荒懸、前任主編黎漢傑以及各 位編輯的努力下,《聲韻詩刊》每期刊登三十五位 或以上本地詩人的作品,為本地中文新詩創作者提 供一個多元開放的發表園地。2015 年 6 月,《聲韻 詩刊》需要物色一位新的主編,以免終刊。結果我 接受了社長的邀請,成為《聲韻詩刊》的主編,轉 眼就做了六年。今年 8 月正是《聲韻詩刊》的十週 年。 《聲韻詩刊》前四年的細節,我知道的不多, 不便記述,但是我對他近六年的經歷印象深刻。在 此略說一二,對香港以後的詩刊編輯也許能帶來一 些啟發吧。2015 年我剛上任時就通過改版和翻譯為 《聲韻詩刊》推出新的形象,大大增加內容量,大

刀闊斧改動美術排版。因為我本身有設計書刊和雜 誌的經驗,所以我就親自操刀負責美術和排版了。 在翻譯及交流方面,我嘗試效仿一九五○年代 主編《文藝新潮》的馬朗,以及繼承香港詩刊在詩 翻譯方面的傳統,通過專輯的形式譯介外國詩的風 貌,計有「波蘭新浪潮」、「非裔美國詩人」、「現 代日本詩」、「加泰隆尼亞專輯」、「馬其頓當代 詩選」等。後來,《聲韻詩刊》更常以詩人作單位 進行譯介,「譯介天地」欄目就已經推出過世界各 地數十位詩人的作品,而且「角落羅卡」專欄在某 種程度上為讀者呈現了現當代葡萄牙詩歌的版圖。 從 2015 年起,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都在《聲韻詩刊》 設有專題。為了與其他華語地區的詩壇交流,我策 劃過「台灣七年級新生代詩選」(與利文祺合作)、 「澳門別有天詩社專輯」(與盧傑樺合作)、「港 澳詩人朗誦會」(與袁紹珊合作)、「新馬港澳新 詩互讀專輯」(與林韋地合作)、「澳門專欄」(與 洛書、雪堇合作)、「澳門詩歌評論與翻譯專輯」 等。在專欄方面,李家昇的「游動詩寫室」、印卡 的「無聲地」、鄒芷茵的「文字餐桌」、麥華嵩的「風 物小識」、夏簷的「角落羅卡」、梁冬莉的「賞畫 尋詩」等一直為讀者提供不同的角度去接觸新詩。 在美術方面,除了上面提到攝影師李家昇的 「游動詩寫室」專欄,我還邀請海內外藝術家供稿, 包括德國攝影師馬田.施勒(Martin Zeller)、澳 門畫家蘇惠琼、澳門攝影愛好者維絲、愛沙尼亞 詩人畫家馬圖拉(Mathura)、美國詩人畫家斯蒂 文.施羅德(Steven Schroeder)、居住在香港的畫 家李子玉、北馬其頓畫家左蘭.波博斯基(Zoran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Poposki)、英國畫家劉華(Edward Luper)、攝影 師艾朗.安分臣(Aaron Anfinson)、意大利畫家 真盧卡.高斯坦蒂尼(Gianluca Costantini)、愛爾 蘭攝影師奧利華.法里(Oliver Farry)等等。《聲 韻詩刊》重視詩與藝術的跨界。從 2015 年起,澳 門插畫師洋小漫一直為《聲韻詩刊》不同的欄目畫 插畫,現在她正在成為一位國際知名的插畫師。攝 影師阮智謙的攝影則與黃淑嫻的詩作以對話形式出 現在《聲韻詩刊》。此外,社長池荒懸主持的「讀 音」專欄則讓更多攝影師的作品出現在《聲韻詩 刊》,包括梁山丹、羅月眉、杜錦榮等等。 此外,《聲韻詩刊》還多次刊登香港大專院校 新詩創作班或創作獎的小特輯,說明新詩創作在大 專院校並沒有像坊間印象一般荒蕪,許多大學生還 是願意透過新詩這個體裁去抒發個人的感受、對社 會的關懷、對世界的思考。而且,Covid-19 疫情出 現之前,《聲韻詩刊》和香港公共圖書館合作舉行 新詩創作坊,每年學員的作品都在《聲韻詩刊》以 小輯的形式刊登,並由導師撰寫前言,現在有些學 員都已經常常在海內外華語詩刊發表作品了。 隨著《聲韻詩刊》內容量增加,我邀請了鄭政 恆擔任評論編輯。從 2016 年開始,鄭政恆策劃了 「馬來西亞新詩評介專輯」、「青年新詩創作坊專 輯」、「侯汝華專輯」、「詩學與哲學專輯」、「詩 與電影專輯」、「詩與象徵專輯」等。每一個專輯 都是豐富與深度並重。在我極度繁忙的時候,鄭政 恆幫忙分擔其他編務工作,保持《聲韻詩刊》各方 面的質素。 自從 2015 年 6 月開始擔任《聲韻詩刊》的主 編起,我就同時開始思考如何去發展《聲韻詩刊》 的英文部分,以便增進本地英文詩人和中文詩人之 間的交流。2016 年,我去參加一個關於寫作的研 討會,介紹了發展《聲韻詩刊》英文部分的計劃, 可是大部分觀眾都不看好。其後我在《聲韻詩刊》 陸續刊出一些英文內容,始終感覺難以為繼。2018 年,我邀請何麗明作為英文編輯加入《聲韻詩刊》 的團隊,3 月便以巨量的「CHA: Tenth Anniversary Special Feature」 宣 告《 聲 韻 詩 刊 》(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正式進入中英雙語時期,並且每 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期都以主題徵稿的形式推出。我們驚喜地發現,不 僅本地英文詩人常常投稿,世界各地的詩人也留意 到這本立足香港的詩刊。《聲韻詩刊》除了展望世 界,還容納世界。 十年以來,《聲韻詩刊》的團隊經歷過許多風 風雨雨。正如我常常說的,《聲韻詩刊》是一個團 隊的努力,每一位成員的努力都同樣重要。感謝每 一位為《聲韻詩刊》付出過努力的人,沒有他們不 求回報的辛勞,《聲韻詩刊》根本沒有可能堅持到 今天。我在慶祝《聲韻詩刊》十週年的訪問上說: 「我會將詩比喻成蒲公英。在上世紀初香港詩刊發 跡的時候,詩刊就已經好像蒲公英一樣滋養著後世 的詩人。我都希望《聲韻詩刊》可以像蒲公英一樣, 可以滋養著香港後世的詩人。」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


印刷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發行(香港)

訂閱 Subscription

Facebook

Instagram

ISSN 2308-2216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DISTRIBUTOR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59–60 期

ISSUES 59—60

出版

PUBLISHER

2021 年 6 至 8 月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PRINTER

June to August 2021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詩生活 - 詩人雜貨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承德路二段 75 巷 37 號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稿例

社長

DIRECTOR

• 本刊園地包括詩作、評論、專欄,全年公開徵稿;風格、字數不拘,惟不接受一稿兩投。 若兩個月內未獲通知採用,可自行處理稿件,不設退稿。

廖建中

主編

LIU KIN CHUNG

EDITOR-IN-CHIEF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何麗明

澳門編輯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 來稿一經刊登,將寄奉詩刊乙冊以表謝忱。為鼓勵本地詩歌創作,香港地區之詩作(以 聯絡地址為準),凡獲採用,將致薄酬。 • 賜稿請寄 swpoetry@gmail.com,並列真實姓名、 郵寄地址、電話及電郵地址,以便作業。 • 本刊收集投稿者之重要個人資料(地址、電話及真實姓名)只作編輯用途。本刊會透過 來稿所附電郵,提供詩刊/出版社的活動消息以及約稿。如閣下不欲接收電郵及活動邀 請,或查閱、修改聯絡資料(即刊登稿件上之名字及電郵地址),可電郵賜示。

SUBMISSION GUIDELINES •

We seek unpublished poems, translations of poems, and critical articles about poetry. The magazine is copyrighted, with rights reverting to the author on publication. We are open to all styles in contemporary poetry.

Sub­mis­sions should be sent to swpoetry@gmail.com as a WORD document with all texts typed, sin­gle-spaced (dou­ble spaces will be inter­preted as blank lines). Your name, email address, and mail­ing address should be included on the first page of the attachment.

We are unable to reply personally to unsuccessful submissions. In the case of no reply within 60 days of submission, please consider the submission unsuccessful. We regret that we are unable to engage in correspondence or give feedback.

The local author will be paid at a modest rate for poems upon pub­li­ca­tion and will also receive one free copy of the issue in which her or his work appears. Our rate for translations and critical articles vary, depending on the length. Please consult swpoetry@gmail.com.

You may subsequently republish piece(s) first appeared in our magazine. We would, how­ever, appre­ci­ate a pub­lished acknowl­edg­ment.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雪堇 PANSY LAU

編委

• 惟篇幅所限,每位詩人每期刊登篇數隨行數而定:五十行內詩作最多二首、超過五十行 者最多刊登一首,組詩則作一首計算。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CURATORS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楊喜盈

JOYCE HEY YING YEUNG

顧問

ADVISORY BOARD

陳國球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1

聲韻十年 文 宋子江

疫世讀詩 8

在肺炎時期讀詩 文 鄭政恆

創作時空 16

羅貴祥/如常

16

羅貴祥/究竟

17

周漢輝/沙話 —— 念父親

18

卡密/「山」組詩:唱給詞的歌

37

淮遠/循環

37

陳微/冰箱冥想

38

宋逖(中國內地)/蓮花與年代 —— 紀念邱浩先生

38

浮海/六月

39

吳美筠/新蒲崗的作業

40

吳美筠/外罩情話

40

鄧浩強/房間

40

孔惠瑜/事後

詩歌評論 41

一位香港詩人的誕生與死亡:曾淦賢 文 曾繁裕

澳門專欄「初夏」

20

劉旭鈞(台灣)/遲到者

21

蕭欣浩/裂嘴女

21

姚慶萬/不如將蛇當成那伽

22

南鵲(台灣)/胡適

22

曾瑞明/上帝

23

周鍵汶/綠洲

24

貝非/回南天

24

梁璧君/色弱

24

村正/冬季變異錄

25

今文/謝氏補鞋(石蔭街市)

25

余言/再遊坪洲

26

吳見英/悲情城市

26

季五/湖

27

陳苑婷/寄生

27

梁嘉慧/耳機

28

王碧蔚/早晨的形狀

28

邢鐵/饋贈

29

律銘/水滴石穿

30

唯得/一年來未曾沾染

30

夏簷/井底蛙的下半生

30

水盈/書蟲

31

莊元生/路過廢園

31

水先/一個搬運黑夜的男人

物詩小輯

31

司徒子榆(澳門)/茶几撞掉了

32

編 陳子謙

盧永賢/班房

32

黃潤宇/萬聖

60

陳子謙/前言

33

黃子桐/生日快樂

33

萍凡人/流雲半邊之隱形眼鏡去咗邊 萍凡人/太平山街二樓課室 —— 見山書店速寫

61 61

黃凱茵/錦鯉

33

彭依仁/河道

62

傅家宏/手錶

34

彭依仁/沉默

62

余俊宏/,

35

葉英傑/移

63

宋致賢/館內的肖像畫

35

吳穎瑤/白色鐵車

63

許家傑/黑白淡奶杯

36

李毓寒/魚塘

64

林巧瑜/特別理由

36

鄭點/蟻

64

譚棱欣/洗衣機的飽嗝

36

嚴瀚欽/換季

65

王碧蔚/衣蛾的房子

37

曾旭蔚/鯨魚

65

陳意林/論一隻垃圾桶是如何人設崩塌的

66

路漘/ 35 582008 129333 6

48

幽子/城市的夏天印象

48

黃君榑/說到夏天

49

良耳/一包豆芽的夏天

49

熵南/構成

50

風山千伍/初夏:童話

50

星月/夏季校服

51

冼文光/在海邊

51

祁紫/波子汽水 —— 悼 G

52 52

陳家朗/將夏的悼亡 —— 給阿婆 鳴弦/詩人群組

53

鄭可夫/初夏(戴望舒詩句撮成)

53

洛書/夏令

54

詩子/一場夜雨揚起一首被遺忘的童謠

55

文靜/一輩子一樣長的夏天

55

許越/初夏的挽留

55

玥英/夏日的信仰

55

譚俊瑩/初夏,雛下

詩人光影 56

星宿還在:童常詩的沉鬱風格 文 張燕珠


評書賞藝 67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文 劉偉成

譯介天地 106

文 安傑(Jeffrey Angles)(美國) 譯 歐建梆 109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74 74 75 76 77 77 77 78 78 79 80 81 82 83 83 84 84 84 85 86 87 87

Cheng Tim Tim / Clubhouse

Wendelin Law / Rhapsody on a Theme of Love’s Reflection Hsien Min Toh / Hotel Bathroom Mirror

Hsien Min Toh / Catching you Applying Makeup

Liswindio Apendicaesar / In the Eyes of Twin Flames Aimee Faunillan Abella / Two Nomads

Aimee Faunillan Abella / When the World is Returned Jhio Jan A. Navarro / Jian Eating Poems

Juan Carlos Felipe G. Montenegro / The Virtue of Ignorance Lian-Hee Wee / My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Ronny Chan / Mirror

Low Kian Seh / Rorschach

Donna Pucciani / Lady Macbeth Washes Her Hands Ian Salvaña / Tropical Storm Auring Ian Salvaña / Typhoon Pablo

Felix Chow / Dolce and Gabbana Helle Wuu Xuanzhuan / Mirror

Carissa Natalia Baconguis / Portal John Corrigan / The Bear

Cynthia Gallaher / Scrying

詩意追尋 88

靈感和故事:讀萍凡人的〈潛〉和〈願〉

114

91

綠蒂與丁平交誼述要

118

編 鄒芷茵 96

鄭思珩/夢的兩種形式

98

陳意林/幽靈 OPERA

100

李文靜/雨景素描

102

劉梓煬/寫詩讀詩的時候 ──想起還押的森,我看過的他

104

石堯丹/我走向碼頭

含得獎感言以及關天林、陳子謙評語

港譯本特.伯格詩選《兩粒紅莓》 譯 飲江

專欄 128

無聲地 彼岸的數字 —— 韻律作為第二修辭 文 印卡

專欄 130

游動詩寫室 石頭記,懷念戴天 文 李家昇

Canada-HK Herald 139

專欄 144

Bob Black

Two Poems

角落羅卡 Helga Moreira 詩七首 譯 夏簷 畫 洋小漫

專欄 148

文字餐桌 得閒去飲茶 文 鄒芷茵 畫 洋小漫

專欄 151

風物小識 背影的秘密 文 麥華嵩

抵抗抒情 154

文 馬輝洪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保羅.瓦樂希《舊詩稿》首篇初探 文 巴希

文 吳朗風

詩史鉤沉

Margaret Atwood 詩六首 譯 陳永財

Wing Yau / There is Something I have to Tell you, Emily Jeff William Acosta / Polyptych

高橋睦郎論:逗子的俄耳甫斯

抵抗的抒情詩:兼論韓國詩的多面性 文 佐川亞紀(日本) 譯 歐建梆

157

抵抗的抒情詩的現狀:抵抗對象的喪失與回復 文 中村不二夫(日本) 譯 陳卓姿


緬甸 Myanmar 161 161 162 162 163 165 166 166 167 168 169

Edited by Tammy Lai-Ming Ho

ko ko thett / Cooking Up [Democracy Dishes in my Very Own Kitchen] Zeyar Lynn / To Charles Bernstein

Nay Thit, tr. Thiri Zune / With the Teeth of a Mad Flower Min Nyein Aye, tr. ko ko thett / Map of Myanmar Zeyar Lynn / Myanmar

K Za Win, tr. ko ko thett / A Letter from a Jail Cell Moe Kyaw Thu, tr. ko ko thett / Pai Thitnwe Nga Ba, tr. ko ko thett / Spring

Mi Chan Wai, tr. ko ko thett / Residual Lives

Maung Yu Py, tr. by ko ko thett and James Byrne / Under the Great Ice Sheet 緬甸詩歌:形式.革命.死亡

專欄 189

如是跋涉 其一 ‧ 思源

190

回鄉

193

午後的微觀

194

穿越的困難

197

一個人在下雨

198

泳池相遇 詩 米米 影像 梁山丹

201 202

池荒懸

175

颯雅林恩(Zeyar Lynn)/抗爭!

175

鄭政恆/在一片冰原之上 —— 聞貌玉明入獄

176

廖偉棠/緬甸文辭典

176

璇筠/斷網的日子

177

熒惑/幾個朋友

177

熒惑/在線對話

177

熒惑/失去

178

池荒懸/道路

179

或或/仰光

179

或或/空席 —— 寫於尚能屬於我們的房子

180

彌留 —— 記 13072017 離世者 化

205

不應該

206

折射

209

十月五日

210

途上 詩 曾詠聰 影像 杜錦榮

文 宋子江 編

讀音

213

父親

214

聚會

217

江戶東京博物館

218

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

221

晚上的微光

222

交談 詩 葉英傑 影像 梁山丹

王崢(美國)/緬甸之春

181

姚慶萬/佛寺的石頭

181

馬喬添/希望

181

馬喬添/奶茶

182

鄭點/信仰

182

萍凡人/緬甸玩具店

183

李顥謙/失蹤的象

183

王治澤(台灣)/春天的鋼蘭花

184

王晉恆(馬來西亞)/牧神的遊戲

185

翟彧(德國)/懷緬

185

無花(馬來西亞)/十九 A

186

黃創筠/悼亡。未亡

186

鄧煒儐(馬來西亞)/東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疫世讀詩

在肺炎時期讀詩 文鄭政恆

一、新冠肺炎時期及香港詩壇 經不覺,自 2019 年新冠肺炎(COVID-19) 爆發以來,世界急速變化,我無意作全球大 事回顧,只能夠關注我所知道的,小小的香港詩壇。 微小不代表不重要,如今香港人重視連結外邊 的世界(國際線),香港人在本土與國際之間互動, 在全球當中也有發聲的位置。 大 家 已 習 慣 了 Zoom 來 Zoom 去,2020 年 5 月 23 日由米家路號召的「詩可興:全球華語詩歌 Zoom 朗誦會」,是一場教人難忘的詩歌活動,當 時有全球約六十位華語詩人參加,詩人來自中國大 陸、台灣、香港、澳門、新加坡、歐洲、美國與加 拿大,香港詩人有四位,美國華裔詩人陣容鼎盛, 過去是難以想像這麼多全世界華語詩人可以同場朗 誦,如今因為科技(間接是因為新冠肺炎)的緣故 竟然可以了。 關於「詩可興:全球華語詩歌 Zoom 朗誦會」, 我在文學及文化季刊《方圓》編委會的對談中,作 了以下的發言,算是當下的一點個人反思:「可特 別是對於詩歌的、文學的活動,當你面對著空氣說 話,最後總有一種未完成的感覺。過往文學活動會 比較重視互動,而現在這些活動已經是挺自戀的狀 態了,且活動結束之後,還是需要回到紙本,去思 考如何讓媒體上交流的東西得到完成。」(詳見對 談稿〈先隔離,後連結 —— 從疫症到作為「荒島」 的香港〉,見《方圓》總第四期 2020 春季號「隔 離」)。 國際線重要,2020 年,日本詩刊《詩と思想》 有「香港の詩と詩人」欄目,刊出了鍾國強、游靜、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淮遠、羅樂敏、關天林、陳李才的作品,而另一日 本詩刊《Beagle》雜誌,也有「六人の香港詩人」 特輯,刊出了鍾國強、洛楓、宋子江、鄭政恆、何 麗明、熒惑的詩作。日本詩人四元康祐編輯的新冠 肺炎主題詩選《地球にステイ! 多国籍アンソロジ ー詩集》,收洛楓、廖偉棠、宋子江、鄭政恆、何 麗明、熒惑六位詩人作品,旋即有韓文譯本面世。 台灣出版的香港詩作不少,不一一列出了,例 子有《創世紀詩雜誌》的「台港澳 1980 世代特輯」, 自 2020 年「冬季號」起已連續三期刊載。 自 2019 年以降,許多實體的詩歌朗誦會、工 作坊和詩歌講座取消了,活動的形式也隨之改變, 例如第十三屆香港文學節的活動採用實時直播,而 香港公共圖書館文學月會的講座,就以錄影形式進 行,不設現場觀眾。 香港詩歌節基金會隔年舉辦「香港國際詩歌之 夜」,如此大型的國際詩歌活動,恐怕難以在 2021 年底舉行。2021 年夏天,香港詩歌節基金會舉辦 「突圍:詩歌朗誦與對話」,谷川俊太郎與田原、 阿多尼斯(Adonis)與薛慶國、白江.馬突爾(Bejan Matur)、揚.瓦格納(Jan Wagner)、尼古拉.馬 茲洛夫(Nikola Madzirov)、高橋睦郎、弗洛斯特. 甘德(Forrest Gander)、唐小兵、北島、芒克、柯 夏智、周雲蓬等多場對話,以 livestreaming 的方式, 透過 Facebook、YouTube、Twitter 等作現場直播。 美國 Beat Generation 詩人費靈格狄(Lawrence Ferlinghetti) 和 波 蘭 詩 人 扎 加 耶 夫 斯 基(Adam Zagajewski)在 2021 年去世,香港詩歌節基金會在 網上舉辦了「費靈格狄詩譯朗誦」和「紀念亞當. 扎加耶夫斯基(1945–2021)香港線上詩朗誦」,


都以香港詩人和譯者作主力,可見香港文學愛好者 的世界視野。 新冠肺炎無礙文學出版,最難得是兩本梁秉鈞 (也斯)研究專著先後推出,分別是香港教育大學 區仲桃的《東西之間:梁秉鈞的中間詩學論》,以 及香港樹仁大學王家琪的《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 史論述研究》。王家琪另編著《素葉四十年:回顧 及研究》,都在 2021 年上半年出版,兩書改寫自 她的碩士和博士論文,內容都相當豐富。 肺炎時期出版的詩集,計有劉偉成《果實微 溫》、阮文略《菀彼桑柔》、律銘《沿道尋回》、 何福仁《愛在瘟疫時》、曾詠聰《戒和同修》、陳 李才《漫長的霧黝黑的光》、萍凡人《潛》等等。 王良和、孔銘隆合編的《潮音有時:香港教育大學

第三十八期,都有緬甸專題,值得參照閱讀。

文學及文化學系「薪傳文社」二十周年紀念文集》 也有詩作一輯。 疫情下,書業有進也有退,元朗生活書社結束 (印象中我曾在生活書社主講「強權、時代與詩人」 詩會),而貳叁書房在荔枝角開設分店,實在既憂 又喜。就我所知,詩人池荒懸不斷在荔枝角的工作 室,錄下香港詩人朗誦聲音,並在讀音網站發佈。 2021 年 5 月,華文詩壇面對兩個殘酷消息, 台灣詩人管管在 5 月 1 日去世,香港詩人戴天在同 月 8 日,於加拿大多倫多去世。拙文〈管管詩作管 窺〉(刊於《虛詞》)和〈我和戴天先生的一面之 緣〉(刊於《明報.世紀》5 月 15 日)已作回顧, 在此不贅。另外,兩個電台節目有戴天特輯,分別 是香港電台第一台《講東講西》,有岑逸飛、劉天 賜、古蒼梧、黃子程、黃維波、黃維樑追思詩人戴 天(5 月 18 號播出),以及香港電台第二台《開卷 樂》節目,有關夢南擔任嘉賓懷緬詩人戴天(5 月 22 號播出)。《明報月刊》6 月號有詩酒風流懷戴 天特輯,由白先勇、李歐梵、馬龍、陳若曦、陸離、 董橋、綠騎士、劉天賜、劉美美、劉紹銘、蔡炎培、 關夢南供稿。 自 2020 年 6 月開始,《香港文學大系 1950–

迴光返照的病弱者。 詩中牽涉了內在私人的害怕、恐懼、積滯的思 維、擴張的熱情等等,這些都在公共層面公開,隱 藏著但也顯露了。個人與大眾集體不再截然二分, 「當他們病了,我也病了」,難分彼此,但人與人 共處,彼此之間的了解不是一蹴而就:「牆外的人 目光想穿透牆壁╱看見牆內人模糊的形象……」, 世界冷漠,遠方的伊拉克甚至有戰爭,聲音消失, 溝通不易,但詩人勉勵學習忍耐,相信「我裏面還 有你相信的一部分╱也許終不會完全被病菌所腐蝕 ╱我仍要有日與你在陽光下相見」,「經過了這一 段炎夏的夢魘╱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非 典時期的情詩〉的特點重點是個人經驗與大眾集體 經驗相關相連,梁秉鈞了解溝通之難,但他相信人 性中有忍耐、坦白與仁慈。 我們也不妨看看蔡世豪的音樂與影像,以及 《 變 化 的 邊 界 》(Shifting Borders) 中 Kit Kelen、 宋子江和蘇惠琼的英譯本:

1969》陸續推出,這是在疫情下,我特別關注的大 型出版計劃。另外一個大型計劃是香港藝術發展局 獲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捐助,推出「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其中有《絕地抒情》 中英雙語詩歌多媒體網上展覽、點指香港文學(線 上展覽)等等,都有香港詩歌元素。 最後,我們尤其關心緬甸的情況,抗爭時期有 詩人被捕甚至被殺,今期《聲韻詩刊》和《無形》

二、梁秉鈞〈非典時期的情詩〉 以下讀詩,先看看梁秉鈞的〈非典時期的情 詩〉,詩作原刊於《文學世紀》第 31 期,收於《蔬 菜的政治》。〈非典時期的情詩〉是梁秉鈞擅長寫 作的都市詩,十分形象化,如今再讀,將我們帶到 2003 年香港的 SARS 時期。 〈非典時期的情詩〉的特點是個人世界與大眾 集體經驗的並置,例如這三行:「呼吸變得急促的 夕陽╱映照在金屬大廈的玻璃幕牆上╱一層病弱者 迴光返照的紅暈」,就將人的呼吸轉接映照在金屬 大廈玻璃幕牆上的夕陽,紅暈疊合幕牆上的夕陽與

要來的人不能來,要去的 旅程未知能否成行 靜止在這裏,有些甚麼 在肺裏發熱,懷疑的細菌 蛀食你,蝕成了兩瓣 疏落的葉子,喉嚨在發癢 忍住了許多睡不著的夜晚 不敢咳出來,怕惹起周圍 恐慌的目光,腳踏沓雜 四邊的座位在一剎那撤空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在橋底才用木屐打過小人 用白虎和豬肉安撫驚蟄的季節 霉雨潮濕的牆壁守候了一個春天 等的是要來的沒有臉孔的 恐懼?多年潛伏在陋巷的轉角 在門窗破舊的裂縫之間的甚麼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襲擊我們胸中最黑暗的角落 呼吸變得急促的夕陽 映照在金屬大廈的玻璃幕牆上 一層病弱者迴光返照的紅暈 其實都在同一條船上,何必 盡在咒罵鄰座的人?

我仍要有日與你在陽光下相見

喉管或已生銹,積滯的 思維沒有好好疏通 秘密沒法永遠隱藏在地下了 你的非典型地擴張的熱情 一下子公開在冷漠的眼前 戴上口罩,不見羞愧或鄙夷 自嘲的眼睛也自憫,隱藏了 但也同時顯露了那麼多 我寫信給你:體溫恍惚 寫字的時候病情或昇或降 文字只能面對無盡的孤獨 在頹唐自棄中輾轉反側 荒廢的時光中我們成為了思念 看不見親人互相懷疑 隱藏了的臉孔轉向憤懣還是感激? 總有徹夜不眠的人扺抗狙擊 當他們病了,我也病了 是一曲漫長的音樂,起伏轉折 我們彼此合奏到終場 從滑坡的地方開始學習忍耐 在隔離的病床上思念彼此 牆外的人目光想穿透牆壁 看見牆內人模糊的形象 世界是一具隆隆的機器,觸手

Love Poem in the Days of SARS by Leung Ping Kwan

冰涼,你摸索修理壞了的零件 在傾斜的屋樑下嘗試站直身子 我裏面還有你相信的一部分 也許終不會完全被病菌所腐蝕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剛聽見你的聲音,一下子又消失了 是船隻在霧中呼喚彼此嗎? 遠方再一座城市失陷 多年積存的文物毀於一旦 最脆弱的不知是內心還是外壁 可是龍捲風過後,大橋的支架倒塌了? 不,仍有車輛在大橋上掠過 霧鎖的對岸再現小鎮的人家 明天,我將會再見到你嗎? 經過了這一段炎夏的夢魘 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

those who must come cannot those who must go don’t know if they can stuck here in this heated breath suspicious bacteria getting in worn out in fallen leaves itch of the throat is borne many nights not daring to cough for fear of panicky eyes in a fidgety crowd where in a second every seat’s abandoned under the bridge hit the little man with a wooden clog white tiger roast pork to appease a season of insects waking that mouldy wall had waited out spring was it for the faceless fear coming? hidden for years in shabby alleys, corners something between broken window cracks worn doors a moonless night attacks the chest’s darkest corner the asthmatic sun reflects on glass walls steel buildings—last flush of the dying we’re in the same boat


so why curse neighbours? iron pipes rust, idle minds block secrets cannot be kept in the ground this great atypical passion suddenly shown before indifferent eyes put on a mask no shame or scorn eyes of self pity are mocking too reveal as much as they conceal I wrote to you—temperature unstable goes up and down as I write words have to stand against loneliness

toss about listless, ready to give in as idle thoughts in wasted time even one’s own flesh and blood is suspicious will the hidden face be angry, be grateful? there are always those who’ll fight sickness I’m one of those—it’s a long piece of music ebbs and flows—we play it to the end patience is something you learn as you’re falling on separate beds missing each other people outside see through the walls blurred images of people within the world is a noisy machine it’s cold—you feel for the broken parts to repair them—stand up straight under slanting beams—there’s still something of me you believe in perhaps it will survive till the end so we’ll finally meet in the sun I hear your voice and then it’s gone is it this way with boats calling, each in its fog? another far-off city falls—relics are lost then which is more fragile when supports collapse in the wake of the storm—the heart within or the wall without? No—see there are cars still running over the bridge on the far shore through fog households will reappear—will I see you tomorrow? when this nightmare summer ends

will there still be kindness among us? 三、宋子江〈肺炎時期的抒情 —— 十七年後應梁 秉鈞〈非典時期的情詩〉〉 以下是宋子江的〈肺炎時期的抒情 —— 十七 年後應梁秉鈞〈非典時期的情詩〉〉(刊於《聲韻 詩刊》第 53 期),英譯本 “Song of Despair in the

Time of Pandemic”,收於印度詩人薩奇達南丹(K. Satchidanandan)和 Nishi Chawla 合編的 Singing in the Dark: A Global Anthology of Poetry Under Lockdown (企鵝出版社)。 〈肺炎時期的抒情〉是新冠肺炎時期中,一首 出色的香港詩,在社會關切中不失對人性的關懷, 在眾多 2020 年的詩歌中,這首詩尤其成功地說出 了我們的集體感受和生存狀態。宋子江從〈非典時 期的情詩〉觀察到個人經驗世界與大眾集體世界的 並置,以至人與人溝通的命題,但時代不同了,宋 子江面對反送中運動以降衝突激烈的香港社會,時 代的意象闖入了詩句,混雜了魯迅《野草》題辭的 名句。 肺炎帶來疏離,「冷漠瞬時敏感」,衝突消解 了溝通的可能,市民對政府普遍不信任,官員不願 封關保港,圍城有大虛隙(比照英譯文本),抗疫 如老鼠搬薑,勞而無用。 宋子江的〈肺炎時期的抒情〉上承〈非典時 期的情詩〉,夕陽意象和模糊的形象都有跡可尋, 但這些形象在新的時代,可以賦予不同的意義與感 受。宋子江抵禦了原詩的影響,另闢新徑,尤其梁 秉鈞詩中時有勸導,宋子江的詩卻見悲愴,「瞳仁 日冕俯視昏暗的塵世」是十分宏大的視野,加上詩 末「有人登上獅子山吶喊╱天地傳回絕望的嗚咽」 兩句,更是見天地,見眾生: 我們都有非典型的回憶 有些人死得不明不白 以歌聲悼念逝去的人 四面皆是防暴的回音 尚未排解心頭的催淚煙 又匆匆硬吃黑心藥房的人血饅頭 關舖落閘的人也戴著口罩 向肺炎露出死心塌地的眼睛 有人沉默自覺充實 有人說話倍感空虛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喝水嗆到氣管忍不住咳 猜疑的目光,側開的身體 恐慌的手肘,冷漠瞬時敏感 口罩隨著呼吸起伏 感染人數徐徐攀升 官員抗疫如老鼠搬薑 夕陽痰喘在陰寒街角拷問 圍城虛隙竟是無遠弗屆 有人堅決立春罷工 有人打算秋後算賬

瞳仁日冕俯視昏暗的塵世 一場瘟疫教眾生怒視彼此 膚色語言如何疏離惶恐? 思考公理與正義的詩人 離去了,你我繼續比興互陳 病毒的陰魂牽引眩亂的筆畫 一首詩竟從立春寫到春分 炎夏仍遠?我將會再見到你嗎? 有人登上獅子山吶喊 天地傳回絕望的嗚咽

新年在車公廟抽了中籤 霉雨不慌不忙滋潤病菌 多年未貼門神,今年 流行辛棄疾、霍去病 燉個老火湯,祛除偏狹邪毒 肺祥肺欲清。話說 清明在望,難不成 摺幾個紙口罩代替冥鏹? 有人出門苦無口罩 有人在家隱藏自己

Song of Despair in the Time of Pandemic by Chris Song

郵輪甲板上的人影浮動 瞬間又在霧中消失了 岸上的人揮著晦澀的手 霧散後如何面對彼此 外遊的人匆忙回家掩隱 邊界上浮動著縹緲的體溫 蘭桂坊熟客夜夜哭笑傳染 酒醒運動健身再戰蘇豪 有人不戴口罩引起恐慌 有人戴了口罩引起恐慌 急凍餃子塞滿雪櫃 可會找回家的溫暖? 在狹屋裏自我隔離 思念的親人總在遠方 春寒回想家傳的食譜 仍缺失傳的三昧真火 廁紙與親情定量配給 讓我們結伴練習末日 有人白天輾轉反側 有人凌晨悄悄出門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We share atypical memory Some died obscured We sing our grief; riot control echoes Still purging tear gas from the heart we resigned ourselves to blood buns The drugstore clerk, masked in the dark, rolls down the shutters, his eyes aglitter dead set on the pneumonia Some fall silent but fulfilled Others speak but emptied We choke on water and cough Eyes doubt, bodies lean off elbows panic, as indifferent as sensitive The mask puffs with breathing The number of cases grows every day The sun sets to grill the officials making efforts not to close the border A breach remains forever closing Some decide to go on strike Others plan to settle scores We draw a neutral stick in the temple Spring drizzle muses on the growth of mould Haven’t worship door gods for many years Let’s have the ones auspicious for health Stew a soup, get rid of the damp-heat and cleanse the lung. Speaking of which, Qingming is approaching, let’s burn


some paper masks to replace the offerings Some want to go out for a mask hunt Others stay in, unwilling to speak Silhouettes show up on the cruise deck and soon disappear into the mist We wave ambiguous hands from the shore How should we meet them after the mist lifts? We cut short the travel and rush back for shelter Capricious on the border is the body temperature Contagious in Lan Kwai Fong are tears and laughter Sober up, go to the gym, and get another round in! Some spread panic wearing masks So do others not wearing one The fridge is stuffed with frozen dumplings Can we regain the warmth of home? Self-isolated in the small flat the relatives we miss are always far off We follow a recipe to make a family dish but still we lack the seasonings of lineage Rationing affection and toilet paper let’s practise living life in the apocalypse Some roll deprived of sleep during the day Others sneak out to line up for masks at daybreak The corona iris stares down the world A pandemic crystalizes the hostility of eyes unimmune from the colour and tongue of hatred The poet who pondered on virtue and justice passed on. You and I continue to lyricize Shadows of the virus bewilder our strokes from the beginning of spring to the vernal equinox The summer still seems far. Will I see you again? An outcry bursts from the lion rock Earth and sky echo a whimper of despair

進入他的詩作。另一方面書中不少作品有黑色幽默 感,也活用諷刺的手法,這些風格特色,當然是何 福仁的詩作本色。 《愛在瘟疫時》全部以瘟疫為題,全書有很強 的統一性,而且在整體上見證了 2020 年左右,疫 情下的香港。詩集反照時代,「吹哨人」李文亮醫 生、廁紙荒、國際郵輪疫情、在家工作及上學安排、 限聚令、市況蕭條、戲院關門等都一一觸及,堪為 「詩史」。 《愛在瘟疫時》牽涉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詩經》、《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石濤《老樹空 山一坐四十小劫》(此圖名為〈《清湘書畫稿》卷 之瞎尊者像〉)、主禱文、馬丁路德金〈我有一 個夢想〉演說、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小 說《 愛 在 瘟 疫 蔓 延 時 》(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創世紀》、鍾馗捉鬼、茂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 電 影《 吸 血 殭 屍 》(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荷馬史詩《奧德賽》 (Odyssey)等等。 我欣賞〈樹洞〉中與石濤的對話。石濤原名朱 若極,是朱明王孫,明亡後,父親被殺,朱若極被 太監所救,後來落髮為僧,法號元濟,石濤居無定 處,詩文書畫皆工,晚年定居揚州。石濤是遺民, 也是「清初四僧」之一,傅抱石《明末石濤上人朱 若極年譜》說:「上人性耿介,悲家國顛破,不肯 俯仰事人,磊落抑鬱,一寄之筆墨。」 〈《 清 湘 書 畫 稿 》 卷 之 瞎 尊 者 像 〉 為 康 熙 三十五年(1696)之作,用羅漢像樹龕入定的形式, 石濤在題中曰:「時丙子長夏六月,客松風堂,主 人屬予弄墨為快。圖中之人,可呼之為瞎尊者後身, 否也?呵呵。」「瞎尊者」為石濤另一自號,後身 即來世之身。 何福仁的〈樹洞〉面對俗世,並不涉及佛理宗 教背景。詩人以石濤為對象,用問題架設內容,但 對象並不一定是石濤本尊,甚至更似是何福仁構想 的畫中尊者,在風雨飄搖的抗疫疲勞中,詩人也有 避世之想:

四、何福仁《愛在瘟疫時》 何福仁的《愛在瘟疫時》,是目前少有的一本 以疫症為主題的詩集。五十首詩中英對照,由沈鄧 可婷英譯。 《愛在瘟疫時》一如他之前的詩作,牽涉比較 多的不同文本,如果有相關的背景知識,比較容易

你為甚麼躲進樹洞裏? 是繪畫山水 累了 抑或,為了避風避雨 避開流行的病毒? 你難道不怕蟲蛇鼠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以為挨一段日子好歹 就適應了? 你是不想走出自己的畫外? 風又來了,雨又來了 我也不想走開 能否讓我也擠進來? Tree Hole—Ode to Shitao’s Sitting in a Tree Hole for 40 Kalpas by Ho Fuk-yan Why are you hiding in a tree hole? Are the tasks of painting outdoors

too arduous? Or, you’re taking refuge from the gale and the downpour or from the ailments now ubiquitous? Are you not afraid of all the creepy crawlies? Are you expecting after a while to grow accustomed? Are you trying to stay inside your painting? The wind is stirring, the rain is afoot I don’t want to leave either Is it okay if I squeeze in? 〈問天〉是《愛在瘟疫時》中另一出色詩作, 〈問天〉不是〈天問〉,無關屈原,而是呼應基督 教的罪與正義問題,詩前引《舊約聖經》的《創世 紀》第六章,這一章下接第七章中,洪水除滅各種 活物,挪亞一家進入方舟得救,滅世的上帝正義, 但也憤怒。〈問天〉中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問天, 二是問人。對天之問,詩人不滿災難連累了許多的 無辜,而人人不一樣,有善人有惡人,但都遭到禍 患,第一問多少質疑上天不公。第二問引用《新約 聖經》的福音書,文士和法利賽人質問並試探耶穌 基督,應否按律法將行淫時被拿的婦人用石頭打 死,耶穌基督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 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由於凡人都有罪,大家都走 了。〈問天〉說人類學會了告解和無差別的愛,但 這是理想境界,最終對人的第二問:能否走過悲痛, 彼此寬恕從頭再來?大概是難以成就的心願,但詩 人嘗試發問和盼望。在肺炎時期讀詩,我們需要的

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不正是反省、抒情、安慰、希望嗎? —— 耶和華遂後悔在地上造了人,心中很是 悲痛。(《創世紀》6:6) 上天說話 用雲,用雨水 有時我們嫌它 說得太多 上天生氣 用戰火,用地震 見人沒有改過 用病毒 往往連累了 許多的無辜 從天際俯看 看到橢圓的球體,看到 平面的城鄉和山川 看到微塵似的 人類,是否還看到 每個都不一樣? 上天不是說: 用石頭扔她吧 要是自以為從沒犯錯 人類學會了告解 學會了無差別的愛 我們,能否走過悲痛 彼此寬恕 從頭再來? Why Lord, Why? —The LORD was sorry that he had made man on the earth, and HE was grieved in his heart. (Genesis 6:6) by Ho Fuk-yan The Lord speaks In clouds and in rainfalls


Sometimes, we are a bit miffed He speaks in volume Exasperated, the Lord Bellows in quakes and in wars And, seeing no remorse, He speaks in viruses

懸就兼有電音和影像。 新冠肺炎時期中的香港,詩人創作,如常生活, 而活動還是不少,最後提一提各位,《聲韻詩刊》 在 2021 年 8 月,迎來十周年的里程碑。 V

Implicating often Many innocents From beyond the sky the Lord sees our sphere, elliptical our cities, villages, hills and rivers, two-dimensional When He sees humans dust-like beings, does He see us as individual specks, all different? Didn’t the Lord announce: He that is without sin among you let him first cast a stone at her. Humans have learned repentance and universal love will we survive the grieve and pain forgive each other and start over again? 五、暫且小結 本文回顧了新冠肺炎時期中的香港詩壇,也評 說了梁秉鈞〈非典時期的情詩〉、宋子江〈肺炎時 期的抒情 —— 十七年後應梁秉鈞〈非典時期的情 詩〉〉,以及何福仁詩集《愛在瘟疫時》。 肺炎時期還是現在進行式,執筆為本文小結之 際,正值香港書展,七日展期吸引了八十三萬人進 場,大家暫時遺忘了肺炎,回到大手消費的老習慣。 另外,還有一些新作值得一提。一個是年輕詩人韓 祺疇第一本詩集《誤認晨曦》出版,他的大學文學 獎新詩組冠軍作品又刊於《城市文藝》第 112 期。 另一個是「詩風電浪」播映會,有詩、電音、 影像的詩影音合作作品,李嘉儀、梁匡哲、吳耀宗、 曾淦賢、黃潤宇、璇筠、鍾國強的七首詩,加上 ASJ、姚少龍、楊俊嶼的電音,還有 Crystal Bug、 Neo Yeung、Skene Milne、鄺惠怡的影像,而池荒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創作時空

如常 羅貴祥 甚麼也沒發生 生活如常 口罩令街上多了俊男美女 日子依舊 毋須真相一個 限聚令陌路人更多相互扭扯 生命的突發遭遇 要難以呼吸的人 堅持喘息苟存 甚麼都沒發生 一切如常 即使遠行沒了 足下還有世界 誰還要出門遠行呢 未能脫胎的已決斷不要逃離 感情被攔腰攔截 展示舊日臂上的傷疤 不作無聊的反抗 甚麼未發生 如去如常 回到未來亦沒甚麼幻想的打擊 我們本來就完整良善 自由浮動盡教人眼花目眩 不如讓全數馬上停下來 任腦袋還在發熱的 腳板踩緊地面 把已過去還未過盡的偏偏能記下收藏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究竟 羅貴祥 沒有欄杆,大車小車泊滿街道兩旁 破爛、或亮或不亮的交通燈前袖手 再沒有氣力的一晝一夜 不會縱身讓馬路上的黑象群碾過 也不會由遮擋視野的車輛間 突然躍出 任由盲闖的山豬插穿肚皮 被城市虧待了的行人 以火舌與煙霧償還債務 新的凌亂可以是眾生擁抱的秩序


沙話 —— 念父親 周漢輝 天空植根於大海 家人不在身邊

儀式不急也不閒 我提著容器走一圈

弟與媽都套上泳圈 試著浮離岸邊

恰把爸的一輩子 散留在小草坪上

大概想追蹤爸 而爸游往深遠處

腿上才隱感刺痛 像毛孔自力擘開

像浪花朝浮台爬行 但旨在追逐日間隱現的

逕以細微的裂口 寄存一點灰屑隨身

月和星。三個沙灘球 著地,同時沙堡又半塌了

待幾天後飛赴美國中部 應邀駐校交流寫作為名

我更專心堆沙,創造 自以為在的存在

代爸從來沒有 承諾的旅行成行 ——

不在意自己 與家人距離最遠 ——

午後帶備紙和筆 沿旅館外的河向逆行

沙悄悄流失成筆尖 我從少年直寫到中年

偶至橋上俯望自己的影子 不動於萬般波動中

從家遷出去,已久 像爸中年時我正值年少

像見世間萬河匯流入海 海邊有沙灘等我前來

寧願選擇反叛與疏離 還寫不出有這麼一天 我守在病床旁憶述往事 爸會眨眼一次,或多一次 在他的瞳仁上可見 仲夏,海水,沙灘 閉眼 沙堡像隨之崩解 散落的沙不多 人體焚餘的也實在不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


「山」組詩:唱給詞的歌 卡密 寫給夢的主人公 當甲第一次入乙的夢 那是與甲與乙與其家鄉無關的一陣風 甲在岩石的山頂建起了迷宮 水在巨大的石頭間流動 或者是河的激流,遠遠地奔騰 或者是溪的溫流,重塑迷宮的地圖 或者是高原濕地的、心臟錯綜纖細血脈的,漫流 甲在岩石的山頂建起了迷宮 乙在宮殿的房間裏迷了路 每一間房間都如此不同 每一間房間又似曾見過 甲有時輕聲引路 看那爬牆虎和不知名的植物 迷宮裏升起了薄霧 甲的聲音綿綿長長 乙的雙手綿綿長長 不如就把背著的行李都寄放在宮殿裏了吧 同時在牆壁裏迴響,石阡敲打岩石的聲音 難道,甲不是用鉛筆和橡皮溫柔地建造自己的宮殿嗎? 那是與甲與乙與其家鄉無關的一陣風 甲第一次進入了乙的夢

光的斜井 
 有一種從內生長的死亡 聽不見 風沙沙地搖擺春夏之交
 這時候進入枯黃 這時候進入敵意 這時候進入死的寂靜 這時候就在異國他鄉
 光的井從她單薄的胸口 斜斜地往下走 清晨將醒未醒的光 海平面湛藍與日落的晚霞

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童年的微光 星星的火 小女孩在光的井一邊走一邊玩 怎麼走也走不完
 家鄉有足夠大的山 往下挖一口斜井 屍體和木材作支架 推動鐵軌上的車廂 背負籮筐爬行 從越來越黑暗的遠古地層 尋找堅硬烏亮的心臟 一顆顆心 放進胸口粉嫩空缺的地方 一個個人 火,烏亮回答 電,烏亮回答 活潑潑忙碌,烏亮回答 光的斜井 模模糊糊一個黑的影 影背後還是光 影怎麼是光的源? 影怎麼讓光更遠? 這樣的影,不能愛 能力的能,能夠的能,能的能 詞擾亂小女孩的思 遺失的詩
 那模模糊糊的黑 那微微的變幻的光 小女孩手掌心對準胸口 光的斜井 它分明剛剛還在這裏!

巡山 每天我都到山中巡走 不規則的路 樹枝的形狀 都向我描繪你的模樣 雲有時追風有時追月亮 整個油麻地閃閃發光


教堂的線條這樣柔美 我心裏漲滿了水 今日我出趟遠門 冷落了巡走的山 山讓海風捎來短信 訴說夜晚的失魂

鳥 一隻鳥飛來了 隔著窗紗的影 它的鳴唱不成曲調 詠嘆白日來得太早 情人還在夜行 我知道這隻鳥 它張開翅膀的身影 掠過我心底幽暗的湖 重重疊疊的影 迷迷惘惘的霧 水是否起了漣漪 湖是否撥動了地底 鳥飛去甚麼方向 一隻鳥飛來了 又飛來了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我的悲傷 在山頂我坐了兩小時 想到底要不要打一個電話 暗藍的天底襯灰白的雲在夜裏 燈光投射雲上了淺淺的赤 我的血液變淡變冷之後的顏色 撥通了電話卻也不能夠說甚麼 坐在山頂又過去了兩三個小時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 無數次坐在山頂 歡歡喜喜看月亮 這一次卻是這樣悲傷 眼淚在這裏終於流淌

聰明的理性告訴我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我的悲傷

病中巡山 還有比綠苔更加光滑的缎 锦 ? 我遇上一隻 鸣 叫 的鳥 淺褐松鼠追趕 我往山裏走 試問自己還能活多久 火焰木殘留夜雨 山澗枝身抖日影 孟夏細葉間白花飄落 又飛來一隻新的鳥

早春田野上 河床裸露時 黑色的鳥一團團飛 你是來看鳥的嗎? 彎腰農人從田裏直起身 驚醒壟上一地幼苗 豎起雙耳 看天看雲 沿河電線奔跑 鳥兒唧唧又飛飛 雲唰地一聲 火燒火燒 遠山黛色招搖 尋一根木棍 正恰當溯源而上 過芭蕉與矮樹 絆白花叢與紅漿果 烏黑滑膩鄉間泥道 直指村舍犬吠鵝叫 霧氣屋頂繚繞 早春說到就到 土地歡騰 汩汩滔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


遲到者 劉旭鈞 (台灣) 心田流出詩歌 漫向裸露的河床

迦密山 迦密山的平原上有人在飛跑 天空和身體一樣明澈 馬和鳥一樣自由 女兒和紫色的花微笑
 他下車行走 頭顱高昂,對視太陽的光 他走走停停,右手 從野貓的兩耳滑下後背 滑過上樓扶梯的琴弦
 橘貓靜坐車站,等待 即將出發的巴士、戴頭巾的老年婦人和迦密山的春天

五老峰 我終於看見了五老峰 它看南普陀寺已經千年 它看盡了漁船與戰帆 它看遍了香客與路人 五老峰終於看見了我 我耳後夾一朵前院的三角梅 我手心捧一顆芒果,在五月 我轉頭,我看見了你

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如同所有旅途的異地,宴飲 在抵達前就已結束 午後有牧者蹄印歪斜,酒神縱火在原野上 焚去白芒,焚出城市 一座熱島,蒸騰中等待 登岸者,無處安棲 離地愈遠,家屋及語言 仍相互庇蔭 夢尚在稻浪上,或海潮下 我們已遠勝任何一座巴別。 自塔頂落下,有自己的力學 降下雨水,揚起煙塵 從鋼鐵到晶圓,金銀的本位與 流動數碼 一切升降總在觀望前結束 飛翔,遲滯,或墜亡 如同所有觀望,輻射陣列 望遠鏡自無垠借光,漫長,湧動,斷流 逝去的星宿只在此地不熄。 何以在日光正熾,仍渴望白天 正午的惡魔停棲,吶喊者皆已失語 我們僅剩遲來的羽翼。 翼不覆翼,只有手勢與火光 在遲到的時代裏,作歷史的天使。


裂嘴女 蕭欣浩 遠看你輕身轉來 一動也不動 是對陌生者警戒 還是詭思感染了黑夜 往來通道之間 站著讓緣份延伸 彷彿觸及身軀疲憊 襯托寂靜回家的頓點 風沙從何處吹來 眼晴 一合一開 臉上顯露純白的阻隔 暗燈模糊了彼此的距離 空氣凝結成秒數 滴滴 滴滴 額角流滲出水珠 長髮飄記起街角某個傳說 愛美換來雙重刀割? 醜陋演化嗜血的病態? 人與社會過分糾纏 一道千年不解的算式 你對世事有多麼理解? 我倒沒有甚麼主意 對看的定格場景 一縷獨特的氣氛傳來 害怕髮蠟的味道嗎? 貪吃甜膩的糖果嗎? 想推說要趕往赴約嗎? 誰能臨時擠出半個笑話 這陣子戴口罩的人可多了 誰都能假裝成眼妝美女 可以靠近一點不用緊張 我只想問個關於長相的問題

不如將蛇當成那伽 姚慶萬 將蛇纏繞在頭顱 腦細胞舔吻分裂的舌尖 蛇紋開始在額頭匍匐成金剛圈渴望成佛 念咒,如唐僧如悟空如蛇冬眠般定心 蜷縮成圈吸吮香火 張開嘴巴 紋身、吞噬、等待,一切幻想先依靠嫉妒慰藉 慢慢如蛇 慢慢交纏在每一個人身上 鑽入耳朵 耳朵長在眼睛 看見你們在遠處聲線渺渺 品嚐沒有誰的秘密 於是我毒害成熟 模仿熱帶雨林的巨蟒捕獵聲音 附耳拆解頻率 畜生道的蛇不能躡足與黑夜共振 自以為捲出曖昧的姿勢,只不過 黑夜凝固 潘朵拉並沒有勾引我 濕了裂地 入土免得忌恨被夜涼風乾 藏了毒液在鱗片的縫隙流動 期待蛇皮刻有眾人秘密 能否學習褪下蛇皮 褪下一身貪瞋的習氣 每一塊鱗片都有佛祖 每一個眾生都曾經是蛇 不如將蛇當成那伽 毒液輪迴了一尊甘露 犄角在業力上滴了一滴 輕動漣漪,直至 腦袋的河沒有掙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


胡適 南鵲 (台灣) 萬籟俱寂的夜 山裏的麒麟掰著腳趾盤算 不曉得過冬的栗子夠不夠 許久不見的青蛇,餘留 一條乾皺皮囊 溪水睡前暗暗發願: 奔流到海不復回 攔下了清風的蚊子 得知秘密訊息 溪水睡前暗暗發願 聲聲渴望著前行 日間的躁動襯托夜深的靜 夜深的靜襯托深夜的蚊鳴 喧鬧成一則電報給遠方的耳 待命的耳傳令給待命的神經元 到大腦翻譯密訊 前線的深夜萬籟俱寂 頭昏眼花的麒麟算不清 山洞積存多少栗子過冬 腳趾邊的皮囊像是 盡力留下遺言的青蛇 堂皇軍靴踏著堂堂步伐 堂堂步伐踏著堂皇軍靴 溪道土石初乾 水滴萬千不知去處 出巢覓食的鳥兒瞇起眼睛 前方層巒之外有座小村 村民也許有人見過大海 題解:隱約記得有人把「胡適」連名帶姓解為「要往 哪去?」當年也許是應白話文運動而起的戲言,如今 竟成隱晦的指涉。何去何從,我沒有答案。想起仍舊 是胡適,抄了最喜歡的一首前人詩作為坐牢的朋友「賀 壽」:「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 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我相信溪水會有脫離 群山險阻那天。

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上帝 曾瑞明 在綠色的森林裏,有時會看到上帝 拿著一本書,還有一杯咖啡 似乎是要避開人群 但又要跟人聯繫 疲倦了 又要保持清醒 有天,我把森林燒了 為了不公義 —— 我要上帝負責 火光中他紅紅的臉 好像害羞 他送我一本書 其實我更想要咖啡 但,這本書仍在我的書架 它象徵上帝和我的友情 我欣賞那發黃的書頁 正如我那鏡子時時陶醉自己的白髮


綠洲 周鍵汶 沙嶺從地平線上隆起 是頭痀僂的瘦駱駝 抵著熱風 —— 牠拽著 一壑腐朽的小木舟 卻不過是樁便宜買賣 別要把性命給賠上 悠悠揚起障日的塵土 拋下了一道瘢痍

我拽著 —— 一壑腐朽的小木舟 抵達旅人的末途 前方沒有更遙遠的土地 你要成為自己的歸宿 還是便宜地死去 但那惑人的無數綠洲 到底仍熱得悶促

遠方的鈴鼓 傳來了橄欖與蜜的芬馥 褐黃的鳶盤踞著山背 覬覦著血與膏脂 春的氣息隨著蠻煙乾涸 大地盡頭急遽地消亡 讓四處的風奪去 前進的方向 我聽見野馬的嘶鳴 成群的奔流在莽原之間 低飲著乳液般的甘泉 江甸覆滿著蘋草與 南方來的雁鶩 月光頂禮著旅人的塚 你的生命滋育了別人的夢 教我為平靜而羞恥 薄霜漸漸凝結成一曲潭水 誰都不願意搗破闃寂 唯有悵然垂下他 有如滿川春草的鬃毛 貪婪地去挹掬著 那淳美如漿的新釀 「灼熱!滾燙!刺喉!」 夜色灌注了衰敗的腐臭 但你渾然打不起勁 還俄俄嚼著腳下的根 水止不了血的渴 正如月擢不掉夜的寒 於是我甘為綠洲所屈服 徜徉在她的乳房間 任黃沙褪去一切稜角 夜的嘶鳴從此散沒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3


回南天 貝非 白幕漸漸暗下, 我的力氣開始回歸身體、意識呵 你也快回來吧。這墮入無力的季節, 四面八方有千萬的水氣擁擠、玩弄你 我路過公園,歲月的遺光在那兒 —— 有的人坐著,單純地只是坐著, 海浪觸碰到岩壁後破碎、濺開, 岸邊的樹搖晃躲避,不願沾到一點 樹葉落在空中的時候內心便已經開裂 成了化石。有的人懷抱馬經, 裏面是奔騰翻滾的鈔票,跑道上的奔流、 馬蹄聲比不上過期丟掉的舊麵包 自由呵,哪裏我才尋得到你。

色弱 梁璧君 我們生來就有一種顏色 形狀也一目了然 然而,我們卻被逼 剝掉原來的面貌 忘掉,抹煞 強行改名換姓 把我們壓扁揉搓得 面目全非 其他人一再誤稱 藍色的西瓜 香蕉呈三角形 世界已顛倒 混亂了所有的顏色 我們以微弱的沉默 堅持拒絕 作出辨認

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冬季變異錄 村正 雨在天橋上一直下 下了一年,城裏的人靠地下鐵路 在陰晴之間穿梭 還有碎開的風景 與擦成虛線的海岸 繞過去,又重新呼吸的 魚池、庭園 還有重組的消息 像一些曝光過度的底片 難以掩蓋蒼白 溫度不再是重要的細節 虚 虛 擬的恐慌像晨霧一般黏人 又重新繞過去 屏息的魚池,屏息的庭園 屏息的長夜漫漫 人們由仰望繁星的年代 跨進俯視的世紀 就好像,祈求腳下的文明 在雨季中甦醒 惹來史書中的候鳥 遷徙到遠方 而遠方始終是 一支重複的歌 瘦得只剩下幾個詞 晴空下 城的冬季,天橋上的雨一直下 溫度不再是重要的細節 雪花封在嘴唇上 失語而不失憶 失去空間,而不失去鐵路 更多難忘的夜晚,朗月清風 擁有了密密麻麻的詞藻和情緒 失去了明信片 它們如雪一般落在別處的冬天 有人開始解釋,死亡是一張糧票 毋須囤積 這已經不是仰望繁星的年代 一張探索宇宙的月票 一列撞進內心的火車 磊磊落落 已繞城而來


謝氏補鞋(石蔭街市 ) 今文 一個老者,一頭稀疏沒有一根黑髮的頭 像一門手藝要經得起時間的漂白 年輕人都不願入補鞋的行業 老花鏡放大引線的針孔 粗糙的十指沾滿黑色的鞋油 鋼錐鈎針銳利,用力穿透堅韌的鞋底 戒指抵擋針尖的鋒利,血染的戒律 成就一門手藝爐火得以純青 名牌是年輕人的身份 男女朋友不停輪換 像隨便丟掉的一雙雙裂口的波鞋 縫補了的裂口,用萬能膠黏緊鬆散的鞋身 像多年的感情怎捨得丟棄 皮鞋的鐵碼是賽馬的蹄 斗零踭行走在街上是咯咯的馬蹄聲 裂開的球鞋完成不了比賽 最後的馬啼聲也跑過了終點 皮鞋 鋥 亮配一頭閃亮的黑髮 一個人的身份要襯一對身份的鞋 打磨,拉布,鞋要擦得烏黑閃亮 匠人的功夫無須要理會對方的身份 戴著墨鏡,躺在竹片沙灘椅 功夫是功夫外的馬經 「轉個靚彎入直線,兩匹馬衝刺, 分不清頭馬,要影相。」 賽馬講解員,慢如畫馬,快如射馬 恍如一個補鞋匠一針一線穿縫的工夫 還要準時交貨給顧客的諾言

再遊坪洲 余言 從寄居的白房子出走 你要尋找自己的聖地 插上旗幟向大海宣告 一座島嶼的所有權 屬於愛它的人 只有在荒涼與繁華之間 備戰的時鐘可以偷閒 像樹蔭下乘涼的橘貓 聽著海的搖籃曲 打盹,長達一個世紀 醒來的眼睛近視加深 看不清殖民者留下的路牌 龍母廟和福音堂影子交錯 茶餐廳裏餐牌仍然銘記 豉油西餐味道的混雜 船鳴響起,黃狗匍匐 在逐漸發燙的石塊上 一隻螞蟻離開 一隻無知的螞蟻走近 排隊的人們都不曾注意 他們即將跌落巨人的大鐵鍋 你要打撈銀洲仔的彎月 偷藏在桃源鄉的海底 哪怕太陽被謠言擊沉 明天還有捍衛光明的理由

頭頂吊滿昨天完成補鞋的編號 旁邊警帶圍住了一間空置的斗室 滿室佈滿風塵的蜘蛛網 一隻蜘蛛爬出蛛網張望 像記掛當年旺舖的主人 曾經失傳了的一門手藝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5


悲情城市 吳見英 這天踏入城市的邊陲,日與夜 夜與霧,霧緩緩攀上眼鏡 聚合成珠片,噴水池濺起水花 迎來初春的微濕,他們說 悲情的故事在此發酵,沒有看見 樹下有幼苗掙扎存活,只有 社交媒體上流傳的影片,老伯 面目模糊,扭動他不再年輕的身軀 身旁大媽維持曼妙舞姿,竭力 從失衡中舞動出節拍。紙扇揚開 扇後他輕觸她鬆弛下塌的乳房 像握住了往昔,唯獨我 聽不見舞動的旋律,節奏 隨輕鐵穩健的前進而和緩 學生沿跑步徑散步,路經小平地 赤膊中年漢練習單槓,著地時 與迎面的主婦寒暄,她 手持紅膠袋,滿足地笑,袋裏 廉價的海魚在撲騰

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湖 季五 雲朵鋪成錦鯉的床 偶爾夢見漣漪 午覺醒來 湖裏竟開滿了木棉 有人煩惱 該怎樣射下一整個春季的太陽呢 有人提前穿上黑色的雨衣 一眨眼 就下起雨 冬去春來 我們看錦鯉游來游去 游來游去 錦鯉看我們 有人遊來 有人遊去


寄生 陳苑婷 青蛙卵長滿一片 那是一粒粒黏稠的生命 預備破出 蓮蓬腐爛了無盡的空洞 挖空 然後 釀進了一圈圈的外星人眼睛 無數的一點一點在騷動 麻痺感啃食著腦神經 請不要長在乳房或是手指頭 不要密在那張完整的皮上 但我很想 在你的體內活著 遊蕩於 你的心肺 盼著在你呼氣時 能在你臂間的茂密毛孔中 滲出 然後用自己填滿你的瞳孔 你說那種密集的寄生 不是愛 是一種醜陋 一種病 我也知道 不能依附在另一個生命體上 儘管這是自然生長 只是 你的千瘡百孔 正好是我的 安樂窩

耳機 梁嘉慧 那聽慣了世俗指責的雙耳 塞進了神奇的魔法耳機 把孤獨藏進耳機 也埋藏了少年的幾許輕狂 貼著耳機 細聽那自由的音波 又把心事收攏在耳機內 不被外人聽見 隔絕塵囂 逃離世俗的誤解 撥開人潮擁擠 跳進童話的夢想國度 築起孤獨營壘 沉溺於使人心安的吾鄉 畫地為城 只是 那空空如也的孤城 也渴望有些許人煙 那無人與共的音韻 也有耐不住寂寞的一剎 又忍不住哼出幾句旋律 城門半掩 冀望有人能讀懂那孤單音符 讓鯨魚的五十二赫茲 不再孤單 渴望把耳機 分半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早晨的形狀 王碧蔚

饋贈 邢鐵

常規性觀看 窗花尺規量度日出 光線狹隘 白色倒影的輪廓交替變幻 在皮膚的粉色濕疹之間 口罩的黏稠蒸汽之間,在 不經意倒翻的咖啡漬之間

有人說:歡樂、愛情、名望、財富、死亡,是生命的五種饋贈。

沖泡第四壺咖啡時 鏡片起霧 咖啡粉膨起心臟從濾紙下漲潮 我虛化成一道剪影降落奶泡中 繞圈沉澱至杯底 這些日子我習慣時而攪拌自己 如游魚翻起湖底的淤泥

春夜裏 煙花散開 你的笑聲響徹點滿星星的廣場 可卻在短暫的沉湎後 祇留下幾聲吁嘆

舉行一場 反復往口鼻鋪上白油漆的莊嚴儀式 車廂懸掛許多下半臉 像橫紋筆記本方正潔白 我們在白牆下暗比微笑或咒罵的嘴型 我們碰撞,聲線清晰地致歉 如皮草養殖場滿籠兔子面面相覷 笑容在毛皮下語意不明 清晨,沒有入睡就醒來 就推開窗 擰開一瓶發霉醬油 咳出昨夜醞釀已久的濃痰 而地鐵也咳嗽著拉扯一連串潰爛的大腸 灰鴿在冷氣機頂互相理毛 窗花裁剪日出 微光滴落 我看見那白色倒影孵化成一個 歪歪扭扭的新生兒

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 題記

起初 你總是站在遙遠處 看不清你的面孔 甚至 在你水一樣透明的身形裏 不帶有任何季節的蹤影

是那一襲白裙覆蓋了我的視野 可這世上哪有甚麼啜飲不盡 守著你決然而去的背影 我整整悲傷了好幾個秋天 為了你的怒放 我也曾把日子反復澆灌 可你的芬芳卻被一再標價 留在心底的祇有那處灑淚的香丘 那破舊的木盆也會長出城堡 當靈魂被忌妒餵飽之後 剩下的日子 也會變成 囚養在池中的魚 此刻 我才終於看清遠處的你 你水一樣透明的身形裏 有水一樣的寧靜 映著我的前世和來生


水滴石穿 律銘 其實多年前我已經夢見你會離開 不帶一點愁緒,也許,放下是你離去的理由 你也許不需要一個理由,所有關係 都會如茶漬化開,變淡,卻又洗不走 茶會變涼,人情不會,你站過的講台 木味會隨年日漸濃,真木的木紋會深邃 一圈又一圈,記錄彼此的禱告 你用過的聖經,文字不會走樣 你坐過的椅,無論誰坐一會,還是會暖 也許,因為近窗,陽光還是會灑下來

手機不顧一切,拍下照片 時間從我們的疾病和衰老中生長出來 浸過水的天花還是會在大風大雨滲水 總會有懂得修理的人,會有預備 多年來都沒想過我們要別離,或者說 有一天,我們總會重遇,那衣飾潔白常新 至於餅和杯,應該不用再為自己預備 誰已用撕開的身體包裹我們,愛 廣闊像水,無垠才能相忘

記得你擘餅時的手勢,日漸純熟的台詞 「這是基督的身體,為眾人捨的」 無酵餅在你掌心碎成百份,分給眾人,每一次 都感到誰被撕開,喝下那過甜的苦杯,縫補 罪得以埋葬,不,身體還能癒合嗎?誰的 我知道你心裏的傷口會永遠敞開 你知道眾人的傷疤,按下去,仍會忍忍作痛 你起初,還會回覆我的短訊 後來我已無法分辨你是太累抑或太倦 疾病的人生,疲憊的是靈魂 有人說錯都在你,錯在選擇離去,沒有 留下一同承受,又說:錯在太遲離去 讓身體和制度一同腐朽。我憑甚麼去 判斷,怪得了誰,我們信心都太少 你單手擋著玻璃讓它沒有裂開時,眾人 躲在溫暖的床鋪,你只有乾癟的床板 多少年了,早已習慣,連唯一的兒子都不 在身邊。天馬有洞,獅子也有窩 你的抱怨連閃爍我也沒見過 你說過自己的情感不多,像頑石 我就送你小說散文著你多讀 你說也好,沒感覺也能為受傷的人禱告 張開手掌去承接溫熱的淚,淚會繡出掌紋 「那一天,手掌給淚滴穿了,怕就要退休」 我答:「這一天你才開始明白 甚麼是痛」,你,點點頭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一年來未曾沾染 唯得 報章 新聞在巨型華廈廣告間溜冰 免費的家園夢,人望高處 名車酒莊舒壓椅專門店餅乾 壓軸的商場提示高貴茶座預約 這城市依然鼓吹享樂主義 總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血管清道夫不是呼籲戒絕煙酒? 不如送自己一根紫外線消毒棒 拒病毒的大氣候下是便攜的武器 消息在字裏行間冷臉傳揚 日復一日的車禍火警兇殺 沒有運轉乾坤的起色 雪雨持續 惡霸暫避鋒頭奢言復出 更多齒冷的資訊聚攏 Zoom 上帶烏紗帽掛假鬚 就可以招財進寶嗎? 信女從廟前的人龍探出企盼的臉 口罩掩不住憂患的眼神 且把素描心願的巨型香燭捧在掌間 虔誠問天 一年來未曾沾染報章 怕白紙黑字 似黏在捕蠅紙的蟲屍 陰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我是洗過一次又一次的布口罩 晾在百葉簾間等待久違的陽光 舉頭也聽不到隔窗的話語 小滴帶菌凝聚 我瑟縮著緬懷那年的一個吻 門縫間忽然傳送一份報章 可以當作踏腳的地毯 想到熊抱,彎身撿拾 食慾破戒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一頁一頁翻閱 指間的紙張 像冷而光滑的肌膚 朵卡萩的磨菰 遠方不能執著言歡的一雙手 堅韌而又細嫩

井底蛙的下半生 夏簷 青蛙跌倒在原來的井底 暈了過去 在天空俯瞰大地的瞬間 在它的夢中再次出現 醒來 又飛來一隻鳥 告訴牠外間如何美好 青蛙沒有反應 只忙著清潔早上 鳥掉下來的糞便 這是青蛙的世界 井口的天空雖小 但能讓牠活得 心安理得

書蟲 水盈 生於書上 書頁是牠的天下 翻頁 遊歷不同維度 以為自由卻遭你監視 你注視牠太久 以至在旁的文字也嫉妒 不虐殺也沒驅逐 不是憐惜而是自娛 娛樂夠了便用紙巾滅牠 本來想用一根手指但你怕髒 潔癖一下變成聖潔 你終究不在乎 沒有哀悼下的一顆生命 卒於書上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路過廢園 莊元生 黃昏落樓 穿過公屋 就走到童年 上學的鄉間小路 春草池塘綠 蛙聲遠近鳴 在小學課室窗下 那時有朗朗讀書聲 廢園在回憶裏開滿桃花 角鐵曾經支撐樹幹正直生長 如今早已生鏽,依然硬朗 仍緊緊釘站在泥土上 讓記憶拋錨 鐵門被榕樹氣根纏繞 曾經是人家的入口 等待著飯香 炊煙上升的呼喚 水泥小徑青苔如輕輕腳印 庭院深深深盡處 有淡綠人家 黃昏篩碎的天光 記得是小學同學的家 忘卻是姓石還是姓張 如今仍有人居住 自行車泊在路邊 輪胎破了,等待修理 等待走更長 更多未知的冤枉路 煙囪冷了 老人在昏暗的客廳 看無聲的電視 鐘擺來回,人生 如夢,醒時不記

一個搬運黑夜的男人 水先 中環商業大廈外牆上 巨型的燈光亮屏炫麗 遠遠的,像兒時電視劇裏 神話世界的天庭 一道道斑斕色彩變幻閃爍著 祥和繽紛的世界 神仙們穿梭往來 此刻彷彿只要往前走 便可以走進那個無憂的天堂 燈光不斷變化著 兒時富麗的景象越來越近 也越來越高 當我的視線從高遠處回落 一盞樸實的路燈下 一個深夜送貨推貨的中年男人 正低著頭 默默搬運黑夜這塊大石

茶几撞掉了 司徒子榆 (澳門) 空氣變得昏暗 舌尖的蝴蝶撲往你的唇齒 佔領, 落下遍地的花 鼻息隨海潮起伏 遠遠近近裏冬日的夏浪 茶几撞掉了 撫觸,我身上的葉叢 自北向南,再由南向北 你到達鎖骨的紋身 抖散指腹濕熱的夜 綿火點簇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班房 盧永賢 踏進門的一刻 頭顱就落在門外 歷史書很沉重而歷史 比腳步 還要 輕 不要驚動孩子 懸吊的旋轉刀刃 切割 下一代的腦袋 投影機投射出一片白 比雪還要潔淨 三原色可以刪去多餘的 雪就變成紅色 孩子的眼睛也是紅色 一眨一眨 一個一個 是天真的 錄像鏡頭 下課的鐘聲沒有響起 而我踏出房門 走向另一個班房

萬聖 黃潤宇 一個哆嗦 老天爺生冷的臀部 顯靈在彼此相認的路上 水源路乃一死角 封鎖神的來路 無極大的暴龍依然在洩氣 幽暗不及之處,暴龍 是他遺棄的真皮 用以掩飾鮮豔的痂 今晚尤顯別緻 當黑頭車輪番發出竊喜聲響 騙他從焦黑的畫框中 摸回自己的影子 而可觸之地 只有單調的皮屑 以軟和的模樣再現: 衣帽間栗色的長襪 在消失中複頌著 一個個語無倫次的吻痕 雞尾酒豔俗的壁掛拖沓成為波幅 回縮到女孩們噹噹作響的 手臂上、臍帶上 一張索求無度的臉 目瞳瞪得比老天還大 一聲抑制過頭的喧笑預示著凝固 神把煙頭擰熄了 在地上 她俯首甘為眾神的火油

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流雲半邊之隱形眼鏡去咗邊 萍凡人 許多櫻花樹飛來 流雲餘下半邊 世界變成靜默的半圓 睡蓮剛剛醒來 把風景還給莫奈 半邊流雲向宇宙展示濾鏡的秘密 遺失的隱形眼鏡 是半圓又不是 天空無所畏懼 縫補著漏光之網 下方有人走鋼索 在半杯水之上

太平山街二樓課室 —— 見山書店速寫 萍凡人 木樓梯將每個書生 錯認為海明威 每個海明威踏上的階梯 通往榕樹高處 榕樹詢問玻璃窗 今天來了第幾個 第一個在家課冊塗鴉 第二個在課堂看小說 第三個靜靜看落葉 第四個遇上前三個 第五個走錯課室 第六個愛看樹枝 第七個上歷史課 尋找太平盛世的起承轉合

河道 彭依仁 習慣在小巴裏張望,窗外山體掩埋 月亮,馬達在足下急速運轉,而視野 從高速公路衝上高架天橋,星宿 迎司機的額角撞擊,勁風飆動 彈起輕濕碎石。你睡在我的肩膀上,無意 探問,窗外明澈的河道,終點是何處? 地平線上滲漏一線狠狠的霓虹 探視著河道、丘陵和分散的沼塘 河流以星宿延宕旅程,在河道的匯合處 一幢幢摩天大廈正在監視它的動作 小巴從高架天橋上落下,霓虹 漸漸遠離我們,偶爾在窗格上閃耀 它既近又遠,彷彿藍月的映象 但我不曉得它的豐腴與無常,不曉得 它的暗示,只認得眼前的荒土 半棄的鋸木廠,隱匿的停車場 隨夢囈拔向高空的路邊樹 一切總是那麼熟悉,經歷雨淋和風化 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房子荒廢 沒有燈,沒有人,也沒有意識到死亡 路牌正暗示一個地方:我曾經到過 那裏,過得怎樣,總之現在我已經離開 街燈以巨大陰影掃描車廂內的每個人 有些乘客比劃手機,有些乘客仍未 熟睡:他們拒絕向風景透露秘密 而終點在等待:一列寥落的燈光 讀出明天的訊息,用無防腐的語言 透露尋常的經歷。霓虹偶爾在地平線上 怔望我們,那個世界無比璀璨,但我 早已熟睡,無力學習更多的規條

木樓梯看著每個海明威上上落落 叮囑他們小心碰頭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3


沉默 彭依仁 1. 再一次,春天踐踏自己的軀體 從枝幹中鑽出青葉,而煙蒂 把人臉薰成焦黃,也足以偽裝成安慰。 如果話題,猶如早餐一樣更替 願誰也不用分享。現在你已經明瞭 太多實相。手術刀剖開了地表 在動盪的水平線上,消失點像浮標 搖曳,風景破碎,殞落在將至的破曉

5. 她們輕聲地歌唱:看農夫耐心等待…… 男聲回答說:地裏珍貴的收成…… 這是怎樣的等待?他想:是安靜 還是不問結果的辛酸,才算得上等待? 他聽見布拉姆斯在樂譜裏,寫上 「晨雨暮雨」,想像農夫在蛙鳴過後 反側難眠。他手持 犂 耙 ,而氣候 將磨蝕他的青春,直至下一年春霜

2. 難以抒寫的名狀:一群噪 鶥 翻動池邊的泥土,不需要任何理由 翠鳥在無人經過的廊橋上守候 竟無法預知氣候,也從未 替自己占卜。我想坐在池畔 瞧瞧自己的五官,在水中溶解湊合 有時我的臉孔在嬲怒、在抽泣 有時想起某年春分,褲頭竟縮短吋半

6. 他們說:你不擅交際,又對不上頻度 不如向樹洞傾訴;於是我走向遠方的馬路 穿過樹蔭蟲鳴,就像穿越時光隧道。但我想 時空並沒有變,我不過在虛空中徜徉。 馬路延伸至單行橋, 㶑 灩的月光照耀夜空 魚群和星宿出沒,蟀蟋背上自己的過往 跨越石頭,魍魅在對岸草叢中躦動 我想起他們。有人扭開客廳的燈,在遠方

3. 紀念碑下,我抱怨大海不再美麗 不信二進法演算的迷思。如果有情侶 倚欄,為渡輪牽動的落日迷醉 我會懷疑中學的遊戲:青春只是荼蘼 一滴咖啡潛藏著黃昏的亂調 而黑膠碟究竟是奢侈,還是苦笑? 當暮色結成黏稠的氣象,三腳架,朝向 被掰開的浪痕,我竟為燈色而哀傷

7. 夢境無法複製真實。趁清醒前 我走到觀塘寮屋的斜坡上,脫下運動鞋 眺望海天無雲,我遇上了同學的臉面 上一秒,我們還在休息室內打橋牌 那時我記得,婆羅洲的橡樹正在燃燒 大學考試還沒有過關。某一年初夏我還看見 他們倒著穿過街巷,不打招呼也不微笑 我醒來伸手一摸,手機竟在 袴 下,沒有電

4. 是時代選擇你,但不容被你選擇 必須簽署你的真名,不是黑就是白 而聲音呼喚著對象,不是暴徒 就是忠實黨羽。我不想再走一步 我要佔據一個方格,放棄手中 地契,不擲骰不進退,像重罪犯 接受命運牌的安排,且要等候時間 駛入另一條隧道,民眾鴉聲譟動

8. 窗簾布掩不住狹隙的微光,天花板 被幻影佔據,傢俱被重新賦予形態,堅實 如同街燈下的路徑,儘管浮光讓人厭煩 黑暗注滿客廳,我仍能認出盥洗室⋯⋯ 收納箱上的書仍在,我曾經動過念頭 要不分晝夜敲打它們,活剝解剖 每個段落,彷彿人們在白晝看清的事情: 他們的語音混入風聲,變成我的耳鳴

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白色鐵車 葉英傑

聽到媽媽 在電話上 跟姨姨爭論 自己是甚麼時候 被外公從內地帶出來 要去律師樓處理 外公留下的東西 要向律師證明 放開的東西值得一念 她覺得很困惑 跟往律師樓的路一樣 不斷轉了又轉 沿途問了又問 她總說不清 她的小時代 只知道小時候跑很快 常常贏比賽 游泳也游很遠 妹妹結婚時 一起飛到關島 到達的那天 媽媽抵抗不了時差 之後所有儀式能進入多少 我曾經去英國公幹 去的時候,彷彿 沒有時差問題 只是每每思疑 那裏的黃昏 來得比預想中的早。

吳穎瑤 白沙泛起刺眼陽光 沾濕發燙的綠黃色 小巴終將燃燒 極限爆炸成白光 人們在三十九度的沙漠葬道 粉身碎骨 十時的劊子手 火槍大模斯樣 瞄準左邊單人囚犯 發射 冷氣有風無力 熱氣刺痛乾澀眼睛與 濕漉皮膚 互相靠腰 愛撫 緩緩地爬 在這夏日 城市的人都在湧浪 乘客漫無目的漂流 眼睛在玻璃窗外浮浮沉沉 瞅見一輛白色鐵造 單車安穩地依傍發燙的欄杆 斜坡下的鐵皮屋冒煙 鑊鏟正在添鹽著醋 十二月的暖冬 車手外出 他們後來為你摺好 白色的被單 當雪絨花融化成露水 插在座椅的紙花 尚未被燃燒或吹散 麵包店的人 仍為你預留一份菠蘿包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魚塘 李毓寒

換季 嚴瀚欽

那時他住在魚塘,住戶稀少,每一處 都聽不到彼此的故事。迴旋上升的樓梯 帶來關切的問話,塔頂上,你匆匆的腳步 將建築踏成危樓,字字鏗鏘 像你吊起過的魚線,纏著兩端 魚兒被刺穿的疼痛,正烙印在你的咽喉

忘了究竟是在哪一場雨 前街的你淋漓著身子 說要有光,城市便彷彿攤開手 撐開大樓與大樓之間的黑暗 彷彿借用維多利亞的燃燒 錯譯一整個世界的明滅與冷暖

你必須長夜當哭,淚水中,耗盡你的神秘 一些街道的姓名,你曾經為我標注 「那些不知名的城市和街道」 在你的語言中,「不知名」是「豐富」的代名詞 那些滯留在海灘的貝殼,你都悉心 寫上故事的序言,是愛的分岔路口

鎖門,鎖門,再鎖門 —— 這些年來,城門的手柄一直都是涼的 涼如電車軌上伸延的重影 你知道,只要一陣熱風,不需要多強烈 就足以摘落將近半個世紀的寒 但尖刀向著布袋彈 冷浪向著多情的牧師,於是你決心 變成一盞燈,在明日的街上 照見仍未斷絕的秋雨,雖以蕭颯的之潑灑視界 卻再也無以秋的名義 打濕發燙的芯子

樹木向上生長時,蔓延的枝椏 圍繞你的玻璃語,光聚焦在筆畫的銳角 整個夏天,都從頂層的玻璃窗邊緣 清靈靈地全部傾瀉下來 人群裏,隔著柵欄,像是被從天而降的隕石 驚慌著分開彼此,你就這樣走了進去 成為不滅的月亮,沉睡 粗暴地打開人們的眼睛

曾搖曳過又如何 雨了,就重新識認一個夜晚 舊城撕開的裂口很快就會縫上 緊裹倖存者密集的呼吸聲 一縷輕煙帶著餘溫 沒人知道它會否被吹散

蟻 鄭點 胡蜂死了千百代 才換來 兩根感知痛苦的觸角 去扛起 前方戰友的屍體 我聽聞 它的兒 在一窪鞋印裏死去 還沒來得及學習 如何以嚼食一顆米的速度 去鑿穿 人類的心臟

3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鯨魚 曾旭蔚 被巨大的影子吃掉 被吞進嘴巴裏 明明可從齒縫逃走 但 心靈書上寫著「不應逃避 直面面對你的恐懼」 於是愈走愈深 食道口與胃袋 看不見光 眼耳鼻舌身全被黏液糊住 腦袋只有黑暗的海水 明明牠沒有閉口 出口還在 但 看不到透進來的光芒 眼睛被掩蓋 心也被掩蓋

循環 淮遠 一條眼鏡蛇咬了十一姑丈的指頭 讓他在深宵毒發身亡的時候 顯然不曾想過 他有一個患精神病的妻子 還有一個沒有精神病的女兒。 多年之後,我家印傭關上小屋的門 把一條眼鏡蛇活活打死的時候 顯然不曾想過 牠或許也有一個 患精神病的妻子 ⋯ … …

冰箱冥想 陳微

於是愈走愈深 胃液漸漸模糊了原來的形體 認不出自己是誰 在哪裏 明明當初一起暢泳 沒有到不了海洋 你沒有吞食了我 而我卻吞噬了自己 我們沒有做過惡事 為何這樣

深夜的新冰箱低沉地吟誦 督促我學像它的樣式 一吸填滿 一呼清空 填滿悲傷時要喝的果粒橙 鬱悶時想塞滿嘴的辣泡菜 清空過期的感情 腐化朽壞的人性 魂深處的口腹之慾 如一張嘴開合 發出持續綿長的「OM——」 新冰箱打開心輪 隨著冷的吐息沒入 井然的格子,好像放甚麼進去 都有安放的地方 即使人來 即使人往 那扇門重覆了多少次開合 它也總是準時在深夜 吟唱,聲音太長 是指向癒合的時間線 我將各種情緒裝進瓶瓶罐罐 新冰箱合上時,障隨燈滅 只有良善保持新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7


蓮花與年代 —— 紀念邱浩先生

浮海

宋逖 (中國內地) 「疼痛就是我的上師。」 —— 邱浩

一塊石頭何曾悲痛無聲 從文殊林 到萬里雲端上為我念經的晴天喇嘛 卻撐開一把曼達拉瓦娘娘的傘 一塊晴天霹靂的石頭 一塊萬里無雲的石頭 從寧波府開始慟哭 從杭州城開始慟哭 從一片葉子開始慟哭 狂喜卻從無畏的蓮花開始 西出紫禁城 何曾能為悲痛借出五塊為萬里雲端慟哭的石頭 疼痛就是一塊萬里晴空的石頭 疼痛是曼達拉瓦娘娘在最後為我們撐開的傘 回到光之寧波城 你心性休息的蓮花無畏 回到光之寧波城 旅行就像曼達拉瓦回到曼達拉瓦的光中 旅行者從來沒有在旅行的路上啊 一塊石頭從來未曾在慟哭的石頭手中!

3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六月

回家的工人跨過斑馬線中段 漏空的半截馬路填滿覓食鴿群 擱置涼亭下的三餸飯還吃剩半盒 打回老家的例行電話,說了半分鐘 又沉默了 一切就在這一時刻跳過夜幕 人們通過彼此的眼球目睹時間的濃稠 當他們追逐自己的尾巴 圍著球場如常繞圈,一次又一次 卻首次絆到 三十年前被割斷的舌頭 停頓的步伐在唯一運作的街燈下迷路 人們衣衫上游移著另類的閃爍 如籠裏的魚餌引誘人去捕捉 沒法轉身走回黑暗的他們於是 任憑強光依附,在搖曳將滅之際 化成千萬雙洶湧的眼晴 共同見證 夜靜一刻在自身上跨越


新蒲崗的作業 吳美筠 其實多年前我已經夢見你會離開 很多年後 我又回到新蒲崗 仰望彤彤的宏亮紅 A 佢係得嘅 制水決不漲價 與港人同進退 任撞唔爛 有人曾經從四方八面在此著陸 卻無從爵祿 利景不利觀景 義發發跡不談正義 鑽石山不再有鑽石 讀港大更不一定在香港大 貨車隨時被快閃抄牌 馬路不斷被破相 像手術室內遭麻醉而失去知覺 混凝土和沙泥像提早陷塌的皮肉 連最粗糙的血管也曝曬在路人不關情的眼皮下 我們憑甚麼堅持叫 黯然銷魂飯 你都唔夠秤 查牌就匿去女廁度 知冇?

在晴朗的寒冬 我又回到新蒲崗 在缺藍的天空收集早已散逸的青春與自由 我們一起在大有街尋覓四道牆 無窗無隔音無廁所無枱無櫈 在烘焙店認識喜歡貝果的少女 愛看村上春樹的男孩 努力習慣大白天包裝跟車送貨 速運由四美搬到雙喜後 空間在五芳壓縮 天天經過與三祝交疊的那街角 造花廠早已舊事無痕 張貼招攬需要廉價劏廈的緊絀戶 有人在此創造無伴奏的演唱 有人在臨時鋪墊的矽膠設計舞動的肢體 有人囤積書頁等待獎項的加持 有人醞釀關於失靈與消滅的散離美學 浪人不浪 疫情驅趕了八達的燒烤平台 小隱於六合的書店守護最幽微的言說方法 時間寫出七寶的塵積和空降 「香港製造」 在九樓抑或 十四樓?

我坐巴士回到新蒲崗 從暑熱到雨天 從托布到剪線頭 勤工獎,打卡,讀街招,兩餸飯 數長江製衣門前的無牌檔最平 偷偷去寮棚吃車仔麵 非法童工積蓄只得三蚊鷄 買一部詩集成絕響 走入大磡村沒有鐵閘的板巷 吃平生第一隻無味的火鷄 如今,詩、奶茶、手推車、消毒水、清新空氣 缺一不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9


外罩情話 吳美筠 我睇見你 你睇牾見我 我使你受保護 我使你被控訴 我使你無差別 我使你噤若寒蟬 我消失我存在 面外底裏 心情起伏 不可沾濕淚涕 一命換一命 一生只有這麼一次 非冷靜不可 噉咪好囉 牾駛眼冤 都得番雙眼囉 我只是遮醜布 或是你的襯衣 我是潮服 我是洪水猛獸 掂過都要消毒 我是無冤不成的情人 貼身侍候 你在蒙面 你做手術 你拒絕相認 你對抗病毒 或者 你是戴奧辛 你不會再見 你我相逢恨晚 變成垃圾 你睇我牾到 你硬係睇我牾到 就算睇到 都當睇牾到

4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房間 鄧浩強 衣衫滲出汗水蒸發黑夜 情緒如霉味溢滿整個房間 天花板偶爾反射微光 一個出口 或鏡面的縫隙 街上一輛電單車疾馳 聲音鑽入窗縫如一個破折號硬生生拉長了空虛的影子 直至消散在本體之中 或無聲地潛入正受造的夢裏? 今夜只剩下電風扇繼續追逐答案

事後 孔惠瑜 點起一枝 涼粉般透亮的黑燈 剝下掛在骨上的衣衫 又把盤骨搭在架上 嘴巴與宮口在衣櫃內沉默 而齶垂上殘留了混濁且流動的光 凝望著 眼淚的標本


詩歌評論

一位香港詩人的誕生與死亡:曾淦賢 文曾繁裕

漫主義陪隨法國大革命(1789)的成功而席 捲歐洲。在 1812 年之前,蘇格蘭文豪沃爾特. 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還算是英國最有 名氣的詩人,但一個比他更懂浪漫的人改變了他的 生命軌跡,讓他甘於放棄詩途,以「英國歷史小說 第一人」之名留傳後世。那人就是喬治.戈登.拜 倫(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他的長篇 敘事詩《恰爾德 · 哈羅爾德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1812–1818)像一座屏障立在司各特眼 前,以天賦的才情讓他看不到超越的可能。這除了 讓人想起死前慨歎「既生瑜,何生亮」的可憐周瑜 外,又可連繫到電影《莫札特傳》(1984)的宮廷 樂師薩列里去,他的光茫因早逝的天才而暗啞,所 以臨終時怨責上帝寧可殺死天才,也不肯把榮耀分 丁點給他。 這是給香港詩人曾淦賢的引言,也是給我與他 的交集的引言。他是生不逢時的拜倫、周瑜和莫札 特,而我只敬陪末座。 之前與記錄片導演魏時煜談起《鴛鴦六七四》 (2020)時,她說馬家輝跟章詒和約飯局來獲取故 事,這些內幕,行外人並不知曉。讀者若不認識作 者,往往只能從文字旁敲側擊,難以感知寫作主體 的經驗轉化為文字的過程,而評論人有時也會面對 相同窘境,只能作「文本以外無一物」的解讀;然 而,若與作者太親近,則怕揭人私隱而在言說時綁 手綁腳,所以好多領會只有心知肚明。在陌生與熟 悉的兩端,下文選取了較主觀的評論方法,不刻意 抽離但保持了旁觀者的態度,為免發表上的尷尬, 不為這評論而約談,也不誇飾言辭以虛美。 1

詩人之生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長篇小說《生 活在別處》(1973)的第一章〈詩人誕生〉開首, 以一個問題給讀者開玩笑:「詩人究竟是在哪裏懷 上的?」主角雅羅米爾的母親希望是在「一塊悲愴 地矗立在岩石堆當中的巨岩下」,而不在廣場的長 櫈或借來的房子,1 然而昆德拉以全知視角揭示,較 有可能是後者,更諷刺的是,一直追求偉大的雅羅 米爾只是母親眼中的詩人,直至早逝,自以為是的 他也未獲肯定。 當然,我無從知曉曾淦賢如何被造,只能把他 詩作被認可的時間點視作更嚴格意義上的「詩人誕 辰」,那當然沒有嬰孩離開子宮的一刻易於界定, (許多寫作的人也會糾結於他們何時真正脫胎、剪 臍帶、在學語中成長……)而我必須從我與他的相 識說起。 那已是十數年前在沐恩中學發生的往事,他中 六,我中七,都選中國文學作高考的選修科目。當 時課室不足,兩級學生常在圖書館置放書包的木櫃 間相遇。我因一篇不怎樣的散文取得公開賽冠軍, 便得了個「文學神人」的戲稱,命名者是一位穿稀 鬆灰冷衫、面帶倜儻笑容的學弟。這學弟與朋友選 上了學生會,自以為神的雅羅米爾便常閒訪學生會 室,與他偶作無關文學的對話,好像還一起打過排 球和羽毛球,由於太瑣碎,幾乎全忘了,毫無惺惺 相惜、識於微時可言,以致我懷疑偉大而早慧的結 交往往是杜撰的。 在我與學弟因畢業而分途之前,雅羅米爾已驚

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袁筱一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 年,頁 3–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1


覺自己是司各特,因當時有個名為「詩網絡」的網 站,輯錄學生的詩作投稿,我在檢查並得知作品不 獲刊登之外,讀到學弟的詩,這名為「曾淦賢」的 拜倫讓當時勤練田徑的我遇見追不上的距離,遠得 足以甘心從此不再寫詩。那首詩的內容已全忘,只 記得意象微妙而深鬱,幽發於同齡者的年輪之外。 其 後, 我 曾 在 昌 運 麥 當 勞 遇 上 他, 他 正 獨 坐, 讀 著 昆 德 拉 的《 在 生 命 中 不 能 承 受 之 輕 》 (L’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 1984), 已 然 是 個 真文青,而非寬衣闊褲、單愛泡咖啡室、熱衷打卡 與流連社交網站擦存在感的那種。據廖偉棠的電台 訪問,曾淦賢自述在大二時開始寫詩(他不視中學 那首驚豔的詩為起始點),當時讀博爾克斯、帕斯、 米沃什的詩,(在另一個訪問中,還提到里爾克和 辛波斯卡,)2 並私底下與其他同好狠狠地互相批 評。3 在讀香港教育大學中文系期間,曾淦賢是薪傳 文社的成員(文社還孕育過唐睿、鄭政恆、施偉諾 等作家),當過社長。他形容那段日子「像處於午 後的院林,有風有鳥鳴,寧靜而舒服。」4,這讓人 想起許鞍華以蕭紅的日本之旅命名的「黃金時代」。 王良和是配得留名的詩人,也是致力扶腋後進 的少數,雖只沾上一席之談,也會被他的親切與熱 情所感。曾淦賢寫下的〈腦科手術〉,就在這老師 手下獲得首個權威認證。整首詩以「終於鼓起勇氣」 起始,以「為牆上的吊鐘進行外科手術」轉移並疊 置讀者對肉身的腦的想像。隨後兩段與手術無關, 而是關於印象的錯覺以及可任意調撥的壞鐘所喻指 的愛情隱患,「腦科手術」實已開始,詩人正嘗試 理清讓他們關係停頓的糾結,這延伸至最後一段: 外殼緩緩被掀開 掉下的鏽齒輪倒落成漲潮的海 2 3

4 5 6 7

8

淹沒腳下每個地方 禁止進入 於是我把它們重新鑄烙 在我的軀體 好使時間能以殘缺的形式 通往未來 5 詩人進入「鐘我一體」的意象世界,修鐘也是 小心翼翼的自修,鏽齒輪猶如必犯的錯誤或與現實 不對稱的美好回憶,浪濤洶湧,迫使他寧願逃回印 象中仍然行進但現實中卻已停頓的安舒狀態,爛掉 的愛情只好順其自然。時間、記憶與愛情是王家衛 電影的重要命題,《阿飛正傳》(1990)頻繁地以 時鐘刻下愛情的座標,張國榮飾演的「無腳雀仔」 也是讓「時間以殘缺的形式通往未來」,但曾淦賢 並非得過且過,而是深諳「非如此不可」(語出《生 命中不能承受之輕》6),他對隱憂的敏感與無能為 力從此貫穿他愈趨綺麗的詩歌。 畢業後,飽經師訓的曾淦賢做過許多零工:製 作中文教科書、任寫作班導師、編輯《字花》,如 今在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工作,不如呂 永佳、文於天、熒惑、曾詠聰等詩人以融入教育體 制之身繼續創作。而他與王良和的師生情誼不以流 涕相擁的形式延續,只像魯迅與他在日本的解剖學 教授藤野先生般若即若離,別後是惦記多於對話。7 當曾淦賢藉〈掘石〉和〈杯子〉接連取得大學 文學獎與青年文學獎,向文壇昭告一位詩人正橫空 出世時,王良和大概是高興的,在愛徒出版第一本 詩集時,他毫不吝嗇地為那些初熟的詩歌加冕:「多 年前讀他的情詩〈腦科手術〉、〈杯子〉,驚為天 人,後來再見他一再〈掘石〉、〈絕石〉、〈化石〉, 深沉如此,執著如昔,而詩藝更上一層樓。」8 兩 首得獎詩延續了〈腦科手術〉以物為題但不斷繞過

南亞路德會沐恩中學校訊第 24 期:〈詩人校友曾淦賢先生專訪〉,2011 年 12 月,https://bit.ly/2UOf0XS,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在同一電台節目中,廖偉棠評曾淦賢:「沒有香港詩人的影子,而是看到很多外國詩人的影響。」曾淦賢回應他學詩初期看博爾 赫斯、帕斯、米沃什,也喜歡部分香港詩人,但想用另一種聲音表達所想。見於《和你說說詩》第二百一十集:〈香港詩人:曾 淦賢(上)〉,香港電台,2017 年 12 月 24 日,https://bit.ly/3wIq8CL,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肆:栽種一朵卷耳花〉,《明報》,2015 年 10 月 6 日,https://bit.ly/3wF3qLW,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曾淦賢:《苦集滅道》,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7 年,頁 104–105。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年,頁 39。 魯迅的散文〈藤野生生〉(1926)記錄了兩人的離別以及魯迅回中國後對師情的思想變化:「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裏去, 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 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 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 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引文出自魯迅:〈藤野先生〉,繁體中文書庫,http://www.bwsk. net/mj/l/luxun/zhxs/004.htm,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王良和:〈推薦序〉,出於《苦集滅道》,曾淦賢著,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7 年,頁 2。

4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物進入我妳關係的造詩方式,〈杯子〉尤其執迷, 不斷以「我們」把現實中已離去並「遺下杯蓋」的 「妳」拉回細碎的記憶,讓杯子的象徵世界不為時 間所動: 這裏的時間早已停止 我們的水池逐漸變少 愈是迴旋,向內尋索 便翻起了更多的泥沙 日以繼夜地我握住我們的杯子 試圖撈走一切瀝黑色的淤泥 只是一次不慎的脫手 妳便掉在水池上,碎了一角 9 這詩段出現兩個矛盾,一則停頓的時間沒讓回 憶醉人的一刻延續至永久,「妳」始終打破了共構 的幸福;二則「我們」既在杯子裏,又在杯子外, 「我」默默供奉的世界在心中,也是心外之物。這 兩重矛盾讓象徵物「杯子」言說情愛如何不可理喻, 以悖論招收信徒,抵抗冷酷地流逝的時間。這時間 有別於〈腦科手術〉喻指關係、「印象中從沒停擺」 的時間,以及〈掘石〉中「我」意圖刪走的時間, 帶著不斷沉下去的留戀和寄盼。 〈掘石〉中的「我」似乎比較豁達,輕輕說出 「太過年輕,所以我們分別」、「有時忘記的人是 我」、「我該在甚麼時候還報妳/滿身的石苔」這 些句子,不再癡求執著可讓親密失而復得,但挖掘 又為了甚麼? 我往根處挖掘 便聽到石頭的說話 教唆我鬆開一樹的根 翻泥以後 總有石卵還有死蟬的外殼 10 「石卵」與「死蟬的外殼」分別指向前兩段所 喻指的棄俗出塵的方法(「我們挖掘,只是為了挖 出/逃離靈性的石頭」)以及空洞的曖昧(「想像 情感是鳥/其實我們只是蟬,不飛」),似乎挖掘 只為了讓自己明白「本是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 意,給不斷翻滾的回憶構築斷捨離的依據。

9 10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 (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 1977) 是 他 與 學 生 藉 歌 德 的《 少 年 維 特 的 煩 惱 》(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 1774)討論愛情本質的記錄,當中提 及每個人總以為自己的愛情獨一無二、比他人的愛 情重要(其實不然)。當文學編輯與寫作課程導師 的人,常會收到關於愛情的詩作,大多只能感其情 但不能感其情深、意象往往顯淺。大概許多初學寫 詩的人都會有種錯覺,認為把自己的偉大愛情平實 地記錄下來便足夠打動人,結果與其他寫下「偉大 愛情」的人一起膩悶地同語反覆。曾淦賢之所以可 被冠以「詩人」之名,不因他經歷的愛情比他人偉 大,而在於敏感心情變化的細節並以迂迴但可循的 路徑表達。以手術、杯子、石對愛情旁敲側擊,於 講究內斂、複雜佈局、深度象喻的香港文學接受處 境之下,實在比直抒胸臆聰明得多。 詩人之死 上年炎暑,在疫情未臨但已滿城慘淚的七月, 我與曾淦賢到母校分享,主持人給我們取了「沐恩 雙曾」這語感庸俗的稱號,但這彷彿把我們各自走 遠的命運綁回起點。「命題寫作」式的週會結束, 我們沒回各自的班房,因為中學已不屬於我們,我 們移步至新可樂快餐,才開始彼此關心的話題。那 時,他難以在對詩人而言特別憂鬱的夜入睡,我並 非幸災樂禍地激讚他失眠時寫的情詩,他語帶輕鬆 (總是能表現出善感者沒有的從容,甚至比太宰治 《人間失格》的主角表現得更從容),說他寧願沒 寫過那些詩句。 是的,在香港,藉文學爭個死活只可換來虛 名,無甚實利,就是豪取大小獎項的詩人周漢輝, 也得在參與譽滿天下的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後擔 心生計,有點像《舊約聖經》中,戰勝 450 個假神 先知、達至人生高峰卻轉瞬逃命、在羅騰樹下求死 的以利亞。也許,曾淦賢不單在詩藝上早慧,也在 人生哲理上早慧,他明白周漢輝的掙扎,也明白偉 大乃至傳世的詩,還不如無奇但恆遠的愛情般可 親,所以最終認定無詩勝有詩。 在香港,文人往往需透過獲獎、投稿文學雜 誌、出書、參與文社或與文學相關的組織(或稱「埋

曾淦賢:《苦集滅道》,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7 年,頁 98。 全詩見於曾淦賢:《苦集滅道》,頁 25–27。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3


堆」)來進入圍爐取暖的小圈子,曾淦賢已藉天分 (他也坦承自己是天賦型詩人 11)輕鬆穿過重重難 關。據洪慧所言:「報章雜誌上,其詩悉為邀稿, 可謂骨鯁傲然。回心一想卻又是,一個知道自己在 哪裏的人並不會心急。一如其詩〈便條〉所言,只 有惶惶終日於進求他人肯定的販夫走卒與及不懂得 詩的、並誇詩的人才會氣急敗壞。」12 這位曾因香 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結果而接連發文炮轟葉英傑的 生活詩、偏好抗爭題材的詩評人對浪漫主義的曾淦 賢可謂相當客氣,13 除引述廖偉棠,指他「拿捏字 詞的沉重已經舉重若輕」、掌握「西方尤其是東歐 詩歌的沉著清晰、微妙實驗」、寫出「世界詩」外, 更斷定他「絕對是香港年青一輩的詩人中極為重要 的一位」。14 我在遠眺曾淦賢項背的同時,不得不 細想他不靠刷曝光率,卻已獲得一眾海內外詩人、 評論人的肯定與關注(還包括崔舜華、吳耀宗、鍾 國強、許定銘等,乃至「每日頭條」這內容農場也 轉載其詩),詩藝上如此游刃有餘,究竟還可攀上 多高的海拔? 我曾數次跟曾淦賢說要給他寫詩評,他常說: 「好啊,寫吧!現在還沒有。」結果,余文翰條分 縷析地寫下〈為自己建造一座花園 —— 曾淦賢詩 集《苦集滅道》讀後〉(2020),自愧不如的學長 還未動筆,只給他寫過一首致敬的仿作,結果成了 悼亡詩: 還欠一些修辭 我便從此忘記所有名字 需要徹夜喝酒 毒打無心的過路人 寫下荒謬自大的句子 強吻深愛過的妳們 世界結成巨石 妳們都不能不愛我了 11 12 13 14 15 16

17

而世界又未曾結成巨石 牠因失眠而高飛 15 在這首題為〈仿石 —— 致曾淦賢〉(2018) 的作品的最後一段,我嘗試循曾淦賢愛好的絕對用 詞(比如「所有」和「徹夜」)、暴力美學(如他 在〈明媚疾首〉忽向情人狠下毒手:「在妳突然想 起甚麼的一剎那/我就握緊鋤頭用狠力砍下」)與 自我否定(用於「而世界又未曾結成巨石」),讓 現實中近乎窒息的他舒幾口氣。在想像中知不可為 而為之是他常用的解脫之道,對「不可為」的深鑽, 讓他在深宵之時,如杜鵑鳥般把血咯成了腥豔的詩 句。寫這首詩之時,我經常能讀到他在凌晨深處貼 於 Facebook 的新作,16 他毫不吝嗇地分享足可見刊、 賺取稿費與曝光的情感點滴,就像將死之人不再介 懷得失,然而,沒有人可讓鮮血長流而不死,我也 該早知他的血晶並非毫無代價,一段段戀情交替已 讓他傷痕入骨。如果詩不是生命,而是要用生命換 取,薄情而風流的拜倫是應當早逝的,而曾淦賢在 決定放棄寫詩之時,大概已深諳他需以與拜倫相反 的深情來償還詩債,這深情並不純然浪漫而醉人, 而是日復日磨蝕精神,以至他以二字總結他的詩: 自虐。17 自虐不能太過,所以他急流勇退,在今年初於 Facebook 的個人帳戶表示完成一項新詩活動的主講 工作後便告別,可惜最終因疫情而得到如下通知: 你好!!有關今年 4 月至 5 月份舉行的「2020 青年創作坊」(新詩組)事宜!由於本港現時 受疫情影響,為減低擴散風險,所有公共圖書 館的場地已經關閉。同時,有關今年新詩組的 「青年創作坊」現亦已決定取消舉行。 好頭不好尾,不知是否可以此斷定一條詩命的終

他母校的校訊專訪如此記錄:「創作是先天的稟賦重要,還是後天的努力重要呢?曾校友坦言,他在創作上的成就是天分居多, 不過這不代表後天努力不重要。」出自南亞路德會沐恩中學校訊第 24 期:〈詩人校友曾淦賢先生專訪〉。 洪慧:〈要每個人都只能死去 —— 讀《苦集滅道》〉,出於《苦集滅道》,曾淦賢著,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7 年, 頁 121。 詳見於洪慧的評論文章〈2019 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優敗劣勝〉(2019)和〈再論 2019 年雙年獎新詩組優敗劣勝〉(2019)。 同上。 曾繁裕:〈仿石 —— 致曾淦賢〉,《虛詞》,2019 年 9 月 23 日,https://p–articles.com/works/460.html,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他曾在訪談中提及那時的寫作狀態:「通常是三更半夜時,有安靜的時間、失眠,就抽煙喝酒然後寫詩,一般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這兩年的詩都與情緒問題有較大的關係。」出自《別字》第三期:〈前塵之困 —— 專訪《苦集滅道》作者曾淦賢〉,字花編輯室,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3/article/kaam_interview/,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和你說說詩》第二百一十一集:〈香港詩人:曾淦賢(下)〉,香港電台,2017 年 12 月 31 日,https://bit.ly/3wUOuJX,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4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結,還是他會以鳳凰涅盤之態不斷輪迴轉生? 過去,不少年輕詩人黯然地、悄悄地離開詩 壇,大概能熬到飲江、崑南、關夢南這年紀是極不 容易的。在老一輩詩人中,關夢南尤以魄力配受尊 敬,他見證一九六○年代香港鼎盛的文社風氣,並 在一九七○年代創辦《秋螢詩刊》,隨後大眾與商 業文化逐漸沖淡南來文人的遺產,他還是堅持下 去,停刊又復刊,手把手地釘裝詩刊,公諸小眾的 同好,直到二○一○年代初,才非常務實地轉營《中 學生文藝月刊》和《小學生文藝月刊》,在 2015 年又創辦了《大頭菜文藝月刊》(還有專供教師投 稿的《教師起動文藝雙月刊》,但後來併入《大頭 菜文藝月刊》),對於文學這盤不蝕本已偷笑的生 意,他花下百折不朽的苦心,猶如烈焰中的不死鳥。

詩以散文句式鋪展,近於散文詩,表述平易, 而每行猶如一個鏡頭,不斷跳接:「夢跟糖」轉往 「祖屋」、「甘蔗林」轉往甘蔗的體貌……這些跳 接時而進入細節,比如第四節的葉子與軀幹面對風 的變化;時而循環而帶出不散的韻味,比如第六行 「它們一大片一大片圍繞我們的屋子」回到了第二 行的場景,又比如重覆了三次的「夢」,這種往復 拿捏得非常準確,不致囉嗦,又能推展新境界,可 謂藝高人膽大。 大概,黃茂林類近於阿城〈棋王〉(1984)裏 的棋癡王一生,有過獨步天下的人生高潮後還得關 注生活問題,雖無從知曉是甚麼確實原因使他淡出 詩壇,但他的詩集《魚化石》(2005)已成他的絕 響,廖偉棠也不無可惜:「我很期待在不久將來可

不死鳥是稀有品種,不少詩人在年輕時已被不 酬勤的詩壇燒成煙燼。數年前,不記得因何緣由, 到教協有為圖書坊找周漢輝聊天,當時他在那裏工 作,給我指著一個方向,說那人就是詩人黃茂林。 周漢輝與黃茂林都曾刊詩於《秋螢詩刊》,而我那 時初涉本地詩,對後者所知甚少,回家上網一搜, 便知是一個香港詩史不能繞過的人物。他曾獲香港 的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學獎、青年文學奬,以 及台灣的時報詩獎和聯合文學小說獎,可算在天下 間難逢敵手。其詩語言精確,造感細膩,富於創造 形式,獨具一格,以下節錄〈南方的甘蔗林〉的首 段以供淺嘗:

見他新的詩集,因為他的詩藝是很高超的,不再寫 下去是很遺憾的。」19 至於曾淦賢以深情貫穿的詩集《苦集滅道》 (2017)會否成為他的絕響?我曾懷疑是一段豐沛 的愛情,讓他頓失痛覺,無以瑰麗地有病呻吟,然 而,數月前,在大埔的省躬草堂前碰上他,我留意 到他拖著個標緻女孩,簡潔的招呼過後,我打趣地 發訊息問他:「係咪就係頭先你拖住嘅阿嫂令你絕 跡詩壇??拜一拜先」,然後,他打了三個笑到喊 的表情符號,接上兩個短句:「絕左先架」、「無 關係的」。倘若寫詩於他,尤如馬戲團的野獸遍體 隱傷下的精采演出,我不會覺得他不再寫下去是遺 憾,但無論如何,他與詩的神秘分手,真像極了死 亡。

我的夢跟糖交纏 童年鄉下的祖屋,外面就是一大片甘蔗林 烏墨的身體,一節節跟嬰兒的手臂有關,上面卻 是淺綠色的長葉子 風吹來,葉子是用來表達聲音,而軀幹卻是沉默 我們都知道,那黑色軀體是甜的,包含的是南方 的風和雨 它們一大片一大片圍繞我們的屋子,卻不屬於我 家的甜味 驚蟄後的季節,甘蔗散發出霖露的醇香,而我們 的夢,也是甜的 早晨我們渴著,渴著 身體猶如被夢吐出的渣滓 18

生死之間 在一次文學散步活動後,正待檢討之時,羅維 日嚼著《苦集滅道》而稱奇,在文人相輕的圈子, 曾淦賢無疑獲得同輩份外多的重視,也許出於他的 不爭,大家往往欣賞多於忌憚。前輩對他也特別愛 眷,吳耀宗把他的詩收入《香港新詩 80 後二十二 家》並常在他的 Facebook 留言,而鍾國強也願意 慢讀他的詩集,明言「喜愛其中精煉而語言獨特耐 嚼的短詩」。20 得力於他堅固的實力和交遊,以及 薪傳文社的餘緒和《字花》圈子的影響力,他曾獲 《聯合文學》引介(2017 年 2 月號)、受邀講論文

18 19 20

全詩可見於鍾國強:〈甘蔗的夢想,蘋果的現實 —— 讀黃茂林詩集《魚化石》〉,「生長的房子」博客,2014 年 5 月 19 日, https://growinghouse.blogspot.com/2014/05/blog–post_19.html,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和你說說詩》第三十五集:〈魚化石:黃茂林〉,香港電台,2014 年 7 月 6 日,https://bit.ly/3ik7Hzm,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鍾國強:〈讀詩札記〉,《立場新聞》,2019 年 2 月 4 日,https://bit.ly/3ihXB1N,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5


學、接受採訪,實在備受關注。 正如弗里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 所言,後現代社會中,圖像正取代文字,但能在文 化沙漠中獲得一口源源不絕的水井,續延詩命,是 許多文學追夢者求之不得的,據說曾出版《被重建 者首部曲:失去方向的太陽》(2014)的梁智便因 作品得不到足夠注視而離開香港(今居於澳洲、育 有四名子女的他,雖自 2014 年後便不再寫詩,但 大概比寫詩幸福)。然而,曾淦賢就像黃茂林,或 者也像阿蒂爾.蘭波(Arthur Rimbaud),即便得 天獨厚,也不因此而勉強自己,見好便收。這對於 一眾仍在詩壇打滾的同輩詩人,比如關天林、羅樂 敏、呂永佳、可洛、曾詠聰、熒惑、文於天,有甚 麼啟示?該適時歸隱?該調節心態並減產?該像鍾 偉民時進時出?至於更年輕的詩人,比如嚴瀚欽、 韓祺疇、李昭駿、雷暐樂、吳俊賢、梁匡哲、胡世 雅,會否穿過與曾淦賢相似的歷程,邊開拓新境界 邊受教於生活的鐵鞭,直至摸索到與詩的最佳距 離?若早已自知不能接受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會 否及早斬倉止蝕為宜?而那些已被詩壇遺忘的名 字、還未進入圈內人的視角的名字,又如何加深詩 的陰影,讓後繼者引以為戒? 隨感而參與,無感則抽身,似乎是對詩這嚴肅 但日漸過氣的老人的最理想態度。(當然,在現實 中,不問情感地敬老是必要的。)記得一次電台節 目後,與鄭政恆走下五台山,他問我喜歡的香港詩 人有哪些,我隨便說起曾淦賢、梁匡哲和呂永佳, 他便說知我大概的偏好。呂永佳〈而我們行走〉 (2006)的收局「我想如果一天只看到你的衣裳在 戶外待乾/我會想起你和你的全部/然後,繼續行 走」21 曾憾動我的情感深處,也許曾淦賢詩於我動 人,也在於緣情而發,非「為賦新詩強說愁」之流。 已有許多中國詩的論述,把情定於一尊,言之具有 普遍接通詩人與讀者的能力,如此,只要讀者具備 足夠解碼能力,便能感曾淦賢所感並愛上他寄予深 情的詩,當然這是非常簡化的說法。但讀曾淦賢的 詩,往往能進入我們日常能體會但不察覺的出神狀 21 22 23 24 25 26

態,這貫穿《苦集滅道》所收錄的詩。至於一本詩 集的完成能否讓詩人藉組織情感而重新入神,以致 抽身於虛妄的構想,需多加商榷。 《苦集滅道》收錄了他從 2009 至 2017 年的詩 作,詩題取自佛學的「四聖諦」,(讓人聯想到曾 詠聰同樣以佛語命名的詩集《戒和同修》(2019), 然而,其「不用作聲、理所當然的共同修行」之意 指與《苦道滅集》迥異。)22 按許定銘的扼要理解: 「苦指的是人世間的各種痛苦,集是各種痛苦產生 的原因,滅是尋找到解決痛苦的方法去拋開煩惱, 則可以得道而放下。」23 僅以題解,曾淦賢不為詩 所役,倒是以詩為解決苦惱的器具,因此可得魚忘 筌,藉詩得道後便可無詩。可是,他在兩篇訪談中, 一再否定寫作詩集是理清從而超脫自我的法門,比 如他說: 「苦集滅道」是一個過程,很多人認為改這個 名字就是已經看破了、已有出口,事實上如果 已經找到出口,只用「滅」和「道」就可以 了,不用「苦」、「集」。在這個過程裏,你 明明知道怎樣可以解脫,卻又因為執迷而無法 解脫,永遠停留在中間的那個狀態。我認為詩 很適合呼應這個一切都沒有答案的中間的狀態 /過程。24 在另一篇訪談中,他顯淺地補充:「最大的沉 溺,不是甚麼都不知道然後沉溺,而是你明知是這 樣,也選擇繼續沉溺。」25 簡言之,對他而言,寫 詩不在尋求答案,只在沉溺於明知故犯的過程,如 同喝酒。 那麼,醉是甚麼感覺?大概如同他對詩的理 解:「詩的語言美麗之處在於你可以在詩裏建構一 個空間,放置你自己的情感、想像甚至是你所有的 情緒、幻想,好像離開了現實但又不完全離開。」26 就是若即若離、尤其使人能與現實保持舒適距離、 忠於自身意欲的狀態,這可以是藉頹廢保護自己的 方式。我們可透過詩集中的〈知更鳥〉第二段作深

呂永佳:〈而我們行走〉,出於《香港新詩 80 後二十二家》,吳耀宗主編,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 年,頁 118。 〈如是我聞 行者時光 —— 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點讀》,https://bit.ly/3iddN4q,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許定銘:〈讀曾淦賢的《苦集滅道》〉,香港文化資料庫,2018 年 8 月 7 日,https://hongkongcultures.blogspot.com/2018/08/ blog–post_7.html,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別字》第三期:〈前塵之困 —— 專訪《苦集滅道》作者曾淦賢〉。 李顯華:〈青年詩人的兩種面向 —— 專訪羅樂敏、曾淦賢〉,《虛詞》,2018 年 8 月 13 日,https://p–articles.com/heteroglossia/202.html,2020 年 8 月 13 日讀取。 《別字》第三期:〈前塵之困 —— 專訪《苦集滅道》作者曾淦賢〉。

4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究: 我是射下飛鳥的人 所以不能再過遊牧的生活了 每次落日都要保持清醒 不再喝酒,需要攀到樓頂 為城市敲鐘 27 讀者可非常理性地推想,曾淦賢不是獵人,從 沒射下飛鳥,即便他清醒也不會攀到樓頂敲鐘,在 寫這首詩時,他正出神於無際的想像,有任意的身 份、可任意承諾或撒謊。事實上,沒發生的事不代 表言之無據,因象徵誠實地反映了詩人的意願,正 如他在詩中清醒也是醉的,願望投射出來的述行實

的有情人:「若有人相愛眼睛互相凝望,訴說諾言 /就掏開一個深坑,命令海水淹沒他」,詩人無處 可逃,被洶湧深邃的真理逼迫,面對這借喻基督教 的神的「異教偶像」,他最後選擇和解,甘願「跪 在上帝的膝前」。最後,全詩以「所有審判都是回 憶的藍色/所有應許之地必須通過死亡到達」作結, 用喻精妙,沒明言苦難是幸福的通道,倒為這次出 生入死的「滅集」注入色調與典故之美。 29 既已通過死亡與審判,便無需忌憚自救的沉 重,在〈回顧一張蜜月照的長度(讀邱剛健《再淫 蕩出發的時候》)〉(2019),他的情慾書寫無拘 無束(一位他從前的補習學生讀畢後只道是「鹹 詩」):

屬烏有。 被情所困因而遁入空門,成了曾淦賢寫詩的起 點,他的「腦科手術」一做便十載,嘉許大概只是 可隨心放下的副產品。至於手術的內涵除了情,還 有甚麼?他在訪談中提到宗教: 影響我最多的應該是基督教。宗教是關於救 贖,如果說佛家思想,主要是關於個人思想的 過程,談你如何去看生命、世界、感情,各種 運行的原則和虛妄,然後你去看破它。而基督 教雖然有講救贖和愛,但同時很沉重,是很絕 對的一種擠壓,那種擠壓比較影響到我寫作。28 過去信仰基督教所留下的思想印記與他不少詩 中求救不遂之困契合,他詩中的靈魂出竅往往意不 在以禪師的姿態看破紅塵,試圖洞察緣起性空以謝 絕七情六慾,而在接受愛與沉重的必要,承認永遠 無法擺脫牽絆。 《苦集滅道》實在無法斷絕曾淦賢作詩的燃料, 內憂依然火光熊熊。在白日,他八面玲瓏,話帶笑 意,曾在日本旅遊後送給既是同事又情同父女的梁莉 姿一隻肢爪肥滿的長腳蟹,在網絡世界也可見他談 笑風生、調侃滿滿,但在夜間,又或離群之處,他 還是那麼憂鬱,詩倒愈寫愈好。在〈克麗泰〉(2018) 中,他再次入神,「穿過羊水」來經歷誕生的流動, 雄奇地想像並埋怨希臘神話中的大海女神「撥動臂

是的,非常痛 定是千百年前的海一樣寂寞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妳一邊搖幌,一邊愛我 在島嶼上折足,膝蓋屈曲 終日沉迷在運用死亡的修辭雕飾的絢麗胡同 倒退走路回家 30 以上節錄,未算最色情入肉,詳思詩中的「祈 禱室」與「游魚」,可感他的性描述毫無保留。這 首詩精警而不坦蕩露骨,以剛好到位的喻體接上本 體,讓可投射的畫面比真實更具像。至於「霧失樓 台,月迷津渡」以及末段的「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份外巧妙,以詩經句式起興,營造可銜接上下文的 抽象意境卻不突兀,可見詩人純熟掌握語感,能創 造更富於意象深度與跳躍的語言組合。 似乎,在道破死而復活之理、從求贖苦海悟取 滅集的過程中,曾淦賢的創造疆域愈見深廣,然而, 看似層出不窮的佳句卻是詩醉盡頭的迴光返照。他 喜愛托喻的大海已驟然潮退,捲回大地的子宮,無 論如何歸因也無以召回波浪。無疑,他是浪子,但 未必回頭,唯願他從此平安喜樂,影盡天開。 V

膀,玩弄造物」,她不愛人如己,倒肆意凌虐世間 27

曾淦賢:《苦集滅道》,頁 13。

29

句子引自曾淦賢:〈克麗泰〉,《聲韻詩刊》,第 45–46 期(2019 年),頁 82。

28 30

《別字》第三期:〈前塵之困 —— 專訪《苦集滅道》作者曾淦賢〉。

曾淦賢:〈回顧一張蜜月照的長度〉,《字花》,第 77 期(2019 年),頁 27。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7


澳門專欄:初夏

城市的夏天印象 幽子 出生自偌大的城市 人們對夏天的印象 會否隨空調的風吹送 —— 太陽底下 有鐵皮公車正在發燙 在滿地瀝青封存的 一座草原裏 任意奔跑 自城東 到城西 人們會再次灑落一季汗水 種植出 城市的繁榮 如是在下個初夏 孩子們手中的紙鳶 終於在飛機場裏加密成 電子化的夢 剩鶯鳥徘徊城外 化作一張又一張照片 慢慢溶化 在玻璃牆壁的折射裏 自此在偌大的城市 夏天 如春亦如秋 會靜悄悄的來 在樓房太高的位置 被懸吊空中 關於其印象 大概只是人們勞動過後 衣縫中留下的汗印

說到夏天 黃君榑 說到夏天 那疊在我劉海前的汗珠會忽然 長出腿,模仿螞蚱 依次跳入屋簷下的草叢 烏雲會闖入午後悶熱的林間 在那團暗綠中低吼著 直到屋前的燈應約亮起 一場既往不咎的盛宴將要開始 蟬在樹上,終結了遠處擠進來的 雜音。那禾草堆上 無數根快鬆脫的銀針跳動著 催促風推開木柵欄門 邀請世界更遼闊而濕潤 散養的牛群奔走躲雨 頂開我家入春才剛補好的屋頂 石子與敗葉順流而下 我趴在被時間化開的紙窗前 向外看,期待你 會再次以租來的綠色赴約 並放下手中的野貓,任由他 撲斷某個承載結果的樹枝 晃神間,春天散落一地 遠處的緩坡上 一顆紅蘋果滾落,剛好卡住地上的 下水道,水終於漫回入井中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包豆芽的夏天 良耳 新鮮的豆芽 睡進真空的床鋪 背井離鄉,從泰國 直抵澳門的進口商品貨架 正夏, 是他享受人生的季節 —— 青瓜加麻油,夠一頓涼拌 —— 花椒油熗炒,可配小龍蝦 他卻不自信似的,來到我手上 蜷縮成巴掌大小一包, 向我展示出 身價:三十九蚊九毫! 哦,原來我的訝異 也是你的尷尬。 可憐的豆芽啊 翻山越嶺來看我 我卻不得不把你小心放下

構成 熵南 不如一起離開吧 夏天的酒瓶 正逼近嘴唇 租一把吉他 彈響冬天時該做的夢 雪地裏的玫瑰 是否和我一樣渴望衰老 一隻饑渴的貓衝進酒館 舉起酒瓶學波蘭寫詩 我在等你的到來 你還沒見過我吧 你已是我生命的構成了 我們一起離開吧 離開藍天 離開陽光 用盡一切換取那瓶苦艾酒 宿醉水坑尾 被繁星托起

寂寞的豆芽啊 只能一年又一年 度過冷櫃裏的夏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9


初夏:童話

夏季校服

風山千伍

星月

午後 仍未眠 閉上了眼睛 到夢鄉裏 見兔子懷裏有金錶 見魔術師奏著手風琴 到那古城之國 現在是何年?

問那裏的人 現在是何月?

他們沒有告訴 現在是哪一年 他們只告訴 現在是四月 走到海濱長廊 聆聽海浪的拍打聲 帶給每一個徬徨的人 順利與安心 走到廣場中央 見小丑 在傳送歡樂 帶給每一個孩子 快樂與幸福 走到山頭旁 見花開 在傳送香氣 帶給每一個人 溫暖與平安 走著走著 回到了自己的家裏 桌上的童話 被風吹翻了 到一頁 只是空白 沒有內容 午後 仍未眠 張開了雙眼 到書桌前 見童話安放於桌上 見金錶安放於紙筆上 安安靜靜的

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仔細看著

你趕在換夏季校服前 穿上泳褲 「噗通」 深水吞噬你的夏季校服 課桌上的「三八線」 失去它的意義 你習水你又不習水 銀白色絲帶在淺水中來回拼圖 沉重的深水覆蓋無聲的呼救 稚氣的身軀躺在環山擁抱中 蝴蝶 竹林 野花 彈奏著 歡迎你加入 玻璃內芙蓉盛開 但沒有盛開的歡喜


在海邊 冼文光 在海邊 望著海覺自身渺小 現實中無用武之地 懷才不遇的 不只她一個;上頭 笑裏藏刀陰險, 若真掀其底牌 無不開香檳助興、 擊節叫好! 不是溫室裏的花 她要行動了: 以眼還眼,絕非 自己爽! 初夏,在海邊 海岸岩石並非不動 完全不動的是天; 後來,地也不動了。 物以情聚,環境 卻教她無從選擇; 蒙面不蒙面咬牙不咬牙, 按手機發送黑色視頻, 當下通體清亮: 閃電拔出激光狂射、 沉默的羔羊舉起火把、 美人魚遠方暢泳、 無聲的潮音 ⋯ … … (記某日海邊遠處所見)

波子汽水 —— 悼 G 祁紫 【序】 那年夏天 微風夾著細雨 新一叢青草冒起頭: 說聲「你好」 而回憶正張開手 【波子】 數不清 樓梯的紙皮石已掉落幾處 芙蓉都枯萎了嗎 鐡 銹 隨著風扇的轉盤繩結剝落 嗷嗷待哺的灶頭早已無火 人間的煙火氣也隨你 長埋,角落 一個塵封木箱裏 無數玩具士兵 重新穿起塑膠做的戰袍 守護他們僅有的一顆 璀璨,逐漸混濁的透明 【汽水】 打開鐵門 沿著樓梯走走停停 一如你昔日 細小的雙肩負起 歲月的堅韌 或許是見識過田野的廣袤 你堅決付出汗水 化作雪櫃裏一瓶瓶 五彩繽紛的汽水 獲取無數滿足笑臉 縫縫補補 生活的殘缺 【跋】 關上門 屬於薄荷的氣息 淡淡走向歸處 落至原點 那個 最好的時光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將夏的悼亡 —— 給阿婆 陳家朗 兒時最喜歡鹹蛋超人 後來你竟然送了我 一隻怪獸,我便從此 只喜歡怪獸 搬家的時候 怪獸不見了 於是我獨自一人站在海邊 看海浪遠遠地推開 努力尋找 它歸返星球的足跡 我也曾稚氣地 嘗試跳進海水中,試圖 淺嚐,怪獸它那不捨眼淚的 苦苦的鹹味 那時我為怪獸它 取了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至今 依然是一雙最動人的音符 倘若我將清唱 一首亡者的樂歌 它的名字也將隨著我的 嗓音抵過 我的雙唇如吻,最後 遠遠地飛逝⋯⋯ 我曾以為長大後 才會懂得悲傷 後來察覺 所謂長大後的 悲傷,無非是形象 繁複了些、遺憾 多了些,哭出來的 聲音,低啞了些 無非像以前失去了 一隻怪獸玩偶,在迷惘的 海灘我的沙城曾一度 稚氣地崩盤 一般,而現在 失去你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人群組 鳴弦 郵箱還是沒有來稿 只因我們都害怕著 不能用詩意感染誰 一如誰的靈魂也好 最終都還是愛不上 無法維持住一種關係 是一種病 也許,是並不想繼續 與日俱增的數字和愁緒 不斷被複製,然後貼上 分享著一首又一首 夾在傷和悲之間的夏初 想沒收你的所有陽光 藏進一個表情裏送出 但你已經新訊息免打擾 我在群組的暱稱 原來早已不是你的誰 在雨季來臨之前 還是趁早刪除 然後退出


初夏(戴望舒詩句撮成) 鄭可夫 撐著油紙傘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我瘦長的影子飄在地上 咀嚼著太陽的香味 聽木葉的呼息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為甚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 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翻開了空白之頁 於是一個夢慢慢升上來了 夢會開出花來的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籬門是蜘蛛的家 故我是蝴蝶

夏令 洛書 我趕五百里路, 就為了追尋那一 抺 漸 落的夕陽。 我知道,它在那裏,等我。 我將拂袖捲起一箋彤雲,別在純白的衣袂上。 採來流墨光彩,攤開方尺絲縷, 鐫刻呼吸和聆聽,還有落葉的如影隨形。 遠處的炊煙,停留在飛鴻居住的寸半天地, 俯身掬起一掌清泉,與君觥盞日光。 它知道,我從這裏,趕來。 也許,我會路過一片海棠,剛行過酒令填了新詞。 也許,我會遇見一場雨,驚起了楊柳碎了池萍。 也許,我會渡海過津,曾悲涼也曾綻放。 來,唱一首讚歌,吟詠荒寒,留下海角天涯,遍地生花。 美好,都刻印在古老的故事裏。於是,我們相見了﹕ 凛凛 暮 色遊離雲外,暗夜漸沉,點點星光寂滅。 螻蟻鳴,涼風厲,獨月笑。 來也迢迢,去也須臾。 命和運,無非相遇與別離。

是蝴蝶 它翩翩飛舞在蘆葦間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 有人開了窗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這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一場夜雨揚起一首被遺忘的童謠 詩子 一

凝視午夜的淚

藏匿於木盒內的童謠

玻璃上淌著午夜的淚 窗框便鎖住了一簾朦朧 兒時的碎片企圖復原 不是不知道 碎片終究是碎片 碎碎的片片的 怕只怕玻璃抵不住回憶的切割 淚 便凝固在午夜的窗框內 被鎖進一眶朦朧的深淵裏

曾經遺忘了 m m f s s f m r…… 夜雨的音符便透過玻璃上的五行淚線譜 重新敲醒 記憶很深只剩下耳際的咒語 日復日迴盪於空氣當中 寶寶快高長大快高長大快高長大 還是得呼吸 還是得長大 童謠早已被鎖住 木盒的軀殼悄然老去 從我遺忘了 m m f s s f m r 的那天起

關於最原始的記憶 已憶記不起深埋在那個古洞窟之下 像老人沉回首醉回味一樣 木盒獨自珍藏著兒時的歌聲 滲有我的更少不了你的 而貝多芬仍在酣睡 酣睡於他那瘋狂的十九世紀裏 然後二十世紀的那個承諾蒸發無聲

從瞬間走進過去

雨停了 停在半空中 一份忐忑蔓延 蔓延於大門前的一雙赤足 留? 去? 還是得撐傘 傘就撐開了昔日為我遮風擋雨的胸襟 無奈還是沾濕了臉頰 回憶亦被沾濕了 是誰首先遺棄兒時的那齣惡作劇 午夜偷偷拿起祖母的銀花剪刀 任由一場爛漫塗鴉成一臉龐的 雨 遺物連載逝去的光陰卻始終未能 修復心的裂痕 回憶的隱隱作痛萌芽於 多年前傘身上無法復原的傷口 這場夜雨還是下個不停

還是午夜的淚最體貼 雨透過深淵裏的朦朧凝聚於 乾涸了多年的臉皮之上 歲月在結疤聲音在嘶啞 皺紋如一些口號在向外伸張 多年後都聽不清楚了 都看不清楚了 更不能說清楚了 遺憾早已鑲嵌於多年前 無法復原的第一塊碎片 伴木盒沙啞了的嗓子 再度哼起那首無憂無慮的童謠 m m f s s f m r……

倖存的一行歌

落大雨啦雞仔貪玩……

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輩子一樣長的夏天 文靜 藍色,天空的虹膜 看著蟬鳴 沿著樹枝滴落 一些來不及夏天的 就留在原地 一枚安靜的殼 許多的我們 漫步在海岸線的唇語上 相愛的人不說話 只是靜靜的看 砂子如何擁抱成石頭 野狗忘記名字 專注的呼吸和前進 向日葵向日生長 孩子翻到山的背面 帶走一場雨 就嬉笑著離開 一枚被錯認的蛹 終於在陽光裏生出記憶 羽化出一輩子一樣長的夏天

初夏的挽留

夏日的信仰 玥英 翻開老舊的回憶 信中眷戀 風吹的那一刻 自然流動 鳳凰樹來臨 散落一地 時間停止 在時空中相遇 仰賴的眷戀 熾熱靈魂與光 交織著日常 祝願畢業快樂

初夏,雛下 譚俊瑩 空氣發生了改變 葉片成熟換了色調 流動的腳步涉足 漸入繁茂的時間軸 思緒從冰箱裏走出來 炎熱溫度滲進身體 沒有像冰粒一樣消退 她依舊強壯 並帶來擴張的新生命

許越 總是要有一場躲避不了的大雨 來淋漓一整個夏季的想念 秒針,是我的角色 不停打轉,毫不停歇 就為與你的時間相遇 像潔白的雲彩與陽光 穿越梢頭,投映在你的思緒 或許,遇見你使我失去了些甚麼 只顧拼命地追趕 還是挽留不住你 就如大樹挽留不住風 對葉子的追求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5


詩人光影

星宿還在:童常詩的沉鬱風格 文張燕珠

常(原名趙國雄),於 1959 年至 1966 年在《中 國學生周報》發表詩二十首,現存詩二十一 1 首。 據羊城〈憶昔 —— 緬懷阡陌的詩侶〉(1994) 記載六○年代,他和童常、子燕、野望、西西、馬 角(馬覺)組織阡陌文社,出版阡陌月刊。阡陌文 社是為「寫作問題講座」畢業同學所組織,他們活 躍於當時的《中國學生周報》,經常同期刊詩,2 並 於 1963 年出版《綠夢》文集。《綠夢》收錄林蔭、 岑仲良、羊城、子燕、馬角、童常、王憲陽、野望、 趙自珍等 30 名青年作者的小說、新詩、散文。3 該 集共計十餘萬字,內容豐富多姿,作品反映社會現 實,謳歌人生的描寫,也有曲折的戀愛故事,由名 作家趙聰和陳虹題字和寫序文。4 童常受到六○年代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 的影響,詩風沉鬱,多抒寫「黑夜」、「迷惘」、「鬱 悶」等心靈吶喊,虛實交織著一代年輕詩人的苦悶。 存在主義是哲學中的非理性主義思潮,它認為人類

1

2 3 4 5 6 7

存在的意義是無法經由理性思考而得到答案的,以 強調個人、獨立自主和主觀經驗。其最突出的命題 是:世界沒有終極的目標。人們發現自己處於一個 隱隱約約而有敵意的世界中,只有選擇而且無法避 免選擇他們的品格、目標和觀點,當中的不選擇就 是一種選擇,即是選擇了「不選擇」,世界和我們 的處境的真相最清楚地反映在茫然的心理不安或恐 懼的瞬間。5 關夢南認為童常詩作感情比較偏激、外 露,反而〈卵〉寫得內歛,它反覆檢視內在和外在 的意義。6 路雅指出讀童常詩使人惋惜天才的殞落, 無論以甚麼東西,我們也不能窺探他內在的變動、 內潛的輝芒。7 這應該是童常的年輕選擇,以外顯 的情感否定一切,追求個體的解放和自由。本文從 童常竹影般的詩人形象出發,探討他的詩歌沉鬱風 格,一是內容上的幽暗意象,二是形式上以「而」 連接詩節。

〈殘燼〉刊於《盤古 ∙ 風格詩頁》第 4 期,1967 年 6 月,同刊的有華白〈黃昏小唱〉、蔡炎培〈豹 —— 給斑姐〉、羊城〈未題〉、 馬覺〈劇場〉及羅少文〈蒼老〉。那是童常逝世數個月後的事情。關夢南認為此事待考,署名童常的〈殘燼〉可能是遺作或是錯植。 見關夢南:〈追尋六○年代早逝的詩人童常〉,《香港文學》2012 年 8 月號總第 332 期,頁 86。按當時版排以童常標示,以及其 餘的詩人都是他的詩友,故本文認為〈殘燼〉是他的遺作,將此詩計算在內,他得詩二十一首。 如於第 385 期第 13 至 14 版,1959 年 12 月 4 日,刊登了馬角〈初秋燈下〉、羊城〈我夾在送殯的行列〉、童常〈靜觀篇: (一)時鐘; (二)車聲;(三)煙囪〉及子燕〈小丑〉。 見《中國學生周報》第 551 期,1963 年 2 月 8 日「阡陌文集經已出版」的啟事。 見《中國學生周報》第 555 期,1963 年 3 月 8 日「阡陌文集 —— 綠夢」的廣告。陳虹的序文是〈阡陌 ∙ 生命 ∙ 創造 ——「阡陌 文集」代序〉,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第 557 期,1963 年 3 月 22 日。 「存在主義」條目,見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於 2021 年 3 月 29 日讀取。 關夢南:〈追尋六○年代早逝的詩人童常〉,《香港文學》2012 年 8 月號總第 332 期,頁 83–86。 路雅:〈我讀童常的《未知的星宿》〉,見《香港文化資料庫》https://hongkongcultures.blogspot.com/2021/03/blog–post_20.html,於 2021 年 3 月 29 日讀取。

5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不以美色媚人的小草:「竹影」般的詩人形象 馬覺與羊城有數首悼亡童常的詩,大致勾勒高 瘦如竹影的詩人形象,他在不如理想時代所爆發的 鬱結。從馬覺的悼亡詩中,可窺見童常在現實世界 中的自我醒覺,卻換來孤寂。馬覺〈自你去後 —— 悼亡友趙國雄〉(1966):「自你去後/此地的月 夜/便變得寂寥了/你嘗躲在暗角/雖然這個時代 並不如理想/雖然大家都嘗稱病/但你仍有所凝視 //你所企望的/並非滿牆滿地的影子/也不是來 自這許多月夜的光華/你所企望的/久已為這城裏 的人遺忘了」,痛惜童常在不如理想時代的企望; 〈三年後祭國雄〉(1977):「看著抑鬱之火,在 冥紙中/焚燃/我想/一個高瘦的二十六歲青年/ 至今/也當是二十九歲了」、「我將為你提出你所 要提出的積鬱/和起訴!」在祭悼童常中留下唏 噓,並許下接過詩人棒子的宏願。從羊城的悼亡詩 中,可窺見童常如破殼而出的卵,卻剩下寂寥。羊 城〈竹影 —— 謹以此詩追悼摰友國雄〉(1966): 「日落時/你的竹影長長倒下/似欲蔭住/一街的 喧鬧如注」,重構詩人「竹影」般的形象,及後融 入童常的名篇〈卵〉、〈未知的星宿〉等寂寞意 境;〈悵逝 —— 兼悼童常〉(1968):「秋後, 不該再到海濱/推銷漲滿的寂寞了/儘是驚呼的 巉岩/倉惶的潮汐/真怕臨流/悵對早歲許下的風 華!」、「要是皓月當空 晨星疏冷/明朝勢再攀 臨絕頂/枕清風冷塊/臥看百變的曙色/笑對群山 寂寂/問流雲瀉霧啊/噓噓惶惶些甚麼?曦光化處 /彈指已是浮白!」追憶與童常等詩友暢遊大嶼山 的往事;〈憶昔 —— 緬懷阡陌的詩侶〉(1994):「可 是童常畢竟是個夢想/飲盡了最後的一滴玫瑰露/ 三十個冬寒的歲月/飄逝了的波特萊爾的雲」,歎 息童常在阡陌文路上離隊,追隨法國十九世紀最著 名的現代詩派詩人波特萊爾而去。 結合童常的〈自我素描〉,能更具體呈現童常 「竹影」般的孤寂詩人形象。〈自我素描〉可視之 為詩人的自畫像:

跟病魔糾纏的驕傲 風暴過後,我仍然昂首、仍倔強 而濃霧、以及太多的時間的蒼白 卻陷我於死水窪中,我 瀕臨窒息,遂呻吟 秋天;友愛的陽光照臨 我便復活、跳躍、歡呼…… 是的,春天還在,長綠的 生命樹該加添一環經驗的年輪 全詩四節,形式整齊。首尾兩節都是兩句句 式,以「壘堡」、「生命樹」、「年輪」等意象, 積極表達年輕人的堅強和朝氣。中間兩節都是五句 句式,以正反意象交錯運用,如「小草」對比「風 暴」、「濃霧」對比「陽光」等,自述不屈服於殘 酷的現實,仍然茁壯滋長,仍然倔強昂首向前,在 人生路上跳躍和歡呼。這是年輕詩人生之欲望。第 三節以「而」字逆接前節「我」在風暴過後的堅強 態度,轉移至「濃霧」和「蒼白」等隱喻不幸的事 情,在窒息和呻吟過後,「我」便會復活。從這首 詩中,我們歸納童常詩的沉鬱風格,一是以幽暗的 意象帶出自身的處境,二是以「而」連接詩節,呈 現完整的結構,卻是封閉的格調。 不欲破殼而出:幽暗的意象

願心的壘堡永遠堅牢 不塌毀於金幣的重壓

幽暗的意象顯現一代人的自身困境,如馬覺所 言的「這個時代並不如理想」。〈夜〉的「黑夜的 列車」對比「黎明」,抒寫沉睡的靈魂的迷惘和寂 寞。〈靜觀篇〉的「時鐘」、「黑夜的車聲」和「煙 囪」分別寫寂寞、迷惘和鬱悶。〈睡〉的「擠死在 黑暗中」、「死去的落日」、「未醒的朝陽」、「死 於烈日下」等,襯托困在用泥土做的匣子裏,逼近 空虛又充實的宇宙。〈日暮的當兒 —— 在騎樓上〉 的「孤高的煙囪」比喻自己對世界的不耐煩和疲倦, 當中的「而我,和我瘦長的影子」,抽離自我,肉 體和影子分離,只有影子陪伴詩人而行的孤寂。〈生 命之歌〉的「長夜的星宿」、「黑暗的洞」、「涼

我只是一棵不以美色媚人的小草 從苦難的踐踏下滋長、茁壯 荒原的一隅,帶著

冷的夜霧」對比「仍有光的地方」,抒寫詩人的惶 惑。〈秋〉的「風浪的節拍」、「孤影」、「雁飛 的方向」、「蘆荻」、「古道斜陽」、「故園的老 樹落葉」等,寫詩人的冷笑、唏噓、落寞。〈九月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7


短歌〉可與〈秋〉並讀,同樣以落葉和雁飛的意象, 訴說解不開的鬱悶心結。〈野店〉的「月光」、「蜿 蜒的山路」、「異樣的蟲聲」、「你的身影」、「殘 缺的牆角」、「新墳的陰影」、「今夜的月色」等, 訴說前路未明,但可在野店歇息,品嚐陳酒,在竹 床重溫鄉土舊夢的詩意情懷。〈卵〉的「不要破 殼」、「那黑」、「黑土」等,比喻自己如在殼裏 的卵般寂寞、僵冷。〈殘燼〉的「僵冷的手」、「哭 喪棒」、「烏雲」、「骯髒的足印」、「流風」、「無 底的潭」、「塵垢」等,寫人生的醜惡,奏唱著自 己的輓歌。在這些幽暗的意象中,詩人反覆重塑自 我的「孤影」形象,由外在的「竹影」連結內在掉 了靈魂的心靈。詩人的語言風格由始至終都是沉鬱 的,主要使用與「夜」、「黑」、「影」等意象,

「便」的意思。〈熱病〉末節:「而毒菌們就踏著 大步/歌唱牠們輝煌的凱旋」,使用「而」字順接 前節熱病使人類肉體受苦,陷入混沌和大叛亂的時 代,也完全照應首節的內容,以「而」字強調毒菌 肆虐。〈日暮的當兒 —— 在騎樓上〉末節:「而我, 和我瘦長的影子/就在這慵倦的斜暉中咀嚼詩做晚 餐」,使用「而」字順接前節年齡老大的黃貓「也 倦了」,也照應全詩的熱情的王子、雲、風、孤高 的煙囪都「也倦了」,散漫調子前後一致,並照應 詩題「日暮的當兒」。〈生命之歌〉末節:「而黃 昏很快就會來臨,埃荻奧 /……縱使你仍在有光的 地方翱翔」,使用「而」字順接前節「你在何方? 埃荻奧,你在何方!」的問答。〈秋〉末節:「而 蘆荻顫抖的調子/……我淒然欲泣」,使用「而」

貫穿他的詩篇與人生觀,具體化內在的幽暗。 就算是狀物、寫景、寫人的詩也是灰色調子。 〈衰落的大觀園〉中的「幻滅了」、「衰落的怪兆」、 「失色黯淡」、「早已消逝」、「剝落了光彩」、「冷 寂的」、「已凋謝」、「已枯朽」等悲傷的詞彙, 銜接全詩的「衰落的」意境,重構「大觀園」的衰 落意象。寫景的〈在香港 —— 片斷的浮雕〉中的 「(是的,他們就如在霧夜裏/縱使啼聲響了,他 們/仍迷戀於夢裏的玫瑰)」等悲傷的語調,銜接 全詩的「片斷的」意境,建立「浮雕」的片斷意象, 使讀者陷入如霧如夢的虛幻世界。寫人的〈老人素 描〉中的「無饜的牙齒」、「貧血的蒼白」、「幽 幽的喟嘆」、「顫抖」、「朦朧的眼睛」等,勾勒 老者暮氣沉沉的形象。此外,童常善於把卑微的生 物入詩,如烏鴉(見〈跳樓自殺者〉)、蒼蠅(見〈蒼 蠅〉)、蝴蝶(見〈詠蝶〉)、卵(見〈卵〉)等, 以微小的生命作為意象,似是反映當時普遍存在的 生活狀態。這是詩人的選擇,以敏感細膩的內心刻 劃幽暗不明的現實世界,更多的是現代人潛意識的 不安和迷惘,作為自我的救贖。

字順接前節「投往雁飛的方向」,隨風擺動的蘆荻 如雁飛,是秋的氣息,也是「一季的懷念」。〈卵〉 末節:「而我只是如 /……不是存在。無充實無空 虛」,使用「而」字順接前節「長此以往。恆常的」 寂寞。至於〈詠蝶〉全詩共有三節,三節皆以「而 飛 而舞 而盤旋」順接前述的蝴蝶的狀態,包括扇 動翅膀、饕餮世界及嘲笑蜜蜂和螞蟻。首末兩節在 該句子後面加上「於花叢的珊瑚島中」,形成倒裝 句,反復照應,繪畫蝴蝶在花間飛舞盤旋的圖畫, 也加強詩的節奏。 如果使用「而且」、「就」或「便」,詩意就 會大減,但運用「且」字,卻又能提升詩的層次。 試看〈野店〉:

而我,和我瘦長的影子:以「而」連接詩節 以「而」字連接詩節,主要見於最後兩個詩節, 包括順接或逆接,加強節與節之間的邏輯關係。連 詞「而」字的作用可用於順接或逆接,現代書面語 仍舊沿用文言「而」字。8 所謂順接,是說相連接的 兩項在意思上有某種類似,或者有密切的關係,中 間沒有轉折。順接的「而」有「而且」、「就」或 8

王力主編:《古漢語通論》,典文出版社,1962,頁 114–115。

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首節: 月光鋪滿蜿蜒的山路 異鄉人,歇歇吧,且進來 這兒有陳酒也有竹床 好讓你重溫鄉土的舊夢 末節: 且進來歇歇呵,異鄉人 這兒有陳酒也有竹床 好讓你重溫鄉土的舊夢 而門前月光正鋪滿蜿蜒的山路 首先使用「且」字順接前節異鄉人如蒲公英、 浮萍般飄泊,故需要歇息,然後使用「而」字順接 前節的「今夜的月色」,以及第一節的「月光」、


第二節的「今夜」、第三節的「星下的故鄉」。而 末句的「正」字照應首句外,也顯示時間的推移。 同時,末節也完全照應首節的內容,只是語序和句 子次序不同,予以耐讀之感。但有太多詩篇都是在 順接中又有首尾照應,傾向形式上追求整齊,或會 局限內容的發揮,甚至會造成封閉式的格調。或許, 這是詩人的沉鬱選擇。如果一氣呵成讀下去,反而 會有屏息的感覺。 所謂逆接,是說相連接的兩項在意思上相反, 或者不相諧調;不是事理相因、語意連貫,而是有 轉折。逆接的「而」有「卻」、「可是」或「但是」 的意思。〈未知的星宿〉描寫一個詩人與世俗的對 立情狀,引起共鳴。9 這種共鳴感可能是逆接產生 的對立效果。詩的末節:「而我只存在於白日失明 之後/這是夜,我發光在迢遙的一隅/我以冷眼睥 睨你們的繁華/你們的興起、你們的沒落」,使用 「而」字逆接前節「我」的淚、血、汗和笑充實我 的空虛的寶藏,以及「你們」的矇昩、無知,再次形 成「我」與「你們」的對立。同時,末節也完全照 應首節的內容,加強兩者的張力,並以「只」強化 「我」的決斷,更深化「我」與「你們」的對立。 這首詩及前述的〈自我素描〉都是逆接,風格一致, 也是詩人的名篇。逆接,創造對立的局面,加強爆 發內心的吶喊聲,展現年輕詩人心靈失落的苦悶時 代,也帶出「這個時代並不如理想」。 縱觀童常詩的沉鬱風格,可初步認識六○年代 初期年輕詩人的創作面貌。相隔大半個世紀,那些 幽暗的意象仍在,以及封閉和屏息的格局又現,似 是指涉今天現代人的心靈,讀來彷彿星宿還在。 V

9

關夢南:〈追尋六○年代早逝的詩人童常〉,頁 85。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物詩小輯

前言 文陳子謙

前教寫現代詩,時間有限,往往只能淺談兩 三個課題,既不深入,也不全面。近兩年有 幸任教中大課程「寫作專題」,終於可以拉闊版 圖,從意象、視角、時空、節奏講到語調,又從單 篇寫作伸延到詩集的組織等等。每周三小時連堂, 課後已經是黃昏了,人人累死,卻總有超過一半人 願意陪我留在線上,繼續聊。這種疲累是快樂的, 明明掏空了,還恨不得掏得更空,好讓大家得到更 多 —— 不過,他們寫出了好詩,可能根本與我無 關。邏輯學不是告誡了我們別混淆先後和因果關係 嗎? 去年課堂都在線上進行,對某些課題特別不 利。比如我講「物的視角」,無法跟學生在同一空 間裏觀察實物,只能借鑑前人的文字了。例如意大 利詩人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的〈蒼蠅〉, 塑造了一隻在醫院中顧盼自雄的蒼蠅(「我是這兒 的女主人:/唯有我輕鬆、自在,健康。」),以 陌生的方式展現了人類臨終或死後的孤獨︰「那些 垂死的和將死的人,/是我最後一個親吻他們的嘴 唇。」這不是比獨自離世更悲哀嗎? 我說這是物的視角,難免夾雜了人類的一廂情 願 —— 蒼蠅有這樣的自覺意識嗎?有這樣的聯想 嗎?但我更在意的,是這種轉換視角的嘗試,有沒 有盡力觀察、設想異於我者的特性、處境?(有些 午餐肉廣告安排卡通肥豬開心地推銷自己,太恐怖 了。)它有沒有逼使我們轉換視角,重新探看我們 的世界?鴻鴻的〈冰箱〉未必是第一身敘述,重要 的是,它把握了對象的各種特質(門厚、發光、食 物的氣味混雜),巧妙地揭示了「保鮮」的真相︰

6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門一定要厚/才能延緩/腐爛的時間/停屍房混 雜著/生命斲傷處迸散的異味/一支臨時組成/五 音不全的合唱隊/唱著聖歌/因而發光」。我們每 天在廚房平靜地打開的,原來是停屍房。 課後收到大家的習作,佳作不少,有點吃驚, 也暗暗決定要編成一個小輯投稿。我無意在此逐一 賞析,因為我相信詩作本身的魅力,也覺得該把鏡 頭挪到他們的視角了。來,讓我們在閱讀中偷偷交 換彼此的眼睛。 V


生日快樂 黃子桐 我知道你討厭甜食 你只是喜歡儀式感和相機才燃點我 閉眼讓我在你虛偽的禱告中邁向死亡 即將夭折的我安靜地哭 在青春期之前已經變矮 感謝你讓我成為你唯一的 光 你刻意先吹滅其他,好讓我照亮奶油和草莓 我的全世界,還有你 —— 賜予我輪迴的慈悲上帝 啊,你的輪廓真好看,我讓光在你臉上跳舞 你的願許了好久,我知道你不快樂 也許是因為你的蛋糕沒有七層高,酒比你年輕 我也沒能為你盛開煙花和流星 我只希望你的願望不比我的壽命長 我預備好了:三,二,一,祝你快樂! 女媧吹了一口氣就成了生命,而你 毀滅我時甚至沒有睜開眼睛

錦鯉 黃凱茵 祢慈悲 孕我一尾袈裟 金光總討凡俗歡心 由魚塘有人看中了我  游到金魚街有人看中了我 有人看中了我 將我供奉 玻璃缸鎮守大門對角 45 度 虔誠信徒推開鐵閘 表演搖尾 早齋、午齋、藥石 不留情,迎頭撒下 玻璃外是馬經和自大的佛教徒 還喜歡任性解讀:錦金帛,金帛錦 「拿嗱聲買翻條 3T 試試手氣」 魚缸比寶殿好, 坐在第一排的蒲團,嘲笑 他失敗的人生 那就讓我繼續寄生 風水的 虛構蜜語 叫他不能離開 我繼續 睜眼、吃、排泄 等我在魚缸底慢慢入定 他像個劫匪打開保險箱 將我解救,沖入馬桶 。* O o。× 0。* O o 。**  O 。o ○ 。。× ○ * O o 。* 最後一次 —— 在鹹水裏看 綠藻與雲纏綿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手錶 傅家宏 如同在滾輪中的倉鼠那樣 我的跑道遠沒有盡頭 刻度必須仔細 才可以精準記錄每個足印 走針無法揚起邊緣的浪 或者說 時間實在不像水 竟好奇第一個以為它是水的人 究竟期待著誰的滋潤 明明流動的是我們 無論環抱在你手上或攤在桌上 細數轉瞬的腳步聲 等待你的目光 不經意交換玻璃面內的光輝 而玻璃面外 一光一暗 世界於是回到了它的原位 我也走回了原位

, 余俊宏 游吧,遊吧 龜甲已在廟堂上了 蝌蚪還在賽跑 為了壁虎在裂縫中留下匆匆的驚惶 隱逸或激昂 高舉著興奮 垂下了沮喪 找不到身體外的平衡 彳 胚胎懷抱著歸來的靈魂 卻咬噬了曾經的未來 進化 是為了失去 初生的 只能向前走 忘記甚麼遺留在背後 亍 捉緊,這可是最後了 不,還不是 ,

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館內的肖像畫 宋致賢 你知道世上多數的停留,都只有 半分鐘嗎?你看 你也要走了。某些人駐足 無非只是喘息,或是為了 拾起逃奔時掉落的記憶,而不慎 對看了一眼。但我沒有一刻 鬆懈 —— 每一個注視的瞳孔 都是鏡子,一天就是一萬次反射的 自己。多年來始終明白 生命的本質離不開,虛假 面對骯髒,抑或勤於擦拭的靈魂 我也不過是盡力,確保今日的 笑容,合乎牆身上的期待 但我有時會想,造物者如何定義 永恆?在一些無法闔眼的 晚上,我被迫看見日間停留過的臉孔 與殘留在目光裏的肖像,有點像我 也有點不像我。偌大的空間 僅有一張長椅,是誰 從這樣的距離觀看 生命?我急忙避開他的眼神 害怕被看見,摻雜了太多 悲傷,而逐漸僵硬與變質的表情

黑白淡奶杯 許家傑 有時會為他們不忿 竟不知伴侶在外的食相多麼難看 昨天才說最後一次 還不是戒不掉我的體熱 瓷白肌膚 當然比太多人吸引 圓潤的左耳 總不免要時時把玩 輕輕吹氣 吹氣 差不多時候了 渴得要命的 要了命的吻我

吹氣

加厚的唇 當然比太多人吸引 薄情的人 旋即丟低三十三蚊

厭惡太靠近的陌生人,於是試圖 再看一眼,遠處的身影 但我仍被困在同樣的姿勢 等待。或許失去已成為 一種慣性,還是 從作者提筆的一刻開始,便已是 宿命?我突然想起 我的名字,是一行空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特別理由 林巧瑜

洗衣機的飽嗝 譚棱欣

老師喜歡看著你們打嗑睡 所以我睜開了眼晴 「老規矩,大家冇咩特別理由就記得開 cam」 你的女朋友按了門鈴

吃怪獸的過程有一點殘忍 因為幾乎沒有人要觀賞 除了那個比透明的胃 還要透明的孩子

你溫柔地拖住她到我面前 掃描模式啟動 從頭到腳 我含住淚光在心裏狂點頭 「兄弟叻仔,今次條女幾索」

每天的怪獸個性各異 卻一致沉默 在扭曲和飛旋中 只有極少數金屬的牙齒打顫 表達痛楚的方式過於零碎,以致 僅有的旁觀者尚不能明白

幾分鐘前就想告訴你今堂的主題是新詩 話到喉嚨又怕被你燒春袋 今天的世界比最近的中美局勢動蕩 你邊纏綿邊脫去她的上衣 我心諗你咁益我但係而家好似唔係時候…… 我一怕羞就會發熱 佢話你頂住左 我心諗你放過我 我的視線移不開 請你地蠕動去另一邊 唔好再過黎 plz 比起向你傳達你的同學嘩嘩嘩 我想我最好沉默一點 我呢一刻淨係想 摺埋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直至你的視線驚恐地與我對望 我吞一吞口水 直覺此刻無聲勝有聲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粉紅的胃液 溶化成白色薰衣草味泡泡 讓怪獸也鎮靜而安穩地 融化成泡泡 靈魂脫水以後 剩下滴水不漏的皮毛


衣蛾的房子 王碧蔚 這是間,不太熱鬧的房子 入夜,燈管昏黃 一隻蚊,追逐收音機電波 坐輪椅的一棵老人挺腰 摸不著櫥頂電蚊拍,一隻 飛蛾啪一聲擁抱燈罩 我馱著筒巢 從老人身後的牆壁走過 舔舐它遺留的,指紋狀油脂 我想像它,或許是先祖們口中 巨大叢林的百年主樹 如此龐然、寂靜,如此 物產豐饒 它呼吸溫暖了空氣,我們最宜居的 溫暖,最繁茂的主樹 我們全仰賴他活著 長居的美洲大蠊逐戶宣告 定期前來獵殺的白衣人 颱風過境般的清潔厄運 已許久沒發生 老人扎根日深 迎來果實纍纍的春季 它往地面散播白米粒的種子 散播醬油及排洩液 便盆邊黃跡厚重結晶 腳掌植滿苔蘚的死皮 當輪椅拂過大地 皮屑便如枯葉飄落 何時開始 燈管再沒熄滅 輪椅擱在角落 蛾翅黑壓壓填滿燈罩內部 它們重疊,它們交配 它們覆蓋老人軀幹上 塊狀紋樣的青苔 蒼綠的血管暴突如山脈綿延 蚊子口器刺穿浮腫的紫水泡 樹汁流溢 孑孓在便盆暢泳 綠頭蒼蠅撞擊窗戶

這房子逐漸像叢林 它溫熱、芬芳 它四面生機 當主樹開始第二輪生命時 我咀嚼它的皮屑,油脂與毛髮 吐出來黏合成灰白筒巢的形狀 它的一部分,將成為我的 我已準備化蛹 書蝨經過我 捎來一片頭皮作伴手禮 它問,羽化後 可以吃掉你的巢嗎? 我說請便,就像我們 也吃掉主樹一樣

論一隻垃圾桶是如何人設崩塌的 陳意林 飼餵我 以一枚爛蘋果的拋物線 共需翻越 一千零一頁 才能克制心跳 種出噴泉 (那可不同於 馬桶兄弟亮出的嗓子 體面地 意味 —— 深長地) 也是水不過更像蜂蜜 那樣旅行歸來的 對流淌徹底 感覺厭倦所以 短暫死去 成為幽靈便於闡釋 不便於偷懶 (關於這點 還是馬桶兄弟 比較聰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35 582008 129333 6 路漘 潘多拉 潘多拉 —— 施予的 女神或是普俗的女人,他們說。她嫻靜不語。他們還未想好要給她裝上怎樣的聲音。 窗簾如常拉上。但妳知道妳在看我的時候,我和我視網膜後的人也在看妳 我的身軀沉得如斯輕薄,恍如 妳的歎息,不能輕易帶離這個房間 編年的紀錄是我們的實驗報告:只有重複割除和移植才能維持生存 碼出的符號間,世界被如此精確地扭曲 —— 鮮烈的色彩、低喃的愛語都不過 0 與 1 的排列而已 激湧的洪水中,妳的故鄉失落。也或許只是妳驚覺 汩活裏漂蕩的我們,從來都沒有故鄉 —— 這樣也好,至少我不喜歡我出生的土地 紅得像鏽。而我也確執地相信,至少我們能在沙箱裏想像相同的樂園 但設定的程式下,我們每天都在透明的牆內 遺忘 我們的語言留不住 那 些 名 字 和 囗囗 也留 不 住 \u81ea\u6211\u000d\u000a 【請選取 Wi–Fi 網絡連線以進行軟體更新,包括改進項目和錯誤修正。】

【錯誤:已取消軟體更新】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評書賞藝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文劉偉成

從英傑囑我替他的新詩集作序,我便一直躊 躇該以怎樣的身份來寫 —— 我不是他的師輩; 但說是朋輩,我的「網絡社交障礙症」使我跟電腦 工程出身,能純熟操縱各種網絡社交平台和活用雲 端分享技術的英傑甚少交流詩作,連他上一本獲香 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詩集《旁觀生活》,我都是為 了作此序才得以在倥傯日常的隙縫中細讀。當然又 不是不熟絡,我跟英傑至少認識了三十年,每次在 文學活動後,由於家住同一區,所以回程時總會天 南地北無所不談,車程一下子便過去了。男人之間 的浪漫,不是交換文章,便是交換手槍,後來我終 於想到該以怎樣的身份來寫序,我們是更浪漫的既 交換文章又交換手槍的「對手」。事實上,認識英 傑始於第十九屆青年文學獎,大家都是參賽者。王 良和曾在〈現實和猜度之間的距離 —— 序葉英傑 詩集《只有名字的聖誕卡》〉中如此寫道:「讀葉 英傑的詩,我總是想到和他同輩的詩人劉偉成。這 兩位年輕詩人,都寫了大量詠物詩,而且在結集的 時候,都有意將一系列『重頭戲』編於壓卷的位置。 不僅如此,劉偉成的『玻璃系列』,各詩之間互相 指涉,亦分亦連的現象,也出現在葉英傑的詠物系 列之中……」原來我們都曾經很努力「經營」自己 的寫作事業,互相看見對方的身影,由黝淡漸趨明 亮。一位寫作人的成熟端看他能否真心欣賞和尊重 對手。早前英傑得中文文學雙年獎,一位年輕寫作 人不服賽果,評論中大言不慚地對英傑的作品極盡 詆譭,完全失去寫作人應有的胸襟和風度,我在旁 邊看著,對於英傑沒回過一言,深感佩服,為此我 對這位對手又多添了尊重。 1 2 3 4

所謂文學獎現象 鄭慧如在《台灣現代詩史》的末章有一節談 論「文學獎現象」對推動台灣本土文學發生過甚麼 積極作用,她指「得獎老手」的參賽作品和非參賽 作品風格明顯不同,前者已發展出易於獵獎的「共 同風格」,後者則較貼近真實自我,較能突顯個人 風格,所以鄭建議日後台灣的文學獎倒不如以整本 詩集為參賽條件。1 英傑跟我的認識始於文學獎, 印象中他確實很著緊參賽,他也常跟我談論文學獎 的種種,即使自己沒有參賽,也會跟我談他的賽果 預測。但英傑跟鄭慧如所講的不同,他曾經相當自 覺去發展不同的寫作「技法」:「九一年風格激 烈,九二年講比喻運用,九三年講意象運用,九四 及九五年用感覺入詩,九六年以後開始探討現實與 超現實的關係,希望在平實與深奧難懂之間尋找平 衡;……」2 不知道英傑這階段是否正在經營炫技 的「參賽風格」,但之後詩風轉向「平實」,甚至 變得有點「散文化」,這個轉變王良和稱為是從「酒 神模式」轉向「日神模式」的歷程,從擅於「表現 自我的心象」過渡到「明朗、理性、邏輯」的寫法。3 英傑後來剖白如此轉變只是聆聽自己心底的呼求: 「我早期的詩,都是用很多意象,甚至是『超現實』 的。只是,一直這樣寫我覺得很厭倦,因為這樣寫 我要花很多時間想一些新的點子,但其實一首詩, 技巧當然需要,但有一些東西不是單單以技巧就能 表現出來,就如情。」4 英傑這種轉變正好就闡明 鄭慧如所謂的「參賽詩」和「非參賽詩」的分野, 並非從「寫作目的」決定「詩質」,而是「參賽」

鄭慧如:〈文學獎現象〉,《台灣現代詩史》,新北市: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9,頁 679–682。 見《只有名字的聖誕卡》後記,香港:我們詩社,1999。

見〈現實和猜度之間的距離 —— 序葉英傑詩集《只有名字的聖誕卡》〉,《只有名字的聖誕卡》。 葉英傑:〈旁觀彼此的生活〉,《旁觀生活》自序,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可以鍛鍊詩人的技法,但是詩人要將昇華自己的情 感,還是必須離開「競技平台」,直面自己內心的 呼求,才可以蛻變出自己真正的風格。鄭慧如建議 文學獎該評選整本詩集,英傑上次拿的中文文學雙 年獎,正是以整本詩集為單位,事實上要甩棄炫技 的「參賽體風格」,直面自己內心趨向成熟的呼喚, 需要勇氣;而甩開那些依然緊抱「參賽體」一般見 識的針砭,則需要胸襟。一個文學獎,如果能顧念 一位詩人的「非參賽體風格」,那才是文學獎的進 化,也是顯示一處地方文學產業的進化。當然讀者 可以說不喜歡一個詩人最真實的「非參賽體風格」, 但須有胸襟去接受跟自己不同的風格,這才是尊重 對手的風度,這些風度集結起來才能煥發兼容多元 聲音的光芒,成就香港的核心價值。 第一層次:《存在的理由》的「盤念」 為了寫這篇序,我細讀了以往關於英傑詩作的 評論,發覺多是集中討論他幾篇代表作,並藉歸納 共通點總結其風格特徵作為閱讀提示,卻鮮有就詩 集的整體架構作闡釋。事實上,英傑雖然放輕了寫

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的力度,卻將經營的苦心貫注到詩集整體的建構 上,從編輯的角度看,這種輕重的分配的落差,在 這本《時差繁衍》中尤其明顯,可能正正是這種不 諧協,令英傑的詩集驟眼看來或會予人「眼高手低」 之感,易成為不細心讀者攻擊的誘因。《時差繁衍》 的鋪排,在我看來,有點像之前到淡路島看安藤忠 雄的「海之教堂」的經驗:許多迂迴的通路,好不 容易找到的教堂,卻是最簡約的清水混凝土牆,讓 天花上的池底光影掩映到牆上變為靈動波紋,跟線 條筆直的「光之十架」形成強烈對比,彷彿是恪守 和解放兩股張力在互相牽引。 如果要概括《時間繁衍》的整體結構,我會形 容為頗具「存在主義」意藴 的 鋪排 —— 開篇第一卷 為「周期」,裏面只有一組詩就是先前已收入了《旁 觀生活》的《存在的理由》,其中包括了〈愛〉、〈渴 望〉和〈償還〉三首詩。與此同時,詩集最末卷同 樣標示為「卷一」,為「續卷」,裏面只包括一首 詩〈迎接〉。換句話說「卷一」給一分為二,像一 對括號那樣前後包抄著全書其他三卷,分別是:卷 二 ‧ 共振、卷三 ‧ 各種時光、卷四 ‧ 各個刻度, 整個架構大概可以下圖來概括:


《存在的理由》原初的三首,基實是在回應所 謂「信、望、愛」的概念,只是詩人將其順序倒過 來成為「愛、望、信」,這個顛倒的含義後文再論, 我之所以說詩人是以〈償還〉來代替「信」的理念 是由於詩是記述「我」在基督教的佈道會上差點站 起來決志「信」主的內心掙扎,所以絕對可以推斷 詩人是嘗試處理「信」的命題,只是最後自己沒有 選擇去「信」,還滲入進化論和佛教前世今世的轉 世概念來強化掙扎,還以「償還」這個較貼近佛教 信仰為題,便進一步將「信」的掙扎提升到多元宗 教交纏的層次去思考。詩人在詩集後記中說寫〈償 還〉時「很放開」,「彷彿有點跟詩,跟我,跟『造 物者』(如果有的話)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感覺」。 鄭政恆也說〈償還〉屬葉英傑的佳作(見詩集的附 錄),周漢輝在《旁觀生活》的序中也道〈償還〉 是「盤頭詩」(Pantoum)效果發揮得最好的一首, 能達至「形式與內容互扣,反覆顯現跡近自我矛盾, 又能自我調和的心象。」5 看來〈償還〉一詩在英 傑的創作生涯是重要感悟的標記,值得再深入討論 一下當中的意藴,這樣才可說明白詩人將之再次移植 到這本《時差繁衍》的意義。我之前說這詩集的鋪 排頗有「存在主義」色彩,不單是由於〈存在的理 由〉的取名,而是詩中描述掙扎信與不信的句子: 「安慰自己,上一世擁有多一點,所以現在擁有少 一點/完整的愛;可繼續拉著我小手的父親,或讓 我拉著小手的孩子/有甚麼東西剩下要我繼承,有 甚麼東西我借得太多要繳回/枯與榮是雙生兒,甚 至是連體嬰,互相感應;一個哭泣,另一個來呵」 讓我想起沙特的一篇著名隨筆〈存在主義與人文主 義〉的觀點:

5 6 7

如果存在先於本質,而我們也希冀在塑造自己 的形象時存在,那麼那個形象對全體和我們尋 得自己的整個時代來說,都是正確的。這樣說 來,我們的責任比起我們想像的還要重大些, 因為它關乎全人類。6 沙特指人的抉擇乃由其主觀性主宰,所以通 過抉擇,人可以摸通自己存在的處境,了解自己的 「主觀性」,從而模塑自己的本質,這是肯定自己 存在的過程,所以〈償還〉的重要在於詩人展現了 自己如何抵禦「佈道會」這個存在處境。詩人的抉 擇跟「決志信奉」的大勢相悖。如按沙特所言,選 擇「不信」應是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亦是向全體和全人類釋放出去的最好形象,就是不 因想得著更多而「信靠」,詩人突然陷入自己今世 是否已擁有夠多需要「償還」的思考,並不是真正 在權衡前生今世的得失,而是向全體釋放自己不會 因想得著更多而信奉,也表現出「知道自己不是誰」 的睿智形象。這令我想起沙特那篇隨筆中反駁那些 指斥存在主義者是悲觀無神論者的基督徒的精彩收 結: 存在主義並非無神論,因為它並不想費神去證 明上帝不存在。相反地,存在主義聲稱:即使 上帝存在,這跟它的觀點也沒甚麼不同。但這 並不是說,我們相信上帝存在;而是說,真正 的問題並非上帝是否存在。人所需要的是重新 發現自己,並且瞭解:任何東西都無法拯救他 本身,即使是上帝確實存在也無可如何。在這 個意義上,存在主義是樂觀的;它是一個行動 的理論;而只有自欺、只有用他們自己的絕望 來混淆我們的絕望的基督徒,才能說我們沒有 希望。7

「主觀論」一指個人主觀的自由,二指人無法 超越人的主觀性。後者才是存在主義較為深入 的意義。當我們說人要為自己抉擇,我們的確 是指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抉擇。事實上,一個 人為了把自己塑造成自己希冀的東西,他所採 取的行動屬創造性;同時,也是他認為他應該 成為人的形象。在選擇這個或那個的時候,也 就同時肯定了選擇的價值;因為我們絕不會 選擇壞的,我們所選擇的永遠是好的;而只有

英傑在後記中括引著的「如有造物主」的按 語,焦點同樣不是在爭論是否有造物主,而是即使 有造物主,人能否不依靠造物主的旨意,靠自己的 意志通過抵禦處境中的荒謬來模塑自我?是否在模 塑過程向全體釋放的美好形象一定不符合宗教的道 德規範?我想這是英傑不取「信、望、愛」的排序,

對全體都好的東西,才會對我們也好。再說,

而是先從「愛」入手,因為這才是符合「自我模塑」

見周漢輝:〈超級現實下,平和年代顯微 —— 序葉英傑詩集《旁觀生活》〉,香港:石磬文化,2017,頁 11。 見沙特著、張靜二譯:《沙特隨筆》,台北:志文出版社,1999,頁 110。 見《沙特隨筆》,頁 13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的過程,前兩個理念都帶有向形而上力量靠攏的傾 向,我想這個次序的顛倒是這組詩一直為人忽略的 匠心。 讓我們也來解讀一下組詩中的另外兩首〈愛〉 和〈渴望〉,有異於〈償還〉所描述的處身群眾中 的處境,這兩首都是旁觀死亡的反思。〈愛〉是寫 「妳」照顧臨終愛貓的情景,詩人將「貓」和「妳」 的「弓著的身影」疊影起來,並以之成為「盤頭詩」 重複的「盤句」,令兩個貓和人的弓身通過反復出 現而產生類似「疊影」的效果,進一步強化貓和人 那種難分難解相互牽絆的情致:「現在牠於籠中, 拒絕妳餵養。牠背著你我,屈曲身體沒有回應」; 「我眼前的背脊,正形成自己的弧,由妳顧念的重 心刻劃出來」通過這樣的「疊影」,貓和人的形象

詩」會重複出現在不同詩節的「盤句」一樣成為「盤 念」,而餘下的卷二、卷三和卷四的作品,我認為 都隱隱呼應這三首詩的「盤念」。

合而為一,藉此對比出「死別」張力的無情。詩人 彷彿是要通過如此「疊影」傳達出以「一起」的光 影去抵禦死別帶來的荒謬。詩人記「貓之死」還有 一個深意,就是貓會知足,對於自己的「命」,不 會像人一樣心生怨恨,而是只專注克服當下的苦 痛,教在世者知道要怎樣珍惜自己剩下的日子,遂 更清楚自己的本質和會走出怎樣的路。這亦呼應了 在〈償還〉裏對「愛」的描述:「完整的愛:可繼 續拉著我小手的父親,或讓我拉著小手的孩子/不 希望要走的路,是一早被砌好的路」,所以在上面 的架構圖中,〈愛〉一詩有虛線指向〈償還〉,兩 詩之間的呼應就是教人「接受丕變」,並把握當中 賦予的啟迪,開創自己的路。 至於另一首〈渴望〉無疑是對應「望」的信念, 只是一般而言「望」的英文是 “Hope”,此詩的配圖 也是一件別上了此英文字的背心,上面還有中譯的 「希望」字眼。「希望」跟詩題的「渴望」不同之 處在於前者為較中性的立願,而後者則指涉較急切 的追求,而「渴望」也真的較貼近此詩結句的「黑 洞」意象,彷彿無論吞噬多少還是不厭足:「那次 喪禮,看到棺材裏的他,嘴唇沒有合上,假牙被拿 掉/會有甚麼東西從嘴唇進入,甚麼東西走出/在 那裏,他的神情彷彿在說:「吓?」/嘴唇張開, 看見嘴唇背後的黑洞。」即使已溘逝,黑洞卻依然 在運作,還是在祈求餵吃似的 ——〈償還〉中的其 中一句「盤句」,便彷彿是對這位往生者的撫慰:

妹妹關島的婚禮相片,表面上是看妹妹跟妹夫之間 熾熱的愛火花,但其實同時是在考驗「我」和「你」 之間是否還能擦出火花:「翻揭間,彼此指尖擦過 /有沒有發現甚麼奇妙的光。」英傑自己在後記寫 道寫作這本詩集期間經歷了失戀,而從上面的詩 句,我們隱約感覺到詩人正憂心佊此間是否還能擦出 火花。喜歡這首詩主要原因在於詩人沒有絮絮不休 地訴說憂思,而是適時打住,含蓄地通過詩的韻腳 來呈現自己的心思:全詩十四句中,有八句是以 「光」字收結,既是對妹妹結縭的祝福,彷彿亦是 在呼喚彼此間漸暗的火花重新旺起來。此卷的第七 首為〈繁衍〉,是詩集名稱的兩個由來之一,所以 必須闡釋一下。此詩寫妹妹回娘家,詩人和媽媽對 她的加倍溺愛,我初讀此詩我是不明白何以名之為 〈繁衍〉(因單看詩題,我起初以為是指妹妹婚後 懷孕,對新生命的愛護),後來我重看〈火花〉時 發現這兩句才明白過來:「我跨越大洋看著她長大, 學習讓愛繁衍/我在她後面鼓掌,守候,迎來神父 身後攝影師的閃光」所謂「繁衍」應是指對妹妹的 愛,變得更包容,愛得更多之意。由此可見,英傑 的組詩常常互相呼應,端看讀者是否耐心發掘當中 的牽連。回到〈繁衍〉,我特別喜歡此詩的收結: 「你帶來要放長的褲腳。媽媽努力拆開褲腳的線/ 要繼續穿,要先拆開原來的黏連。」也就是說,要 讓愛繁衍、增加,必須先擺脫以往的束縛或囿限。 這卷中最後一首名為〈程序〉,值得拿來跟〈愛〉

「安慰自己,上一世擁有多一點,所以現在擁有少 一點」。所以在上面的結構圖中,〈渴望〉一詩有 虛線指向〈償還〉,兩詩之間的呼應就是對「欲求 不滿」者的撫慰。這三首詩的基本含 藴 便 像「盤頭

對讀,因為那同樣是談及死亡。〈程序〉表面上是 在數算一連串拜祭的程序,但實質是在敘述亡父跟 母親相互依存的平凡生活:「直到最後/她都繞著 他轉/安排他應該要的物品/四處張羅」;「龕位

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第二層次:「盤念」的承續 卷二名為「共振」,本身已很能呼應「愛」 這個理念,兩人能走在一起,當然是彼此間曾出現 過「共振」的感應,只是能否長期維持則是另一碼 子的事。整卷中就是包括了九首詩,結構是各卷中 最直接簡明的。全組詩都是圍繞相愛關係,或是自 己、妹妹、母親的,例如第一首〈火花〉當然是指 兩人之間擦出的愛火花,詩人巧妙地選擇了一個特 別的場景來塑造一語雙關的情態:跟「你」一起看


位置是她替他尋找的/那個位置/將會有她的份 兒。」由於〈愛〉是關於應對垂死貓兒的景況,當 然不無激動,詩人是盡量將情緒按壓下來,但〈程 序〉則是關於過世應有一段時間的亡父,悲傷應已 沉澱好了,看得出詩人有意重新撩起自己(不是母 親)的懷念「火花」,詩人似乎是以對亡父的懷念 來預演如果母親也溘逝後,自己將如何自處。只要 明白了這隱蔽的心思,便會立即意會到詩中寫母親 對父親的百般照顧,其實是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到亡 父身上。此詩表面是寫母親跟亡父的愛,實質也寄 託了旁觀的詩人對父母的愛。整個卷二,之所以可 視為〈愛〉的「盤念」延續,乃由於全部詩作都在 訴說如何「接受丕變」,並「守住愛的觸動」。 接著卷三《各種時光》的層次比較複雜,分別

暖」,讓人保持耐性,維繫和諧:「如果回收車不 來,它們仍然可以/保持這種和諧;當中甚至有些 /有餘裕向路經的人們展示/自己分配到的陽光的 模樣。」(〈回收〉)或是代表「帶來轉機的希望」: 「夕光忽然又闖進來/飛機原來在穿越雲層,轉向 /抓住某個時間點,這麼輕易。」(〈黃昏〉);「邊 緣好像有光不斷滲出來/我照舊翻閱旅遊書,編排 行程/當中翻到的風景,永遠是那樣的好天氣。」 (〈天氣〉)整個卷三,之所以可視為〈渴望〉的 「盤念」延續,乃在於這卷作品滿載「陽光」,讓 人在「渴求不滿」中,慢慢學會「記取美滿時刻」, 作為「等待轉機的希望」。 卷四名為〈各種刻度〉,包括三組詩:〈萬物〉、 〈萬事〉、〈節律〉,詩人通過自己注視的物、事

有三首單篇詩作和三組詩。開卷第一篇〈時差〉就 是書名的另一個由來,本來應該是詩人甚為滿意之 作,但此詩卻略嫌平淡,在整本詩集中不會給讀者 帶來甚麼驚喜。或許更值得談談的是《英法浮光》 這組詩中的最後一首〈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 詩人在後記中花了頗大的篇幅記述寫這首詩的過 程,甚至引錄此詩作封底簡介,但這詩跟〈時差〉 一樣,沒有給我帶來很大的驚喜。詩人鍾情於此作, 大概由於它標誌著平靜與波瀾的分野,說那是公幹 的最後一天,還未跟女友分手,覺得可以結束公幹 回家是件幸福的事。倒是這種幸福感,我深切體會 得到,試過在美國愛荷華駐留整整四個月,從來沒 有試過離家這麼久,十分惦掛香港,最後一天,我 身在紐約,爭取時間去看大都會博物館,一邊看著 精彩絕倫的展品,儘管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文化精 粹,但心裏卻盡掛念著彈丸之地最家常的瑣屑,最 後在博物館書店找到香港學者的英文著作,內心激 動不已,很想以詩記下這份懷鄉之情,但我終沒有 寫成,可能還需要時間沉澱那刻的衝擊,所以我讀 完後記,便急不及待翻看這首詩。出奇的是,英傑 這首詩沒有表現出在後記中所云的獨特意義,或許 這種節約是英傑的風格。縱然如此,我喜歡後記中 的這句:「我會珍惜這些『幸福』,努力讓這些『幸 福』感到自己很幸福來到我身上。」或許這就是 〈走〉最後一節所記的等待的意義,也是我重新沉 澱意緒,將之化為作品的呼喚:「記著戴上那頂鮮

和規律如何在世上留下痕跡,隱隱呼應自己心底裏 一直叩問著事物「存在的理由」。事物,雖然並不 完全等同於沙特所謂的「自在存在」(Being–in–it-

紅色冷帽/找位置坐著,調節態度/長久等待也會 感到溫暖/離遠旁觀的也無法忽視。」看這組詩雖 然沒有帶來很大的驚喜,但這卷的作品卻是詩人最 多用上「陽光」的意象。陽光在詩中或是帶來「溫

self),但屬於其延伸意義的範疇;至於「自為存在」 (Being–for–itself),即思維意識的存在和活動 —— 「自為」必須跟「自在」結合才能出現,這結合往 往是通過否定「自在」達至,就是所謂「虛無化」 (nullification),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否定其他「自 在存在」,將其中一個獨立出來,並賦予意義。以 詩集中的〈鐵路博物館〉為例,它是詩人抹去了其 他事物,而在那一刻賦予它存在的意義,而它也構 成了詩人存在的理由:「龐大的樹蔭,覆蓋從車窗 望出去的風景/聽說,這種綠色會讓人感到舒適/ 枝條上綠色以外的是甚麼,那抹堅持不掉下的小小 的痕跡」這幾句如果單純看起來會是相當平白的記 述,但我懷疑英傑這幾句是無意間記錄了「自為」 正在跟「自在」化合的過程,就是綠色車廂跟樹蔭 的匹配,令詩人感到「舒適」,這便促進了「自為」 的意識活動的進行:「和她走進車廂 ,一起坐到其 中一排座位/車廂頂部的風扇,轉動了很多年/終 於可以停下來。」為甚麼風扇會因詩人和她走進車 廂而停下?是否因為想跟她永遠擁有那份「舒適」 而凝定了時空?類似的「意識活動」,在《萬物》 多處都可見到,亦擴及這卷其他作品,例如〈交談 (2020)〉: 有時你與對象進入餐廳 已經想好所有故事 從應該開始的地方開始 知道某個地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可以或不可以趨近 知道那裏 可以或不可以挖掘 有時趕上騷動 未來正在被組合 組合出來的 有時很重要 有時只能忘掉 在此詩中,詩人明顯地通過否定其他餐廳的 「虛無化」篩選程序,而選擇了那一家跟「你」一 起進入,而就是這選擇而摸塑了自己,甚至「未來」 也會因此刻的選擇而改變,呼應了〈償還〉的「盤 念」—— 不依靠形而上助力,努力模塑自我,對自 己的未來負責,回饋社群。〈償還〉所表現的是通 過得與失、施與受的平衡所成就的平和。 第三層次:〈迎接〉的收攏 從上面的架構圖可見,全書的架構就像一個雙 循環閉合電路圖,而〈迎接〉就像「開關按鈕」一 樣,是整本詩集主題能流通循環成「周期」的關鍵, 所以要讀通英傑這本詩集,便必須嘗試了解為甚麼 要將屬於卷一的〈迎接〉獨立置於全書的最末?這 樣的結構編排究竟如何深化全書的主題?如上所 述,〈償還〉所展示的是〈愛〉和〈渴望〉之間的 平衡,那麼,〈迎接〉便是達至平衡後的平和心境 該如何維持,並創造新猷 —— 過程中少不免會起 波瀾,那不就糟蹋了辛苦成就的平和心境?所以整 首詩予人一種慵懶的感覺。詩記述清晨(大概是假 日)睡在牀上,看到窗簾邊緣滲著白光,知道又是 新的一天,聽見不知名的鳥的拍翼、鳴叫,彷彿來 報告「外邊氣象」,其實亦是敦促詩人展翅飛揚的 象徵: 某種我未見過的,等待我界定的鳥 告訴我外面正在醞釀的氣象 我考慮著要面向牆壁繼續睡,還是翻身望向窗外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告訴我外面正在醞釀的氣象 8

是時候了。聽到鳥兒開始鳴叫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聽到翅膀在窗台外拍動的聲音 詩人說那不知名的鳥兒「是小時候在舊居窗台 外看見的鴿子」,這令我想起濟慈(John Keats) 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中說窗外的 夜鶯就是早夭妹妹露絲當年所見的那隻,因而稱其 為「不朽之鳥」: 你並非生而為死,不朽之禽, 非饑荒的世代所能作賤; 今夕匆匆我聆聽的鳴聲 帝王和村夫古來早聽見: 或許相同的歌聲曾經 也傷了露絲的心,只因念家, 她在異國的麥田裏泣下; 同樣的歌聲頻頻 迷住了魔窗,開向海上, 向驚波駭浪,在寂寞仙鄉。 寂寞啊!這字眼像一記鐘聲, 敲醒我回到自身的孤影! 別了!幻想其實騙不了人, 儘管她騙出了名,騙子妖精。 別了!別了!你的哀歌飄過 附近的牧場,飄過平溪, 飄上了山坡,終於埋沒 在另一邊的谷地: 剛才是幻境,是半寤半寐? 那音樂已沉 —— 我是醒是睡? 8 本來聽見夜鶯的歌聲,甚至覺得牠是永恆的象 徵,但濟慈還是感到寂寞,這跟〈償還〉中所表現 的情懷有點相似,即使在佈道會上傳道人強調信者 可得永生,但詩人最後還是選擇獨自面對自己的內 心的呼喚,跟外圍氣象不同,雖然難免寂寞,但這 亦是鞏固主體性的掙扎。在〈迎接〉中雖然顯得提 不起勁,不欲選擇,但如沙特所言「不選擇亦是選 擇」,〈迎接〉中的慵倦和濟慈寫的「半寤半寐」 都是這種矛盾狀態的呈現。這亦是〈迎接〉承接〈償 還〉的「盤念」的拓展,它記述了詩人在平和的心 境,不宜妄進的自我警惕。

余光中譯:《濟慈名著譯述》,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頁 102–103。

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文學獎現象的後續 呼應英傑這本《時差繁衍》的結構,我也試著 將「文學獎現象」像《存在的理由》那樣斷開分置 頭尾,無他為的就是用以解說一下我是如何解讀書 名的含意。其實文學獎的意義不在於個別參賽者的 得與失,投稿人必須明白文學獎乃是大家一起構建 的一個文藝審美標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慢 慢建立起來。即使不服賽果,可以扎實地提出識見, 相互討論。討論需要胸襟,胸襟靠自己的尺度撐起, 應該還有許多餘裕彰顯容人的氣度。這種氣度,不 單參賽者要有,評審也須具備。近幾年我當本港文 學獎的評審一定會就得獎作品寫詳細的評語,期望 可幫忙在社會上構建成熟的審美標準和氣度。從一 屆文學獎的結果公佈,到參賽詩人無論得獎與否的 後續成長,到一個社會文學審美修養的養成,中間 或多或少存在「時差」。在這個時差中,就好比英 傑這本詩集的佈局,是〈償還〉到〈迎接〉之間的 過渡。從生物繁衍的角度看,差異才會引發變異, 變異才能引發進化,那是一個「漸」的歷程,因為 當中包括了〈迎接〉一詩中烘染的慵懶、閒散,這 是變異過程中不可排拒的重要元素。

念之下,接受健全而恬靜的享受。9 喜見英傑在〈償還〉中記述了羅素所云的「生 活平衡」,但近來跟他在回家路上閒扯時發覺,他 還是不時提及文學獎的種種,似乎還未能完全甩開 「文學獎」的競爭意識;英傑既然寫得出〈迎接〉 一詩,便應盡快將心力投放到閒散中的靈性培育 上。羅素《幸福之路》的下編是「幸福的原因」, 其中一篇就是〈閒情〉:「一切的閒情逸興,除了 在寬弛作用上重要之外,還有許多旁的裨益。第一, 它們幫助人保持均稱的意識。我們很易沉溺於自己 的事業,自己的小集團,自己的特種工作,以致忘 卻在整個的人類活動裏那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 少事情絲毫不受我們的所作所為影響。」10 在英傑 第一本詩集的序中,我們被形容為在「文學獎」中 結緣惺惺相惜的「對手」,那時我們各自都像〈償 還〉一詩所描述那樣,在尋找「生活的平衡」,現 在英傑的第六本詩集由我作序,我們也應該是甩開 「對手」的身份,在〈迎接〉透現的那種閒逸氣氛 中笑著數落彼此在時差中的變異,驚覺原來變異中 也包括了許多的「退化」,就像企鵝退化雙翼,卻 進化出讓牠靈活泅泳的鯺。或許,我們會拍案叫絕: 啊!多厲害的一「對手」。 V

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分為上、下兩編,上編是「不 幸福的原因」,其中一章就是「競爭」,當中或有 一些內容值得與文學獎的持分者共勉: 過於重視競爭的成功,把它當作幸福的主源: 這就種下了煩惱之根。……我堅持:成功只能 為造成幸福的一分子,倘犧牲了一切其餘的分 子去贏取這一分子,代價就太高了。 病根是一般人所公認的人生哲學,以為人生是 搏鬥,是競爭,尊敬是屬於勝利者的。這種觀 點使人犧牲了理性和思悟,去過度的培養意 志。 競爭哲學所毒害的,不止工作而已;閒暇所受 到的毒害也相等。凡能恢復神經的,恬靜的閒 暇,在從從事競爭的人看來是厭煩的。繼續不 斷的加速變得不可避免了,結果勢必是停滯與 崩潰。救治之道是在「保持生活平衡」這個觀 9

見羅素:《幸福之路》,台北:水牛出版社,1991,頁 29–37。

10 《幸福之路》,頁 16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Clubhouse by Cheng Tim Tim

There is Something I have to Tell you, Emily by Wing Yau

sensitive word. sensitive word. sensitive word (I heard…) you inhale and exhale deeply (that happened but…) steam coming out of your ears (we have to…) simplify pain for compressed compassion we’re always more than who you think we are the window can’t be smaller. the wall is closing in the crowded room is vaporizing in the longing for vastness we take turns to talk overnight like kids riding seesaws cutting through a border on the other side the first time we hear your voice, its pauses and stress, we picture a life in the shape of a question mark, faceless in order to ask, we are not asking for much the only answers we have are our stately limits our voices will outlast us somewhere in the cloud processed in precaution, permitted with an expiry date not now. we’re here for secrets incompletely told company that requires only part-time commitment glad you got the invite code. will you be here tomorrow?

On the train the other day a woman about my age— much older than you—spoke my tongue. She asked if I could help her. What is it? I asked. I mean, she was wearing a floral patterned shirt, smelling of Vaseline, the kind that Father used to rub all over my face in winter. I was no more than 10. I have no money, she said. It’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our city… I need a place to stay, and a job. And I told her, just go home. Because there is no subtitles in real life, on the train, or in the music that we often misheard as questions that are missing a few words. You are not going to believe this, Emily. This woman in front of me, she starts to hum an old song, something about a corpse white moon; someone waiting for you to return. Her head lowered and she rubbed her hands together, back and forth, like a fly. She pressed the rewind button on her walkman again and again; she was lip syncing Please help. Beg pardon? This is what I want to tell you, Emily. Understand the shame we feel in this echo— How she was different by her clothes, those pants that would make crackling noises from static when you take them off after a long futile day. Maybe you will laugh at her? Your sensitive nose will know they all share the same stale smell from exhaustion, sitting from seat to seat on different trains. I understand your shame, Emily. When we didn’t know better, saying yes when we meant no, voting no but our ballots were disqualified. I lost my teacher and my city that same year. I feel the same for many things, including the language I used when they asked me what I do for a living. There is no proper word. My face slowly burns up. I rub my hands like a fly, back and forth, trying to hide those things as the train starts to move again.

glad you got the invite code. will you be here tomorrow? company that requires only part-time commitment not now. we’re here for secrets incompletely told processed in precaution, permitted with an expiry date our voices will outlast us somewhere in the cloud the only answers we have are our stately limits in order to ask, we are not asking for much we picture a life in the shape of a question mark, faceless the first time we hear your voice, its pauses and stress cutting through a border on the other side we take turns to talk overnight like kids riding seesaws the crowded room is vaporizing in the longing for vastness the window can’t be smaller. the wall is closing in we’re always more than who you think we are (we have to…) simplify pain for compressed compassion (that happened but…) steam coming out of your ears (I heard…) you inhale and exhale deeply sensitive word. sensitive word. sensitive word

7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Polyptych by Jeff William Acosta Let me live, love and say it in good sentences. —Sylvia Plath

* surely you don’t like when I dislodged my mask and let it dangle, between my gap teeth dancing like fish baits and drawing everything that comes out

at me on the waters and the sins that I carry

from my mad mouth. Careful, with your fingertips. Press my lips instead. This time, I will not sing my favorite song

* If my skin is snow, then it will just evaporate into water, tasteless and suddenly, snow no longer. If my lips were rose petals, they’d just taste bitter. Anyway, if my lungs were allowed to breathe, they’d drown out

Because when I do, I tend to hum an off-key tune. In this world, where I ask for too much I overflow

by the rain. And you, you already know the rest of it. I am remarkably frameless. Resins and residues.

with crumbs, paper cranes, hairs, trimmed nails, my body’s shadow—fleeting things

So is it still okay if I am less human? What do I need to be filled with? blood? sweat? a tooth? of others? What about these hands? What do I now, with these hands?

I could only offer. My nightmare comes in like fishing hooks. I refused to swallow the weight, but it’s enough to seduce my sweet tooth. I take pleasure swallowing my own scream. You see, it’s not about fishers taking my body that I fear but failing to touch my mouth. * Hind legs half in and half out of the water when I pulled myself. Nothing to clench and suddenly bare. I taught my tongue to not remember every ligament of the body. But how it devours raw, one after another, my sins. If you cut a heart from a paper mache, would you consider it a heart? In my prayers, I chewed mine and bathes it to its own gold streams, dripping and too sticky to disappear into my scarred skin. I am digging for depth to no avail, leaving my body surprisingly floating among the water hyacinths as if it’s in its own natural habitat with my silhouette staring

* I’d like to think that I’m a ferocious animal. Tongue flickering in and out. and teeth hanging on the roof of the mouth, caved open, as if its waiting for its prey. Standing on the catacombs, on the top of the piled bones not mine, forgetting. just forgetting what I am made of for brief seconds —this momentary pauses of long sighs, where I could say I am safest; where I could shut my eyes and still see myself forgiving myself and for craving spring water in my throat, where everything has a price— the ones I am willing not to pay, of course, I know, all those glorious things which are all ephemeral. Note: * means you can either start reading or end here like shuffling cards and still end up with the same poem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5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Rhapsody on a Theme of Love’s Reflection by Wendelin Law It is said that if you hold a mirror up to Paganini’s Caprice No.24, you will see the 18th variation of Rachmaninov’s 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 Considered as an intriguing anecdote, it is but an oversimplified misinterpretation.

Before the flames would barge in and expire, before all would turn into dust, whirling, unsettled; at least, let me be the windowpane you were leaning on, I shall wear the profile of your faint features and blurry contours. Your self and your reflection on me, an arm on a translucent arm, pressing into the feigned tranquillity of the night, unknowing that the heart could feel, without gazing into your eyes. But every detail of you, your slightly curved lips, your scar, your furrowed brows, and your long dark hair—wind-tossed, had already been burned into the plane mirror hidden deep inside, my mind where the flames screamed a stretching whiteout and dwindled. The afterimage, gaining intangibility from its dying glow of fatalism, now left behind only ashes, colder than faded lust Colder than death, the ashes scattered by a laughable fatalistic fantasy, and its afterimage— a limbless ghost that was infiltrating the darkness and silence behind closed eye-lids, it was lurking in the untouchable black mirror. Every detail of the streets, the red flags—fluttering—toyed by the wind, the long and winding railway tracks, the wiped graffiti on the walls, and the indentations on the bricks, were all ingrained on the retina, they contained me under the stubbed-out sun, its last glare, shone on the hard and brittle surface, I saw, the figure was wearing some faint reflections, exhibiting those features of myself, someone I could barely recognise, looking through the windowpane, looking past the shadow of the self, flickering on the glass; thinking, at least, let me take a good look this time, before your flames would engulf all that had turned into dust.

7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Hotel Bathroom Mirror by Hsien Min Toh

In the Eyes of Twin Flames by Liswindio Apendicaesar

In the hotel bathroom after a quick shower, the mirror all fogged up with condensation, I cannot resist scrawling a giant heart, arrow struck through it dead centre, and our initials. I wonder if it is finger oils or whether water just likes where water has been, but if you step into the shower before the chambermaid has come to give the mirror a thorough wipe, you’d see a message from my awkward self. The thought almost makes me ring reception. But why would I want not to let you know? This nether space of futures yet to happen, like a sky tremulous with charcoal clouds and only the tiniest droplets tingling my skin, nudges me to shelter in the hotel coffeehouse. It is made for soft conversation, not reflection, yet the incursion of diffuse sunlight flowing into the warmth of halogen like a river delta emptying into the sea draws me to glass, to watch the driveway take on the shine of rain like condensation, watch an endless stream of silver-studded taxis each leaving a snail track that fills up so slowly despite the falling mist but when I next glance that way, it is gone.

we discover the ancient tablets carved in the language of Babel, echoing our legends from the stomachs of the gods—hunger of pious flesh of lovers.

Catching you Applying Makeup by Hsien Min Toh

but you are certain that we’ve found what we once lost despite the blood that spills all over the temple. the fire burns us naked, so I smile at the gods

When from the corner of my eye I catch your application of a warm peach blush upon your plump cheeks with a makeup brush before the mirror, I am sure the match that we were severally keen to make could not have been misjudged an accident as neither of us could not not have meant to paint as true a superficial fake. But then again, success is relative. I slip behind you, kiss your nape and watch, your mirror to reflect the bathroom mirror in which each blemish multiplied seems clearer, each brushstroke misapplied looks such a botch and each small price not taken feels like give.

you see through my ashy bones: the soul is cracking, fractured, and the candlelight is fading into void. I peel off your pale skin of the cloudy winter: the heart is halved, and a dying star dims into a billowing black hole (desperately absorbing light and yet stays dark). how many eons have you spent nights wishing upon the unfaithful moon, decrypting the myth of men that roam on Earth for eternity only to find damage? I count the sun and catch myself in your broken shades left by your forgotten footsteps. we read each other’s pages, the scars that can’t be purged, and gently sob in each other’s eyes; the wound is fresh and can never be redeemed.

for the bittersweet Bogor, 8 February 202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7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Two Nomads by Aimee Faunillan Abella

When the World is Returned by Aimee Faunillan Abella

I did not leave you for the desert for nothing. It was easy to slip away, tired as I was of our smallness and togetherness.

When the world is returned, our cupped hands will tremble with trepidation and longing, knowing full well:

When that morning cooled its way into the doorknob of a new life, I imagined you waking up to water apples falling like confetti on your front lawn, welcoming you home.

We watched, peeking through half-opened windows nearly not breathing, fearful of crowds, as the sky did not turn indignant red with sympathy.

And in my heart was the song of a dance, or a dirge, on train mornings and safari evenings. Weeks that honk and zip, sugary dates that drip from the mouth, until, these tired bones came looking for you again. But you were the desert smog. An ancient bedouin singing strange songs. How you trailed from the islands to here, I will never know. And in this boat wreck of our growing and becoming: two suitcases and I you, with your falcon, breathing fire.

It isn’t ours.

Instead, it shone a laid-back blue, stunning and indifferent. The roads ran to where it wanted to in the absence of footsteps. The streets gleamed like mirrors under lamp posts after hours of ploughing rain, suddenly aware of themselves. By the tide’s caprice the river swelled and receded. Bridges stretched without hurry. Unburdened and naked. Everywhere was a blossoming, a flickering, a secret feasting we were not invited to. When the world is returned, we will seek the comforts of ignorance or blankness of vanity. Where, once, we had stomped and screamed: The world is ours! In our cupped hands, we could save it.

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Jian Eating Poems by Jhio Jan A. Navarro Give me a dozen healthy infants, well-formed, and my own specified world to bring them up in and I’ll guarantee to take any one at random and train him to become any type of specialist I might select… —John B. Watson (1930)

At three, I replaced his legos and blocks with stacks of books.

from my mid-day siesta, sitting silent in the sala. Jim Pascual Agustin’s

Out of which he builds tracks and bridges for his hot wheels

A Thousand Eyes on the floor, a page mangled in his hand,

and trains; beds for his teddy bears; barracks for his soldiers.

and a stanza of The Mirror and What It Hides in his mouth.

In rare occasions when he flips through the pages, his forehead crumples

Note: A Thousand Eyes is a book of poems by Filipino poet Jim Pascual Agustin 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 Publishing House in 2015. The Mirror and What It Hides is a poem on the collection.

and his lips twitch as if words taste like nipples smothered with labuyo when he was weaned. He’ll never partake of the elixir poets make—are made of, I was certain. Until one afternoon amid the scalding heat of June, I woke up to him,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9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The Virtue of Ignorance by Juan Carlos Felipe G. Montenegro After Birdman

If to see is to believe, then why am I still affixed To my old rubber wingsuit from an unfinished Third project I’ve long abandoned? That was so long ago. Funny how ago and ego looks the same at first glance, as if They were conceived from the same womb, and yet Almost bare no similarities from one another. Almost. The stage is set and the spotlight is geared towards A new face with a new name. I’ve shed my (former) skin and Birthed myself into the (new) world: bare and mark-less. The symmetry of my character and his story conceived from my own Image. I fly, so how in the hell did we end up down here? I do not look back and allow him to resurface. I look forward To the sound of newness. If I were to paint all my lifetimes and its Characters, I refuse to fill my canvas under one color. But why does This showroom mirror only reveal the same story. Or will I? Will it shrink into a frame fitting only a single face than house another? This is who we are and have always been. We were made for this. Reporters always ask same questions and tomorrow’s paper ends up being The same: a maelstrom of rumors. Speculations of my return are dispatched, And every twitch and inflection is spun into a story that’s not mine. The rubber wings have long ruffled, and yet I still leave A trail of feathers each time I walk out of the dressing room. Curtains up at five. I await the applause of words: a soundless uproar Noticeable in presence—more so in absence. But at least, the advantage Of being forgotten is a breakaway from monotony. I am no longer a One-time spectacle but a face with another name. I would rather Die an artist than perish in vanity; remembered and beloved As another timeless costume. I fly.

8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My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by Lian-Hee Wee My hair parts on the same side as yours when We stand in confrontation. Arms akimbo. But this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because The smirk on your face is all that is left When I am always right. You left rubber you! Your justice, fairness, liberty, and rights! Is your being left the way to balance rights? But your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because I am right. Stability, discipline, order, and Peace through Death or Death in Peace. At the road crossing, watch traffic on both sides. When I 望左 ,[1] to you I Look Right! But Miss Hong Kong’s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ABCDEFG means “A Boy Can Do Everything For a Girl,” Announces the leftists with special characteristics, and Capitalists with curious ethics. Study the sentences academically! The hammer of the magistrates falls on their right. Sentences, Cantonese or English, Follow Chinese grammar by branching on the right: [S I [ VP am [ADJ-P always right]]] But the philosopher’s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Funding has left an asymmetry toward Artificial in-sapiens-allegiance. Left right left right left right left! “He who joyfully marches to music rank and file has already earned my contempt. He has been given a large brain by mistake, … the spinal cord would surely suffice. ... Heroism at command, senseless brutality, deplorable love-of-country stance and all the loathsome nonsense …, how despicable and ignoble,” so said one stone christened Albert. But Universe fails to balance. Light returns at that eventful horizon, and Time revolves only outside this black hole. E(ureka) = M(ildly) C(learly) C(onfused), ’tis this equation that makes me exceptionlessly right! Mirror, Mirror cracked on the floor, Framing eggshells on the wall. Then came some spiders, Who flew inappropriate banners, Announcing the coppers with blue balls. [1] Looked/seen/peeked/beheld...

7 March 202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1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Mirror by Ronny Chan Laser lights from the Harbour seep through a broken window. An unnamed city not having existed voyeuristically gazes at the screen: orchids grow out of my blue-dyed body with petals falling onto the spotless white feathers of birds tear-gassed last night. The night before last. Dreams of last year. Mirrored time crawls by, folds upon itself into a dark abyss. Stand in front of the mirror, shake my handcuffed hands.

I dance on a familiar green field tread the usual route of the uncensored June, lay a trail of pollen that disappears the other day.

Crawl across the field like an infant, discover a language that has gone extinct before being translated to beams of flashlights. I reciprocate my actions, wander in old alleys with perfect scent that weave into a fabric of static space-time. Take an extreme close up of the town with strobe lights. Colours too gaudy. Non-diegetic sounds silence the cacophony produced by buried yellowed bodies. Noirs of subjects caught in limbo oscillate between the blue, white and red that dissolve into the slightly grey tinge on surfaces of the mirror. Silhouettes loom out, merge with my body that lies prone between two rapacious hands raped, gashed by fragments of the shattered mirror reflecting overexposed images of the past. Stare painfully at object a my lack of being has been fixated on for long at an imaginary distance.

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Rorschach by Low Kian Seh

Lady Macbeth Washes Her Hands by Donna Pucciani

my darkness blots onto a clean sheet, mirrored into symmetry

Past midnight, her voice rings out in the castle— damned spot!

by a crease, taking viscid shape in creeping unfolding; 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 should not reflect different worth. black and white exists only on paper, informed by pareidolia; you do not see me. opening up, I become the subject of (mis)interpretation. I assume the mirroring of your deepest bias; you project onto me invalidity

Foolish woman, she imagines her waterless washings will relieve her of guilt. Unable to kill at first, she mirrors all children of Cain who carry the burden of conscience, bystanders who swear they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gunshots, hunger, wars, the wiles of politicians, the smiles of the wealthy who promise illusions instead of clean water. In sunlight our sins vanish, but at night we see clearly, haunted like the murderer’s wife, sans daggers, hear the echoes of doom in the palace, see the crimson on our hands.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Tropical Storm Auring by Ian Salvaña

Dolce and Gabbana by Felix Chow

Unusual wind blows force the diaspora of unripe mangoes falling on the tin roof. Unwelcome sounds become prominent now that Auring heads closer to us: hiss, rustle, break. On Pag-asa’s website, I monitor her twisting movement in the ocean approaching the Philippine trench. Yesterday, on my way home, people on the road started to slash the arms of trees. “Preparation, finally,” the motorcycle driver said. Certainly, fear dictates behavior, now that Cateel has recovered, one rainforest loss and a hundred lifeless bodies after. One bluish dark dawn in 2012, I woke up to our house unroofed, and Father was balancing wooden walls, two vertical columns of arms nailed like Jesus the Savior. At night, we slept wet inside a bus, and for a month, the hot earth sunned our shanty inside a Jehovah’s compound. I was 16, face burnt-red, as once I lined up a relief queue for instant noodles. No trees around and no mangoes fell, but every quiet night while the moon peeped through cardboard walls, I woke up hearing some hiss, rustle, break.

Faces all blank, rigid bodies on view, behind glass panes the color of dusk, slack limbs arranged by the owners.

Typhoon Pablo by Ian Salvaña Talking about life, when at risk, can never be so casual, it’s a daily staple in a republic without remorse. At least, this is what I’ve been told of so-called Filipino resiliency. Really, it’s just numbness all over when you laugh at a carabao carried away by the flood or if ever that you smile toothless after being hit by a patio column. Hearing this, foreign friends urged me not to take adversaries as child’s play. I don’t of course, but a hapless, helpless life here is most often reduced to a game of luck. Once, in the middle of a fight, Father threw hard a fine palm-sized stone at Mother. I forgot why, but I was behind laundered clothes outside, and the stone leaped through me, like a slow-motion film, my eyes a few centimeters from the crossing winds. Few days before, I swam the new river from the rain while carrying our dog. Once above ground, I saw only roofs, and the wind bent my broken leg, movement limping. And before that, a town’s neglect of the weather warning. I never learned how to laugh hard until I lost a house, memories of horror years after recalled by a coming storm.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mannequins didn’t understand why an implicit difference, once stated would trigger the clicking of buttons. They remembered, this was part of the lease. Southbound gold should be welcomed. The rabble outside shook the windows with words. Like plastic could hear. Excuses were made. Sidewalks swept bare. Corporate would clear out old stock. A city-mall paused by the chafing of bodies went straight back to its shopping. New crowds collide. Focus, shoot. The mannequins didn’t care. Notes: January 2012: Protestors armed with cameras gathered around a Dolce and Gabbana on Canton Road, angry that the fashion label had banned Hong Kong locals from taking photos while mainland Chinese tourists were permitted to do the same. Widely seen as the first wave of the Hong Kong localist movement. July 2019: First major Kowloon-side march in the Anti-ELAB movement, with the protest march passing luxury shops on Haiphong Road and Canton Road. Protestors expressed localist sentiments, angry that the government was prioritizing CCP interests over the will of the Hong Kong peopl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Mirror by Helle Wuu Xuanzhuan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irror” The Bear by John Corrigan

Scrying by Cynthia Gallaher

The silver scales glow Bright and disappear Into the black, beyond Sight, the deep red flesh Strains, the caudal fin Whips against the flow To rise suspended Without wings and then Back beneath the curtain Slip free you silent spirits Run, and I see myself Grown lean and gray, My hands swaying Just above the water, The edges of myself Like silent silver ores That lie in darkness

Every other month her mother took her to the new star show at Boston’s Hayden Planetarium.

From among the shoal, I pluck, my face broken Up in the frothy mirror, My thick jaw shatters The vertebrae, carnassial Teeth tearing through Flesh and bone, a god Feeding on his father And round my head A pantomime of stars Awakes, arching her back In the liquid swell, So the intricate of souls Stack high, one above The other, my mammoth Shape warm and the blue Ore within a bloody red

The hallway to the planetarium theater passed a windowed room, a special class for school boys, budding astronomers grinding telescope mirrors. Millimeter by millimeter to a concave parabola… did she, a child, see him there, he, a teen crafting his own reflecting telescope? Or perhaps his true intent was concentration on scrying, looking into the mirror of himself As if gazing into a pond of water rather than the sea of stars, perhaps to glimpse his future, uneven and unpolished, While she, the observer of the observer, stood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glass, an instance of destiny mixed with his destiny, this telling of what others can’t tell. Note: Scrying: foretelling the future using a crystal ball, mirror or other reflective object or surfac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7


詩意追尋

靈感和故事:讀萍凡人的〈潛〉和〈願〉 文吳朗風

凡人的詩,論者不多,雖有時或見於一些「並 論」的文章,但總覺是止於蜻蜓點水。也許, 這是論者覺得其詩的特質目前仍「不太夠說」,或 無衝突地換句話,是「不太好說」。那麼,何謂其 詩的特質?在我嘗試勾勒前,或許可以先讀讀這首 〈潛〉,希望能予人一點概念: 潛 萍凡人 我潛到水深之處 反覆練習閉氣 未啟齒的話儲蓄在身體裏 我蛻變成一條魚 長出鱗片、鰓和鰭 我們擦身而過 互相被尖銳的鰭刺傷 池水染成一滴滴紅色 紅墨水在宣紙中化開 成為一朵朵玫瑰 長出花瓣、葉和刺 我看到你瞳孔裏那玫瑰花的刺 卻看不到自己眼中的樑木 單看題目,一如作者很多其他詩作,是看不出 絲毫端倪的。端倪不盡指內容,也是指作者的意緒。 而順著讀下去,詩語流暢,畫面鮮明,但在意象的 1

此句之靈感,應源於聖經《馬太福音》的第七章,第四節。

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變化循環中仍是找不到任何顯而易見的概念可供對 應,情緒亦甚難從腔調中推測。簡言之,就是很難 找出一個肯定的主題來方便論述。乍看之下,作者 幾乎是盡封自己作品要穴,好教評者一無入手處。 不過,我在偶然下還是留意到詩中一句:「我 看到你瞳孔裏那玫瑰花的刺/卻看不到自己眼中的 樑木」,1 其時心中一慄,刺是隨時間成為樑木, 還是因為自己一直看得太細微(或盡往細微處看), 其實它本身就是一條樑木?此一鏡頭的更替,將時 間的浸染處理得非常深藏不露。有了這句,詩便可 不致太莫名其妙地讀下去了。此詩起首於自己幽閉 的「練習」,但結果仍是對雙方的「刺傷」,那麼 練習本身,是否早已注定是一種徒勞的舉措?而後 續的詩句,卻刻意避開了「血」的直寫,不單用紅 墨水指代,且著力加以化染,化染同時,場境亦暗 中過渡,由池水置換成宣紙,更「長出花瓣、葉和 刺」了。如是者經歷一番轉折,方形成了第一層彷 若於漣紋間隱約可辨的「看見」,且在「看見」之 中,有了眼中樑木「如花刺般幼細」此一頓然之憬 悟。 只是,若只單靠觀察上不斷的顯微(或想像上 的發微),是否就能寫成一首足以存留的好詩呢? 固然,這種寫法可避免了一些腔調或視野故作宏大 的作品裏思考常常(或故作)一廂情願的缺點,但 有時翻來覆去,亦可能只是山中見山,別無他物, 倘偶一抽身,更或有不外如是之嘆。幸而,萍凡人


的〈潛〉確實是一首別出心裁的作品:

願 萍凡人

我摘下潛水鏡 沿著紅墨水所經之路一直游 魚兒聚集成群 我蛻變成我 長出雙手、耳朵和鼻子 鱗片從身上不斷掉落 我尋找受傷的魚 用繃帶為牠包紮 摘下池中最美的一株玫瑰 拋向池水中央 一個觸不到的位置 我們的約定在玫瑰盛開的時候

她辭掉可怕的工作 來到邈遠的小國 任冷風凍紅了雙手 把影子抱得更緊 她和她的影子靠近

潛到水深之處

她走進鄰近教堂 油畫裏耶穌背起十架 走進彩色玻璃折射的微光 看苦路在彩虹中縮短 她的影子在禱告

他身穿盔甲扮演武士 據說是街頭藝術的一種 小孩嚷著要媽媽投下硬幣 拍一張威武的合照 他和他的擁戴者立正

在見過「樑木如花刺」的定鏡後,詩人便索性 摘下潛水鏡。不糾纏於某一視覺定點固是智慧,而 「摘下」的動作過後,能繼之以自己的「動身」, 不再憑單純的意象化染推展詩意,反是選擇了觀看 角度的移換,「沿著紅墨水之路一直游」,回溯的 意味顯然。而在「鱗片不斷掉落」之際,卻仍不忘 「包紮受傷的魚」,以對他者的關懷,成就自己的 蛻變。縱觀全詩,其隱喻的推衍自然而然,讀到結 尾時氣韻亦覺完足,但一如作者不少詩作,多年來 好像略受忽視。我想,這或許只是由於詩中沒留下 明顯的點題語,致令評論者稍覺切入為難吧? 寫到這裏,姑讓我就篇首的問題嘗試提一下自 己的看法。萍凡人的詩,我想最重要的,是靈感和 故事。文字出入輕巧,意象每每憑空而生(在詩中 通常看不到任何舖墊),唯其意象又不是特別追求 奇警或語言碰撞的實驗效果,而是希望透過因句生 句的寫法,讓靈感通往一個偶然恰適自足的所在。 而此「所在」,又往往是帶有「在自己理解之先」 的期許。故讀其詩,有時或感其造語技巧略傷刻意, 但有時又覺得那種於輕淡中出奇想的筆法,在此時 此地日見沉重的詩風裏實是尤為難能可貴。有時流 佈於意象間的巧思,倘能寫得更收練,化得更不著 形跡一點,那就更好了。 以上這些,本只是想作為文章的引子,不料卻

全詩平白如話,一氣呵成,除了結構上或可略 言其平行的敘事外,幾乎沒有甚麼可分析的地方。 這已不是單純的「顯微」或「以小見大」的筆法, 而是有意將「她」和「他」的生命經歷並置,且在 讀者以為此詩將僅止於「他們」的比照時,突然藉 硬幣的掉落使兩人來個照面,其所指者,應已不止 是甚麼因偶遇而生的淡然之概,而是一種「恢復」,

寫長了,希望到結尾時還不至太頭重腳輕吧。〈潛〉 是好詩,但還未好到能必然存留的地步。在萍凡人 的詩作中,我真正印象最深刻的,是〈願〉這一首。 此詩曾刊於明報詩之頁,現引如下:

不論是對日常,人倫,抑或自己本身的敏銳,當中 自有寄望存焉。寫法上固然有點令我想起葉輝的 〈手勢〉,但不論內容或形式,俱有創新之處,且 少了一份對歲月坦承的無奈,而多了一分對日子的

他的粉絲愈來愈多 開始相信自己是真正武士 擁戴者把合照貼上臉書 在他臉上按讚 他的盔甲不敢鬆懈 她祈求天主賜她三個願望 他數著遊人賞賜的硬幣 數到第三十三個 一枚硬幣跌落她的影子上 刮去銀色兌換願望 等著誰先喊 Bingo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積極。劉偉成在編者話中說「兩人在讀者的全知觀 點中,都成了對方的反襯」、「可能我們一直就活 在自己反襯自己的循環中」,驟看有理,但細心讀 下,此詩由入局以至出局,恐非如此分明。至少就 我所見,兩人的背景淵源在詩中並無明確交代,其 經歷也不見得有甚麼明顯的落差須刻意以「反襯」 示人。劉指她和他「可能不過是我們生活中不同的 分身」,固然,但最重要是,為何其看似鬆動的筆 法,會有如此實感。此詩在明快的語感下最易為人 疏忽的,是那種於背後生活裏的時間之「慢」。在 詩中我們很易便能讀到兩位主角的動作的俐落,但 在簡單的剪接下,其背景卻有點像某些西方油畫的 天空,似淡而實留有濃彩的影子,而這些於我來說, 或可視為時間的壓染。姑舉一例。其詩貌似句句明

垂的視角裏,卻來了以下的一個轉折:

朗,但一些句子間其實不無弔詭處。如在「把影子 抱得更緊」後,為何還要加句「她和她的影子靠 近」?然則放回全詩的語感,我讀到的,是敘事上 的紓緩,後句一如電影的慢鏡,抱緊是主人翁的意 念,靠近是現實中的情形,而在兩者的張弛之間, 暗示了事件實際上仍然在持續。故此詩若讀得深層 一點,當可發現其中「時間」渾沌的底色。至於「循 環」,應只是劉在寫編者話時順筆所用的套語。此 詩並不是在昭示甚麼「循環」的道理,而是處處因 物生感下突然得著真實「接通」的發現。而有此效 果,也是根源於其詩開首時貌若疏鬆的佈置,兩人 的關係並無點明,卻已暗地顯露了他們原本在各自 的生命裏緩慢移動(移近?)的自然軌跡。 以上所寫,或略為「唚氣」。只是覺得此詩不 便分節賞析,故也只好如是。說過以上的「概觀」 後,全詩似乎已無甚顯然的技巧可供摘引了,但接 著我又留意到詩中有不少這類的描寫:

固然,無「靈感」不成詩(此處也無意把話說絕 對)。但若不嫌細分的話,依我的經驗和感覺,它 們大體上還可分為兩種。其一,是詩人對之較有經 驗或把握,且即時會知道其放於詩中是否「有效」 的靈感;而其二,則是些貌似一時想通(或接通), 但實際上還未能完全掌握其放進詩中後會有何確切 效果的「靈光一閃」。兩者當然無法完全二分,而 詩人因著不同的性格或意圖,亦自會對這兩種的 「靈感」有不同程度的傾向和取捨。籠統而言,多 用前者的詩人,其詩多會顯得紮實,縝密而緊扣; 而好用後者的,則會較為空靈,跳脫,且在在期待 於發掘出一些新鮮而精到的對普遍事物的見解。是 故,層層相扣是一途,因句生句是一途。前者難在 積厚,而後者依我看,其所難的,不是詩人的想像 力,而是人在生活裏所能保有的純粹。或有人始終 會認為,過份依賴「靈感」的詩,不論其往後詩意 的流轉如何靈動,總難免會有傷於搖曳或刻意之 處。但以〈願〉一詩為例,若無其因「靈感」而來 的(我相信是靈感)、刻意近乎對稱的結構,也不 會有其結尾那一清脆而鏗然的合音。而這種詩,我 相信是「撞」出來的。只是有這種心態易,長處這 種心懷難。文字當屬一時之所記,但所記的,亦望 只是一時。 V

「她和她的影子靠近」 「他和他的擁戴者立正」 「她的影子在禱告」 「他的盔甲不敢鬆懈」 句子寫得甚有「格式」,或不符一些人對「詩 語流利」的標準。然而「她/他的」甚麼甚麼,是 疏隔的意味多於屬於的意味。對的,為何是「影子」 在禱告,以及是「盔甲」不敢鬆懈呢?是動作皆無 關乎人的本身,抑或是作者有意將這些動作從人的 日常中暗暗挪開?也許,寫詩經年都已累積下這麼 多經驗了,同情是不難的,然而從詩中兩人漸見低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枚硬幣跌落她的影子上 刮去銀色兌換願望 等著誰先喊 Bingo」 驟然驚覺的童真,是否一定需要甚麼深意,或 說,是否一定需以某種深意將其定義,以使其終能 存留於日後呢?硬幣跌落,除日子彷彿因而重獲重 量外,其所映照的,恐怕亦已不止是起首時的第三 人稱(她/他),而是包涵「你我」了。故 Bingo 一語,依我看,應沒甚麼能比這「概括」來得更動 人的了。 最後,我還是想粗略談談「靈感」這一回事。


詩史鉤沉

綠蒂與丁平交誼述要 文馬輝洪

一、小引

蒂,本名王吉隆,1942 年生,從一九六○年 代活躍至今的台灣詩人、文學出版人、文學 活動組織者;丁平(1922–1999),本名甯靖,六 ○年代至九○年代活躍於香港的詩人、學者、文學 刊物編輯。一九六○年代初,綠蒂與丁平身處台港 兩地,因各自主編文學刊物而認識,至一九八○年 代綠蒂擔任中國文藝協會理事長和《秋水》出版人, 經常過港與內地的文藝團體交流,不時與丁平在香 港見面,彼此了解日深。本文回顧綠蒂與丁平三十 多年來的交往與情誼,舉其要者以作闡述。 二、《野風》與《華僑文藝》 1961 年 12 月,年方十九的綠蒂從台灣文壇前 輩田湜(本名陳文尚,1929–2002)的手中接下《野 風》文藝月刊,從第 158 期開始擔任第三任主編,1 直至 188 期(1964 年 10 月)為止,前後三年。《野 風》是綜合性的文藝雜誌,提供園地發表文學作品,

期間發掘了一些具有潛質的青年作家;除了刊登台 灣的稿件,《野風》亦發表台灣以外地區如香港、 菲律賓等地的作品。《野風》的作品「著重於內心 抒發、個人情感、及生活經驗等」,既重視文學性 亦強調現實性。2 據綠蒂憶述,他們當時辦雜誌的 喜歡透過交換雜誌認識文友,大概在 1962 年間他 把《野風》寄給丁平,其後亦收到丁平寄來的《華 僑文藝》,儘管綠蒂、丁平二人從未見面,但透過 彼此的刊物而認識。1962 年 6 月創刊的《華僑文藝》 是香港純文藝刊物,由韋陀(本名黃國仁)擔任社 長,丁平任執行編輯,出版了第十二期(1963 年 5 月)後改名《文藝》,再出版了十四期至 1965 年 2 月後停刊,合共出版了二十六期。期間,綠蒂應丁 平約稿,第一篇在《華僑文藝》發表的作品是〈南 方的星〉,刊於第 2 卷第 1 期(1962 年 12 月): 時光的小嘴無聲地嚼碎夜幕 讓天堂的光漏進 閃爍在不同的方位上 像被遣散的珍珠項圈

1

《野風》由金文、師範、魯鈍、辛魚及黃楊於 1950 年 11 月共同創辦,主張「創造新文藝,發掘新作家」,堅持共同審稿和編輯, 直至第 40 期;1952 年 7,田湜從第 41 期起接任為第二任主編,至第 157 期止;1961 年 12 月,綠蒂從第 158 期起接任為第三任主編, 至第 188 期止;1964 年 11 月,許希哲從 189 期接任第四任主編,至第 192 期停刊為止。見「《野風》」,《台灣大百科全書》。 詳見:http://nrch.culture.tw/twpedia.aspx?id=2231

2

王怡婷〈師範先生與野風雜誌及其創作系列報導〉,《國立中央大學圖書館通訊》第 39 期(2004 年 12 月)。詳見:https:// www.lib.ncu.edu.tw/book/n39/39–3a.htm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像一顆顆少女的眸子 予人以無數的幻想 以及富詩意的爭論無數 夜窗恆開在向南三十度的方位 我默默地做嵌在窗框的靜物 讓星光徘徊 讓思慕的恆恆輕輕佇立 佇立在遙遠的方位 將遙遠的美麗 照亮我稚氣的睡夢 而我夢裏的黑夜再不用懸燈了

用海鳥的血染紅九月的晚天 我們的詩筆要豪邁如船長的水手刀 我們寫乘風破浪,寫星殞月落 寫水手不是過客,寫水手的牛飲量 (我不寫那跳海殉情的雲了,那雲只是傻瓜。) 我們到那不勒斯灣的星夜 你飲白蘭地,我飲海風 當濕露浸熄了煙絲 我就告訴那可笑的秘密 告訴你,我可愛的小戀人是誰 那小戀人羞澀的微笑如何叫我徹夜美麗地失眠 那小戀人善溜轉的眼珠如何叫我長夏寂寞地守候

(五十一年九月於公館) 綠蒂發表〈南方的星〉時,雖然已出版第一本 詩集《藍星》(1960 年),但仍處於寫作生涯的起 步階段,每每以周遭事物映照朦朦朧朧的浪漫情懷, 處處顯露詩人對時光流逝的觀察,詩中形容「時光」 可以咀嚼「夜幕」,「天堂的光」既像「被遣散的 珍珠項圈」,又像「一顆顆少女的眸子」,而「星光」 亦可照亮「睡夢」,以至「夢裏的黑夜再不用懸燈 了」,意象豐富。1962 年,綠蒂除了主編《野風》 文藝月刊外,還與一信、素跡等詩友創辦《野火》 詩刊,3 因此丁平在《華僑文藝》介紹綠蒂時說他「是 一個文藝月刊及一個詩刊的主編」。4 一年又四個月 後,綠蒂在《文藝》第九期(1964 年 4 月)發表了 第二首詩作〈海上的過客〉: 用我們傲立季風的姿態 踏海洋的步伐啟程吧 我們去海上,去船上

4 5

(五十二年八月於綠窗)

我們依舊可以携獵槍去船上

陳巧如指出綠蒂的現代詩:「孤寂、漂泊常如 影隨行,然孤寂是美麗輕盈而不哀傷,漂泊是堅持 的沉迷,這孤寂、漂泊具有與眾不同的滋味,別具 個人風采。」。5 綠蒂年青時期的詩作,已經展現出 對漂泊主題的偏愛,〈海上的過客〉就是這類作品 的經典例子,不過綠蒂的「漂泊」非旦不哀傷,甚 至呈現出昂揚的姿態:「用我們傲立季風的姿態/ 踏海洋的步伐啟程吧/我們去海上,去船上」;從 海上回來後,他就可以用「心上存在無數幅海景」 來襯托他對小戀人「日後每一頁情書,每一句愛 語」。綠蒂在《華僑文藝》發表〈南方的星〉和〈海

到海上炫耀我們穿楊的槍法

上的過客〉二詩後,因忙於應付《野風》的稿件,

你知我是患有暈船症的 而我必須偽裝得英雄些 我須學習暫忘柔愛的召喚 我們結伴去飄泊 我們去每個碇泊的港口豎立我們的塑像

3

有朝我們要回航的 當我學會了矻立 矻立在每一個晴日,矻立在每一個雨天 當我蓄一臉濃濃的短髭 我就回航,回故鄉去溫習戀愛 我要向我那小戀人炫示 說每個港口都題有她如花的名字 說我不再患有幼稚的暈眩症 我不再淚泣她胸前的蝴蝶結的失落 我的胸膛是避風港 我心上存在無數幅海景 要襯托以日後每一頁情書,每一句愛語。

另外,綠蒂與楊文、楊逸主編《中國新詩》,1961 年 5 月創刊,同年 8 月出版第 2 期後停刊;1962 年 10 月,《中國新詩》復刊, 由「中國青年詩人聯誼會」編輯發行。見「綠蒂創作年表」,《十八 • 八十》(台北:普普文化,2020 年 5 月),頁 176–182。 見[丁平]「讀者 • 作者 • 編者」,《華僑文藝》第 2 卷第 1 期(1962 年 12 月),頁 47。 陳巧如《綠蒂現代詩研究》(嘉義:南華大學文學系碩士學位論文,2011 年),頁 163。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未有再交更多作品給《華僑文藝》刊發。《華僑文藝》 出版期間,曾經發表覃子豪、紀弦、鍾鼎文、周夢蝶、 洛夫、向明、管管、商禽、楚戈、張默、司馬中原、 辛鬱、鄭愁予、張健、葉珊等六十一位台灣作家的 作品。6 五十年後,綠蒂回顧《華僑文藝》時表示: 「這份刊物與台灣文學界的關係,應該說是非常密 切的,因為在《華僑文藝》上的作家都是台灣當紅 的、重要的作家」。7 二、「世界詩人大會」與「中國文藝協會」 1994 年 8 月 27 日至 31 日,「第十五屆世界詩 人大會」在台北「環亞大飯店」舉行,來自 48 個國 家 535 位代表參加大會,盛況空前。這屆會議主題

為「世界詩歌在二十世紀的發展」,並設有分主題 「詩歌與自然」及「詩歌與社會」,由余光中和胡 品清做主旨演講。大會安排了詩歌研討會、詩歌朗 誦會等多項活動,交流各國詩歌創作及研究的經驗。 綠蒂是「第十五屆世界詩人大會」會長,專函邀請 丁平組團參會,因此丁平率領何江顯、連僑思、陳 喜勤、印秀華、鍾潔芝、楊慧思、蘇瓊花、杜連嬌、 梁素雲、陳麗虹、蘇麗華和陳月明共十二位學生一 起參會。8 丁平與不少台灣作家熟稔,此行自然是他 們難得敘舊的機會,丁平學生何江顯曾經記述他們 見面時動人的情景:「記得飛抵台北時已是深夜。 到達酒店,迎上來的是呆等了大半晚而仍不肯離去 的魏子雲教授、張默、向明、鄧文來等前輩,他們 的熱情,至今仍銘記。」9 會議期間,他們還拜會了 鍾鼎文、胡品清、余光中等著名作家。此外,大會 頒發「詩歌工作貢獻榮譽獎」給丁平,表揚他多年 推動詩歌發展的貢獻。 1997 年 8 月 20 日至 24 日,「第十七屆世界詩 人大會」在韓國首都漢城(現稱首爾)召開,有 200 詩人與會,包括當地詩人,以及約一半來自其他 20 個國家和地區。大會活動包括主題演講、詩歌朗誦、 遊覽古跡、園林和博物館等。透過綠蒂的聯繫,丁 6 7 8 9 10 11 12 13

平再次率領學生參加大會,包括何江顯、馮燕雲、 范志紅、鍾潔芝、蘇瓊花、陳喜勤、龐金英、倪雲 碧、何麗兒、沈慧玉、屈倩萍、駱美萍、李彩霞和 馬輝洪共十四位學生參會。10 何江顯形容丁平:「身 處國外,應酬相對是減少了,面對異國風情,人也 輕鬆得多。我們盡情的享受著韓國的民族舞蹈、阿 里郎的歌聲、漢江上的吟詠。這應該是老師很愜意 的一次旅程吧!」11 何江顯此話不虛,丁平遊漢城 期間寫下了〈漢城的黃昏 —— 八月,三地情之三〉 一詩,12 並在第一節「漢江,妳怎麼不說話?」中, 從眼前南韓「漢江」的平靜,遙想起蘇聯「頓河」 的默哮,以及念茲在茲中國「黃河」的怒哮: 沉默的漢江啊 妳為甚麼不像不死地在 心哮的頓河,也沒有 黃河永恆地在 咆哮的勇氣? 丁平在此詩第二節「舞語」中,更流露了詩人 「忘我」的情意,可見此行的「盡情」與「愜意」: 妳把我醉倒了 笛聲與鼓擊輕重地混和的 淺悲與重吟 妳把我迷住了 1998 年 5 月 16 日,丁平創立「香港中國文學 學會」,竭力匯集海內外的中國文學工作者,並「共 同擔負中國文學的繼往開來之民族使命」。13 兩個 月後,丁平應「中國文藝協會」綠蒂理事長的邀請, 率領「香港中國文學學會訪問團:第一團 —— 台 灣」,由 1998 年 7 月 16 日至 20 日,隨團成員包括 何江顯、陳喜勤、蘇瓊花、蘇麗華、李彩霞、楊岳、 何麗兒、駱美萍和沈慧玉。此行獲邀於 7 月 19 日在

馬輝洪〈一九六○年代港台文學交流的場域 —— 以《華僑文藝》為考察中心〉,收入馬編著《遺忘與記憶 —— 丁平及其時代訪 談集》(台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9 年),頁 179–192.。 馬輝洪〈包容多元的《華僑文藝》—— 綠蒂訪談記〉,收入馬編著《遺忘與記憶 —— 丁平及其時代訪談集》,頁 41–49。 馬輝洪〈師生情長 —— 江顯訪談記〉,收入馬編著《遺忘與記憶 —— 丁平及其時代訪談集》,頁 135–147。 江顯〈悠悠意,繾綣情〉,《秋水》第 143 期(2009 年 10 月),頁 82–86;另收入丁平著《萍之歌 —— 丁平詩選》(香港:香 港中國文學學會,2009 年),頁 308–320。 同註 8。 同註 9。 丁平〈漢城的黃昏 —— 八月,三地情之三〉,丁著《萍之歌 —— 丁平詩選》,頁 246–251。 見〈《香港中國文學學會》會章(1998 年 5 月 16 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3


「中國文藝協會」參加文學座談會,以及舉辦「丁 平教授師生藏玉欣賞會」,展出丁平珍藏多年的古 玉四十餘件,出席的作家有魏子雲、羅蘭、周夢蝶、 向明、汪洋萍、羅門、管管、鄧文來、張默、辛鬱、 張健、涂靜怡、趙化、風信子、陳義芝、張國治、 14 琹 川等。 此外,訪問團於 7 月 20 日專誠拜會了 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秦孝儀院長,感謝他為「香港 中國文學學會」會名題字。何江顯形容丁平「此行 非常高興,回港後仍不時與沒有出席的同學提起這 次難得的旅程」。15 三、丁平的逝世 1999 年 12 月 2 日,丁平因癌病離世,《秋水》 第 104 期(2000 年 1 月)籌辦了「文學的播種者 —— 追懷丁平教授」專輯,刊登來自中國大陸、台灣、 香港三地共二十八位作家的悼念詩文。16《秋水》 主編涂靜怡表示:「丁平教授一生為提攜愛好文學 和詩歌的學子,長期孜孜不倦於他的愛心教學,從 這個『專輯』中,我們可以讀到二十八位詩友對他 真情流露的追思,相當感人」。17 其中綠蒂在他的 散文〈文藝的播種者 —— 丁平教授〉中,既憶及 他與丁平的交往、丁平率團參加「第十五屆世界詩 人大會」和「第十七屆世界詩人大會」的舊事,亦 談到丁平與學生的相處、丁平藏玉贈玉的雅好。綠 蒂認為:「他終其一生從事文學研究及教學,為人 謙虛,誨人不倦,實為這一代文學家的風範。他為 詩壇所做的貢獻,為中國文學的紮根及傳承,功績 更是不可抹滅。」18 由此可見,綠蒂對丁平的為人 處事、教學研究、傳承文學的評價相當高。 丁 平 除 了 早 年 出 版《 在 珠 江 的 西 岸 線 上 》 (1942 年)和《南陲線上》(1956 年)二冊詩集外, 居港四十年期間詩作雖然不時見諸報刊,卻從未結 集出版。2009 年,何江顯與另外 8 位丁平的學生, 出版《萍之歌 —— 丁平詩集》作為丁平逝世十周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年的紀念。何江顯在懷念丁平的文章〈悠悠意,繾 綣情〉中道: 我們都知道出版詩集這念頭您已擱在心裏很 久,雖然您口裏一定還會謙說「有待」,認為自己 的作品從質到量都未到結集成書的階段。但,作為 您離去十周年的紀念,您就容許我們不依您的指示 一次吧,畢竟,這是所有同學的殷切期望呢! 19 《 萍 之 歌 —— 丁 平 詩 集 》 收 錄 丁 平 從 1954 年至 1999 年期間長短新詩共六十首,另外還有他 兩篇詩語(〈詩 —— 文學隨筆之一〉及〈詩的隨 想〉)。綠蒂應邀為此詩集撰寫序言〈丁平先生其 人其詩〉,懷念「這位溫文儒雅的詩人學者」。20 綠蒂一直活躍於台灣文壇,長期擔任「中國文藝協 會」理事長,了解丁平與台灣文學界的交往互動, 知道丁平: 旅居港澳,與台灣詩壇詩人交往熱絡而熟悉, 最為詩友稱道的是其治事嚴謹,待人誠懇,教學認 真,諄諄善誘,與學生相處猶如一家人的融洽,堪 為師表。21 從投稿《華僑文藝》算起,綠蒂與丁平的交往 超過三十多年,熟識丁平的詩作風格: 丁平先生的著作除文學論述外,詩歌作品,長 者千行萬行,短者四行八行,收放自如,功力不凡, 雖專精理論研究,卻不為理論所拘,創作自成一格。 擅長寫人敘事,激情而不濫情、不晦澀也不膚淺, 讀其作品易如入其境而餘韻無窮。22 綠蒂對於丁平〈自己之歌〉評價甚高,特別推 許詩作最後一段,認為「可見其觀照生命的寬度與 深度」:23 江流啊 此刻縱使你再次從稻林中 走出 我已不為豐收的歡情所動 你的燈不必再為我點燃 我只想獨居

同註 8。 同上註。 「文學的播種者 —— 追懷丁平教授」專輯,見《秋水》第 104 期(2000 年 1 月),頁 85–125。 涂靜怡〈編者的話〉,《秋水》第 104 期(2000 年 1 月),頁 8。 綠蒂〈文藝的播種者 —— 丁平教授〉,《秋水》第 104 期(2000 年 1 月),頁 87。 同註 9。 綠蒂〈丁平先生其人其詩〉,收入《萍之歌 —— 丁平詩選》(香港:香港中國文學學會,2009 年),頁 xv 至 xvii。另外,此文 亦收錄於「南陲幽思 —— 懷念丁平老師逝世十周年專輯」,《秋水》第 143 期(2009 年 10 月),頁 81。 同上註。 同上註。 同上註。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在浩瀚與浩瀚之間我僅為栽植 死亡 《萍之歌 —— 丁平詩集》付梓出版時,綠蒂 邀請丁平學生於 2009 年 12 月 6 日下午 3 時 30 分 假「中國文藝協會」舉辦「丁平先生詩集發表會」。 當日出席發表會的丁平學生有鍾潔芝、蘇瓊花、李 彩霞、楊岳、梁榮宗、梁潔貞和馬輝洪共七位,除 了丁平學生發言分享丁平生活的片段和詩集出版的 點滴外,還有向明、楊啟宗等前輩憶述他們與丁平 的交往。24 四、小結 綠蒂接受筆者訪問時表示:「丁平先生不僅是 一位詩人、學者,也是一位謙謙君子、溫柔敦厚的 人。對朋友、對學生,他的態度誠懇、真摯。」25 綠蒂與丁平的年歲雖然相距二十載,但從三十多年 的交往中,可見他們互相敬重,相知相交。他們二 人的聯繫交往,不妨視為台港文學互動的具體例 子,從側面反映一九六○年代至一九九○年代兩地 的文學發展。 V

24

25

馬輝洪〈懷念詩人丁平老師 —— 兼記「丁平先生詩集發表會」〉,《文學人》總第 22 期(2010 年 12 月),頁 16–17。 同註 7。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鄒芷茵

【冠軍】

夢的兩種形式 鄭思珩(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一、父親的夢

二、女兒的夢

凌晨驚醒的父親,偷聽到 年輕的自己躲在馬桶上抽泣 手中攥抓 他曾署名祖父給自己寫的信 才發現,原來他已醉倒 在三十八年前,那尚未沉默的日子

流浪的女兒 迷失在家與學校之間 的路,直到午夜十二時 才被重整旗鼓的世界吐出 賴在家門的一雙鞋頭 原來是女兒的日記,裏頭 藏著髒話、虛無與理想

那時他還沒擁有自己的床 晚間翻摺的燈光 總會撞上妹妹的鼻鼾 父親的臉容永久冷凝於那夏夜 如同母親晝夜不斷的囉唆 有段時間,他在老家牆壁 扯出一道縫,把自己往內投置 一午覺睡兩個十年 跑遍數十山頭,學懂了 溫柔地說一個名字 而當他終於 從肚腩與手指尖端 拉出像銀髮一樣的絲線 才察覺身上到處是 補縫痕跡。他一直一直牽扯 直待皮囊綻破還原 父親再次走進牆裏狹縫,藏起自己 並用身上扯下的線 將清晨收合 在五時三十分的幽暗 父親持續無夢 他孤獨盤坐客廳 自薦成為 一個失眠的守夢人

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女兒每夜編織自己的繭 鎖緊喉頭獨自說書 那一個個不被允許的傳說 在靜夜耗盡的最後一刻 總會自焚如星斗般滅絕 撲窗的飛蛾一次又一次 送來銀髮一樣的絲線 供女兒織造牆後暗道 放殞落的殘餘,時而暫借 給那從沒遇過的神秘居客 當他們迎面相對 總是別過頭去自言自語 因而沒看到 雙向並排的腳步原來 在同一刻停遲 又決意交錯 從投擲眼淚的地方 女兒拔出另一個夢 那是多年前埋葬 後被遺忘的地圖,當它 企圖乘最後一瓢夜 散失在清晨的霧 最終卻闖進了客廳窗邊 一個及早掛好的網羅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和籌委,感謝父母與師友一直支持和 指導。書寫此詩的原意是為了探索家庭關係中兩個 世代的理想與妥協。有時個體之間再相似、關係再 親密,相處時彷彿仍難以完全理解或體諒彼此的痛 苦。藉由此詩,我最終面對的,也許只是一己的孤 獨與困惑。寫作讓我透過直面痛苦來將之釋放,尤 其在那些被迫沉默的日子,我們更需要用書寫來拷 問自身面向世界時的真誠。自知寫詩的日子尚短, 希望往後能多加嘗試與學習,持續書寫,帶來其他 創作的面貌。 評語(關天林): 形式即表現,此詩的表現力在於指認(結構) 出起碼有另一種相當、相對的流放與沉默,而且必 然交錯,在斗室內,在時代中。 乍看是家庭詩的佈局,卻穿織浮城、危城歷史 的絲線。「重整旗鼓的世界吐出」、「鞋頭」就是「日 記」,多麼恰好地沉痛。前者面牆,後者對窗,牆 雖封閉而有隙縫暫借,窗較開放卻早就佈置網羅。 小小的飛蛾又嫁接起殞落與暫借之間的居處,或者 虛無如是夜,終究還殘留著回眸的暖意。 評語(陳子謙): 用詩歌去回應社會運動,很容易淪為打氣或洩 憤的口號。這詩卻別有巧思,以兩場運動、兩代人 互相映照,又不忘把鏡頭從最激情的畫面上挪開。 第一部分刻劃多年後的久久不散的餘震,名為「父 親的夢」,寫的卻是父親在心理陰影下失眠。第二 部分寫女兒在凌晨前才回家,似乎與父親都抱有不 符合規訓的夢,但雙方「總是別過頭去自言自語」。 兩代人的夢和痛,異中有同,卻始終無法互相 理解。讀者站在更高處俯看雙方,只能歎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7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亞軍】

幽靈 OPERA 陳意林(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再無法辯解甚麼面對幽靈 它傳授我打洞技能用於葬禮 因為沒必要死得太過徹底 喪主令賓客列隊 繞棺材順三圈逆三圈蠱惑時鐘 遊戲中的大小孩童 隔著玻璃對屍體喊叫 死者早已逃離劇場 活人依照劇本 溫良地把戲演完 我侵入祖先打好的隧道 也遭遇了幾張陌生的臉 但我們明白這並非初見 隧道盡頭的房間腫脹發燙 某個聲音解釋它正在生長 人們都認出了自己的座位 我的座位是一張嬰兒床 被褥蓬鬆凌亂 並散發出太陽的奶香 不遠處傳來驚呼 有人分到兒時弄丟的球拍 女高音的出場令全場肅靜 她在舞台中央躺下 雙手交疊胸口睡去 歌聲響起秘密盲啞 在我以及所有的裏面 時間井底水位上漲 濕透了青蛙曾單戀過的星體 很快它將擁有真正的情人 皮膚和它一樣光滑冰涼 在孤獨與遺忘之間選擇後者 水浴實驗的複調:愛的驚蟄、衰老和無聊 新型宗教宣佈地底尚存熱源 下潛成為末日的求生術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過早地睜開眼睛 四肢披掛未織成的霜花 大雪來不及抵達 這顆星球尚在淺眠 女高音的離場令觀眾席成為舞台 找回球拍的人哼唧著哭泣 模仿胎兒的姿勢表演孵蛋 另有一些加速旋轉的人 悻悻地想:「原來這就是死嗎?」 入口與出口間隔一面鏡子 人們竟然如此親密 層層覆疊終究透明 不曾甦醒亦不曾睡去 這時我們的厚度是零 彼岸落雨 此間無夢 但請別忘記幽靈除外 打洞可是它的絕活 這證明某些反面的不穩定性 故事爬上音階改頭換面 幽靈合唱隊聲稱恰巧路過 喬裝的女高音遠遠尾隨 變奏暗示球拍壞損而非失蹤 一匹詐屍的靈魂充當回聲 我蹲守在歌劇院裏發射信號 某種弱小持續增生 如果記住的儀式是為了忘卻 有誰不願離去 有誰仍未歸來


評語(關天林): 主題不小,篇幅不短,而駕御出色,語感熟練, 意象的串連疏密有致,運用也精準,「入口與出口 間隔一面鏡子/人們竟然如此親密/層層覆疊終究 透明/不曾甦醒亦不曾睡去/這時我們的厚度是零 /彼岸落雨/此間無夢」見出一氣呵成的想像力。 命意其實並不新鮮,勝在為生死契闊打了一個 「腦洞」,把死亡戲劇化、活化,寫得豐富曲折, 成功抵達某種儀式的「反面」。 評語(陳子謙): 死亡與葬禮是沉重的題材,最常見的寫法,不 是直面沉重,就是處之淡然。這詩開始時卻不乏佻 皮的狂想,令人哭笑不得。例如詩人寫下葬,卻聯 想到幽靈「傳授我打洞技能」,圍着棺木繞行,則 變成「順三圈逆三圈蠱惑時鐘」都為嚴肅的儀式賦 予了遊戲的意味。 然而,他人之死畢竟不只是自己抽離的遊戲, 有人在洞裏遇上了「兒時弄丟的球拍」,觀眾席也 隨時可以「成為舞台」,「入口與出口」不過是「隔 一面鏡子」。誰是生者,誰是往生者?也許兩者的 分別沒有想像中那麼大。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葬 禮畢竟是為活人──終將死去的人──而設的。 生死、今昔、去留、哀樂,在詩人筆下瞬間轉 換,動魄驚心。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9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季軍】

雨景素描 李文靜(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騎樓微糖的午後 突出的屋簷 和你的肩膀 被雨水打落得逐漸傾斜 巷弄有夢 在街貓的呼嚕中緩緩下陷 僧侶端坐在人行道上 缽中幾個銅板敲擊出水聲 搜集落雨的日子是一種修行 夏季的時間總是深一些 孩童捲起褲腳涉水 忘記撐傘的大人 偶然被過去淋濕 就笑出一點苦味 濕透的鞋子有他們航行的方向 你提醒我渡河之後 會更靠近海 或是一片潮濕的星空 雨線在夜霧中打結 並肩的陌生人藉此辨認對方的星座 直到月亮的光絲也落下 順著你肩膀的弧度 城市的人把自己栽種在方格裏 一顆顆種子在水中搖晃 透明,流動,柔軟 慢慢長出雨以外的風景

10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得獎感言: 來得及在大學最後一年投稿參賽,並且幸運得 獎,很謝謝評審老師的鼓勵和肯定。 〈雨景素描〉這首詩裏,有不少是我親眼目睹 過的景象,例如雨天下的騎樓,在屋簷之間跳躍的 街貓,在雨中打坐的僧侶。也曾和喜歡的人,一起 凝望一片潮濕的星空,所以詩裏的一些物事,我僅 僅是將自己所見書寫出來而已,那些物事本身就帶 有詩的本質。 從疫情開始以來,下雨的日子理應是更多了, 許多人蟄伏在自己的居所,等待雨停。我本身是個 喜歡下雨的人,雨水的聲音和形態都帶有一種流動 性,那樣的聲音也很像時間本身。而這時代的雨, 可能會把人浸泡得麻木,也可能我們就在雨裏,像 植物一樣長出強韌的根莖,並效仿雨的本質,長出 一顆透明,流動,柔軟的心。


評語(關天林): 明顯沐浴在喜悅裏,感情充分融化到字裏行 間,雨絲柔軟,微光閃閃。 作者是優秀的攝影師,在實景輕巧的捕捉以 外,又留有搖曳生長的餘地,猶如為城市播種般, 散播透明而活躍的目光與靈光。 評語(陳子謙): 詩中的雨景描寫充滿豐潤的感官細節,具體可 感,又在景像、想像以至抽象之間來去自如。例如 作者從「缽中幾個銅板擊出水聲」這兼具視聽效果 的情景,聯想至精神層面的「搜集落雨的日子是一 種修行」,又從積水引伸至抽象的「夏季的時間總 是深一些」。接着對照孩子與成人對雨水和時間的 態度,就順理成章了。 另一方面,二人的關係也與雨景交織得不錯。 「我」總是細緻地注意到「你的肩膀」與環境的聯 繫,或寫它「被雨水打落得逐漸傾斜」,或寫「月 亮的光絲」順着它落下,引出充滿生機的水的種子。 「你」呢,則會提醒「我」「濕透的鞋子」的去向。 二人看起來不只是「並肩的陌生人」,若我們將這 詩讀成情詩,也未嘗不可。詩中的抒情沒有顯得太 肉麻,就像第一行對「午後」的形容︰「微糖」而 已,剛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1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優異獎】

寫詩讀詩的時候──想起還押的森,我看過的他 劉梓煬(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我躺在床上讀詩 又寫下一首壞詩的首段 他已把圍城的頹垣雕刻在荊冠上 以自己的名字為袍 揮筆寫下心中的未來 這夜我躺在床上繼續搬動詩句 努力把壞詩扭成好詩,不像他 要把壞月亮畫成好陽光 他在床底刻下未有記載的情感。他在床底 在他床底的是我,他躺在床上 吸收囚室的空氣,塵埃飛舞 欄柵鼓起寫好的家書,飛翔 我的詩在紙上,與空氣的粒子漂流,散佚 每個字都被日子化開 被世間的惡空氣擊沉,每顆 無重無力的字 詩太輕,抵擋不住一縷煙推進 「與其唸詩,不如幫忙搬鐵馬」 1 一本詩集的後記,我來回劃線 我也讀過你的詩評 「地動山搖過後/天裂 ——」 2 天裂後你探身而入 我在地上撿拾你的文字 他寫信時的坐姿像我,也許不像 應該坐得比我直 —— 我看不見,卻要寫一首他的詩 嘗試看穿每幅牆,捕捉他影子移動的輪廓 他應該不認識我。 我認識他的老師,準備探望他 我也許上過他上過的課 但還未追上他的苦惱,他的決志 「見字飲水」,你經常說 想起時喝了一口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買一箱水與友對飲,學會房你定必去過 膠樽堆疊角落,像一所校園被搜到的燃燒瓶。 還押,還未見到你 我在原稿紙上一筆一筆刻畫 裁決書一封一封堆疊 像百張日夜苦思剩下的原稿紙 還不夠,還不夠 寫一首詩,卻不知道你在單人或雙人囚室 寫一首詩,在詩中想像你的環境 寫一首詩,為偶爾捕捉到的靈感竊喜 隔牆便上演一次捕捉,一聲蔑笑 那張相,你在報到前微笑,回眸 寫檄文的人如今在監獄裏 3 以手指在空氣中疾書 寫詩的人如今在家,繼續寫詩 在電腦打出一個個方塊又刪改 與冷氣機的節奏同呼同吸 直至喉嚨乾涸 他應該不認識我。 我認識他的學生,我的朋友都是 提起時相顧默然,眼神 是我們剩下的語言 假如這是一個遊戲 你早已徹夜破譯規則 —— 外面是更大的監獄 四季的歌聲與哭聲有時傳入 「徒勞地尋找著一首能解釋一切的詩」 你也許比我更早讀到 「雖然偉大的詩人已死去。」 4 偉大的詩亦已死去,或從未存在 沒有一本詩集有折彎鐵枝的力量 沒有一首吶喊的詩寫在判決書上 一本詩集投進火堆 讓煙將我們知道的寫出來 一再吟誦,直到每顆字在空氣間蒸發


半本刊物,你刻下半個獅子山 剩下的半個尚在陰影 我們會把它搬到陽光下 喝一口水,餘下的灑在地上

1 出自梁莉姿《雜音標本》。 2 出自〈水〉,黃裕邦《天裂》。 3 改寫自廖偉棠〈同仇〉,「那可以回答的人如今在 監獄裏/那可以寫的人如今在寫檄文」。 4 兩句皆出自扎加耶夫斯基〈無形之手〉。

得獎感言: 謝謝父母、朋友、《聲韻詩刊》所有人、學系 老師、師兄姐和同學的愛護和扶持。畢業了,繼續 前行,繼續努力成為更好的人,繼續寫作直到不能。 作品有對寫詩本身的反思,亦包含我對森的零 碎印象。我們可以寫下對彼此的印象,即使是模糊 的,遠處的觀察,但至少我們可以訴說:我們看見, 我們都看見彼此的面容,看見彼此的悲傷、傷痕。 把這些印象聚合起來,讓我們的輪廓刻在彼此的記 憶之中,刻在我們小寫的歷史之中,一直都有許多 人在做。 在香港,閱讀文學而且閱讀新詩而且讀到我 作品的人寥寥無幾,但我相信這首詩還是有它的影 響。要有自覺,影響微小得就像森喜歡說的「見字 飲水」,但每杯喝下去的清水累積下來,也許改變 了大家一點點而不自知。 評語(關天林): 有太淺直的地方,但整體流動有致,在消沉中 懷人、自勉,像一封斷續在現實「惡空氣」包圍下 敲在床底、嘗試與身陷囹圄者溝通的信,情真意切。 意切還在於,在這時代,對詩的反思更形迫切, 詩人也投入這方面的質問,例如以原稿紙追趕裁決 書,從「詩太輕,抵擋不住一縷煙推進」到把詩集 投進火,讓煙寫詩,都令人印象深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第四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

鄒芷茵

【優異獎】

我走向碼頭 石堯丹(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 我走向碼頭,招手 俯首,渡海小輪岸靠 下船的人踩過影子 帶著一陣海鹽與焦糖的氣味 引擎油燙電話鈴聲人蹄嚓嚓 靈魂都趕赴納米之家 渾濁的海底 那條十年前呆滯的魚仔失蹤了 或許醒悟移民公海闖蕩扎根 而綠藻浮在海面挑逗水曱甴 熱戀的牠們決定在這裏私定終身,如果能夠。 仍然有賣報紙的檔攤,十蚊一份 風扇吐出上世紀的灰塵 我、你、他們也出世了 抵抗引力被迫吸入廢氣 寄望可以飄得更遠,遠在荒島也好 有些飄落大海、有些依附皮膚、有些仍困在網籠 遠在荒島也好,超渡失眠 瞳孔往小窗貼近 調較光圈按下快門 一束光總是滋生影子 影子是種無脊椎生物 慵懶地喜歡黏附大地 長長瑟縮在貓狗、旗杆、船員背後 我們彼此重疊 沉重的黑影彷彿是屬於人間 因光而生,沒名沒姓 我猜測他們的祖籍 翻開正史、野史和網誌皆未曾記載 咔嚓!聲音永遠慢半拍 一幀流動的生命寫入記憶卡 後世妄想複製那如薄冰的照片 僅僅鋪蓋霜白的廢膠 是唯一殘存的基因

10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走向碼頭 知道幾千年前的荒蕪 知道駭人的歷史 知道沙塵是最後的勝利者 摩登大廈注定墜毀 搭起渡海的大橋 終於看清後山莊重的儀容 訴說法院內的故事 判官閉眼以示公正 被告淡然說出瘦削的自白 如此肅靜,我聽見他血脈沉穩 或許囚車可以守護真相 帶點微溫,輾過 沒有留下甚麼,留下文字 沒有留下甚麼,留下感情 沒有留下甚麼,留下你們 留下黑色的坑紋 碼頭還值得依賴? 戴斗笠釣魚的小孩 他把憤鬱拋落大海 浮沉在十年之後 恐怕是酸臭 燈塔在萬里之外 像是釣一片遙遠的夢 照亮濁黑的海底 像是釣一片遙遠的夢 水手起錨,船要駛往落日的方向 這裏從未抹去 船尾劃過的記憶


得獎感言: 很榮幸獲得是次文學獎。在時代的感傷下,新 詩創作一直是我抒發的途徑,每一字一句投入的情 感,是緒亂的,或悲或喜,在呼吸之中可以感知社 會的刺痛。 評語(關天林): 以碼頭貫穿,帶向法院聽審,重回碼頭,就像 主動迎向動盪邊緣待渡的關口。 局部轉折銜接較鬆散,想像、比喻、用詞容有 俗套之處,但大的結構尚算有張力,能做到情緒凝 聚不散,節奏沉重起伏,見出寫作潛力和一種粗獷 的風格。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5


譯介天地

高橋睦郎論:逗子的俄耳甫斯 文安傑(Jeffrey Angles) (美國)

譯歐建梆

次拜訪高橋老師的古典西式府邸,要追溯到 大概二十五年前。我當時還是大學碩士研究 生,正在寫的畢業論文是有關高橋老師的初期詩歌 集。為了與詩人見面,我乘電車至逗子站,沿海岸 線步道走了一會,走進了通往山區的小路。走得多 了,久而久之,也把那條路認熟了。在一百年前德 富蘆花住過的地方前面,轉入一般車輛難以駛入的 小徑,一路往上行,不經不覺踏進文學與唯美意識 的範圍。道路的深處,青山正與藍天接成一片之際, 被柵欄和樹籬包圍著的高橋老師府邸忽然矗立。 打開整然有序的籬笆大門,裏面是用瓦磚鋪成 的短小行人路。從那裏可以飽覽充滿法國特色的庭 園,即使暫時忘記自己身處日本,也絶非不可思議。 走進府邸,彷彿那裏並不屬於任何國家的文化,自 己踏進的是幻想的國度。書籍堆積如山的桌子四 周,有明代的文物和江戶時期的擺設,牆上掛著歐 洲的古舊繪畫。當綠色庭園的陽光照進室內,四周 愈加寂靜,彷彿時間不再流動。昏暗一角,來自阿 歷山大的厄洛斯雕像露出陽光般的微笑。住在鳥籠 裏的小鳥們看似幸福地睡著午覺。好運的話,高橋 老師打開自己的繪本,或能讓我看到最近所畫的鳥 籠和雕刻。 雖說原本家是用來住的,但是高橋老師與同居 人半澤潤一同打理的庭院,也用來觀賞享樂的。讀 者們如有興趣,筆者推薦名為《Locus Amoenus》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的詩集,作品中收錄了澤渡朔的漂亮照片。在探討 高橋睦郎的文學之前,之所以花這麼多的筆墨形容 他的家,是因為家能充分反映主人的性格。高橋的 藝術不能單靠言語形容。當然,高橋以創作現代詩、 日本短歌和俳句等不同體裁的詩歌,以及散文而出 名,但正確來說他是個具設計,繪畫等才能的多元 藝術家。不僅如此,他的藝術創作靈感不單來自日 本,而是來自古今中外,世界各國文學,因此作品 能引起世界各地讀者共鳴。高橋既能自由駕馭日 文,又是超越國度的世界藝術家。 儘管起初我之所以被高橋睦郎的文學吸引, 理由有很多,但是其中最大的理由是我聽到傳聞有 說,自己喜歡的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 是高橋的超級粉絲。一九七○至八○年代,日本現 代詩仍未為人熟悉的時期,佐藤紘彰把高橋的初期 作品,以至一些含極端色情元素的抒情詩結集,出 版了三本英譯詩集,在美國的詩壇上轟動一時。我 也因為讀過該英文譯本而開始閱讀原文。雖然詩中 所用的詞彙之豐富的確符合詩人的風格,但對場面 的描寫鉅細無遺,十分緊密。聯繫各部分描述的邏 輯清晰可見。一切自然地融化在高橋獨特的世界之 中。在現代詩的世界入面,能以讓人感到意外的單 詞配合奇怪的措詞,利用具暗示性,斷斷續續的手 法帶出「像詩般」氣氛的詩人很多。但高橋並無依 賴詩詞的歧義性,反而利用明快的意象與一連串的


邏輯寫出細密的作品。 基本來說,前衛的作品意象含糊,前後關係不 太清晰,讓人難以翻譯。因為不同的國家和語言, 都有不同的讀法來處理詩中所出現的邏輯上的空 白,所以即使逐字翻譯,也大多能傳達一半的意思。 反之,以明快的描述和邏輯為主的作品則容易令海 外的讀者理解。由於高橋希望明快地與讀者溝通和 傳遞訊息,正以他一直持著這種態度寫作,這數十 年來,他的作品先被翻譯成中文和英文,後來又被 翻譯成許多不同的語言,更經常被海外應邀出席活 動,這一切都並非偶然。 雖然無法簡單歸納出書無數的詩人的寫作手 法,但是當我們探討高橋睦郎的文學時,經常會想 起「Scopophilia」這個單詞。這詞是希臘文「看」

素。

(Scopia)和「慾望」(Philia)的合成詞語,打開 英日辭典,該詞語用於精神醫學,稱為「窺視色情 症」,定義為只能透過偷窺他人才能滿足自己的性 慾。英文意思上不一定與性慾有關,硬要說的話, 意思比較接近於經常看某事物,或者是有本能的衝 動去觀察某事物。徹底地以不同的角度觀看某事 物,並通過觀察重新思考,整個過程的確是高橋藝 術的基礎。 例如收錄在《柵欄的彼岸》其中一首在愛爾蘭 寫下名為〈兩個岸邊〉的詩。兩星期前在日本眺望 大海的詩人,這回在地球的另一端思考。

不到的貨物究竟是甚麼?是二十世紀的屍體嗎,還 是資本主義的屍體嗎?詩人在詩的最後數行這樣 說。

那時候 猛烈地刮起的風中感覺到 卻無法看到的另一端 正是這裏 現在在黑夜中漫步的人 正是白晝中站著的人 只有白浪不變地靠近著 縱目遠眺堅固的海灘的遠處的遠處 直至不停地改變位置的波浪拍打岸邊

高橋的第一本詩集於 1959 年出版。筆者試著 把詩人的寫作生涯分成幾個不同時期。儘管我希望 有天能有機會詳細討論,但是可以說 1998 年出版 的《這世界或者是盒中人》為高橋某時期的創作畫 下句號。與詩集同名的作品,列舉了美國藝術家約 瑟夫.康奈夫(Joseph Cornell)如何把日常的物品 收藏到木盒裏,創造出平衡的小宇宙。高橋作為詩 人,以名為「詩」的細小框架,排列著語言與概念, 並透過兩者之間的關係分析宇宙,當然能與康奈夫 產生共鳴。但是,同樣的詩集入面,所藏的不只是 小木盒的世界,而是動機去重新思考全世界進步的 動向。在名為「眼睛」的詩中,詩人看到一輛卡車 匆忙在高速公路奔馳後思考並開始懷疑:卡車內看

我們渴望擁有 預知肉身最終命運 深入黑暗的眼睛 突然的死 從漸漸腐爛的 肉體 完全獨立的視覺系統 在世界滅亡 我們滅亡之後 黑暗中彷如空中的月亮清涼地漂浮著 一直注視的透明的洞穴

換個角度,反而視野更加廣闊,或能看到事物 的另一面。詩人若希望以全新的角度視察對象並思 考,就必須改變立場,用有限的視野朝地平線的另 一端而行。這樣的話,雖然能確定自己在出發地所 感到的東西,但是再三想想,即使抵達該處,還有 遠處的遠處。簡單來說,即使詩人多次移動,進入 未知和未曾體驗的領域,還是必然留有餘力往更遠

儘管詩中表現出詩人的慾望,要傳達在眼前現象的 深處的事物,但是要滿足這慾望,就必須要站在 中立的立場,遠離只能作主觀判斷的自我。踏入 二十一世紀,出版的詩集中,詩人經常以人類有限 的視野去看遠方,追求普遍的教訓。 或者可以說詩人因為想要看破前方的事物而開 始以預言者的身份敘述是理所當然吧。《拿起枝丫》 中收錄的〈致恐怖分子 E. P.〉入面,詩人剛正開始 活在二十一世紀之中,一邊考慮有關現代社會的情 況,一邊強烈地批判著美國資本主義社會,並想到 無法回國的艾茲拉 · 龐德(Ezra Pound)。當想到 世界貿易中心的一連串恐怖襲擊,也許是金錢至上 的資本主義社會所造成的必然結果,詩人作出以下

處走。對於著重視覺的詩人來說,探索之旅無窮無 盡。在探索的同時,也萌生對遠方的憧憬,也就是 說遠方的某事物具有一種異地煽情的(erotic)魅 力。這樣看來,高橋的作品包含「窺視色情」的元

結論:「自我引爆的 也許是地球本身/我們要意 識到那事情 需要時間」。詩的最後,當人類和星 球全部滅亡之後,詩人想像龐德所說的「警告的話 在不斷響起」的空洞宇宙。如筆者所料,一旦遠離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7


一般自我中心的立場,就能看到人類的脆弱,也能 明顯地看出現代社會偏頗的價值觀是何等奇怪。換 句話說,詩人一面凝視著社會,一面想要得出人類 從進步中得到的普遍教訓。這也說明為何這詩能打 動眾多的海外讀者,包括筆者本人。 高橋在初期的作品中,經常站在存在主義的立 場,提出失去性慾、身體、家族等較為個人的主題, 反而沒有直接提及現代社會、環境等較大的問題。 但是現在,高橋的作品主題圍繞較廣的主題。例如, 福島核電廠事故後,他寫了許多優秀的作品,至今 仍未收錄在詩集入面。在一首名為「現在這裏的種 種事情」的詩,詩人提出「深深地思考吧 究竟核 能是甚麼」的問題。由於人類違反自然的定律,因 此創造出輻射物質。那是「受到詛咒的惡魔」,「把

臘陶片放逐制的選舉制度,但對於現代選舉也有教 訓意味。即使投票者錯誤的選擇造就危險的當權 者,事後卻無需負責而不了了之。詩中說到「死後 把我們 一切忘記得一乾二淨/真是既不痛 又不 癢」。 現在,美國人的筆者讀到這詩,不禁想起今 年一月特朗普的支持者造成的叛亂。雖然是叛亂未 遂,仍以死者五人,傷者一百四十人告終。肇事者 給予國家長期的傷害,卻未有反省自己所造成的破 壞。我想起同一詩集中,高橋在特朗普當選後寫下 的〈蠢人萬歲〉所出現的可怕詩句。詩中的「愚蠢 的國王當選了/國民成為蠢人的國民」以批判的立 場,嘲諷「蠢人為所欲為/而且不用負責任/在沒 有比這樣更快樂的事」。不正是一矢中的嗎?

它關在牢房裏讓它不停強制勞動的」人類不得不承 認其存在。核子反應爐爆發,人類「封印復仇所帶 來的不安與恐怖等」的同時,變得無法無視自身的 責任:「我們或不能如此簡單地得到慰藉/或不能 輕易被淨化」。雖然詩人指出錯誤:「或不能確定 是誰」,但是「眼睛既非希望也非絶望不得不注視真 實」。 詩人的任務是排除遮掩眼睛的推測與信念,以 清晰的視線直視世界。這概念追溯至高橋深愛的古 代希臘神話。傳說中俄耳甫斯並非只是詩人,也是 論述世界的宗教始祖,透過眼睛所看到的現象,探 索前面的事物並作出預言。高橋 2018 年出版的詩 集《剛成昨天的事》是一本以古希臘的思想看全世 界的大作。所有作品可以說是繼承了俄耳甫斯的思 想。 在其中一首叫〈遇難者們〉的詩中,詩人思 考在愛琴海上溺死的無名的船員,一邊說著「即使 三千年後的今天 稱為歷史的船仍然不停濺出無名 者」,一邊連結現在與過去。讀到「憑弔吧 憑弔 吧 真心地憑弔 無名無臉的人吧/划船的永遠是他 們 有名的人在指揮席上拱手睥睨」一行,我們能 與支撐極度不平等的現代社會的勞動者與庶民產生 共鳴。現代社會中,無法避免的包括氣候變遷等重 要議題不斷惡化,在天災、旱災與飢荒蔓延的將來, 現在的船也終有一天「木端微塵 被毀滅得不留痕 跡」。那時候,一方面划船的人不留下名字與記錄

社會與環境都處於急劇變化的時期,以精練清 晰的眼睛去看人類的現在與過去,比任何時候也更 重要。活躍在這個時期的詩人更加有責任,善於利 用自己作為「觀察者」的特別立場。在美國,提出 社會與環境問題,相比起個人更能傳達廣大的訊息 的詩人成為詩壇的主流。在學校,在詩歌節,還是 在最近激烈的抗議活動正進行的如火如荼之際,也 被廣泛閱讀。像在現今的緊急時期,我們不得不思 考以後的事情。逗子的俄耳甫斯能一邊著眼過去與 現在,一邊想要往彼岸走,一邊想要從自己視野的 地平線看對面的指南,對日本文學來說是福氣。靜 靜地豎起耳朵清晰地聽他的預言吧。 V

而死去,另一方面引發災難的冷冷的國家與企業領 袖的名字將遺臭萬年。 在其它詩中,高橋認為國民與這樣的領袖也 要承擔責任。〈所謂投票者〉一詩雖然說的是古希

1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參考文獻 《這世界或者是盒中人》,思潮社,1998 年。 《柵欄的彼岸》,不識書院,2000 年。 《拿起枝丫》,書肆山田,2002 年 〈現在這裏的種種事情〉,《現代詩手帖》,2011 年 6 月號。 〈核能時代的戀人們〉,《現代詩手帖》,2012 年 1 月號。 《剛成昨天的事 ―― 我的希臘》,思潮社,2018 年。 《Locus Amoenus》,平凡社,2019 年。


譯介天地

Margaret Atwood 詩六首 譯陳永財

遲了的詩

這些都是遲了的詩。 大部分詩都是遲了的 當然:太遲了, 好像水手寄出的信 在他淹死後才寄達。

那時事情好嗎? 好。事情都好。 你知道事情好嗎? 在那時?你的時間?

這些信,太遲了,不再有用, 遲了的詩也相似。 它們彷彿經由水來到。 無論是甚麼,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戰役,晴朗的一天,月光 滑進欲望中,告別的吻。那詩 好像廢料一樣衝上岸邊。 或者遲了,猶如遲了去吃 晩 餐 : 所有言詞都涼了或被人吃了。 惡棍、困境和征服了, 或者縈繞、等候、一會兒、 被遺棄、哭泣、絕望。 甚至是愛和喜樂:三次被啃的歌。 銹蝕的咒語。破舊的合唱。 太遲了,已經遲了很多; 太遲了,趕不及跳舞。 但還是,唱你能夠唱的吧。 打開燈:繼續唱, 唱:繼續。

不知道,因為我在擔心 或者可能饑餓 或者睡著了,在那些時刻的一半時間。 不時有一個梨子或李子 或一個杯,裏面有一些甚麼, 或一塊白色窗簾,在飄動, 要不就是一隻手。 還有醇美的燈光 在那古董帳篷中, 落在美、豐富、 身體交纏和珍愛著, 然後爆發,然後消失。 幻景,你斷定: 一切以前都從不存在。 雖然它就在你的肩膀上, 你的時間鋪設出來,好像野餐 在陽光下,仍然明亮, 雖然已經是夜 晩 。 不要回頭看,他們說: 你會變成鹽。 但為甚麼不呢?為甚麼不要看? 那不是閃閃發光嗎? 那不是很漂亮嗎,後面那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9


給我被謀殺的姊妹的歌 給男中音的循環 1. 空椅子 本來是我姊妹的 現在成了一張空椅子 不再存在, 不再在那裏 她現在是空無 她現在是空氣 2. 著魔 如果這是一個我 告訴我姊妹的故事 一個來自高山的巨人 會偷走她 或者一個混亂的魔術師 將她變成石頭 或者將她鎖在一座塔內 或者將她藏在一朵金黃色花朵的深處 我便需要走到 月亮以西,太陽以東 去尋找答案; 我會說出咒語 而她會站在那裏 活著而且快樂,沒有受到傷害 但這不是一個故事。 不是那種故事…… 3. 憤怒 憤怒是紅色的 濺出的血的顏色 他全然憤怒, 那個你嘗試去愛的男人

1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你打開門 死亡就站在那裏 紅色的死亡,紅色的憤怒 對你憤怒 那麼有活力 沒有被恐懼毀滅 你想要甚麼?你說。 答案就是紅色。 4. 夢 我睡覺時你出現 那時我現在是小孩 而你很年青,仍然是我姊姊 這時是夏天; 我不知道未來, 在我的夢中不知道 我要離去,你告訴我 踏上漫長旅程。 我要離開。 不,留下來,我向你呼喚 正當你變得越來越小時: 留下來陪我玩耍! 但突然間,我長大了 而外面寒冷又沒有月亮 而現在是冬天…… 5. 鳥兒的靈魂 如果鳥兒是人的靈魂 你是甚麼鳥? 有快樂歌曲的春鳥? 還是高飛的鳥? 你是否黃昏的鳥 看著月亮 獨自歌唱,獨自, 歌唱死得太早?


你是否貓頭鷹, 羽毛柔軟的捕獵者? 你是否在捕獵,不息地捕獵 謀殺你那兇手的靈魂?

我感到那紅色的命令

我知道你不是鳥兒, 雖然我知道你曾經飛到 很遠,那麼遠。 我需要你在某處……

他被停止,他永遠不再存在, 成了地上的碎片,

6. 失蹤 那麼多姊妹失蹤 那麼多失蹤的姊妹 在多年以來,以千計的多年 那麼多人被太早

要殺死那個殺死你的男人: 那樣才公平:

他被粉碎。 為甚麼是他而不是你 仍然在這裏? 那是你想我做的嗎, 我姊妹的鬼魂? 還是你會讓他活著? 你會改為饒恕?

送到黑夜中 由那些認為自己有權的男人

尾聲:歌

憤怒和憎恨 妒忌和恐懼

如果你以前是一首歌 你會是甚麼歌?

那麼多姊妹被殺 在多年以來,以千計的多年

你會是那把歌唱的聲音嗎? 你會是那音樂嗎?

被害怕的男人殺害 他們想長高一點

我現在為你唱這首歌時 你不是空無的空氣

在多年以來,以千計的多年 那麼多姊妹失蹤

你在這裏 一口氣然後另一口:

那麼多眼淚……

你在這裏與我一起……

7. 烈怒 我太遲了, 太遲以致救不到你。 我感到那烈怒和痛楚 在我自己的手指中, 在我自己雙手中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1


紀念品

噢,孩子

我們離開,我們帶東西回來 從那異地的月亮海岸 在那裏你不能得到和這裏相同的藥丸, 或者牙膏,或者本地的啤酒。 我們會送出這些外國的東西, 那些我們在攤檔買的: 民俗的編織物,滑稽的金屬製品, 木造的餌。貝殼,一塊塊岩石。 它們塞滿我們的行李。 它們是給我們朋友的紀念品, 紀念物。

噢,孩子,你們會在一個沒有雀鳥的世界長大嗎? 那裏會有蟋蟀嗎,你們所在之處? 那裏會有翠菊嗎? 至少會有蛤蜊。 可能不是蛤蜊。

但要由誰記得甚麼? 那是一頂可愛的貓帽,但你從未到過那裏。 我記得我買它 而你記得我曾經 記得:我記得 買些東西給你。 那是晴朗的一天, 雖然無風。孩子們有細小的頭 和淡色的頭髮。

會有日落,只要還有灰塵。 會有灰塵。

我在別人的夢中出現 比以往頻繁得多。 有時是赤裸的,他們說, 有時在煮食:我似乎經常煮食。 有時是一條老狗 用歪牙 叼著一封捲起的信,寫給:不久。 有時則是一具骷髏 穿著綠色緞子連衣裙。 我總是因為某個原因在那裏, 那些做夢的人這樣告訴我; 我不會知道。 這就是我帶回來給你的 從夢中的生命,從那異地的月亮海岸, 從那沒有時鐘的地方。 它沒有顏色,但卻有力量, 雖然我不知道它們是甚麼 也不知道它怎樣開啟。 在這裏,現在它是你的。 要記得我。

1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們知道會有海浪。 那些不需要太多生命。 微風、暴風、龍捲風。 也有漣漪。石頭。 石頭給人安慰。

噢,孩子,你們會在沒有歌曲的世界長大嗎? 沒有松樹,沒有苔蘚? 你們會在一個洞穴中度過一生, 一個沒有氧氣管的密封洞穴, 直到發生電力中斷嗎? 你們會頭腦一片空白,好像沒有太陽的魚 那雙蛋白眼嗎? 在那裏,你們會想要甚麼? 噢,孩子,你們會在沒有冰的世界長大嗎? 沒有老鼠,沒有地衣? 噢,孩子,你們會長大嗎?


在翻譯會議上 在我們的語言中 我們沒有詞語描述主格的他或她 或賓格的他或她。 如果你在第一頁 加上一條裙子或領帶 或其他類似東西 會有幫助。 就強姦來說,知道年齡 會有幫助: 小孩,還是長者? 讓我們可以定下調子。 我們也沒有將來時態: 將會發生的已經正在發生。 但你可以加上好像明天 或者星期三這樣的詞語。 我們會明白你的意思。

在桌子那遠遠一邊 正在大門旁邊, 是那些經營危險的人。 如果他們翻譯了錯誤的詞語 他們可能會被殺 或至少會被監禁。 沒有這些危險的清單。 他們只會在事後才發現, 那時對他們可能已經不重要 關於那領帶或裙子 或他們能否說「不」。 在咖啡店,他們坐在角落, 背對著牆壁。 將會發生的已經正在發生。

這些詞語用來描述可以吃的東西。 不能吃的東西沒有詞語描述。 你為甚麼需要給它們名稱? 這適用於植物、雀鳥, 和在咒詛中使用的菌類。 在桌子的這邊 婦女不說「不」。 有「不」這個字,但婦女不會說。 那會太突兀。 如果想說不,你可以說「或者」。 在大多數情況, 人們都會明白。 在桌子的那一邊有六個類別: 未出生的、死了的、在生的、 你可以喝的東西、你不能喝的東西、 不能說的東西。 那是個新詞還是舊詞? 是否已經過時? 是正式或熟悉的嗎? 它有多冒犯?在一到十的標尺上? 是不是你杜撰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3


譯介天地

保羅.瓦樂希《舊詩稿》首篇初探 文巴希

閱法國象徵派詩人保羅.瓦樂希(Paul Valéry,

1871–1945)的詩歌集之前,不妨先欣賞古斯 塔夫.庫爾貝(Gustave Courbet, 1819–1877)一幀 畫作照片,畫作名為 《沉睡的織女》(La Fileuse endormie)。 古斯塔夫.庫爾貝,法國著名畫家、現實主 義畫派代表人物。《沉睡的織女》畫中的紡織女 子,是畫家本人的姐姐澤莉(Zélie),繪畫場景是 1853 年的客廳,庫爾貝讓她來當模特,作品於同年 完成。我讀到《織女》一詩內容「你姐姐」一節時 (Ta sœur,見附錄),才又聯想到畫面之經典, 其所暗示,正好對畫作作了巧妙的呼應。La Fileuse endormie 譯作「沉睡的織女」本無不可,然而法語 「fileuse」嚴格而言是指親手或使用紡紗機紡織材 料的人,不純粹概括為「織女」。為了行文需要, 便簡化了對於「紡紗女工」或「紡織工人」這個稱 謂。 法國象徵主義詩派詩人兼評論家、哲學家保 羅.瓦樂希,畢生追隨十九世紀早期法國詩人、文 學評論家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著述豐富, 卻以量少的詩作享譽,是法國象徵主義後期發展的 代表人物。瓦樂希以庫爾貝該部《沉睡的織女》為 其創作靈感來源,寫出這首偉大的詩歌作品〈織女〉 (La Fileuse)。我以為,《沉睡的織女》散發的獨 特氣息觸動了詩人內心細膩柔軟的部分,從詩歌命

1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名用字可見,依然不脫原來畫作的痕跡。這成為瓦 樂希詩作鑑賞一則重要的佐料。以現實主義畫派繪 畫的作品為繆斯,以象徵手法表達幽深情感,本身 就很值得玩味。順便一說,中國傳統詩畫同源,文 人墨客將詩歌題在畫作上,詩情畫意,相得益彰, 形成獨特審美趣味。瓦樂希這詩,嚴格而言並非東 方觀念之「題畫」,猜其創作初衷倒也像傳統水墨, 讀來不失獨特。 畫作刻畫了束起髮絲的紡紗女子在紡織車輪 旁、傾側著臉沉睡的狀態,紡紗工作擱置下來,然 而可遙想她的專注,或疲倦,就在不久前。如今, 世界一片寧靜,就連空氣也靜止了。作品傳神地營 造出幽靜與和諧的氣氛,因為整體色調質樸典雅, 更因織女身上一襲碎花布裙、背靠的座椅以及紡紗 機旁邊一束鮮花三者的呼應與互動,再加上藍白條 紋披肩,呈現出極致的美。不論是在用色、線條還 是圖案形象的襯托,都能夠把一個時空下、一個具 吸引力的靜態人物栩栩如生地描畫出來。 紡紗機放置在織女與花束之間,一台沒生命的 機器隨時被有生命的人物喚醒。但是,誰說這台紡 紗機沒有生命?它不過像使用它的主人一樣睡著罷 了,還打起了鼾聲。轉動紡紗車輪和拉線棒是織女 的情感寄託,她把璀璨美好的生命寄託在身旁不遠 處的一束鮮花上。外界正在發生的事件,流動的雲, 花院的綠,沒法從畫面知道更多,但有一點可以肯


* 庫爾貝畫作《沉睡的織女》 現藏法國南部城市蒙彼利埃 法 布 爾 博 物 館(Montpellier, musée Fabre)。

定,就是它的廣闊無邊,讓人嚮往。正因如此,詩 人有了創作的需要,以滿足其馳騁想像的欲望。甚 或,將現實世界對於平凡的紡紗機及紡紗女子的感 知,透過象徵的筆調融化成一堆文字,而文字不再 直接描繪庫爾貝的作品、他姐姐(織女),以及她 的紡織工作。 我認為,在讀瓦樂希〈織女〉一詩之前,庫爾 貝的作品也許就是肉眼所見盛宴中的一道佳餚,一 道視覺享受,讀到瓦樂希之後,這道菜餚彷彿具備 另一種愉悅客人的特色,讓感官變得敏銳,也許是 聽覺、也許是觸覺和味覺,品嚐美食的人對將要端 上餐桌的佳餚全然不知,出色的廚師對烹調始料不 及。但是,它的色香味都將令人驚嘆不已,讓人能 夠體驗。固然,由於畫作在先,詩歌是靈感和幻想 孕育的產物,創造媒介之間的關係也許還有論述空 間。 在瓦樂希建構的充滿思哲意味的寫作場景,讀 者的想像幾近可以觸及腦海的盡頭,因為打破與重 建頻發,因為創作媒介在轉變,詩人或許早在觸碰 創作靈感的一瞬就進入了自由翱翔的天地。聯想對 象由織女的沉睡及至其他,不被畫作的物理空間局 限,詩人的思緒到達更遠的地方,但那並非是另一 個物理空間或某瞬間,而是被生死、命運、哲思、 虛無、神秘等主題的意象佔據。這種從織女說起的 創作像傳統文學「興」之作法:先言他物以引起所

詠之辭,然就此詩的閱讀感受,沉睡的織女始終沒 有甦醒過來,她的沉睡始於庫爾貝的畫面,客觀來 說還終結在瓦樂希筆下。她並沒有讓讀者藉著她睜 開的雙眼看見一個世界、進入讀者所見的世界,但 是,那個客觀的世界(並且只能是讀者視角的世界) 出現了,卻是藉著詩人的眼睛。織女作為寫作對象, 甚或那台她寄之以辛勞與歲月的紡織車,都在詩人 筆下找到慰藉,從字裏行間得到安頓而有了情感的 昇華。與此同時,我們還不能忽略,當織女沉醉在 她個人的夢鄉裏,她的夢,脫離現實,是關於一個 古老而遙遠的世界。這難道又是詩人能夠到達的境 地?詩人不能抵達,故以沉睡者的角色來描繪「沉 睡的人」。 1930 年, 由 巴 黎 書 社(Librairie Gallimard) 結集出版的《詩集》(Poésies),即筆者手頭的讀 本,依次序錄入瓦樂希三部重要詩歌集:《舊詩稿》 (Album de vers anciens, 1920)、《年輕的命運女神》 (La Jeune parque, 1917)及 《幻美集》(Charmes, 1922)。1920 年,詩人所創作的一篇重要詩作,〈海 濱墓園〉(Le Cimetière marin),為 144 行詩,即 收錄在《幻美集》。順帶一提,宮崎駿電影作品《風 起》,人物對白便借鑒該詩作最後一節首句「風吹、 唯 有 努 力 試 著 生 存 」(Le vent se lève ! ... Il faut tenter de vivre!)(筆者按:或曰「縱有疾風起,人 生不言棄」),較為膾炙人口。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5


〈織女〉是《舊詩稿》首篇著錄的作品,以三 行為一節,得八節,併一單行詩句總結全詩。其形 式追求整齊獨特,且置於《舊詩稿》之首,而《舊 詩稿》又是巴黎書社該集子所收第一部,可謂意味 深遠,同時見其重要地位。不管是詩人創作之先後 抑或從出版刊行角度考慮,〈織女〉讓讀者留下對 詩人之意象提煉,及在形式上運用象徵的深刻印 象。宕開一筆,象徵寫法固然是指詩歌的主題和內 容,然而其運用,在瓦樂希筆下未嘗不可意指純粹 的形式。《舊詩稿》共收詩歌二十一首,篇幅長短 不一,大抵以精緻見長,且短小而典型的十四行詩 佔大多數,多置於詩集開頭部分。至於《幻美集》, 性質同為詩集,同樣收錄作品二十一首,包括上述 提及的《海濱墓園》。《年輕的命運女神》為分節

棄的詩」或「不被完成之詩」因為詩人刻意完成或 擱置而失去生命,而是,詩人之意甚明,我的理解 是,一首詩歌的生命自始至終只能是由自己賦予 的,與所謂「詩人」身份的介入不直接有關。詩人 不抽身而去,而是化身成為天地宇宙萬物,甚至是 古老傳統、神話故事裏的某個角色,在觀察客觀新 鮮的世界,更在觀察客觀世界裏一個詩人自己在進 行主觀創作的動靜。 回到這首詩來,詩歌不知道自己會在甚麼時候 被拋棄,所以在詰問,在散發出一種處於延伸、成 長、不希望完成或被完成的氣息,或者說,這個過 程就能構成它的生存,而它只能以一幅畫沉默卻帶 著生命一樣地被人解讀與延續。 在一首詩面前,主體不是將要賦予它意義的讀

然而不註標題的長篇作品,共 512 行,歷時四年完 成,詩體龐大,構成一獨立整體,唯沒法抹去片 段之感,帶有未完成的氣息 —— 明顯與最初為應 出版商巴黎書社及其朋友紀德(André Gide)之邀 創作的三十行詩歌序言以重新發行他青年時代所作 《舊詩稿》這個初衷相去甚遠 —— 詩人被強烈的 創作欲求支配,情感一發不可收拾,寫出了時人認 為的傑作,一位年輕女神掙扎在身體與精神束縛之 間、她的內心獨白,還藉作品表達對馬拉美書寫形 式的無上尊崇和敬意。然詩人在創作之初並未考慮 詩篇在何時創作完成的問題。 筆者讀〈織女〉並譯(見附錄),略談閱讀感 受。 如果說,把這首〈織女〉譬如為一個懂創作的 主體,如詩人本身,具有觀察自己的精神意志、靈 魂愛欲的能力、並能透過文字將之抒發,那麼,這 首詩的內心渴望得到解脫、或擺脫一種現狀。唯有 如此,作為最後只有一句的末節(「在你編織羊毛 的窗戶之藍色處」)才不會顯得孤獨,才有繼續書 寫下去的力量。呼應瓦樂希自己的話,一首詩是不 會有完成的時候,只會被拋棄。我認為此處有兩點 值得注意。一,是詩人保留太多繼續展開、即不予 以完成的權利 —— 作為寫作者的詩人,這應能夠 被理解,因為一個意象之尋覓,可以耗盡珍貴的時 間。故此,詩人的創詩同時呈現已完成和未完成的 氣質。二,我們不禁要問,「詩之不曾完成」究竟

者或觀眾,而是被解讀或被解畫的詩歌本身,故讀 詩能歷久彌新。在我看來,這還好此:一個人的徘 徊,舉著艱澀的步伐,在堅守向前,找到一個方向, 而那方向變化萬千,可以遇見紛繁的景緻。在那些 無限躊躇的、具有象徵意味的詩句裏,讀者甘願融 化在它們所建造靈魂世界的深處。 詩歌的意象創作既是詩人潛意識的投射,也是 意象運用的結果。作家以潛意識入詩,有意識地以 具備象徵可被觀感之物入詩,從某種角度讀之,也 許只能得到一首觸摸不透或難以充分掌握詩人意圖 的作品;然而從後現代詩歌的角度出發,讀者便會 把注意力放在語言魅力而非力求解讀箇中深意,我 們便能發現,陌生化詞彙的運用讓讀者把注意力集 中到意象解讀的過程,讓人沉浸在詩人運用想像和 幻境刻畫的那股環境氣氛,但最終之指向,似乎是 詩歌主題所表現以外的。也就是說,「織女」作為 實寫對象遺留下一副軀殼,一種對於詩人來說真實 的感覺總是感覺被排除在外,即他認為「被拋棄」 的某些東西。或者可譬如為,一隻養在鳥籠的鳥, 詩歌意象是牠擁有的生存空間和活動空間,文字與 形容卻是束縛牠自由的那個鳥籠,這隻鳥要麼在鳥 籠內,要麼已經離開狹窄的籠子空間,牠的羽翼斷 不會既在籠內也在籠外。對觀鳥人來說,解讀意象 的過程是感官享受,一旦解讀出來,卻又回到束縛 意象領會的藩籬,想要從詩歌欣賞裏獲得全新的感 受而又不藉著文字這種表達形式,則只能在腦海裏

是被誰拋棄?要知道,詩人一旦拋棄完成詩作的舉 動,或者拋棄寫詩這種行為,他就不能算是詩人, 所寫的也就不能算是詩 —— 其言外之音,詩歌只 能被自己拋棄 —— 詩人放棄了之前對於保留詩歌 繼續創作完成的權利。當然,這並非說一首「被拋

作虛無的嘗試。 一切做法顯得荒唐而罪過,詩歌闡釋與解讀永 遠在不得不為而又永遠達不到彼岸的當中進行。 V

1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La Fileuse

織女

Assise, la fileuse au bleu de la croisée Où le jardin mélodieux se dodeline ; Le rouet ancien qui ronfle l’a grisée.

坐下來,織女靠窗戶的藍色之處 悠揚的花園在點頭; 古舊的紡織機打鼾聲,讓她感到陶醉。

Lasse, ayant bu l’azur, de filer la câline Chevelure, à ses doigts si faibles évasive, Elle songe, et sa tête petite s’incline.

疲倦了,喝醉了的天藍色,擁抱 穿過手指的柔嫩髮絲,難以觸摸她的脆弱, 她做夢,小腦袋傾斜。

Un arbuste et l’air pur font une source vive Qui, suspendue au jour, délicieuse arrose De ses pertes de fleurs le jardin de l’oisive.

灌木和純淨的空氣使溪流更加活躍 懸浮在陽光中,愉快地潑灑 在閒置的花園墜落的鮮花。

Une tige, où le vent vagabond se repose, Courbe le salut vain de sa grâce étoilée, Dédiant magnifique, au vieux rouet, sa rose.

莖,流浪的風歇息其間, 彎曲他繁星點點徒勞的救恩, 獻給古老的紡織車,以燦爛的玫瑰。

Mais la dormeuse file une laine isolée ; Mystérieusement l’ombre frêle se tresse Au fil de ses doigts longs et qui dorment, filée.

但沉睡者紡出一根孤立的羊毛; 神秘地脆弱的陰影編織了出來 進入長而沉醉的手指那根線。

Le songe se dévide avec une paresse Angélique, et sans cesse, au doux fuseau crédule, La chevelure ondule au gré de la caresse...

夢境消退天使的懶惰 無休止地至到甜美而獨特的紡錘上, 頭髮在她的愛撫下搖曳起伏……

Derrière tant de fleurs, l’azur se dissimule, Fileuse de feuillage et de lumière ceinte : Tout le ciel vert se meurt. Le dernier arbre brûle.

天藍隱藏在那麼多花的背後, 環旋的紡織器沐浴在葉子和光線周圍: 所有的綠色天空都快要死亡。最後一棵樹在燃燒。

Ta sœur, la grande rose où sourit une sainte, Parfume ton front vague au vent de son haleine Innocente, et tu crois languir... Tu es éteinte

你姐姐那朵高貴的大玫瑰,聖徒微笑的地方, 柔和的風飄香你朦朧的眉頭 天真無邪的呼吸,你以為你在解脫……你正在褪色

Au bleu de la croisée où tu filais la laine.

在你編織羊毛的窗戶之藍色處。 (巴希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7


譯介天地

港譯本特.伯格詩選《兩粒紅莓》 譯飲江

新年 新年係好少單獨嚟既 總拖帶一年所有日子 貝殼(綾)住貝殼 一縷風穿過 吹嚮忘記咗好耐嘅 水手之歌。 新年抌了個郵戳,連埋 年輪生長嘅印章,過幾個月 你就可以買得到最新嘅日曆 只係半價。 新年提供一個盲區 為咗安撫我哋煙花傾瀉而下 新年嘅火箭飛升,意欲超過卡拉馬車 而香檳酒杯叮噹碰響 —— 聽起嚟越嚟越似有人急急回家 踩喺剛結冰嘅冰上 新年使得我哋再次長大 就好似聖誕節將我哋變番做細 伩 仔 又一次 (分別係細 伩 仔 睇得見佢哋嘅渴望變成佢哋嘅成就 而我哋大人存活 確保蠟燭唔好燒到盡頭)。

1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新年帶畀我哋希望 —— 我哋唔想發生嘅事 唔會發生 願新年嘅早晨同樣燦爛 就好似消失前嘅橄欖 喺 Quattro Staggione 焗爐 裏面 新年我哋已經知道好多好多 —— 比如不經意你就會笑 自由自在喺街上 比如愚蠢司機任意爬頭 比如春分 比如夏花 比如換上鑲了釘嘅雪胎 新年跨過門檻不外迎面 碰上 反復提及嘅問題: 係乜嘢令你遠離幸福嘅呢?


本特.伯格(Bengt Berg, 1946–),瑞典著名詩人、作家、翻譯家,前國家議會議員。1974 開始出版著作至 今,已經出版了五十多本書籍。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北歐語言以及英語、德語、荷蘭語、希臘語、西班牙、 土耳其語、波蘭語、俄語、拉脫維亞語、印地語、中文、日語和韓語等。多年來,他積極參與文化藝術和 翻譯工作。1973 至 1985 年,他與朋友合作出版六十期《Rallarros》雜誌,並獲得來自瑞典文化委員會的最 佳文化雜誌獎項。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9


放逐

冬季線

喺異國他鄉 唔知乜頭乜路 唔知點講又唔知講啲乜嘢好 更唔好話眼光光 望住石拱橋下啲水流過 唔知嗰條,係乜嘢河 你戇居居獨自一人 企喺你自己嘅影子裏 一滴滴溶滴,滴喺瀝青路上 遙遠傳來旋律好似 一支笛子走音又走調。

當太陽完成佢嘅使命 影子變得越嚟越藍 你條頸一圈一圈隨同夜色降溫 樹木睇情形好似要跳出森林 好難話得俾你聽 佢哋喉嚨裏面 充滿嘅黑暗

但,突然 一只雀仔注視你 胡椒色嘅眼睛 碰上你嘅目光 消失喺黎明之前。

四幅牆內 靜得出奇 已經超出時間本身嘅生長 借嚟草坪上嘅 顔 色 六月中旬嘅陰影

渴望 佢好恨 外面得自由 孩子咁講 當我打開窗戶 雀仔飛走 外面 使我哋心胸 充滿渴望 而言語使得語言 指向其他 別的甚麼而不是 言語

1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第二日,就要落雪 房子周圍已經 喺一片白茫茫之中。

四周廣闊世界 充滿巨大等待 —— 同埋寂靜 為閣樓黑暗 做個巢 ( 窩),圍住被遺忘咗嘅 小提琴: 沉默同等待 一對姐弟 時不時走喺佢哋回家嘅路途上 高高上空 灑滿星星 就好似夜間 閃下閃下嘅燈盞 連指手套周遭,硬繃繃 固化了指尖兒紅紅的 顔 色 再睇唔到,發熱嗰 一丁點。


一些顏色

下雨

山上嘅雪喺冬天係白色嘅。 冬天就好似山上嘅雪一般白 山上嘅雪喺春天係灰色嘅 就好似夏天山上嘅石頭。 秋天,石頭上面,天空係藍藍藍藍嘅 冬天,天空同埋嗰啲雲朵灰灰咁。 冬天山上嘅石頭係白色 春天山裏石頭上面 一頂紅色嘅帽。

雨灑落喺我哋身上 就好似和平、戰爭,連同其他 —— 雨依舊,灑落 就好似其它地方 雨依舊 灑落

光 關於石頭 聽,耳朵裏面嘅聲音 太陽沉入 湖中 將夜晚翻轉過嚟 觸摸佢毛茸茸大衣嘅黑暗, 喝飲樺樹氣味 有飄過石頭嘅沉默 所需時間 等石頭 學懂閱讀 就係你唇邊低聲呢喃嗰啲。

光係沉重嘅嘢,—— 放喺墳墓中啦 —— 放喺你嘅肩膀上面啦 ——

但 綠色綠過綠色 夜晚試下變得更好, 空白不火熱 —— 但充滿美麗 悲傷和瑣瑣碎碎的愛。 加油,加油 朋友,佢唔係一首歌,而係一首 等等,等等,佢唔係,而係,一首 —— 但,

摘自詩集《雷克雅未克的九朵紅玫瑰》

佢仍然係一首歌 —— 同埋 —— 唔係囉!

唔好開心得太耐 佢將會結束。 嘗試 係好難嘅, 相反 —— 就好似 肩並肩嘅馬兒佢地自己 都唔知道 太陽出嚟喇。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1


兩粒紅莓

北歐光

喺秋天鐵銹色快樂背後 仲有漏水嘅舊划艇 一年又一年從河裏拖上岸 一條狗吠咗成個早上 —— 狩獵麋鹿聲音檢測

關於光我哋講啲乜嘢好呢 貓喺黑暗中睇得見 冇手電筒,螢火蟲 睇得見,唔使霓虹燈 我哋從黑暗爬進光明 好比掉進一首優美嘅老歌 北歐光 我哋漫步其中 柔和陰鬱黑暗 喺長滿苔蘚嘅松樹林 發著微光嘅空地 白樺林中 —— 一切光 和陰 已幫我哋感官上色

就喺前面,森林嗰邊 所謂未來,喺嗰度等你 前往嗰度嘅路上,你帶上兩粒紅莓,一粒俾自己 一粒俾呢個世界。 全副武裝你對抗權力 有石南花閃耀嘅倔強 你知道並不足夠 四個方位都不足夠 但你嘅手臂夠到一個夢想 嗰度時間一啲都唔匆忙, 喺嗰度,所有孩子都可以用任何言語說話: 每根舌頭享有自由。 而喺呢度,尚未能夠。 你哋嗰啲聽唔懂嘅人 永遠唔會明白 我哋不僅僅係睇得見嘅我哋 —— 我哋仲係睇唔見嘅我哋。 兩粒紅莓,你企喺嗰度 世界之巔,你行走空中 任風吹撂你頭髮

關於光我哋仲能夠講啲乜嘢呢 喺內部生成,天生嘅, 被信仰嘅? 黑暗嘅深處 冰湖嘅底部 三角鳥鼻子周圍 尋找烏托邦 喺石頭同淤泥之間 雨中高高嘅松樹上 一隻黑鸝棲息, 七月嘅光為其充電 我哋其他人,我哋 穿鞋生物嘅防禦者 漫步松林小徑 來來回回 我哋想知道 : 關於光我哋點樣講好呢? 一個懸而未決嘅問題,光 就係自由,就好似一個白花花被雨淋濕 嘅稻草人 喺外面剛收割過 嘅燕麥地裏

1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

北部伊卡洛斯

想想愛 知道塔爾,路嘅終點 一旦出 发 , 亦係起點

穿著涼鞋穿過飄雪 探戈纏繞脖子

企係原來地方等雨 尋找原來草地一圈 我倆曾企立於此 用你手掌按住嗰一點 (它受到保護) 想想愛 - 諗諗 - 須知 雨一息間又會灑落 張開手 (註:塔爾,沙漠名,位於南亞)

也許有黑暗日子 明亮夜晚,有薄薄一層閃爍嘅希望(?) 但新月冇保證 雲杉林緊閉雙唇 狂喜已誤入歧途 : 狼嘅足跡 直通一夢 星星安慰溫暖我嘅視線 我喺雪中小便 白霜之翼,零下 23℃ 好快就係午夜

電線 電線穿行 從陽光到大地 到嗰啲地方 嗰度啲人曾經經過

整個世界仲喺度 人生剩低 仲有一對踏板 冬天帝國嘅統治 一條好長嘅路 到拉普拉塔大街去

電線穿行 從北部河流 穿過黑暗森林 到南部新區 到另一語言龐大嘅結構 電線穿行 喺人與人之間 夜晚鳴唱銅線發著光亮 乜都講完就黑暗無聲 好似根鬚咁生出綠毛 電線穿行 喺統治者同埋 試圖掌控自己生活嘅人之間 電線穿行以它的方式 曾經嘅方式,未來哪天成就嘅方式,或之間,嘅方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3


樸素 (1) 依然係夏天 風碰觸 我手上嘅瓢蟲 夜已入夜 我坐係門廊上 就係咁 (2) 終於嚟到八月 冇人會諗到嗰啲冰冷嘅冰。 係嘅 半路中 —— 冇人知道 點解啲風聽起嚟 係咁嘅聲息 冇乜必要 佢冇必要 但草有必要 仲有雨,該死嘅雨 有必要 對緩慢蠕動嘅蠕蟲 有必要 對土壤 對我哋 (3) 風喺嗰度吹 知道自己要啲乜 同今晚有關 好似 一根丁香樹枝 一隻牧羊犬鼻子

1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4) 借某人嘅眼睛 靜靜雞 因為喺黑夜背後 黑暗等候 草已經長到 草嘅極限綠度 海浪呼喊著佢哋嘅名字 小小嘅答案 大大嘅幼稚問題 (5) 有啲時刻 當想法摸索摸索 好似目盲嘅豪豬 喺石頭上 習慣咗等待 午夜時分 我坐喺門廊上 就係咁


在悉尼,一顆釘子穿過涼鞋的鞋底 嚟呢度就係想向上望。 冇咁靚嘅摩天大廈 嘞 砂紙色嗰棟特別正 去岩石區嘅路上 係有啲寂寞 但一啲都唔傲慢 佢,好似一個微笑 向上面播散 喺霧,一層 又一層 一直喺嗰度上演:係成班人 著西裝打領呔到處亂跑 車流內車流外 都好似要搵返 蕩失路嘅女人 或者只係隨處追逐 希望有新發現 一枚小釘釘 意外插進來 拮穿我鞋底 好似一齣惡作劇, 即使喺悉尼,一樣痛。 一枚短小鐵釘 就令你痛得不知所謂 釘嘅背脊仲可以挺直啲呢

第日更仲新鮮 我穿行幾座橋 好似為我預設 沒入丘陵地帶 及至佢嘅前身 方方面面,無論點睇 好似無有立面,無有法規 都隱身於自身了 穿行城市一圈 一啲都唔似 我所期望嘅 我企喺黑暗嘅柴房 衹要搵到一小塊松木 就能慰解我二月的靈魂 (此處,詩人丟失九行詩節丟失 xxxx xxx 突然,而家就係黃昏 街道嘅路牌一一有了全新含義 企喺鐵路橋底下,悉尼 一個人孤零零吹響長號 有整整一個大陸嘅渴望 : 天空 藍得好精緻!

冇區別嘅 如果你喺路上 呢度嗰度 坦白講 : 時間 都係咁短,人 好少冇目的企喺度 喐 都唔 喐 下,即使 拍照,影相過日晨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5


週日在越橘林 是樹看見我們, 不是我們看見它們。 ——Nichita Stănescu(斯坦尼斯庫,羅馬尼亞詩人), 〈第三首輓歌〉,內臟與現實之間的鬥爭。

沒有名字留存風裏 石頭旁邊苔蘚又冷又濕 好似凍土已經開始喺下面冒汗 我嘅血液以不確定嘅信心流動 週日,越橘與斯坦尼斯庫 保溫瓶,黃蜂 擺放著五彩斑斕嘅漿果桶 我家上空 火點偵察飛機 高聳松樹樹尖上嘅雲海 正要分離,又要黏合 —— 漂流 珊瑚礁 我嘅頭砰砰作響,好似 遠處空轉嘅收割機 無法叫小麥 脫殼 到處都係毛帽苔同石蘭花 乾枯嘅樹枝對薩拉講 : 「我想成為一棵永遠不會被砍掉嘅松樹 你想成為一根樹枝嗎?」 點講好呢?我想 : 我想成為 所有嘅白色嘅部分 但講出嚟嘅係 : 「係嘅,我想成為一根樹枝,一根樹枝。 喺嗰棵永遠唔會被砍掉嘅松樹上。」

1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無題 一枚狩獵用嘅白色圖釘 按進秋天嘅夜晚 咁樣我哋就唔會唔記得 有啲嘢 縱使傻下傻下 低低哋 喺我哋嘅渴望 壁櫃裏 可能係一個被拋棄嘅想法 或者係死亡同死亡嘅意義

無題 II 讓我哋走出去,到世界去 土地和風,神奇嘅創造 就好似剛出爐麵包 等著我走出外面 見到所有嗰啲人 使社區運轉 使草地綠茵 到新鮮空氣裏去 嗰度有夢想有疤痕

無題 IV 嗯,佢哋喺電視上係咁笑 佢哋為我哋唱歌 喺樹林散步 我想有人真係咁樣諗 計劃咁就係咁。 等我哋坐喺嗰度 時間一日一日流逝 遠離我哋嘅手遠離我哋嘅腳。 無有一人會為意 係時候造反(了) 革命聽起嚟好宏偉 但要反抗 唔係我哋衹能同先前一樣 日復一日繼續。


實現 清晨嘅蝴蝶 佢哋嘅生命呈現 好自然 以一種完全不同嘅方式 就我睇嚟 佢哋有能力 裝腔作勢 除咗係必要 佢哋開玩笑同認真地 放任自己 好似佢哋 完全知道 為啲乜

無題 被黑夜包裹,黑暗夾喺我嘅腳趾間,遺忘喺我嘅膝蓋上 有太多嘅嘢已經鬆動,失去控制,已經崩潰 甚至更多束縛,連接,同埋囚禁 有咁多未被利用嘅自由, 選擇嘅自由包括不選擇同敢於選擇 廚房桌面上有睇唔倒嘅夢 我哋生活,我哋以自己嘅名義生活 離自己同對方都太遠了 一個危地馬拉詩人嘅文字袋。我隨身攜帶 : 我哋必須用嗰啲從未出生嘅人嘅眼睛去睇,去觀看 雨落下,我哋都係,我哋亦然,一切 : 遺忘,悲傷,夢想 我寧願少一點選擇空間, 多一點必要 小一點猶豫,多一點勇氣, 呢啲係屬於,嗰啲唔係為咗自己先至咁樣做嘅人, 佢哋做,必須,衹能,咁樣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7


專欄無聲地

彼岸的數字──韻律作為第二修辭 文印卡

歌對於一般讀者直覺來說是關於個人情感的, 但在人類史的尺度來看,這樣的認識不過是 十九世紀末一連串文學運動所強化的結果。今天我 們過於對立詩歌跟數學的關係,不過是呈現了知識 社會分工的結局。詩歌與數學的爭辯在各種語系有 不同的發展,例如南宋楊輝《乘除通變算法》將「九 歸」書寫成歌,開啟了漢字文化圈以詩括方式的數 學言說。這些歌訣反映了當時社會對於算術的需 求,也提供了社會交流、時代科學觀點跟詩歌的互 動關係。 柏 拉 圖(Plato) 雖 然 在《 理 想 國 》(The Re-

public)中談及:「(詩人和他們的聽眾)沒有認 識到這些作品是來自於現實過三手的東西,對於不 瞭解真相的人來說,這些作品很容易製作 ── 因為 這樣的人製作的東西看起來像真的,但不是。」這 個命題貫穿了西方詩歌之辯的歷史,讓不少創作者 投身辯論。詩歌沒有「看到」真理。這種對詩歌的 解釋鑲嵌在柏拉圖的形而上學中。柏拉圖試圖理解 「真正的真實」,而詩歌 ── 在柏拉圖看來 ── 永 遠無法企及。在今日看來,藝術最大的罪行可能 是它阻礙了理性;「它挑戰了理性的至高無上的地 位」。 在這個意義上,詩歌真正反映了人類壞死了 的一面。但在哲學家巴丟(Alain Badiou)眼中, 詩歌與真理的關係是價值論的。巴丟對柏拉圖的解 讀中,藝術是不正確地與真理脫節的。柏拉圖承認 詩歌的力量;然而卻仍然堅定地反對詩歌。詩:「真 正政治的命運是建立在它對詩的堅定態度上的。」 在這裏,我們將看到巴丟與當代詩歌對於詩歌改寫 的看法 ── 詩既不是描述,也不是表達。它也不是 對世界延伸的情感畫作。詩是種操作。詩告訴我們, 世界並不以物體的集合呈現出來的。世界並不像 1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物體」對思想那樣。對於詩的操作來說,世界是 那個其存在比客觀性更重要的東西。與美國詩學者 卡勒(Jonathan Culler)一樣,詩歌的實踐面乃是 當代詩歌重要的特點。 在詩歌之辯的歷史,思想家多關注於真理與 詩的關係。然而在這裏頭數學也潛藏在詩歌背後。 數學不僅僅發生像數學詩這類的內容,伴隨書寫文 化的發展,數學作為文化組成的一部分也影響了詩 歌文類規則的構成。數學的影響在新柏拉圖與羅馬 帝國接收希臘詩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拉丁語的 韻律,將希臘概念翻譯「numerus」,在第一、第 二世紀後,產生了演說音數(le nombre oratoire) 的概念。至此之後,韻律本身即包含了對於語音單 位,如音長、音節、輕重音、平仄等計量概念。有 的學者稱呼這些非語意的手法是所謂的第二修辭。 而這些手法隨著不同時代發展出對定型詩的格律、 規定、審美品味與宇宙觀,例如讚美歌或在東方的 短歌跟近體詩、詞牌的限定。韻律在技術上由固定 數量的音節或諧音韻律和重音強度組成在書寫史扮 演長久合理化詩歌的角色。韻律背後掩藏的數學概 念常常在定型詩中不會改變,並發展出如興發與平 仄、詩歌節奏與神聖感覺的連結。 而 這 一 層 關 係, 法 國 語 言 學 家 吉 魯(Pierre Guiraud)曾考察法語的押韻(rime)源於拉丁詞 源 「rimare」 ,意味著帶著關懷小心探索研究的意 思。這層意義,一方面呈現了詩人在押韻上的細心, 但在文本空間中也意味著一種掌握的技巧,是極其 帶著政治性的手法。詩人在第二修辭上的手法,由 其是言說在時間的控制上,如韻律的效果,如簡略 三段論(enthymeme)之於押韻(rhyme),則再次 把我們拉回到柏拉圖對於辯士的反對跟政治操作與


哲學家巴丟(Alain Badiou)

詩歌上的關係,例如押韻的手法,在台灣選舉上便 常常是作為缺乏理由或是斷言修辭上的手法。 這個背景下,當我們快速地把時間拉回到影響 現代詩深遠 ── 十九世紀末的法國。當勒南(Ernest

危機也伴隨出現,自由詩的時代正被招喚,傳統定 型詩、格律詩背後從未被深思的韻律,開始瓦解, 這個過渡期中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出現了。 在其晚期作品《骰子一擲,不會改變偶然》(Un

Renan)的《何謂國家》(Qu’est-ce qu’une nation?) 於 1882 年 出 版, 茹 費 理(Jules François Camille

coup de dés jamais n’abolira le hasard),我們明顯看到 韻律跟數學如何交織在他詩作的思考。馬拉美利用 字謎、雙關所呈現的正是個人與政治機器,也是第 二修辭所呈現的數的彼岸。 自由詩與定型詩帶來的張力,在十九世紀末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思考韻律的遺 稿上也同樣充滿矛盾。尼采將定型的韻律給了招喚 大眾的歌劇,但把自由詩留給了自己。前者能夠激 起共同體效應的特點成為了日後納粹動員精神的源 頭;而後者分娩下各種前衛精神與自我的叛逆。由 數所帶來的個人與集體政治的分歧,成為了十九世 紀到二十世紀詩人轉型的難題 ── 集體與自我的衝 突。今日我們清楚著上帝沒有創造思想,甚至思想 出現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在思考。古典詩歌 所承載的神意今日回頭看到的是特定政治制度下所 創造生命活動中的苦難或快樂形式。詩歌的第二修 辭保留了政治在集體與個體中的悖論 ── 數的生命 政治與偶然性的自我。而或許更基進地說,這一百 年多的張力仍持續在詩人察覺到抒情詩的限制時成 為一道反對理想國中暴君的方程式,以改動人類存 活的自身意義。 V

Ferry)的教育改革將「國民教育」世俗話、制度 化,「國民語言教育」被重組,「文學」成為國民 語言教育的支柱,並將殖民管理推進正軌。在技術 上,電話和電報等通訊技術的創新,以及轉式印刷 機的發展將大眾新聞事業推向了高峰、鐵路網將城 市連接起來,鋼鐵和玻璃建築出現了。新的科技媒 介對語言產生了影響,普法戰爭失敗的記憶成為法 國人的跳板,例如對「德國的報復」成為關鍵字, 「民族情緒」在阿爾薩斯 - 洛林問題上高漲,國家 與教會分離的問題被強調為共和國的「宗教中立」 (laïcité)問題。例如,巴拿馬醜聞一系列政治和 商業醜聞。法國開始有了無產階級問題的出現,無 政府主義者的爆炸事件,以及德雷福斯事件的影 響。這些問題不斷衝擊著當時第三共和的創作者, 並轉換成為了韻律與數學的思考。 在世俗、毫無根據帶有著虛無特色的共和國 體制下,既不依賴王室或是帝國邏輯的神權秩序的 「想像共同體」出現了。人們重新探問甚麼是宗教、 而文學也失去了它先驗的基礎,甚麼是文學也被提 出。1885 年雨果(Victor Hugo)逝世時,詩歌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9


1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1


1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3


1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5


13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7


13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Canada-HK Herald

Bob Black

Two Poems

Bob Black is a poet and photographer currently based in Toronto. Born in California, Bob lived part of his childhood in Taipei, Taiwan before returning to the US. He has published his poems, essays and short fiction in the US, Canada, Australia, Russia, France and Japan. He has exhibited his photographs in group and solo shows in Canada, Japan, Russia, Australia, France, Hong Kong, Taiwan and the US. His book of poetry 鬼故事 : A Love Story, vol. 1 will be published in late 2021. He is grateful and humbled to publish his poems in Voice & Verse. “If you are not better tomorrow than you were today, what need have you for a tomorrow?” 一期一會 , aliv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9


A Monk by a Lake “It is within you that the ghosts acquire voices”—Calvino “Never let go of that fiery sadness called desire.”—Patti Smith

I Life has its own appetite and desire. I rose to greet him from the singing of his voice, awakened And as I pirouetted skyward through the cool green water Ascending toward the moon’s light, licking my surface like a wavering tongue I saw, and I saw and I Saw Ink upon the shy sky in shadows Spring, lighting the night as a torch forward—forward, The scent of plum blossoming the spread like ink, with your tender fingers As your pre-arranged wife once whispered into your ear, command or supplication, as the night sheltered That night you left the palace for this monastery hiding upon my wet shoulders. You lept from the riches of royalty to the songs of monastic silence, All the time I was here waiting for you, unaware you would find me again, since that tired morning we first met The wet and cracking train, my tired heart, your eager words, a royal 羅哩叭嗦 A married woman from the country side, often called 狐狸精 ,as if bequeathed by DNA. What do most people know of the many-sided dragon heart of love. Love jaws upon us in a moment, the springing and the winging, Our destiny was set in motion by each of our births and a betrayal and a train ride Until we were both trapped, you a prince reborn a monk, Me a temperamental, green-cool body of water flattened by wave and hope and song.. Our hearts sheaved and cloven, inventing our own idioms through the night The soft weather my love, It could have only been you. It could only have been you. II Love surfaces fast and changes in the instant The flag slipped by us as summer skipped along the wine-colored breeze that New Year’s Day morning Batons and bower-birds and red lanterns everywhere, You with your princely red vest and silk hat, your heart on your head, Me in my widow’s dress with my feet pressed the size of tea cups, black as the trees in the distant winter. Shall I remind you that I did not steal you away but it was you who broke me and became element. We had met on that fateful train at the time the morning of the New Year Wearied, widowed with spidery-veined hands and a spirit like the black ink of mist on the cowering on mountain sides, Fatigued, hung-over, and sleepless, traveling from Beijing to Zhejiang, alone cicada shells long left lingering Orphaned by the war and there you were, without asking, just sitting across me as the landscape and light ran away Interrogated by your hunger and questioning and there my heart bloomed when you spoke of her family and fear I was 29 and felt so old until I listened to you sing of an emerald lake at Tonglu, the color of my bastard eyes, You said, eyes that I had inherited from the Missionary who took advantage of my grandmother,

14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color and shape of which others always accused me of sorcery, what is in the color of one’s eyes if not love And then when you departed, in our cold, bone-creaking train, telling me, after setting my head aflame, that you Were running to the monastery to live a life escaping hermitted from the royalty of your name and chosen wife As I watched you walk off, I saw our life fanning out in front of me, my stupid age, like a flower after rain. I was reborn and I was alive. Little did I know what was in store for us both. III Living as fiction in ruminative form, this is what your death taught me. Do you remember when I visited you 10 years after that fateful train road, Your heart hardened by the cold winters in the monstery by the lake, the morning sitting on the bridge That was bowed as your back, the arch of stone and the arch of the heart, are they not the same vessel, And you didn’t recognize me when I called your name And you responded that I demon 相思病 was simply the shrewish yalp: 色狼 And I was crushed and I ran and I ran I was lost and racing toward the end of the bridge awaiting relief from the cool green depth, Scampering as I pretended to be a fox pretending to be a bear pretending to be an angel fallen And dripped from the broad sky and I jumped, Feet first and closed my heart The wind carrying my life away above the surface and I became separated for you forever And one with the earth and the heavens and the lake filled with my tears And I was gone The color of my eyes transforming into the translucent, jade surface of the lake. Love is borderless, so my death and transformation taught us too late. IV So here you are, an old monk who has spent his entire life sitting and meditating Overlooking my watery body, my flourishing song, my slattern mouth, my forest eyes, Every day until today, the day of your death, as you too lept from the bridge And I waited for you, my arms spread wide My prince, my monk, my locked-box. In my hope-damp bosom, we finally held one another. Did it need to come to all this? The lacuna steeped inside. We are pictures rendered, incomplete. We reach to grasp the shadow of our lives, but the shadow retreats into the lines of the distance. Is this the lesson of love? 如影隨形 Inseparable as each other’s shadows, We carve light from shadow. Husk cob of time from skin and bone and draw circles out of incurable lines. Arise.

for: 任鈞 , Yan Zhou, Debby Kwong and 美撒郭 : extraordinary artists and friends, a world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41


TWO CANDLES - Part II: ( 喬 ) As a child, I once lost my name to the echo of street vendors, a silver coin of light mooning the beginning of the day, water chestnut, mountain lily, a thumb nail chewed and stuck ahigh and the buildings begin to sway and I was at run and away as my mother's voice twirled and faded, a mirage in the summer's gaseous rising replaced by the rivering scent that lent me a new course by which to skedaddle: Cheong Fun, Curry Fish Balls, Siu Mai, Organs in a Pot. The names themselves a population of secret corners and retreats, the entire decaying joinery beam-and-posted together by the fecund dragoning of the golden musk of Tofu whose stench was more blossom than funk and whose redolence snaked and shaped the licking of my dreams and the corners of Mong Kok. It was that day that I learned to replace myself with the coat and tarp of something older and more shapely and all the abracadabra that comes with scavengering and disappearing. I was multitudinous just as the city and its food and I tore away at it and myself. And from that, I dared to take away. The naming of things as a stepping forward and stepping over and the bobble of the estuary's quay. Long later, after marriage and childbirth and departure planning, I stood for a moment on a chalky corner with my daughter and passport and a cardboard box of age-expired noodles, thoughts sloppy'd by humidity and the desire for flight, the surround a cypher of syntax and grammatical free-fall, the shanties of the hawkers and the chiming streets, the stuck-to softening and the displayed discourse of argument and ardor and the index of seeds spread over a bowl of bitter fruit at my feet. The moment cut like any other, only uncuttable unlike any other. The left-behind family china, the covenant of a hat, the sung song in the corner of a room, the red bucket into which I had dipped a frayed cloth and my hopes as I scrubbed floors, the gallop toward the waiting see-spray and the junks in the harbour bobbing like glass lanterns on a wire upended, elixir and of my city's great but spindly knees and recalcitrant liver. And the years suddenly slipped like breath along the edges of my skin, an abundance and a reckoning and once again my name was lost to an echo. This time cavernous and within me, a firmament spread wide, as if a gap‐tooth'd space, murky and upending and cave-reverberation cool. The parroting of pitch to pale and all the names of all the signs, the cowlick in my husband's morning hair, the friends whose poems twined and coursed as small accumulations, the white dots of dice. And that. And then. And I turned and soon all of it was gone like the distance scalloping away through an inverted telescope swallowed up by the sky and the sea and a small pop. We left the city and that was that the grief left behind like a folded-up flower. Now, long later once again, I stand upon a younger corner in a newer street hunting for scent and thread up the scribbled letters I wrote, the recipes I toed in the sand by a lake that lies about its size and its approximate relation to ocean-ness. I count the teeth my husband and daughter have lost in this journey, the cat's calligraphy grown frantic with time clawed upon our wood floors. How the more temperate sun has scratched and inked my skin a more palpable story, the strangers whose words I have taken up and rewritten along the print of my foreign lips, Bitter Melon and curried sweet. Their story as my own and reconfiguring.

14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bat kiting over the power lines, the rat nimble through the flower patch, the light not just right. And I learned to arrange words like a train's cabin and caboose and buckling. A new kind of transport. A new way to cook and to rhyme. Where has that lost name gone now in a place too easily recognizable? And after you have eaten my newly learned dish, speak to me of the lyric of loss and of spin, button me up with what you have seen and of what has been taken away. After tea, I shall speak to you of friends and children and of love ones stairing a mountain by the sea temple by temple by temple. Though that mountain and enervated sea is oil-slick aqua and not the jade longing of the foreigners but is still as green and refreshing as honeydew in September. I shall count myself still blessed. The country between your bones and tissue and the hope that links the space between the breast plates and its slimming, my child and the jewelry on her fingers, for I have learned to allow that hollow space to ring out in its dug-up trap and dropping from which the bucket, still red, fills with cadence and meter and discarded food scraps, expanding through the organ sitting on the left of a mossy cavern, grown from the world and the words and the sounds. For it is here that I learned Winter can soften, fatten the heart as it blows up wide like a bruise from the cold shadows (unlike in Spring where the head and heart are undressed and obvious) and chooses a sturdier construction. I take that with me as I wade out toward the distance as my body and the name I once lost gathers itself and envelopes. And I enter and unlock the sea.

For: Holly Le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43


專欄

角落羅卡

Helga Moreira 譯 夏簷

洋小漫

無力的筆觸 無力的筆觸 勾勒空泛的詩句 激發不起的情感 你又何必細想 虛無的大地 清澈的海水或河水 是擺渡靈魂的船隻 還是倒映人間美景的幻鏡? 生命的開始 伴隨生命的結束 活著的形式 是輕 是重 誰能說得準?

14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七首


妥協

真實不過如此

我厭倦了 妥協 退讓 我不再是我

事實是人們理解的事實嗎? 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嗎? 甚麼事情因聚首而結束? 甚麼的曾經已成過去?

我究竟變成了甚麼? 在給母親的信裏 我問道 信中我給你帶來多少痛苦與怨恨? 過錯? 得和失 ? 我不再是我 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否真的明白? 我告訴母親 我失去了 脆弱的自己 就這樣沒了自己 我想告訴母親 這一切 在最後沒有寄出的信裏

把家掉進地獄的黑暗裏 今天眾神將至 把家掉進地獄的黑暗裏 我把這句作為詩的開首 輕輕帶過無語的興高采烈 讓我帶著微笑離去 為的是雕琢一個較真實的詞 為的是能讓我平靜的詩句 我在泥濘裏用指甲 抓出鮮血 把家掉進地獄的黑暗裏 已確實的輪迴 毫無用處 這已足夠 或在瞬間 我將在其他詩句 走到家中的另一角

事情的出現有其先後 偶爾 若出現偏差 我懷疑 我是否仍是你渴望的人 你是否仍想與我在一起 我安坐於此 在陽光明媚的巴西大道上 無際的天空 開闊的海洋 於別人眼中 我不善解人意 所謂的善解 只不過是虛無的目光 投放到某一處吧

偶爾 一 偶爾是一種狀態 可以是樹 可以是湖 二 一個地方有它的位置 其他的卻放錯地方 是樹,也是湖 徹底的錯誤 三 放手吧 試想想 清朗的夜空下 是顫抖的倫敦橋 我們會以不確定的心 否定地平線上的一切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45


今天

痛苦與思緒隨行

今天眾神將至 午後捲起的浪花 將如人們貪婪的祈求 升至三層樓房的高度 來到人間

痛苦與思緒隨行 筆下傾吐 柔情與愛意 只給予懂的人 一個手勢 一個細微的動作

跟其他人一樣 我不知所措 只能佇立於此 若我能選擇 唯我可主宰 唯我可洞悉 今天眾神將至 我將向其中一位祈求 不僅是宙斯 不僅是阿爾戈斯 不僅是阿芙羅狄蒂 愛情能以萬般姿態 吹送到人間 我 將訴求於清風

14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人不會輕生 我本來想告訴你 但你不懂 你只要表面 無足輕重的東西 深處藏著的 泥濘 垃圾 火焰 恐懼 深淵 給消耗 給讚美 給折磨 時而重 時而輕 現實終究如此 我說 今後只管跟隨


凌亂的生活 凌亂的生活 沒有歸宿 也沒有 家與國 根源 選擇 或名稱 沒甚麼好說的 沒甚麼可不說的 不和諧 不存在希望與規劃 一條線 劃過海面 如沒有磨石的磨坊 不具任何意義 你的聲音 通過傳真 電子郵件 其他方式 送來 是這個下午 唯一的訊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47


專欄

文字餐桌

得閒去飲茶 文鄒芷茵

畫洋小漫

知道是甚麼原故,明明廣東人都在「飲茶」, 但外面的「飲茶」總叫「港式飲茶」。某天 跟朋友聊到喜歡的茶樓點心,我想我最喜歡的是蝦 餃、錦鹵雲吞和叉燒酥吧。從前讀過巴金在一九二 ○年代路過九龍去飲茶的事: 十多張小方桌擺在狹長的店著面。還有好些高 的竹櫈子。桌子上放滿了油膩的點心,甜的鹹 的,應有盡有。我雖然有點餓,但是看見這些 東西,倒不想吃甚麼了。我隨便拿了一塊蛋糕 吃。後來茶房端了兩碟新出籠的燒賣上桌,我 吃了兩隻,又喝了三四杯茶。 —— 巴金〈香港或九龍〉(節錄) 巴金吃的「蛋糕」也許是蒸蛋糕、發糕、鬆糕; 又或是蓮蓉雞蛋糕、馬拉糕吧。我的老家飲茶有些 潛在的規範,就是小朋友有小朋友該喝的茶和該吃 的點心;大人則自有大人的一套。我小時候最常吃 到的點心是馬拉糕、蝦餃、花生糊、芝麻菲林和薯 條(我為甚麼會在酒樓吃薯條呢?)。阿哥吃的是 排骨飯、燒賣、芝麻糊和雞包仔。灌湯餃的數目是 大人的數目,小朋友不可以吃。 待我變成大人後,大人卻變成了要份外愛惜腸 胃的人,不吃煎炸和甜肥;點心都變成了淡粥、清 菜、蒸腸粉。讀到麥樹堅的〈耳順從心〉時,更覺 詩的寫實: 在茶樓搭枱,相識茶客聊起報紙新聞 核武恐襲天災在相片那頭 霧霾黑心食品在頭條之後

1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普洱茶,蒸包,皮蛋粥升起燙臉白煙 隔住混濁的晶狀體,彼此相視而不笑 他有三高、你有痛風不能亂吃 見慣的人又少一個,傳聞中風 某某動用儲蓄坐的士去見見 彼此最後一面。叫老友的先生 又推他坐輪椅的太太 回家按摩關節和洗腎。弓著背的某某 檢查上衣口袋有沒有脷底丸候命 —— 麥樹堅〈耳順從心〉(節錄)

飲茶的人有時旨在聊天,所以酒樓很吵,甚至會聽 不到自己在說甚麼。一同飲茶的人可以,但不會各 點一份各自修行,這樣才方便平攤茶錢。就算是有 請客的人,他也不會多點些只有自己喜歡吃的東 西,否則看起來就是待慢別人了。 有些人則視飲茶為生活習慣,不為吃喝,也不 為聊天。黃仁逵在〈得閒飲茶〉中,描述了這樣的 茶客。他們把飲茶的地方,看作經歷天光的地方: 老頭見得我在張看,說:「上去自己開茶,咁 早未有夥計。」我就跨進門洞,上樓去,三幾 個人早在不同的角落著坐著,不知是客還是夥 計,大玻璃窗外對街的樓房昏黃如路燈,我逕 自到茶水角落著,把壽眉連茶壺仔細泡過燙 過,再回來的時候,座上又多了幾個客人,太 公太婆們都不急著沏茶,只安隱地坐著,看大 玻璃窗外的樓房,一點一點地藍起來。 —— 黃仁逵〈得閒飲茶〉(節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49


老家從前點的也是壽眉,另外還有一壺普洱。壽眉 是屬於阿公和阿哥的;阿哥曾是阿公最寵愛的孫兒。 其他人則喝普洱。普洱、壽眉也不喝的人,就乾脆 喝開水。 酒樓的茶總有一個問題:只求茶色,往往過濃, 非得不斷「沖水,沖水!」不可。陳子謙覺得過濃 普洱的茶色,就像「城市的夜」: 茶色比城市的夜更濃了 這仍是周日中午 只有蝦仁無限轉生 在蝦餃、腸粉和春卷著 要不要多咬幾口? 也許再佐一口茶 —— 陳子謙〈周日茶樓〉(節錄) 剛開茶時還好;當陳子謙等到點心上桌時,普 洱已泡成苦茶。熱葷隨點心來後,茶已多番摻水, 淡而無味。他沒說自己在跟誰飲茶;可以讓蝦餃、 腸粉和春卷上桌的,應是胃口挺好的人。 周漢輝在〈姑姑〉著,跟患了重病的姑姑去酒 樓。他寫的也是「城市」與「夜」,但不是茶色, 而是「入夜」;吃的可能不是點心。姑姑以開水兌 點濃茶: 入夜,降雨,好讓城市 走一走神。你坐看著竟有點 渴,傘尖才滴下水 —— 公車外 山水流去,凝定又有了光 光照著一張張餐桌,你和姑姑 笑語,及靜默 —— 你給她斟茶 茶光抹亮臉色,像危疾已得治癒 你眼紅了,她還以開水,化開 杯中濃苦 —— 甜成主日的葡萄汁 —— 周漢輝〈姑姑〉(節錄) 我每次喝到過濃的茶時,也想舉手請人拿個空 茶壺來。把茶倒出來不就好了?這樣就不用越泡越 濃。阿媽說這樣不好,因為人人都是這樣喝的,不 要多事。後來我明白,一起飲茶的人少,茶才會苦; 五六人同行的話,每泡茶都會倒光,不用泡在茶壺

1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著。周漢輝跟姑姑兩個人去酒樓,飲的自然是苦。 阿公過身後,壽眉再沒有點。阿哥和我上了中 學後,其實我們也沒怎麼陪親戚去飲茶。蝦餃、錦 鹵雲吞和叉燒酥我還是喜歡;想吃就獨自上茶樓。 或者打開即時通訊軟件找想見的人:「喂,去食蝦 餃?」「好啊。」坐下來,先點自己的香片。 V

參考資料 巴金:〈香港或九龍〉,盧瑋鑾編:《香港的憂鬱:文人筆下 的香港, 1925–1941》(香港:華風書局),頁 19–22。 麥樹堅:〈耳順從心〉,《聲韻詩刊》總第 39–40 期(2018 年 2 月),頁 B72–73。 黃仁逵:〈得閒飲茶〉,《香港文學》總第 358 期(2014 年 10 月),頁 6–7。 陳子謙:〈周日茶樓〉,《中學生文藝月刊》第 39 期(2014 年 4 月),頁 71。 周漢輝:〈姑姑〉,《聲韻詩刊》總第 35 期(2017 年 4 月), 頁 32。


專欄

風物小識

背影的秘密 文麥華嵩

年前發表過一則短篇小說,有朋友看了後問 我:「你是在寫我嗎?」我剛聽到時只覺一 頭霧水,但仔細想想後,又不能不同意,原來小說 角色的經歷,取材自我從朋友口中聽到的一些生活 片段。 怪不得曾有人揶揄說,寫文章都是「出賣朋 友」! 請容我在這裏自我解嘲:其實也不是出賣或不 出賣的,只是寫稿子時不自覺地找話匣子,在記憶 中搜索枯腸,搜索到了,就將記憶進行二次創作, 偶爾還會感覺良好地說:「總不會有人認得吧!」 誰知,就算只是留下蛛絲馬跡,無論一個背影的描 寫、一句話的說法、若干零碎片段的經歷,就足以 讓「圍內人」識破,即時對號入座。可惜自己純粹 創作的靈感不足,儘管不是現實主義的信徒,也得 自現實找材料,唯有硬著頭皮,隨時準備向別人道 歉。 說 到 寫 文 章 的 材 料, 愛 麗 絲 ‧ 門 羅(Alice Munro)有一篇短篇小說,正是叫《材料》(Material)的。小說的主角,年輕時和一個文人結婚, 兩口子生活窮困,後來離婚了。文人最終成為著名 作家,主角則再婚又忙於照顧子女。整篇作品大部 分是主角回憶過去,絮絮不休地挖苦前夫的作為與 個性,包括前夫在他們分開後的情史。她記起二人 微時曾租住一間環境難堪的房子,尤其想到包租婆 的獨居女兒 —— 一個他們都很不喜歡的女子。小 說末段說主角拾起一本短篇小說集,翻看當中輯錄 了的前夫作品,赫然發現故事的角色原形,正是當 年的包租婆女兒。她驚嘆:她的前夫竟然觀察到了 該女子的一些小動作,一些說話神態與習慣,例如

女子總會應聲附和別人的話的最後一個字。她自問: 她的前夫見過包租婆女兒多少次?她也記得,他們 倆私下嘲笑女子品味低俗,更蔑視她因為窮困而為 娼接客。現在包租婆女兒卻被寫進了前夫的創作 中。主角無奈地、欽羨地慨嘆:「她成為了藝術。」 我懷疑,那前夫是否意識到自己寫的是一個 相識過的人?抑或他只是在描寫一個人物時,要以 小動作去加深讀者印象,於是想起了一些點子,但 他自己也不記得點子是哪裏來的?又,要是包租婆 女兒知道了此事,會不會覺得榮幸?我覺得不會 了 —— 正牌的、活生生的一個人,被一個爬格子 的拿去「搓圓撳扁」;哪管別人是大文豪還是二三 流的字匠,都是可免則免吧,更何況自己的生活在 旁人眼光中,不是很光彩那種。 然而,藝術要是不將現實「搓圓撳扁」,就不 是藝術了。藝術終究不是、也不應是科學紀錄。就 算科學本身,也是人對自然的有糸統詮釋,很在乎 於概念框架和視角。米蘭 ‧ 昆德拉有一句轉述猶 太諺語的名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因 為思考的結果根本不會是存在的真相。這不代表我 們不應思考,而只代表我們應該謙卑一些。藝術可 說是一種豁出去的忠實 —— 既然無論如何,我們 的觀察與思考都不是真實,而是扭曲了和摻進了自 我的結果,那就不如乾脆以我為主,無顧忌地從生 活與記憶任意取材。與其對別人、對事物忠實,不 如也試試對自己忠實 —— 對自己忠實的話,在創 作中就不能不有點胡來。就算是自命要對現實負責 任的十九世紀自然主義小說家,也往往有信息要在 作品中宣揚,於是文字所表達的「現實」,亦有所 過濾。正如人家說三道四、八卦他人時,往往會堅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1


丁特雷陀《聖母奉獻圖》

1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持是「如實報道」,當中也不一定全是胡謅,但我 們都會(亦都應該)持著姑妄聽之的態度。 說到創作者故意要道出現實中的人或事,那 當然不是自然主義小說家才會做的。很多作者都曾 開宗明義地寫散文誌念故人(人家有沒有興趣被誌 念,可是另一回事)。另外,還有畫家畫親朋戚友 或委約顧客的肖像。以往一些畫家愛在群像裏巧妙 地「貼上」真人的模樣,像是讓別人客串登場於畫 幅中。有時,畫家自己也來客串。米開朗基羅在梵 蒂岡西斯汀教堂的壁畫《末日審判》加入一幅自畫 像,但不知為甚麼的選擇將自己化身成一位被活剝剥 皮殉道的聖人,自己的臉孔在皮囊上呈現。很恐怖 吧?但正因為這麼恐怖,我最先想到的例子就是 它!

堂皇本子辦事,而專要找新奇角度創作。(我的思 緒忽然跳躍至唐詩:李杜的恢宏,到了韓愈和賈島 孟郊的一代,不也變作奇澀了?) 當然,也可能是丁特雷托根本不想他身邊的人 太容易被認出。說不定,作品完成後,他叫女友過 來,告訴她:「瞧,妳在裏面,背著其他看熱鬧的人, 親自目睹聖母上聖殿去了!哈哈!」兩口子快樂地 分享一個關於背影的秘密。不過,他同時令愛人的 小部分臉孔,被凝定在畫作與歷史的年月中,從而 令秘密「部分公開」了。愈想下去,愈感受到他的 輕柔愛意與幽默感。 於是無端幻想到一個故事情節:某畫家要在創 作中,一次過誌念生平最熟絡的家人、愛人與好友。 但他又不希望陌生人認出。於是,他畫了一幅群眾

還有另一個溫暖得多的例子,是我最近留意 到的:意大利威尼斯畫家丁特雷佗(Tintoretto,

圍觀小丑表演的畫。群眾都是背向觀者的,但畫家 以他所認識的人喜歡穿的衣服、髮式(因此有幾個 半禿的中年頭殼)、雙手放在背後的姿勢、站立的 形態等等,畫出一夥真實的人物。一般看畫者都不 知道他們是誰,亦只有特別好管閒事、愛作無聊偵 查的藝術史家,方會作出各種猜測。但各「主人翁」 都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他們也認得出畫中央一個 被別的小丑戲弄、一臉無奈落寞、臉上塗了層層五 顏六色厚彩的荒謬小丑 —— 小丑正是畫家自己。 我看,以上說的只能是虛構的情境。藝術家 不是都很自我自重的,怎會將自己畫作被戲弄的小 丑?當然這話本身,也是一句戲謔罷了。我隨意在 網上搜尋一下,就發現了一連串自畫為小丑的例 子。畢竟,除了自我之外,自嘲也是很多創作人愛 用的語調。 V

1518-1594)的《聖母引見圖》(The Presentation of the Virgin)。該畫畫的是一個不入主流《聖經》經書的 故事:孩提時代的聖母瑪利亞,被感恩的父母帶到 聖殿引見和奉獻給上帝。畫作的構圖十分有趣 —— 我一向喜歡丁特雷佗的作品,其中一大原因正是構 圖。聖殿在一列階梯之上,女孩聖母向祭司走上去; 階梯之下,有一個背向觀者的成年女人,她一手放 在身旁女孩(不是聖母)的肩上,一手指向聖母, 輕輕召喚女孩跟著上聖殿去。曾聽說,成年女人是 丁特雷托當時的女友。也曾聽說,她身旁的女孩, 是女友為丁特雷佗所生的女兒瑪利亞德(Marietta Tintoretto,約 1560–1590)。但翻查一下資料又發 現,作品完成時瑪莉亞德還未出生,這麼可愛的設 想,似乎不能成立了。瑪利亞德後來成為了有名的 畫家,甚至有「丁特雷托小妮子」(La Tintoret-

ta)的外號,可惜三十歲就去世,今天沒有多少被 確認的真跡。丁特雷托十分疼愛她,她的死是白頭 人送黑頭人,對老人家是十分大的打擊。 回到丁特雷托的《聖母引見圖》。我特別覺 得耐人尋味的是:他為甚麼要畫背影?要是他想畫 進自己的愛人,以作紀念,那就不如畫正面或略略 側臉的角度,現在卻畫了背影。為甚麼?我們今 天,只因畫中人往左下望向女孩,才得以一窺她的 容貌。當然,可能是我太庸俗罷了。我們去旅行或 在喜慶場合拍照,總是想當然地叫大家正面望著鏡 頭,但為甚麼留念一定要正面?難怪丁特雷托是 十六世紀末歐洲矯飾主義的一大代表人物,因為矯 飾主義的作風,是不按文藝復興全盛期前輩大師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3


抵抗抒情

抵抗的抒情詩:兼論韓國詩的多面性 文佐川亞紀 (日本)

譯歐建梆

主運動既鼓動人心,也教人深存敬意。抗爭 者冒著生命危險,與不公的政權搏鬥。不惜 鋌而走險,甚至有機會禍及自己的親人。在探訪的 過程中,抗爭者家屬為子女感到擔憂的同時,也為 子女願意挺身而出而感到驕傲。 雖然一般來說,詩歌主要為詩人傳情達意,但 倘若能理解不同語言、文化和歷史,不是更能看到 栩栩如生的光輝,以及鮮明地瞭解到實際情況嗎? 香港人對自己的身份及文化引以為傲,犧牲經濟也 要捍衛自由的意志,使我感激難言。 反觀日本,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不中用。日本人 的「對抗」、「反對」聲音柔弱,讓一切捲入資本 主義與政治權力支配的濁流之中。污水不停沖洗, 人的內在也隨之變得污濁。我希望找出頹廢的根 源,讓更多人在亞洲,甚至在世界各地高聲呼喊著 對新詩的期盼,要求恢復對生命擁有的權利。 儘管日本也有打壓自由與禁止言論,但是日本 人缺乏民眾追求和捍衛自由的意識。例如,即使沖 繩人民反對邊野古基地的建設,日本政府仍然漠視 人權和人民的生活,毫無道理地強推政策。自福島 核電事故以來,福島的避難人士慘遭歧視,政府卻 坐視不理。更甚者,「愛知縣的三年藝術展中止」 一事,美術館無法自由展覽藝術作品,不就正反映 言論自由受打壓的危機嗎?另外,肺炎肆虐,引發 日本政府官員修改憲法,開創危險的先例。雖然日 本不是一黨專制的國家,卻非常閉塞。我們正長期 處於這厚此薄彼的政權之下。 從 2019 年的夏天開始,我面對著兩個問題: 日本對韓國與居日韓國人的仇恨言論越發嚴重,以

1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及日本政府對韓國半導體的輸出管制日益收緊。韓 國市民喊著「NO 安倍」表示抗議,訪日人數亦從 2018 年超過 750 萬人減至約 200 萬人(資料來自日 本政府觀光局)。原因是韓國大法院裁定,承認前 徵用工人被迫強制勞動,要求日本企業賠償。根據 日韓條約,日本並無須為殖民統治而觸犯的罪名自 責或賠罪。我認為這引發一連串人權問題,包括前 徵用工人遭受非人道和不當的待遇。有鑑於此,我 參加了由關注日韓問題人士舉辦名為「韓國是『敵 人』嗎」的聲明,並在臨時集會中朗讀拙詩〈我們 不是敵人〉。歷史問題與詩人無關。也許歷史應涉 及更為普遍的問題。但是,「後殖民」是自二十世 紀以來重要的問題。語言的支配/被支配正在現實 中出現。 對韓的仇恨言論愈趨激烈的同時,慶祝令和改 元的活動也隨即遍及全國,毫無疑問緊張感相比平 成改元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深感恐懼的,正是從明 治維新開始,在日本人的精神深處,天皇制徹底地 被神化,而且他們支持天皇制的態度似乎愈發牢不 可破。 此外,2019 年 10 月,我參加了由居日詩人丁 章先生、《尹東柱評傳》的譯者愛澤革先生等人, 以及中國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延吉學術委員 會舉辦的「邂逅尹東柱 —— 以中.日.韓三國語 言為媒介」。我的心情從那時開始變得複雜。雖然 我後悔用半吊子的韓文朗讀尹東柱的「輕而易舉寫 下的詩句」,但是聽到延邊大學的學生用日文朗讀 同一闋詩,我發現自己仍舊對日文依依不捨。即使 男性的髮型要剪成韓流般的薯仔頭才算時尚,但是


美國等流行文化仍極具魅力吧。當我想到滿州及朝 鮮的殖民地時期日文的語言政策,對於學習日語的 人,我既深懷感激,亦存歉意。 這趟旅程中,我有幸認識金海洋和李惠善二 人。金先生的父親金學鐵曾於日本法西斯主義戰爭 時參加中國軍麾下的朝鮮義勇軍,後寫下批判毛澤 東的小說,引起回響和關注。李惠善則是中國朝鮮 一族的重要作家。 遭到封殺的抵抗的抒情詩 韓國女詩人羅喜德的〈檔案名稱、敘情詩〉所 寫的是關於德國詩人萊納.孔策(Reiner Kunze) 的詩。詩歌名稱取自前東德情報局所收集的公安資 料。這證明任何權力也會打壓抒情詩,而乍看之下 弱不禁風,十分平靜的抒情詩,也蘊含反抗的力量, 就像尹東柱的詩一樣。生於 1966 年的羅喜德是非 常出色的詩人,我亦於 2014 年認識他。 他們把他禁錮在一名為「敘情詩」的檔案中 因為他們想要相信 即使敘情詩也有危險 舉例來說 檔案中發現了以下的東西 一撮頭髮 數不清的指甲印 某個角落磨破了的手帕 格仔上衣一件 舊的公事包與書本數冊 匙與餐叉 未經修飾的原稿一疊 銀絲眼鏡與綠色的眼鏡盒 沉默 一瓶 從森林中拾回來的葉子數枚 繃帶中殘留的體臭密封在玻璃瓶之中 他的作品放進了「敘情詩」之中嗎 理所當然與他的敘情詩一起 (羅喜德「檔案名稱、敘情詩」節錄,韓成禮譯【日】, 曾刊登於日本詩誌「PO」176 號。*題名原為「Deckname 〈Lyrik〉」 前東德情報局所收集有關詩人萊納.孔策的 資料集名稱。)

但我想強調的是,羅喜德只是思考國家對自由 的打壓、詩與詩人之間的關係,並無特別批判前社 會主義的國家。戰後日本遭受 1960 年日美安保條

約反對運動的挫折,變得更積極批判史達林主義, 有甚於日本本身的歷史責任,以致蘇聯解體,矛頭 變成指向中國、北韓的批判。 生 於 1965 年 的 樸 正 大 一 直 敬 重 哲. 古 華 拉 (Che Guevara; 艾 尼 斯 圖. 古 華 拉 Ernesto Guevara), 在 韓 國 一 片 嘲 笑 聲 中, 終 於 出 版 了 名 為 《哲.古華拉萬歲》詩集。雖說韓國實行民主化運 動,透過人民的力量取得勝利,政權交替得以實現, 但另一方面急速的經濟發展導致貧富懸殊加劇,加 深人們內心的虛無與孤獨。樸正大是「國際詩歌急 進野蠻人樂隊」的成員,「無加糖香煙俱樂部」的 創作同人,曾獲大山文學獎和金達鎮文學獎。 埃內斯托,雖然你執起手槍隨時能朝世界的心臓 出擊,但是我已無法抓起任何東西 現在我能抓起的唯一武器是虛無,緊握虛無的 堅硬的孤獨 我緊握虛無,變成一點蒸氣,猛烈地往世界的 內部深潛 埃內斯托,我的摰友 每天早上我吸著來自革命的領土的香煙 假如我呼出的香煙能動搖整個世界,而我是喚 醒沉睡中的靈魂的旗幟,那是多麼美好 假如能一邊毆打貪婪的權力與其寄生的追隨者 們的後腦,一邊使勁地搖動著現在眼前蔓 延著的腐敗資本主義風景,那是多麼美好 追隨者們所訂的法規令每天每天許多人連呻吟 聲也無力發出而死去 (節錄自《樸正大詩集 哲.古華拉萬歲》,權宅明譯 【日】、佐川亞紀監修)

承認多重現實的同時超越相對主義 但是,韓國電影《上流寄生族》榮獲奧斯卡 獎項,為亞洲電影爭光。電影以黑色幽默與懸疑橋 段,諷刺韓國社會 IT 產業急速發展的同時,貧富 懸殊問題十分嚴重。故事中,無論是居住在豪華大 宅的 IT 社長、生活在半地牢的家庭、還是住在地 牢的人,都非常反映現實以及韓國的生活百態。原 題「寄生蟲」所指的,也許是吸著百分之九十九的 血的那百分之一的有錢人吧。 雖然韓國透過一百萬人上街遊行打倒前樸槿 惠政權,但是超高學歷社會與階級撕裂問題仍然存 在。都鍾煥、安度眩等與文在寅總統同輩的詩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5


發起市民運動與工人運動,重視少數人士的觀點。 都鍾煥、安度眩,1989 年因加入全國教職員工會而 被免職,後來於 2002 年得到平反。 另一方面,緊接而來的世代,生於 1963 年的 庚河等人針對在像日本東京的青山、原宿等街頭的 年輕文化,寫下〈風吹之日一同遊鴨鷗亭洞〉的作 品,吹起一陣新的熱潮。例如 2020 年 1 月底,像 六本木一樣的首爾江南區內的大型書店入口處放著 巨大的招牌,上面以隱約的文字和柔和的插畫展示 尹東柱的一節詩,詩集擠滿數個書箱(而不是書架, 是八層高的書箱),以時尚的品味展出不同作品, 除了平放著很多書籍之外,亦列出最暢銷的詩集 (!)排行榜。 談到日本的小說家,東野圭吾很受韓國歡迎。 雖然自日本實施輸出管制政策,即使是懸疑小說的 受歡迎程度也大減,但是 2020 年特設的專題區依 舊存在。 另外,書店附近的是一排閃閃發亮的整容醫 院,吸引世界各地的客人光顧。醫院内外裝修漂亮, 像我這類人,只喜歡堅持民主鬥爭的韓國詩人,來 到這裏感到現實的可怕之餘,也使我消化不良。總 括而言,韓國變化的速度真的很快。 另一方面,雖然標榜女權主義的韓國小說《82 年生的金智英》在日本和世界各地都成為暢銷書之 一,但是文學界中的 #MeToo 社會運動也正在廣泛 傳播。從 2020 年 1 月 27 日至 29 日,我與著名的 女詩人文貞姫和翻譯家.詩人韓成禮見面。我認為應 更重視女性的詩作與發言。 我的筆桿不是陰莖 我的筆桿是血 天空啊 鳥兒啊 吃吧 來吧!在這裏 我的黑暗 我的身軀 新的土地 給你的禮物 唯一的 1 (文貞姬〈我的筆桿〉,佐川亞紀譯【日】) 1

譯者按:原文為「두 번은 없다」,直譯為「沒有第二次」。

15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另外,1974 年金芝河因發表「五賊」、「蜚語」 等作品而違反反共,被逮捕、坐牢、判處死刑。出 獄後,近年像否定過去所做的一切,真令人惋惜。 二零零九年,學會雜誌「社會文學」與金芝河取得 聯絡,對方也應邀賜稿,寫下「東亞詩人的任務」。 文中反映金芝河從一九七○年代開始醉心探究東學 思想的宇宙觀,亦提起以韓莎林運動(環境運動) 為支柱的思想。 儘管為韓國民主化運動付出的詩人,現在受到 好壞參半的不同評價,但肯定的是,他們加深了運 動在不同方面的影響。1987 年民主化實施後,就女 權主義和環境問題等的討論越來越廣泛。在韓國, 詩人之所以受到敬重,是因為回顧歷史的時候,他 們參加民主運動,思想上、實踐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他們曾遭受逮捕、坐牢、禁止出版等不同的打壓。 現在流行以女權主義的角度進行批判,雖然有點不 及以往,但這也是民主化過程的一部分,對內的批 判也許能製造新的潮流。 最近讀到馬爾克斯.加百列,雖然仍是一知半 解,引用他的著作令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他所提 出的「新現實主義論」實在引人入勝。所謂「世界 不存在」, 既否定一元的世界觀,又不支持完全包 容多元主義的看法。應該根據事物的多義性,達到 多元自主選擇的價值。不應依靠 AI 代替人類思考, 而應該承認現實的多面化和多重化,不應墮入一元 論與國家主義的陷阱,也不應相信相對主義、虛無 主義 —— 我們應該從詩歌得到的,不就是回復對 未來的想像嗎? 談到詩歌的意義,沖繩石垣島詩人八重洋一郎 曾說過以下一段發人深省的話:「也許正因為我們 生於世界欲望的焦點,反而我們的多重意識被不停 鍛練,變得結實,也許正因如此,一切生活的價值 思想和存在形態被孕育出來。我認為詩是用來打賭 那種可能性。」(〈打賭〉,詩歌雜誌《阿修羅》 第 57 號)。近期,著名歷史學家鹿野政直的論著《沿 八重洋一郎從生命直搗歷史與文明》(洪水企畫) 出版。從多重的支配中想像「一切生命的價值思想 和存在形態」才是詩的可能性。詩雖無力,但我仍 希望剛柔並重的抒情詩能成為地下水川流不息。我 聽著沖繩、韓國、香港、世界詩人的不同聲音,以 詩歌作賭注,渴望詩歌能為一切生命正面臨危機的 現在開拓新的未來。 V


抵抗抒情

抵抗的抒情詩的現狀:抵抗對象的喪失與回復 文中村不二夫 (日本)

譯陳卓姿

1

進入正題之前,我本想先談一談抗爭對象, 但我也不清楚詩人到底在反抗甚麼。可以得 知的是,詩人在戰爭時期遭受了無法反抗極權主義 的創傷,因此決心不再參與戰爭,並終止愛國詩的 創作。但是,這種想法早已變得空洞,詩人對於抗 爭一事只剩下迴避的態度,不再敢於挑戰。鮎川信 夫對於《原子塵詩集》發表了這樣的看法:「對於 那些已經將政治抗爭公式化的詩人,(中略)這種 現象是與大戰前夕曾將許多詩人捲入困境之中的心 理擬制極度相似的東西。」(〈《原子塵詩集》論 戰的背景〉,1955 年),並在詩人對社會現象缺乏 關心一事上敲過警鐘。但是這個問題僅被遺留到波 斯灣戰爭、九一一恐怖襲擊,或是三一一大地震主 題的詩作中討論。若根據鮎川的詩論,那些詩並不 是為了抗爭而寫,而僅可看作是對現象的追認或贊 同。換而言之,如果我們向詩人尋求的不是「他們 寫了甚麼」,而是「他們如何書寫」,並將其視為 一切的答案,便不能發揮以史為鑑的效果,對未來 作出警醒。 戰前的精英官僚以天皇軍隊的名義企圖向海外 擴張,他們精心策劃了實現大東亞共榮圈的戰略。 由於篇幅所限,我將省略這方面的內容,但無可否 認,數以億計的日本國民被殘酷無情的英美等國的 言語所煽動而參加了戰爭,這是個沉重的事實。連 學生們也在 1943 年 10 月 21 日加入「學徒出陣」 計劃,出發前往戰場。全體日本人都被愛國心所驅 使,全面配合國家的陰謀行動。我們應該意識到被

皇國的言論一致地唆使的局面有多可怕。從某種意 義上來說,鮎川的問題意識在於人們對自己在最終 局面應該具備的態度感到灰心,也就是說,他們面 臨著理智崩壞和言語變得無力的現實。 與此相對,現任內閣因為官僚力量正在弱化 而擺出反民主的態度,但是這個姿態極端反智且粗 暴。不斷用喇叭向人們詳細解釋的街頭宣傳也只是 虛有其表,無法傳達言語的真相。另一方面,我甚 至在想如果語言的力量弱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連引 導國民發動戰爭都做不到了。 更甚者,安倍政府當初揚言擺脫日本戰後體制 的呼聲也不知道去哪了,日本政府不知不覺間勾結 上特朗普政權,不斷購買美國的武器裝備,日復一 日對美國越加依賴。只有金融經濟能保障當前的政 權了。日本股價在野田政權末期一度跌至 8,000 日 元的低位,但現在已經回升至約 23,000 日元。大企 業拜日元貶值所賜累積了留存利潤,同時日本的土 地價格卻下跌了,很多土地被中國企業等所收購。 我內侄女的丈夫是美國人,來往日本與美國工作。 他對我說過,他很高興東京的租金只有紐約一半左 右。但是,股票價格上漲只對富人帶來了好處,貧 富差距擴大、黑心企業橫行、老年人死於窮困等等 已經成為日常。打著新自由主義的名號,政治在一 個對他人缺乏關懷的社會中越來越專門化。詩人一 昧專注寫詩,對這些深刻的社會問題卻不予關心, 日以繼日大量生產毫無特色的現代主義詩歌,以及 日常抒情詩。詩人若將不寫愛國詩的意義理解成只 需旁觀社會事件便好,則是大錯特錯。然而,現在 的詩人說不定連反抗的象徵都不放在眼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7


2 我雖已年逾七十,但仍未退休,繼續上班賺取 工資。在工作中,我有機會結識不同行業的人士。 他們大部分是在企業工作的上班族,但也有一小部 分專業人士,例如國會議員、律師、會計師、醫生 以及中小企業的經營者等。他們可以說是站在貨幣 經濟的頂點,從安倍經濟學受益的一批人。這些人 當中沒有一個知曉我的詩人身份,我跟他們至今只 有商業上的來往,從未有任何私人方面的交談,今 後我也不打算向他們聊及我自身。但是,當我寫到 這裏,試著重新觀察他們的心理時,我發現他們的 言談中完全沒有「應該保障詩人去抗爭的國家或人 士」這種抽象的概念。他們以實用主義劃分一切事 物,公司、個體對他們來說沒有分別,都以賺取經 濟利益作為唯一的使命。雖然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 也不好,但不得不說,連這個境界也不放在眼中的 人更加糟糕。他們要成為業界的專家,本來不就應 該以哲學和文學支撐他們的思想嗎?他們的思想中 正正缺少這兩者的蹤跡,這簡直可以說是一場嚴重 的危機。 不久之前,直到昭和時代結束,文學仍然能參 與我們的對話,談話中甚至產生了令我們意想不到 的,真真正正的哲學思考。其中一人是註冊會計師, 他掏出自己全部積蓄,在市中心的黃金地段開了一 家書店。他還曾夢想開一家文具店,可惜這個夢想 夭折了。我與這名會計師私下關係也變得很好,他 知道我新出版的詩集賣不出去,但仍願意在他的書 店上架拙作。他還當過幾家知名銀行的監察人,所 以他並非「離地」,而是踏實地基於自己的事業成 就,將經營書店及開設文具店寫進個人計劃。然而, 現在周圍已經見不到會有這種念頭的經濟人了。人 們只對存錢投資、利益滾雪球的金錢遊戲有興趣。 平成時代奪去了人類的浪漫,將不能返還為貨幣價 值的思想和文學要素統統捨棄掉。詩人明知道搞文 學賺不了錢,但還是堅持下去了,稱之為「和尚的 極致」也不為過。也因此,詩人雖然能夠堂堂正正 地反抗社會上的不合理現象,但是下筆時一直找不 到抵抗的對象。 多數人都會將現代詩跟晦澀難懂劃上等號,因 此當詩人在現實社會中談詩,對方也只會覺得他在 說奇怪的異國語言。由此,詩人在日常中必然會被 孤立,最後只能在詩人之間溝通。詩的用字也逐漸 脫離現實,像是在記錄「詩學研究的實驗成果」一

1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般的詩集被量產,甚至成為候選得獎詩集。這其中 根本沒有「抗爭」一類詞立足的餘地。 這不就是因為詩人無法確認抗爭的語言,其確 切的表達形式嗎?即使如此,若他們仍然選擇去寫 詩,比起想做出甚麼實際成果,倒不如說是為了一 直以來所堅持的事物的自尊心而已。簡單而言,戰 後石原吉郎被關押在蘇聯集中營的經歷、鮎川信夫 對戰爭的體會、谷川雁對革命的渴求、辻井喬提出 的在經濟高速發展下,經商與寫詩的二律背反,諸 如此類經驗,都可見抗爭的藍圖。谷川的情況,更 可視為對「不可能」的一次挑戰,革命的夢想已經 化為詩人的內在精神。可惜的是,現在已經找不到 像這樣具時代意義的抗爭物了。 3 詩人所抵抗之物已經消失很久了。最極端的情 況是官僚答辯的「白飯論法」(按:日本政客一種 轉移話題焦點,企圖瞞天過海的話術)成為一種常 態。部分官員為了顯擺大正時代的教養文化而濫用 漢語古文文句的表現也很令人頭痛,但像鵺(按: 日本傳說中一種四不像的妖怪,因藏於烏雲後方, 難以得知其真實面目)一樣令人不得要領的答辯更 加離譜。是不是像話劇一樣,一轉場,最好的頭腦 就退化成了最差的頭腦?現代的政治可笑得像童話 世界一樣,老奸巨滑的狐狸跟貉上演爾虞我詐的戲 碼。 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有權力的人企圖向事物 隱藏自身才能,以此作為高度的戰略。最近幾年, 不少彷彿在召喚昔日亡靈的法案被多數派強行通 過,但這與戰前的極權主義實際上似是而非。在諧 星表演般滑稽可笑的答辯背後,即使暗藏重新武裝 的企圖,以及無論何時都在防備戰爭的恐懼,但是 官僚的話語並不具足夠的威懾力,能夠引導國民參 與戰爭。最多也只是像麻生太郎一樣在納粹政權修 訂威瑪憲法的手段上打壞主意,如同模仿藝人的程 度而已。儘管如此,官僚們為甚麼還要重複「白飯 論法」這種幼稚的言語行為呢?以前日本流行一種 說法:即使政治是二流的,但我們有一流的官員, 因此國家十分安寧。但仔細想想,戰前的日本以東 條英機那幫高官為中心,他們太想出人頭地,甚至 為此犧牲國民的性命,毀掉了國家,這種不負責任 的本質從來沒有改變。「官員一流」的說法顯然只 是錯覺,他們不過是剛好碰上時勢才發了跡。若以


佐川宣壽這位靠「白飯論法」一舉成名的長官來打 比方,自然能夠得出同樣的結論。我們可以允許國 家僅以一流大學畢業為條件,冒著誘發戰爭的風險 將管理國家的任務交給這些官員嗎?話雖如此,將 這個重任交給從普通大學畢業的人更加危險。原因 是滿足於普通大學學歷的人多數不會拚命學習以求 突破入學考試的難關。考慮到這一點,我覺得有必 要每年佈置一些考核,持續檢測這群人是否具有適 合擔任官職的能力,而不是說通過了大學畢業的精 英考試就能一勞永逸。今時今日的相撲比賽中,大 關階級的相撲力士被攻下城池也是常見不過的事, 力量不夠的選手當然會被降級。因此,只有擁有覺 悟,會永不休止地學習的人,才是管理國家的合適 人選。

夠抵受鮎川嚴苛的質問,並且解答「反戰詩是否愛 國詩的反面」這一疑惑。這本書無疑能打破日本抗 爭詩僵化、死板的格局。要立刻創作抗爭詩當然還 很困難,但是如果要著手創作,我們只能跟隨帕默 這位詩人所暗示的語言的方向前進。帕默基於自身 的越戰經歷出版了抗爭詩集《圓門》(The Circular

所以,詩人到底在反抗甚麼?若沒有抗爭的 對象,就這樣空洞地抵抗著,詩自然會淪為文字遊 戲。以藤富保男為例,這位詩人身處體制外的特殊 位置,他寫出了以下的文字:「欺騙、愚弄以及避 重就輕,對寫詩的人來說是最重要的職責。不能光 明正大地表現虛偽以及欺瞞他人的人,就跟患有鼻 炎的狗一樣可悲。」(《一發》,1995 年,矢立出版) 在藤富保男的時代,權力這一反抗對象仍然對 詩人可見。因此,詩人可以用言語諷刺強權。但是, 藤富的論點現在已被偷天換日,成為官員們的「白 飯論法」詭辯。他們甚至能理直氣壯地引用藤富的 言論。正是現任內閣任命了這幫易被權力擺弄的官 員,尤其安倍首相要負上很大的責任。經濟變動跟 著內閣跑,媒體「忖度」(按:義同揣測,於 2017 年成為日本年度流行語,諷刺日本政界的不良風 氣)權力的意志,在野黨放棄奪取政權,日本人曾 擁有的智慧根基如今盡數崩塌。只有詩人不曾受到 波及,也只有詩人的語言文字能夠阻止智慧退化。 這是因為詩人不受任何權力管束,也不必向體制奉 承、尋求政治分肥。只有詩人擁有與權力對峙的力 量,但他們竟然沒有打算使用這件最有力的武器。 儘管日本法律保障言論自由,詩人們還是沒有嘗試 去對抗權力。即使敵人像鵺一樣捉摸不定,詩人也 不應掉以輕心,而是立即開始為抗爭做準備才是。 僅靠上文內容,仍然不足以回應四元康祐先生 編撰「抵抗抒情」香港專輯的初衷。在四元先生的

不能縱容圍繞在我身邊的語言上的貧乏,急欲追尋 真相,為此用盡了篇幅。詩人不可甘於不作抵抗, 也不能容許自己一旦缺乏抗爭的媒介便對現狀袖手 旁觀。我們必須通過帕默的抗爭詩論說,學習如何 重新創造出抗爭對象。我希望透過確認這一點來收 結全文。 V

Gates)。山內功一郎對這本書有以下的說法:「比 起高喊反戰,更應揭露『欺瞞的困境與虛偽的言語』 的真實情況 —— 那總歸是他作為詩人所採用的方 法。」(頁 57)「不要通過『語言的運用』去掩蓋 事實,反而要嘗試將其揭發。換言之,這是反將一 軍的一招,正好利用不穩且危險的語言來暴露當權 者巧妙地隱藏起來的事實。」(頁 60) 我本該以此為起點開始論證,但我無論如何都

介紹下,我饒有興致地閱讀了山內功一郎的《米高. 帕默:尋找另一種視象》(Michael Palmer: Searching for an Alternative Vision,2015 年,思潮社)。這本 書確實在設想抗爭詩的同時建構了結實的理論,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9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Cooking Up [Democracy Dishes in my Very Own Kitchen] by ko ko thett

To Charles Bernstein by Zeyar Lynn

What shall I cook for you people? You can’t afford to be a glutton if you can’t afford a grain of rice. I will curry your revolution with coriander. Simmer the mass movement until it gets very, very soft—irreproachably tender. I won’t allow it to thicken, or it will be tasteless. Turn social media into a tomb & lemon salad. I wouldn’t garnish it with my three little fingers. I will stir democracy dal with the longest digit I possess. Let me pour out all my fish-sauce feelings. Blood stains on the kitchen floor are of no consequence. It’s unavoidable. I am the Executive Chef. Am I not a better cook than your mom? I can ride a spatula for a horse, yodelling like a hyena under a squeaky buffalo cart. The situation is plain and simple, an elephant crumpling a paddy in broad daylight—not just all the five abbots, and the sangha mandapa, were overthrown; even the reclining Buddha was knocked down flat in the process. It’s unavoidable. You happened to be harvesting frogs in a holey basket. The idiot lizard’s ashen jacket will collect nothing but ash. Don’t take the burglar creeping up on you from behind for your husband. Please help yourself to Brussels sprouts and Liberty Fries. Now let me serve up more bromides, as soiled as my oily rags. I will investigate fraudulent shopping lists, while you work up your appetite. I have cooked with pots and pans, banged out of shape, in your hunger-game protests. After the state of emergency is over, there will be a new election in the kitchen. I will then transfer power to my shoe-in, Aloo Party for Our People.

Lives will surely be lost, es pecially the valued and valu able ones' history returns as his story's hysteria wisteria's woe-begone wonders of mili -tary mighteous myths the shit will go on as the gold of the gul lible the value of the valueless the jus-tissed of the injusticed The I of the many I I I s will not be vanquished into many me me me s WE may be killed and the killing will not stop even if the killers kiss their killed no retribution no getting nowhere to nought in a matrix of murder ous mushrooming mounts I de clare I in the form of the many do die in deathless death as they live in the death of life to reveal the future hidden in the futile lives of tr uth you frame the world as through a world of righteousness as you live in the world of wright and we go like a flapped mirror floating on the moors of might.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61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With the Teeth of a Mad Flower by Nay Thit, translated by Thiri Zune

Map of Myanmar by Min Nyein Aye,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All that remain are a pebble in my fist, a water bottle in my backpack & a heap of bones.

—To Robert Pinsky's Sarmurai Song

When I don’t have a home, I live in the pompous tradition of the streets A man who carries every aroma from every scorched earth he’s ever breathed everywhere he goes His family clouds, the marching steps of infinite raindrops, together with a certain kind of influenza, ceaselessly shivering him to the bone. When I don’t have a city, I watch one wound speaking to another wound through blood Every wound is the citizens of that city that does not exist. Every wound makes the city crowded. The noisy market fair which gives out nothing except smokes and possibilities The repeated echoes of the facade of the city’s gateway. When I don’t have a country, I use every guilty conscience as currency. In the molar hole of memory, on the more of the broken and rotten teeth, the easy-to-draw pictures of flowers some children have last drawn are fading away. “The mouth is the place where a society must be rebuilt”; a mad flower suddenly shouts out. When I don’t have me, I collect every other thing I think that would make me me.

1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What’s next?”, they asked. “No next”, I answered. No need to climb the mountains of the past. No need to row towards the rivers & rivulets of the past. The sacred text says there is a whetstone here; There is natural gas there. “What’s next?”, they asked. “No next”, I answered. For a clue I will leave this poem so you can work out the depth & the breadth of the country.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Myanmar by Zeyar Lynn

—Inspired by Bob Perelman's “China”.

We live as easy prey for the empire. Numberless zero (that’s us). They tell the generals what to do. The guy who told the gang to stage a coup was very gong hsi but no fa tsai. It’s the year of the ox. We are boxed oxen billed for the kill. If the brain you miss, aim at the heart. The bullet blows your life off. The bastard son rises also. I’d rather the world not issue statements; Let us be killed in peace. Die in front of your life. A stepfather who points at the gun at least once every whim is a good stepfather. The landscape is bloody-fucked. The train sinks you in the drain. Slippages in the slaughter. Folks marching along vast stretches of emptiness, heading towards martyrdom. Don’t forget what your body looks like when you are nowhere around your body. Cots in the nursery caged up like coots, gunned up and gunned down where the generation would normally be. Even the flags flying at the UN make Myanmar a fucking farce. If it's time to die we get bullets. They taste sweet to us. They Taste Sweet to us. The guns are glowing. They point at us. Pick up your body. “Hey guess what?” “What?” “I’ve learned how to be shot and killed.” “Damn! Why do some have all the luck?” The person whose head exploded laughed at the bullet. As the country fell, what could the world do? Scavenge for loot?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63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Slipped dreams. The sniper looks great in uniform. And the flag looks fucked too. Nobody enjoyed their own deaths. Time to rise up. But better get used to mayhem too.

1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A Letter from a Jail Cell by K Za Win,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Dear Father, the River, whose

stomach

was cut open, has declared war on our tiny house on the bank, hasn’t she? Right in front of the house you must be looking out for someone who will help you with embankment poles to straighten the river, to fill her holes with sandbags. In the murky water, which rises like a bamboo lance, you must be gazing at the sesame plantation— laden with fruits ready for harvest. You must be thinking a fistful of rice in your mouth is about to be fingered out. Maybe you will find solace in religion, contemplating our five foes. Maybe you will think of the void a son’s labour can fill. One son, two daughters and one son; The eldest is a poet in prison, the first daughter, a school teacher, the second, a graduate in the kitchen, the youngest, a student. Your poet son, is he even employable as the dah you use to clear weed? Forgive nothing, Father. Nothing! “Son, Pho Chan, why do I hear noises behind you?”, you asked on the phone. “I am at the bus stop to post a manuscript to a journal,” I lied. From your liar son in the dock to thugs who sweeten you with the tips of their tongues, “To our benefactor peasants …”, because they want to have you from behind, hate them all, Father. Hate them all.

A thief is unarmed. A thug is armed to the teeth. If thieves are ungovernable, if thugs are ungovernable, what’s the point of government? Whatever happens to the jungles whatever happens to the mountains whatever happens to the rivers they don’t care. They love the country just the way they love to grate a coconut, from inside out, for coconut milk. Plinth by plinth, to make their throne taller, they will point their guns at the urna on the Lord Buddha’s forehead. Their class is that crass. To cuss at that class if your religion forbids you allow me to lose that religion. I will turn the air blue on your behalf. Maybe you don’t know yet. your son was set up for demanding the so-called police not to harm ordinary citizens. Someday your son, who is not a thief nor a thug will become employable, good as your dah that clears weed. For now, Father, keep gazing at the plantation you’d ploughed with your naked shoulders. Keep singing the anthem of The Peasant Union. Yours ever, K Za Win Cell 1, Section 10 Thayawaddy Prison Note: Poet K Za Win, whose poems started to appear in Myanmar magazines in 2004, was killed in a protest in Monywa on 3 March 202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65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Myanmar” Pai Thitnwe by Moe Kyaw Thu,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Spring by Nga Ba,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He always carries a knapsack full of hooks. He will hook you up with the Renaissance poet Natshinnaung. He will hook you up with the post-modern poet Bogyi. For poetry his car is always at the ready. He will come walking to you with his feet in the air.

Spring, seized, turned into swallows.

His hard drive brims with worms, texts that can barely be read, and flowers that bloomed and welted yesterday. There’s no place for him in his own bed. It’s lined up with books written by you and myself. He is a light glacier, a heavy warmth. He will always refuel our fire engines. In the dead of night he can walk from Sanchaung to Thakayta. There is no night-sitter’s bed at the hospital which doesn’t recognise his name. His honesty is super authentic it’s punchable. He is an evening always drowning in sweat. When you happen to meet him, you will notice a green drinking water bottle at the side of his knapsack. He has been piggybacking that bottle just to quench your thirst. Note: The poem, dated 16 April 2019, is about Pai Thitnwe, one of the poets who was arrested in Yangon on 27 March 2021. The poets were released on 30 June 2021.

Swallows, caged, turned into clamours. Clamours, silenced, turned into sceneries. Sceneries, covered up, turned into eyes. Eyes, forced shut, turned into dreams. Dreams, denied, turned into maps. Maps, destroyed, turned into memories. Memories, deleted, turned into roads. Roads, blockaded, turned into ancillary legs. Legs, smashed, turned into wings. Wings, clipped, turned into breeze. Breeze, detained, turned into a storm. Storm, imprisoned, spawned a million offsprings. Those offsprings are our inbreath & outbreath— swallows in & out of our nostrils— our spring

1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Residual Lives by Mi Chan Wai,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 Come night insecurity arrives on its toes, with a pair of peeping eyes through bamboo mesh walls. * Baby cries, singalongs, dog howls and caterwauls — all those familiar noises are gone. Between the dome of the firmament and the roof of our homes only the crows caw, over and over again. * Moles, fingers, dalan, words that are news to me. * Foe has no label “foe” written on his forehead. But he is close. Very close. * In the depth of the night when all lights are out everyone must hold their breath. First the footsteps of the army boots, then the orders, “Two from this house!” “Three from that house.” “Pull’em down. Beat’em up!” Rabid dogs snatch our neighbours. The dalan, a finger whose moral flesh is infested with maggots, is there to help.

a most violent plot plays out, out of a tragic opera. * Come the next morning a group of remaining women from the neighbourhood takes to the streets to witness the truth. * Their mouths will speak up. Their hands will stretch. They will pawn their own lives for their husbands and sons who have fallen on that blood-stained asphalt road. * By 8 pm with their residual voices they will bang pots and pans in protest, until they hear the footsteps and the finger again. Note: The poem was first published in adimagazine.com

* A bullet out of the darkness is blind, and will hit a random target. It will destroy everything on its path. At a corner of this world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67


Under the Great Ice Sheet by Maung Yu Py, translated by ko ko thett and James Byrne Under the great ice sheet A great country has been buried alive. Under the great country A great church where God no longer shelters. Under the great church The great wars, welded together six feet under. Under the great wars A great museum of culture, dilapidated and yellowing. Under the great museum Banknotes without currency. Under the banknotes Slaves with protruding bones and sunken eyes. Under the slavery A Stone Age cave sealed by stones. Under the Stone Age Regressive evolution. Under the evolution The ocean—the mother of Mother Earth—who died in labour. Under the ocean A great ice sheet, unanticipated. Under the great ice sheet… Note: Poet Maung Yu Py, was arrested on 8 March 2021 during a protest in his hometown of Myeik in the extreme south of Myanmar. His lawyer Nayi Myeik, also a poet, was later arrested. Both of them have been sentenced to two-year imprisonment, and they remain in jail. “Under the Great Ice Sheet” first appears in Bones will Crow: Fifteen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 edited by ko ko thett & James Byrne (ARC, UK, 2021).

1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緬甸專題

緬甸詩歌:形式.革命.死亡 文宋子江

烹調 [ 民主私房菜 ]

詩人來鴻

「他

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

們做不到。」緬甸詩人科科瑟(Ko Ko Thett) 如 是 說。 我 在 2015 年「 香 港 國 際 詩 歌 之 夜」上訪問 Ko Ko,談起生活在緬甸的詩人們如何 面對自己國家動盪的政治局勢時,他一針見血地說 出這句話。當時我的感覺就像有隻螞蟻一瞬間從肩 膊爬到食指上,有點顫慄又有點熟悉,雖是初見卻 一見如故。也許在這個動盪不止的世界,我們都有 相似的經驗吧。這句話我一直記在腦海裏。我每次 想起 Ko Ko,就一定會想起這句話。不談政治時, Ko Ko 總是保持著微笑,隨和可親,還很懂得為人 著想。2017 年,我受邀參加柏林國際文學節,又 見到這位老朋友,還和他同場朗誦各自的詩。他是 世界上各大文學節的常客,經驗異常豐富,給了我 很多建議。同年十一月,他受邀參加香港浸會大學 國際作家工作坊,進一步和本地詩人進行交流。此 後,我們一直保持聯絡,本想在英國一個文學節上 碰面,可惜疫情壞事。 今年年初,緬甸再度發生軍事政變,人民豎起 三根手指奮起抗爭,軍方和人民之間的衝突不斷加 劇,以抗爭為題的藝術和詩歌創作如井噴般冒出, 引起了許多國際媒體的關注。我總是想起 Ko Ko 當 年說的那句話。他自 1997 年流亡後,一直在國外 生活,手持芬蘭護照,但是總也卸不去緬甸的政治 和文化包袱。我想他此時必定心急如焚吧。我主 編的《聲韻詩刊》(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以「緬甸」(Myanmar)為題進行徵稿,中文和英 文部分分別由池荒懸和何麗明(Tammy Lai-Ming Ho)編輯。Ko Ko 是第一位寄來十詩稿的詩人。詩 作譯出如下(英文原作見本期第 162 頁):

人民,該為你們烹調甚麼菜式? 吃不起一粒米飯 又怎樣暴飲暴食? 落芫茜煮革命咖喱 把群眾運動炖得 非常、非常柔和 —— 無可指責的溫柔 不讓它濃稠,不然會太淡 將社交媒體做成墳墓檸檬沙律 我不會用三根手指作裝飾 用我最長的手指攪拌 民主黃豆蓉。讓我倒下一切 魚露情感。私家廚房地板上有血跡 也不要緊。這是無可避免的。 我可是行政長廚,難道還比不上 你母親?我還能騎鑊鏟 如騎馬,真假高低如鬣狗歌唱 在咿咿呀呀的水牛車底。情勢 簡單明瞭,光天化日 一頭大象踐踏稻田 —— 被推翻的 不只是五位佛寺住持和僧伽 就連垂身的佛像也連帶被推倒 夷為平地。這是無可避免的。 你正好在一個喇叭中 收割青蛙。笨蜥蜴的灰色夾克 只會收集到灰燼。不要以為 跟在身後的小賊是你的丈夫 布魯塞爾椰菜仔和自由薯條 隨便吃。讓我端上更多精神鎮靜劑 污糟如我油立立的爛衫。你打開胃口時 我會調查偽造的採購清單 在你飢餓遊戲式的抗爭中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69


我用砂煲罌罉來雕龍畫鳳 緊急狀態解除後,私家廚房 又會迎來選舉。我會將權力 移交給內定的薯仔人民黨 正如廚師在自己的廚房裏烹調菜式,緬甸軍方在自 己制度中炮製民主,將之據為己有。這首政治諷刺 詩既有荒謬戲謔之處,又透露著詩人對專制制度深 感無奈,正如我常常記得 Ko Ko 當年說的那句話, 前半句和後半句之間的轉折:「他們想用陰莖在軍 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們做不到。」 形式演變 正 如 以 上 Ko Ko 的 詩 作〈 烹 調 [ 民 主 私 房 菜 ]〉,我們今天讀到的緬甸詩歌都是自由體(free verse),翻譯過來後便更看不出詩歌形式上的掣肘 了。對於習慣閱讀當代詩歌的朋友,自由體詩歌是 最熟悉不過的一種詩歌形式了。可是,緬甸詩歌經 過近一個世紀的演變才發展成今天我們看到的自由 體。根據另一位參加過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緬甸詩 人颯雅林恩(Zeyar Lynn),一九三○年代,仰光 大學的學生掀起了 Khit San 實驗詩歌運動,揚棄以 表現緬甸君主制時期的生活方式為主的傳統詩歌形 式,創造了新的詩歌形式,其韻式是一種行間韻, 名為「四三二韻」:一個詩節有三行,每行有四 個音節,第一行的第四個音節、第二行的第三個音 節以及第三行的第二個音節押韻。整首詩便由一個 又一個「四三二韻」時節組成,並往往以一行有七 個音節詩句作結。除了形式上的革新,Khit San 詩 也讓詩人能夠以新的形式書寫俗世和日常生活的題 材。在其後三十年左右的時間裏,以敏杜溫(Min Thu Wun)和佐基(Zaw Gyi)為領袖的 Khit San 實驗詩派成為緬甸詩壇的中堅力量。 雖然從傳統緬甸詩歌的桎梏解放了出來,但是 Khit San 詩仍然是一種格律嚴謹的詩歌形式。第二 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緬甸迎來了第二波文學運動, 名為「新寫作運動」,其領袖為左翼詩人達公塔雅 (Dagon Taya)。這場新寫作運動使緬甸詩歌的形 式進一步發生變化。儘管 Khit San 詩「四三二韻」

的影響仍在,但是由於每一行的音節數量變得不穩 定,韻式不再墨守成規。「新寫作運動」帶來的詩 歌變革還體現在內容上,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出人 民的革命心聲。以達公塔雅為領袖的詩人自詡思想

1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先進,站在「為人民而藝術」的無產階級立場,嚴 厲批判「為藝術而藝術」的「資產階級」詩人,認 為後者的詩蒼白無力、脫離現實,更無法反應人民 的政治訴求。正如颯雅林恩所評價,雖然「新寫作 運動」的左翼思想影響了一代年輕詩人,但是他們 試圖將詩歌轉化成人民抗擊地主和資本家的武器, 因此詩失去了藝術性,往往流於宣傳口號式吶喊。 熟悉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讀者,對左翼詩人鬥爭 成性的作風,應該不會感到陌生吧。在一九六○年 代末,緬甸左翼詩人多了三個鬥爭對象 ——「展諾 育」三劍客。約於 1968 年,茅塔諾(Maung Tha Noe)在哈佛大學教授卯展(Mya Zin)和著名詩 人紐育(Nyunt Kyuu)的幫助下,大舉譯介西方詩 歌,既有浪漫主義詩歌,又包括以自由體為主的現

代主義詩歌。卯展試圖為緬甸詩歌注入一種現代感 性,可是正如颯雅林恩指出,他所能做到的只不過 是帶來一種潮流感。左翼詩人和「展諾育」三劍客 之間的鬥爭,最終以達公塔雅的調解而結束。兩股 詩歌力量融合的結果便是催生了「現代詩」(Khit Por poetry),在剩餘的冷戰歲月裏,「現代詩」派 基本上統治了緬甸詩壇。 實際上,雖然在意識形態上則以左翼思想為主 導,「現代詩」進一步解放緬甸詩歌的形式,雖然 仍有為韻而韻的痕跡,但是自由體的發展趨向已不 可逆轉。1989 年,蘇聯垮台,柏林牆倒塌,冷戰結 束,共產世界分崩離析。國際政治現實動搖了「現 代詩」派的思想基礎,促使這一派詩人的寫作發生 轉變。他們的詩歌顯露出自白的特色,書寫個人的 內心世界,宣洩個人的真實情感,從個人的角度反 抗社會不公與殘酷,因此在上世紀末,雖然他們的 詩歌仍佔據緬甸詩壇的主流地位,但是「現代詩」 已難說是反映人民在生活中普遍遭受的苦難了,甚 至可以說詩歌成為表達個人情感的手段。更重要的 是,「現代詩」衍生出明顯的相似性,在緬甸國內 的文學雜誌上氾濫。 千禧年,隨著後現代主義和後結構主義理論 得到譯介,緬甸新一代的年輕詩人不再滿足於漸 趨保守「現代詩」,並開始尋找新的發表平台和 寫作風格。颯雅林恩便是新世紀緬甸詩歌的掘路 人,他開始翻譯蘇聯解體後的俄國詩和美國紐約 詩派的作品。2004 年,他發表深受美國語言詩派 (L=A=N=G=U=A=G=E)影響的個人詩集《特色》 (Distinguishing Features)。美國語言詩派強調詩的 智性,鼓勵讀者參與建構詩歌的意義,可以說是與


一九九○年代以後重視詩人本人情感宣洩的「現代 詩」南轅北轍。颯雅林恩鼓勵志同道合的詩友尋求 後現代詩歌的道路,後來他們被稱為「語言詩」派, 同時在文學雜誌上和「現代詩」派進行詩學上的論 辯。後來,立志為緬甸詩歌走出新方向的「語言詩」 派逐漸佔據了上風。1 可 想 而 知, 美 國 語 言 詩 派 代 表 詩 人 之 一 查 爾 斯. 伯 恩 斯 坦(Charles Bernstein) 非 常 支 持 緬 甸 詩 歌, 在 著 名 的 Jacket2 雜 誌 以 及 賓 州 之 音 (PennSound)詩歌網站上介紹颯雅林恩、Ko Ko、 潘朵拉(Pandora)、欽昂埃(Khin Aung Aye)等 當代緬甸詩人的作品。隨著 Ko Ko 和詹士.巴恩斯 (James Byrne)編譯的英文詩選《骨將鳴:緬甸當 代詩人十五家》(Bones Will Crow: 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在美國出版,由颯雅林恩作序,當 代緬甸詩歌吸引到國際詩壇的廣泛關注。此外,我 們也可以看到這本詩選體現出來的豐富性,已經超 越了嚴格意義上的「語言詩」派。當代緬甸詩歌閃 耀國際詩壇,其原因在於許多緬甸詩人都有意識地 實踐緬英雙語寫作,既不抗拒翻譯,亦不依賴翻譯。 中文編譯 近年在台灣出版的《緬甸詩人的故事書》 (2018),關於緬甸詩歌的紀錄片和中文評論,都 讓讀者對當代緬甸詩歌有一定的了解。但是,過去 其它地區有沒有中譯緬甸詩選的出版呢?最近進行 了相關的蒐集,發現了兩本詩選值得一談。也許還 能讓我們稍微認識緬甸詩歌過去左翼的面向。 《印度、巴基斯坦、緬甸和平戰士詩選》是 上海文藝出版社於 1959 年出版。自從 1949 年中華 人民共和國成立,翻譯出版事業便在中國共產黨 的領導下展開,經過實施一系列整頓出版機構的措 施,上海文藝出版社成為負責組織翻譯出版外國文 學作品的兩大國營出版社之一。當時新中國有組 織、有領導、有計劃的翻譯事業的結果就是出版了 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選集。這些文學選集反映 了當地工農革命、獨立鬥爭的情況,《印度、巴基 斯坦、緬甸和平戰士詩選》便是其中一種,由上海 外語學院四年級學生集體翻譯。這本詩選涵蓋三個 國家:印度、巴基斯坦和緬甸。其中緬甸佔比最小, 只有六首詩。緬甸詩人曼禮玉楚的詩〈給熱愛和平 的人〉的第一節如下: 1

要是將來有那麼一天, 這一天投下了 大屠殺的陰影, 把繁華的世界弄得灰暗無光,…… 要是炸彈投擲下來, 大地被灰燼覆蓋, 要是鮮血染遍了 周圍的一切, 田野變成一片殷紅, 要是將來真的有那麼一天,—— 那麼黑暗便會降臨 在緬甸現代詩傳統中看這首詩,它應屬於上世紀 「新寫作運動」的作品。 我最近發現的第二本中譯緬甸詩選,其書名直 截了當,《緬甸詩選》,出版於 2019 年,剛好晚 《印度、巴基斯坦、緬甸和平戰士詩選》整整六十 年。這本書是由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屬於「一 帶一路」沿線國家經典詩歌文庫系列中的一種,這 本詩選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某種國家意識形態。根據 編譯者李謀和張哲:「進入現代以來,緬甸的新詩 內容廣泛,詩人根據個人見聞自由地有感而發,詩 人來自各個不同階層,寫作詩歌的目的多種多樣, 詩歌的筆調也不再完全模仿經典的腔調,而與人民 更貼近了。」從其編選來看,現代的部分似乎仍側 重帶有左翼色彩的詩歌。不難想見,在這本詩選中, 以颯雅林恩、科科瑟等詩人為代表的當代緬甸詩歌 全然缺席,然而英文詩選《骨將鳴:緬甸當代詩人 十五家》(Bones Will Crow: 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中的當代緬甸詩人的作品,相必更能貼近今 天在緬甸街頭抗爭的人民的心聲吧! 我又想起有些與時代脫節的左翼詩歌,以上文 引述的曼禮玉楚的詩為例,無論翻譯成任何一種語 言,都可以融入當地的革命語境。若掩去作者的名 字,說它是中國左翼詩歌傳統的遺珠,相信沒有人 會質疑。就翻譯而言,譯作是非常成功的。同時, 翻譯上的成功也顯現了緬甸「新寫作運動」,甚至 更廣義的左翼詩歌,都存在著巨大的同質性。弔詭 的是,從當代的視覺來看這首詩,若掩去作者的名 字,說它是一首關於近月緬甸抗爭運動的詩,相信 也沒有質疑。想到此處,若今天我們讀左翼詩人袁 水拍在一九四○年代寫的作品〈四不象〉,只會感 到歷史和詩歌共謀的諷刺:「民主不象民主/自由

此部分參考颯雅林恩〈緬甸的語言派詩歌〉一文寫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1


不象自由/敵人不象敵人/同胞不象同胞」。 詩人革命 緬 甸 貢 榜 王 朝 的 末 代 國 王 錫 袍(King Thibaw)被 废 黜 和流放之後,住在首都曼德勒的詩 人,包括薩亞培(Saya Pe)、瑟本尼薩亞都(Sebunni Sayadaw)、 吳 克 亞(U Kyawt)、 貌 瑭 吳 尤 拉 (Maunghtaung U Kyaw Hla) 等, 寫 下 了 許 多 宣 揚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詩歌。薩亞培不滿足於揮舞 筆桿,於是前往撣邦用舉起刀劍,後來他犧牲在戰 場上。貌瑭吳尤拉則是殖民統治下第一位因反殖民 的詩而遭到逮捕的詩人。塔辛克多何貌(Thakhin Kodaw Hmaing), 又 叫 貌 倫(Maung Lun), 是

殖民時期最有名的詩人。他說,他會用詩為國家獨 立而戰。他的筆桿在緬甸人民心中鐫刻了民族主義 和愛國主義情感。1941 年,作為一位著名的反殖民 主義者和「我本緬人協會」贊助人,貌倫上了英國 殖民政府的「緬甸名單」,被打成「國家公敵」。 「我本緬人協會」在緬甸獨立抗爭中扮演了重要的 角色,一方面把民主主義和政治理念結合起來,另 一方面促進人民政治意識覺醒。 緬甸獨立後,反法西斯人民自由聯盟控制了 政 府。 當 紐 瑟(Daung Nwe Swe)、 內 唯 尼(Ne Thway Ni)、 貌 因 蒙(Maung Yin Mon) 等 詩 人 以詩聲援學生、工人和農民的抗爭運動,又以反 戰詩和諷刺詩批評政府官僚。然而,1962 年,尼 溫將軍上台,軍政府實施嚴格的審查制度。明玉唯 (Min Yu Wai)寫了一首詩晦澀地批評獨裁,卻 失去了軍方出版物《蒙亞瓦迪雜誌》主編的位置。 詩人文拉(Win Latt)和《角度》雜誌編輯文克 (Win Khet)發表了一首詩諷刺尼溫及其太太金梅 丹(Khin May Than),他們二人都被判兩年監禁。 在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統治時期,許多詩人因 參與反抗高壓政權的政治運動而遭到監禁。1970 年 代,曼德勒詩人萊貌(Lay Maung),作為政治犯 被囚禁在科科斯群島(Coco Islands)。他聯合其他 囚犯進行絕食抗議,要求廢除有緬甸「惡魔島」之 稱的島上監獄。萊貌絕食五十天後才死去,而他以 及另外七位詩人的犧牲導致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把 所有囚犯轉移到仰光因賽恩監獄,這是緬甸懲教系 統史上重要的一頁。1988 年,詩人積極參與民主抗 爭,推翻了一黨專政的尼溫政府。這場運動中的學 2

生領袖吳明科南(U Min Ko Naing)也是一位詩人。 抗爭運動爆發後,軍政府重開校園。學生領袖 施風陸(Shwe Phone Lu)寫了一首詩,號召罷課。 因為這首詩,他被監禁了五年。後來,他以筆名 塔雅明唯(Taryar Min Wai)成為暢銷作家。1989 年,著名作家明盧(Min Lu)被捕,事因他發表詩 作〈發生了甚麼?〉批評緬甸軍方領袖蘇貌(Saw Maung)。這首詩流傳甚廣,他和出版人都被判監 禁五年。 詩 人 敏 杜 溫(Min Thu Wun) 是 吳 廷 覺(U

Htin Kyaw)的父親,後者是緬甸第九任總統以及 全國民主聯盟政府第一任總統。1990 年,全國民主 聯盟贏得大選後,明圖溫的詩隨即被禁,因為他曾 積極參與全國民主聯盟的競選活動。詩人廷莫(Tin Moe)是全國民主聯盟的重要人物,他因寫詩以及 在全國各地進行演講宣揚民主理念而被判監禁五 年。他出獄後又遭到流放,2007 年在國外逝世。 2008 年,詩人索維(Saw Wai)在一首關於情 人節的詩中隱晦地嘲弄了當時的大將軍丹瑞(Than Shwe),每一行詩的開頭都是「權迷心竅大將軍丹 瑞」,隨後他也被逮捕。 從 1885 年緬甸貢榜王朝的末代國王錫袍(King Thibaw)被廢黜,到 2021 年 2 月 1 日敏昂萊(Min Aung Hlaing)奪權,已經有 136 年了。緬甸詩人 始終和人民站在一起,始終在每一場革命的前線衝 鋒陷陣,今年也不例外。2 此時此刻的緬甸詩歌 我們今天看到的緬甸詩歌,其形式是我們習以 為常的自由體,這是經過了激烈的討論和漫長的變 革才衍生出來的。我在文章中回顧緬甸詩歌過去百 年的發展,既介紹詩歌形式的變化,也追溯緬甸詩 歌的抗爭傳統,但不是要用某種二元對立的框架來 理解緬甸詩歌。並不是說,因為「語言派」和「現 代派」在詩學上有所對立,所以「語言派」就不像 「現代派」或左翼詩人那樣關注社會。 緬甸國內的網絡非常不穩定,此時此刻我們 可以看到的緬甸詩歌作品不算多,只是國際媒體報 導說詩句和藝術充斥著街頭。在網上讀上一些詩作 原創的英文詩作或英譯本,總感覺它們都很相似, 澎湃的抗爭情感似乎不允許詩為讀者留下尋思的餘 味。以上譯出 Ko Ko 的作品可算是非常獨特的;以

此部分參考 The Irrawaddy 網站上 æ“Myanmar’s Long History of Revolutionary Poets” 一文寫成。

1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下譯出潘朵拉這首詩也是比較耐讀的作品:

察當代緬甸詩歌走向的其中一條重要線索。

火車在那裏, 他們是火車

詩人之死

「每一輛車都有自己的發動機,」 敏哥奈如是說。 我們聽到火車正在駛來。

三月,詩人祈宅榮(K Za Win)在蒙育瓦市 爆發的抗爭中失去了生命,他只有三十九歲。當天 我在 Twitter 上看到他死去時的片段,感覺無比震 撼。他的身體在煙塵滾滾中倒下,一動不動。過了 幾秒,警察把他的屍體拖走,一路留下血跡。詩人 們紛紛在網上悼念,可是目前只能找到一首他的舊 作,這首詩是他在獄中寫給父親的。Ko Ko 把它翻 譯成英文,在網上廣為傳播,我們才有幸讀到,英 文題為 “A letter from a jail cell”(見本期第 166 頁)。 不久,國際社會又傳出詩人敏敏津(Myint Myint

春天黃色葉子鋪滿路面。 咒罵異常刺耳。 你會撞死我們嗎?會撞死我嗎?撞死我們吧! 火車會咆哮。 緬甸鐵路是緬甸人民。 半夜槍林彈雨 但是我們的火車不會跪下。 聽,火車在咆哮! 他們不動而動。 沒有啟動發動機, 革命的火車正在起步, 正在咆哮。 我們不會回到舊的車站, 我們會向未來邁進, 手上拿著新的車票。 然後火車會咆哮。 你聽到嗎? 你能聽到嗎? 咆哮的火車。 車連成無盡的鏈。 我們的火車來了! 聽火車咆哮。這是我們的火車。 今年年初颯雅林恩在「詩人宣言」中說,今天 緬甸「詩人、詩聯盟、詩團體、詩愛好者,都在抗 爭中團結起來了!」看到這一句,我又想起 Ko Ko 的那句話:「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 是他們做不到。」除了因為現實上困境,恐怕在詩 歌美學上也有需要調整和突破的地方。目前,颯雅 林恩既寫淺白的抗爭詩,又堅持寫後現代「語言派」 的詩。他的寫作表現出許多緬甸詩人的處境:一方 面,動蕩的時代召喚著詩;另一方面,詩人也有其 對詩歌美學的追求。他將如何平衡兩者,是繼續觀

Zin)在示威中不幸罹難,她只有三十六歲。同是 詩人,年紀相仿,我看著窗外的靜好的鳳凰木,心 中狂雷暴雨。 我記得在 Vice 網站中讀到一篇關於祈宅榮犧 牲的報導,當中採訪了祈宅榮的好友 —— 詩人克 薛(Khet Thi)。根據克薛所述,衝突爆發時,人 們四散,祈宅榮身為老師,留下來幫助學生,不 幸背部中槍。祈宅榮被證實死亡後,克薛引述他 Facebook 上的留言:「雖然意見不一,但是我仍會 為你們獻出生命。」克薛補充說:「我們都決定了, 必要的時候,我們會做出相同的決定。」和許多緬 甸詩人一樣,克薛一直以詩支持反軍政府示威。想 不到,兩個月後傳來噩耗,克薛也去世了。 克薛遭緬甸軍方拘留一夜後死去。他的遺體被 送回給其妻子時,他的內臟器官竟已經全部被掏空 了!此事之惡劣真是達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不僅 激起緬甸國內更激烈的抗爭,而且吸引大量國際媒 體關注,比起三月時更加引人憤慨。 雖然這週內出現了大量關於此事的報導,克薛 的詩卻沒有因此而得到廣泛的閱讀和傳播。目前, 他最出名的句子應是:「他們槍擊我們的頭部,但 是他們並不知道,革命是在心中。」這個句子也不 知道是否節錄自他的詩作。除了一個烈士形象,我 們對克薛這位詩人的了解,其實非常有限。不久, 我在緬甸詩人瑪寧平(Ma Hnin Pwint)的 Twitter 上看到,瑪寧平把克薛的一首較完整的詩翻譯成英 文,於是我便立刻將它轉譯成中文。都說紀念一位 詩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讀他的詩作,希望大家可以讀 一讀這首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3


古達巴因村 我們都是多族混合的後裔 驃人、克耶人、代人 說甚麼純種達基人 只會被 DNA 當面嘲笑 如此令人憤慨的事該發生嗎? 一個種族的價值被貶損至此 在一個貌似如此文明的世界 同樣 假如一個種族,像牲口般被關在草房裏 基本的人權被剝奪 他們帶著渴望看著另一個種族 彷彿對方是上帝的 VIP 那麼作為生活在地球上的人 這就是我們要關心的事 在古達巴因村 在因丁村 在這個世界 種族屠殺仍在發生 整個種族被滅絕 孩子和老人被瘋狂殺戮 他們不會知道他們到底做錯了甚麼 在上帝面前,他們只有一個問題: 我們終於逃出了地獄,是嗎? 2019 年 5 月 9 日 (註:古達巴因村和因丁村都是緬甸國防軍和若開邦當地 武裝大規模殺害羅興亞人的地點。)

法國哲學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在《恐懼的權力》(Pouvoirs de l’horreur)中提出「賤 斥」(abject)的概念。當主體和客體之間或自我與他 者之間失去了區別,意義便受到瓦解的威脅,人在此 狀況下會有恐懼及嘔吐的反應。克薛事件正是這樣的 例子,屍體的內臟器官被掏空,其空洞感正需要圍繞 空洞而建構的詩來填充。克薛事件令人想起自己的身 體,足以為世界造成心理創傷,同時也將世界各地的 人聯繫起來,療癒傷痛。詩人之死令世界空洞、令世 界嘔吐、令世界拒絕死亡。 V

17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緬甸」特輯

池荒懸

抗爭! 颯雅林恩(Zeyar Lynn) 抗爭!因為情況不應如此 抗爭!因為謊言已經到達了極限 抗爭!因為父親已經誤了孩子一生 抗爭!因為智慧的交易價格急速下跌 抗爭!因為是早上 抗爭!因為示威被禁止 抗爭!因為未來已被刪除 抗爭!因為我們無法如此苟活 抗爭!好讓他們理解抗爭的語言 抗爭!因為我們對時局厭倦 抗爭!因為悲慟已轉化成憤怒 抗爭!因為憤怒已轉化成悲慟 抗爭!因為我們無能為力 抗爭!因為希望已被連根拔起 抗爭!因為官媒已變得噁心難忍 抗爭!因為不義的機制已變得更森然 抗爭!因為在噩夢中入眠並不可能 抗爭!因為垂下的頭會被砍掉 抗爭!因為我們已無法保持無動於衷 抗爭!因為我們已無法在和平中禱告 抗爭!因為人的尊嚴已被玷污 抗爭!因為我們的未來不在我們手中 抗爭!因為我們的未來就在我們手中 抗爭!因為沒有拯救者會來打救我們 抗爭!因為我們是人 抗爭!因為我們不能被收買為僕 抗爭!因為我們是自己人生舞台上的劇作家 抗爭!因為仍然憑著良心走正道 抗爭!因為法律已成他們的妾侍 抗爭!因為我們對絕望感生厭 抗爭!因為我們有勇氣去抗爭 抗爭!去做人民樂團的一員 抗爭!去煽動更多抗爭 抗爭! 抗爭! 抗爭! 因為抗爭是我們的信仰

在一片冰原之上 —— 聞貌玉明入獄 鄭政恆 前記:緬甸詩人貌玉明(Maung Yu Py)和我一同參加 2015 年 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如今我還記得他急促的朗誦聲音。 2021 年緬甸軍方政變,貌玉明參與抗爭被捕,在拘留期間遭到 毒打,他被判處兩年監禁。《在一片冰原底下》是貌玉明的詩作, 譯本見《緬甸詩人的故事書》(Burma Storybook)。我依他的題 目另擬一作。

在一片冰原之上 一個武裝起來的國家 國家之上 一個空無一人的廣場 廣場之上 被消滅聲音的衝突 在衝突之上 一座遺忘了歷史的博物館 在博物館之上 一堆抗爭者的衣物 在衣物之上 手無寸鐵的抗爭者 抗爭者之上 沒有了手指、嘴巴和耳朵的年輕人 年輕人之上 空白的電視畫面 電視畫面之上 死於自相殘殺的人類 人類之上 另一片面積一樣的冰原 冰原之上……

政變之年三月六日 (本詩參考查爾斯.伯恩斯坦的〈罷工〉。) (無名氏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5


緬甸文辭典 廖偉棠 從一個晚上開始它突然 打不開了 就像人類的自由史上 無數個突然的夜晚 無數人被非人銷聲 但沒有匿跡 這些血,是最頑固的印刷術 一小圈一小圈的滴落 永遠有缺口 永遠在擁抱 讓我想起這世界上最夢幻的文字 肥皂泡一樣的緬甸文 永遠在破滅 永遠在滋生 當它書寫疼痛、不屈和懷念的時候 它和全世界所有的文字是一樣的 傳誦於魚、奴隸、獵人和未亡人之口 不需要翻譯 我們吞下,用肝膽保留

斷網的日子 璇筠 又停電了 今夜,在仰光 他們在慶祝軍人節 用血 如果出來示威 要注意頭部和背部 他們已經換成實彈 不用一秒,就會結束 那平躺在草地上的五角星 讓我們生活在恐懼中 最大的金殿裏 有菩薩的忿怒 斷網的日子 也沒有救護車 夜裏被掩藏的黑影 讓一切昭然若揭 這將是終局之戰 是償還之日 人的尊嚴的理所當然。 不再忍受殖民者 ! 不再慣於貪婪和恐懼 ! 也將重寫我們的法律 我的兒子死了 ! 在很多的希望的白晝之後 然而 兒子的兒子 會重生的

17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幾個朋友

在線對話

熒惑

熒惑

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 因為軍政府的禁網手段 他與編輯的電郵聯繫被切斷了 請我代傳口訊 關於兩首詩的刊登事宜 我有一個朋友 我們在線上匆匆道別 不懂如何開口說想好好擁抱 他告訴我「我們都是詩人 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有一個朋友 她在一年前忽然失蹤了 就是那種神秘的憑空消失 她寫過一些詩 好像也沒有流傳下來

我借助谷歌翻譯 翻譯了朋友的詩傳給他 他說谷歌翻譯是一個笑話 我說正是笑話才讓我們活得下去 他沒有回傳訊息給我 我和家人外出吃晚飯買日用品 再問他翻譯效果如何 他著我稍等一下 因為外面槍聲此起彼落 「已經二十多響」 讓孩子睡著了 我煮即食麵作宵夜 讀了關於緬甸詩歌的副刊文章 臨睡前問他現在安全了沒有

我有一個朋友 後來他只願意寫憤怒的詩 不再認同我所書寫的 所以我們似乎不是朋友了 但是比起詩歌這實在微不足道

今日中午他告訴我 醫院被襲擊了,軍隊進駐 似乎一場空襲隨時發生 (由誰發動?他問) 然後他說,怎樣也好 讓我來看看這首詩翻譯成怎樣吧 等我半個小時。

我有一些朋友 他們從來沒有讀過我的詩 我們聊生活、看風景、喝酒 所以這首詩裏寫的事情多少真假 幸運地,他們並不需要知道

我正在忙著開校務會議 關於幾場精彩可期的學生講座 疫情關係,都在線上舉行。

失去 熒惑 聽說某國詩人被殺 我下意識摸摸自己身上 沒洞,摸摸頸椎 皮肉還相連著,摸摸鼻子 沒有變化,摸摸我的書 變薄了 好像變薄了啊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7


道路 池荒懸 一、 雲豹會走進籠子;大象 歸沒山林。古老的傷口 比紋身還要深一些 網絡與幹道堵塞了 流亡的軍警卻試著把絕望帶走

說不定我們是喜鵲 追尋被日月照耀的東西 卻沒有翅膀 被眾多恐懼和憤怒追趕的旅途中 一些子彈遠遠落後 在歷史的拐彎處 錯擊過某些 羅興亞人

四、 二、 一位摯友舉家逃往泰國 拋下業績剛剛上軌道的公司 和無法出境的姐姐 幾位詩人正受牢獄之苦 他們的詩句究竟應該更坦露 抑或更婉轉,已不再是難題了 今天的影片:它們佔據街道 把槍管伸進圍牆,告訴你黑夜的直徑 闊不過眼前六毫米 除了大同小異的新聞稿 我們正千方百計 想獲得更多細節

他熟悉傷口的全部 發現彼岸的人從不回歸 然後把撿到的手槍 擲回軍營 (手槍可以拆開 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 一件是手……或者說 拆,是另一種手的莽撞?) 而扣響槍火的軍官 認為子彈擊穿的 只有頭顱

五、 「原來,賤人都一個賤樣」 這是審稿時讀到的句子 我會回覆說,詩 不只是憤怒的表白 因為絕望也不曾這般輕易

三、 路的一端是山 另一端是海 你不會稱那座山 作羅興亞山 也不會稱那片海 作羅興亞海

大象懂得復仇 雲豹隱藏 智慧的人成了佛 屠夫呢? 你會相信嗎 他們是枯死了的木 坦克模仿白象 大蟒輪動四肢 妙翅鳥呢喃: 真正巨大的 只有謙卑 緬甸 —— 香港 如果 路有兩端

1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仰光 或或 眾生喧鬧,焦慮的 火焰張爪、反噬,試圖捕捉圖騰 臉孔猙獰 向空洞處吶喊 兩個溺水的靈魂在陽光裏交換紙條: 找尋另一個失散的自己 錯誤的刀刃把他們切成薄片 在一切被焚毀以前互相數算遺在後面的足印 皮靴奏出齊整的音律 —— 視網膜浮泛紅色的數字 長鏡頭隨步伐移動,圈定幾個披著獸皮的傀儡 是誰正在趨近?還是替他們驅去陽光 但黑眼珠不是習慣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嗎? 五塊沉重的鋼鐵高速割開印刷人像的紙幣 一座不倒的建築被卸下金縷的外衣 是誰把刺刀再度植入吶喊著的肉體?在傷口還 未癒合之時 從未聽說打家劫舍的盜賊還會支付利息 打劫我知道但甚麼是利息?是怎樣計算的? 過度人工化的藍天灑下催雨劑 土地被撒滿象徵謊言的化學顆粒,於是 親愛的人民哭泣了 血紅的木棉花已從樹梢犧牲 到達不宜居的廢墟 我們都知道,只是有些人仍怯於承認 沒有青年就種不出純潔的花 不要習慣在黑夜的床榻睡眠 不要習慣持久的疼痛 頌缽奏響清淨的迴聲 —— 角落仍飄著各種受苦的袈裟

空席 —— 寫於尚能屬於我們的房子 或或 敲碎了潮濕的地球儀 板塊分裂如斷裂的水珠 一小滴 一小滴墜落木質地板 等待某天發霉 收割積儲已久的積分: 一萬分可以換你愛這裏一萬年嗎? 商家還有更多條款用以搪塞 只要他們願意 隨時都可以把積分計劃取消 反正一切都是為了顧客的利益著想 恐懼糾集於斗室,商討對策 恐懼我明白,但還有甚麼對策? 汽車的死氣喉隆隆作響 —— 一種低沉的示威或警告 速遞肺癆病患垂危的咳嗽 摔開這塵封多年的音樂盒(萎靡的樂聲 總使人沉醉) 密藏的鬱悶早以複利息計算 蒼蠅無力,在低空迂迴 —— 鏈條發出類同的吶喊 把牠們吃掉、吐出、再倒下 臭氧層失業。有毒煙霧仍舊四處飄蕩 仍有人樂見羊群旁觀指數攀升 明天我們的土地會長出一些空席 —— 為了紀念或憑弔那些殘喘或早逝的溫度 不要習慣在無星的晚上傾聽遙遠的歌謠 要是影子覺悟伏地之徒勞便學習 站立或改換另一種站姿 要是無用,就學習流水傾瀉而出 迎向正在燃燒的光線 沒有人再回應我們或容許默默寫下 關於如何贖回明天的詩 我們的明天已躲進髒污的洞穴裏 要到哪裏去尋找一千隻待宰的羊? 指骨即使偏折 仍能指向光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9


緬甸之春 王崢 (美國) 從遊客的餘光裏 一隻金色的缽 正從手中滑落,一路 追趕紫色的風帶灰 總是一陣接著一陣 翻起草皮的根部 和一些飢餓的螞蟻 鳥叫了很多年 不是同一隻鳥 總保持起飛的姿勢 拍照,絲巾飛舞 把帽簷壓好 手揚起像一場致意 合不攏掌心,有汗 被香燭所傷的聖痕 稍稍偏離 不過一場旅遊事故 春節後是淡季 鞭炮僅限於華埠 有一些緊閉的窗戶 傳出一些新聞 和難得的葷腥 一群人在春天路過了 遊客的大巴 他們都朝著歷史 的兩側分別走去 那個撿起金缽的 是馬路中央 停下祈禱的阿闍梨 所有人都看著他 就好像看見了 不屬於熱帶的 鳥類遷徙,植物 的古老根系 並非四季常綠 它們和水稻 同為齋戒者的食品

18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佛陀食肉 又一個輪迴過去 無數景觀貪婪如此 最直接的供養 是時間,所有的 樹枝厭倦了生長 河水浮萍 遊客在機場分享遊記 槍聲在林中響起 金缽停在了路沿,回音 一共三聲不停 僧侶破戒 臨走打了一句誑語: 孔雀離開了 熱帶從來沒有春季


佛寺的石頭 姚慶萬

希望 馬喬添

將佛寺帶回的石頭贈予我 棱角會指引陽光的方位 可太陽並不如常升起 有人以為只是工廠的廢氣薰黑天空 擱淺銀河,赤道的佛像凝在喉嚨 子彈尚在槍膛

風景不同 但黑夜是一樣 就連夢都相同

下一秒舌頭結冰 早晨失去魚板麵暖腹 失去日子的靈魂逐漸看不見光 不要挑選胡椒與辣椒粉刺激眼睛 讓我對石頭虔誠發願 還予你們十年前能夠將詩歌蘸湯的光景

你問我 不需再逃跑的日子遠嗎

看見太陽贈送雨水一雙翅膀尋找雲 子彈逆旋填充彈匣 手上的筆墨在史書交融更多清白 吸收眼淚時會牽引嘴角微笑 尚未看見紫荊凋零 你仍在感受日光與紫檀的淡雅 突然子彈打碎日子 將花瓣塗抹在腦袋 紋上你家鄉的文字繼續仰望天空 收集石頭為你尋找失落的光 聽說在寺廟會覺悟石頭 石頭不明白為甚麼有人放棄了 誦經、禁忌、白象 讓自己寒了太陽 我借去遠岸寺廟的庇佑 可否讓我雕一塊石頭 還一碗明年不會流淚的魚板麵 濃湯入腹,一切 將會如常

你舉起的三隻手指 在我眼中是誓言

我把手放在心上 地球另一邊已是黎明 所以 我們都相信光明 你唔會知 我揜住良心代表咩 我們都笑了 笑容卻不一樣

奶茶 馬喬添 你杯奶茶茶渣浮喺面 我杯奶茶茶渣蓋喺底 黑色的茶渣 飄出血腥味 你我各飲盡 在永恆的夜 醒著 我不再相信黎明 但我仍用剩餘的四指 拍拍你的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81


信仰 鄭點 屋子裏懸掛著椰子,在一個角落 悶熱但依舊潮濕的午後,陽光沒有打開她的家門 父親母親跪下朝拜東南角的神靈 納,或者是 Sein The —— 官方說它是死亡 然後一把鋼槍就架在了她的頸上: 媽媽, 我逃離農村,逃離崗包和種子 一隻腳卻卡在城市下水道裏 我戴上了黃色頭盔,撬起了磚頭捂在心口, 然後麻雀從秸稈林裏驚醒 很久很久以前,你為我攪拌醃漬好的茶葉,扁豆和番茄 你說那道菜的名字叫 Lahpet Thoke—— 和平 那時候沒有煤油點亮一盞燈,煙霧彈在世界的空中劃破 有人用三根手指就想撬動地球 歌聲穿透平原的晌午,帶來了人間平等的黑暗 我跳下了井蓋裏,末日突然來臨 虔誠了這麼多年 父親母親 他們在故鄉的神靈前凋零

1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緬甸玩具店 萍凡人 玩具車很想看看 街道圖的街道 安全島的安全 只在霧中 遊歷過真正的十字路口 木頭步兵舉起槍枝的手 早已累透 留在櫥窗裏更好 外面天寒 受驚的無名鳥 低飛迴旋 虛擬遊戲新創回合 從不休止 戰勝的戰敗的 在同一個關卡 跟小行星計較時間 星球以亙古不變的節奏 晝夜運轉西西弗斯的石頭


失蹤的象 李顥謙

春天的鋼蘭花 王治澤 (台灣)

譬如深夜,模仿一個中槍的人 你就要走進他血泊裏的呼吸 張口 ——

二月的槍聲射破春天的新陽 下起紅雨,道上一派祥和 腥風吹打送來發黃的白紙

你想舐乾每一片燒焦的空氣 但舌頭是野蠻的 你更不懂說緬甸語 所以在自我的證言裏,連寫詩也是野蠻的

鐵皮屋裏圍坐一群人 電視裏遊蕩的人被風捲走 懸在高過大樓的紫檀樹上 有的正被紅水沖走 做著最後的無用掙扎 他們享用著被分肢分臂的肉食 尤其特別喜歡腦袋說是補氣

對準自己,剖開罅隙 你就拾起一根象牙 像刺點一般刺穿心臟 直到那天醒來,你終於發現 惡夢全天候地直播 空蕩的動物園裏 只有柵欄才是自由的

烏雲擋下自由的光脈 黑暗中妖魔盡顯 他們穿過壁牆直擊心腹 那桌上的饕物陰沉 瘦小的靈魂在上頭哀嚎 他們仍然無暇顧及地舉杯喝彩 這一次的成功 紅領巾的槍桿子鐵棒子 看不到明天的起點 紅透的雙眼已經凝視 一九八四的味道 一九八八的氣息 當肉身築起的高牆再次被推倒 赤血賁張的新血 也再一次如地殼鼓動般 發出各種無聲的吶喊 在長日的路上直到盡頭 紫檀來不及開綻先一棵棵倒下 淌出深紅的漿把鐵皮屋瀰漫 初春時日的一坯坯塚 在黑暗中屹立 鋼蘭花一朵朵飄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83


牧神的遊戲 王晉恆 (馬來西亞) 1. 謎面 我說那是聲響尖厲陰影吞噬天地的飛機 你說是希望的白鳥 我說那是扭頭晃腦準備將人碾壓的坦克 你說是臃腫的甲蟲 我說那是齜牙咧嘴啃噬血肉身軀的鐵蒺藜 你說是保護的柵欄 我說那是硬紙板折成蠟筆上色的紙皇冠 你說是遮陽的鬥笠 我說那是凌遲高牆肢解塗鴉的高壓水炮 你說是潑水節的祝語 我說那是一吻奪命毒性劇烈如黑蛇的槍管 你說是清越的竹笛 我說那是歷史終將選擇遺忘的萬人吶喊 你說是居心叵測的狼嗥 2. 猜謎 天空如同旗幟,未曾變色 純白與殷紅顛倒更悅耳的稱謂 稻草人從主人的白日夢復活 接管稻田接管命名權利 囉哩囉嗦是新時代的罪愆 凡事簡單即是和平 沒收紛繁的選擇 選擇是撒旦的禮物 具象思維推倒 抽象的第三人稱

1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名詞限量分配 形容詞無故失蹤 動詞與動詞潛入文本 拘捕不安分的反義 星垂平野牧神巧借謎語的雙關 潤飾所有不知情的真相 幾倍深於夜晚的黑暗,適宜 逼視一些明目的目的 3. 謎底 你是推平山林沮澤推遠盛世圖景的收割機 我是稻穗恆將躺在正確的記憶半徑 沉沉地睡去,等待 化土,等待過季


懷緬 翟彧 (德國) 上天在投星火 戰死街上的兒女 人夫與人婦 兄弟與弟兄 戰死街上的兒女 手挽手、肩並肩 兄弟與弟兄 平和說不 手挽手、肩並肩 怕不怕 戰死的人生下場 平和說不 流血汩汩 怕不怕 戰死的人生下場 望仰光金塔尖 流血汩汩 國家代替愛 望仰光金塔尖 士兵私自手握手槍,手抬高 愛替代家國 火星投在天上

十九 A 無花 (馬來西亞) 19 歲的意義是 活 到明年就 20 歲 如果留在體內子彈 同樣流著A型血型 一切會好的! 然而一個一個燃火街頭 不斷吞掉舉拳的人 彈孔留下的傷口 修女 在軍警面前 跪下死去的名字 讓每一個亡者在史冊上 在槍桿下 開出美麗的紫檀花 而倒在地上的屍體 還聽見槍聲從頭上經過 讓明天的太陽 移植 19 歲的眼睛 閱讀催淚彈 留下的簡體中文 19 歲的意義是 在天國的海邊 遇見另一個島上 浮出的香江 15 歲女生 以她的快樂復活她 註: 緬 甸 臉 書 社 群 證 實,19 歲 少 女 鄧 家 希 於 3 月 3 日在曼德勒(Mandalay)頭部中彈身亡。她曾在 自家臉書留言「我是 A 型血,若我不幸命喪槍口, 請把我的眼角膜和其他器官捐獻出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85


悼亡。未亡 黃創筠 如果比香氣還要輕的外衣 是你唯一的盔甲 對峙的槍炮反射刺眼紅日 你睜開眼抵著強光 你睜開眼卻怕想到父親 臨別前他紅了的雙眼 你沒讀過大乘的佛經 但睜開眼是你的本性 你背後只有無數對相似的眼睛 對望 被射瞎的無數個正義之神 用避彈衣擋著真相穿透 用槍桿抵住了地獄的門 用軍靴踏平你們的復活 你的呼吸戛然靜止 卻喚醒 無數個靜止的呼吸

1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東盟 鄧煒儐 (馬來西亞) 高風險的農場 獵人,開始獵殺 奢望自由的兔子 居住在農場鄰邊 為了方便交易 牛、羊、豬 我們與農場締結一個 價值觀錯亂的盟約 面對獵人與獵物 我們同時表示友好 聽徹夜槍響,心裏短暫難過 第二天,仍互有默契地遵守 不干涉主義 民主,像主政者的畫皮 裹在深層的權力 有掙脫緊箍咒的通性 藉著偉大願景 國家、宗教、民族 架起隱形的槍枝 一一擊落 監督黑夜的星星



攝影:梁山丹

1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如是跋涉 其一 ‧ 思源 米米 下雨時,一隻蝴蝶停在窗緣 拍動沾水的翅膀 牠不會是祖父 一個喜歡穿黑衣的老頭 常常蹲在河邊 拿著成人手臂一樣大的水煙筒 慢慢地吸,呼出朦朧的煙霧 直到我看不到他的臉容 我也曾在大霧中和很多人失去聯絡 他們散落在山嶺、湖泊、河川、城市 鄉鎮和廣漠的大地上 在陽光和煦的日子 我會習慣得跟以往一樣 引領他們到郊外 徒步涉水, 横 過 陰涼的山澗 登高,望見雲霧擦拭山頂 像從未分開過的風和樹,光與影 名字以及碑石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89


回鄉 米米 舊橋像一個弓了背的老妞 不知頭在哪一方 哪裏是踮著泥土的腳 河流早已開溜了 魚蝦或許就是祠堂的飛簷上那幾尾吧 沿著河道的筆跡 我們經過舊時的曬谷場 一個被陽光曬得焦黑的阿婆 蹲在地下,翻弄竹簍上幾隻張大了嘴巴的鹹魚乾 不遠處 是一座被風雨摧毀的廚房 灶頭上堆滿碎石 一隻崩鍋露出鐵青的臉 圍村的入口處 幾個村童圍在一起玩「大風吹」 我們停下腳步 一邊揮汗 一邊問他們親戚的住處── 那個老男人蹲在水塘邊 吃著午飯 順手用筷子從飯碗裏夾出魚骨 向水那邊揮去 那處 兒時我們潛泳的地方 正冒著青青綠綠的氣泡

1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1


攝影:梁山丹

1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午後的微觀 米米 靈魂淌過四月的芭蕉 穿過下坡的鐵皮屋 在雲雀叫喊的村口停駐 停駐良久的計程車 即將離去了 等待履新的淺綠在明明 滅滅中轉出一首老歌 名字都忘了,都不重要了 那個在樓上貨櫃屋抽煙的男人 用竹枝敲擊手上的鐵碗 計程車噓出一陣比夢更沉渾的嘆喟後 絕塵而去 草木都聽到了 也看到,明天的天氣預告 如實般,不偏不倚地覆蓋這片平原 有人輕輕地轉身關門 那首歌還在膠片的圓形軌跡上 追逐它的副歌 遇上另一個在迴旋處 下車的年青女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3


穿越的困難 米米 如何解說 抑鬱的週期從清晨時開始 需要溫水浸泡 溶掉動脈轉彎處一團執念 出門時,帶著清爽的肉身 遇上一節明亮的快車── 穿越城市的各種病徵 在名為站的地方停留,稍息 望聞天空堆疊厚積雲 得知今日的病情又複雜了一點 穿過這狹長的河心公園 健康和長壽者駐足在草坪上 閘門旁,那個令人愈發朦朧的站牌下 永遠有人不知倦地等待 一班似乎不會到來的公車 習慣了的景物成為了行走的軸心 今天你如常在河畔散步 厭倦了長期觀察幾尾魚 水需要光的悖論 橋需要跨過那截流壞了的河 在岸上,你把那張用過的車票對摺 一節明亮的快車駛過市中心 天空在那時仍然裝成海的樣子 浴缸裏的水漸涼,把塞子拔掉, 漩渦在水面流轉──清晨沐浴後,最艱難的 ,並非穿過那重薄薄的門 而是聽聞最後一灘水跌入缸底後 的那一聲嘆喟

1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5


攝影:梁山丹

1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個人在下雨 米米 一個人在下雨 天晴時 以乾布拭抹自己的玻璃心 不久霧又來了 嘮叨了整夜的櫻花 今晨終於落下來── 為你留下的牛仔褸蓋被 希望沙漠讓你多出汗,多喝白開水 戒掉深夜喝咖啡的習慣 戒掉想我和我們的癮 不久霧又來了 速速回收晾衫架上的排汗衣 把慾望藏在衣櫃內 把暖和留在腹腔 冀望貓會回來 帶來鳶尾花身後一排藍色的海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7


泳池相遇 米米 穿梭於吊帶、水光和三角褲之間 你依然那麼輕浮 向你輕輕說:「嗨!」 便能讓你吞下一顆魚雷般 咳嗽──窒息── 嘔出空無一物的氣泡 唯有潛入更深處 像海灣內一雙難以分解的鋁罐 輕輕下墜,交換同一種水 相認、以至長出鮮紅的腮 才把池底的秘密揭起 讓一生的苦水漏盡自己 水性的花草紛紛逃離 我們向世界揚起那本來是求救的手號 當他們提起 一種泳姿撥出的歧義 工人們已經把泳池中最後一滴膽汁清理完畢 ──相遇的場景重新開放 陽光下 站著也流汗 感覺所有體液都要蒸發耗掉 泳褲卻日益膨脹 眾人紛紛凝望 彷佛所有欲望重生起飛前 都要秘密地軟掉 剩下我們 在乾涸的矩形內 彼此相望 各自嘲諷 時光的身材

1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9


攝影:杜錦榮

20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彌留──記 13072017 離世者 曾詠聰 不是每一顆心臟都盛載人 尤其,晨早的鏡子裏 五官都像黑鳥 蓋在臉皮上,喘氣,卻不像是棲息 骨頭拒絕一切分離,裏面的白 足以薰染一撮人的宗教 某一片刻誰沒有想到禱告 便有了罪,但疲憊遠高於罪 懲罰的空位顯然過份地醒目 人們終究推測到 不是所有的白都可以覆庇疼痛 也不是所有謊言,都能如期發炎 假如敵人長居於鼻翼 願他們得勝以後不慎囂張 願半開不閤的眼皮 恰好瞥見,好讓你回去 跟上帝討論有關盲點的問題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01


化 曾詠聰 夜半醒來,想起自己的年紀 匍匐一般,遲緩,霧裏讀著自己 更多時候我避免稱呼我 尤其一些記憶,在厚重的玻璃 重疊,還有灰塵,映著不寐的光 我扭開燈,熟睡的暗影化開 後悔剛才的懷緬,幼稚,於是中年的我發笑 於是老年的我搖頭,打一個 超越二萬光年的噴嚏 冒失地貼上霧一樣的窗 夜雨在上面完成輪替,無數的 透明的水痕,凝視有人在以小化大

2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杜錦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03


攝影:杜錦榮

20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不應該 曾詠聰 那是不應該的,雨 不應該明天落下 未來不應該在陰天晾曬 天不應該藍,晚上不應該帶光 要堅強,像快將壞死的流星 一部棄置的舊電腦 不應該記得密碼 鎖鑰不應該熟悉每道門柄 拐彎,不應該碰上任何人 不愛說話就乾脆連聆聽都拒絕 反正耳蝸是迷宮,不應該 容易離開 出口不應該有亮燈 按鈕不應該安置睡房旁 不應該失眠又想看書,文字 也不應該只得一種筆順 然後渴望被人讀懂 我的說話不應該誰來翻譯 那是不應該的,當你也喜歡 完成一些沒意義的事 譬如現在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05


折射 曾詠聰 黃昏的光寫入玻璃裂紋裏 它曾在深夜,急速剪碎 幾道掠過的影 看著他們被追逐,箝制 壓在肩膀上,在頭顱上 頻頻直視鏡面,呼喊自己 半張快要給撕走的臉 散落,霧靄中,等待陌生人認領 是的,其實城市並不需要皮膚: 磚頭、麻雀、路牌、眼神,一列 空洞的人,全都鑲嵌到玻璃 比較現實的一面 可能有一天,足夠填補成 一座大型博物館 歷史片段投映在上面,斷斷續續 可能有外人拼湊僵冷的碎片還原 可能有人回來大哭一場 可能擁抱,可能不再道別 在這玻璃折射 我們逃走的 很多個黃昏以後

2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杜錦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07


攝影:杜錦榮

2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十月五日 曾詠聰 氤氳後面,摺機鏡頭上有時鐘 接通十年以後,電視直播焦距外的濃煙 漫散,鏡頭罩在手機的另一個時鐘── 生日快樂。他們說,臉上圍著餐巾的我 迎來快門和強光,都褪落吧 十九歲的風景 兩款蛋糕都沒有默契 可以分一個給斗室裏的我嗎? 靜音畫面只負責光,而我 惦掛午後一節口齒不清的安全廣播 道路迷失,引喻失當,影子 曲折在無人的大廈外牆,我們害怕搜捕者 如十年前躲進公園裏的追逐遊戲 忌廉滿臉,照片僅能辨認的眼眸沒有瞪視 分明的軌跡和街燈,頭髮裏潛出一隻塑膠叉 笑著鬧著──拋蛋糕儀式我從沒存活過 卻一直活埋於相同體殼,退化,偶爾昏迷 保留視覺繼續盯著天空脫水,再沒有甚麼 不被焚毀,濃煙填密的解像度我不能吹熄 原來仍未學會呼吸 懷疑給撕去多少個具象的面容 我們依然欺騙自己…… ⋯ 從前覺得光年以外的幻想 被站滿陌生人的列車迅速輾過 一卡一卡乘客走入月台,卸下面罩 仍舊在笑的無數個我給擠上車廂 載走,留下來的人揮手道別 生日快樂,他們說。一種變壞了的氣味 連掩鼻都要思索是否有罪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09


途上 曾詠聰 靜靜地,一道消瘦的長樓梯 身不由己的途人 跌入大片鳥影之中 幾乎習慣了,又過去 稠密的日光仍然在場 黑色不捨得介入 一步一損的城市行囊 半秒鐘,只足夠在裏面輕輕歎息 不可以搖頭 還好嗎?拖著洞穴的我們 從一個煩厭的星球 拉扯到另一個更煩厭的地方 拒絕承認那叫作影子 沿街市聲都收進洞穴裏 沒有人要重播,每一天都在行進 沉重習以為常 不想被告知自己還得尋找 站在一列長街的某個方位 沒有使我們更像路牌 即使方向相同,即使 永遠有熱風和關不掉的燈 等待的盡是自己的分身 多年前走散了現在又一同迷路 漫無目的地轉向,繞一圈 甚麼都具有虛構意味: 車靠近了不代表停下 記起失落的歌詞不算擁有音樂 看得見門窗,卻被鎖在外面 沒有進入許可,寸步難行 回頭才發現勾住了樓梯扶手 我那佝僂的洞穴 一滴水珠從誰家冷氣機逃脫 墮下,釘在上面接近腦袋的位置 蒸發是失去陰影必然的結局 而我繼續挪移,因我仍在途上

2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杜錦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1


攝影:梁山丹

2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父親 葉英傑 靈堂上,那躺著一動不動的軀體 不像我父親。 靈堂正中央掛著的肖像 也不像。 墓碑上鑲嵌的照片太模糊了 我不能確定 照片中的他 是不是我父親。 我家客廳放有全家福照片 照片中有他的影像 但我認不出 他的笑容。 我仍然記得那一次 他病情好轉 我扶著走路蹣跚的他購買年貨 我扶著的 並不像我父親。 我大學畢業典禮時 和我一起拍照的人 是不是我父親? 我無法確定 那一天 照相機內膠卷沒有放好 所有照片 都沒有照出來。 我還是學生時 每天晚上 我總會聽到家中大門打開又閉上 我知道父親下班回來了 但我自顧自溫習功課 沒有回過頭來 確定。

我小時候的每個假日 我們全家外出遊玩 遊玩整天後 我們乘車回家 在車上 有人抱起倦極熟睡的我 讓我伏在肩頭上 抱我的人 或許 就是我父親。 母親說我父親懂得開車 但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開車 母親又說,我父親 是那 在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 穿上鮮紅色襯衣的青年 只是那鮮紅色襯衣 我沒有在他那裏找到。 父親死的那一天 我接到消息趕到醫院 我繞過一張又一張病床 最後找到父親的那一張; 我看著他 就像 才第一次 看著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3


聚會 葉英傑 那裏裝潢依舊,那仿日本榻榻米的房間 仍在。那一天,當我到達,原來 咖啡廳已經更改了名字 上一次到這咖啡廳 已經是好幾年前 那時候我們都擠滿整個榻榻米房間。 友人結婚,生孩子了。這次她帶著她一歲的小孩來 他來來回回踱步,其他友人呼喊他的名字 很多時他都沒有理睬;他把玩媽媽的相機 和手提電話,他有他的玩意。 房間外,掛著的大電視機仍在; 房間門沒鎖上,我偶爾望出去 電視正播放錄影的籃球賽 比拼可能很激烈。 從上一片刻的一瞥,到這一片刻的一瞥 球賽的比分,已經轉換了很多次 我們都錯過了。 小孩把媽媽的飲品弄翻 飲品潑灑四周 哭聲驚動店員 店員進來抹去水跡。 弄乾了。一切又回復到 沒有事情發生的時候。 這一個黃昏,我們一如以往聚在一起 替某一友人慶祝生日。 這一次是我的。 就像之前數次一樣 每次在這房間,我們都努力試著 想找到最舒適的坐姿。

2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5


攝影:梁山丹

2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江戶東京博物館 葉英傑 他們移動的場景,被記住了 他們交談,進行活動 穿上那個時代的服飾,被記住了。 進入博物館,穿過那條重現的橋 首先進入眼簾,就是 那些人偶。 他們專注自己的生活 外面,沒有甚麼事在發生。 他們撥開門簾,走到街上,向一個方向走 有光照著他們。人做的光 定時亮起,定時閉上 創造他們作息的時間; 我們在圍欄外看著,透過 介紹,知道他們以後 會被捲入甚麼; 明治維新。然後是 戰爭;他們會知道 有很多東西掉落他們身邊,炸開 所有事物都變調 他們只能聽著掉落的聲音去反應。 現在,他們如常在街上叫賣,如常 慶祝節慶,他們的孩子如常學習 孩子降生的時候 大家圍在一起,呵護他 等待他長大,擺出眾人心中理想的姿勢。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7


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 葉英傑 告訴他,巴黎這天早上,雪已停 雪在陽台的欄杆上形成結晶 旅程中,陽光第一次出來 透過結晶反射,他會知道這天跟之前有所不同 就走進幽暗的地車站,努力裝成 和他們一樣,懂得這裏的空氣 擁有相同顏色的目光 會懂得感到有異樣的人接近 懂得迴避 不會被割開部分 就算看不懂那些 站牌名稱,到站 就會知道是時候下車 安心沿著梯級,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 趨向旅程最末的部分,仍然會有力氣 走上去,在那裏瞧瞧望望 很多人在教堂門外守候 也跟著吧,只要忍受一陣子寒風 先聽聽附近賣藝者拉小提琴,去感同身受 記著戴上那頂鮮紅色冷帽 找位置坐著,調節態度 長久等待也會感到溫暖 離遠旁觀的也無法忽視。

2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9


攝影:梁山丹

2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晚上的微光 葉英傑 我們帶著書 與香檳,走進南丫島 飯後走上你家天台 這天是聖誕,天台上吹著的風 是否適宜讓我們逗留 四周有他人在燒烤的味道 彷彿我們也處身其中 努力把食材在燒烤叉上插好 想像如何讓它們適當的在火中翻弄 有人不怕醉 大口暢飲香檳 也有友人跟我一樣 打算保持整晚清醒 把照明的燈光關上吧,你說 然後我們才看見天空 上面原來有眾多星星 一直沒有人注重 「不同季節,它們會在不同的位置留連。」 你說。經過這麼多時日 這麼一段距離,它們仍然執拗地 堅持閃著那已經變得微小的光 你太太剛好在香港,半年前 動身去台灣了;明天又回去 這時傳來你家貓咪在樓下叫喊 不知道是在街外找不著北終於回來 還是有某些力量驅使它要出外 看到綠色的閃光飛起,快速上升 是航拍機。它升到很高的地方 在眾多困頓的星宿之間 它顯得這麼自由,隨意選擇風景 「它只有廿分鐘的時間。」 有人說仍然覺得它很困擾 但願有枝獵槍 就可以把它打下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21


交談 葉英傑 我們由紙面上一個名字 把自己推到可被注意的位置 捏成可親的模樣

有時你與對象進入餐廳 已經想好所有故事 從應該開始的地方開始

從向著對象哭泣開始 從面向對象 使用手指 指向不遠處某件物件 咿咿呀呀開始

知道某個地方 可以或不可以趨近 知道那裏 可以或不可以挖掘 有時趕上騷動

把床外的東西拉過來 把門外的東西拉過來 把所有的臉拉過來 都堆在身邊 可以安心翻身 然後為了在小息 或上體育課的時候 在球場上找到角色 然後為了 鞏固自己 然後為了 繁衍自己

2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未來正在被組合 組合出來的 有時很重要 有時只能忘掉。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23



Turn static files into dynamic content formats.

Create a flipbook
Issuu converts static files into: digital portfolios, online yearbooks, online catalogs, digital photo albums and more. Sign up and create your flip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