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Issue #78 聲韻詩刊 第78期 - Special Feature on "Flood"「文學.東京」小輯;鍾國強評《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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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每一次相遇 文

鄭政恆

港依然炎熱,意想不到的是,詩歌評論的氣 氛也熾熱。這一期可以說是評論專號。

本期由「文學.東京」交流團小輯打頭陣,我 想到自己快要步入中年,才第一次到東京旅遊。 中學時期的我,從沒想過學校會籌組文學交流 團,遠赴東京。現在的中學生真幸福,但我也知道 他們也面對意料之外的學習壓力。 我在踏足東京之前,已在紙上散步,讀過一些 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太宰治小說(村上春樹長篇

詩歌評論可以從意象、歷史、文化等角度出 發,劉偉聰評論文章〈Helen Vendler 的最後回眸〉

談論的文德勒,在 2024 年 4 月去世,她在哈佛師 從 瑞 恰 慈(I. A. Richards), 承 繼 新 批 評 的 細 讀 (close reading)傳統,往往從形式研究出發。

本期《聲韻》的書評欄目尤其熱鬧。鍾國強評 論王良和老師最新詩集《進山》,詩集中〈橄欖青 毛衣〉一首表面上簡單,但要分析卻不容易,鍾國 強沒有捨難取易,而是細讀這首憶念父親之作。

作品沒有追看了,但青年時當然讀過《聽風的歌》

我也特別欣賞〈橄欖青毛衣〉,詩中有夢境也

和《挪威的森林》等名作),依然十分欣賞夏目漱

有實境,虛實之間,都是追思亡父的深情,以及面

石的《其後》、《心》、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

對逝世的失落感,結句「只能相背,每一次相遇」

《雪國》、《古都》、《美麗與哀愁》、太宰治的《惜

十分有力:「只能相背」是無法相見,令人想到天

別》、《斜陽》、《人間失格》等等,也愛屋及烏

人永隔,「每一次相遇」與相背恰好對反,是追憶

看了改編電影。

同在的時光,而且是每一次同在。至於詩中竊賊

2019 年 5 月,我第一次到東京,同一年 11 月, 由於「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鍾國強和我認識了四 元康祐,都對他的〈我出門啦!〉留下深刻印象。 這首詩加上三個年輕日本詩人的作品,還有曾詠聰 生動的記錄,已收入這一期《聲韻》。 這一期有復旦大學德文系副教授姜林靜的〈關 於「樹」的談論〉,仔細討論德語詩歌中的樹,從 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致後人〉,聯繫到策 蘭(Paul Celan)短詩〈一片葉,沒有樹〉,再到

的形象,令我想到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Remorse for Any Death),恰好這一期有拙文〈我那時喜歡的是黃

昏、荒郊和憂傷 —— 盧真瑜《入不退地》序〉,

序文中提及這首有默溫(W. S. Merwin)英譯的博 爾赫斯佳作。 《聲韻》來到第 78 期,換言之是 13 歲了,像 不斷學習的中學生,而且,我們依然重視「每一次 相遇」。 V

艾希(Günter Eich)和弗立特(Erich Fried)。關 於樹的談論,在姜林靜的梳理中,是十分寬廣的世 界,涉及了詩、藝術、音樂、神話和基督宗教。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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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78

出版

PUBLISHER

July–August 2024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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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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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今 HIOI SO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 惟篇幅所限,每位詩人每期刊登篇數隨行數而定:五十行內詩作最多二首、超過五十行 者最多刊登一首,組詩則作一首計算。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8 期

2024 年 7–8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PROOFREADER

Supported by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EVENT CURATOR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顧問 洛楓 陳國球

ADVISORY BOARD

NATALIA CHAN (LOK FUNG)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30

惟得/玉筏

1

30

語凡(新加坡)/房間裏的大象

31

曾繁裕/紀念 Emma

每一次相遇 文

鄭政恆

「文學.東京」交流團小輯 5

吟遊詩人的高光時刻 —— 記「文學.東京」交流團日本詩人交流會之夜 文

10

曾詠聰

「文學.東京」交流團日本詩人交流會之夜

31

靈歌(桃園)/輪轉

32

李毓寒/覆鹿尋蕉

32

吳俊賢/留白的一天

32

羅浩原(桃園)/翻譯家

33

王信益(高雄)/她跟他講起與他的相遇在一個昏暗小酒館

33

李顥謙/落葉

34

姚慶萬/重遇《錯誤》 邱嘉榮/塗鴉

10

四元康祐(田原、劉沐晹譯)/我出門啦!

34

11

岡本啟(歐建梆譯)/寄件者不詳

35

鍾國強/上海三題

11

岡本啟(歐建梆譯)/音樂

36

陳偉哲(吉隆坡)/插花

12

小磯洋光(黃芊蔚譯)/ Interview with a Japanese Toilet 與 一座日本馬桶的訪談

36

胡珈誠(無錫)/霉

36

鍾世傑/圓規

14

小磯洋光(黃芊蔚譯)/ My life as a Japanese vending machine 我作為日本自動販賣機的人生

37

璇筠/像一個詩人生活

37

黎沛彬/下一站

國松繪梨(黃芊蔚譯)/或

38

雷暐樂/大漠記事

國松繪梨(黃芊蔚譯)/波浪

38

陳子鍵/紙飛機

18 18

創作時空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19

曾采宜/厭氧

39

19

王崢(新加坡)/在樹冠跳舞

39

20

劉梓煬/偶遇五首

39

21

嚴瀚欽/夜訪黃鶴樓隨記二首

39

22

蔡昱萱(新北)/不要太在意

40

22

張朴/一窩煲仔飯

41

22

蓬蒿/肉類分割技術員與桃花

41

22

萍凡人/醉蝦遊記之艇仔粉

42

23

細人/錯別字

42

23

駱力言/詩人 —— 致西西

43

雙雙/ Giuoco Piano

44

任弘毅/力學 —— 時代不明

43

水先/閃閃發亮的大網

44

25

城矽(台北)/人魚基因的混血詩

45

25

鄭潔明/野鴿

26

劉旭鈞(桃園)/輓歌比賽裏的一隻蜥蜴

26

愚睿/選擇

46

26

王兆基/在置地廣場找一間畫廊

46

26

熊昌子(彰化)/門

27

逍遙/ Nothing Lasts

24 24 25

27

施勁超/分吃

27

幻澄/艇粉之歌

28

葉英傑/公園的鳥

28

路卡/俯身陷入行車隧道無聲無語的漿糊中

28

峩更/船

29

梁璧君/戒

29

莊元生/再會過去

Shinnen Johann Cahandig / A Visitor at the Wake Meenakshi Palaniappan / River Parent Ilias Tsagas / Our Nights Aren’t Safe Vernon Daim / Monsoon Christmas Roy Fong / The Second Flood

James M. Fajarito / Getting Schooled Arvin Narvaza / Aftermath

Florence Ng / Tuen Mun River Isidoro M. Cruz / Hidden

Aimee Faunillan Abella / Sinking as Water Deirdre Camba / Submarining

Deirdre Camba / Langit Lupa Others

Raiza F. Cabugwang / The Haiyan Victims Live On Raiza F. Cabugwang / Coping Mechanism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Peace” (Continued) Amy Lee / A Screen Siren’s Soliloquy Amy Lee / Wildflowers from Taipei

譯介天地 47

關於「樹」的談論 文

56

巴斯特納克自傳裏關於里爾克的兩三點 文

59

姜林靜

麥燕飛

【俄】鮑里斯•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詩八首 譯

麥燕飛


詩話宇宙 63

Helen Vendler 的最後回眸 文

劉偉聰

專欄 詩匠譯苑 69

龐德《詩章》十一 譯

宋子江

評書賞藝 71

詩人的位置與距離 —— 讀王良和最新詩集《進山》 文

75

詩歌作為下意識的庇護所 —— 代序伍政瑋詩集《錯視與幻聽》 文

77

嚴瀚欽

走進周漢輝的「公屋詩系」—— 記火苗網上讀書會 文

84

鍾國強

劉安廉

我那時喜歡的是黃昏、荒郊和憂傷 —— 盧真瑜《入不退地》序 文

鄭政恆

情迷詩音 88

說好香港故事 —— 論陳滅〈說不出的未來〉 與同名歌曲的互文性與「靈光」(Aura/auras) 文

施勁超

《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新詩卷》選譯 96

Introduction C. T. Au

97

詩輯簡介 譯

98

杜嘉興

鷗外鷗/禮拜日 Ouwai Ou [Outer Out] / Sunday

101

彭耀芬/給「香港學生」──給殖民地根下的一群之一 Peng Yaofen / To “Hong Kong Students”: To All People Under the Colony’s Roots, Part One

102

徐遲/太平洋序詩:動員起來,香港! Xu Chi / Pacific Prologue Poem: Mobilize, Hong Kong!

105

沙鷗/菜場 Sha Ou / The Wet Market

106

盧璟/新墟呵,新墟 Lu Jing / Oh, San Hui Market

110

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 Li Yuzhong [Lee Yuk-chung] / North Point, Victoria City

112

劉火子/都市的午景 Liu Huozi / Urban Afternoon Scene

115

柳木下/約翰.阿九 Liu Muxia / John . Ah Jiu

116

侶倫/訊病 Lü Lun / Inquiring About the Illness

119

袁水拍/勇敢的,都走了 Yuan Shuipai / The Brave Ones are All Gone


「文學.東京」交流團小輯

吟遊詩人的高光時刻 —— 記「文學.東京」交流團日本詩人交流會之夜 文

曾詠聰

動門打開一瞬,我趕忙和我的詩友們揮手。

學生面前讀詩,日粵交替,以詩交流,也好讓學生

我先跟一直聯絡和替我在日籌辦的岡本啟握

知道我不止是旅團中的吟遊詩人。

手,接著便看到四元康祐張開雙臂,要與我擁抱。 那刻我才想到:我會否沒有尊重長輩?在日本犯下

「Just like Last Year.」我微笑地說,接著四元 又說了一遍,岡本也笑著說一遍。

了失禮大罪?轉念又想,四元老師絕不會介意的,

四元去年到訪浸會大學,我也曾帶同學生出席

尤其他笑得燦爛地說:「How are you, Winson?」那

詩歌交流會。眼見主家席的四元故意和我七位劣徒

是在四月廿九日的東京灣某酒店門外,六十位香港

揮手,他校學生都大感驚訝。我請四元今次誦讀的

學生魚貫進場。我約了他們六時見面,我們先吃飯,

是〈我出門啦!〉(行ってきまあす!),一首富

再讀詩。

有想像的敘事詩:想像早上到幼稚園的兒子,回家

四元和岡本接續跟我介紹小磯洋光和國松繪梨

後長成三十五歲的平輩身份,與父母訴說著未來的

兩位詩人,小磯與我已有簡單電郵溝通,為的是 V

可怕。失卻父母的庇蔭,兒子一步一損地在生活中

在翻譯其詩作時有幾道問題。其中兩道比較有趣:

磨蹭,最後卻不願留下來,執意回去屬於自己的世

一、詩中多次出現「ひろ」二字,他想我們翻譯成

界,用孩子的聲音快樂而興奮地說:「我出門了!」

「英雄」、「寬闊」、「尋找」還是其他;二、一 首談及海嘯的詩中失卻了部分字眼,是圖像詩中指

未來完全是我們的不道德造成的慘狀

大海吞噬了嗎?得到的回覆是「ひろ」 是我的小

可兒子卻意外的寬宏大量

名,而字眼消失了是 PDF 的緣故,但我喜歡你們

是因為我已經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嗎?

香港詩人的創意。還有更讓我尷尬的,是當我問及

雖然還是想問個究竟

國松在香港讀書的居所時,她回答我半山,而不太

但答案是甚麼已經無所謂了

清楚我工作的北角在哪裏。半山,我到過的次數好 像比日本還少。

四元指著我剛送贈的散文集中個人簡介,發現

我和幾位簡單介紹今天的活動:我們是由四間

了太空船的表情一般說:「我的兒子與你同齡。」

中學(拔萃女書院、聖公會聖馬利亞堂莫慶堯中學、

「那麼我們都快三十五歲了。」四元聽後笑了出來。

沙田循道衞理中學、顯理中學)籌組的「文學.東

這些微小片段,恰如網上一些演員訪問內容:開鏡

京」交流團,整個旅程都是依從夏目漱石、川端康

前與前輩互動,能幫忙入戲及自然表達台詞。回港

成、太宰治、村上春樹四位作家足跡,像今天就已

後我重溫與四元讀詩的片段,當讀到兒子長白髮,

走過太宰治的文學散步,後乘坐都電荒川線,到了

我讓他抓我的髮端;讀到父子斟酒,我們又互相舉

村上春樹圖書館。這晚是我特意邀約各位,在香港

杯,這首數十年前的詩組成一份即興短劇劇本,穿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四元康祐、曾詠聰誦讀 〈 我出門啦!〉

過言語和人的肢體,在已成現在的未來裏重建。「四 元老師好像比上次讀的更好。」學生在回程的旅遊

寄件者不詳

巴上說,我坐在他前兩座「嗯」了一聲,用成年人

毫無疑問,收到的

的聲音回答。

信封裏面

岡本給了我兩首詩,時間關係我們只能讀一 首。我請他讀〈寄件人不詳〉(差出人は不明),

是厚厚一疊折疊過的信紙 可是那裏卻一個字也看不到。

並請同行的香港作家陳志堅替他讀出中文版。岡本 讀後說了一些關於詩的看法,我想導遊並沒有完全

看見他看著我說日語,導遊又未及翻譯之時,

翻譯,憑藉我的英文名及 E-MAIL 等我聽得懂的

我才想到:到底在日本的詩學中,有沒有我們這樣

字句,相信他是帶出詩能越過語言,讓我們好好交

冒昧又喜愛挑骨頭的文學賞析。從斷斷續續的句子

流。我在香港讀完他的這首作品後,表達了自己的

和他的笑臉裏,我想是有的吧。

觀察:新生兒的喜悅與期待,卻又對世界變遷充滿

小磯是一位翻譯家,他的作品中既有日語也有

矛盾,以及無法掌握的希望。我非常喜歡這個概念。

英文。岡本傳詩給我時,說這種寫法是日本的「振

尤其是「郵筒」、「寄件人」、「信封」等密集意

り仮名(Furigana)」,見面後小磯也說,日本文

象群:

壇裏非常常見。V 翻譯時告訴我,英日雙語並非百 分百相同,要不依賴第二語言完成整首翻譯,就像

光不穿透眼簾

在危難中不寄託信仰,即使從不祈禱。當晚小磯讀

恍如掉落在郵筒內。

出日語、曾笥湲老師廣東話誦讀,另外再請兩位女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國松繪梨、陳志堅

拔學生交替讀出英語。V 跟我說,把詩名翻譯作〈與

為自己是共感人,感受得到他人的情緒和憂傷,長

一座日本馬桶的訪談〉,除了是盡量貼近原文,還

成了一道沉默的門後,才發現或許是高敏感人,藉

要點明詩中的「機械感」,讓它更像 AI 對話,抹

由觀察急速轉化成感受,誠如美劇《Heroes》,弟

去人性,單純地讓人類感受物件的可悲和單一。

弟首集和哥哥一起飛翔,便認定兄弟倆都是相同技 能,過了很多集才驚訝獨有的能力是模仿和吸收。

何か夢はありますか ?

有甚麼夢想嗎?

Q what is your wish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空が見たい 想看天空

A i want to see the sky

若隱若現 二重幕前 沒有被捕捉的人笑了

國松是我們當中最年輕一位,她比我還要小 七歲。志堅回程時給我說,國松好像在找工作,我

是在笑嗎,或者

笑言志堅就給她一官半職吧。國松的詩如她一般文 靜,我參考去年大久保詩會的做法,請詩人讀詩後,

精緻地過分捕捉的前方

說一下甚麼是詩,四元、岡本都侃侃而談,我卻側

一直等待我

耳聽到這有趣的小女生,驚訝地對小磯說了兩句,

這樣的話

就似我的學生在匯報後突然被我捉住提問一般不知

寄存掉也可以

所措。但我很喜歡她的答案,單單一個字:「ob-

(不可寄存)

servation.」我理解這個答案,尤其很久以前我誤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小磯洋光、曾笥湲及女拔同學讀詩

觀察然後產生感受,或是先感受後投射,只有

言,有些組合今生都不會再聚,這四位詩人、我們

課本才樂於定義。我想在詩人的世界裏,共感或是

幾位老師、兩位導遊、六十位香港學生,還有默默

高敏感,我們首先會是「人」,唯有人在世界之中,

在港為我們翻譯的 V,很困難吧?相片好像可記錄

我們才可寫可感。那是我最近感受較深的想法:詩

部分,這次合輯也能留下片刻,然而我們所有人在

是有生命的,但只有詩人活著。

東京灣分手以後,或多或少都不同了,不限於詩,

讀詩後,我們還有少許時間,我趁機把求婚照 給他們看。去年四元和岡本已認識我的專屬隨行翻 譯 V,四元更說他的太太常常記掛我們,說我們很 健談和有趣,他會把照片給太太看。岡本看後叫了 出來,接著跟小磯說了幾句日語,我想是介紹我們 去年如何交流,V 君是何人云云。這些出奇的快樂, 已不再需要穿過詩再寄託於我們身上。回酒店後我 收到岡本的電郵,他說這天晚上很盡興,也在我校 送的紀念品上,搜索我工作的地點:沿海、方正、 中央有一棵百年大樹,他看著 GOOGLE MAP,想 像我的日常:教學、與學生並肩、吃飯、演講、寫詩。 Now I know where you spend your daily life. 因為距離, 我已不知道何時會再見他們,就如導遊在解散前所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還有就是我們共有的感受。我出門啦! V


曾詠聰、四元康祐、岡本啟、國松繪梨、小磯洋光、出本喬巳、陳志堅

大合照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文學.東京」交流團小輯

「文學.東京」交流團日本詩人交流會之夜 四元康祐,詩人、隨筆作家、文學批評家和翻譯家,現居德國慕尼黑。首部詩集《大笑的臭蟲》出版於 1991年,其後八本詩集相繼出版,其中《午後禁語》(2003)獲萩原朔太郎獎,《日本囚徒》獲鮎川信夫 獎。四元康祐作品經翻譯成多種語言。他是 Poetry International Web 的日語編輯,也是詩歌雜誌 Beagle 的編 輯。

我出門啦 ! 四元康祐 早上去幼兒園的兒子 晚上變成三十五歲回到家 我問,怎麼這麼晚呢 兒子懷念似地仰望牆上的鳥鳴鐘 用成年人的聲音回答,嗯

未來完全是我們的不道德造成的慘狀 可兒子卻意外的寬宏大量 是因為我已經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嗎? 雖然還是想問個究竟 但答案是甚麼已經無所謂了

妻子問他最近在忙甚麼 兒子露出眼熟的笑臉 結婚三年沒孩子,職業是宇宙建築技師 我也這樣總結過自己的人生? 哎呀,這孩子怎麼少白頭了

「我們沒事啊,運氣好說不定能抽中移居月球呢」 兒子撐腰起身 跟我握手,像外國人一樣親吻妻子的臉頰 然後背對著深夜的黑暗在玄關回過頭來 用五歲的聲音說,我出門啦

讓跟自己同齡的兒子斟酒有點難為情 我不由地說了聲「哦,謝謝!」 妻子不停打量著兒子和我的臉 當兒子說起三十年後地上的情況時 我們兩口子都吃了一驚

(田原、劉沐晹

虧得人類還能在那麼殘酷的世界裏活下來 環境破壞、人口激增、核、民族主義再加上恐怖主義 問題的火種即使現在也遍地都是 而這個現在成為無可挽回的過去的未來正是兒子們的現在 雖然很複雜但最糟糕的劇本已經毫無疑問地成為現實 那麼,爸爸媽媽從現在開始努力,還有救嗎? 呀,不知道啊,因為時間是不可逆的嘛 妻子像在表演狂言劇一樣抓著兒子的衣袖 流著淚勸他留下來一起生活 顯然這也是違反自然規律的吧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


岡本啟,生於1983年,現居東京。二十多歲才開始寫詩。第一本詩集《塗鴉》集結逗留美國期間所寫的 詩,於2015年獲頒中原中也賞、H氏賞受賞。2017年,關於旅行的第二本詩集《絕景筆記》獲萩原朔太郎 賞受賞。最新詩集為《喧囂中笑翻啦》。

寄件者不詳 岡本啟 「來自南極的巨大冰山 出現長達一百二十英里裂痕」 有沒有看新聞? 聽說是拉森 C 冰棚 要多少冰? 用力刮著製冰盒的你問。 剛出生的嬰兒 還未能分辨日與夜。 出生後才開始漂流 出生之前 與木條無甚分別。 與木條無甚分別,只是 也與一兆噸的冰山無甚分別 風不拍打他的面頰 光不穿透眼簾 恍如掉落在郵筒內。 寄件者不詳 毫無疑問,收到的 信封裏面 是厚厚一疊折疊過的信紙 可是那裏卻一個字也看不到。 (歐建梆

譯)

音樂 岡本啟 聲音雖然無法通過 卻不知為何能清晰聽到 誠惶誠恐,擦身 而過的彗星 嘴巴靜靜地動 欲要告知 長久以來固定人們生活的十二個數字 長針和短針 也不知往哪裏遠走高飛 不同顏色的球體 大小順序顛倒 緩緩地在頭上旋轉 腳尖遙不可及 啊,雖然說想像也有極限 但無論如何你究竟在哪裏 一想到被死亡拐走的人 設身處地,想到他們要被拐到遙遠的未知之地 在一切的開始 森林的邊緣 飛來一枝生命之針 化身成巨嘴鳥光亮的喙 朝牠指引的方向一直走 朝著喧鬧的 地球上這巨大的巧合 從那裏開始 聲音雖然無法通過 這世間上隱隱約約的聲音 卻不知為何能清晰聽到 (歐建梆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小磯洋光,1979年生於東京。翻譯家、詩人。畢業於東安格利亞大學大學研究院文藝翻譯系及創作系。曾翻 譯《紅的自傳》(Autobiography of Red,Anne Carson,書肆侃侃房)、《開放城市》(Open City,Teju Cole, 新潮 Crest Books)、《男性之隕落》(The Descent of Man,Grayson Perry,Filmart)及聯合翻譯《現想與幻實

Le Guin 短篇選集》(The Unreal and the Real: The Selected Short Stories of Ursula K. Le Guin,青土社)。2020年擔任 英國文藝雜誌 Wasafiri 的日本文學特刊客席編輯。詩作曾刊於《現代詩手帖》、美國 Poetry 等。

Interview with a Japanese Toilet

與一座日本馬桶的訪談

小磯洋光 モットーはありますか

有座右銘嗎

Q tell me your own motto 基本的人権の尊重

基本人權的尊重

A for some situations, one step forward, you know 生きているんですね

還活著呢,對吧

Q are you a creature だから水が必要です

因此水是必要的

A i need water to live, as do others 水の中に住んでいますか ?

現在住在水中嗎?

Q do you live in water いいえ、水はわたしの中にあります

不,水在我之中

A no neither do you. the water’s inside, i mean 兵器はありますか ?

有武器嗎?

Q do you have any weapons 兵器というわけじゃないけど 尻にお湯を発射するシステム

雖然並不能稱為武器 是向屁股發射熱水的系統

A not exactly – the warm water shooting from my cleansing system どうして ?

為甚麼?

Q what do you do that for 先人の想いを尻にとどける

把前人的思考送到屁股

A to wash your ass and get it WOW 恋人はいますか ?

有戀人嗎?

Q do you have a lover 鳥の鳴き声と水の音 人工の

鳥的鳴叫與水聲 人工的

A the artificial sound of birds and flowing water それは本物 ? ファンタジー ?

那是實物? Fantasy ?

Q is the sound real or fantasy はらわたの声をかき消します

把腸臟的聲音淹沒

A it’s to cover the sound of bodily functions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あなたは輝いていますか ?

你閃閃生輝嗎?

Q do you think you are bright イエスでありノーです ことの前後に拭いてはもらえます

是 Yes 也是 No 事前事後我會被擦拭

A yes and no people in Japan normally wipe me before or after ご両親はご健在ですか ?

你雙親健在嗎?

Q do you have parents 先祖はいます 先祖は肉体がありませんでした

有祖先 祖先沒有肉體

A no, but I have ancestors. they didn’t have bodies ではどんな姿 ?

那麼是怎樣的姿態?

Q what did they look like 足を置く板 誰もがそこでしゃがみ

可以擱腳的板 誰都在那裏蹲下

A they consisted of almost nothing but two steps for squatting. you just squat そのときを待ちます

等待那個時候

things falling between your legs ご出身はどちらですか ?

你從哪裏出身?

Q where did you come from アメリカによる占領

由美國的佔領

A the American occupation 何か夢はありますか ?

有甚麼夢想嗎?

Q what is your wish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空が見たい

想看天空

A i want to see the sky (黃芊蔚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My life as a Japanese vending machine

我作為日本自動販賣機的人生

小磯洋光 わたしは日本の自販機です 我是日本的自動販賣機

i’m a japanese vending machine あらゆるひとが

所有人

for everyone who どこにいても

無論在何方

is anywhere わたしは 我

as i sold 聖なる水を売っていた 在販售聖潔的水

sacred water はるかむかしの話です 是遙遠的古聞

in ancient time 今ではコーラと 現在的話是可樂和

i serve coke コーラと コーラと 可樂和 可樂和

and coke and coke コーラと 可樂和

and coke あとはエビアン 還有 Evian

also evian, レッドブル、アップルジュース Red Bull、 蘋果汁

Red Bull, apple juice オレンジジュース、牛乳 橙汁、牛奶

orange juice, milk ときには雑誌や、電池や 有時是雜誌呀,電池呀

occasionally magazines, batter ナプキンや、コンドームや、髭剃りや 衛生巾呀,避孕套呀,鬚刨呀

napkins, condoms, razors タバコや、シャンプーや、櫛や 煙呀,洗頭水呀,梳子呀

tobacco, shampoo, combs 暮らしの品は 日常用品

basic commodities さまざまで それはまぎれもなく 林林總總的 那是毫無疑問的

can vary, which i believe pro 生活が続いている証 生活繼續的證明

the continuity of lives 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むかしの本に 在從前的書

as an essay by こんなことが 這樣的事情

kamo no chōmei 書いてある 有寫著

goes: 川の流れはとめどなく 川流不息

on flows the river ceaselessly その水もまた 那些水也不會

nor does its water 同じ姿にとどまらない 停在同樣的姿態

ever stay the same わたしは あの地震のあと 我在 那次地震之後

i was, after the earthquake 川の口を見ていた 看著川口

watching the mouth 水が逆に 流れていた 水正在逆流

of a river flowing back 津波 海嘯

tsunami、、、、、、、、、、、、、、、、、、、、、、、、、、、、、、、 、、、、、、、、、、、、、、、、、 津波 海嘯

tsunami、、、、、、、、、、、、、、、、、、、、、、 、、、、、、、、、、 、、、、、、、、、、、、、、、、 津波 海嘯

tsunami、、、、、、、、、、、、、、、、、、 、、、、、、、、、、、、、、、、、、、、、、、、、 、、、、、、、、、、、、、、、、、、、、、、、 、、、、、、、、、、、、、、、、 津波 海嘯

tsunami、、 、、、、、、、、、、、、、、、、、、、、、、、、、、 津波 海嘯

tsunami、、、、、、、、、、、、、、、、、、、、、、、、、、、 津波 海嘯

tsunami、、、、、、、、、、、、、、、、、、、、、、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わたしが見ていたのは波 現れる 我看著的是海浪出現

i was watching waves coming 消える 白と灰の縞のなかに 消失 在白色和灰色的間條之中

and going in white, dark stri わたしは自販機 我是自動販賣機

i’m a vending machine 聖なる水を売ります 販售聖潔的水

who sells sacred water あるいは、ただ 或者,只是

or otherwise only keeps 立ち尽くす あるいは 站到最終 或者

pausing or すーっと息を吐いている 一 —— 直在呼氣

exhaling slowly 道端で 在路旁

by the roadsides 公園で 丘で 在公園 在岸坡

at the parks, at the banks 津波 海嘯

tsunami、、、、、、、、、、、、、、 津波 海嘯

tsunami、、、、、、、、、、、、、、、、、、 津波 海嘯

tsunami、、、、、、、、、、、、、、、、、、 流れの溜りの 流淌的積存的

the bubbles that float 泡たちは 泡沫們

upon its pools 消える 消失

now disappear 生まれる 誕生

now form anew けれども 然而

but 同じではいられない 無法保持相同

never endure long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津波 海嘯 、、、 tsunami、、、、、、、、 、、、、、、、、、、、、、、 津波 海嘯

tsunami、、、、 、、、、、、、、、、、、、、、、、、、、、、、、、 津波 海嘯

tsunami、、、、、、、、、、、、、、、、、、、、、、、、、、、、 わたしは水浸しの大地を見ていた 我看著水浸的大地

i was watching the watered fie わたしは飲み込まれたものを見ていた 我看著被吞沒的東西

i was watching the swallowed t わたしは砕かれたものを見ていた 我看著破碎的東西

i was watching the crushed thi わたしはあらゆる場所にいて 我在各式各樣的地方

i was everywhere 戻らない瞬間を前に何もせず 臨近不能重回的瞬間甚麼也不做

i did nothing at that irrevers ただ全身を濡らして 僅僅讓全身濕透

and let my whole body soak わたしは自販機です 我是自動販賣機

i’m a vending machine あらゆるひとが 所有人

for everyone who どこにいても 無論在何方

is anywhere 註: 鴨⻑明『方丈記』の Meredith McKinney による英訳を引用しています。 註:引用出自 Meredith McKinney 的鴨長明『方丈記』英譯版本。 (黃芊蔚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


國松繪梨,1997年生於千葉縣。2016年,就讀慶應義塾大學期間開始在課堂上寫詩。2021年出版了第一本 詩集《魂的移動》(七月堂),並獲頒第二十七屆中原中也賞。2024年春,畢業於慶應義塾大學研究院文 學研究系,主修英美文學碩士課程。高中時代2012年1月至2015年6月,曾居於香港。

波浪 國松繪梨

那樣說過 如果想是一場舞蹈或者 寄身是可能的 腳 踏出時撲空也是有可能的 想一直看著,用眼睛 想追隨 那樣說過 如果想作是場舞蹈或者 踏出也無妨,終於 抵達 一邊流動一邊書寫的話甚麼會停留 聽到這之後 開始尋找 若隱若現 二重幕前 沒有被捕捉的人笑了 是在笑嗎,或者 精緻地過分捕捉的前方 一直等待我 這樣的話 寄存掉也可以 (不可寄存) 那樣說過 想是一場舞蹈 或者 成為舞者 纏繞的顏色混合下去 混合、下去 巡繞吧 (黃芊蔚

譯)

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國松繪梨 喧噪中我禮貌地 變成鯨 深潛的話 變得沉靜的事情總是 很新鮮地響起 以很大的聲音 一說起秘密一個 漩渦形成 然後 我們一個一個的 每天 波浪繼續下去 有時候 像是尋找言語般手劃過空間 沒甚麼大不了的 將被抓住的那個牢牢地 做成下酒菜 聚會照耀著 只有這裏才明亮 聽說 水變得甜的時候 已經 正在消失 (黃芊蔚

譯)


創作時空

厭氧 曾采宜 注水,讓滴落的漣漪包裹自己 升騰的煙幕籠罩歲月 每段湍急的記憶變得很輕 如同月提著日光踱步不留痕 咖啡豆在 軲 轆下種出顆粒狀的舌頭 櫻桃、蜂蜜、橙花,和少女 渙散的眼神染上霧,依附在雪白的頸 知覺裂成碎石 在濾紙和暗湧之間擱淺 巴拿馬是愛慾的隱喻 水流輕舔傷口 洗去喉嚨裏發炎的對話 —— 含淚的天花板把眼皮壓得更低 窗外,被夜緊緊黏著的旅館門牌,和貓 脫下眼鏡,靜靜地看漣漪的聚散 泡沫還是為我們帶來一個渴睡的旅人 仍要注水嗎?鼓脹的咖啡豆 在密閉無氧的年紀下發酵、滋養 經過水洗處理後,你的名字 剩下透明,和嘗不懂的風味 於是我們躺臥、輾轉、閉目輕撫 在濕泥裏 埋下兩雙凍結的唇 等待屬於我們的莊園 杯裏,我瞥見彼此消亡的倒影

在樹冠跳舞 王崢 (新加坡) 你知道嗎 去年就消失的那群猴子 讓我完成這項秘密任務 是繼他們在樹冠跳舞 必須是登布蘇,很少人知曉 巨大如蘑菇雲的外來物種 不見舞者的踪跡 我在動物園見過他們 只要營養均衡 他們就不會忘記下雨時 對著透明的塑膠質天穹 又喊又唱 兩陣大陸銀鷗的諢名 長命雨;短命雨 他們來就來 不來就交換偷生的贓貨 看著那些緊著制服的異邦人 你們也得和我們一樣赤裸 沿長滿青苔和藤刺的枝幹爬升 看看那些多餘的眼淚 到底是以怎樣的形狀, 味道,以及陣型 竟落在了這座乾渴的孤島上: 楚門世界的怪客 四重腦異常放電 新加坡的性別存疑 這難道不值得慶祝? 打著黑傘的吉他政客 祝我們都能活過早逝的淋雨者 在那些人工的樹冠上 去迎接融化鋼纖的噪音吧 打開那場天際線的牢籠 我相信,海峽如果從直線變成曲線 騙不過睡夢中的猴子 從你的視野是看得到的 並值得一張附有鞭刑的通緝 來讓樹冠上的舞蹈 進化為熱帶的癲狂 謝幕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


偶遇五首 劉梓煬 傳聲

凌晨一點多。樓下海旁被樹木 或者單純的夜半遮半掩中 有笑聲傳上七樓。只有笑聲通過窗戶 通過 Facetime 中的手機,傳到 元朗,傳到你的耳朵裏。然後 更多單純的笑聲出現。那管 笑聲出自誰人之口,除此以外 也不需要別的內容。

回家的路上,在商場 聽到一些笑聲。 不在盡頭的麥當勞: 前一點,通道上有個女人,腰微彎 身子傾向她牽著、穿黃色幼稚園校服的兒子 踏著小步往前奔,走過我。他們愉快地笑 看來不為甚麼,就為兩人此刻同頻的步調。

氣味 不是她的衣著。全身黑色 那種我們會最先想像到的 高檔店鋪店員的基本打扮。 也不是樣貌。戴了白色口罩。 而是她走過我們身邊 讓我們聞到、微微驚訝的香水味。 不是任何一種氣味 而是在香水店上班一整天後 被各種氣味均沾而成。 香水店此刻關門,關門前 香水們借助這位店員逃逸到店外 攫取了我們數秒的注意力。 車廂夫妻 對面六人座位 只有一對夫妻坐在中間。 在他們座位之間,有一條紅色的柱。 在他們前面,有一個巨大的黑色行李箱 上面有一個黑色行李袋 在他們膝蓋各有一個背囊擱著 也許,是一段旅行的歸途。 他們戴上白色口罩。 我只能勉強看到他們的頭 越過那條豎立在他們之間的柱 朝向對方,如常 說著我聽不到的話 像這數十年來的交談 毫無阻礙。

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光 星期日的晚上 透過睡房的窗戶 我被海旁長椅裏 一塊發光屏幕吸引。 夜色下看不清面目 持有人手指一直滑一直滑 一些文字訊息、圖片漫不經心地掠過。 似乎有人坐在旁邊,又似乎沒有。 換衫後我出門赴會 在想要轉右去地鐵站時 選擇了轉左,去海旁 原來只有她,她是印尼人,現在 手保持高度,高舉手機,向發光屏幕裏 的女子嗶哩吧啦地說我不明白的印尼話 而對方明白。我明白了 我看到光沒錯 我看到有人坐她旁邊也沒錯。


夜訪黃鶴樓隨記二首 嚴瀚欽 其一

其二

意識有時呈一方正的形狀 在黃鶴樓前的武珞大路上突然想到 世世代代的登臨,會否只是寄身在 不同詩人軀體裏那隻舞鶴 無數次的念舊與重遊 許多詞語,因一場西辭 擁有了新的組合方式 被無數後人朗朗唸出; 同時想到今晨所見 曾侯乙墓出土的那尊彩漆梅花鹿 把原生的鹿角,安插在木雕軀體上 如今靜靜展示在 人潮擁擠的展館裏

黃鶴的羽毛飄落如今日 蛇山上的早櫻,他們說要看 就要看最新鮮的骨與肉 而新世紀的凋落中,我發現荒涼 原來也可以是粉紅色的 它們無可捕捉的軌跡正為我的沉默代言

這兩個念頭在漫漫的時空裏突然對稱 突然互為徹悟互為解答 —— 此刻,大橋的輪廓發出隱隱的光線 我看到長江的水 日夜與往來的舟子較量 較量之外是趨近永恆的橋墩 2024.4.10 凌晨記於武漢

古樓上,為我代言的還有燈光匯演裏的城池 摸不到的寶劍、一場歷史性的巨火 以及盛大配樂裏滿城噤口的傷痕 它們在夜色之中同時發亮同時消隱 我彷彿看到最古樸的敘述 和架鶴的道人一起羽化 長江的水,與病愈後尋歡的男女 共享陣陣暗湧 在所有形式的記載裏 不幸走漏的冷風,恰好被我迎面撞上 —— 要寫,就要寫最無奈的詩歌 我看到,和那個無酒不歡的翰林一起 把筆擱下的詩人們,此刻才剛剛登上樓頂 他們心裏,大概仍下著一場盛大的櫻花雨 不知在哪個季節才會停下 2024.4.17 夜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


不要太在意 蔡昱萱 (新北) 不要太在意十九世紀無政府主義者 殺過誰 不要太在意二十世紀資本主義者 買斷誰 不要太在意二十一世紀女性主義者 跟誰曖昧 不要太在意上個月傳來挽回訊息 無味的甜 不要太在意昨晚出現的情敵 更有錢 不要太在意曾經的雙性戀愛人 這一回追求哪個性別 既然傷口領過百憂解 不要太在意 沒人餵 既然血恆流於陽光普照的世界 不要太在意 陰影和血跡的區別

一窩煲仔飯 張朴 掀開這口窗,蒸霧摟向半空 築起簾捲上升的房頂 家具齊整靠攏,冬夜在後退 小窩裏,溫度像張軟毯 時間還輕,尚有幾分打扮 很多空座卻正自獨居 燈光裝飾著重複的牆角 照喧外面對立的邊沿 我好像聽到一兩陣飯香 從騰騰的米窩裏響起 多年後,再次迷戀這溫柔 挾起簡單的夢拖長演奏 走出鐵枝架起的要求 遠離橡皮膠高處的站崗 童年像一條可憐的狗臭著來路 夜在風裏流連,長街吹過 相處並非焊接 但小床單純的天空快將輕掩 街燈的熱鬧更急促 此刻,玻璃的重疊正濃

肉類分割技術員與桃花 蓬蒿 刀光閃爍著桃花 切開落紅片片 街市裏歡欣著跳著舞著 畫在幻影藍色圍裙 如此薄如此透明 反覆舉起揮落 圈圈輪迴 倒映血肉與嫣紅 片片剁成春泥 砧板與刀孕生節奏 奏出肢解時光的絕技 聲聲敲出永恆靜穆 日復日如此完美 年復年桃花閃爍刀光 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醉蝦遊記之艇仔粉 萍凡人 大地魚向醉蝦揮手,指揮避風塘嘅艇 好多人排隊買醉,限量供應,要買趁早 喺風之塔霸頭位嘅細蝦,叫咗一碗艇仔粉 廚師喺艇上精心炮製,揀最肥美嘅燒鴨髀 整多幾件切雞,仲有最靚叉燒、魚蛋 胡椒粉為魚湯注入靈魂,細蝦飲湯飲到醉 粉艇有時鍾意鴨脷洲,有時鍾意香港仔 大蝦叫咗兩碗,開始問起漁民故事 由罟仔艇講到住家艇,兩碗湯嘅時間 醉同唔醉之間,大地魚又再揮手


錯別字 細人 —— 以此詩記念啟信小學,記念兩個月的實習時光。

(一)

(三)

我們的話從天空飄下來 像雪花一片片無章法 落下來,如小狗的腳印 只是繚亂堆積又淹沒 我們沒有方向,歡愉地 喔(大學之道…… 走去芒角(親?在民? 就去喝芒果珍珠奶茶

來,在背面 畫一隻吞象的蛇 畫光頭躺在沙發上 畫一片平平的荒原 一粒樹似的棉花糖 樹下酣睡遊戲累了小豬 這是一個字,是動詞 意思是:_______。

沿著它沿著它走 要從錯誤走到正確 由舊到新的漫遊 要一生一世也不休 明白是知而不覺的 正確,造就了字的錯別

來,在手心或手背 將一塊沉湖的縛腳石 畫作一個紅色的救生圈 來,熨燙思想的褶皺 撫平語言的邊角 你的手心浮現明亮的笑意

(二)

2024.04.29

田字格何田田 容得下一條龍的死屍 而一條蟲的幻想 卻大於所有原子的總和 你看看,三口之家 蟲爸爸蟲媽媽舉起 一條終不能成器的小蟲 它孤零零浮在海面 哥哥,我今天默書 龍的傳人,五十九分啊 哥哥,老師說作文 不可以只寫一條蟲 「哥哥,我唔明白 你可唔可以,講多次」

詩人 —— 致西西 駱力言 晚安丹澤爾,願你也有像貔貅一般吞咽痛苦的能力,願你的骨頭 狠狠撞在窗框上,名叫黑夜的巨物將你拖回窗外 無數次墜落的衣物,無數隻肥皂和無數條發霉的內褲 詩人可以日常,人們在日常的頭髮和陰毛裏找詩人 詩人死過無數遍,因為各種偶然活在這些犄角旮旯 偶然在路上遇到詩人被掛在窗外的空調機和發黑的襪子一起 萬幸,低下頭繼續尋找女人的罩子,男人西裝褲 一雞菜葉,一首叉燒,一字清水 詩人生於偶然,死於萬幸 2023.11.06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3


力學 —— 時代不明 任弘毅 一 有時我是背著槍口抱緊她的人 有時我是行刑的軍官 有時我是阻擋風暴的那扇窗 有時我就是風暴本身 二 我本該死在那日清晨 如茵的綠草,浮在白霧裏 像完成拋光的彈頭 解像度:我的記憶比刺點更為銳利 燙金的字體,我想像我們 在別的名冊上重逢 三 每朵栩栩舒展的大麻瘋 有給你滌淨的漣漪 仰天牽引:那透明的光 暴烈的意象墜落如一千根泛白的針 雨點、漫長的鐵軌與 你我的共業 四 是不是非要把你的頭按進水裏 你才能好好地恨我 大門重重地闔上: 我有我步履的扣擊

Giuoco Piano 雙雙 在白鯨身上掛一把琴 再取下 需要多少年華 喜歡海 所以總是拒絕前往 生怕會 浪費時間太多 而白鯨 沒打江南走過 所以琴至今仍懸在那裏 自從你不再彈 每次日出 我都聽見琴的歎息 然後喝一口黃昏的咖啡 然後睡覺 我知道當我醒來 將會是漫天無動於衷的白 理由是鯨 彌目地沉在那裏 不過在此之前 我會踮起腳 把琴取下 輕輕的悄悄的 彷彿生怕會 驚醒自己 我會選一首從來沒有聽過的 輕盈的流行曲 嫻熟地把琴甩乾 和唱和彈 並且把所有 C 按成 Dm 方便你告訴我 要往左一個

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閃閃發亮的大網 水先

人魚基因的混血詩 城矽 (台北)

寬闊的海面上 停著一艘小小的船 漁民撒網收網,搖蕩 背對著我們 烏雲從天邊蕩開後 天光撒滿他置身的那一大片海 他駕馭著小船 在光芒閃爍的海背慢慢移動 遠遠望去 彷彿他駕馭的不只是小小的舟 整個大海圍繞著他輕輕起伏 在海中央他再一次把漁網朝天邊撒出 接著平靜篤定坐回船中 面向開闊海洋,光芒的腹地 過不久 海面上的光芒頓然消失 只見他輕輕站了起來 背對著我們 提拉一下 沉沉的大海晃了晃

詩人有人魚的血統 雖然沒甚麼證據證明 他們用嗓子換了一雙人類的腿 上岸尋找新的春天 他們的聲帶同如烏鴉 無能尋到春天的果實像呆瓜

野鴿

那是他們過去生存的利器 在亙古亙古亙古亙古的更古裏 他們改用詩歌來詠唱傳說中的 精神誘惑 不費力地橫掃各種詩人獎項 直接用詩唱出音階 2C 到 C5 加上共振節奏 等於 97 鍵鋼琴一下子要多少春天有 多少春天要多少冰雹降多少別忘了還有 榮耀

鄭潔明 從前,他們驚歎你們有千里傳書的本領 又歌頌你們是和平的使者 甚至幻想在古老的露天廣場 抱起愛侶旋轉,讓振翅的你們 編織浪漫的布幕

他們並不高尚如同其他物種 男人更是低等 他們甚麼都不幹只想一直創作 就算現在新詩古典詩十四行三十行詩 都沒有稿費刊登只剩下那個 榮耀 可以收錄在所有報系期刊 檢索正確關鍵字就能被看到 ( 別忘了你擁有的是榮耀 ) 剩下的事情不用我嘴叭 各式各樣有兩條腿 可以輕易做出青蛙跳立定跳 左跳右跳 上跳下跳 爬山爬牆的雙腿人 只得在化成泡沫之前拚命唱歌

後來,你們在鬧巿中漫行 他們笑著擘開未吃完的餅乾 舉起手機,拍下你們饞嘴的模樣 你們生養眾多,為後裔披上不同紋理的衣裳 列隊前來看望,他們手腳亂揮 怒斥你們佔領了潔淨的廣場 議員在圍欄上掛起橫額 「成功爭取 為野鴿絕育」 你們在空中掠過 留下滿眼蒼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5


輓歌比賽裏的一隻蜥蜴

選擇

劉旭鈞 (桃園) 最殘酷的月份才剛要到來,只是現在 殘忍的炎熱的雨,也還未降下 如此他們卻仍能複述,複述身在台北 複述四月如何,複述著艱難如 涉水 如此倒開始相似於一種五行的學說或 一種渴旱口腔的戀慕:總是借來的聲音 使他們的騷動變得單調 相互厭倦,卻仍相互道喜

愚睿 我們正駛入烏雲,憑空 捏造的墜落後,踏城街的幽光, 左窗是瑪麗亞的灰星,右是學童 待哺的掌紋:上下交織、對倒。 新葉的薄雨或瞳孔的濃露, 在路邊憑空、又踏空。 我們總是這樣,負責選擇, 負責上車或遮傘,選擇愛 然後恨。悔疚的螢火蟲 散彌又殆盡。

嗡鳴,過早的幻聽 所以一隻蜥蜴在溽暑的石頭下 如此甘願的鱗片 藍色的舌尖舔舐著滲水的苔草 透過瞬膜 看穿雜沓而來的腳步,看他們 仍在殘留的樹冠上 千鳥爭鳴百花高放而猴群,而那不待沐浴的 猴群,正在春季裏 做著別人夏天的事。

在置地廣場找一間畫廊

老菩提或長犄角的 弄潮兒,在烏雲中尋覓天使, 卻成就廉價的人造金身。 上帝會原諒我食肉, 及煙、草、藥、泥、人等等之類; 神父不會。 迷霧裏的星是我們點火的光, 似有終站。 高架橋騰空越過城市, 我們正駛入烏雲,唯恐電閃雷鳴。 我們直視鮮紅。 直至我們鮮紅。

門 王兆基 熊昌子 (彰化) 我迷路在展出 商品的玻璃之間 畫廊其實也有 玻璃的路 直至服務台告訴我 藝術的位置 對角轉入 咖啡的香味 我站立在顏料面前 暈開自己 像廣場的鴿子 有些距離 有些水池 我又在房間迷路了 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十分之一桌的飯菜 四管細長的燈 一台比鏡子大的電視 長在天花板的風扇 數張木製座椅 晚上會響的電話 電線桿旁出入的房仲 隔壁的按摩店 再隔壁的屋宅假日晚上信仰一貫道 結著嫩綠小芒果的老水溝 說著話的大馬路


Nothing Lasts 逍遙 百歲的眼睛告訴我 山火不可能是藉口 可是我們不能就此穴居 這樣吧,一堆羽毛過後 我們與幻覺訂婚 花能憑空存在,你要相信 趁著停電 去嘲笑製造標本的人 牆壁經不起翻譯 擁有甚麼都是擁有野生的鄰居 你說:這樣的世界太易於抄寫 成群的熱帶魚,不要用它蒙眼 沒關係,我不斷分心的話 一切都嶄新 不鳥瞰便不致感傷

艇粉之歌 幻澄 一直以來 避風塘不避風 風浪現海中 波濤藏碗裏 粉艇出艇粉 也上岸了 有雞有鴨有豬 在碗的漩渦較勁 但大地魚最大 牠的光影 在熱湯裏舞動 纏繞著筷子 再潛入口中 掌上一碗 如艇仔停留岸邊 放下 人和艇一起漂流

分吃 施勁超 一副被風鏤空的骨架 躺在草原 微風掠過,發出唇音 —— 它曾是一口牛、一坨羊,甚至是一條豬 死亡與重生是相對的 存在的經驗也是 選定某種腐化的姿勢 靜待被自然奪去呼吸,無傷 蒼蠅王飛臨草原 號召族群低掠骸骨 輪番圍剿剩餘的肉體 獨居者也有結聚 分吃的必要 網羅飛升的魂魄,阻斷祂們 與原生地的連繫 在肋骨與肋骨之間的縫隙落戶、狂歡 草苗根植於幽洞 無人認識的根部牽扯土壤 大地痕癢 —— 揚起不帶血的腥氣 逐一翻撿黑白照 焚身者旁觀虛妄幻象 蒼蠅持續盤繞 —— 未被收進玻璃飾櫃的標本 皆成共謀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公園的鳥

俯身陷入行車隧道無聲無語的漿糊中

葉英傑 走向公園途中 看見麻雀 在路上 他們走路的方式 是跳 跳、跳跳跳 從這邊到那邊 跳著跳著就過了 或許 應該 學學我們走路 每一步都實實在在的踏在地上 在公園長椅坐下 不久 看見有鴿子 過來 他們走著路 每走一步 就大力低一下頭 整天下來 很疲倦吧 我抓起手機想跟他們拍照 揮手的動作 讓他們 迅速拍翼飛起 。 2024 年 4 月 14 日

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路卡 有些日子很簡單 晨間拖著疲憊的身軀向外衝 未能綻放的蕊沉睡在雙層巴士上 閉合的一瓣 疊著另一瓣 在這城市徹晝 忍耐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之雜音 偶爾才從不被雲層淹沒的日落裏解放 並非只有我這株 準備好敞開卻驟然凋零 而在練習重複的夜 有著不知要安放何處的焦躁 不懂該如何清理變質的皮囊下 被要求竄改過的氣味 我把我的所有 塞進洗衣機來回轉動 那裏剝落,並不停穿過 漫天傾瀉 捲在指間的紙菸燒燼 日頭短暫的夢如塵埃飄落

船 峩更 它 扯開 甲板 一塊 一塊 齒成 明嚴法執的簽 一針針 和一批批 未及結痂的 砧板 忒修斯 潛灰 犯回幾根 煞雨唾白旗蓑須襟下 蘸一星 未亮的 海


戒 梁璧君 芳醇、 可口、回甘 讓人精神煥發的 只需僅僅的點點、滴滴 一天一天的,慢慢 漸漸成癮。 在睡眠不足 引致呵欠連連之後 接續的小酌

不甘再被折磨 唯有以意志與決心 乾脆俐落地斷捨離 能堅持一下就好了 癮頭和症狀隨日子消退 精神、健康與味覺日漸恢復 風暴遠去 而以後再也不需要再有 耽溺的理由了。

經年月累 味覺與腦神經 因倚賴 已全然麻木 讓人無法拒絕的詛咒 研磨成粉調泡後的香醇苦澀 不惜手腳震顫 連同黑眼圈與頭痛 吮飲成毒 而無法自拔。

再會過去

直至倦怠感與攝取量與日俱增 蠶食著身體與靈魂 才狠下決心

深夜獨自看舊電影 蒙太奇畫面的霧氣漸散 電影院的布幕拉開 見到年少時的自己,以及 一同看電影的故友

頭痛欲裂 發冷發熱冒汗 渾身痠痛伴隨的噁心與震顫 輾轉反側 臥床徹夜難眠 那瓶誘惑人的魔豆 冷眼旁觀 求生不得的欲罷不能 地獄深坑的梵燒 遠遠地 無聲招搖

莊元生 苦難不一定磨練人格天秤上的座標重量 更多時是淬勵卑鄙精緻的墓志銘

日間一點微塵心事 夜晚變形放映一場大夢 夢裏你我拿著雙刀 互相追殺 醒來寫一封信 無法投寄遠方 還是放過自己 讓過去的 那個自己過去 你總是記得 更多時候是忘記 當時靜穆地望著 那些日漸遠去的背影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玉筏 惟得 假期我們又揹負行囊到外地消磨 交通工具是波音 747-8 撒網絡捕寰宇的年代 我們更要爭取超音速 機場中心擺渡 比爾雷德的玉筏,倒行的划姿 如鏡的蠟板泛起十里塵浪

霸鬼凌祟 欺詐同舟依傍 不是經過道德漂染的倫理劇 呼吸格林兄弟從泥土挖出的童話 本來就是民族的遺產,神話一部分 深層歷史 「真實」

不再名喚永遠不再 渡鴉遣散愛倫坡的悲懷 翱翔海達族的神話 木槳耍弄種種行騙花招 大自然本來似海,不可測 鼠女偷摸渡鴉尾 看拱手的灰熊,模仿人樣 看灰熊的人妻,迫娘為獸 兩隻幼熊全憑耳朵指前指後 斷定好壞一生 女角鯊目趨趕當今潮流 下唇穿洞,巫的形象 坐在船中央的才是巫 如果斗篷加雲杉樹根編織帽不夠證據 刻有海熊、渡鴉、殺人鯨的圖騰權杖 決定他的海達族身份 同伴的矮小持槳人 來自遠古一個不情緣的義務兵 圓鼻短耳,門齒突出的海貍富豪 渡鴉叔叔 豺狼爪深嵌海貍背 利齒嚙咬鷹翅 身為信差的鷹 再不能穿梭精神與物質世界 為家宅帶來好運的蛙 枉自跳祭神舞 渡鴉旁觀 屈曲雙翼似叉腰,夢想甜美生活 貪好婪色 偷呃、忠奸、見死、好高 不救、騖遠、莫明、拐騙

我們找尋閘口等待登機 玉筏停止曳航 打回青銅色的柔和光照 風追逐我們的耳背 喃喃訴說先民的願望理想 舷窗外白濛濛的布簾掀起 我們看海岸線在飛機肚下跳絲帶舞 心理準備湊過來的鬍子 有空中小姐的臉

房間裏的大象 語凡 ( 新加坡 ) 他們在房裏踢倒一切 彷彿要掀翻一座城 我直視他,他說 這間房裏有暴君 我覺得他是對的 因為我看到暴民 凡有果的地方必有因 我看著他們推倒踏碎砸爛 差一把火就可以完成了 他說 甚麼時候有人喊叫怒吼起來 難道象群不是盲目的嗎? 我們到底是旁觀者還是參與者 是房子,暴君或者是事件本身 我突然覺得背上的涼意 生命是無數的荒謬加些許的荒涼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紀念 Emma 曾繁裕 遲經四日 血管茂密的森林凝合生人或死卵 滴滴滴滴而成的女性史 突然或依然 起初不過是空等的衞生巾 和給丈夫的玩笑 然後,漸認真地思考自然流產的機率、 歲多的兒子應讀免費券校、 多一個兒或女的分別和加乘的頑劣、 搬離母親家、 少眠少休的夜奶生活如何再輪迴一遍、 產後應該絕育、 要盡快補吃葉酸和維他命……

能否一桿入洞呢?遲經女人的丈夫戲說 帶生殖意味的性暗示並非人人能承受 她能夠,因為已經來了 「遲到好過無到」 好過領取政府的兩萬元 疤痕不再裂開

輪轉 靈歌 (桃園)

已經知道 比自己年輕六歲的大嫂剛懷第三胎 據說女人初產後如墾過的農田 一張臉正在新泥中呼吸 毛細管營建心臟,大地張開嘴巴 芽苗在超聲波顯影 性別未明,讓婆婆養大她的母親說: 「我快退休了,求你不要它。」 但兩兄弟正向所有人悄悄訴說秘密 至於他們姑姐的蛋 或許已著床、生根,尚未纏往老長輩的巢 終究是女人的事 最後,大嫂開始光明地避凍飲和咖啡 仍吃煎炸和毒海鮮 而頭頂漸長魚骨的大哥準備白化,兼司機去了 包車回到荔灣 與漸凍而逝的父親仍然結連的人 在金港鵝潭酒家賀新年 三文魚、蟶子、扇貝、虎蝦、青斑、龍蝦 離海而成祭物,裏外盡是汁液的墳場 像一盞燈,燃燒遠始時候無差別的同伴 神說有它,如說有我們 二姑用粗口勸說多生個女 卻以開放二孩後多生個仔的女兒開玩笑: 「她等我把孩子帶大之後,就像哥爾夫球般, 將我們四個老嘢一腳踢出去!」 因眾親戚大笑,她便把笑話重複一遍

失去季節風的方向 一顆未熟的蘋果 想像自由落體的靜物 在炭筆和畫紙間粉末 果皮上的圓弧閃閃反光 像一個靜立雨中的人 望著一路塗鴉的車燈 滂沱的背影 漸漸明白 黑夜是晨光的沙漏 而風清空的毛細孔 移居了雨 憂鬱的滴落 或蒸發的快樂 漸漸放晴的野地 走得再遠 也只是一朵朵含苞 前往凋零的訊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覆鹿尋蕉

留白的一天

李毓寒

吳俊賢

向冬天邁出幾步 當水池裏蓄滿雪的幻想 一隻鹿的戰慄 牠的角停在樹林的陰影裏 依稀看見那斑紋和棕色的皮毛 我向內開的槍已經抵達 我的覆鹿尋蕉 夢中的夜用光滑的唇 親吻我的鬢角,將白玉蘭、詩歌 和銀河,揉搓進我的乳房 芬芳是花的獻禮,一朵朵花苞 伴隨著萌生的新芽 而萬物甦醒的前兆 春天即將來了,腳步輕盈 而白晝試圖喚醒我的軀體 檢視我的傷口和 在夢與現實徘徊的證據 讓我洩露內心的秘密 一頭強壯的鹿、子彈、鮮血和 仍在被冷凍的詩篇 我也絕不會交出那面鏡子 鹿角被乾淨明亮的客廳收藏 我願意打開一扇窗,當成放生 而自由早被截去了四肢 剩下一個腦袋在張望 春天即將來了,腳步輕盈 這也不意味著甚麼

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烏雲蓋頂的陰天 我趕在第一聲雷鳴響起之前 潛入中央圖書館 趨近高層的白光燈 像拍動透明羽翅的飛蛾 沿扶手電梯一層一層迴旋而上 放棄與子彈升降機比拼速度 期間眼睛掠過多彩的童書 濃郁的港聞和滿載心事的字典 最終還是用食指勾出一本詩集 書脊纖薄容不下索書號 意圖掙脫世界的標籤 翻開字數極少的內頁 我哄騙自己想像 烏雲只有寥寥數片 留白的地方尚有一片晴天 便再也聽不見 窗外雷聲不斷

翻譯家 羅浩原 (桃園) 我其實頗為享受 在豪宅當門房的小小權力 如果讀者認識主人 我會恭敬地引導他們 走過不甚平整的石徑與階梯 為我的修繕不周致上歉意 他們熟門熟路排闥直入 我則默默退回門口 期待一位不認識主人的訪客 我才好肆意炫耀 我擅自調整的小擺設 或是故弄玄虛地說: 噢!最別打開那扇註釋 裏面有主人黑暗的小秘密喔……


她跟他講起與他的相遇在一個昏暗小酒館 王信益 ( 高雄 ) 光絲 —— 電鍍玻璃海 橙片渦輪,轟鳴巨浪 你依約前來這昏暗的小酒館 水藻埋伏 手背的暗影,誰握住 誰就成為贏家 你說你想跟我 傾訴一切:咀嚼起魔術師手指 骰子的尖光 空心的水蟹都是利爪 擁抱的擁抱 是軟殼黑 誰在扮演大博奕家 籌碼是月光 恨是沼澤,是清醒時 每每要刨除幽靈的舌苔 背影像風越過 鬼鬼的長廊,你像要解散一捆 海膽釘牢的信 那樣支 解並散我 銳利虛無的沙丁魚群 夜夜都在割破海的沙發 宿命的白棉花於是 曝屍出來燙 又再聽見誰正穿過堅冰層層那樣試圖 穿過 酒館的旋轉門 反芻與通過的潮間帶上 一名絕境的賭徒 頻頻以閃電翻攪著 漏雨的袋口

落葉 李顥謙 夜繼續沉,風粗糙吹捲雲塵 九宮格構圖內你一直站穩 鏡頭中間是窗,微藍浸滿陋室 光越過牆,手穿起外套出發 想緊握。剝離的失葉,等同希望 總是曠工,變故,即使你虔誠 下樓從不焦急,仍難料命運像桶 滾燙,彷彿列車撞來;透明,要你無傷 另一個城市 —— 時代或者收音機 聲浪空中重複,戰爭使人共鳴 酒瓶窮風流、兩餸飯冷幽默 花果凋零,狗吠應卓別靈 贖問裏的眼神盈眶 就如那年五月,常綠樹還晃在河邊 詩不能作供,不能站著捧讀兩次 虛妄終歸落地,無浪,明媚而不見花 (觀郭利斯馬基《落葉》(Fallen Leaves),兼寄波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3


重遇《錯誤》 姚慶萬 水光蕩漾在瓦片堆疊的縫隙 沒有雜沓的人車 滴答像子夜的腳步 叮嚀你們解開歷史的衣扣 偷來藏在其中的時日 乘著小船,看一排的老屋沐雨 打濕抽象的課本 你們問雨聲能否模仿馬蹄等待歸人 船夫回應的語言化成意象擺渡 影子划在石橋 沿河回到千年前的髮簪上 跟隨樓頭的女子遊賞水鄉 深夜,白菊茶關了鎮上的燈 青石街道逐漸暗淡 於是我敲響碎步在老街的聲音 提示你們入夜就寢 坐在舊屋民宿的一隅思忖日程 店裏的琵琶便彈出清晨的煙雨 指引我們看油菜花田冷落流淚的泥土 蛾蝶沒有躲逃陣雨,翩躚在青澀中 你們有人舉起油紙傘 用雨水在傘面畫上最後一筆 雨後總有些生活行過 我們在悲喜交集處走得很慢 在東柵,遙向泥路末端的桃花樹下 那雙美麗而錯誤的眼睛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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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鴉 邱嘉榮 從窗口向外望去 瞳孔的肌肉和視網膜的伸縮 特寫著屬於離開才有的情緒 閃爍 一瞬開合 不過 不過 都是 都是 都是 繁華為城市擴闊了路面 黃色禁區飄落好幾片花瓣 卻拒絕浪漫停留 行人總嘗試在路燈光暈內擁緊彼此 為數十年後回頭一瞥留底片 開合不過一瞬 在煙頭滿地的牆可以畫滿多少個吻 魂兮歸來 剪去燈芯煙駁煙 阿爸阿爺阿公太白公 用墨書解壓縮家族的符號 往城市的角落延展和重複 是詔書 企圖將魂靈植入行人或停或走的一瞬 是來自皇帝 給自己的漂流瓶 像貓舌上的倒刺 用痕癢還原這片街區的敏感 公園石壆 商場 社區中心 便利店 還能夠製造多幾秒鐘 陌生 叮 工人在已制定時間表內洗刷 吃完剛翻熱的點心 只是一瞬 不過 不過 不過 已是 已是 他生


上海三題 鍾國強 繁花 —— 上海,1993 蘇州河的黑色到了黃浦江便止住 一條可以割掉的枝丫 即棄的煙花跌在和平飯店的陽台 三十年代的老人便大舉 穿過四十年代的旋轉門 把色士風大小號滾圓的鼓點狠狠潑向 舞池中墊膊大波浪的維納斯們 熱風吹過人民公園 拐道的人在暗處吮吸冰糖葫蘆 一枝花被遺棄在雕像前 緘口的女子直行穿過 鑽進國際飯店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跟老外練英語 也可以是南京西路的波特曼飯店 燈如繁花 開向一條窮巷 巷口每晚都有豬油渣煨麵 一桌二櫈 說不遠處的小酒吧 暗黑裏妝容更濃的女子 說給家裏趕出來 說父母說 陪酒可以 如果那是東京 如果那是紐約 如果那是倫敦 大世界的哈哈鏡 給每個正經走過的女子整妝 出落在錢櫃的 K 歌單上 開一夜霓虹 掉兩邊臂膀 吐半個胃 然後躺在冷冷的外灘上看一個瘦小的男童仰首 把一柄生鏽的劍 吞沒 拔出

海上花 —— 上海,2024 櫻花都移植到徐家匯公園裏了 小紅樓上,周璇的歌女還在天涯 把四季歌唱到暗瘂 一支唱針,未如燈花剔一種靡靡 老是往歷史最深的傷口處戳 血就是花,旗袍描一種裂開的疤 蘇州穿漢服的少女永遠不知道 永遠不知道,蘇州河曾經蜿蜒 有婦人洗衣,淘米。一種黑 不是人心的窟窿,而是流瓦 流過青磚,門扉,木樓梯 浮起一種褪淨了的月色 就在路旁一株法國梧桐 和陽台,晾曬未收的棉被大花上 層壓的城市如今就只是一張錦被了 底下是一廳一室一廚一廁的慾 把孩子擠出來,又再擠回去 房子就爆出他們想要的煙花 孩子看不見煙花散落的部分 它們經黃浦江日夜淘洗 如今晾在大世界的哈哈鏡裏 公園裏綻開的花就像哈哈的笑 一百零六歲的老太太並不知道 她如今獨坐在復興中路一幢老房子 四樓盡處的一間斗室內 窗台上的盆栽已開過最後的花 她想笑,但忘了內容,就像她的耳朵 聽不見木樓梯正在發出格格的聲音 2024.4.11 寫於上海回港的火車上

上海的法國梧桐 是剛從冬天釋放的 手,向一切溫順 展示一種酷刑 冒出的枝芽必然是 春天的 錯

一條沾滿胃液的黃浦江 2024.2.15

2024.4.1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插花 陳偉哲 (吉隆坡) 於是我的目光結成了風景 於是風景緊緊裹住了定點 把花插在這裏 美麗帶著奶油的模樣 軟軟地趴在你嘗試瞇眼的地方 是忙點開起無數荊棘 刺痛或許是血液的遊戲 流動由因果決定

霉 胡珈誠 (無錫) 父親從舊房子裏翻出發霉的書, 一本本,在地上堆起, 唐詩宋詞、外貿、英文教材…… 從未走出過那排書架的陰濕, 那些散發沉重的脆書皮, 很快在太陽下,群體捲起。 潮濕的書本萎縮,在太陽無法照見的地方, 如一團被浸飽的棉,模糊的重擔。 「哎呀,這些生意、教材,通通過時了。」 今天,過夜的水會餿, 父說,過去的潮流很新鮮, 一種文藝,一場考驗就耗盡了一代人的雨水。 樹在南方,總有一層雲在頭頂, 像祖母院子裏,那片玉米地後, 水井旁不高不矮的樹。 孤獨地,滯留在峽谷巔上, 直到新的暖風捲走積雨, 暫時製造葉子甩動雙臂的錯覺。 還是一個人遊蕩著,在院子裏, 所有的長輩早早離世, 只剩祖母一個人,讀不進任何一個字。 我合上書槽的斑紋,抬起頭, 看著那根粗皮上黑壓壓的霉塊, 想像蔓延的結痂,充滿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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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規 鍾世傑 被連接的我們 在雲肪上 經過千年的摸索 仍無法解釋 一條鉸鏈的關係 我和你 距離有時 很遠,有時 很近,或許互相 在身邊擦過 百世的肩,繞過 萬個的圈 但軌跡 總是重複 總是無法重疊 無法讓我們立足 同一點上 偶爾 我渴望調整角度 調節步伐 調教出 最完美的自己 而你偏說 人生不過是圓 彼此的相遇 甚至往後一切 都受數理的限制 只能按既定的規律 前行,而我 無論如何掙扎 都終要分別 終要回到 最初的 邊緣


像一個詩人生活 璇筠 無論走到哪裏 要記得 像一個詩人生活 大多時 並不與一個好人的方式違背。 走過一道橋 風景下,有蝕風的底蘊 工作如同雨和陽光 不斷傾瀉下來 一邊要跑準音符 另一邊 十個火焰的星辰 ! 同行者,你和煦微笑 妳則是杏眼圓睜, 黑白分明 —— 有時我們擔心權威者的原罪。 也總記得誰也有柔軟的部分 剔起最脆弱的肋骨 一點一點地撫平 學習貓的永不解釋 學習橫泊的船 不怕夜深如海 對於不斷被翻閱的旗幟 便基於沉默 或如同必要的喋喋不休 成為如一的辯證 所謂好或不好 總在等待其後的確認 也得認讀每株生命 正如無論捨得與不捨 白馬總是在趕路 所選的生涯 逐漸便有意想不到的門陣。 然而也刪不住無畏的星空 記得這一首歌 往嶺南的小船上

某些時份,讓我們 再組一張照片 滲著當時的笑意 模仿夏夜的溫暖 想起這段無畏的山水 善良的邊界是無限的 讓時間再教導我們甚麼

下一站 黎沛彬 到達了,終於到達了 車門打開,風催促著 該下車的人,該下車 於是,天上的星星 匆匆忙忙 於是,車上的人 匆匆忙忙 你也,匆匆忙忙 看著車門關閉 看著星星漸遠 看著你走到山上 站在風車下 風吹過 你飛上天空 我勒緊手中的臍帶 看著天空 發呆,品嘗,期待 終於你消失在天空 才發現,我們已經沒有下一站 才發現,還未到站的人 去了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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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記事 雷暐樂 敦煌那夜奇軍突襲 沙塵捲起一場風暴,而你 當時尚未洞悉 你與同代人將扛住尊嚴 和比它更沉重的東西 若干菲林在黃沙斗折蜿蜒 你看一切是好的, 區區青蛇也有牠的生存修行 沒有死胡同 這是沙漠的優勢 讀得書多也不一定辨明 比沙丘更永久的,總在鏡頭下 頻頻結繭自縛但 仰望天空 穿過荒野和峽谷 石縫並沒有擋住去路 機會留給癡迷影子的人,正如 恥辱拒絕暗中保護弱者 先知之所以成為先知 因為路曾經是石頭 河水的聖戰,夜與霧互相吞吃 彼此飾演出口 並且分文不收 自此你們聚成部落 在律法圈定之前學習人情 省思沙龍的傳說,一條皂白 一條青紅 盤伏世故及遠見之間 文獻記載:一代人藉光和聲音浪蕩 在槍與綁架面前不撤 也不降。一代接一代叫嚷 盡比過火更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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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飛機 陳子鍵 在紙飛機上寫一個 夢 揚起手向陽光擲去 越過了人龍 穿過了牆縫 跨過了囚牢 緩緩地伸了一個大夢 在餘暉下的跑道 折返 攤開佈滿摺紋的掌心 燙不回平滑的初衷 在皺紋間 繞成半生的軌跡 但正因迴夢 方明白了 不對稱的人生 一撇 夢的真跡 假如時間是幻相 過去現在未來 不過是摺疊的冰山 把真相收藏在最深深處 一切有始有終 一切無始無終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A Visitor at the Wake by Shinnen Johann Cahandig

River Parent by Meenakshi Palaniappan

It slipped through the door, silent, unannounced, as if a sewer rat,

I’d like to parent

soon climbs the curtain in discomfort, then wandered the house slowly in peace— in a corner, a daughter long gone, mourning for it couldn’t do anything; except erratically weep not like rainfall. Everybody but the coffin trembles as flashes of lightning shone brighter than the candles, what else is terrifying than looking at a lifeless body? the scent of white chrysanthemums wrestle with the ground’s stench carried by the breeze. Nobody thanked the visitor, even coffee succumb to grief, one November night’s long and soaked, fragments of the visit will scatter tomorrow.

Our Nights Aren’t Safe by Ilias Tsagas They break our doors enter our thoughts, whoever is caught dreaming is shot. * Water flows over the promenade my body gets soaked carried away in the ocean by the flood.

like a babbling brook smoothening pebbles in my wake, home to catfish, frogs, river dolphins, with shrubs overhanging my banks creating enclaves for nesting ducks; not a turbulent torrent churning seething wrenching trees by their roots raging against embankments sending wave upon crashing wave ashore till I am spent— the world shaped anew, gouged and disgorged.

Monsoon Christmas by Vernon Daim December weather is a promise of loss and renewal. Memories return with every sip of hot kopi o And bone-dry cream crackers at tea-time. Clouds hanging low like a classical Chinese painting Tease the tips of shiny skyscrapers, Send cold shivers down mountain spines. Mosquito coil smoke writhes lazily in the damp air. In December, rivers swell like serpents after a meal, Devouring everything along the way. Here, we don’t have a white Christmas, But we sing old carols of redemption and miracle As we wade through waist-high murky water. Parting a temporary sea Of debris from homes broken and business unfinished, We journey to the nearest evacuation centre That sometimes failed to honour the promise of salv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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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The Second Flood by Roy Fong —to the remains of time & those remained The best lack all conviction, while the worst Are full of passionate intensity. —William Butler Yeats, “The Second Coming” i. An Elegy The last ship has long passed the coastline, its shadows rode into decades behind. Encroaching barnacles no longer colonise, the army of gulls stopped stopping by. In the face of time, the notches we carved on our bodies a reminder made of loss. The search for history after all these years is to find the sunken sword on another side of the river. We keep listening to odd tides of death, on repeat: living is a lie we told ourselves. I could recall stretching out my arm, sacred prayers announced themselves – an empty gesture to reenact the great divide in time.

For no one parts the same sea twice.

The red sea still imprisons the homophonic over, fish that we all are, as more than this place desires. The attempt to reclaim is of land, not of history, that anyway, isn’t part of the policy. What makes of us when the fishing village ceases to be? Scientists aborted our miracles, while tyrants desecrate their graves. Untimely wishes, the epitaph writes.

For no one parts the same sea tw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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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An Elephant

I dream my dream a translucent wave crashing ashore, Logic breaks – a transgression of natural laws. Before gravity loses its centre, the west devoured the last sun, earth the size of a log fire, curbed and shrunken. Here in the boundless turf of dreams, longings march unencumbered. Meanings outnumbered words, naked imagery hurled out helter-skelter when churchmen said scriptures said God said: you cannot see my face, for no one may see me and live. Despair is an Elephant we don’t talk about, it tromps silently and grazes on our sorrow. Man invents in times of lack. The newborn births his mom, as men invent their creator and named him God. By now a merchant commodifying His face, be it square or round, He asks a price of life. And by no one, He meant no one above ground— those who anticipate, whose heart rate a positive number, rhythmic pulses throbbing like tidal waves—those including the suicidal who evade and save death in their foresight. Outside, they have stopped listening to silences of the dead. Partial pendulum topples the clock tower, history dies an eye gouged out of the taciturn contour of modern faces. Faces of pilgrims who forgot their prayers. But how we all suffer, our sorrows alike! Death makes all exceptions and exemptions, I should ask for a flood, and in return I would repay by blood.

If

iii. Waiting for God

I sit with a Camel dangled from my lips, away & awaiting, things bigger than us. And I wait, and wait, and wait, and wait, I would wait until hours lurch into days. But too long I’ve dawdled! For Life— is a tragicomedy called: Waiting for Godot.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Getting Schooled by James M. Fajarito I do not let my schooling interfere with my education. —Mark Twain As I wonder whether there will be classes today, The incessant rains promise windfall for the homeless. As I drag my feet for school And curse the rains for the hassles they bring, People have begun to gather on bridges, Fishing for plastic bottles in the flowing garbage— The stinking hope that will ferry them to their next meal. As I worry over the rising floods, Enterprising people rake in money Through makeshift bridges made of wooden planks. As I wipe off the dirt The rains have brought to my uniform, Street children spray unsolicited water on windshields, Cleaning for money, ignoring invectives from drivers. As I curse the government for cancelling classes this late, Pedicab drivers feast on hapless passengers Amenable to exorbitant fare because of the floods.

Aftermath by Arvin Narvaza Rage has dissipated— fainting the greyness that stole the sun from the marigolds. The banks swollen for holding itself against the burly rapids that stringed along walls, tin roofs,

and pleas for mercy.

The sea gathered slithery, bloated bodies baptised for the afterlife in unassuming clothes. Aimless footprints scraped on thick browngold, mapping the vain expedition of perpetual novenas.

As I get impatient to go home, The homeless jump for joy over the windfall And are grateful of the rains and floods— The same rains and floods that displaced them last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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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Tuen Mun River by Florence Ng

Hidden by Isidoro M. Cruz

call me THE BIG DRAIN or Tuen Mun River and i instantly know if you are a TM local who is very likely to have grown up in a public housing estate, or the ghost of a tiger from the upstream Tiger Pit the kings of mountains they heard my song knew my red crab and mudskipper kids my mangroves shoals and lapping and children’s laughter at low tide all all are long gone long before the new town was born i’m so sorry but heaven’s messengers still come every winter is f ish so scarce these days that you guys fly all the way f rom Siberia for my rotten fish silence these birds you know keep to themselves in fact i’ve started to worry about them some dama and uncles have come to net those fish for sale what can i do for my old f riends to keep them hope i’m just a scar a dying past cutting through the heart of a forgotten town used to having things shoved down our throat factories an understaffed hospital the jam-packed & elephant rail a mountainous landfill a columbarium estate incinerators spitting uncles greyhaired housewives the maddest mentals locked i’m the anus managed by the drainage services department NO ENTRY joggers runners dog-walkers cyclists who would care to look at me high above my concrete-lined beds and banks going about their life my water doesn’t run out of their taps doesn’t flood their homes doesn’t rain on them but i smell i stink and if ever ever i dry up i’ll give the foulest odour that could sink a flying bird when a river’s crazy it could do anything a-n-y-t-h-i-n-g

Family rumour has it that our grandparents’ house in Manila was forcibly converted into soldiers’ quarters when Japan occupied the Philippines in the 1940s. When I was small, half in jest my older siblings spoke of abandoned treasures buried under that house: trunks full of gold bars or nuggets, supposed remnants of the famed Yamashita treasure, but none of us, even when the family was cashstrapped, ever thought of digging for them. For the most part the rumour was wishful thinking, but seeming bullet holes in the ceiling made us half-believe it. The house stood on exposed footings high enough back then, they said, to accommodate an air-raid shelter. As children we would kneel on the driveway and bend to peek through bays under the ground floor as though we were looking for a prized coin that had rolled under the bed, but all we could see was a wide bed of stones in a pool of water and rubbish scattered in places. Each time the level of the road and the driveway was raised for flood control, the openings under the house became smaller, until they were completely shut, along with the trea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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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ngs and places hidden for ages do come to light again: A statue of Hercules found by chance by public works crew cleaning a 100-year-old Roman sewer; in Turkey, the ancient, multilevel underground city of Derinkuyu discovered by construction workers after a mysterious room emerged during a house renovation; and in the Pyramid of Giza a secret chamber located by archeologists through cosmic ray imaging. Yet recently we have learned of the botched descent to the sunken Titanic of the Titan Submersible, the gnarled wreckage of which was found to contain human remains days after it imploded. In our country, rumours tracing the Marcos wealth to precolonial Tallano gold make me wonder: What lies under our grandparents’ house? Now that it is being demolished to give way to a new structure, will construction workers digging the ground strike gold or unearth skeletons? Or, as fate will have it, will they perish if a bomb buried there detonates upon contact? At a time we do not know, skeletons just might come out of our closets and rouse us from sleep: What have we been hiding? What is there to confess? And what kindness have we done in secret?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Sinking as Water by Aimee Faunillan Abella

Submarining by Deirdre Camba

In this moment I am water, not my mother’s daughter nor my husband’s wife.

S, what does water taste like in Korea? You can tell me the truth. Here’s mine: In my dreams, we never stop drinking. My mouth is still full of stars when you’re already pouring me another. No one says it but I know we’re both waiting for light to sink into the same trench. In other words, here I am, too. I know where we are. I’m a cheap oxymoron, and you're a cool burn conch. Only if you want, give me your hands and I’ll pour in a whole hemisphere. S, I’ve broken the surface again. Sometimes I forget that the sea is just another collapsed cup, marine life an extraterrestrial genesis. When I dream of you there’s no such thing as drowning. My pulse is slow on purpose and so is your sadness. Every sip is both undertow and osmosis and I don’t mind it here. My bronchioles, phantom. Primordial blue. The truth is I don’t remember when our constellations condensed into salt, or whose slowness descended to keep whom. But S, this far under, I wouldn’t have believed in the keeping. I'm happy to see you.

And this, my father’s house, a ship I struggle to ferry to drier, safer lands. But water has stealth and force. It comes bearing unwelcome gifts through the front door. Whose red slipper is this? I do not know. Swirling plastic bags bobbing, bottles gaping. Filth looking like driftwood. And these face masks are a vile joke, cruelty worse than contamination. But I am water. So these tears count as nothing. I am both submerged and submerging. Warm before the onslaught in the early hours of evening, I was broth in a pot, stove-simmering. Then shared in bowls ‘round the table now half-kneeling, bowing to the flood—its bosom rising and rising like an angry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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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Langit Lupa Others by Deirdre Camba because even then we were starving for show, we forced a game out of filling plastic buckets with everything except water, except we were all it, all at once, swimming for cover and running to some unsinkable base, somehow playing house and losing to it, oarless land lovers suddenly sub-sea level, and already astral projecting into semiimmediate futures: tomorrow we weren’t ladling furniture into bowls to carry up the stairs, we weren’t illegal amphibians, suburban cockroach, or precious tropical fish, our favourite things weren’t stacked in order, knock-off Jenga towers, ice ice, water, father I am trying to keep my feet dry, hurry mother, I am dying to save my last pair of sho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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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aiyan Victims Live On by Raiza F. Cabugwang —for all the Haiyan victims and their families Their briny beads of tears wade, wander in river water The same river that washed out, swallowed dreams—bitter water Their saline sweat cling to trunks of trees they clambered for life Soil is filtered by bones drenched in sinister seawater Air’s filled with children’s wails, mothers’ whines muffled by the wind And pleas, and prayers unheard by that murderer—water Each drop of rain—drip of tear; each blow of wind—windblown dream Each sun ray—ray of hope dimmed by that dream snatcher—water They live in people whose hands they held as they held their breath Their breath, they held because of that future-stealer—water Raiza, flood your poems with their voices drowned in the whirlpool Drown them in praises for braving that life-stealer—water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Flood” Coping Mechanism by Raiza F. Cabugwang A reporter went back to ground zero on the 10th anniversary of the disaster “How was it like rising from the rubble?” she asked a survivor After giving out a deep well sigh, and clearing off the cobwebs in her throat Concealing the cracks in her splintered heart, the survivor answered: “like lighting up candles and incense sticks for fumes and flames to usher them into the afterlife like piling up pan de sal afront their funeral photos for crumbs to leave trails they can trace if they miss home like cramming bouquets of orchids around their tombs for their scents to reek of my sorrow like going back to the scene of disaster tracing lip stains on broken glasses, footprints on flooded floors like donating to disaster relief operations exchanging used clothes and canned goods for faux relief like tithing during Sunday masses for gradual untethering from the survivor’s handcuffs like collecting dreamcatchers, hoarding sleeping pills for bed bugs and toss and turns like elevating the floors, building a second tier for disaster-proofing or any chance at inching closer to them like speaking in environmental forums amplifying voices with a guilt-clogged throat like clenching fists in climate change rallies making up for releasing grips to save one’s own life” As soon as the reporter turns off her recorder, a yellow butterfly enters Hovers over the survivor’s head, Then lands on a sunflower bathing in an hourglass va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5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Peace” (Continued) A Screen Siren’s Soliloquy by Amy Lee

i.

1937

‘Willow Frost’, my Chinese name Hollywood tried to tame my flame. Always the Dragon Lady or the seductress, ‘Lotus’. O-Lan, the Good Earth, should have been me. That Oscar could have been mine. History howls at how you tried to bury me. History resurrected me on a quarter at least.

ii.

1848

Departed China as a wife. Arrived as the Captain’s mistress to survive. The ‘finest-looking’ Chinese courtesan, they whispered. Behold my Clay Street brothels, businesses. My American Dream—to seek gold In ‘Warrior’—my legend forever told. The white men’s court banned my testimony. I still returned to die in this beautiful land. For I am Ah Toy ( 亞彩 ), no man’s toy.

iii.

2024

My father died when I was four. Brother killed onset. These tragedies, curses would have buried others. I am the Dragon’s daughter. Our Lee legacy kept alive. My father not cast in his own concept. Until I found his notes, drawings. Kung-fu legend, Chinatown’s survival. Asian-American narratives I revived. During the Covid anti-Asian hate, my show, Warrior, for all to re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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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The tree does not seek the wind The wind circles and taunt The leaves may fall, The branches break However many solstices, stones, scorns we face Our spirit, our voices, our faces never fade For you can’t bury the fire the beauty the light rising phoenixes ignite. Wildflowers from Taipei by Amy Lee I. This Washington cherry blossom greets meEvery April, a sea of pink cotton candy. It knows not to ask about my losses How I wept | For each petal fallen | Atlanta parlour. II. These Yangminshan snow comforted meAs Pa announced we were leaving. We’re migrating like these birds, Pa explained. How I hoped | We would | Return. III. That Shilin Residence reminded meWe worshiped the Chiangs. Did Madam Mei-ling miss her sisters as she pricked her fingers in the Rose Garden? Her Qipaos | Their Love for Power | White Terror. IV. This Sun Moon Lake pitied meI couldn’t find my reflection. How did I become so white-washed? How I treaded | Like a skidding stone V. Home, is not a piece of land on the map Home, is not carved by conquerors Home, is not broken by bigots Home, is never defeated Home will take me back even though I’ve already left. VI. For we are all Diaspora descendants. We are wildflowers. We bloom | Where we’re | Misplaced.


譯介天地

關於「樹」的談論 文

姜林靜

的存在先於人類。從古代文明中的巨樹崇拜,

因為它也包含對諸多不義的沉默!

到融雜各種意象的詠樹詩,樹不僅是樹,也

那安靜地穿過街道的人

是世界之鏡。有的樹孑然矗立在平原,有的樹緘默

對於困境中的朋友們

沉睡在高岩。有的樹能在白日灑下樹蔭,有的樹能

或許再也觸不可及?

在黑夜輕撫無眠。有的樹互不靠近,陰鬱地保持著 距離;有的樹總愛攜手,織出密網般的回憶。有的

的確,我還能自謀生計

樹讓人夢回溫暖的故鄉,有的樹卻肅穆得讓人黯然

但相信我,這只是偶然。

神傷……

我所做的無一有權讓我吃飽。

二 十 世 紀 德 語 詩 歌 中 關 於 樹 的 闡 述, 無 法

無非碰巧獲得饒恕。(若不走運,我就完蛋。)

繞 開 貝 爾 托 特• 布 萊 希 特(Bertolt Brecht) 寫 於

1934 年到 1938 年流亡期間的《致後人》(An die

他們對我說:吃吧喝吧!珍惜所有!

Nachgeborenen)。它是德語流亡文學中最重要的詩

然而我怎能去吃去喝,

篇之一,在後世也回聲悠遠。詩中的不少用法已成

當食物是從饑餓者那裏奪來,

為現代德語中的習慣用語,例如第一部分中出現的

當乾渴者手中沒有我的水杯?

「關於樹的談論」(das Gespräch über Bäume)。

但我還是吃了喝了。

這首詩歌共三段,第一段用現在時態,第二段用過 去時態,第三段用將來時態。「關於樹的談論」出

我也樂意變得睿智,

現在第一段,描繪詩人所處的「黑暗的時代」:

正如古書上所寫的那種睿智: 遠離世事紛爭,無畏地

是的,我生活在黑暗的時代!

度過短暫的人生。

天真爛漫的話是愚蠢的。光滑的額頭

即使不使用暴力

暗示著麻木不仁的心。那笑著的人

依舊能以德報怨

只是還未獲悉

不去實現願望,而是忘記願望,

這可怕的消息。

此謂明智。 但這一切我做不到:

這是怎樣的時代! 關於樹的談論幾乎成為一種罪行,

是的,我生活在黑暗的時代! (姜林靜 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7


Bertolt Brecht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布萊希特在 1933 年國會縱火案後就離開德國

開始流亡,在歐洲各國間輾轉多年後,才在 1941

格可謂背道而馳。雖然是一首自由體的無韻詩,但 布萊希特使用了許多古典哀歌中常用的「阿多尼斯

年定居美國。但由於他與共產主義之間的親緣性,

體」,即「揚抑抑 — 揚抑」,出自愛神阿芙羅狄

他在美國也頗受爭議,1948 年又回到東柏林。他的

忒為她的愛人阿多尼斯之死慟哭時所呼出的哀歎。

諸多重要戲劇作品也都出自這段流亡時期,如《伽

憂鬱的詩人在徹底的無望與微弱的希望之間徘徊、

利略傳》(1938/39)、《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

吶喊,他在詩歌最後一段指出,如果抒情性的、私

(1939)、《四川好人》(1943)等,這些作品都流

密性的寫作沒有出路,那麼帶有社會抱負與普世關

露出作者受到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的影響。而關

懷的公共性寫作,依舊可以遠離各種殺戮衝突、階

於這首詩歌的許多解讀也都是圍繞這一點,結合詩

級鬥爭,可以幫助人類重歸和諧之路。即便這個未

人的流亡背景和反納粹態度來進行的。但如果單從

來的理想世界屬於「你們」(即「後人」),即便

「關於樹的談論」切入,我們還能摸索到另一條闡

詩人只能看到它的輪廓,無法親自企及,正如摩西

讀的路徑。

只能在摩押地遙望迦南,自己卻無法進入神的這片

布萊希特在這首詩中顯然故意避免使用晦澀

應許之地,但整首詩歌在第三部分還是指向了希望:

艱深的隱喻,「關於樹的談論」是一處淺顯明白的

「你們,你們將從/吞沒了我們的洪水中浮出」。

指射。樹與森林在德國文化中被賦予了特殊的意

第一部分中個體性的「我」逐漸變得無關緊要,重

義,尤其是在浪漫主義時期,那是詭譎怪誕傳說的

要的是第三部分中群體性的「你們」,假如彼時的

發生地,是詩人遁世幽居的棲息地。但布萊希特卻

「你們」能寬恕此刻的「我們」,和解的時代就會

在這裏通過「關於樹的談論」這一表述提出了對傳

到來。詩歌是這樣結束的:

統「抒情詩」的質疑:在如此黑暗的時代,繼續以 浪漫主義的方式描繪自然,談論樹,歌詠月亮,讚

但你們,當終於到了

頌田園般恬靜安寧的生活,難道還有意義嗎?不僅

人與人互相幫助的時候

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是有罪的!「因為它也包含對

請懷著寬容地

諸多不義的沉默!」這是與阿多諾在 1949 年提出

紀念我們。

的「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殘酷的!」類似的控訴, 只不過比阿多諾早了十幾年,甚至還在第二次世界 大戰爆發之前,幾乎是預言性的。 布萊希特寫作這首詩歌時,正逢不惑之年, 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無法遵循古書中的所謂「睿智」,

這首〈致後人〉引起了同代人與後代人的諸 多回應,其中最著名的應該是保羅•策蘭(Paul Celan)題獻給布萊希特的短詩〈一片葉,沒有樹〉 (EIN BLATT, baumlos)。

無法心安理得地「吃吧喝吧,珍惜所有」,無法雲 淡風輕地「遠離世事紛爭,無畏地度過短暫的人

這是怎樣的時代,

生」。因為良心告訴他,個人的幸福安穩,甚至苟

談論

活都不過是「偶然」,是「碰巧獲得饒恕」。無論

幾乎是一種罪行,

是賀拉斯所宣揚的「Carpe diem」(把握今朝),

因為它包含了

還是所羅門王在《傳道書》中所傳遞的智慧(見《傳

已說過的許許多多?

道書》3:12–13,9:7),甚至是布萊希特尤其珍視

(姜林靜 譯)

的中國智慧 ——「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都無法 成為詩人在「黑暗時代」的處事準則。

表面上看,這似乎是策蘭對布萊希特詩歌的

雖然「關於樹的談論幾乎成為一種罪行」,

「否定」式回應 —— 原詩中的「樹」被強行抽除了。

但傳統抒情詩的無力並不意味著深陷黑暗時代的詩

這展現了策蘭比布萊希特更激進、更絕望的語言觀:

人只能沉默,就應該停止閱讀、寫作和思考。〈致

不僅「關於樹的談論幾乎成為一種罪行」,也就是

後人〉是一首現代哀歌,有著沉重而崇高的基調,

說,不僅傳統的抒情詩業已死去,甚至布萊希特認

簡潔明晰的文字與當時德語詩壇盛行的表現主義風

為還存有希望的公眾性寫作、政治性詩歌也已走向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9


窮途末路。人們已經談得太多,在紛繁複雜的談論

全由她們來宣佈。

中萌生出罪與惡,以至於「談論」本身就是一種罪

(姜林靜 譯)

行了。策蘭質疑人類脫離實際行動的「談論」,也 質疑語言本身的功效,但他依舊在絕望中書寫,在

北歐神話中坐在「世界之樹」下的諾倫三女

尋找一種重歸「言說」本質的詩,一種逐漸走向「沉

神形象,與古羅馬神話中的帕耳開(Parcae)或古

默」的詩。

希臘神話中的摩伊賴(Moirae)很接近。在各種文

這首詩歌標題中大寫的「BLATT」(葉)一

學和繪畫作品中,她們常常被描繪為正在紡織線、

詞有雙重含義。它既可以與標題中出現的「Baum」

放開線和剪斷線的三位元老婦人。無論是在希伯來

(樹)聯繫起來指代樹葉,也可以作為一個數量詞:

傳統中,還是古希臘、古羅馬和北歐神話裏,樹都

一片葉,一頁紙,一首詩。

代表著生命的起源,代表著人類墮落前的完滿。

《創世記》中,神在第三日創造了樹,並使

因此,策蘭詩中「baumlos」(沒有樹)一詞

它們結各種各樣的果子,然後神才從塵土中造了亞

也就代表著生命的喪失,代表著背離生命之根源。

當,讓他管理伊甸園中個各種果樹。而在《詩體艾

「EIN BLATT, baumlos」這個標題就蘊含了兩種

達》的首篇〈女巫的寓言〉(Völuspá)中,出現了

含義 —— 首先是一片已失去樹的葉子,就如同語

一棵名叫尤克特拉希爾(Yggdrasil)的白蠟樹,這

言在被人類濫用的過程中早已脫離了其神聖本源。

棵高聳入雲的「世界之樹」掌控著人類的命運,它

「太初有道」意味著「言說」本應像樹上的葉子般

的枝幹伸展到九界之外,連接著天界、地界與冥界。

與世界的本源緊緊相依。其次是一首被剝離了樹的

巨樹下是澆灌大樹根系的烏爾德之泉,泉邊坐著諾

詩,是從布萊希特時代到策蘭時代的轉變。詩歌

倫三女神:司管「過去」的烏爾德(Urd),司管「現

作於 1968 年,在六十年代的左翼學生運動中,許

在」的薇爾丹蒂(Werdandi),以及司管「未來」

多歐洲年輕人都視自己為布萊希特隔空呼喚的「後

的詩寇特(Skuld):

人」,是能夠將平等與和睦重新帶入人類社會的一 代人。但是在這政治狂熱的時代,策蘭卻只瞥見了

我知有棵白蠟樹,

黑暗與無望的升級。兩年後,他在巴黎的米拉波橋

叫尤克特拉希爾,

上投入了冰冷的塞納河。這首詩歌收錄在了他死後

高高聳立的大樹,

一年出版的詩集《雪部》(Schneepart)中,語言如

被白雲霧靄環繞;

雪般純淨,也如雪般沉入寂靜。死亡是隔絕,還是

從樹上滴下露水,

歸鄉?

直直落入穹谷。

與 保 羅• 策 蘭 同 屬 戰 後「47 社 」(Gruppe

這常青樹矗立在

47)的德國詩人君特•艾希(Günter Eich),卻在

烏爾德泉水之上。

詩歌〈一個夏末〉(Ende eines Sommers)的開篇, 就將「關於樹的談論」重新召喚進戰後的詩歌中:

從那邊走過來 博古通今的婦女,

誰會願意缺少樹的慰藉而活!

從湖中來的三位, 靜坐在樹梢下。

它們在死裏也有份,這真好!

一位名叫烏爾德,

桃子豐收,李子色熟,

一位叫薇爾丹蒂:

時間在橋拱下簌簌流走。

她們在木頭上雕刻; 第三位名叫詩寇特。

我寄絕望於遷徙的鳥群,

她們鋪設著宿命,

它們從容地估算在永恆中的份額。

生命由她們決定。

它們的路途

人類家族的命運,

在樹葉中可見有如昏暗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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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edrich Wilhelm Heine- Yggdrasil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翅膀的擺動將果實染熟。

它們年復一年地往來於相同的路途,這在人類看來 無疑是一種「昏暗的束縛」,於鳥群卻不過是必然

這就是忍耐。

的秩序與規則,是讓人類無法簡單釋懷的因果 ——

飛鳥之書不久就會被揭開,

「翅膀的擺動」為因,「果實染熟」為果。 在克里姆特(Gustav Klimt)金碧輝煌的作品

便會在舌下嘗到銅幣。 (姜林靜 譯)

《生命樹》(Lebensbaum)中,我們不僅能看到生 生不息不斷向畫框外捲曲與伸展的枝葉,看到龐大

這首詩歌收錄在 1955 年出版的詩集《雨之信

生命體系中糾葛著的愛與慾,還有站在畫面正中央

息》(Botschaften des Regens)中。艾希在 1950 年的

樹枝上的一隻象徵著死亡的黑鳥。它如此漠然地背

「47 社」聚會上朗誦了這首詩歌,並在那一年獲

對著我們,恰如死之堅強。生與死是捆綁在一起的。

得了該社首次頒發的文學獎。這是一首在黑暗時代

帕耳開不僅紡織生命之線,也剪斷生命之線。

之後繼續談論樹,繼續讚頌自然的詩,詩人在獨立

無論是在二十世紀初維也納分離派的畫中,

成段的開篇就毋庸置疑地宣告:「誰會願意缺少樹

還是兩次世界大戰過後艾希的詩裏,「樹」與「鳥」

的慰藉而活!」第二行詩便峰迴路轉:「樹」之所

都在表達著《傳道書》中的定論:「凡事都有定期,

以帶來慰藉,並不因為它在傳統文化中所象徵的生

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但這已不

命力,而恰恰相反,因為它「在死裏也有份」,它

僅是布萊希特之所謂「古書上所寫的睿智」,而是

也無法抵擋絕對的死亡。詩人描繪的「夏末」圖

面對歷史現實中的拆毀、沉淪、殺戮之後產生的斷

景 —— 果實開始成熟,樹影斑駁,流水簌簌,都

念。

讓人想到不斷消逝的時間,一切都無法逃脫時間的 網羅。

「這就是忍耐」—— 彷彿在靜默中升起一首 時代的哀歌。接受裹挾所有生命的虛空,接受生命

希望是縹緲的,絕望卻是絕對的。因此「我」

的盡頭是死亡。最後兩行詩中,艾希依舊回到了希

只能寄絕望於在夏末開始漫長遷徙之路的鳥群。它

伯來與古希臘傳統中,詩人的自造詞「飛鳥之書」

們也同樣無法阻擋死亡,也必須屈服於時間,卻可

(Vogelschrift)在上下文中可以被理解為「闡釋鳥

以「從容地」面對在「永恆中」被賦予的「份額」。

兒飛行之謎的書卷」,而結合「揭開」(entsiegelt)

鳥群的「從容」與人類的「絕望」形成了對比 ——

這一動詞,又讓人聯想到《啟示錄》中在末日審判

Gustav Klimt- Lebensbaum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John Roddam Spencer Stanhope - Charon and Psyche

時揭開的七印(見《啟示錄》5:1–5)。那也正是「在

(Gottfried von Einem)根據布萊希特的詩創作了

舌下嘗到銅幣」的時刻,那銅幣是給船夫卡戎的船

一首康塔塔《致後人》(Op.42),並在 1975 年聯

票,是渡過冥河的保障。

合國成立三十周年之際在紐約首演(朱利尼指揮維

由 此 可 見, 在 布 萊 希 特 之 後,「 關 於 樹 的

也納交響樂團),使其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象徵。

談論」就被帶入了形形色色的現代語境中,在此

值得思考的是,基督教的創世傳統中除了生

再舉幾例。在奧地利詩人艾里希.弗立特(Erich

命之樹,還有一棵神奇的「分別善惡之樹」。神吩

Fried)1966 年的《關於樹的談論》(Gespräch über

咐亞當不可吃這樹上的果子,不然就必死。但夏娃

Bäume)一詩中,該表述被引入關於越南戰爭的討

聽從了蛇的誘惑,吃了樹上結的果子,又拿給亞當

論中,用以展現隔岸觀火的歐洲市民階層對他人命

吃,導致人被逐出伊甸園。可以說,那棵「分別善

運的漠視:「園丁修剪枝葉之後/我的蘋果個頭變

惡之樹」不僅設立了界限,也讓人第一次站在抉擇

大了/但梨樹的葉子/卻病了,蜷成一團。/在越

面前。與其他被造的動物、植物不同,人並非只被

南,樹上的葉子落光了」。德國作家漢斯 · 克里斯

預定在一條單行道上,而是被賦予了自由意志,被

多夫 · 布赫(Hans Christoph Buch)又讓該表述進

放置在一個開放的處境。是否願意遵從神的命令,

入了現代環保語境,人類對自然的過度掠奪讓他質

選擇不吃「分別善惡之樹」上的果子,也就是人是

疑,我們在未來是否還擁有可以談論的樹:「發生

否甘願為人,甘願為受造物,甘願在有限的權利中

了甚麼?/為甚麼對於我們來說,/『關於樹的談

生活的問題。歸根究底,這是人被賦予各種關係之

論幾乎成為一種罪行』/這句話在今天本身似乎/

後(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家庭關係、人與世界之間的

就是一種罪行?/因為我們無法確定,/在百年之

治理關係),擺在人面前的又一個根本問題:人神

後/到底還有沒有樹。」此外,奧地利作曲家艾能

之間的關係。或許正因如此,有自由選擇權的人永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Lucas Cranach der Ältere - Der Baum der Erkenntnis 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遠都在與己、與人、與神角力的過程中,也就無法 做到像「樹」或「鳥」那樣從容地面對必然之死, 勢必會恐懼會絕望,也勢必會在黑暗中尋求慰藉與 希望。或許正因如此,僅僅象徵著生命的樹,或僅 僅象徵著「在死裏也有份」的樹,都無法給人帶來 真正的慰藉與希望。 幸好樹並不只是向死而生。古希臘神話中的 植物之神阿多尼斯雖然經歷了痛苦的死亡,卻也是 復活之神,在四季的更替中死而復生。而《啟示錄》 中那揭開七印之日是終末之日,也是和解之日,是 「得勝者」被賜予生命樹上豐碩果子的時刻(見《啟 示錄》2:7)。這種得勝,不僅僅是憑藉己力砥鋒挺 鍔、浴血奮戰,也是每個了然「在死裏也有份」的 生命經歷了痛苦的黑暗時代後,於忍耐與寬恕中的 反敗為勝。 V (轉載自《書城》2021 年 3 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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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巴斯特納克自傳裏 關於里爾克的兩三點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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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燕飛


里斯•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是二十 世紀俄國著名詩人、作家。他出生於藝術家 庭, 父 親 萊 昂 尼 德• 巴 斯 特 納 克(Leonid Paster-

nak) 是 俄 羅 斯 著 名 的 畫 家, 母 親 是 鋼 琴 家。 其 家 庭 與 托 爾 斯 泰(Leo Tolstoy)、 拉 赫 瑪 尼 諾 夫 (Sergei Rachmaninoff)、 斯 克 里 亞 賓(Alexander Scriabin)和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往來。年 幼的巴斯特納克展現出對藝術和文學的熱愛。1912 年,他放棄音樂前往馬爾堡攻讀哲學,一年後經意 大利返回莫斯科,決定捨棄哲學,決志投身詩歌事 業。 巴斯特納克的自傳性隨筆 An Essay in Autobiog-

raphy (1957),篇幅不長,收錄散文六篇。由俄語翻 譯的英文版並收錄其 1955–1959 年詩作,為 Poems

對方是當時俄羅斯在世最優秀的其中一位文學家。 然而翻譯,撇除了純粹保育另一種語言的原因 —— 這裏是德語,大概是為了達到流傳和推廣作品的目 的。這意味著里爾克有將德羅贊的詩歌推廣到德語 世界的想法和決心。他的用心良苦。 有評論認為,德羅贊僅憑名聲和詩歌成就,是 無法使他在現代俄羅斯詩歌史上獲得永久地位,不 過對於成為蘇維埃俄國一名作家、獲得真正意義上 「民主的」、蘇維埃詩人一席位,這是肯定的。與 此同時,他幾乎等同在歐洲文壇上消失了。因而也 就不難理解里爾克為甚麼要推崇一位被時人認為是 「農民詩人」的作家。筆者認為,里爾克希望用自 己的世界觀、自己在德語文學世界的影響力去重構 德羅贊的平庸 —— 或者,農民詩歌的特質?而事

1955–1959: An Essay in Autobiography,1990 年 倫 敦 出版。 六篇自傳式散文,記錄了他早期的生活經歷、 與俄國作曲家斯克里亞賓、俄國同時代文學藝術界 人物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茨維 塔 耶 娃(Marina Tsvetayeva)、 布 洛 克(Alexander Blok)等交誼。其中有涉及德語詩人里爾克的段落, 就在其所記錄的「1900 年代」。筆者認為有趣,亦 可看出同為詩人的巴斯特納克,憶述前塵往事,對 這位奧地利詩人的印象或評價。(巴斯特納克本人 亦為出色的翻譯家,原著自傳尚有翻譯里爾克的詩 作多首,惟這部英文本未有著錄) 1900 年,里爾克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Yasnaya

Polyana)拜訪俄國文學家托爾斯泰。這是他第二次 俄國之旅。傳記裏,還特別提及里爾克與一位俄國 詩人 —— 德羅贊(Spiridon Drozhzhin),在一個 名為扎維多沃(Zavidovo)的鄉間度過暑假。後者, 在巴斯特納克自傳裏被形容為「農民詩人」。 這段記述,可圈可點。巴斯特納克似乎不若後 來評論所熱衷,關注里爾克對於這位自學成材的農 民詩人的詩歌所表現出的興趣、興趣裏的誇張與熱 情。或者,巴斯特納克的沉默,已經是對他們關係 的最好解讀和揣測? 里爾克對俄國和俄國文化感興趣是眾所周知 的。在莎樂美(Lou Andreas Salomé)的建議下, 里爾克開始認真研究俄國文學。這裏的「農民詩人」

實上,雖然里爾克未有成功地將德羅贊的詩歌推廣 到國外,但也不可否認二人在文學世界中的遇合, 本身就是文學宴席上被虛無之手端上來的一道菜 餚。它是被冷落了,還是也有飢腸轆轆的飢渴者對 其無盡的回味? 里爾克不可能幫助德羅贊的作品在德語世界廣 為流傳,原因很簡單,他的詩作不值得那樣的肯定。 固然,這並不妨礙德羅贊的作品對里爾克產生的意 義和影響。然而,巴斯特納克在其自傳中提及德羅 贊,其重點亦非評論一貫熱衷討論的,即筆者以上 淺嘗輒止的解讀。 前面所說,里爾克和德羅贊度假的鄉間在扎 維多沃。巴斯特納克特意指出,這個地方和克林 (Klin)很近。(扎維多沃,是俄國歷代官邸所在 地。克林,按俄語字面理解為「楔形」。它是莫斯 科西北約九十公里的一個小鎮,在俄羅斯文化史上 具有重要地位,許多著名的俄羅斯藝術家和作家都 與克林有密切淵源,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晚年就定 居在克林。很多藝術家都被克林地區迷人的自然風 光所吸引,並以此為創作靈感。)巴斯特納克固然 點到即止,只提及里爾克認識其父,他們有交往。 (筆者按:里爾克 1899 年在俄國,首次與萊昂尼德. 巴斯特納克見面。) 巴斯特納克似是要交代最初朦朧的記憶,他剛 從柏林回到莫斯科不久,一位偉大的德語當代抒情 詩人就進入他的生命。1900 年,巴斯特納克只有十

並無貶抑,只是當時里爾克在德語文學界已有享有 名氣,評論對於二人交往也眾說紛紜。其中有言論 即謂里爾克從翻譯德羅贊的詩歌中獲得創作靈感和 意象的啟發。里爾克曾翻譯德羅贊的詩歌,並認為

歲,在一趟火車旅程上他遇見里爾克了。巴斯特納 克在其 Safe Conduct(另一自傳文字,並將其獻給里 爾克)有更詳細與里爾克交遊的細節。 巴斯特納克回憶遙遠的早年,當里爾克早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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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出版的時候,對方都會給自己的父親寄來他的詩 集,並題寫親切的獻詞。那年冬天,有兩本詩集碰 巧落入他的手中 —— 它們已經抵達府上有一段時 間,這兩本書以同樣堅持不懈的、無條件的凝重, 以及語言使用的直接性使他感到震撼,就像布洛克 最初使他驚訝那樣。 布洛克比巴斯特納克年長十歲,是早期俄國象 徵主義的代表人物,其作品和思想對巴斯特納克的 青年時代產生過重要影響。在巴斯特納克看來,布 洛克視散文為詩歌的源泉,然而布洛克未有將此融 入其詩作中,與里爾克矢志建構詩歌風格的做法不 同。里爾克是在當時的小說家(托爾斯泰、福樓拜、 普魯斯特等)富於描述性和心理發現的基礎上,將 它們緊密聯繫到他自己的詩歌語言和風格中。他不

哈倫說:「他是歐洲最出色的詩人,也是我摯愛的 結拜兄弟。」 巴斯特納克的自傳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線索,讓 讀者更好地理解里爾克與俄國同輩詩人的交往,以 及里爾克的文化視野。相信這種交流也在一定程度 上影響里爾克後來的創作。 V

止遨遊在書籍的世界,他身體力行結交文學藝術界 的人物,與他們碰面、交流和切磋,巴斯特納克自 傳裏提及的人物、地點就是最好的例子。 巴斯特納克又謂,在俄國,里爾克鮮為人知。 他為數不多的譯本都不成功。這不能怪責譯者,並 認為他們習慣傳達含義,而不是語調,而在里爾克 那裏,「語調」(tone)就是一切。這段評論並非 毫無根據。巴斯特納克的母親是鋼琴演奏家,他最 初的夢想是成為作曲家,其人生之初,受斯克里亞 賓啟發而學習音樂。有六年為音樂而活,本身達到 鋼琴演奏水平,故其音樂造詣之高毋庸置疑。所以, 他以音樂詩學的素養,從音樂角度評價里爾克的諸 多譯本。大概可以臆測,原著自傳所翻譯多首里爾 克的詩作,可為其評論的「語調」一詞作註腳。 不過,關於里爾克在俄國的「默默無聞」,可 能有誇張之嫌,畢竟巴斯特納克接著說,迄至 1913 年某一天,他才知道里爾克在國外的聲譽。當時, 適逢比利時詩人埃米爾•凡爾哈倫(Émile Verhaeren)在莫斯科講學,同時為巴斯特納克的父親當模 特。他的父親畫肖像時有一個習慣,為使他的模特 面部表情不會僵硬、了無生氣,他會要求巴斯特納 克去逗樂他的模特。巴斯特納克是凡爾哈倫作品的 忠實崇拜者,他先是談起了對方的作品,然後他以 另一種方式,詢問他是否聽過里爾克。出乎他意料, 他無法想像凡爾哈倫真的認識里爾克。根據巴斯特 納克自傳,凡爾哈倫當時「徹底變了樣」(transfigured,意謂容光煥發,面貌煥然一新),似乎與 充當模特時呈現出精神、心理或形而上所經歷的內 在轉變。僅僅是聽到里爾克的名字,凡爾哈倫的表 情就發生了變化,這是他的父親求之不得的。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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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譯介天地

【俄】鮑里斯•巴斯特納克 Boris Pasternak 詩八首 譯

麥燕飛

二月

春日

二月。取墨哭泣! 痛哭流涕 —— 續寫續寫 二月,咆哮的泥漿 如同黑泉在燃燒。

何等繁多的花蕾 —— 黏糊糊的,模糊不清 —— 黏在枝條上像香煙蒂! 四月點燃了。公園發出 一種成熟的心情,林木呼喊著回應。

花半盧布僱一輛馬車, 穿過鐘聲和車輪的哀鳴 駛向黑雨淋漓之地, 比墨水和淚水還要響亮 ——

森林的頸項被羽毛織成喉嚨 緊緊套住 —— 一隻被網獲的水牛, 呻吟聲像大教堂的管風琴, 鋼鐵角鬥士在奏響奏鳴曲。

就像曬焦的梨子 無數烏鴉將從樹上落下 直接砸進水坑,如同雪崩 乾涸的悲傷落入眼底。

詩歌!做一塊希臘海綿,擁有柔軟的觸鬚 —— 我將把你放在潮濕的綠色 花園長凳板上,置身於 所有黏糊糊的葉影下 —— 長出

下面 —— 融雪的黑斑在暗沉, 風聲無不為呼喊所洞穿, 而詩 —— 越隨意越真實 —— 隨著嗚咽聲迸發而成形。

繁茂的褶邊和巨大的流蘇, 飲下雲彩,吸納溝壑。 而且,詩歌啊,在晚上我會把你擠出來 為健康的紙張解渴。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尋蘑菇

選自《紀念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長途跋涉。 樹木與水溝。 我們蹣跚而行 去尋找蘑菇,

要想像 你不存在 和想像你是個吝嗇的富翁 與饑餓的姐妹們為鄰。

一個又一個 在白晝中潛入 遊蕩 在濕潤的林中。

我能為你做甚麼?請說。 有一種微妙的譴責 在 你走自己的路上。

從林間空隙 透進的陽光 探尋黑暗叢林 棕色與黃色的蘑菇

損失是謎題。徒勞地 我嘗試尋找 答案。 死亡沒有輪廓。

隱藏於樹樁旁, 成為鳥的長凳。 我們只有自己的影子 作為指引。

半語、絆舌,迷惑 —— 唯一 對復活的信仰 作為方向。

九月短暫 把時光分割, 黃昏搖晃 卻找不到我們。

冬天締造了輝煌的紀念: 黃昏一瞥、 加入醋栗,倒入葡萄酒 —— 這就是你的紀念餐!

滿載而歸 籃筐鼓脹, 松菇佔了 一半收獲。

一棵蘋果樹在飄移中 小鎮被雪包裹, 那景象徬徨終年 都是你的墳墓,你的墓碑。

身後的一天, 被石牆的森林阻隔, 迅速燃盡 在世間的榮耀中。

面對上帝,你伸出雙手 從大地之上向祂伸去, 就像從前 你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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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之星 冬天已經很深了。 風呼嘯而過。 在山間洞穴裏寒冷徹骨 但孩童安然沉睡。 因為牛的呼吸驅散寒冷。 農場動物的呼吸 此起彼落: 溫暖的薄霧籠罩在他躺臥的搖籃上。 牧羊人雖然還未完全清醒, 抖掉外套上 大麥和燕麥的糠秕, 從懸崖上凝視夜色的深邃。 遠處雪地田野,附近有一座小教堂 古老的墳墓和它們的欄杆, 被大雪所困的農場拖拉機 墓地之上繁星點點的夜空。 近處一旁並不熟悉的地方 羞澀如同微光 在夜幕中的一間小屋, 星光引領通往伯利恆的路。 如同一座巍峨的乾草堆 遠離天空之下,遠離神明 彷彿它反射著火焰的光芒 一座點燃的農場,正在熊熊燃燒。 這團高聳的火焰,光芒璀璨 聳立於一片創造之中。 造物見此新星天際冉冉升起 感到萬分驚愕。 觀察它的紅色火焰光暈 如此迫切、熾熱地閃耀 也在召喚他們前進 三位睿智的星象家匆忙趕來。 隨後駱駝馱著高高堆起的禮物而來, 緊接著,馱著貨物的驢子沿山坡踽踽而下 形體越發細小 整個未來似乎悄然浮現 在遙遠的天空中。

所有世紀的思想,所有的世界和夢想, 所有未來的博物館和美術館, 所有童話般的惡作劇和所有魔術師的陰謀, 還有所有明亮的花圈和聖誕樹, 所有童年的希望,所有閃爍的火焰, 金屬亮片華麗的色彩…… ……平原上的風越加凜冽…… ……所有金色玻璃製作的蘋果和裝飾品…… 雖然池塘的一部分被樹木遮擋 牧羊人仍能看到池塘剩餘部分 最上方的樹枝和白嘴鴉群, 駱駝和驢子都清晰可見 路過池塘邊時,「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尋找這個奇蹟並表達我們的讚美,」 他們一邊說,一邊勒緊自己的毛皮以抵禦寒冷的天氣。 夜晚是一個寒冷的寓言 不被注意的沉默身影 雪堆中不時冒出,與人會合。 狗黏在牧童身邊,用鼻子蹭他, 緊張地吠叫,擔心最壞的情況會發生。 同一片土地上,在人群中 在相同的道路上,行走著許多天使 儘管無體無形,所以 他留下的只是他的足跡。 當第一縷陽光照亮雪松樹幹時 人群正聚集在一塊大石頭周圍。 「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瑪利亞輪流問他們。 「一群貧窮的牧羊人和博學的占星家, 來這裏為你們兩位獻上讚美。」 「你們都擠不進去!在門口等一會兒……」 在清晨灰濛濛的時刻 牧人和牧民四處奔跑。 討論在農民和馬夫之間爆發 當他們成群結隊地圍繞在水源噴口附近時, 驢子不停地踢著,駱駝不停地呻吟。 天空發白,最後一顆星 也像滾燙的煤炭被刷掉了。 在所有希望越過門檻的雜亂人群中 唯有賢士允許進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雷雨,瞬間永恆 他睡得正香,容光煥發,就像 他的橡木乾草箱裏,陰暗角落的一束月光。 不是用毛皮或羊皮來為他取暖, 而是驢嘴和牛的鼻孔。

夏天離開了站台 和候車室。它摘下帽子, 咔嚓咔嚓拍下耀眼的照片, 為夜間的雷雨留念。

他們站在陰影裏竊竊私語了一會兒, 但發現沒甚麼可說的,直到其中一個人 感到有一隻手輕推他向前。他抬頭看見 在門口,不遠處 像一位特殊的客人,凝視著瑪利亞, 耶穌降生之星。

丁香花黯然失色。 雷鳴從田野上奔騰 伴隨著一束閃電 點亮高樓大廈的窗戶。

悲傷花園 可怕!它滴答作響,聆聽著 —— 無論它在世上是否孤獨 像蕾絲一樣碾碎窗邊的枝條, 還是有人在注視?

當惡意的歡愉如洪流般湧下 沖刷波紋狀的鐵皮, 大雨如同炭筆勾勒在畫布 猛烈地灑向了籬笆, 意識的雪崩開始 閃爍:光明,似乎很快 淹沒理性的最後角落 那裏現在亮如正午。

哈姆雷特

雖然如此,仍可觸感 多孔大地繃緊的膨脹, 遠處,如同八月可聽, 午夜在田野裏成熟。

嘈雜漸歇;獨自站在舞台上, 倚在牆上,我努力傾聽 命運曲折變幻 的遙遠迴響。

無聲無息,無人見證。 確信那裏沒有人在, 它便重新開始它的遊戲 滾落屋頂,掠過排水溝。

千盞閃爍的歌劇望遠鏡 將黑暗聚焦到我的眼中。 父啊,若有可能 —— 讓這苦杯繞過我吧。

我將它舉到唇邊傾聽 —— 是我獨自一人於世, 準備隨時放聲痛哭, 還是有人在注視?

我愛祢執拗的旨意, 我同意把這個角色扮演。 但現在上演的另一齣戲 —— 這一次,請把我排除……

沉默。沒有一絲動靜。 沒有光點,只有穿著拖鞋 奇怪的吞嚥聲和水聲, 間歇間充滿歎息和淚水。

場次無法重新安排 前路無返。 獨自面對四面楚歌: 生活並非一次平坦的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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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宇宙

Helen Vendler 的最後回眸 文

劉偉聰

天《紐約時報》的訃文澄明如水,彷彿不曾 老去的月光:

In an era dominated by poststructuralist and po-

litically influenced literary criticism, Ms. Vendler,

who taught at Harvard for more than 30 years, adhered to the old-fashioned method of close

reading, going methodically line by line, word

by word, to expose a poem’s inner workings and emotional roots.(拙譯:舉世滔滔,或競以後

有 趣 的 是, 美 國 文 評 人 Joel Brouwer 也 曾

將 Vendler 和 Bloom 相 提 並 論:“Vendler has done perhaps more than any other living critic to shape — I

might almost say ‘create’ — our understanding of poet-

ry in English,…… Were it not for Harold Bloom, the ‘perhaps’ would be unnecessary.” 2

依 Brouwer 的意思推敲,Bloom 和 Vendler 實

一時瑜亮,煥發詩評「創作」(create not shape! ), 卻靡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慨,兩相輝映,人間 詩藝的清輝便亮麗多啦。

結構主義者自居,或輒以政治凌駕文學批評, 然 Vendler 女史執教哈佛逾三十載,鶴立不群,

詩評人

恆樂以往日文本細讀之法為經為緯,一行一 字,靡不用心,務求發明詩中文理脈絡與乎情 之所繫。) 那天是今年 4 月 23 日,Helen Vendler 羽化仙 遊,享壽九十。Vendler 從來便是那麼的一瓣舊時 月色,在哈佛教詩,以精讀細讀之法(close reading) 教詩教了三十多年,桃李有言無言,早已自 成蹊徑。我難免由此而及彼,想起也是高山仰止的 Harold Bloom。Bloom 在耶魯那邊一教便是半個世 紀,教的也是文本細讀的功夫,年前仙逝,壽逾耄 耋,Vendler 曾譽之為 “the foremost critic of his generation”。1

Vendler 跟 Bloom 相似,不喜歡太多玄奧的理 論,彷彿只管詩、詩意、詩語和詩人: In writing on poets, I have wanted to connect

inseparably—as they are connected in the fluent progress of a poem— imagination, feeling, and stylistic originality. Each poet presents a new sty-

listic field; and one must perceive, in each case, a map by which one can draw a path from stylistic result back to imaginative and emotional cause. 3

將作品風格與修辭繫上作者的想像和感情,又

1

New York Times, May 7, 2010.

3

Helen Vendler, The Ocean, the Bird, and the Schola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12.

2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2015.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Helen Vendler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再由想像和感情回溯詩的漫語,以志逆意,又憑詩 以伸志,說詩的過程中沒有神奇子彈,大概只有細

poet),語調酸苦;再往後的四句,復進一步,說

的已不單是自己的詩,而是對方太完美(That you

細的推敲和尋常的體會,細雨和風人便歸,Vendler

are you),一切詩歌已再無用武之地!末二句縱無

彷彿如是說。

可奈可,卻還是情理之中:你是不死靈魂,長活在

在實踐中,Vendler 的尋常容易或成了我們不

我輩凡人口耳之間!

太容易的追尋和跋涉。很多年前,我試讀 Vendler

評註的莎翁商籟 The Art of Shakespeare’s Sonnets,差不

我喜孜孜唷,層層推進,自以為解得快意當 前! 孰 料 好 戲 便 在 後 頭, Vendler 竟 接 著 說, 這

多一下子便給書上序言的一道猾獪嚇怕了。Vendler 在書序上錄了如下一首「莎翁商籟」:

「詩」雖然句句莎翁,卻一切不足道!「詩」中雖 有詩人的心跡,如仰慕、謙卑、禮讚等的上下忐忑,

Oh how I faint when I of you do write,

但了無 structural coherence, logical development 和 a

And in the praise thereof spends all his might,

籟詩!甚麼才是莎翁的詩? Vendler 說:“…the fun-

Knowing a better spirit doth use your name,

To make me tongue-tied speaking of your fame. I never saw that you did painting need,

And therefore to your fair no painting set;

I found, or thought I found, you did exceed The barren tender of a poet’s debt.

Lean penury within that pen doth dwell,

That to his subject lends not some small glory, Be he that writes of you, if he can tell

That you are you, so dignified his story. You still shall live—such virtue hath my pen—

Where breath most breathes, even in the mouths of men.

我們(其實只有我吧?)乍看乍讀,感覺很

unity of play,縱合十四行詩格,也永不屬莎翁的商 damental act of a Shakespearean poem…is to unfold

itself in a developing dynamic of thought and feeling marked by a unifying play of mind and language.” 4

Vendler 這說法並不太神奇,可謂是 close read-

ing 二字略進一步的長版本,難則難在如何巧手應

用在某一首特定的莎翁詩上。我在解讀上邊的那 首莎翁「偽」詩時,也多少考慮了那 fundamental act 的磚磚瓦瓦,細緻入微處跟 Vendler 對那原來四 首的解釋自有天壤之別,5 但怎地我跟伊人對這首 「偽」詩所見卻是迥然大異? 其實 Vendler 此處對 structural coherence, logical

development 及 unity of play 等尚語焉不詳,止於拈

花示意。待後來我讀到伊人 2004 年刊出的一卷小 書 Poets Thinking,才見拈花者的娓娓道來:“Poetry

has often been considered an irrational genre, more expressive than logical, more given to meditation than to coherent or defensible argument.” 6

Vendler 這麼說,當然絕不同意詩歌竟會是玄

商籟很莎士比亞吧!然而,儘管每行每字皆來自莎 翁筆下,但這十四行卻是 Vendler 摘自四首莎翁不

奧不可解,故接著說:

同 的 商 籟( 依 次 是 第 80、83、84 和 81 首 ), 重

嵌以成篇。我不虞有詐,竟喜作解人,眼中看到這 十四行吟的是一位年輕詩人患得患失的聲音,如首 四行寫詩人眼中心上的一位更高眉的對手(還是愛 人?),自慚得無言以對(tongue-tied);接下來 的四句更寫對方的姣好,姣好得在他(她)面前, 莎翁自身也不過是巴巴可憐的蹩腳詩人(a barren 4

Vendler, The Art of Shakespeare’s Sonne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5.

6

Vendler, Poets Thinking, 1.

5

It is not obvious where “thinking” as such (by contrast to “inspiration”) occurs in poetry. Is it part

of “inspiration?” (But that word means “breathing

in,” a process hardly comparable to thinking.) Is

thinking evident in the finished poem? A poem, after all, need not make an obvious argument; it

Vendler, The Art of Shakespeare’s Sonnets, 357–37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need not adduce evidence; it need not assert a

visibly new insight; it may be independent of a re-

取得一個位置,且開始思考 繁瑣的現象與本體之所以相對稱

ceived cultural “system” (Blake: “I must create my

復彼此抵消就可以構架為一永恆的

Vendler 認為詩中自有「思考 / 思想」(think-

詩人的思考開啟出現象和本體的對稱構架,遂

own system or be enslaved by another man’s”).

7

ing) 的份兒 ,但這種詩中的思考自不同於說理實 8

證文章裏的思考,事關:

生命論述,或死亡…… 11

有生與死的論述,我想,這幾句差不多 paraphrase 了 Vendler 上邊的話。詩若詩評,詩評也可若詩? 風過處,我們才能欣聞鳥吟樹嘯。

A poem can be more lighthearted than the usual

我記得艾略特在他 1920 年的少作 The Perfect

“thinking” process; it can be satiric, or frivolous,

Critic 中 提 到:“The writer of the present essay once

or may not. Bizarre imaginative fantasies may be

critic is criticising poetry in order to create poetry.’” 12

or mischievous. High seriousness may attend it—

what a poem has to offer; or “non- sense”; or some

reduction of language that would normally be considered inadequate to “adult” thinking (Blake: “Lit-

committed himself to the statement that ‘The poetic

The poetic critic is criticising poetry in order to

create poetry (拙譯:「詩評人藉詩評以寫詩」) 一句,我當日不知是誰說的,年前多卷本學術版

tle lamb, who made thee? / Dost thou know who

The Complete Prose of T.S. Eliot 問世,我恭敬翻讀文

argument, the structure of a poem may be anything

切 narcissistic 得很。引文來自詩人的 A Brief Trea-

made thee?”). Unlike the structure of a perspicuous but transparent, at least at first glance.

9

Vendler 說,詩可以風、可以頌,其展現的思 想可以是廟堂的、江湖的;世故的、天真的(Vendler 還特別引了 William Blake Songs of Innocence 中

“The Lamb” 的問羔羊);高眉的、野狐禪的,一 首詩的「詩想結構」不可能一目了然。因是之故: “In short, the relation of poetry to thought is an un-

easy one.”(拙譯:詩和思的關係遂不可能一言以蔽 10

之!) 詩評人的使命便是探索這種關係如何展露 在一首詩的文字和聲韻裏。 我想起楊牧的一首言及思考的詩〈形贈影〉:

章註釋 13,才曉得艾略特引的原來還是艾略特,一

tise on the Criticism of Poetry,文中進一步申述詩評

人與詩人的關係:“But unless he had been a poet he

could not have been a critic. The critic is interested in technique—technique in the widest sense.” 14

詩評人一定要是寫過詩的過來人,艾略特如 是想如是說,Vendler 在她 2007 年研究葉慈的專著 Our Secret Discipline 上也提到類似的話:“I have put

myself here in the position of the writer of the poem, attempting to track his hand and mind as he writes… Here, as I comment on a poem, I aim to follow the

poet’s creative thinking as it motivates the evolution of the poem…”15

Vendler 直指詩評人要跟詩人心心相印,才能

假使你確定此刻你之所以飄搖零落正如

從詩中追踪詩人的心跡,怎能不是過來人?詩評

午時水世界的蜉蝣在漩渦中心短暫

在 Vendler 眼中是重履一遍詩歌創作的思想旅程。

7

Vendler, Poets Thinking, 2.

9

Vendler, Poets Thinking, 2.

8 10 11

下文因應文氣聲韻,或「思考」、或「思想」。 Vendler, Poets Thinking, 2. 楊牧,《長短歌行》(洪範,2013),62–63。

12

T.S. Eliot, The Sacred Wood (Methuen, 1920), 15.

14

Eliot, The Complete Prose, 2:204. “A Brief Treatise on the Criticism of Poetry” 一文既不見於有名的艾略特文集 The Sacred Wood,也未收 入 Faber & Faber 版的 T.S. Eliot: Selected Essays,尋常讀者如我從前便未之聞也。

13

15

T.S. Eliot, The Complete Prose of T.S.Eliot (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21), 2:272.

Vendler, Our Secret Discipline: Yeats and Lyric For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xiv.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y [poems] are products of reverie. They are expert

experiments in imagining symbols for a state of affairs, and of arranging language to suit…”

16

集,題 The Ocean, the Bird and the Scholars,其前言還 是詩評人的直白心事,自述詩評人跟詩人胸懷同一 宇宙:

Poems are products of reverie (拙譯:詩歌是神

思之制),Vendler 這句話不能說不玄奧,幾可比 諸《文心雕龍.神思》開首的話:「文之思也,其 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 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

A critic of my sort is, I suppose, “learned” in a

way—that is, she has a memory for stories, styles, and structures she has seen before, and she understands the expressive possibilities latent in writing

(from the larger forms of myth and narrative to

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我們喜誦《文心雕龍》,大概也不是為了她語 言精確吧,Vendler 上邊的玄奧莫非又暗合艾略特 所云:criticising poetry to create poetry ? 詩評若詩?

the almost invisible arrangements of prepositions and articles). She remembers the combinations and permutations of words and syntax that she

has come across, and is curious about the power

of new assemblages.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詩評人亦詩人 如果: “Each poem is a new personal venture made

functional by technical expertise…Form is the necessary

and skilled embodiment of the poet’s moral urgency, the poet’s method of self-revelation.” 17

那 麼 Vendler 身 為 詩 評 人, 一 生 隨 著 所 評 的

known structures, she recognizes and defines orig-

inal ones, finding names for them and inventing taxonomies in which they might be arranged. Her “learning” resembles the “learning” of poets…19

Vendler 於 2015 年寫這段話時早已壽逾從心,

詩 人 詩 篇, 由 莎 翁、Alexander Pope、Walt Whit-

榮登耄耋,大可視作伊人對自己的晚年定論。

Stevens、Sylvia Plath、Elizabeth Bishop、Seamus

敬寫過一篇小文〈向晚意不適〉,也刊在《聲韻詩

man、Emily Dickinson、W. B. Yeats、Wallace Heaney 到 James Merrill,展開了段段 new personal

Bloom 2019 年仙遊後,因緣湊泊,我恭恭敬 刊》上,說說老先生臨終前如何看待文學,還有,

adventure,也展示了伊人詩評的 forms and methods

怎樣看待那不日將至的大限之期。

of self-revelation。 然 而, 我 綜 覽 伊 人 多 部 大 著 小

2010 年 Vendler 還在未滿八秩之際,也寫過一

著,搜尋到的詩評自省便是上邊引錄的段段絮語如

卷小書,細論五位英美現代詩人(Stevens、Plath、

珠,她的真實功夫是纖細而 poet/poem sensitive 的

Lowell、Bishop、Merrill)如何看待那必有的大限

大小著作,方能領會,方能體味,彷彿我們也在讀

interface of life and death(生關死劫與酒同飲?),

empathy (甚至是 epiphany ?),我們只能細讀其 Vendler 的詩,頗不宜貿然綜合而綰成太大的詩評

理論。伊人即曾如此追憶乃師 I.A. Richards,竟似

是佳人自況:“Richards never voiced formal canons of criticisms, but his example was a formidable rebuke to any blurred rendering of poetic meaning.”

16 17 18 19

18

將至,書題 Last Looks, Last Books,那兒有的是 the 我不以為這主題是 Vendler 隨意檢拾而來,料想跟 伊人當時(七十有七)的心境有關吧,故我本擬撮 述此卷,看看能否窺見伊人的晚年心事,但燈下掩 卷,總感覺嫵嫵媚媚的心事都在詩評的細細微縫 裏,若有微光,不宜追踪,遑論撮述,更怕以宏大

鴛鴦繡了從教看,難把金針度與人。

卻虛弱的視點唐突了伊人。伊人曾如此否定「概而

晚近至 2015 年,Vendler 刊出生前最後一本文

觀之」的一雙眼睛:

Vendler, Our Secret Discipline, xiv.

Vendler, Our Secret Discipline, xiv.

Reuben Brower, Helen Vendler, and John Hollander, eds., I. A. Richards: Essays in His Hono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179.

Vendler, The Ocean, the Bird, and the Scholar, 3–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I recall here the time I was hastily asked to substi-

Vendler 說,Merrill 藉聖誕樹之去留,好將生

tute for a colleague in a term course in Romantic

與死來重疊,生中有死,死後亦不必即時魂斷魂

that I was to teach, but I felt some obligation,

at last),移入人間室中,光彩聖誕,還有好幾個

Poetry. I knew and loved the work of the six poets

滅,事關聖誕樹在林中給伐將下來(brought down

since I was preparing a “period course,” to make

禮拜的節日風光(a matter of weeks),才會灰飛煙

some general remarks, to evoke some synthetic

滅,那是活了大半子還不惜向前看的風景,彷彿從

connections among the poets. I mentally tried out

餘生到寂滅的一條幽徑。

Romantic poets are” or “The Romantic poets do”

看到的會否是數十載的來時路? 一如伊人一再賞過

looking for smaller sentences that began, “Word-

in New Haven”:

every sentence I could think of beginning “The

and, finding none of them true, descended to sworth and Coleridge both” or “Byron and Keats

equally,” and so on. Any completion I could think of was either otiose or thematic.

20

只有拜倫怎樣寫或濟慈怎樣想,若奢言「浪漫 時代詩人」云乎哉,不是子虛烏有,便是懶人懶心

如若 Vendler(還有 Merrill)在某個靜夜回眸, 引過的一首 Wallace Stevens 詩 “An Ordinary Evening

We seek Nothing beyond reality. Within it, Everything, the spirit’s alchemicana

Included, the spirit that goes roundabout

And through included, not merely the visible,

肝的誑語,Vendler 不願亦不屑為之。 然 而, 不 圖 撮 述,Vendler 的 Last Looks, Last

Books 總會是詩評人 Vendler 七十七歲的心事,伊人

於卷首詳析的是 James Merrill 臨終前的 “Christmas Tree”:

To be

Brought down at last

From the cold sighing mountain Where I and the others

Had been fed, looked after, kept still, Meant, I knew—of course I knew—

That it would be only a matter of weeks, That there was nothing more to do. …

20

Vendler, The Ocean, the Bird, and the Scholar, 4.

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solid, but the movable, the moment,

The coming on of feasts and the habits of saints,

The pattern of the heavens and high, night air. V


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十一 譯

宋子江

古羅馬騎士 篤信此術 然後把我們分派到各騎士長麾下 各騎士長各自整備軍戎 貝納多.雷吉奧、尼克.本索、左凡.內斯多諾, 保羅.維特布、布雷西亞人波蒂諾, 策托.白蘭多利諾, 西蒙尼.馬勒斯庇納、皮特拉克.聖.阿坎捷羅, 李奧貝托.達.卡諾薩, 第十隊騎士長阿格尼奧洛.達.羅馬 樂天活躍的皮耶羅.德拉.貝拉, 第十一隊騎士長羅貝托.馬拉泰斯塔, 教宗軍共有三千騎兵, 及一千步兵, 然而希吉斯蒙德只有一千三百騎兵 及不到五百步兵(還有一部投石器), 但是我們擊潰了教宗軍,乘勝追擊 破其本營 他再次踏足堤牆 把教宗軍趕出堤門 從破曉打到黃昏 我們大破教宗軍,奪其輜重 俘虜了一千五百騎兵 希吉斯蒙德的騎兵 還不到一千三百 威尼斯傳來賀訊 四面八方傳來賀訊, 翌年八月我們遭到反擊,

羅貝托兵敗法諾平原, 然後他乘船前往塔倫惇港, 我是指希吉斯蒙德前往塔倫惇港, 揪出反對阿拉貢家族的人, 慘不忍睹,淚流鬍鬚 凹鼻的私生子費迪.烏爾比諾 說 「其失永矣 和平 世界」 「有人說他很虛弱得在街上走路都不穩 「伸出手都拿不準位置都拿不住東西」 然後他到過軍醫營帳,到過高塔瞭望台 巡視軍營,穩定軍心 感謝上帝,抵抗傳染病,他們在城外 而我們在城內, 他們沒有攻下城池和要塞 卻變相向我們強制實行和平令 —— 其地所屬,皆存爭議 索格里亞諾, 托蘭諾、勒塞拉、斯布里加拉、聖馬丁諾 奇奧拉、邦多、斯皮內羅、齊格納、布奇奧 普拉塔里尼、科古索山 還有盧菲亞諾的村莊 里米尼城門外的土地都被瓜分了 此時蒙西格諾雷教父記性好起來了。 薩維奧河的統治權也被剝奪了 (還有岸上的鹽丘,連草蓆都被卷走了 早就落入威尼斯人的手裏) 瘸子諾維一死他們就搶佔切塞納城 然後希吉斯蒙德寫信給年輕的皮耶羅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給我送幾隻獵狗吧, 牠們可以讓我分心 有一天,他在教堂裏, 坐在一塊要被打磨成飛簷的石頭上, 飛簷凹槽太窄,樑柱安塞不進, 他彎著身子,反思過錯, 一位老婦走進來,咯咯笑,看到他 坐在黑暗中 差點被絆倒 他想 老伙伴蘇里亞諾都死了 如果他留下遺物,我們要確保轉交其子 寫信給羅貝托 范尼肯定把馬匹賣給農民了,賣了個好價錢,

「學問、戰爭、天賦奇才, 古往今來,書籍,武器, 天賦奇才, 古往今來,只是閒聊 有識之士之間的閒聊」

還說我會退款

遺憾之至,他沒有下手, (刀子沒有捅下去) 沒有捅死那胖鴿子「福慕」 巴爾博說「叫我福慕」 可是紅衣主教團不同意 他們決定他的教宗稱號是「保羅二世」

軍令傳到法諾, 長穹高拱的房宇 教宗之封臘,宮殿和議會大廳,馬拉泰斯塔 走了,離開切塞納城長穹高拱的房宇和優雅的廊柱, 碩大的鑽石押在威尼斯, 他們在穆安梅德命令 希吉斯蒙德進軍莫利亞半島 五千對兩萬五千 血戰斯巴達、莫利亞和拉克戴門, 幾乎被全數殲滅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意大利 我們在這裏坐視這一切,坐了 四萬四千年, 他們一路追殺,把他困在沼澤地, 那是在 1446 年, 那群可憐蟲快被凍死了,那是在索拉諾城堡, 年輕的他說 我們要求, 凡婦者須整理妝容,花枝招展,穿金戴銀, 以歡欣鼓舞城邦,更見輝煌 後來普拉蒂納說, 他們把他 和羅馬納學院全體師生關進牢獄, 罪名是在地下墓道歌頌宙斯, 是的,我曾在底下看見他 準備刺殺胖子巴爾博,「福慕,」 他們想知道我們密謀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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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吉斯蒙德花光了運氣 只配給六十四騎士、每年只收到八千弗洛林幣, 僅有六十四騎士,他也不要求更多 白紙黑字 騎士六四人,無需復更多 把他們留在里米尼 以便監視威尼斯人

他在兩座城門設下埋伏 各派三個騎兵 胖子接見了他 身邊守著七位「他信任的」紅衣主教 菲奧里山要塞的守衛軍寫道, 「你最好要讓他遠離這個區域 「一旦他從斯巴達歸來,人們 「只會引火燒身,大喊『潘多爾福』!」 昏沉裏光線匯聚在金子上 有一天他說 亨利,你可以拿去 但有個條件,你可以拿去 四個月 你要忍受我合理的惡作劇 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是手段不能太卑劣 他們把一切都寫了下來 寫在浮花銀緞的綠袍上 於希吉斯蒙德城堡,瓦爾圖里奧人羅貝托 於法場觀刑,阿奎貝羅人亨利斃命之狀歷歷在目


評書賞藝

詩人的位置與距離——讀王良和最新詩集《進山》 文

鍾國強

1

這詩不言「登」山,「攀」山……而言「進」 山,細讀可見其用心。首先,這跟詩人原先所處位

良和很久沒出詩集了。上一本是《時間問

置有關:「多少年隔海看山/不知道山中和山外的

題》,2008年12月出版。隔了足足十五

風景」;由此相對,便是走「進」其中了。詩人所

年,方有這本《進山》。

走的路是「野」路,循著前人腳印踩出的「隱約小

書名《進山》,開篇第一首也是〈進山〉,可 見他十分看重這首詩:

徑」走,中間沒有亭子,還有迷路的可能。至於目 的地,雖然詩中有「走到盡頭會是哪一個峰頭呢」、 「仰望峰巒」之句,但詩人顯然志不在登上頂巔,

探路進山,循腳印踩出的隱約小徑

而在於「探路」、「尋找」和對將見未見的事物產

走到盡頭會是哪一個峰頭呢?

生無窮想像的過程。因此,詩人的位置通過此詩產

荊棘與落葉,腿間絆纏著野蔓與亂草

生變化,由一直在外觀看而變成身在其中:「尋找

風吹起一片松濤

風景,成了風景」。

叢叢碧青的松針外,雲移天靜

跟前作〈尚未誕生〉、〈你會給我〉和〈晨

這身影將幻入時間的水墨

雨〉(俱收在1999年出版的《尚未誕生》詩集裏)

濃黑中的虛白,濛濛水光的呼息

一樣,這首〈進山〉也絕對可以視為王良和一首

回頭問你累不累,野路可沒有亭子呢

「以詩論詩」的詩:寫詩不再是隔岸觀物的描述和

(看畫的人在疏樹和山石間)

抽離的想像了,而是走進事物之中,泯滅距離,甚

跟著我,會不會擔心迷路?

至化為風景本身,與事物同呼共息;寫詩不再是學

多少年隔海看山

院式的規行矩步,有顯例(即使是高標竿)可依,

不知道山中和山外的風景,而我們

有確鑿的楷模可循了,而是寧走野路,敢於冒險犯

尋找風景,成了風景

難了。

山盤水繞,頭上寒煙升起,我老了

如果這詩最後是以崇高登頂為喻,則在境界

你在後面說:走吧

上未免落於下乘,也流於陳濫。幸好這詩不是。詩

仰望峰巒,遇到下山的樵夫

人把耳目全盤投放在「進山」的過程,不僅著眼

斧在腰間,兩肩疏落的枯枝

於「空間」的延展變化,也著眼於「時間」的進

雲煙外,誰在燒水,烹茶?

程:「這身影將幻入時間的水墨」,「山盤水繞,

誰在下棋,移動棋子?

頭上寒煙升起,我老了」——人隨進山,隨寫作

誰從容落墨,在我的眼前升起

而老,最後所得乃是一種「從容」:詩人身處山中

一座新的青山?

的位置,念茲在茲的不是最終企及山巔,「會當凌 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高下之別,而是設想「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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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誰在燒水,烹茶?/誰在下棋,移動棋子」這

的(雖然詩中用了設問句)。〈對話〉詩中「沒

樣的一種境界,說到最後,便是一種寫作以至一切

有明月從酒杯中升起我們曾經共飲」,顯然也是反

藝術創作在山迴水轉之後的「從容」:「誰從容落

對慣性套路的一種回音;而讓學生觀察「鬥魚」之

墨,在我眼前升起/一座新的青山?」

例,也是王良和自己對「概念先行」的一個實際觀 察:「鬥魚」必然「好鬥」嗎?「要求把小瓶裏的

2

鬥魚放歸大海」,學生是不是又陷入一種小大之 分,只一味訴諸道德情感和所謂放歸自然的機械反 王良和這種走入事物之中,不帶距離觀看事物

應——有沒有理會鬥魚能否放進大海裏呢?

的傾向,令人不禁想起梁秉鈞(也斯)的「發現的

然而,這種「對話」也非一面倒的接受影響,

詩學」。事實上,王良和與梁秉鈞在《打開詩窗》

其中也有「無法融入」的地方。是的,那時候(其

中的對話,亦往往聚焦於這一路「不想概念先行,

實是在任何一段時間)的文學圈在酒酣耳熱中,總

不帶成見地觀察」,「主體往往不是隔著空間的距

聽到許多是是非非,以及無盡的關於詩觀以至做人

離觀看事物,而是進入物的內在世界釋出感覺、想

處世上的互相攻訐。王良和這裏寫得微妙,但的確

像,提出質疑」的詩法。 1 這就不難解釋為何《進

看到他在走近中不忘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總

山》出現了一首名為〈對話〉的詩,以一種散文化

是想到受傷的詩友」。

筆法,勾勒出詩人與梁秉鈞之間的交往以及關於創 作、教學上的想法。這裏且引其中兩節:

至此我不禁想到王良和與梁秉鈞的對談中, 因〈給苦瓜的頌詩〉而談及余光中在港期間受到 的「貶抑」以及「余派」的問題。梁秉鈞雖說得

沒有明月從酒杯中升起我們曾經共飲

坦率,正反兩面都有所提及,但在我看來也不是完

沉潛的香氣厚得貼著鼻子,道聽途說

全毫無保留的。不過,梁秉鈞其中有一句話如今重

你們的友情,爭吵又和解,更深的體諒

讀,仍堪一再咀嚼:「我覺得他(按:指余光中)

而我總無法融入,總是想到受傷的詩友

初來港時寫過好詩,離港前有幾首寫景的,也不 錯。我想:有時其實距離不是太遠。但很不幸,後

「文學創作怎樣教?提防概念先行吧。」

來有些人談詩只是看你是余派還是不是余派!」的

你教導我們不帶成見地觀察(真難做到)

確,寫詩評詩最大的敵人不是在很多方面「不一

我總無法抑制自己用鬥魚做觀察的教材

樣」的對方,而是這種二分法,以及非友即敵的意

學生批判鬥魚好鬥,要求把小瓶裏的鬥魚放

氣。

歸大海

「有時其實距離不是太遠。」 這句話若干年後讀來,真是可圈可點。

這裏不是說王良和深受梁秉鈞的影響,事實

《進山》也有一首寫王良和恩師余光中的詩

上,他們的聲音是明顯不同的;但通過《打開詩

〈你們帶來了蛋糕〉。很可惜,裏面重點描摹的是

窗》的對話,也通過這首〈對話〉,我們可以看到

重聚慶生的溫煦,以及一再借「白天明淨」、

二人之間的良性影響(至少是在王良和這方面)。

「 天空高遠」來簡略隱喻一種人生(以至文學上

〈對話〉提及或引用了許多梁秉鈞的詩,如〈蓮

的)境界,並不如〈對話〉來得透徹坦然與有所交

葉〉系列、〈茶〉、〈雷聲與蟬鳴〉和〈樂海崖的

流(我常想,如以所謂「余派」的位置來一首可與

月亮〉等,無獨有偶,這些正是《打開詩窗》裏所

〈對話〉對話的詩,該是多麼值得期待的事)。不

選錄的詩。梁秉鈞反對機械式的、不加思索地套用

過,從「茶煙靜靜升起」,「換一壼新茶,仍舊有

陳舊意象和語言的寫法,如在〈樂海崖的月亮〉

暖暖的茶煙升起」,以及「長洲的海邊」等句,我

中,便說「無從用唐詩的言語/描繪一個陌生世界

又發現大家「有時其實距離不是太遠」。

的細節」,詩中出現的「月」(一字自成一節)是 「沒有任何後設修飾語/孤獨地在天空的位置上」 1

見〈蟬鳴不絕的堅持——與梁秉鈞談他的詩〉,《打開詩窗》(王良和著,匯智出版,200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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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尋找甚麼呢?許是橄欖青毛衣。「他像個竊賊」, 為何在家(雖是日式溫泉酒店格局)而言竊?他成 王良和因父親亡故,所以在《進山》裏寫了

功了嗎?詩人沒說,因為很快「我」便從觀看的位

不少憶懷父親的詩。如〈洗澡〉以寫實筆觸,巨細

置轉換到被觀看的位置上:之前是父親偷竊,但

無遺地描述為喪失自理能力的父親洗澡的過程;如

「若有所失」的卻是「我」;然後「我」下床走

〈父親的錢包〉呼應西西的〈父親的背囊〉,但調

進父親寒冷的房間,拉開抽屜,打開衣櫃,換到之

子更為寫實,最後「捧著頭/哭起來」的收筆,更

前父親的位置上,而父親卻已站在從後觀看的位置

屬一種情緒上的爆發,一反全詩一直步趨西西保持

上,就像之前的「我」。這種位置上的轉換自然無

一種掩蓋淡淡哀愁之喜感;如〈請你回來〉寫無時

痕,卻已說了許多文字外的話,這就是王良和的功

無刻不記掛亡父,父親的光影不斷在腦海閃現,到

力所在。父親與「我」同為「竊賊」,通過位置互

最後以「然後我可以/哭泣」之句收筆——同是

換已將二人疊影,表面上他們都沒尋著那件「橄欖

哭,但這裏顯然有意地要比〈父親的錢包〉來得收

青毛衣」(詩中不斷強調「若有所失」,「一無所

歛……在這許多憶父懷舊的詩中,我最喜歡的是

得」,「空落無衣」),但實際上那件青毛衣便是

〈橄欖青毛衣〉:

彼此從背後看著、穿透的目光:

橄欖青毛衣

我站著,被一雙靜默的眼睛從後

父親背著我

穿透,不敢動,柔軟

在五桶櫃拉開的抽屜間

溫暖,橄欖青毛衣

尋找甚麼 日式風格的木構房子

而這種溫暖的體會只能是背後暗暗沉潛的存在,是

溫泉酒店

以詩人最後祭出無比弔詭卻暗力澎湃的結句:

而他從未去過日本 他像個竊賊而我若有所失

只能相背,每一次相遇

下床,走進他寒冷的房間 窗外只有黑夜

至於詩裏為何強調這種「尋找」是一種「竊」?大

拉開抽屜,從上到下,一個

抵「我」與父親共同偷取的,是一種在時間之流裏

一個,打開衣櫃,空落無衣

消失不返的東西——換言之,時間明裏來不行,他

我站著,被一雙靜默的眼睛從後

們只能從時間裏去偷。

穿透,不敢動,柔軟

角色互調,也見於集中另一首詩〈我記得〉,

溫暖,橄欖青毛衣

不過論精煉融通和恰到好處,還是〈橄欖青毛衣〉

我是個竊賊,一無所得

較勝。

被甚麼人發現—— 只能相背,每一次相遇

觀看,感受以至想像上的位置互換,其實也可 追溯到上一本詩集《時間問題》裏最讓人印象深刻 的詩——〈聖誕老人的故事〉。也同樣是寫父親,

同是王良和後期作品傾向小說化、戲劇化的

一個是為孩子準備聖誕禮物,甘心扮演聖誕老人的

處理,但這詩相較其他憶父詩,來得更為簡煉,夢

「他」(這首用第三身小說筆調來寫),一個是從

境化的場景設置也來得更為巧妙精到。或許,最關

來只顧現實,一生都沒有為孩子扮演過聖誕老人的

鍵的處理便是詩人在「位置」上的轉換:最初,是

他的「父親」。詩裏通過角色位置(為孩子派送禮

「我」在觀看父親在五桶櫃拉開的抽屜裏「尋找甚

物與收取父親的「禮物」)的轉換,以夢幻的場景

麼」,五桶櫃是童年家裏的回憶,但日式溫泉酒店

道出父母作為艱困一代的一生。上一代的遺憾,始

的格局卻又是異境——這自然是夢境常有的,難以

終未能在下一代取得補償,因為時間已然過去,一

解釋卻在在透露著潛意識深處的「組合」。父親在

切苦樂也只能永遠藏在心裏,不能分派。詩中一再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出現的「孩子,這世界其實並沒有聖誕老人。/有 的,我親眼見過。」實在讓人深思良久:一為無情 的現實,一為有情的世界,兩者都為真,這無乃就 是詩的真實。 位置,距離,往往就是詩常要處理卻往往處 理得不好的課題。箇中掌握,也不純然是詩藝的問 題,當中自有詩人的歷練、經驗與智慧。從《進 山》以至稍前的《時間問題》、《尚未誕生》等詩 集中最成功的詩作可以看出,王良和通過其優而 為之的小說家筆法,不斷移形換影,融合夢幻與現 實,反覆深入到事物與人情的血肉內質裏去。「主 體往往不是隔著空間的距離觀看事物,而是進入物 的內在世界釋出感覺、想像,提出質疑……」因有 這些詩,信焉。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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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書賞藝

詩歌作為下意識的庇護所 ——代序伍政瑋詩集《錯視與幻聽》 文

嚴瀚欽

「知覺的懲罰和恩澤之一是我們每天醒來都會意識到未來 無法預測,意識到宇宙的根基建立在一種難以理解的逐 漸遠去和消退之上,意識到迷惘、反覆無常和不可知是我 們生命中最忠實的伴侶。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似乎只有通 過編造故事才能繼續生活下去。然而,沒有任何一個故事 能一勞永逸,令人滿足……成為人就是成為不確定性。如 果詩歌的目的是深化我們的人性,那麼詩歌也將是不確定 的。」——簡•赫斯菲爾德(Jane Hirshfield)〈第五章: 除不盡的餘數:詩歌與不確定性〉,見《十扇窗:偉大的 詩歌如何改變世界》。

政瑋在《錯視與幻聽》(下稱《錯》)的 〈自序〉自稱「九○後的我們是這時代的

迷路者之一」,我雖非身處新加坡,但特殊時代 的特殊地緣讓此句的「我們」把遠在香港的我也囊 括其中——生存於大都市,初出社會,親眼見證疫 情、戰爭等尚未休止的國際劇變,並且在當下選擇 寫詩,這一切似乎注定了我們(至少會以文字的形 式)相遇。因此我十分好奇南洋對岸這位尚未謀面 的同齡寫作人,對詩歌有怎樣的理解。 於是我同時拜讀了政瑋三年前的《用白紙做 的小孩》(下稱《紙》)。作為首本詩集,其主題 包含了求學、畢業、工作與生活日常,甚至不乏對 社會的諷喻,豐富程度自不必說。此外,他還善於 運用靈動俏皮的語言揭穿所洞察到的深刻世相,嘗 試讓多種地道方言進入詩歌,甚至以圖像詩的形式 對詩進行視覺上的實驗,作為處女作,無疑是相當 精彩的結集。不負眾望的是,諸多優點成功地遺傳 給了第二本詩集。在《錯》中,我們仍可以找到批 判戰爭的〈憤怒體質〉,找到對現實倍感無力的 〈NPC日記〉,找到諷刺房屋政策的〈自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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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找到圖像實驗的〈鏡裏的怪獸〉等。

結尾是「為安全起見/一切/在詩的麻醉下進行」,

那麼,一個尖銳嚴苛的追問便是,從第一本詩

〈浮游生物〉的結尾是「我吸收你的枯燥/分泌我

集到第二本詩集,詩人發生了哪些蛻變?他的文學

的字/讓一切的存在/不至於結束」……這個模式

身份是否更趨完善?他是不是僅僅在重複過去的自

亦存在於整本詩集的編排上,前面五輯羅列了他感

己?值得欣慰的是,我在《錯》中看到了以下的自

受到的時間流變、現實落差、存在和愛情的迷惘、

白:

網絡世界的各種錯視和幻聽,在最後一輯便有了醒 悟之感,於是決心用詩捕捉這種思覺和感知上的混 「詩從現實中提煉,濃縮了現實,有時也超越

亂,讓自己在時間的洪流中立足,得以釋懷自己和

現實,把許多複雜的『當下』提煉出一

讀者。巧合的是,整本詩集的最後一首正是直接以

個由語言、情感、思維、現實融會貫通

〈醒在一首詩裏〉為題。這種導向彷彿成了政瑋的

的體系。」

肌肉記憶,一種下意識的逃逸方向。

「我希望我們的故事,除了社媒呈現的那個面

相較於《紙》的用文字「從日常提煉詩」

相,也能容許這幾首詩,替我們與時代

( 孫靖斐語),《錯》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以詩作

對話。」

為自己下意識的庇護場所。這是相當自給自足的寫

「我生怕我們的『故事』此後會在華文詩壇中 缺席。」

作模式,而這正是我的一點點擔憂,借用〈手術〉 裏的詩句,這種下意識固然「安全」,但我擔心的 是,它畢竟容易讓作者「麻醉」。這關乎他寫作動

這看似簡單的三句自白,不經意間回答了每個

力的來源,關乎詩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關乎他

詩人必須直面的三個核心問題——詩是甚麼?詩對

詩藝如何再一步精進。簡言之,若詩只停留在對來

誰說話?為甚麼寫詩?

自現實傷害的療愈,那麼當無傷可療了,詩該如何

或許得益於醫療工作的身份,他尤其注重文字

繼續存在?

的「藥效」。他在《紙》的〈病了要吃藥〉中提出

這斷然不是在千多字的短序裏可以解答的問

這樣的設問:「有沒有一種藥/口服,心也服」,

題,又或者,正如政瑋在第一首詩所說的那樣,上

背後的答案想必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在經歷了三年

述的一切不過也只是我(一名讀者)按照自己的喜

疫情、俄烏戰爭、國際政治氣氛緊繃、AI普及化,

好,重組成的形狀。無論如何,讀畢《錯視與幻

以及隨之加速易變的市場劇變後,他在第二本詩集

聽》,可以確信的是,政瑋的詩藝在持續進步,創

中更堅定地向讀者宣稱:這種能夠治療心病的藥,

作野心和視野在持續拓張,那個習慣把傷疤淡忘在

就是詩歌。於是在《錯》的不少詩作中,我們可以

塗改液下的白紙小孩,已經能夠在現實的洪流之

找到這樣的敘事者的形象:沉迷夜色卻為失眠所困

中,書寫出一個自己的世界。 V

(如〈安眠〉),關注社會卻對現實敏感(如 〈口〉),有初出茅廬的稚嫩和純真卻又具備洞穿 世事的成熟與老辣(如〈遊戲〉),在現實面前無 限放大自己,同時又無限壓縮自己(如〈汽水〉), 因而漸漸對生活感到無力,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如 〈NPC日記〉)。 但有趣的是,上述種種問題都以書寫作結,經 歷現實種種拷打最終導向的是他在詩的世界中找到 自己的歸屬。〈熱帶氣候〉的結尾是「拜託穿上/ 這幾行破碎的文字/織給你的薄夢」;〈手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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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書賞藝

走進周漢輝的「公屋詩系」——記火苗網上讀書會 文

劉安廉

搬家日 —— 屯門友愛邨、安定邨、龍逸邨

前言

年十月底,火苗文學工作室舉辦了「共讀周

天空長出傷痕,雲跡斑斑間

漢輝公屋詩系」的網上讀書會,選讀了詩人

叢生著長長雜草,像賭具撥分

最新出版詩集《地納於心》(2023 年)中的三首作

你的際遇。石凳上平躺,起來

品(〈搬家日 —— 屯門友愛邨、安定邨、龍逸邨〉、

視線把天空拗下來,佈置對面

〈打麻雀 —— 公屋詩軼事篇之一〉及〈貓 —— 公

安定邨。長草從水泥花圃揮別你

屋詩動物篇之二〉)。本文將該晚的討論內容稍加

草影劃地像家人正搬家,你抽身

整理,期望藉此豐富對《地納於心》的解讀。

留連屋邨露天平台,蒙上童年的

討論開始之前,主持先引述廖偉棠與鴻鴻撰寫

塵埃,眼睛癢癢的早上沒有其他人

的推薦序(〈小傳記式的空間詩學〉與〈香港:道

平視愛勇樓五樓多扇窗戶,最接近

聽途說,肉身咀嚼〉),作為周氏詩歌的切入點。

那一扇中,室內多書像你的家居

廖文點出《地》是「香港詩之正典的詩集」,周是

你修讀電影,家有很多導演專書

「梁秉鈞(也斯)最忠實的傳人」、帶著「詩的受

奇斯洛夫斯基華納荷索侯孝賢

難」,並「藉著強大的宗教感去拉住不斷墮落的現

指點你沿平台旁的斜道走下去

實」;鴻鴻則認為周漢輝的創作是「不願香港落入

像推軌上攝影機探視時間的形狀

想像,而及時搶救記憶的努力」,詩歌裏有著小說

螺旋而下,畢業後你本想送書予

般的細節,並謂其公屋詩系「沒有被緬懷的暈黃光

比你更愛電影的同學,他住在劏房

圈所掩」。

窄小僅容生存,容不下你的好意

此外,網絡文藝平台德尼思化亦曾撰文分析周

他的女友也沒到過當中,需要

氏的公屋詩系(〈公屋詩系的記憶書寫,獨一無二

便相約在旅館,不像你和女友

的地方經驗和場所精神〉)。該文以人文主義地理

相約在你的家中,母親陪外婆外出

學詮釋周漢輝詩作,認為他的詩作關係到「他們(人

倒是給姐和姐夫撞破,你才記起

類)的地方經驗、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怎樣看待

失業午睡間早已聽過那回事

世界」。文章亦指出,文學並非單純反映現實,而

從廁所裏傳來。一隻蟑螂緊追

是協助創造有關地方的文化想像。即使並非在公屋

另一隻,攀出你腳邊的外牆

成長,絕大多數人仍曾到訪過公屋,在結合各自的

爬抵下一層,像製作畢業短片

個人經驗後,接觸「公屋詩系」作品時(尤其對香

你和同學閃避公屋保安的巡視

港讀者而言),自然特別會感到熟悉和親切。

偷拍泊車大樓,那些邨民駕車出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7


剪接點出制度漏洞。而你一家人

對自己身處的那個空間沒有太強的感覺,一旦經歷

知道另一漏洞,提早獲批額外

過搬屋,人們就能作出比較、或感到新的衝擊,然

一間公屋,更在原有所住的附近

後對以前的地方有更深刻的感受與反思。

愛禮樓在友愛邨邊陲,屯門河 割分土地,以搬運雲跡,對岸

二:乳膠的漏洞,電影的光影

有龍逸邨,你終於走到新居 一起執拾。日光垂刺,斜削

「你也生於漏洞,源自一層乳膠」,這句中的

母親和外婆的身影在窗旁喝茶

「乳膠」該指安全套,而「漏洞」即暗示了「你」

你隨興架起遠攝鏡頭,遙隔流水

來到這世界上,實是一場始料不及的意外。除了

回看舊居,像看老電影的情節中

「你」,這一句也令人想到「你」的父母,以至他

你也生於漏洞,源自一層乳膠

們的祖上又是怎樣來到這地方,以至怎樣活過許多 歲月。這好像有一種沒有出路的感覺,一個人困在

一:搬家,重新審視空間

屋邨,另一人則住在劏房,而「電影」也是這樣的, 它是講究光影的,要有光,我們才能見到東西,但

這首詩不作分段,敘事成分頗高,也像小說的

螢幕放出的光總是有其邊界的。

片段。一氣呵成朗讀的話,更能投入整首作品描述 的空間環境。

然 後, 我 們 可 感 受 到 詩 人 怎 樣 體 現 詩 中 的 「你」:在搬家的時候,他是以一種旁觀者的角

詩中有如電影鏡頭的詩句亦值得留意:「指點

色去理解整件事的轉化,那不一定順著時序,卻

你沿平台旁的斜道走下去/像推軌上攝影機探視時

充滿電影感,甚至真有點像波蘭電影導演奇斯洛夫

間的形狀」,這兩句很能表達到整首詩的敘事角度,

斯基的電影(不知道作者本人是否也喜歡奇氏的電

「推軌上攝影機探視時間的形狀」,順著線性的時

影,例如《盲打誤撞》或《兩生花》等)。他在詩

間,恍如鏡頭般不斷滾下去。讀者也像透過鏡頭去

中能把這份感覺書寫出來 —— 無論你是否住在屯

看詩中的「你」,看他怎樣開展出他的人生故事。 這首詩讀起來或許有點辛苦,其中一原因是,

門 —— 只要你是香港人,自然會有一種被擊中的 強烈情感。

詩人將句子寫得不那麼流暢,這大概是刻意為之,

詩歌最後一句會讓人把整首作品重新再看一

但亦可圈可點(可能有人會批評這不順暢會影響抒

次,一來因為力度夠強,二來關乎那「漏洞」二字,

情的感覺)。但有時一些讀來順暢的詩,當中的抒

這「漏洞」連接到「你」的出生。回看詩歌開首幾

情反而會有一種油膩和浮淺的感覺。詩句如此經

句中的「天空長出傷痕」、「雜草」、「賭具撥

營,令我們在閱讀時不得不減慢速度,從而留意當

分」,都暗示了「你的出生」未必是一件很正面的

中的聲音或文字、以至情感和節奏。另一重要特色

事。「你」意外地出生於公屋,這種人生的開展就

是,在朗讀此詩時,我們會在意有沒讀錯字,同時

像一場賭局,饒是如此,「你」亦曾嘗試作出改變,

不會隨便改換詩中的任何字詞,這稱不上是「煉

在成長中愛上、並修讀電影。而電影也正是一種以

字」,但詞句的安排明顯是經詩人精心處理的。

抽離的方式去觀照人生,並蘊含打破局限的可能。

詩歌的主題是「搬家」,一個「新/舊空間」

詩人列舉的都是藝術電影類型的導演(奇斯洛夫斯

的碰撞 —— 二者同是公屋,但搬了另一屋邨後,

基、華納.荷索、侯孝賢),這也是一種透過藝術

居住感覺便大有不同。詩歌尾聲寫道:「你隨興架

想像、把自己抽離出來,從一個較高的角度觀察世

起遠攝鏡頭,遙隔流水/回看舊居,像看老電影的

界。

情節中/你也生於漏洞,源自一層乳膠」,點出了

然而,公屋之下還有劏房。也正是因為電影,

這首詩是「在新公屋的你對舊公屋的回望」,以追

「你」發現了那個更愛電影的「他」,而「他」正

憶角度回望一段往昔的人生故事。人們常說,看別

正是生活在劏房中(窄小僅容生存,容不下你的好

人怎樣看自己,方可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獨特之處,

意),相比於還可以生活的「你」,「他」只剩下

空間也是如此。如果一輩子都沒搬過屋,你或許會

生存,連抽離、觀察,以藝術自療的餘裕都沒有。

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乍看之下,詩中還有「蟑螂」這一更卑微的

事化為詩歌。進入詩歌的敘事後,我們都會覺得裏

存在,但詩人使用「蟑螂」未必是一個負面的意

面的描述是真實和有力的,因為一來夠形象化,熟

象,反而感受到牠生存於狹縫以至其充滿活力的一

悉香港文化、以至這類公屋空間的人自然有所共

面 —— 連接詩歌,我們甚至可以說蟑螂也是從一

鳴;二來是因為詩人真的很在地(或貼地)的去書

些「漏洞」而來,詩人以此串連整首全詩,相當驚

寫 —— 這些都是在香港發生的故事。因此,「公

艷,也是「非常香港」的一首詩作。

屋詩系」之名可說是當之無愧的。

三:〈搬家日〉中的兩面性 這首詩精彩地捕捉了一種兩面性 —— 高尚與

打麻雀 —— 公屋詩軼事篇之一 家在牆的間隔內,像身體

卑下同時存在。我們甚至會覺得這種兩面性很符合

把人與人區別,肉眼看不破

詩人的宗教感、又或者帶有一點玄學的意味,像在

牆外,但聲音傳來喚起

《莊子》中,有人問莊子道在哪裏,莊子就說道「在

另一種視覺,越牆、入室

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如果我們從宗教的角度或者從玄學的角度去理解就

隔壁小姊妹的偶像,樓上

會很有趣:我們看到一些相對比較負面、或者低下、

青年們在夜深前喝酒唱 K

很不好的事情,同時存在著另一面向,它也可以是

樓下婦女雀局,跟戶外

高尚和神聖的。這詩歌似乎也有一點點這種意味。

棲樹的麻雀互作打擾

我們可透過「誕生」和「漏洞」的意象去理 解我們自己的居住狀態,除詩人所寫的角色以外,

恰像一截人生的時間線

還可設想其他住在屋邨或劏房的人,他們在裏面生

在搓牌間選取和拼合

活和生存,不一定說他們有多悲慘,或受到多少社

命運所予,又摸索偶然

會的壓迫等等(自然,現實的不幸確實存在),但

也在聊天間丈夫老去

最少詩人似乎沒有用一個特別批判的目光去加以議 論,他所做的是做一種筆下的呈現。 所謂的「漏洞」其實不止一個,我們甚至可以

子女就學工作成家生育 避談有人脫序潦倒,推倒

說,詩中最後提到的「漏洞」是源於其他漏洞 ——

整副麻雀,搓亂、重組

例如是「制度的漏洞」。不過即使是「漏洞」,也

以為下一局像輪迴或復活

不一定帶有負面的意思,反而同樣表現了一種兩面 性 —— 有著「漏洞」,才可釋放出生命力。所以

而你過於平凡,聽過許多

我們才會在詩中看到草、陽光、雲、屋邨中的云云

仍不相信。你在電玩上

眾生、以至有生理需要的年輕人。生命,就是這麼

才會打麻雀,程式自動

一回事,總是設法掙脫現有的困境。這首詩在描寫

砌牌和計番,還容許變牌

這種特質之餘,也很能表現香港人在漏洞中生存的 精神面貌。 再者,一個城市的地形外貌,是由大家創造

母親向來不會打,她打工 做家務,退休後留家更勤做

的,繼而存活於你我心中。特別是透過藝術,一座

在婦女圈子外,擔憂你的

城市的形象與內涵得以提升,由此便可看出詩集名

終身大事,與你自己一樣

為「地納於『心』」的深意。 一些具哲理意味的詩歌,詩人或敘事者可能

隔壁談著股價和樓市

會把自己放到一個相對高高在上的位置去說教或批

樓上靜穆,樓下有嬰兒

判,〈搬家日〉沒有這類傾向,反而多把純粹的敘

頻哭,雀局轉由遠處波濤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9


搓下去。疫世下宅度假

母親的人生。如果說「打麻雀」這耍樂活動帶有「命 運」與「偶然性」的意味,即使「你」與母親有著

你偕母親赴離島旅館

各自的人生,一條各屬彼此的時間線,但大家都同

躺於浪大的海邊,始終

樣受制於命運或者偶然性的擺佈。

無眠,像徹夜夢迴屋邨 所有已完局的搓牌聲

上一首〈搬家日〉重點放於視覺,從「漏洞」 中看出更深層的意義,這首〈打麻雀〉的重點則在 於聽覺(例如第一段「家在牆的間隔內,像身體/

一:聲音的改變與共鳴

把人與人區別」、「肉眼看不破」)。詩中描述的 聲音、那種嘈雜紛鬧,外國人或許不易理解和投入。

這首詩很有聽覺感,亦與〈搬家日〉隱然呼應,

真的在公屋裏生活過的話,就會知道我們確可憑著

詩中有關命運、際遇的詩句(例如「恰像一截人生

隔壁傳過來的聲音,知道四周鄰居的日常:吵架也

的時間線/在搓牌間選取和拼合/命運所予」),

好、哭鬧也好 —— 每一把聲音背後都是一種人生。

更暗暗呼應了〈搬家日〉開首的「賭具撥分」(在

即使「你」和「母親」不打麻雀,但總會接觸到那

這詩中,賭具就成了「麻雀」)。相對〈搬家日〉,

些聲音。於是,聲音就這樣把人聯繫起來了,尤其

這首詩雖然也寫「你」,但詩人抽離更多,觀照感

在公屋的高密度空間裏,才有這種獨一無二的緊密

也較強烈 —— 無論是哲理方面的,還是宗教方面

聯繫。有了這份密集與擠迫,這詩結尾寫大海旁邊

的,詩人在表現這些抽象概念時,均採用了直接的

的離島旅館,就更顯玩味,因為那是個相對開闊的

手法去展現。

空間,而詩歌主題「打麻雀」本身也有所謂「游乾

詩歌生動地描繪了身處公屋中有關聲音的經 驗。住在公屋的人,聽到鄰居的電視聲、卡拉 OK 聲,以至受各種噪音滋擾,實在等閒不過。詩人並 不止步於單純的環境描寫,詩中還隱約呈現了一條 「時間線」—— 時間如雀局,一圈之後又一圈 —— 上一代的屋邨生活熱鬧繽紛,小孩會成長、父母會 老去;母親會「擔憂你的/終身大事」,屋邨裏又 會有新一代人居住。然而,詩人忽然筆鋒一轉:疫 情來襲,「你偕母親赴離島旅館」,海浪聲喚起了 舊時麻雀聲的記憶,兩種聲音最終二合為一。 全詩大概可分成四節,每兩段為一節,時序有 所推進。每節集中描寫的角色亦有所不同 —— 首、 二段:家(附近充斥不同聲響);三、四段:母親(不 經不覺間子女成長,自己也和丈夫一同老去);五、 六段:「你」(沒有融入各種聲音與環境中,而且 為母親所擔心牽掛);七、八段:疫情來襲,「你」 迫不得已與母親一起到隔離酒店。 詩歌最後一句「所有已完局的搓牌聲」,「已 完局」當是詩中最為關鍵的三個字 —— 既指涉時 間和空間,也連繫了公屋、以至不同世代的故事。 要留意,詩中其一位重要角色「媽媽」是不會(甚 至可能不懂)打麻雀的,所以可以說,詩歌一大關 鍵意象「打麻雀」本身與母親關係不大。但詩人透 過經營「打麻雀」的意象,從而嘗試連接「你」與 8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水」的別稱,於是,打牌聲與浪濤聲並響,成了一 陣巧妙的「共鳴」。


二:麻雀與海浪;與〈搬家日〉一起回首 如果說詩歌的前四段是一個縱觀、一種眾生相

學習的,才退休到你的家 睡在家或在外,兩隻貓

式的描寫,那麼後四段,則集中比較個體的描寫(特

都有夢歷過從前,可像預視

別是「你」和「母親」),例如「你」就算打麻雀,

彼此的未來?街貓遇上過

也只會打電玩形式的,這與一般麻雀不同,電玩麻

貓屍,也見證過流浪狗

雀不用自己動手搓牌砌牌,甚至有「變牌」等秘技。

活活咬破貓腹,扯掉內臟

至於對「母親」來說,即使她從不打麻雀,她也有

像揪出世界殘酷的根源

著自己的「雀局」——「在婦女圈子外,擔憂你的

家貓多睡來報償自己

/終身大事……」,這些都是「打麻雀」以外的延

但常瞇著眼還抬頭裝作

伸主題。而詩歌結尾以浪聲作結,便是點出:麻雀

清醒,待你外出便吃

聲早已深入「你」和「母親」的骨髓,這是他們整

貓窩旁的糧和水

個成長或生活的經歷。 從「打麻雀」這一活動亦可引伸出一種「賭仔

街鼠逃脫,街貓卻沒有

心態」:我們常覺得身處賭局時,很多東西是可以

窮追,有人無家也找不到

計算的,只要我們有技巧(賭術高明)便能有所斬

錢和食物,但找上街貓

獲,但人生的種種計算與計劃卻常有變卦,往往殺

如是在家貓跟千戶人家

人一個措手不及 —— 正如詩中所述,疫情襲來,

安居的公屋邊緣,花槽前

被隔離者必須離開住處,搬到隔離酒店;股價和樓

人伴貓同坐,互聽對方的

市,同樣起伏無常,教人難以捉摸。

餓鳴。保安員巡邏而至

詩歌末段尤其重要和關鍵,因為「你」雖然暫

街貓閃躲回花槽裏,窺看

別久居之地,無論打不打麻將,或打任何形式的麻

背負大袋家當的身影離去

雀,那些實體麻雀特有的聲音(或噪音)和鄰居的 活動,早已長伴著你的生命了。

你從祖傳小店下班

這首詩也頗像剛才讀到的〈搬家日〉,有一種

繞過散落斑馬線旁的

回首觀看的感覺:〈搬家日〉中回首的對象是舊居,

家當雜物,歸來面對

〈打麻雀〉則是因隔離而得以回看自己一直成長的

家門,恰巧記起那天

「家」。當然兩種回望仍有所不同:兩首詩的主角

有貓自來,在門外抓門

雖然都離開了原來的住處,但第一首的回首,比較

現在家貓於睡眠以外

主動,較多刻意和主觀的聯想(當中有不少電影感

也不想多動只有轉身

的想像和修飾放在裏面),但第二首卻是純粹的一

坦露毛腹,引你去搔

種聲音現象,對主角構成一種不可回絕的衝擊。

生命的溫軟質感

貓 —— 公屋詩動物篇之二

夜半街鼠厲叫幾聲 街貓酣眠,鼠貓之間

萬物生成自太極,陰陽

杜鼠藥四散。半月

圓弧張開嘴巴,伸展懶腰

刻留於日出時,晨光

又蜷曲為原初的天地玄理

掩映在花槽的枝葉間

街貓轉換睡姿,毛色黑中有白

拂動街貓身上黑白流轉

留宿街頭前,被久養在家居

像學會原初的天地玄理

像白中有黑的家貓,曾經

街貓伸展懶腰,飛向萬物

流浪經年,學會街貓現正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1


一:捕捉貓的神態;寫成公屋詩系

〈貓〉這詩更回應了「公屋詩系」的意涵。 究竟怎樣才成為一個「詩系」呢?最直接的聯想可

公屋詩系除了軼事篇外,動物篇也很有趣,當

能是:書寫公屋裏發生的事,又或者發生於公屋裏

中有五首分別寫狗、貓、鳥、龜和魚。此詩開首三

的個人經歷,就像〈搬家日〉和〈打麻雀〉,可說

行已十分討喜:

是一種比較典型的「公屋詩」,而如果真的以此為 出發點,一個詩人起碼要創作很多首這樣的詩歌,

萬物生成自太極,陰陽

才會形成一個「系列」。以一個「詩系」去探索公

圓弧張開嘴巴,伸展懶腰

屋的意涵、以至「公屋詩」的邊界,詩人的視野

又蜷曲為原初的天地玄理

(Vision)便至關重要,周漢輝在詩歌方面的書寫, 正是把二者揉合為一:寫下一首又一首的公屋詩歌,

這幾行寫出了貓的神髓,並與詩歌結尾呼應得

同時不斷探索這詩系的邊界和極限。

相當精彩。詩人描寫貓的形體時,很能呈現太極陰 陽的意象 —— 你可以當牠是黑白貓,身體會捲成

二:人的分隔,貓的區別

一團。詩歌既寫生命的誕生,亦寫貓的形體變化, 更可連結到貓本身的神秘性,從而抒發哲理。

這首詩另一個重點是處理空間的分割,有時

另外,或許不少對貓有所認識的人都會知道,

候,哪些人可以逗留某個地方的空間,哪些人不可

雖然「貓捉老鼠」這四字詞早已深入民心,但貓其

以 —— 比方說私人屋苑樓下的遊樂場所,是不允

實並不把捕捉老鼠當成自己的「工作」,這純粹是

許無家者進入逗留的,他們一進去就會被人趕走,

貓科動物的狩獵天性(以及貪玩)。一旦牠玩夠(又

可以說,金錢與身份界定了誰擁有某個空間。

或吃飽了),牠就不會去捉老鼠了,如果說要以養 貓去止遏鼠患,這實是一件捉錯用神的事。

另一有趣地方是家貓和街貓的區別。透過二者 視角,令讀者思考「家裏」和「家外」(例如街道

相對前兩首詩作,以至其他公屋詩,動物篇會

的空間)之間的界線在哪裏。對貓來說,界線並不

比較多聚焦於公屋裏的動物(當然,人類也是公屋

存在,牠是進出自如的:既可流連於街上,也可進

裏的動物)。另外,準確的說,這詩所寫的是「街

入屋邨。而人、或詩中的流浪漢卻欠缺這種自由。

貓」,一種遊走於公屋邊緣的生物,牠能自由進出

詩人亦有寫到「家貓」和「街貓」之別。詩中

公屋空間的,但活動範圍多在街上。而我們在閱讀

首末二的最後三句互相呼應,值得細賞:

這些詩作時,便也像一隻貓,進出公屋內外的世界。 簡言之,這首〈貓〉題材有趣之餘亦充滿深度,

(首段)

既寫「天地玄理」、亦把人與貓連結起來 —— 當

像白中有黑的家貓,曾經

中最有力的,便是「街貓」與「流浪漢」的連結。

流浪經年,學會街貓現正

詩中有這樣的描寫:

學習的,才退休到你的家

安居的公屋邊緣,花槽前

(末段)

人伴貓同坐,互聽對方的

……街貓身上黑白流轉

餓鳴。保安員巡邏而至

像學會原初的天地玄理

街貓閃躲回花槽裏,窺看

街貓伸展懶腰,飛向萬物

背負大袋家當的身影離去 這不單是一種空間上的連繫或分隔,而是把 詩人描寫街貓身處的狀況,其實也像身處公屋

貓的經歷與我們的人生作一比照,寫出一種際遇的

邊緣的人。貓和人之間彼此隱然呼應,繼而從「天

「流轉」:詩人在透過「家裏」和「家外」之間的

地玄理」去探討萬物之間的連結,這是很厲害的觀

分割或結合,暗喻我們人生中的顛簸與安穩。首段

察。

的「黑中有白」和「白中有黑」之所以尤為重要和

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好看,就是因為你會忽然覺悟到貓身上黑白毛色之

「溫軟質感」令詩歌添回一些人的溫度。詩人沒有

間有所「流轉」,那黑與白之間也是另一種邊界,

特意去展現兩個角色的榮辱、高低、貴賤,一如「家

暗示了人生中的好事與壞事。

貓」、「街貓」,牠們各得其所,詩中二人無論命

「你」經歷了家裏與街外的流轉,便好像學會 了「原初的天地玄理」。透過貓,兩種空間、以至

運如何,身旁仍有貓的安撫或陪伴,每個生命從而 連結起來。

人生的兩種面向和際遇得以結合,這亦是此詩厲害 之處。詩中還帶有一份關懷,我們可以問:流浪漢

總結:認真嚴肅地,立命於心

想不想要一個家呢?要知道這首詩是從他的視覺去 看街貓的,當中捕捉的片段自然而生動,詩人或許 未必有意探討,但那份關懷是滲於詩句之中的。

回看三首詩歌,都有著相近的主題 —— 不同 的生命如何應對命運的限制與播弄。或許,這種主

說到視覺,如果說這隻貓身負「陰陽」、「黑

題不至新鮮獨特,但我們從這三首作品卻可看到,

白」,以至空間的「內」與「外」,這其實都是

周漢輝的創作態度極為認真、嚴肅(廖偉棠文章提

用人的視覺去感知。從我們的價值去觀看,或會有

到的「受難」、「藉著強大的宗教感去拉住不斷墮

「黑」是不好、「白」就是純潔的觀感,但從貓的

落的現實」,更可作一佐證),三首驟眼看來只聚

角度去「看」卻並非如此,那成了一種「渾沌」,

焦公屋空間的詩歌,骨子裏實是蘊藏著深厚的生命

或一種冷眼旁觀。牠會直視殘酷,會見到「貓屍,

力與人文關懷,〈搬家日〉與〈打麻雀〉自不待言,

也見證過流浪狗/活活咬破貓腹,扯掉內臟/像揪

〈貓〉一詩更加寫得踏實飽滿,在苦澀與玄思中亦

出世界殘酷的根源」。貓始終不是人,牠就是接受

見溫馨。 V

和知道這些事情的發生,包括整個世界的自然流 轉 —— 所謂「天地玄理」大抵便是這意思 —— 然 後,牠還是會繼續伸懶腰、睡覺,就算有天看到甚 麼人離開,都未必會有我們人類的那些價值判斷 (例如說覺得悲慘),因為對貓來說,世界本來就 是這個樣子。 三:流轉與連結 詩中「街貓」和「家貓」的形象,大概是詩人 刻意經營的。兩者好像曾經擁有彼此的經歷:家貓 曾經當過街貓,街貓也可能曾經是家貓(這可能也 符合詩人自己的生活態度或價值觀?)。當「家貓」 曾是街貓的時候,為甚麼牠會希望有一個安樂窩? 「家貓」要成為街貓,可能因為家中太悶?當中經 歷(與流轉)頗能反映我們人生取向。 詩歌沒有明示當中的人有沒有經歷過這些流 轉,只是提到流浪漢需要有一隻貓去陪伴,然後有 一個「你」,是從祖傳小店收工的,這未必是指詩 人自己,或許是代表某一種角色,與流浪漢作一相 反的對照 —— 他相對來說可能有一個較美好的家, 生活比較穩定,未必很有錢,但至少能夠應付生活, 他養的「家貓」,會「引你去搔/生命的溫軟質 感」,相對於之前提到的「貓屍」、「內臟」,這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評書賞藝

我那時喜歡的是黃昏、荒郊和憂傷 ——盧真瑜《入不退地》序 文

鄭政恆

真瑜和我都是王良和老師的學生,我們屬於

的死亡意象(亡靈)、自覺或後設的創作意象(語

同一師門,但詩風並不一樣,可見良和師因

言)、城市意象,但無論城市與人群如何遮擋自然,

材施教,不求劃一。

一如為世界蒙上面具,但詩人的眼神明亮,因為內

盧真瑜也是香港公共圖書館青年創作坊新詩組

心有一座永恆的空山,穿越時間,又從自然獲得靈

學員,印象中她是 2019 年一屆的學員,創作量多,

光,正如德國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在《中

好像有無窮的寫作動力,她的作品不但刊於《聲韻

國文人的自然觀》一書分析唐代自然觀,正是「向

詩刊》,也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迴響》、《真

內心世界轉化」,顧彬也討論了王維的《鹿柴》:「黑

論》和《方圓》。其實她是文學的多面手,作品廣

暗前的瞬間使景物呈現於深林之中,這些景物以往

及評論、小說、散文不同範疇。

一直被遮擋著或者馬上又要被遮擋起來。詩人所注

自曾詠聰在 2019 年底出版《戒和同修》,香

意的正是這一點上,因為青苔(無人問津的世界的

港九十後詩人迅速冒起之外,也陸續出版第一本詩

象徵)的顯現同時也意味著『我』的領悟:在把現

集,例如近年石磬文化出版的韓祺疇《誤認晨曦》、

實作為親身經歷的瞬間的領悟中找到了自我」。這

李顥謙《夢或者無明》、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

是〈無人〉的最後六行,與顧彬的闡釋若合乎節:

施勁超《行走的姿態》、孔銘隆《海石敲響潮音》。 盧真瑜也是突出的九十後詩人,而且展現出別具個

大地將生長城市,城市將包裹人群

性的女性抒情聲音。

人群將為世界蒙上面具

我們還是從《入不退地》的詩作,了解一下盧 真瑜。

一層暗影 蒙上眼睛,而眼神明亮

其實,詩集第一首作品已吸引了我。

如夕光,一座永恆的空山

〈無人〉當然是寫無人的自然之境,副題提到

只閃爍苔痕上

的空山、深林、苔與光,都指向王維的名作《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

相對於〈無人〉,其實《入不退地》的第二首

苔上。」而詩作指涉的還有《鳥鳴澗》:「人閒桂

作品〈無雪之夜,於東京〉更合乎盧真瑜一般的風

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格。詩集中不乏日本遊詩,畢竟盧真瑜經常遊日,

《鹿柴》由於《觀看王維的十九種方式》(Nineteen

與不少香港人一樣視去日本為「返鄉下」,至於黑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一書而在國際聞名,盧

夜意象更是詩集的主線之一,黑夜是詩人靈感的原

真瑜在看到許多翻譯之後,以現代人心思再作具有

鄉,充滿著種種內在情緒、焦慮和感受。

創造力的「翻譯」。

如果要說一位盧真瑜的詩歌前驅,幾可肯定

〈無人〉中,盧真瑜巧妙運用王維詩作意象又

不是香港本地詩人,我必然會點出博爾赫斯(Jorge

再行重新組合,加入的是《入不退地》中頻頻出現

Luis Borges)。《入不退地》中〈那天我說我們要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帶詩〉、〈死亡 —— 讀博爾赫斯有感〉、〈揭開

我們像一群盜賊,

博爾赫斯的遺產〉三首,都向這位阿根廷小說作家

瓜分了晝與夜的寶藏。

及詩人致意或取材。〈死亡〉是三首中較好的一首, 而且頗得博爾赫斯早年詩作的神髓。博爾赫斯以 1923 年出版的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Fervor

of Buenos Aires),在詩壇崛起,書中往往以黃昏為 背景,面向城市街道、廣場、庭院、陵園、花園、 城郊,思想生命與衰亡。 盧真瑜的詩作〈死亡〉從清晨的餘暉開始,很 快轉入落日後的晚上,並且書寫亡魂,之後,詩作 進入盧真瑜的死亡主題和黑夜原鄉: 遺忘並非人類的錯誤 一如天空設計

We rob it of everything,

we do not leave it one color, one syllable:

here is the yard which its eyes no longer take up, there is the sidewalk where it waylaid its hope. Even what we are thinking it might be thinking too;

we have shared out like thieves

the amazing treasure of nights and days. 盧真瑜的詩作〈死亡〉不純粹是以死亡為題 材,詩人也帶我們看另一種風景:

本來就是晝與夜互相淡忘 但在夜的懷裏

路燈的色彩

我才記起,我們是最卑劣的盜賊

街道轉角的拐道

將死者的一切竊為私有

一間小而圓足的咖啡店 散發香氣的麥包

這六行自然是呼應博爾赫斯〈為所有的死者感

婉轉流傳的民族樂

到的愧疚〉(Remorse for Any Death)的結尾,詩

還有天空落下的陽光

中的他當然是指死者,以下引錄林之木中譯及默溫

神的恩典

(W. S. Merwin)英譯:

與其說是福音,不如說是憐憫

我們竊取了他的所有,

詩作結尾回歸久違的陽光,彷彿出死入生,

沒有給他留下一絲兒色彩、一點兒聲響:

而結尾當然令我想到博爾赫斯〈羅薩斯〉(Juan

這裏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

Manuel de Rosas 為獨裁統治者)的尾聲,而博爾赫

那邊是他曾經寄予希望的街巷。

斯的歷史感和政治意識,在盧真瑜的詩作中當然是

甚至連我們正在想著的事情

去除了,換成宗教上的見解:

他也曾經想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上帝可能已經將他遺忘, 用殘存的仇恨

掛在窗邊」,詩中的掛,也包括了情感上的牽掛。 《入不退地》和《戒和同修》以及曾淦賢詩集

延緩他的最後泯滅,

《苦集滅道》一樣,來自佛家語。我對於體系龐大

與其說是羞辱,不如說是憐憫。

的佛學只能敬而遠之,但「入不退地」令我想到一 份堅持,以至境界的追求,但更適切的理解大概是

回望 2019 年,當時盧真瑜還是青年創作坊新

他方地域的足跡。

詩組學員,她十分投入,創作力不容小覷。《入不

「入不退地」自成詩集最後一輯,都是日本遊

退地》中,〈在我最暴戾的日子裏〉、〈化寶〉、〈頁

詩。京都大概是盧真瑜的至愛,她寫過鴨川、伏見

岩〉都是那一年的創作。〈在我最暴戾的日子裏〉

稻荷大社千本鳥居、清水寺等名勝,而最後以〈異

原刊《聲韻詩刊》,我印象很深,就放在《聲韻》

鄉〉壓軸,這首組詩我曾刊發在《方圓》,盧真瑜

第六十一期的十年選集中,如今看來〈在我最暴戾

寫的應該包括了 2023 年日本之旅,但她無意只寫

的日子裏〉以及另一首〈化寶〉都是突破之作,如

異地見聞,詩中充滿生活、居所和工作的在地不安

死火餘溫,還存一點火熱。原本〈在我最暴戾的日

感,存在就難免焦慮和抑鬱。由於專輯以卡繆《異

子裏〉刊出版本和《入不退地》的版本只有一點差

鄉人》為題,所以提及了卡繆(Albert Camus),

異,就是加了結尾的「歲月無聲」四字,印象中盧

以及沙特(Jean-Paul Sartre)。

真瑜頗喜歡用四字句收結(例如「離逝亦然」、「以

《入不退地》分為「無色之眠」、「無退轉

觀滄海」、「海光如瀉」等等),以求短促、明快、

地」、「無光之海」、「無夜之森」、「無觸之

有致。

夢」、「入不退地」六輯,夜、夢、海、樹等意象,

〈頁岩〉是家族史題材,而內容涉及母親,這

穿梭於成長、回憶、遊歷、家族史、死亡等題材。

令我想到《入不退地》另一更為突出之作〈過季〉,

《入不退地》中充滿死亡,死亡是盧真瑜創作的驅

還有〈樹〉等等提到母親的詩。詩作〈過季〉中的

動力。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和佛洛伊德

「你」大概是指母親,母親和女兒的關係寫得絲絲

(Sigmund Freud)分別從哲學和心理學探索死亡,

入扣,而且有具體的細節,詩中有木棉花貫穿,木

而我想從文學作家的角度出發。

棉花在冬天與春天過季時盛開,而詩作也遊走不同

盲眼的晚年博爾赫斯在 1980 年訪問印第安納

的日夜時光,昔日今天,最終到二人吃飯場景,頗

大學,在對談中他就說過關於死亡的理解:「我認

有餘韻:

為一個人總在死亡。每一次我們不能有所感受,不 能有所發現,而只能機械地重複甚麼的時刻,就是

甚麼時候白髮開始蔓生

死亡的時刻。生命也會隨時到來。如果你單獨拿某

換日曆時沒有撕下的晨光

一天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一天裏有許多次死亡,依

聚合,又離散在你

我看,也有許多次誕生。但是我不想做一個行屍走

已經不再浮翠流丹,寡淡的

肉。我儘量保持對事物的興趣。我始終在接受著各

白水清菜中一點

種經驗。這些經驗會變成詩,變成短篇小說,變成

滋味在於為女兒俯下頭顱的剎那

寓言故事。我始終在接受它們,儘管我知道很多事

欣然同意,讓風吹過的木棉花開

情我只是機械地去做,去說,這意味著,與其說它

我回頭

們屬於生命,不如說它們屬於死亡。」

筷子落下,飛象過河

我想到盧真瑜也面對過死亡時刻,但死亡來 了,接踵而來,而生命也隨之到來。我從《入不退

〈樹〉是另一佳作,從樹的生命規律出發,來 到人世的尋常風景,從晾衫的衣架通往「搭成窗與

地》中三首詩作,嘗試組織出生死之三境:自我的 悼亡、死亡的變化、異樣的新生:

母親的橋樑」,再到童年回憶,下筆自然,「兩棵 透光的榕樹」,是樹木,也是樹人。「你那懶惰的

曾經就死的方法寫過詩

孩子╱仍記得家裏的萬年青要澆水╱便把你的舊衣

在天空,冬鳥和散開的花之上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自然並不會遺失記憶 我願寫一首詩悼念 自己的死亡 日子細細落下 宛如微雨的訃告 並非十分的哀痛沉重 那些溫柔的悼文,一抹煙 嬝嬝升起 ——〈獨行、悼念與灰燼〉 我祈求能夠死亡而將死亡變化 ——〈藍海石白〉 但見死亡,以異樣的姿態新生 ——〈活人槐〉 最後,我們來到 1969 年,六十歲的博爾赫斯 為少作《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撰寫序言,收結的 一段話是:「我那時喜歡的是黃昏、荒郊和憂傷, 而如今則嚮往清晨、市區和寧靜。」現在盧真瑜的 寫作主題是夜、死亡、焦慮,但我相信有一天她會 好像博爾赫斯般,嚮往清晨和寧靜,包括內心的靜 穆安寧。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7


情迷詩音

說好香港故事——論陳滅〈說不出的未來〉 與同名歌曲的互文性與「靈光」(Aura/auras) 文

施勁超

(Aura/auras)的論述,分析 Aura 在不同媒體的變

一、緒論

化,回顧不同年代的香港人如何「說好」香港故事。 〈說不出的未來〉(2007)(下稱〈說〉)是陳滅 的代表作,也是「回歸十年紀念」系列的第一首詩。

二、三條脈絡:歌與詩、歌與歌、詩與歌

陳滅在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講談指,〈說〉改編自夏 韶聲的同名歌,在詩中反省回歸並表達對城市未來 1

音樂在陳滅的創作路上扮演重要角色,正如黃

的虛無感。 以此為線索則發現由劉卓輝填詞、夏韶

衍仁指,陳滅年輕時組樂隊、聽歌等音樂經驗,成

2

聲演唱〈說不出的未來〉(1988)(下稱夏作),

為他日後文字創作的養分;6 陳滅也在《抗世詩話》

編曲正源自李壽全國語版〈未來的未來〉(1985),3

寫及他對詩借鑑歌詞音樂性的思考,7 甚至把音樂形

同時夏作亦衍生鍾氏兄弟的翻唱。4 另外,黃衍仁在

容為救治「病患般的詩歌的藥物」,8 可見陳滅將

2009 年 11 月為〈說〉譜曲彈唱,5 使其與印刷媒體

詩緊扣音樂。早於創作〈說〉的前兩年,陳滅已有

以外的媒體交流。

透過詩與歌進行「對話」的實驗,例如詩作〈昨夜

本文將參照上述文本所組成的跨媒體創作交流

的渡輪上〉將同名歌對台灣年輕人的勉勵投射至香

網絡,先以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文本互

港。9 論及「對話」,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認

涉理論為切入點,探討文本互文性與徵引等說故事

為「對話」最少需包括「兩個主體的表述」,10 因

技藝的關係,繼而細讀文本,分析故事在不同媒體

此可推想詩與歌在陳滅構想中各為主體。

(如印刷媒體、歌曲)的表達效果。最後,挪用趙

本文的詩與歌既是主體,也是廣義上的文本。

千帆、蘇子中等有關「氣息」(Aura)或「靈光」

克里斯蒂娃指出「文本」是一種具生產力的超語言

1 2 3 4 5 6 7 8 9

10

周耀輝等:〈詩歌、歌詞、音樂〉,見《聲韻詩刊》第39-40期(2018年2月),頁B10。 夏韶聲:〈說不出的未來〉,見《說不出的未來》(香港:華納兄弟唱片公司,1988):https://www.youtube.com/ watch?v=KXe0HXDAbYU。

李 壽 全 : 〈 未 來 的 未 來 〉 , 見 《 8又 二 分 之 一 》 ( 台 北 : 飛 碟 唱 片 , 1986)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_ VkTcGqKFM。 鍾氏兄弟:〈說不出的未來〉,見《極》(香港:環球唱片,201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A2RBiqUi1Y。 黃衍仁:〈說不出的未來〉,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bRJUlHal60。 陳子謙:〈字裏尋聲,有聲就有人——訪音樂人黃衍仁〉,見《聲韻詩刊》第36期(2017年6月),頁31。 陳滅:〈詩與歌詞〉,見《抗世詩話》(香港:Kubrick,2009),頁191–192。 陳滅:〈詩與音樂的開關〉,見《抗世詩話》(香港:Kubrick,2009),頁195。 同註1,頁B8。 王瑾:《互文性》(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頁9。

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學機器,而一個文本的形成是通過語言被持續破壞

本文將於第三節,挪用上述兩個互文本,探討

與重建,促使眾多文本、記憶排列與置換而成的產

它們的時代意義,深入闡述「徵引」從歌到詩的表

11

物,因此具有互文性, 此類文本又被稱作「互文

達效果,繼而分析氣息在媒體轉換過程的變化。

本」。互文本的形成應用類似說故事的徵引、拼湊 等技藝,但並非純粹的「摘抄、黏貼或仿效」,而

(二)歌與歌

12

是對其他文本的創化。 她又認為研究互文本需掌 握寫作主體、接受者和外來文本,然後分別利用橫

夏作源自李壽全國語版〈未來的未來〉。1986

向(寫作主體與接受者)及縱向(文本與背景)軸

年,李壽全為〈未來的未來〉徵求粵語歌詞,而劉

13

線,建構文本空間。 以〈說〉為例,「說不出的

卓輝在香港電台「生活中的香港」填詞比賽中奪冠,

未來」作為歌名和歌詞,通過陳滅詩的徵引和拼湊,

經夏韶聲演唱後推出市場。17 2014 年,鍾氏兄弟推

同時屬於夏韶聲/劉卓輝與陳滅(橫軸),而陳滅

出專輯《極》,沿用李壽全作曲並分別與夏韶聲及

與夏韶聲均在作品直接或間接指涉九七回歸,因此

李壽全翻唱〈說不出的未來〉粵語及國語版本,向

亦見「說不出」的感覺具共時性(縱軸)。

二人致敬。

邵煒的譯著《互文性研究》則歸類出兩種互文 14

本文將於第四節,以上述互文本為例,從歌詞

手法:共存關係與派生關係, 這兩種互文均可見

切入,分析意象的異同與互文性,探討徵引與氣息

於是次個案研究,前者見於陳滅〈說〉與黃衍仁的

的關係,思考數位媒介複製時代的媒體轉變現象。

同名歌;後者則見於李壽全〈未來的未來〉被重複 曲調、轉換語言及歌詞形成的夏作。

(三)詩與歌

綜上所述,在詩與歌的關係上進行與〈說〉相 關文本的個案研究,可勾勒出下列三條主要脈絡:

詩與歌的交流從未停歇,例如陳滅早於 2009 年自由文化音樂節便與陳偉發以配樂念詩的形式, 即興演繹〈說〉;18 2011 年,黃衍仁透過《字花》「在

(一)歌與詩

雲上播種」計劃,為陳滅〈說〉譜曲彈唱;19 2017 年, 如上所述,陳滅〈說〉改編自夏作,儘管〈說〉 與夏作訴說的事情不盡相同,前者是對九七後的反

陳慶恩亦在《世紀.香港》音樂會為〈說〉譜曲, 延續詩與歌的交流。20

思,後者則流露對九七的焦慮,但兩者皆呈現對未

本文將於第五節挪用部分提及的互文本,以

來「說不出」的感覺。陳滅曾在《市場,去死吧》

黃衍仁歌曲演唱的版本切入,分析比較陳滅〈說〉

前記,指「說不出」是因為不想過簡地說出對回歸

和黃衍仁文本後的發現,討論說故事技藝與氣息的

15

的感覺; 而夏韶聲則在作品歌詞集註明將此曲獻

關係。

16

給敬愛的李柱銘,具政治意味。 11 12

同上註,頁35。 同上註,頁40。

13

同上註,頁28–29。

15

陳滅:〈前記:詩犯詩魔之境〉,見《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頁26。

16

原文為「For my admiration to Martin Lee」,見Facebook專頁「80-90年代廣東歌」(2015年1月19日),於2023年4月4日瀏覽, 見:https://www.facebook.com/8090cantopop/posts/916087415069769/?locale=zh_HK。

17

〈歲月無聲又如歌——專訪填詞人劉卓輝〉,《獨立媒體》(2014年6月4日),於2023年4月4日瀏覽,見:https://www. inmediahk.net/生活/歲月無聲又如歌——專訪填詞人劉卓輝。

14

18 19 20

薩莫瓦約.蒂菲納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頁36。

陳滅詩、陳偉發曲:〈說不出的未來〉,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0MUKG6YT_g。 同註6,頁35。 鄧小樺:〈名筆論語——以詩記史 音樂論述〉,《星島日報》(2017年3月6日),於2023年4月4日瀏覽,見:https://hk.news. yahoo.com/名筆論語-以詩記史-音樂論述-222110051.html?guce_referrer=aHR0cHM6Ly93d3cuZ29vZ2xlLmNvbS8&guce_referrer_sig=AQAAAG7NEAovFd_aX2XxLAlyEfkue9uGRcdha0sjuwwg-4z3M6LvO4nCDaZPV5insK90gnDaLMpxgNPVi-zuBXk70QHFy9R5-_RqgHd-M223ao3OU8uPNBFPIX4yXD1aBzX1Orb。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三、想像未來 —— 從夏韶聲〈說不出的未來〉到

熟悉的生活環境。在上述的時空設定裏,陳滅是最

陳滅同名詩

具徵引權力的一員,因為慣常的徵引都是對過去或 回憶的徵引,處於 2007 年旺角街頭的陳滅,順理

陳滅曾於不同場合談及〈說〉與夏作的連繫,

成章地透過夏韶聲的歌聲把「十年前的人(包括

這亦符合他後來談及部分詩作「先有音樂節奏,後

1988 年的夏韶聲)」帶到現場。陳滅利用回憶的

有詩句內容」的創作風格,對陳滅而言,詩需要音

舞台及歌聲營造散漫的氛圍,讓讀者跟隨自己進入

21

樂作為盛器以成形。 正如他在《市場,去死吧》

「鬆散無慮」的狀態,26 接收他所說的香港故事。

前記提到,音樂性無論對於新舊詩都相當重要,因

與此同時,徵引亦以破壞的力量,鞏固了「說不

為音樂可讓思考的詩留下「可辨之形」,更讓「感

出」的「傳統」。27 陳滅認為,所謂「說不出」是

通」延展流動。22 上述前記是陳滅在創作〈說〉以

指時人難以以三言兩語概括對未來的香港甚至全世

後所寫(2008),由此更可推斷他有意圖藉〈說〉

界的感覺,例如夏作:「你問我

實踐視聽經驗的交流。

〈說〉是陳滅為紀念回歸十年而作,自然也不

我為何/說不出

我為何……告訴

對未來的感覺」,欲言又止

的掙扎迴環往復,指涉的是對「賽馬不變

跳舞自

約而同地與夏韶聲想到「九七回歸」這個符號,可

由」這承諾的懷疑,與及擴展至對「世界到處有難

見於詩句:「從一九九七出發,經過九九、零三……

民」的無奈與不安。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

23

/只有十年前的人,留下將來的形狀……」, 意

曾在〈寫作與革命〉等文說明互文性的意義:任何

指九九、零三年香港發生的事都是「十年前(1997)

文本都是對處於交匯處的若干文本進行「重讀、更

的人」(包括陳滅自己)所種下的因。陳滅在詩題

新、濃縮、移位和深化」。28 回首一看,陳滅在〈說〉

直接徵引歌名並把它拼湊到詩句裏:「(夜了會有

徵引、拼湊夏作的歌名與「說不出」的感覺,何嘗

更多十年前的人,透過選曲機去想像/昔日曾唱過

不是對夏作的重讀?

24

那)說不出的未來」。 透過選曲機選曲,陳滅彷

〈說〉運用徵引與拼湊的技藝,加上其通過

彿在詩行之間搭建時空隧道,先把場域置於旺角,

技術複製成為印刷媒體的特質,本來已如本雅明

召喚「更多十年前的人」,繼而透過選曲機播放夏

(Walter Benjamin)所說「……事物脫離其外殼」,

作,駁接 1988、1997、2007 三個時空,讓三者在

氛圍(Aura)已被摧毀。29 然而,陳滅卻借用夏作

陳滅構擬的文本空間聚首,進行「對話」。然而,

音樂的「外殼」與內在感覺重建氛圍,只是這種氛

生活在 1997 年和 2007 年的人都只能透過夏作「想

圍異於本雅明定義下「此地此刻」的條件。30 趙千

像」1988 年時人對未來「說不出」的感覺,而陳滅

帆亦提到藝術品的氣息因其歷史見證性而無法被複

已悲觀且現實地表達:「不會有我們的歌或城市的

製。夏作和〈說〉分別作為數位媒介複製和技術複

25

歌」, 可見所有 1988 年以後對未來「說不出」的

製的生產物,儘管不能排除其附著的歷史性,卻因

感覺都只是對歷史的一種沿襲。

大量複製使本真性動搖,繼而亦影響其歷史性,因

陳滅選擇旺角,除了因旺角是寬頻人、信用 人、保險人、問卷人的集中地,也由於旺角是陳滅 21 22 23

此也未必符合「唯一此在」的條件。31 然而,本文主張〈說〉和夏作也可有其「靈

張仲凌等:〈詩幻留聲:陳滅的語言練習曲〉,見《聲韻詩刊》第13期(2013年8月),頁12–13。 同註15,頁27-28。 陳滅:〈說不出的未來〉,見《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頁54。

24

陳滅:《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頁55。

26

張歷君:〈可技術複製時代的傳統技藝:論《故事新編》的說故事技巧〉,見《啟蒙的遺產與反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 社,2010),頁408–409。

27

同上註,頁420。

25

28 29 30 31

同上註。

同註10,頁33。 本雅明:〈可技術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見《經驗與貧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頁266。 同上註,頁262。 趙千帆:〈本雅明氣息(Aura)理論新詮〉,《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頁15–16。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光」的原因,除了因其歷史性,更是基於藏在文本

拜轉向展現,大眾從視覺轉向觸覺接受作品;38 蘇

裏的「刺點」(punctum)與趙千帆「呼吸」氣息

子中則挪用巴特「作者已死」的概念,指出原型靈

的論述互相呼應。「刺點」是由羅蘭.巴特(Roland

光的消逝促成「小寫複數觀眾靈光」的誕生,39 換

Barthes)提出的概念,即能在剎那間引起衝擊,挑

言之,對於靈光接受的主動權已從藝術作品轉移至

起無法被化約的、「說不出原由的感覺」,甚至可

觀眾。通過技術或數位複製後的作品,所形成「複

32

達至「靈光(Aura)乍現」的效果。 文本裏作為

數」的作品 —— 它們也可以有其「小寫複數觀眾

刺點的「說不出的未來」和「回歸」,能令讀者立

靈光(auras)」,關鍵在於「觀眾」如何感知與接

刻聯想到夏作及其隱喻;同樣,〈說〉副題的「回

受它們的「靈光」。譬如說,即使今日回顧夏作和

歸」亦能立即令讀者想起「九七」與「說不出」的

〈說〉,普遍聽眾或讀者都能感受夏韶聲和陳滅對

33

感覺。夏作和〈說〉分別作為「表演微本體」 和

於回歸「說不出」的感覺,而這不能被輕易化約的

印刷媒體,透過刺點的瞬即性,例如夏作四次唱到

感覺,正是兩個作品的「小寫複數觀眾靈光」。當

「說不出

對未來的感覺」,每次都把聽眾的思緒

然,〈說〉在徵引夏作時涉及對作品的重讀,過程

「瞬移」到 1988 年的香港,甚至感受到夏韶聲「說

中或動搖從歌到詩的媒體轉換期間,觀眾對小寫靈

不出」的感覺,幾乎應和了趙千帆對「此時此地」

光的感受力。

的定義。趙千帆認為氣息(即靈光)是由時空交織, 有流動的狀態,通過「呼吸」氣息使作品盡可能地 34

瞬現, 其中「呼吸」則類於「刺點」。

四、歌詞探微:李壽全〈未來的未來〉與夏韶聲、 鍾氏兄弟〈說不出的未來〉

基於上述背景,本文挪用蘇子中「藝術品大 寫原型靈光」與「小寫複數觀眾靈光」的概念,論

在探討夏作與〈說〉從歌到詩的時代意義、

證〈說〉與夏作擁有的實則是「小寫靈光」。蘇子

徵引關係及氣息在媒體轉換過程的變化後,本節將

中指藝術品的「大寫靈光」已因機械(技術)複製

以李壽全〈未來的未來〉、夏韶聲及鍾氏兄弟〈說

失去「此時此地」的特質而消逝,伴隨著技術複製

不出的未來〉的歌詞意象切入,分析文本互文性並

品、數位媒介複製品呈現「那時那地」的特質,而

探尋徵引與氣息的關係,思索數位媒介複製時代媒

35

形成「小寫靈光」,影響大眾的感知模式。

體轉變的現象。

顧名思義,「小寫複數觀眾靈光」的重點在

劉卓輝以李壽全〈未來的未來〉(張大春填

於「複數」和「觀眾」。本雅明與蘇子中對氛圍(靈

詞)為藍本填詞的〈說不出的未來〉,40 有不少意

光)有不同的理解:本雅明理解的氛圍就是藝術作

象與「原作」相關,可見其互文性;至於鍾氏兄弟

品的「獨一無二性」,它講求原作植根膜拜的傳統

於 2014 年翻唱夏作,除了把「電視」改作「網絡」,

36

及其「本真性」, 按趙千帆詮釋本雅明的說法,

其餘意象則沒有改變。41 以下表格梳理了三首歌詞

即指個體對原作的視覺接受所「呼吸」到的氣息。37

所運用的意象:

然而,技術複製改變了大眾的感知模式,使氣息隨 之凋蔽,正如趙千帆認為技術複製時代的大眾「吃 進」作品,讓作品「沒入」自身,作品的價值從膜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蘇子中:〈靈光,不靈光:數位媒介複製時代中的戲劇表演——論「現場性」及「靈光」的消逝與轉化〉,《藝術學研究》第 19期(2016年12月),頁163–165。 同上註,頁170。 同註31,頁8–9。 同註32,頁166。 同註29。 同註31,頁14–15。 同上註。 同註35。 同註2。 同註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李壽全〈未來的未來〉與夏韶聲、鍾氏兄弟〈說不出的未來〉的意象運用(表 1) 李壽全〈未來的未來〉 (國語版)

夏韶聲〈說不出的未來〉 (粵語版)

鍾氏兄弟〈說不出的未來〉 (粵語版)

雨水

車聲

都市

都市

天氣

回憶

電視

網絡

街頭

白色的牆柱、玻璃的黑幕

歌曲

遊戲

賽馬

高樓

跳舞

昨日的天堂、上帝

上帝、天國

世界、地球

難民

罪人

鄉村

在歌詞方面,因夏作與鍾氏兄弟同名作高度 相似,因此此部分只集中比較〈未來的未來〉(下 42

稱李作) 與夏作意象的異同:

43

人願:天堂是昨日的,上帝也瘋狂;夏作則有意呼 籲人們逃離都市,甚至地球:「上帝愛你

跟祂去

天國」,一度表達對未來的絕望。

第一,兩首歌均以壞天氣開首且以「我」為

第四,兩首歌皆有詢問的渴求。李作以 16 個

主人公。李作以「雨水和車聲擁擠在窗口」為首句,

「告訴我……」向未來吶喊,結尾更連用 4 個「告

將「我」對都市喧鬧的鬱悶形象化;夏作則更直白

訴我」,表達「我」急切揭曉「未來的未來」會

地表達「我」對都市的憂傷:「霧裏看都市

變得更好或更壞;然而,夏作只用上 6 個「告訴

憂傷

與灰暗」,但兩者與都市都隔了一扇窗或一層霧,

我……」,同時增添自我詢問:「你問我

看不清都市的真象,正如李作所寫「我」只在「都

何……」,似乎已被沉重的現實痛擊,較李作流露

市的邊緣停留」。

更多無奈與唏噓。實際上,兩首歌都表達了對自由

第二,兩首歌均提及「都市」。李作在接近 尾聲亦重提都市:「告訴我

都市不適合流浪」,

仍渴望未來對「我」有正面回應;但夏作:「鄉村

我為

的期盼:「三十歲我的職業是自由」(李作)、「告 訴我 看到了自由 」(夏作),可理解為二人以「自 由」的盼臨,作為對未來最後的抵抗。

變了都市……文明原來是這樣」,諷刺今日都市的

不同的是,夏作提及更多與媒體相關的娛樂

「文明」造成人道災難,不如昔日鄉村,遑論未來。

活動,例如:電視、戲(電影)和歌曲,突顯香

這兩首歌訴說不同城市的故事,李作寫台北,夏作

港娛樂至上的一面。尤其唱到「賽馬不禁

則寫香港,兩者流露的情感同中有異。

由」,令人想起鄧小平「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

第三,兩首歌均提及「上帝」等相關字眼。 「……看不見昨日的天堂」、「告訴我

跳舞自

不變的口頭承諾,而「我」亦希望留港,條件是「這

上帝也不

裏不變」;其次,夏作將李作「家」的概念有意識

曾瘋狂」,李作在歌中渴望得到救贖,但現實未如

地擴大為「世界」、「地球」,關注「地球村」這

42 43

同註3。 同註2。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想像的共同體,顯露人文關懷;第三,兩首歌各有

五、詩與歌的吶喊:說不出的未來

各的音樂風格:李作主要以鋼琴及色士風,奏出爵 士樂風,而夏作則加入電結他、鼓樂等搖滾元素,

上述兩節已處理歌與詩、歌與歌之間有關徵

突出夏韶聲真切的聲線,盡顯「香港搖滾之父」的

引與氣息的關聯、媒體轉變等議題,探討這些元素

風采。

如何幫助說好故事。本節將從黃衍仁對〈說〉的譜

比較李作與夏作後,再看鍾氏兄弟對夏作的

曲彈唱版本切入,分析詩的音樂性、現場錄製作品

翻唱,發現鍾氏有兩處更改:第一,將「愛上了

與 MV(音樂影片)的「靈光」問題,最後略談「留

電視

白」的說故事技藝。

不需要思索」改為「愛上了網絡

思想要搜

索」,對比千禧後興起的互聯網與八、九十年代

黃衍仁曾有與不同詩人合作的經驗,如廖偉

(「公仔箱」年代)的媒體轉變,突出鍾氏與夏韶

棠、飲江等,他自言在音樂與詩的交流方面有兩種

聲各自留下深刻印象的媒體經驗。同時,強調互聯

形式:「配樂念詩」與「譜曲彈唱」,前者較注重

網對大眾感知方式造成翻天覆地的影響:從看電視

文字的音樂性,後者更兼及與字義的相互結合,46

「不需思索」的單向視覺接收,到面對資訊年代的

陳滅〈說〉屬於後者。〈說〉在譜曲以前已具內在

互聯網,「需要搜索」新知,與及為自我重新定位;

音樂性,葉輝在詩集序將〈說〉稱為「旺角死亡賦

第二,將「曾話過 賽馬不禁 跳舞自由」改為「誰

格」,47 若對照保羅.策蘭(Paul Celan)〈死亡賦

話過……」,而這句歌詞有「刺點」的作用之外,44 也意在加強歷史感並增添與下一句歌詞的「對話 性」。

格曲〉,可見〈說〉仿效其複沓的節奏。48

黃衍仁譜曲彈唱〈說〉,至少可梳理出表 2 的四個版本,四個版本的彈唱,部分末句結尾缺了

除上一節論及〈說〉徵引夏作的例子,李作 也分別徵引了齊豫〈橄欖樹〉與羅大佑〈鹿港小鎮〉

一個「人」字,形成「留白」: 在四個版本中,最早的版本是 2009 年 11 月黃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衍仁在升降機自拍為〈說〉譜曲彈唱。49 在比較其

則徵引了由三毛填詞的「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有

餘三個版本後,這次彈唱感覺最為「閒散」,尤見

人唱

台北不是我的家」,則徵引了羅大佑的「台

於咬字方式,未能做到如他所言,讓人「聽見」文

北不是我的家」。這兩處徵引與拼湊除了挪用原曲

字。50 這種散漫的氛圍讓大眾以新的感知方式 ——

的經典歌詞,例如「有人說

的蒼涼、抗世精神,也具「刺點」的功能,45 使李 作形成「小寫靈光」。此外,由於羅大佑上述的歌 詞在戒嚴時期的台灣相當敏感,因此一度被勒令改 為「這裏不是我的家」(但李壽全的版本仍用「台 北」);至於鍾氏兄弟在專輯《極》則採用「這裏」, 從歌詞用字亦見意識形態的差異。

觸覺引領視覺,從中「順帶覺察」,達至「渙散的 接受」,有利於說故事;51 黃在 2010 年 3 月自行上

載於裘錦秋中學的彈唱,標註為「Live 2.0」,是較 清晰的版本。52

2014 年 1 月同樣上載至 YouTube 的版本 3 是

黃目前唯一的 MV 版本,於 2016 年 9 月收錄於專

輯《逆風吐痰》,53 經黃多年調試及後製後,此版 本的音質在四個版本中最佳;版本 4 則是 2014 年 5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同註32。 同上註。 同註6,頁33–34。 葉輝:〈「孤絕的反抗」與「消極感受力」〉,見《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磬文化有限公司,2017),頁10。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裏喝/我們喝呀喝呀」,重複的字詞、句式與跨行的技巧形成複沓的節 奏,而陳滅〈說〉對這種節奏也有所模仿,例如「那發展、那廣告、那即將過期的荒謬」一句,以「那」字句式營造節奏(陳 滅,頁55)。保羅.策蘭著、孟明譯:〈死亡賦格曲〉,見「每日為你讀一首詩」網站: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6/ blog-post_23.html。 同註5。 同註6,頁40。 同註31,頁12。 同註5。 同上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3


黃衍仁譜曲彈唱〈說不出的未來〉的版本比較(表 2) 歌曲版本

上載年月

表演場地

表演風格/特點 P/O「人」 (彈唱)

P/O「人」 (歌詞)

版本 1

2009 年 11 月

升降機

黃衍仁自拍片 P 段; 最 為「 閒 散」

P

裘錦秋中學

錄音較清晰

P

O

裘錦秋中學

錄音質素較差; P 室內音

P

未知

音質最佳

P

P

金 鐘 立 法 會 廣 現場有雜音,有 O 場「城鄉共生」 人 替 黃 衍 仁 錄 共創社區學堂 音錄影

O

歌曲標註為 Live 2010 年 3 月 2.0(版本 2) 版本 2.1

2010 年 12 月

2016 年 9 月 收 2014 年 1 月 錄於專輯《逆風 吐痰》(版本 3) 版本 4

2014 年 5 月

月黃在金鐘立法會廣場「城鄉共生」共創社區學堂 54

現場錄製的版本, 片段持續有雜聲,亦見有人提

切合「後機械複製時代」的構想,有異曲同工之 妙。59 另外,有關末句「人」字缺失的問題,在上述

著錄影與錄音器材在前方攝錄。 現場錄製反而沒有 MV 的「小寫複數觀眾靈

四個版本中,只有版本 4 在彈唱與歌詞均發現末句

55

只要對比版本 2.1,便發現雖然現場錄製品質粗糙,

光」,版本 4 的雜音、瑕疵形成「獨一無二」的「現 場性」,接近本真,卻因為現場表演缺乏持久性,

加上技術複製而無法形成「大寫靈光」;版本 3 經 電腦後製處理,再經互聯網傳播,具有複製物的可 56

缺「人」的情況。至於版本 2 歌詞缺「人」的問題, 但不論彈唱與歌詞皆有「人」,因而可證黃衍仁自 行上載的歌詞或存手民之誤。

重複性與暫時性, 擁有「小寫靈光」。按詹明信

為驗證陳滅〈說〉和黃的改編缺「人」,並非

(Fredric Jameson)的解讀,「靈光」是某種經驗

傳抄錯誤或一時口誤,本文試以歌曲以外的文本作

的名稱, 幾乎同義於「美」。這種靈光(即蘇子

旁證:

57

58

中定義的「大寫靈光」)是需要「審美的」客體、

第一類是網媒報導,例如《香港 01》,60 報導

觀賞的主體存在:現場錄製以黃為客體、現場觀眾

將全詩作附錄,顯示末句沒有「人」字;第二類是

為主體,明確劃分主客體,屬於視覺接受;技術複

印刷媒體,在《市場,去死吧》增訂再版,〈說〉

製以來的觸覺接受是一種新感知模式,「大寫原型

末句有「人」字,但《聲韻詩刊》2018 年出版刊記

靈光」亦因主客體、原作概念模糊化而消逝,尤其

2017 年 11 月的講談紀錄,則發現末句沒有「人」

進入數位媒介複製時代,媒體交流日盛,詩與歌互

字,似乎可推斷彈唱片段、網絡媒體、印刷媒體共

為主體,形成「大寫靈光」以外的靈光(即「小寫

存的缺「人」現象實非巧合。

靈光」)。這與詹明信提出已修正的「靈光」,以 54 55 56 57 58 59 60

綜合上述發現所得,從 2014 年開始的缺「人」

同上註。 詹明信著、莊仲黎譯:〈大眾的手與眼〉,見《班雅明:多重面向》(台北:商周出版,2022),頁407。 同上註。 同上註,頁399。 同上註,頁400–401。 同上註,頁461–462。 扭耳仔:〈黃衍仁——裝睡的人&逆瞄〉,《香港01》(2017年4月9日),於2023年4月6日瀏覽:https://www.hk01.com/扭耳 仔/83194/黃衍仁-裝睡的人-逆瞄。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現象,可比擬為繪畫或說故事的「留白」技巧,61 使末句變為「何妨再變回一個」,留下懸念。由於 〈說〉的特色是出現了不少以職業命名的「人」, 例如最常提及的寬頻人、信用人等,最少提及的文 字人、教育人等,可見「留白」調動了大眾的想像 力,使他們更能代入故事,也給予他們選擇成為 「XX 人」的自由。 六、結語 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也斯在很多年前 留下的問題令眾人陷入沉思。陳滅交出紀念回歸十 年的〈說〉,挪用夏作「說不出」的感覺及歌名, 表達對香港未來的虛無,只在具時效性、隱蔽性的 夜晚,反覆說著要「變回自己」。本文繼而從與 〈說〉相關的互文本出發,發現從夏作承接李作的 〈未來的未來〉,再延伸至鍾氏兄弟翻唱、黃衍仁 為〈說〉譜曲彈唱的脈絡,都透過徵引使 auras 在 歌與詩之間流動,以自己的形式敘說城市的故事。 當然,媒體從技術複製到數位媒介複製的時代 的轉變,使觀眾從個體變為大眾,感知方式從視覺 變為觸覺,靈光從 Aura 變為 auras,在新時代以新 姿態「說好」故事。所謂「說好」並非只報喜不報 憂,而是可以以多元形式表達,可以是夏韶聲、鍾 氏兄弟、陳滅、黃衍仁「說不出」的虛無感,也可 以是李壽全對「未來」的未來些許的期盼,都是痛 之深、責之切,香港的故事還要繼續說下去。 V

61

類似古代說書人「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語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新詩卷》選譯

Introduction C.T. Au

L.

P. Hartley once said,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The following ten poems selected from the Compendium of Hong Kong Literature 19191949 (Compendium), which have been translated by Drs. Robert Tsaturyan and C. T. Au, contain fragmented images of Hong Kong during the 1930s and 1940s. These images may seem like pieces of a disconnected mosaic, making Hong Kong during that time seem like a foreign place to us. One major reason that contributed to the foreignness of the place is that the definition of Hong Kong writers or Hong Kong literature had not yet been defined at that time. According to the Chief Editor, Chan K. K. Leonard, of the Compendium, and the editor of the volume of Modern Poetry, Chan Chi Tak, it is challenging to define Hong Kong writers and Hong Kong literature due to population mobility and a blurred border between mainland China and Hong Kong. As an amorphous city, British Hong Kong before 1949 embodied a myriad of character facets that Hong Kong could potentially adopt. The selected poems from the Compendium also demonstrate certain themes that would eventually become the major topics of Hong Kong poetry, including localism and daily life, to name the most significant ones. There are two main categories among the ten poems: snapshots of Hong Kong daily life and anti-colonial sentiments and nationalism. For example, the following six poems depict daily life in Hong Kong during the 1930s and 1940s: Li Yuzhong’s “North Point, Victoria City”, Liu Huozi’s “Urban Afternoon Scene”, Lu Lun’s “Inquiring About the Illness”, Lu Jing’s “O, San Hui Market”, Outer Out’s “Sunday”, and Sha Ou’s “The Wet Market”. The foreignness of these poems is highlighted by the title of Li Yuzhong’s work. While North Point continues to exist in Hong Kong under the same name and location, the situation with Victoria City is different. Victoria City was the capital during the B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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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h rule in Hong Kong, and what we refer to as Central today, was actually at the heart of Victoria City. Most importantly, these poems feature scattered depictions of everyday life activities. They portray the hustle and bustle of old Hong Kong, whether it is the hustle within wet markets (as seen in Sha Ou’s and Lu Jing’s poems), or the bustle of city life (as depicted in Li Yuzhong’s and Liu Huozi’s poems). Simultaneously, we catch a glimpse of a tranquil hospital room (in Lu Lun’s poem) and an evangelical Sunday service (in Outer Out’s poem). The theme of anti-colonialism and nationalism has evolved over time, becoming the topic of localism in the 1970s. Mainland-born poets, also known as southbound writers, who sojourned in Hong Kong in the 1930s and 1940s, expressed their anti-colonial and nationalist sentiments in their poems. Four examples are included in this collection: Liu Muxia’s “John. Ah Jiu”, Yuan Shuipai’s “The Brave Ones are All Gone”, Peng Yaofen’s “‘To Hong Kong Students’: To All People Under the Colony’s Roots, Part One”, and Xu Chi’s “Pacific Prologue Poem: Mobilize, Hong Kong.” While the last three poems may serve as a call to arms for Hong Kong people, particularly students (as seen in Peng Yaofen’s poem), Liu Muxia’s poem presents a conflict between the colonized and the colonizer. In these poems, the poets express their feelings of foreignness in Hong Kong. They try to incite Hong Kong people to leave the colonial city and join the army to protect the nation. The past is indeed a foreign country. The places, the people, and the sentiments depicted in these poems have long since gone, leaving behind a deep sense of yearning. V


詩輯簡介 譯

杜嘉興

L.

P. 哈特利曾言:「過往即他鄉」。以下十

木下的〈約翰.阿九〉、袁水拍的〈勇敢的,都

首詩選自《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新

走了〉、彭耀芬的〈給「香港學生」——致殖民

詩卷)》(下稱《大系》),由察杜梁博士(Dr.

地根下的一群之一〉、徐遲的〈太平洋序詩:動

Robert Tsaturyan)和區仲桃博士(Dr. C. T. Au)

員起來,香港!〉。最後三首詩可能是對香港人,

分譯,詩作折射了凡 1930 和 1940 年代香港社會

特別是學生的參戰號召(如彭耀芬的詩所示),

群像的碎片。回看這些不連貫、馬賽克般零碎的成

而柳木下的詩卻呈現了被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的衝

像,讓我們對當時的香港感到陌生。如此造成香港

突。在這些詩歌中,詩人表達了對香港的異地感。

的「他鄉情調」,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當時香港

詩人試圖鼓動香港人離開這座殖民城市,參軍保

作家或香港文學的定義尚未明確。《大系》主編陳

國。

國球和《新詩卷》編輯陳智德認為,由於人口流動 頻繁和與大陸邊界模糊,令界定香港作家和香港文

過去無庸置疑是他鄉。詩中所描繪的地方、人 物、情感早已遠去,留下的只待成追憶。 V

學具有挑戰性。作為一個還未定型的城市,1949 年 前的英屬香港體現了無數的個性和發展的潛力。從 《大系》中精選的詩歌也展示了某些經常在香港詩 歌出現的重要命題,包括本土性和日常生活。 以下十首翻譯詩作主要分為兩類:香港日常生 活的寫照、民族主義和反殖民情緒。例如,其中六 首描寫 1930 年代和 1940 年代香港平常日子的詩, 包括李育中的〈維多利亞市北角〉、劉火子的〈都 市的午景〉、侶倫的〈訊病〉、盧璟的〈新墟呵, 新墟〉、鷗外鷗〈禮拜日〉,和沙鷗的〈菜場〉。 李育中那首詩作的題目凸顯了這些詩歌的異鄉情 調。雖然北角繼續以相同的名稱存活於香港,但維 多利亞市悄然已逝。維多利亞市是英殖時期香港統 治的核心,而我們今天所說的中環就是維多利亞市 的心臟地帶。更重要的是,這些詩歌零散記錄著市 民尋常日子的活動,拼湊起來,成了舊香港喧囂的 風景:無論是街市的喧鬧(如沙鷗、盧璟的詩)、 城市生活的繁亂(如李育中、劉火子的詩),還是 一間寧靜的病房(侶倫的詩)和主日禮拜的福音 (鷗外鷗的詩)。 隨著時間的推移,民族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 內涵產生了變化,成為 1970 年代香港作家關心的 本土性主題。1930 和 1940 年代旅居香港的內地詩

人,又稱南來作家,在詩歌中流露了民族主義和 反殖民主義的情緒。本系列收錄了四個例子:柳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陳智德主編,香港商務印 書館於 2014 年出版。Compendium of Hong Kong Literature 1919– 1949 Modern Poetry, editor Chan Chi Tak, published by the Commercial Press in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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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日 鷗外鷗 (1911–1995) 株守在莊士敦道,軒鯉詩道的歧路中央; 青空上樹起了十字架的一所禮拜寺。 電車的軌道, 從禮拜寺的 V 字的體旁流過 一船一船的「滿座」的電車的兔。 一邊是往游泳場的。 一場是往「跑馬地」的。 耳的背後, 鏗鳴著禮拜寺的鐘聲, 今天是日曜日呵。 感謝上帝! 我曹沒有甚麼禱告了,神父。 選自一九三九年二月香港《大地畫報》第三期。 總題〈詩.香港〉

Sunday by Ouwai Ou [Outer Out] (1911–1995) Stuck on the crossroads of Johnston Road and Hennessy Road, there is a Church with its cross rising towards the cerulean sky. The tram’s track flows past the V-shaped body of the Church. One by one, the full trams ride by. One side goes up towards the swimming pool. The other side comes down to the Happy Valley. Behind my ears, the Church bell rings. Oh, Today is Sunday. I am grateful to You, Lord! I have nothing to pray for, Father. Selected from Dadi huabao, 1939, Issue 3, General title: “Poetry: Hong Kong”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流浮山堂攝。Photo taken by Ashley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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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香港學生」──給殖民地根下的一群之一 彭耀芬 (1923–1942 [?]) 不喚你 管你的前途向灰色的濃霧裏沉 不喚你 管你的思想跑往時代的絕路 但是,覺得你是可以教養的 我就如教養我的兄弟姊妹 可別再客氣了。 你在物質的樂園中 豢養了你傲慢的習氣 你底生活永遠在沒規則的線上爬行 你一天的功課,除了「格線」式的 教條 畫幾個修整的圖案表 你便是假效泰倫鮑華的動作 和你底戀友唱一首「愛之歌」 或是買伍毫錢一張入場券 訓練你的「溜冰」技術,比訓練你的 生活還有恆心 愛你的前途吧,構穩了你的橋樑 選自一九四一年二月香港《文藝青年》第十、十一期合刊

To “Hong Kong Students”: To All People Under the Colony’s Roots, Part One by Peng Yaofen (1923–1942 [?]) I will not warn you, even if your prospects sink into fog’s thick shroud, I will not warn you, even if your ideas run towards time’s impasse, I believe you can be coached as I coach my own siblings. There is little room for courtliness now. In your material paradise, you reside nurturing a habitual arrogance, your life crawls on unruly lines. Your daily tasks, beyond the rigid grasp of “indoctrination,” is to sketch some adjustment patterns— imitating the moves of Tyrone Power, and sing a “love song” with your darling, or for fifty cents purchase a ticket— to master “skating’s art,” more enduring than life itself. Love your prospects—build your bridges! Selected from Wenyi qingnian, February 1941, Issues 10–1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1


太平洋序詩:動員起來,香港! 徐遲 (1914–1996) 一 南太平洋開始歌唱了, 怎禁得我唱太平洋的歌。 太平洋啊,碧綠的波浪, 著名的珊瑚島,珍珠港, 白晝裏滿天的白鷗, 夜晚點滿了燦爛的燈光, 聖誕佳節臨近了; 然而一朵烏雲浮著。 一朵烏雲浮著, 已經一個月兩個月了, 暴風雨,來吧!來吧! 太平洋的碧綠的波浪, 本是溫暖的陽光的愛人。 現在暴風雨來了!來吧! 二 阿比西尼亞的沉淪, 西班牙的史詩, 法蘭西的悲劇! 戰爭飛翔著, 恐怖飛翔著! 饑荒飛翔著! 中國流血,流淚,流亡, 但是支持著。 轉身兒,我們看見 紅色的人民,在飛雪的 莫斯科,列寧城,羅斯托夫, 莊嚴愉快地戰鬥。 太平洋的暴風雨,來吧, 在一夜天中間, 世界劃分了兩個, 侵略者和民主國家。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Pacific Prologue Poem: Mobilize, Hong Kong! by Xu Chi (1914–1996)

1

The South Pacific has begun to sing. How can I help but sing the song of the Pacific Ocean? Oh, Pacific Ocean, your turquoise waves, Your famous coral islands, Pearl Harbor, The days filled with alabaster gulls in the sky, The night illuminated by bright lights, The Christmas festival is approaching, Yet there is a dark slate cloud floating. A dark slate cloud floating for a month or two already. Rainstorm, come on! Come on! The turquoise waves of the Pacific Ocean are the lovers of the warm sunlight. Now the storm is coming. Come on!

2

The fall of Abyssinia. The epic of Spain. The tragedy of France! The war hovers, Terror hovers! Famine is hovering! Being ostracized, China weeps and bleeds— yet it endures. Turning around, we see the Red people, in the snowy cities of Moscow, Leningrad, and Rostov, fighting solemnly but happily. Come, Pacific storm. Overnight, the world is divided in two: an invader and a Democracy.


流浮山堂攝。Photo taken by Ashley J.

三 動員起來,香港, 歌唱起來,香港, 組織起來,香港, 號手,吹!鼓手,敲! 砲手,搜索天空和水平線, 搜索間諜…… 如果香港燃燒, 東京也要燃燒, 太平洋,歌唱吧! 選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日香港《星島日報.戰時生活》

3

Mobilize, Hong Kong. Sing out, Hong Kong Unite, Hong Kong. Trumpeters, blow! Drummers, bang! Gunners, search the sky at the horizontal line. Hunt down the enemy spies… If Hong Kong burns, Tokyo will burn, too. Pacific Ocean, Sing! Selected from Sing Tao Daily: Wartime Life, Hong Kong, December 10, 194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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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場 沙鷗 (1922–1994) 太陽也不過剛剛翻身, 菜場就這樣鬧吼吼不清靜, 長辮子女人穿過來又走過去, 開檔的忙著收錢忙著提秤。 雞鴨鵝的區域實在臭氣沖天, 鮮魚的腥味也使人惡心, 木屐的聲音 咵咵咵 地四面響, 污水裏菜屑與口痰在打滾。 買菜的人在這裏分成幾等, 有好多是把雞肉檔看為禁城, 「點解又起價」痛苦的問問, 幾毫子吃一天已算在硬撐! 選自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五日 香港《文藝生活》海外版第六期

The Wet Market by Sha Ou (1922–1994) The sun has only just set, leaving the boisterous wet market buzzing, long-braided girls come and go, the stallholders busy collecting money for their goods on scales. Chicken-duck-goose section stinks to heaven; and the foul odor of fresh fish is nauseating. Wooden clogs clattering from all sides; food scraps mixed with phlegm flowing in tainted water. Buyers are divided into several classes: some consider the chicken section a forbidden zone; “How come prices are on the rise again?”—they ask painfully, with a few pennies for a day’s worth of food, already a fight! Selected from Wenyi shenghuo, Hong Kong: Overseas edition, September 15, 1948, Issue 6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5


新墟呵,新墟 盧璟 (1928–1996)

Oh, San Hui Market by Lu Jing (1928–1996)

新墟呵,新墟 我好像聽見一片熟悉的舊歌聲……

Oh, San Hui Market, San Hui, I seem to hear a familiar old song…

簡直和別處的墟場一個模樣── 十來間店鋪, 開設在馬路兩旁 懶洋洋地,靜悄悄地 新墟呵,新墟 它的血流得很慢 它沒有夢想

Just like any other marketplace— over a dozen stalls on opposite sides of the road, lazy and quiet. Oh, San Hui Market, San Hui— it bleeds slowly, devoid of any dreams.

是甚麼店,我分不清 櫃台上面,油污和著灰塵 灰塵上面,一本流水賬 一塊破算盤 一支禿頭的,從來不套的毛筆 櫃台前面,陳列著 夏天沒有賣完的汽水 瓶上蒙著灰塵 桔子,蘋果,也蒙著灰塵 紅的糖,綠的糖 圓的,扁的,大大小小 分裝在有許多麻點的青玻璃罐裏 壁櫥上,堆著花花綠綠的 紙張,火柴 美國罐頭,信封, 還有一個小紙盒裝著郵票 櫃子裏,通過磨紋模糊的玻璃 有和走江湖的貨郎擔子上一樣 繁雜的貨色 ──針,線,女人的髮夾,仁丹,十滴水 衣扣,手帕……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Which stall was that?—I could not tell. The counter covered with grease and dust, a bookkeeping notebook over the dust and a faded abacus, a bald, never-covered brush. In front of the counter are displayed unsold soda waters from last summer— bottles covered with dust. Tangerines and apples are dusty too. Red candies, green candies, round, flat, big and small, packaged in vitreous greenish glass jars with lots of polka dots. On the built-in shelves piles of bright hued papers, matches, American cans, envelopes, and a small paper box full of stamps. Inside the cupboard, through the hazy, blurred glass the same miscellaneous goods like on a wandering peddler’s cart: needles, thread, women’s hairpin, Jintan lozenges, 10 Drops tincture, buttons, handkerchiefs…


還附設了飲食部 角落裏,一個油煙污黑的灶 一根竹竿,掛著 幾條暗紅色的豬肉和牛肉 爬滿了蒼蠅 灶角上堆了些白菜,和麵條 這裏,還有一間剃頭店 長時有人躺在剃頭椅上, 歪著嘴在挖耳垢 兩面不一樣大小的鏡子 左邊一面照出人相是長頭的 右邊一面照出人相是凹臉的 店門口堆著垃圾,死老鼠和死小雞 而且天天晾著大大小小的衫褲 我這樣寫了 你一定會想到你也曾到過新墟 並且對它非常熟悉 無論你從幾遠跑來 你都覺得新墟沒有陌生的痕跡 你會說「甚麼都似乎見過的」 你會和麻臉的老板點頭 而他也很自然地和你招呼 新墟呵,新墟 它的血流得很慢很慢 而且,它不安地沉睡著…… 一九四八年一月 香港青山新墟 選自一九四八年三月上海《新詩潮》第三期

A catering section is also attached. In the corner, a stove blackened with grease— a bamboo pole, hanging. Strips of dark red pork and beef, crawling with flies. On the corner of the stove, there is a pile of cabbages and noodles. There’s also a barber’s here, someone always lying with a crooked mouth, digging earwax. Two mirrors of different sizes: the one on the left shows a man with a long head; the one on the right shows a concave face. In front of the shop: rubbish, dead rats and chicks, shirts and trousers of all sizes hanging out dry. When I write this, you surely remember your trip to the San Hui Market, and you know the place well. No matter how far you’ve travelled from, you’ll say: “It seems I’ve seen everything here.” You’ll nod to the pockmarked face shopkeeper, and he will greet you a response naturally. Oh, San Hui Market, San Hui, it bleeds slowly, slowly. It sleeps restlessly… January 1948 Hong Kong, Castle Peak San Hui Selected from Xinshi chao, Shanghai, March 1948, Issue 3 (Translated by Robert Tsatur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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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1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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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市北角 李育中 (1911–2013) 蔚藍的水 比天的色更深更厚 倒像是一幅鋪闊的大毛毯 那毛毯上繡出鱗鱗紋跡 沒有船出港 那上面遂空著沒有花開 天呢卻留回幾朵 撕剩了的棉絮 好像也舊了不十分白 對岸的山禿得怕人 這老翁彷彿一出世就沒有青髮似的 崢嶸的北角半山腰的翠青色 就比過路的電車不同 每個工人駕御的小車 小軌道滑走也吃力 雄偉的馬達吼得不停 要輾碎一切似地 把媒煙石屑潰散開去 十一月的晴空下那麼好 游泳棚卻早已凋殘了 十一月一日 選自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香港《南華日報 ‧ 勁草》

North Point, Victoria City by Li Yuzhong [Lee Yuk-chung] (1911–2013) The ocean blue, deeper and more saturated than the sky, looks like a massive carpet with sparkling embroidery traces. No ships sail out of the harbor, and no flowers bloom in the carpet. In the sky, though, a few flowers remain. Those torn pieces of cotton wool seem old, no longer white. Across the bay, the bald mountains look intimidating, like an old man who's never grown hair. The emerald green on the side of the majestic North Point i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passing trams. Small carts, pushed by each worker, get into difficulty, sliding on the narrow tracks. The majestic motor keeps beating as if to crush everything, to spread smoke and stone chips. It's so nice under the clear November sky, but the swimming shed has long withered. November 1 Selected from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Jing cao , Hong Kong, December 29, 1932 1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流浮山堂攝。Photo taken by Ashley J.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1


都市的午景 劉火子 (1911–1990) 長短鐘針交指著正午的太陽, 說這是最平等的一瞬吧; 而地獄與天堂間的距離呢,遠著呵! 金屬的鐘音迴蕩於都市之空間, 一下,一下,緊敲著人們之顆心。 於是標金局裏的人散了, 堂皇的寫字間也空著肚子 看那意大利批擋的門階, 流注著白色的人流, 而雪鐵龍車子又把這人流帶走, 一隊,一隊,水中的游魚哪! 白色的人流把 Cafe 的肚子充實了, 豐滿的 Tiffin,奇味的飲品, 雷電播散著爵士歌音, 一口茶,一口煙, 笑語消磨這短促的一瞬。 金屬的鐘音迴蕩於都市之空間, 一下,一下,緊敲著人們之顆心。 於是煩雜的機聲戛然停止了, 黑洞洞的機房放走了人, 揩著汗珠,喘息! 低矮的門階, 流注著黑色的人流, 涼風拂去心之鬱抑, 才知到陽光那麼令人可愛! 肚子空了,走吧, 行人道上游著疲憊的人魚。 街頭,渠邊,蹲滿了人, 兩碗茶,一件腐餅; 耳間還留存著權威者么喝的厲聲, 一陣愁,一陣怨, 悲憤消磨這短促的一瞬。 長短鐘針交指著正午的太陽, 說這是最平等的一瞬吧; 而地獄與天堂間的距離呢,遠著呵! 一九三四,八月。 選自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香港《南華日報 ‧ 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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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ban Afternoon Scene by Liu Huozi (1911–1990) The long and short hands of the clock point to the noon sun, which is the most equal moment. When talking about the distance between heaven and hell, it is a long way! The metallic bells echoed in the city streets, one after another, striking people’s hearts, so the people in the Gold Bureau dispersed. The magnificent office has an empty stomach, looking at the venetian plaster doorsteps, flowing with a stream of white figures. The Citroen cars took this crowd away, one group after another, like fish in the water! The stream of white figures fills the Café’s belly, abundant tiffin, invigorating flavored drinks. Thunder and lightning spread jazz music. A sip of tea, a puff of smoke, and laughter wears away this fleeting moment. The metallic bells echoed in the city streets, one after another, striking people’s hearts. Then the complicated machine noise abruptly stopped, the pitch-dark engine room released its people, wiping their sweat, gasping! On the low doorsteps, a stream of people flowed like a dark river. A cool breeze swept away the heaviness of the heart. Only then did they realize how lovely the sunlight is! With empty stomachs, let’s go – Weary mermaids swam along the sidewalk. On the streets, by the canal, people are squatting everywhere, Two bowls of tea and one piece of rotten cake; in their ears the harsh scolding of the authoritative still lingers. A burst of sadness, a burst of resentment, anguish wears down this fleeting instant. The long and short hands of the clock point to the noon sun which is the most equal moment. When talking about the distance between heaven and hell, it is a long way! August 1934 Selected from South China Daily News: Jing cao, Hong Kong, November 23, 1934


Photo taken by Robert Tsaturyan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3


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1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約翰.阿九 柳木下 (1914–1998) 約翰做了一個夢 他夢著 他發明了種新機械 一種增加十倍速率的新機械 阿九也做了一個夢 但阿九的夢卻是 他用粗大的拳頭毆約翰 像打他的多產的妻 早晨 工廠的汽笛鳴了 阿九的妻推他起來上工 而約翰只翻一翻身 又復睡去 選自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香港《紅豆》第四卷第一期

John . Ah Jiu by Liu Muxia (1914–1998) John had a dream. In his dream he invented a new machine – A new machine that increased the speed tenfold. Ah Jiu also had a dream But in Ah Jiu’s dream – He punched John with his big fists As if hitting his vibrant wife. In the morning, the factory whistle blew. Ah Jiu’s wife pushed him to get up and go to work But John just turned over And went back to sleep. Selected from Hong dou, Hong Kong, January 15, 1936, Volume 4 Issu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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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quiring About the Illness by Lü Lun (1911–1988) With a silent prayer I inquired after your health. I arrived at your doorstep and wandered around again, Afraid that the brief separation had worn away some of your youth. Your slim face feels strange, like a stranger in your own home. The new appearance calmed my startling soul. My heart wishes for your peace but my eyes wish for your illness to continue. Days with the taste of grapes only exist because of illness. Peace is like depression with walls. Your home carries the dignity of Barrett, while I bear the fate of Browning.

訊病 侶倫 (1911–1988) 懷著默禱探問病訊 來到你門邊又逡巡 怕數朝小別 又慵倦了幾許青春 瘦臉如你家之有陌生感 新容卻安靜了造訪的驚魂 心在默祝你平安 而我的眼卻願你長病

Treasure the golden tranquility of the day in vain, hoping for time to stand still. Dusk will bring the sound of unfamiliar footsteps. Dusk will bring the tips of dreams. There is a faint sadness in our handshake. I dare not ask if I can visit you again tomorrow. Hoping that night-blooming cereus will bloom on the wall of depression, I wish you good health. Selected from Hong dou, Hong Kong, July 15, 1936, Volume 4 Issue 5

因為病才有葡萄味的日子 平安是有牆之抑鬱的 你的家有 Barrett 的莊容 而我有勃朗甯的命運 珍重地消度金色的靜晝 徒然了希望時間停留 黃昏將帶來陌生的足音 黃昏將帶來夢之梢 握手中有淡淡淒情 不敢問明天許我再來麼 期望抑鬱的牆頭開出曇花 要祝福你康健 一九三六,五月,六。 選自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五日香港《紅豆》第四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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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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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嘉興攝。Photo taken by To Ka 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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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rave Ones are All Gone by Yuan Shuipai (1916–1982) Just like this, we part, no need for a handshake. The finest asphalt road on the island cannot hold back your worn boots, or your voice. From now on, a stronger body will sail in the motherland. What kind of battlefield is it? A pen is like a rudder, stirring up fierce white waves. Singing your bronze verses, soldiers, farmers welcome you, welcome you poet. What can the colony give you, give us? “The harassment and shouting of the suffocating cave.” The brave ones are all gone, just like you. My letters are piled up, unable to be delivered. Afterwards, I flip through the map, the crimson mountains, the light green plains, the rivers so blue. I don’t know which village your gun was carried to. Perhaps, next year, I will send a letter to the Yalu River. Selected from Xingdao ribao. Xing zuo., Hong Kong, April 2, 1939

(Translated by C. T. Au)

勇敢的,都走了 袁水拍 (1916–1982) 就這樣分別,不必一握手。 島上的最光緻的瀝青路留 不住你的破靴或你的聲音。 此後更剛健的身子將航行 在祖國,甚麼一處戰場上? 筆桿如舵,激越的白浪。 他們將歌唱你青銅的詩行。 兵士,農民歡迎你,歡迎你詩人。 殖民地能給你,給我們甚麼? 「窒苦的洞穴的騷擾與呼喝。」 勇敢的,都走了,就如你。 我的信積著,無法投遞。 此後翻檢地圖,絳色的山, 淺綠的平原,河流這樣藍。 不知道你的槍背到那個村莊, 許著吧,明年,信寄鴨綠江上。 選自一九三九年四月二日香港《星島日報 ‧ 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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