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76 聲韻詩刊第76期 里爾克《新詩別集》講義 、析西西最後詩集《左手之思》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期

76

March 2024 Issue 76 2024 年 3 月 總第 76 期

March 2024

二 〇 二 四 年 三 月

卷首語

時與傷 文宋子江

大

時代中的人難免於迷惘中受到傷害，正如黃

澳門專欄沉寂了數期後再度回歸，刊登的詩作

淑嫻在「詩游散記」文中所言，「分不清自

除了來自澳門，也來自台灣各市、馬來西亞等地，

己究竟去了哪裏，呼吸著哪個時代的空氣」，而詩

更有盧傑樺專文介紹馬來西亞詩人冼文光的新詩集

正是時空迷惘中的慰藉。黃淑嫻的「詩游散記」別

《魍魎魑魅》。本刊還專門邀請唐文貢獻一張澳門

具詩意，本期她寫到兩間酒吧 —— 東京 Lupin 以

街道的畫作。

及香港 The Old Man。兩座城市都是變幻的全球化

本期「創作時空」欄目依然體現了不同世代香

空間，人就像這些鑲嵌在都市角落的小酒吧，在時

港詩人有著旺盛的創作力。周漢輝〈四行詩系列 –

代洪流中一直感到錯置，散文由此釋出詩意。

千逢時調〉讓我們看到他在詩歌形式上的創新。鍾

今期《聲韻詩刊》的焦點無疑是陳澤霖整理的

國強寫詩給希米克。律銘則開始寫粵語詩。劉梓煬

飲江訪談，讓我們看到飲江詩的許多個面向，以及

從黃燦然的《奇跡集》中汲取靈感。目乏仿梁秉鈞

飲江本人對這些面向的闡釋。飲江是今天香港最重

「香港十首」。坎離的〈雪山行紀〉組詩體現了對

要的詩人之一，希望以後可以看到更多關於他的訪

語言把控以及對細節的經營。在不安的日子裏，詩

談和評論。劉偉成一直是本刊的重要作者。他在創

仍可生存，我們仍有詩。 V

作和評論兩方面，既有深度又有耐心。我們這一期 繼續刊登他的「時代特輯」近作以及評論西西最後 詩集《左手之思》的長文。此外，我們也關心新秀。 近年許多新秀詩集湧現，我們將陸續刊登書評。鍾 國強評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便是頭炮。 本期的翻譯部分依然熱鬧。鄭政恆繼續撰文討 論里爾克的詩；我也繼續翻譯龐德的《詩章》。王 深譯介美國節奏派（Beat Generation）詩人戴安．

迪．普里瑪（Diane di Prima），讓我們看到這個基 本上由男性為主導的詩派也有女性主義的面向。小 寅翻譯了當代希臘詩人迪米特里斯．P．克拉尼奧 蒂斯（Dimitris P. Kraniotis）的詩作。印象中，本 刊甚少介紹過當代希臘詩歌。對於詩刊而言，語言 障礙真是不容易克服的難關呀。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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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76

出版

PUBLISHER

March 2024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稿例 • 本刊園地包括詩作、評論、專欄，全年公開徵稿；風格、字數不拘，惟不接受一稿兩投。 若兩個月內未獲通知採用，可自行處理稿件，不設退稿。

EDITOR-IN-CHI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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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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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 惟篇幅所限，每位詩人每期刊登篇數隨行數而定：五十行內詩作最多二首、超過五十行 者最多刊登一首，組詩則作一首計算。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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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6 期

2024 年 3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PROOFREADER

Supported by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EVENT CURATOR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顧問 洛楓 陳國球

ADVISORY BOARD

NATALIA CHAN (LOK FUNG)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1

時與傷 文

宋子江

詩人訪問 5

澳門專欄 （續）

明喇，明曬 —— 訪飲江 訪問及整理

譯介天地 19

24

28

小寅

【美国】戴安．迪．普里瑪 Diane di Prima 詩八首 譯

文

51

鄭政恆

【希臘】迪米特里斯．P．克拉尼奧蒂斯 Dimitris P. Kraniotis 詩六首 譯

王深

龐德《詩章》九 宋子江

唐文

詩游散記 52

夢裏歪歪歪斜斜的 Lupin—— 在日本的第一個晚上 文

黃淑嫻

時代特輯 54

譯

盧傑樺

澳門小巷 畫

專欄 詩匠譯苑 32

光 IS A DJ—— 序冼文光詩集《魍魎魑魅》

畫筆抒情

里爾克《新詩別集》講義 文

48

陳澤霖

詩六首 詩

劉偉成

詩歌評論

評書賞藝

左手示現之純 —— 析西西最後詩集 《左手之思》中的抒情特質

37

文

63

讀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 文

鍾國強

澳門專欄

劉偉成

創作時空 76

王兆基／金魚街神仙

冼文光（馬來西亞）／ WONDERWALL

76

吳佳犖／房間

76

黎柏璣／陣風

陳怡芬（台北）／追劇

77

楊泳珊／死亡

40

林瑞麟（新北）／自雨中坐起

77

石堯丹／有人問我自由有多少公里

41

雪堇／詩人的自白

78

金昔／囚徒

41

作業／星球的記憶

78

王偉樂／房門

42

莊志豪／我們寄存在時間裏的一封信

78

潘國亨／在香港國際機場

42

莊志豪／紀律囚室

79

楊靜得（多倫多）／都市的瞳孔

43

賴相儒（花蓮）／發光的雲

79

吳悅茜／出廠記

43

賴相儒（花蓮）／那個女孩

79

雙雙／開花的聲音

44

陳弘毅（高雄）／夜的剪刀

79

吳蓮欣（深圳）／當然，當然

44

甘遠來／回神

80

嚴瀚欽／浮世

45

陳家朗／鈕扣造的眼睛

80

林怡美／無以言

45

呂珮綾（新北）／一個六月

80

李蕙蘭／狐狸的提燈

46

沈蕪／儘管如此

81

劉梓煬／小奇跡三首

46

陳穎慧／如果地球只有雪花

81

劉安廉／輪轉

47

官婉怡／雪娘子

82

斥鷃／標本

47

詠君／雪狐

82

明星辰（西安）／夏季

47

鳴弦／記札幌雪蟲事件

82

暉凝／等待

39 39 40

冼文光（馬來西亞）／ BILLIE JEAN

創作時空 （續） 83

劉美隆／池中龜蓮

83

孔銘隆／滾輪

83

李走走（河北邯鄲）／月光裏的油桃

84

吳俊賢／衣架

84

李曼旎（廣州）／乳齒

84

莊元生／河畔四季

85

袁嬋（北京）／雪慢

85

梁嘉慧／紅

86

梁惠娟／不寫詩的時候

86

惟得／大特寫 —— 開放《音樂廳》

87

蓬蒿／最飽的餓殍

87

色骰／象是甚麼意詩

87

律銘／炸兩

88

鍾國強／雲煙

88

鍾國強／肉店 —— 致希米克

88 88

逍遙／ Emo

葉婉婷／郵票

89

目乏／中午的九龍城

89

曾瑞明／戰利品

89

靈歌（花蓮）／境在意外

90

麥燕飛／一張用於逃離的桌子

90

千雲／記克拉克

90

何杏楓／里奧珍妮盡綠

91

周漢輝／四行詩系列 - 千逢時調

91

林閒／地質學

92

陳意林／霧

92

邢辰（浙江嘉興）／玩具鐘錶

92

姚慶萬／摘葡萄

93

小房／逐花而居

94

葉海／不響

94

峩更／都是 Walla Walla

95

施勁超／森林浴

95

水盈／節慶

95

羅浩原（桃園）／北風與太陽

96

徐竟勛／觀骨

96

宋致賢／今日

97

坎離／雪山行紀

詩人訪問

明喇，明曬 —— 訪飲江 訪問及整理陳澤霖

飲

江的詩集，往往要「十多年磨一劍」，讓讀

度出發，了解其粵語書寫特色的由來；筆者同時也

者等得心急如焚，但我們仍可隔一兩個月在

會從新詩集的裝幀、編排及創作等角度，與飲江及

不同文藝刊物中讀到他的作品，聊作「解渴」之用；

裝幀設計者原先生討論，讓他們介紹自己與書、詩

2022 可算是近來飲江曝光率最高的一年 —— 他去

和字相遇的經歷。

年終於出版第三本個人詩集《於是搬石伏匿匿躲貓 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由謝曉虹及 James Shea

第一次訪問

of Yam Gong 亦於同年推出。值得留意的是，後者成

受訪者：飲江（飲）

合譯的飲江英譯詩集 Moving a Stone: Selected Poems 為香港教育大學舉辦「我城我書」計劃（One City

訪問及整理：陳澤霖（霖）

One Book Hong Kong）的年度選書，期間更舉辦了

日期：2022 年 4 月 9 日下午

一場飲江詩學術研討會，邀來不同學者和詩友討論

地點：坪洲飲江家中

其詩歌的主題、手法及語言運用等特色，對喜歡飲 江詩的讀者而言實在是一大喜訊。

（在訪問開始之前，飲江就跟我們分享一件好像跟

固然，飲江詩中的玄奧、化用典故、短句運用

創作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

及幽默諧謔等風格早有不同論者討論，他在九十年 代末以後開始在作品運用的粵語書寫特色亦漸受大

飲：《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曾說：「恬淡虛無，

家關注，謝曉虹和 James Shea 為英譯詩集撰寫的序

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中醫對

言更透過多次訪問歸納得來的資訊，對他的成長、

「血」和「氣」的理解，就是「真氣」會流走，

1

工作及創作歷程作極為深入的介紹。 可是，他如

但身體需要血氣不斷的循環。如果身體自然放

何看待詩歌中的粵語運用，以及在哪裏得到滋養他

鬆，血氣便能容易地隨身流動；如果抓緊拳頭、

那獨特詩歌語言的資源等等，仍是了解飲江作品的

阻礙著它們的循環的話，血氣就需要更多力量

2

一種未知，而又值得深入探討的面向。

筆者有幸於去年（2022 年）飲江第三本詩集 出版前，得到兩次訪問飲江的機會 —— 作為多年

才能推動。因此，「恬淡虛無」就是指我們日 常需要從容地調整自己的各種姿勢；「精神內 守」，也就是守著自己的「氣」。

來關注飲江詩及香港文學粵語書寫特色的研究者，

我們可以透過呼吸的過程來了解這個概

筆者特意重讀飲江各篇已發表的作品，由他對外國

念。我們平日也不會注意自己的呼吸活動，但

詩歌的閱讀、個人日常的思考方式及作品主題等角

如果我們主動注意它 —— 不是隨意的呼氣或

1

2

此篇譯者序後來經筆者翻譯及作者謝曉虹改寫，於《字花》第104期（2023年7月）刊登。 飲江曾於「跨粵——跨領域粵語書寫研究國際研討會」（2023年3月8日，由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粵語研究中心及 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合辦）發表的報告，名為「粵語書寫……咁樣得唔得？」。報告全文經筆者整理後，已於《字花》第103期 （2023年5月）刊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吐氣 —— 便可守住我們吸氣呼氣的量度與力

時，皮膚和鞋的摩擦一直給予身體信號，使皮

度。我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龍噓氣成雲，

膚自覺要保護身體而變得愈來愈厚，而塗油就

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

是為了減弱，甚至阻隔皮膚傳給身體的信號，

間。」（出自韓愈《雜說一．龍說》）當中提

使它不需要一直出來保護身體。

到龍可以借助自己噓出來的氣來使自己可以到 處飛行，無遠弗界。若果龍只是吐氣、呼氣，

（然後飲江在雪櫃端來一堆自己製作的乳酪，當作

那只是成風；龍如果自覺地慢慢吐氣的話，就

大家的下午茶點心；我們還未進入正題，在吃完乳

可以成雲、承雲飛行。就像唱歌一樣，需要從

酪以後，筆者便馬上詢問自己準備的一堆問題。）

容自得，而不是用力的吐出氣及聲音，那麼聲 音和真氣就可以自然地到處流動。

霖：請問您何時開始接觸卜列維、聶魯達、艾呂雅、

血氣的自然流動其實就是替自己的身體檢

里爾克與辛波絲卡的詩？是在甚麼因緣下接觸

查，如果身體有哪處不舒服，那麼血和氣就會

到他們？我發現你與這些詩人的思考模式、口

跟它們「打交道」，讓它們慢慢恢復。就如「主

語化的語言運用等都十分相似，甚至曾引用過

婦手」會痕癢會起水泡，我發覺只要一貼上膠

辛波絲卡的詩句。除他們以外，有沒有其他詩

布便不再癢 —— 這是我和舊同事多年與它們

人（不論古今中外）對您有影響，或者令你著

相處以後得來的經驗 —— 就如抓痕是為了讓 自己暫時不癢一樣，但實在是治標不治本，所 以我會在患處塗上一層油，嘗試柔化它。

迷的地方？ 飲：我的確是學習他們。我是自覺受他們影響的。 我以前在中上環的舊書攤見到這些作品，碰

然而，柔化患處仍是不能根治，幸好有

巧他們的書我看得懂，又覺得符合自己的口

一次我在深圳腳底按摩，按摩的姐姐說我腳皮

味，合意的，所以便買來讀。我最初是先接觸

頗厚，所以就叫我買足光散。頭數次我聽她們

卜 列 維（Jacques Prévert， 亦 被 譯 作「 普 雷 維

說，都不以為然，但後來為應付她們，我就在 按摩店下的一間店鋪買足光散，當時只需要人 民幣 4.5 元，一盒三包，用熱水沖開，再放到

爾 」，1900–1977） 和 艾 呂 雅（Paul Éluard， 1895–1952）， 但 聶 魯 達（Pablo Neruda，

1904–1973）我會更為在意，因為他的詩提到

自己能接受的溫度為止；只要自己沒有敏感、

以往的日子、西班牙的事、自己逃亡的過程，

傷口、潰瘍等狀況就可以浸。我回到家以後，

或是作為一個左翼詩人關注世界的目光，與我

浸了三包，發現那些厚化的皮一塊塊的碎裂、

年青時候的心態與懷抱差不多。幸好我七十年

脫落，皮膚回復彈性，也算是根治。

代買到新加坡作家陳瑞獻（1943–）譯《卜列

後來我自己想到一個原因：我們的身體會

維詩選》（新加坡：法國駐星大使館文化部，

自然分泌水分和油脂，滋潤我們的皮膚，可是

1970），這本書曾經在香港發售但數量不多，

我們常常沖走它們，阻斷了身體供給、保護皮

裏面幾乎每一首我都很喜歡，是很高質素的譯

膚的一切營養，使皮膚漸漸死去。就如我們起

本。

始提到的血氣運行的概念一樣，它們如果不受

至 於 辛 波 絲 卡（Wisława Szymborska，

干擾、截斷，重新給予它自由的循行狀態，身

1923–2012），我有幾首詩都用過她〈可能〉

體自然會或快或慢的復原，所以「病安從來」

譯作中「多虧／因為／然而／儘管」的這四個

就可能是這樣理解。

連接詞。我接著用到的「傾拎／框欗」，其實

我又想到以前舊同事腳趾會長繭，每次弄

是指「總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走以後都會重新長出來，有一次我跟他說：「你

以後其實都沒有確切的答案。我平時思考東西

不需要再這樣做。」我叫他每天塗一些油脂到

多少會覺得世事並不是單一、容易說明的東

患處上，不論是牛油、豬油、植物油、潤膚油，

西；借助這些連詞的運用，可能令自己發現、

只要是油就可以。他每天都真的這樣做，後來

補充、提攜、肯定或否定某些東西。我記得自

又的確沒事。也許這是因為平常我們在走路

己有一首詩說過：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你把自己送進他的手臂裏 只有一個理由

巴巴拉你該記得那件事

不能說明這個世界

也不要生氣若我親切地喚你 我親切地呼喚我所愛的每個人

我愛你

即使我只見過他們一次

緣

我親切地呼喚每個在愛的人 即使我不認識他們

我不愛你

記住巴巴拉

份

不要忘記 那良好快樂的雨

「緣」本來就難以解釋，而再加上「份」

落在你快樂的臉上

以後又是否令到這個概念更能讓我們理解？而

在那快樂的城中

這種思考方式也許能令我嘗試更容易地去知覺

那海上的雨

這個世界，提供一些新的角度、觀感，並引發

落在軍火庫

自己已知或未知的經驗，發掘當中或隱或現，

在阿善特島的船上

或細微或巨大的可能性。

噢巴巴拉

霖：我讀您以前的詩，常常會讀到一些由正反對立

戰爭是何等愚蠢

組合的概念，如「有／無（冇）」、「可以上

現在你過怎樣的日子

天堂／無法上天堂」、「信主的人／不信主的

在這鐵的雨中

人」；後來則覺得你的詩像卜列維一樣，常常

火的鋼的血的雨中

將一個字詞透過聲韻、同字字型聯想的寫法

而那個鍾情的

發展開去，再引出其他相關的詞，好像打開了

把你抱在手中的人

一個個屬於作者、屬於讀者的可能世界平行時

是否已死已消失或仍富有活力

空，而不再是一個只有是非黑白的二元世界。

噢巴巴拉

如〈新編粵劇無頭公案之馬克思與馬克白〉 中的「馬克思」會令你聯想到「馬克白（夫

——〈巴巴拉〉（陳瑞獻譯，節錄）

人）」，再想到寫馬克白的莎士比亞、AlphaGo（「阿法狗」）和特朗普等等。這種寫法

我受這些詩歌的語調、語言影響，場景

或許與你一直以來強調詩創作是「遭逢」、「機

調動影響，或是參考他詩作重複部分的置換手

遇」有關，但如果以卜列維對你的影響來說，

法，不但造成語境、情景變換，也可以帶出原

他除了對你的語言運用有相當的影響，還會不

有的另一種情感。我又有一張以前在二手唱片

會有其他方面是受到他的影響？有沒有相關的

店碰巧遇到為卜列維的詩譜歌，由法國演員歌

例子可以跟我們分享？

手 伊 芙 蒙 丹（Yves Montand，1921–1991） 所

飲：我想他對我的影響不只是說話／詩句語言運用 的方式，還有觀看世界的方式。因為我讀他的

唱的黑膠唱片，裏面就有〈巴巴拉〉這首詩， 十分動聽。

詩時，常常因為他敘事的手法而容易進入他的

霖：你讀到的詩裏面，〈巴巴拉〉提過戰爭，聶魯

世界，我也很喜歡進入他所創造出來的世界。

達曾經歷流亡過程，艾呂雅也有不同參與戰爭

譬如我很喜歡他的一首詩：

的生活經驗。剛好，世界最近又在動盪不安了； 戰爭這種事，對香港人來說彷彿很遠，其實又

巴巴拉

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在你的第二本詩集中讀

你在雨中向他跑去

到不少有關反戰的詩歌，去到後來就蛻變成人

濕淋淋狂喜煥發

與人之間玩鬧、嬉笑式的相處，好像戰爭已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去，大家雖然仍舊吵鬧，但似乎不再那麼具有

當然，離開是一種方式，開玩笑也是一種

敵意。請問您在書寫時是如何處理旁觀戰爭或

方式，但戰爭會不會跟你開玩笑？你可以跟自

鬥爭一事？如何看待自己／香港與那些戰爭／

己開玩笑，但你如果跟其他人開玩笑時，又會

鬥爭的距離？您從中找到呈現「經驗的距離」

不會助長了另一些東西？但在我的角度來說，

的法門了嗎？

戰爭是命運，也是命運對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飲：我常常想如果打仗、打架能夠像吵架那般就好

我也可以對這種命運開玩笑，但不能跟其他人

了。問題是，我們現在由吵架變成打仗，而打

的命運開玩笑。我寫詩時不至於要寫到別人的

仗並不是打完就會完結 —— 仇怨只會一直持

命運，只不過是自己在處理這樣的命運、人生

續下去，而且無法修補。以前是地區性、時間

課題時的應對手法。

性，但我覺得現在就變成影響整體的一回事。

霖：在第二本詩集，你的詩則較多探討生前死後的

可能我以前在詩中會表現自己對戰爭的距

緣分，當中你常用「忘川」、「此岸」、「彼

離或是想法，但我不敢再說自己有甚麼身份、

岸」等概念指涉。你對「忘川」、「此岸」、

態度和角度，或者說自己是以甚麼個體身份去

「彼岸」這些概念有甚麼感覺？你是如何理解

參與這回事，因為你會出現某些反應，而這些

這些它們？你認為身處「此岸」的我們，該如

反應需要自己和它周旋。以前我會覺得自己能

何參照自己與忘川及彼岸的距離呢？如果「彼

夠和它周旋，甚至希望能了解、接近、投入和

岸」其實是別人處境、頓悟之境，我們該如何

參與，但我現在看回來則可能未必如此。我想

接近它呢？

自己具備的東西仍未能處理它。

飲：我很難說大家「應該」去怎樣理解，當然當中

對於已發生的事，我或許只能放一旁，塗

有不少是實質、大家必須要面對的東西，但我

點油，讓自己不需要作出那麼大的反應，更容

現在在詩中處理的則是較虛的東西 —— 假如

易自處；以前我就會很受它影響，甚至無法不

我們不是這樣想它的時候，我們可以怎樣去想

去思考這是甚麼樣的一回事 —— 無論喜歡與

呢？但我們實際要面對的時候，無論如何你怎

否、我的態度如何，我都需要處理。我現在較

樣想都還是要面對、去處理。我覺得這些「虛」

多會想如何令自己過得更自在、自由、自主，

的東西可能可以為自己造成一些緩衝，就像氣

當然我們無法能確保自己能得到這樣的狀態，

墊一樣，替我在面對真實事情時可以減弱受傷

但最少我們知道能如何，或是為何自己可以過

時所承受的痛苦。以前我可能會選擇其他方式

得自在。

去解決，但後來發覺這種方式未必可以，也可

戰爭對人來說是很強、不知如何處理的 訊息，我覺得寫詩可能也是為自己塗油的手

能是「一咋咋」（一堆）的解決方式才能使自 己面對。

段，也可能是搔癢。詩就如冬天乾燥時可以塗

這些是我自己寫詩時發現的。《聲韻詩刊

潤膚膏，吹風時可以戴帽一樣，讓自己可以不

十年選》收過我自己的一首詩，我重新讀這首

用直接去面對這種訊息。但如要克服、處理它

「古古怪怪」的詩時有另一種體會：

的話，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反應。我 們日常都需要對很多東西作不同反應，就如我

他可謂

們早前說到塗油，就是為了不再受外在傳來的

尖酸

消息影響，或是嘗試柔化，才有機會令傷口閉

刻薄。

合、修復，至少不會再變得更嚴重。其實人會

然而

自己分辨對自己身體好壞的手法，剪掉、塗

他有一個又甜

油、貼膠布都是可行的手段，只不過是大家想

又蜜的情人

用甚麼手段令自己健康，或是減少／避免訊息

阿巴斯（！）

的接受。當然，如果我們身體好的話，就自然

唔怪得

能有適當的方式去處理。

飲江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點呀？）

己的文字。但是詩中提到「心境／於焉／無比

有個

／歡快」，是因為即使人們的命運不是自己的

咁樣

命運，阿巴斯雖然尖酸刻薄但有個甜蜜的情人

嘅情人

的命運，與自己以為「搏命寫詩」可以改變命

仲以為

運的命運完全不同，但戲曲界有謂「祖師爺賞

寫詩

飯」、佛經「著衣持砵」的典故，電影提到聖

搏命寫詩

方濟各要修士以轉圈停下來的方向前行傳教，

可以

以及家中長輩教導「挨身挾餸」等等的概念，

改變

加在一起就令我想到命運給予你的東西就安然

命運

接受。 這些東西我以前未必會為意，但總加在一

明

起就令自己終於「明喇」—— 究竟我經歷的

明晒。

這一些東西是在享受、承受、忍受、認受、抵

心境

受、接受還是領受呢？這些其實多多少少都同

於焉

時存在，就是「多虧／因為／然而／儘管」，

無比

甚麼都有一點，而不是只有、只可以有其中一

歡快

種可能性，甚麼「也無不可」。這些東西我都

好像

有記下來，可能這種思考比起宗教而言，更接

春日

近於神學。

小學

霖：你在詩句中常常用「未嘗不可（以）」、「Why

一年級

not ？」、「咁樣得唔得」、「行嗎？」等問

第一次旅行

句來探問世界。很多人因此說你的詩有種絕 望、虛無、悲涼的氣氛，但我卻認為你的詩一

好像

直探尋與反映世界的可能性。面對如此深邃、

才第一次

開放的世界，大家只懂說「你就好啦」（〈墨

分享

子纏繞之你就好啦〉）—— 只看到別人的好，

擦紙膠

自己的難處，而不相反地看。所以你會問「係

你望

咪好好呢，係咪好好呢？」看出別人的難處，

望我眼。

看出自己的好處，才是跳出人生困境的可能。

祖師爺賞飯

你的詩作近年偶爾用「蟲洞」與不同處境代表 的可能世界作題材，往往展現了人世間的可能

——〈明喇。（著衣持砵挨身夾餸）〉

性，也讓真實的處境呈現（而不只是只有正反

（節錄）

黑白）。請問你覺得詩如何及為何能寫出人世 界的各種可能？你又如何發現詩歌創作的各種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寫，總之就

可能性？

是覺得它們很「得意」（可愛）。我最近再讀，

飲：其實「咁樣得唔得」類的問題，並不是我希望

才知道自己寫這首詩可能的原因。詩前部分的

能達到的狀態；我寫詩或是在思考的時候似乎

詩句有些是引文，如「他可謂／尖酸／刻薄。

已到達想法的界限，或是懸崖邊，我就會問：

／然而／他有一個又甜／又蜜的情人」是從阿

「我唔跳落去得唔得呀？」有些人就會問：「點

巴斯的詩集引來，最後的「你

他／執到寶／

解仲唔跳落去呀？仲唔跳落去？」對我而言，

也無不可」則是來自黃燦然譯阿巴斯〈一隻

接近懸崖邊，甚或我已知道前方是懸崖邊而不

狼〉的後記，所以這首詩的首尾部分都不是自

走近，我就已經會問問題。當然，有些人不只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走到崖邊，更可能會有感應，做一些我們做不

找到答案，而我暫時會覺得自己只是不以此為

到的東西；我不是他們，我做不到他們所能做

恥，也不以此為恃。其實恃著廣東話能做到些

到的東西。

甚麼呢？用廣東話寫作又有甚麼好羞恥呢？用

霖：請問你為甚麼會選擇在《聲韻詩刊》發表翻譯

廣東話用得好不好、語言夾不夾雜、應不應該

瑞典詩人本特．伯格（Bengt Berg）的作品？

用粵語等，這些可能會嘗試失敗，但我不以為

你為甚麼會以粵語翻譯？他的詩有沒有甚麼東

恥。至於恃著廣東話有甚麼好呢？是否能好到

西值得你或我們學習？

你和其他人之間能了解到它的「意義」呢？

飲：我並不是主動去譯他的詩，也從沒想過會譯詩。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寫的東西於人有甚麼

只是剛好以前國際詩歌之夜認識了一位對我的

「意義」。我常常說「我說的、寫的所有東西

詩有興趣的詩人、建築師兼策展人（林江泉），

都有『意思』，但對其他人來說不一定有『意

他認識很多國內外的文化人，而本特．伯格當

義』」。但我總是會想，那麼我該如何才能讓

時參加四川一個詩歌節，後來來到廣州，我的

大家在我的東西裏面找到「意義」呢？廣東話

朋友便穿針引線，希望我們兩人做一次展覽，

很有「意思」，但它的「意義」、好與不好，

進行對話。

是讀者在接受時與其他東西碰撞，變成其他東

林江泉本來想展覽的地點設在香港，但

西以後，那東西還有沒有「意思」和「意義」，

後來只在廣州見面。我是一位喜歡聆聽，而不

而不能只靠因為「它是廣東話寫成」，所以一

太容易跟別人溝通的人，但後來我們也成了朋

定有意義」。我仍在想「因為有意思所以一定

友。林更希望我們的交流能更進一步，所以由

有意義」的意思 —— 其實「意思」可以憑甚

他的太太把意大利文譯成的英文版本再譯為中

麼成為「意義」？能否自足生成意義，或是要

文，再給我改成廣東話。這是一個很神奇的體

靠外在的東西去補足？

驗。

這些東西我未必想得很通透，但評論自

霖：近幾年的寫作常常會借外國名人說廣東話的境

己的東西時候，我總是會說自己寫的東西有意

況出發（如卡夫卡、特朗普），模擬他們讀粵

思，但不要說我的詩「很正」、很有意義。「有

語時的語氣、口頭禪，你為甚麼會嘗試思考外

意義與否」跟詩與讀者的遭遇相關，當然作為

國人讀廣東話的情況？與以前寫會說廣東話的

作者的自己也需負一定的責任，但把責任全交

上帝有甚麼不同？

給我的話，我又承受不起。

飲：我沒有特別想過，只是覺得好玩才這樣寫 ——

霖：我在讀您詩歌時一方面覺得短句像思考、說話

這暫時是一種「玩法」，而未是一種「方法」；

的零碎，也同時更易突出重點。於您看來短句

多年前我讀過一篇報導，說特朗普的孫女學普

會有甚麼創作的作用？相對而言，您也曾提到

通話，可能這也是一個原因。

未知自己的機智能否處理長詩，而寫長詩需要

霖：在讀〈停車暫借問之卡夫卡廣東話〉這首詩時，

「其他東西」，請問那種「東西」是甚麼？

我受到「停車暫借問」一句所震撼 —— 原來

飲：我想那種「東西」可能是自己的經驗，以及對

我們讀、理解對方的時候，雖然可能是說同一

這些經驗的提取、提煉。我常常說自己沒有

語言，但更是需要我們的態度 ——「停車」、

「say」，「say」對我而言是勇氣、話語權或

「暫」（時停下來）與「借問」。你在其他訪

力量等。我自己也覺得自己欠缺一種「手藝」，

問也提到粵語「令其他語言更有魅力」，你以

即作為寫詩人的「工藝」，而寫長詩某程度上

粵語介入其他語言同時會否遇到難處？你以粵

是需要詩人的「手藝」才能駕馭。我對世事、

語寫詩遇到過甚麼難處？大家該用甚麼眼光看

知識的理解可能並不是阻礙 —— 當然我較容

待以粵語書寫的文學作品？你以後還會作甚麼

易，較容易理解，並不代表我能全部、真的理

嘗試？

解。

飲：我並沒有刻意去用粵語寫，只是自然去寫。我

霖：現在您在家裏或以前家裏，會不會看粵語長片、

有時需要回答這些問題，或是寫作時自己慢慢

粵劇或者聽南音？感覺您現在生活的環境，與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歌中多種語言共存的環境很不一樣。或是有 沒有甚麼其他原因會令你在詩中使用混雜的語 言？

過的東西。 霖：您以往常寫耶穌，然後轉到寫無人機和阿法狗 （AlphaGo）。您之前有沒有看阿法狗捉棋或

飲：粵語本來就是我的母語，生活時學習、運用的 語言，接觸到的一切（如流行曲、電視劇）都 是粵語 —— 我指的粵語音樂包括粵劇、南音

讀下 AI 小冰的詩？ AI 對你來說，是怎樣的 一回事？為甚麼你會覺得 AI 會令上帝傷心？

在你眼中，現今大家所造的人造之物的力量是

等。當時社會總會覺得國語流行曲比粵語的高

否大於一切？或是它們有甚麼東西會比不上？

級；歐洲流行曲又會比粵語的高尚，粵語歌就

飲：現在的科技水平愈來愈進步，我們都難以估計

會當作是下層、草根才會聽的。我們後來才漸

到它們發展的界限。可是我會這樣想 —— 它

漸知道有國語、歐洲流行曲，以及爵士樂、藍

們即使發展得多厲害，會不會仍是有一些天生

調、古典等西方音樂類型，知道這個世界是如

就欠缺的東西？我曾經回答別人有關自己常常

此廣闊。何況這些都是我們被動地慢慢接收，

在詩中將故事、意義扭轉的原因，而說過一些

能聽到甚麼就聽甚麼，然後再慢慢自覺分辨哪

「古古怪怪」的話：「道生一，一生掌故；掌

些是自己喜歡、是好的音樂。

故生二，二生讀者；讀者生三，三生萬物；萬

粵劇、粵曲的好，我是到老了以後才慢

物生奇跡，並我們對此一奇跡之理解。」無論

慢知道。這種知道並不是指我懂得它們的理論

AI 有多厲害，可以與我們一樣將掌故改寫、

或本意，而是發覺到它們的「味道」，發覺它

生成奇跡，但我很懷疑「理解奇跡」的這種能

們一直是被我們忽略的。粵曲內容可能常常與

力並不是 AI 可以做到。

宮廷、閨怨有關，但從藝術角度去看，原來它

如果我們說「天若有情天亦老」，那麼

都有些地方值得我們斟酌細味的。以前我們常

AI 有情會怎樣呢？就算它們的語音、文字看

常覺得粵劇對白只是普通的粵語對話，與外國

似有情，但是否真的代表它們有情感、感覺？

的美聲、歌劇等截然不同，但我現在就發現我

但我想 AI 有情的話，AI 就會想有人理解它。

們可以從草根特色（如文化、情感）裏發現到

例如我在〈Her。小冰秒殺（調寄巴黎野玫瑰

一些珍寶。我不知道這些珍寶能不能發展成更

123）〉裏引用了電影《巴黎野玫瑰》及《Her》

好的東西，但至少我們以前從來不會了解、不 會知道 —— 就如小明星、鄧寄塵、〈再折長

（《觸不到的她》），設想 AI 詩人小冰假如 有感覺，「秒殺」別人時的反應會是怎樣呢？

亭柳〉、〈客途秋恨〉等，我們從小聽到大， 但從不覺得它們好聽，因為只是以為是自己能

小冰秒殺

講粵語就懂唱，而且又聲調婉轉陰柔、內容重 複，或是詼諧低俗，都是些很草根很普通很容

被小冰秒殺

易的東西；現在我卻聽完以後想再聽，因為當

甚麼滋味

中需要情感和唱歌技藝，而且在當中發現不少 很「得意」的細節。 當然這些對自己來說是一種養分，慢慢

你會眼光光睇著 小冰融化

的我會受到這些東西的影響。以前的確有很多 人看不起廣東話，覺得要用英語、規範漢語才

你會眼光光望著她

被承認，但現在情況變了，所以廣東話受愈來

恨不得吞下

愈多人注意；受注意以後，大家認同廣東話的

你捧讀手上

「好」以後，但它好在哪裏、如何地好呢，我

那首詩

們在當中發掘到甚麼，那些東西對不對味，就

那張紙

完全視乎個人趣味，但至少現在大家已經不會

或撕爛

再簡單地覺得這些東西是粗鄙、低俗、可以略

床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如果有）

讀者結緣的特別經驗可以跟我們分享？ 飲：我沒有刻意希望將作品在網上平台發表，我一

讓自己融化

直都沒有相關的考慮。我自覺自己對網絡上的 東西不太主動關心，我也很少投稿到網上文學

——〈Her。小冰秒殺（調寄巴黎野玫

瑰 123）〉（節錄）

平台；我有 Facebook 帳戶但未曾登入。我只 是有編輯來邀稿才交稿給他們。這是我的一個 困擾：在網上跟人「連結」時，一是你在觀看

它 會 不 會 要 求 改 變 自 己 呢？ 現 在 AI 的

「命運」都是來自人類為它們 upgrade，如果

別人的東西，一是你給予東西別人看。我自己 又不知道自己有甚麼東西讓別人看。如果這種

AI 要走出被 upgrade 的命運，它們又可能做出

「觀看」變成長久、經常性的東西時，我覺得

甚麼東西來，我們在 upgrade 它們時又想給予

自己會應付不來。我也沒想過要去應付它 ——

它們甚麼感覺，這些感覺是否它們想要的？它

因為自己沒想過要處身網絡世界，來與別人結

們又會想擁有怎樣的感覺？

緣。

我寫〈阿法狗寫給自己的情詩（給阿睿）〉

我想如果自己真的要投入網絡世界，需要

也是如此 —— 就算阿法狗贏了大賽，贏了所

的是另一種態度、考量，因為它對我來說是另

有人，但對它來說有甚麼意思呢？如果它有情

一種情況。如果自己真的借助網絡去發表或與

感的話，可能會想跟對手交流，可是對手「連

人連繫，自己思考、照顧、想像的東西也會不

望都沒有／望我一眼」。如果這樣想，AI 固

同。哪怕我不怕麻煩，但我發覺自己也未必能

然希望想贏比賽，但會不會也渴望想我們望它

處理到（進入網絡世界）：即使我去學習如何

一眼呢？

使用、進入這種狀態，我仍是很怕自己會麻煩 到別人。麻煩別人一兩次沒問題，但如果要一

第二次訪問

直地去麻煩到別人，我就會對此感到困擾。所 以我不敢去進入一個被人麻煩，或更是麻煩到

受訪者：飲江（飲）、原先生（原） 訪問及整理：陳澤霖（霖）

別人的情況。 我即使是經常在文學雜誌刊登作品，我

日期：2022 年 4 月 16 日下午

也只是會投到一些自己習慣投的地方。我知道

地點：新蒲崗辦公室

有這樣的一個發表渠道（註：指在網上發表詩 作），我只是讓它自然地發生，只是有一兩次

（在開始訪問之前，飲江拿出一本相簿，當中放不

機會會麻煩一下羅樂敏等朋友發表。可能我偶

少他從舊雜誌、報紙中剪下來的圖片、漫畫與插圖。

爾也會思考這些東西，但我思考不下去，那就

他說當時很容易就在雜誌報紙發現「很古怪」的圖

索性不想它了。我的作品算是很少在網上發

片，現在卻很難找到了。）

表，這麼多年來大概也只是十多二十首。我很 少將自己的詩傳給朋友，我也沒試過 post 上

霖：飲江叔叔每次結集都相隔十年以上。除了商量

自己的詩作 —— 這不算是甚麼特別的「緣」。

設計的事務，當然也與您在儲備出新詩集的作

大家可能會覺得我很「奇怪」，但我喜歡處於

品有關。在這十年之間，您已刊登了近百多首

這樣的狀態中。

未結集的詩作（包括廿多首譯詩），也在不同

原：這可能也和我們多年來習慣了的閱讀、傳播方

的詩刊、報紙副刊與文學網站遭逢了很多舊

法有關。過去我們接觸資源的門路較少，但主

友新知。詩集出版固然是一種與讀者結緣的渠

導權在自己，如果想滿足好奇心，一般可去圖

道，但副刊與網站在近年似乎已變成與更多讀

書館「掃」書架上的書。我們會隨機遇到不同

者接觸的平台。請問您對讀者在詩集、報刊與

的題材，勾起自己對某些主題內容的興趣，以

您的詩「結緣」有甚麼看法？或有沒有甚麼與

後就針對它們繼續找書鑽研。在今天的互聯網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年代而言，演算法會很主動地去為讀者選擇閱

對一直喜歡自己作品的詩友的交代。屠友祥寫

讀哪些東西。

過一本我喜歡「猜」他在說甚麼的書（《言境

飲：我近年在思考暫作書票的價值問題。就如郵票

釋四章》），他曾在一次訪問中說過：

一樣，它會隨著不同人的使用而變出欣賞、收 藏、交換及使用等價值，但所有價值都只是一

《老子》說「道，可道也，非恆道也」，

種「可能的價值」，而實現或界定「可能的價

那麼，怎樣才是「恆道」，這是問題的關

值」都只能是經由他者來決定。如果你想創

鍵。 我 從《 老 子 》 帛 書 本 發 現 它 自 身 對

造一件事物的價值，你必先要創造一個能實現

「恆」有明確的界定：「有無之相生也，

這價值的他者；如果仍未能創造出這樣的一個

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

他者，那麼所有價值都仍是懸而未決的。對自

盈 也， 音 聲 之 相 和 也， 先 後 之 相 隨， 恆

己作詩而言，我並不在意自己寫的詩能不能流

也。」如此，可道不可道相生相成方是恆

轉，或是對人有沒有意義，因為我覺得自己寫

道，兩者不可析離，不可固著。《論語》「辭

出來的東西一切都有「意思」，但不一定有「意

達而已矣」，這個「達」原具「初生」、「萌

義」。我不能界定自己作品的意義 —— 即使

生」、「指向」之意，達而已，指向而又

它們有意義，也必需經由他者來說。但戰爭則

止，完成而未完成，處在意指的過程之中。

相反：每一場戰爭都有「意義」，但它卻有甚

莊子《齊物論篇》，我認為核心觀念是「物

麼「意思」呢？

謂之而然」的「謂」。物既謂之而然，則

霖：我們知道原生跟飲江在第一本詩集開始就合

物論的叢出，純因謂的多端。有謂，在於

作，至今也有近三十年的合作關係。兩位一起

有我，故《齊物論篇》首舉吾喪我 —— 喪

討論、嘗試、手工製作，就真的如叔叔其中一

其耦，消除了最顯著的相偶相待。喪我，

首詩題一樣 ——「人生七十玩泥沙」，既是

則無謂。

「求好玩」，但又認真、熱血、投入。請問兩 位可否跟我們分享一下彼此的相識經過與合作 經驗？ 飲、原：如果由相識的時間（1987 年）開始起計的 話，都有三十多年了。

我覺得「恆道」、「達」不只是一種目標， 而且更是一種引導、指示 —— 指引重新開始 的方向與界線，否則東西、意念及價值等就變 得無邊無際，然後消散；可是這也不代表它們

飲：我們結識，是因為原生是洛楓詩集《距離》的

會變得固化。我想樂敏的加入就是為了給予我

裝幀設計者。後來洛楓約他來到《九分壹》，

們與這本詩集一個框架，讓我們能「達」，也

跟我們談談為詩刊作裝幀的一些想法。雖然最

能「高下相盈」，產生更多意念，也能令詩集

後他「賣唔到橋」，合作沒談成，但我還是很

可以成型。

喜歡《距離》的設計，所以決定如果我將來出

霖：靈感出現與遭逢、思考、傾計討論、測試、製

版詩集，便率先找他幫忙。而且當時我們也是

作到成形等過程都與作詩相似，未知您在與原

在中上環居住，住得頗近，大家常聊天，也都

生討論詩集設計時有沒有甚麼「叮一聲」、「靈

覺得如果可以合作會是一件很好的事。

感到」，或回想過來覺得很有詩意的時刻可以

飲、原：我們都不算是「熱血」吧。

與我們分享？另外我也很好奇為甚麼您們在討

飲：當然這不代表我們把出詩集不當是一回事，我

論時會偶爾引出一兩句佛偈呢？

們只是不在「熱血」的這種狀態。我們不是為 了投入某一個目標，只是順其自然談論這件

飲：我其實也並不是很刻意去計劃寫詩然後出詩 集。

事，在討論和嘗試中慢慢將某些東西成型。如

我們都是很隨意的：第一，詩不一定要寫

果沒有樂敏加入，這次詩集就可能要推遲幾年

到，寫到的詩不一定要寄出，寄出的詩不一定

才能面世；我也很感謝子謙（註：陳子謙）將

會刊登，刊登的詩更不一定會有稿費。

以前未結集的詩整理成檔，這次出詩集也算是

出書是我意料之外的東西。有一次有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友跟我說不如將寫過的詩釘在一起，那就已算

霖：請問原生對裝幀的知識與興趣是從哪裏培養得

是「一本書」，但我還不是很想去做這件事。

來呢？我們知道您會收藏一些與裝幀、設計相

我始終不是刻意去決定要出詩集，而且當時

關的書籍及工具，未知原生可不可以跟我們分

（整理者註：八十年代）沒有太多人出書，更

享一下你覺得有趣的藏品以及值得我們一讀的

何況是詩集？所以我完全沒有認真想過真的要

書呢？而這次的詩集設計又有沒有甚麼參考或

出書。到劉偉成、陳智德等人參與的呼吸詩社

啟發的資源？

在 1997 年左右說要為我出第一本詩集（《於

原：我買了不少書，但不是藏書。我也沒有特意去

是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時，我跟原生由討

搜集一些特別的版本，所以我並不是用很嚴謹

論、思考這件事到將之變成實體書都已經有十

的角度去看裝幀，更談不上有甚麼知識。在專

年時間了。我這才切身感受到出一本書真正是

業設計師看來，我所做的可能遠遠不合格，但

怎麼樣的一回事：我小時候就開始讀書，覺得

今次我嘗試做的又未必是設計範疇的事，無論

書只是一種知識、文字的載體，但它也是不同

如何，讓我做裝幀的飲江和羅小姐就像是給我

版型、設計、裝幀的結合 —— 原來書「真的

騙了上賊船一般。

是一回事」。

我想裝幀大概是美術上設計上的展示：

原生有時會跟我聊到美術、書籍設計，使

從作者的文字衍生設計，以書本作為載體來挑

我體會書其實也是一種製作、製造，製造中有

動讀者的感觀，誘惑讀者進入文字所構建的世

設計，設計中表達意念，意念使人將它變成一

界，可是設計者即使藉著裝幀的方法，去製造

本書，書中更展現了不同時代、文化、地域的

一個場境一次歷程來「策展」作者的文字，也

特色，而不只是將紙釘成一本書。當然這也算

鮮會放入自己的 message 吧。但是作為門外漢，

是廣義上的一本書，但一本書也可以不是這樣

我會設想一下，是不是有可能把這本書想像成

的呈現方式；當書不是這樣的呈現方式時，它

作者和裝幀設計人的合奏呢？不論是新瓶舊酒

的可能性便變得無窮無盡：美不美、好不好、

抑或是舊瓶新酒，也會和飲江 playful 卻悲憫的

讀者接不接受，質感與重量等等的思考也是我

詩合拍的。

在這段過程中慢慢了解、摸索、被感染而來

飲：那麼你何時開始跟書（裝幀）打交道？

的。

原：其實也不可以說是「打交道」。我這個人很「八 我們兩人都沒有定見，讓所有可能的想

卦」，對很多事很好奇，我平常買很多書，會

法進來，再生成一些更有趣更有意思的東西。

想像買了書便擁有了知識，心很「野」，所以

原生久不久就會跟我說一些新念頭，我知道以

不同題材的書都會買，都會想看一點；我們又

後就嘗試想像製作的過程與成品效果。有些觀

會分享一些「奇奇怪怪」的畫冊、拍賣會目錄

念上的東西很有意思，但有些想法會令我希望

等。

「即使打擾到這個世界，也不要打擾到我」。

飲：我也很「八卦」，但我卻很少從藏書中了解。

就如第一本詩集時我們有想過要讀者𠝹開書頁

就如我對木刻有興趣，我當時就從不同的報刊

才看到內頁詩句，如果成事的話，可能比夏宇

專欄中學習，例如甚麼叫「明版」、「雕版」，

《摩擦．無以名狀》的玩法更早；我卻擔心讀

這些都是因為自己對某些議題「八卦」才會在

者𠝹開以後會對內頁失望，感到心虛，所以就

心中留下印象。

放棄了。

原：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除書本外沒有太多門路

原：我們談天有時會提到佛偈，也都是在對話中的

去了解更多，所以我們就看見甚麼就讀甚麼。

聯想吧，我就當飲江會明白我想跟他說些甚

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好奇心較強，雖然資源有

麼。

限，但仍然是見到甚麼有趣的東西就鑽研下

飲：我都是「估下估下」，也不一定理解。就算我 猜不中他也不會介意的。 原：其實他猜不中我也不知道（笑）。 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去。 愛書人對裝幀的喜好是很個人的。例如我 討厭書腰，不喜歡呂敬人的書籍設計，這些口

味的選擇都很難說對錯。如果隨手舉些我喜歡

些書送出去；我還未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

的裝幀例子，內地藝術史學者范景中的《藏書

書。我送書給人，對我來說可能有價值有意

銘印記》，雕版朱墨，版面疏朗，端莊得體。

義，但其他人未必會要，因為對他們而言並沒

又如書籍設計師趙清把萊比錫書展所揀選最美

有甚麼價值或興趣。我還是在努力思考這個問

的書輯成一本合集，用厚重沉穩來駕馭五花百

題。

門的設計，十分精彩。另外飲江收藏的一本法

霖：我們在以往的詩集設計中發現原生和飲江很重

國作家鄉野生活隨想，當中有些好看的手繪插

視「字」與「字體」的呈現方式，例如加入盲

畫；後來竟然讓我在實用書局遇見便立刻買下

人凸字及字粒，以及選擇明、清詩集刻本的集

來了。也許可以這樣說：得到一本書的經驗可

字作封面設計。這次預購釋出的圖片更見到你

能會比這書本的裝幀更值得珍惜。

們以清末民初的漢英字典作參考。請問您們為

這次詩集用上商務印書館民國時翻印康

何這次會以字典元素作設計？

熙版《桃花扇》中的字體。以雕板字體來說，

原：我向來對書法感興趣，特別是古代寫經，可能

未必很精美，可是我手上的是掌故家高伯雨

因此而留意印刷字體。在近代之前，書法的流

（1906–1992）在 1951 年第三次購買的藏書，

傳不外乎靠臨摹和碑帖，手蹟希罕，原刻漫

在他逝世後流出灣仔三益書店為我所得。為了

漶，甚至已湮滅不存，刻工拓手學書人在點畫

這此購書高氏寫了題記，我特意「夾硬」將它

之間揣度想像原件筆跡風格，在提按頓挫中以

記錄在詩集中，桃花扇所寄寓的興亡，藏書人

己意建構前人筆意，每一次的傳遞就是重新借

的身份閱歷，輾轉數次買書所隱含的感慨，諸

助複製件來主動重構原件，層層轉述，加入主

如此類，也就如詩集中其他裝幀部件和它們的

觀演繹，卻又自以為真，實在很奇妙，亦是一

牽連，讀者或許也可以把全部都當作飲江詩的

個印刷術的活化石。

互文。

大概是九十年代，我接觸到上海古籍出

霖：這樣看來，兩位都喜歡與書結緣，享受與書相

版社的線裝書系列。這個系列縮影翻印一些精

遇的那種機遇。未知兩位是否都喜歡逛二手書

刻版本例如宋版書籍，雕版字的美令我大開眼

店？

界，所以第二本詩集（《於是搬石你沿街看節

原：書痴通常不會滿足於書局定期有限的新書，而

日的燈飾》）我採用有關的字體，覺得能讓多

且逛舊書店有時會意外碰到一些冷僻「乜有啲

點讀者知道、欣賞好看的字體是件好事。雖然

咁嘅嘢㗎」的書。愛書人通常都有看一看翻一

這次也沿用之前方法，採用了一些書本上現成

翻人家書架的慾望，舊書店就給我這種窺秘的

的字，但這次我的著眼點不是字體的美，而是

感覺。但現在已經少買很多書，一來收藏困

那些現成物的意義，即使它們質素欠佳，雕

難，而且我有兩次書本被浸壞的情況，害怕有

板或鉛字已因多次壓印而耗損。例如今次詩

更多的書經自己的手而損壞。

集我採用了德國傳教士羅存德（Wilhelm Lob-

飲：我未必可以去討論這個話題……怕沒資格去說

scheid，1822–1893）的《英華字典》作素材，

甚麼。原生他們的選書會愈買愈專精，但我卻

也就是董啟章《香港字》裏面提過的那部字

愈買愈雜。我買書成癖，很少後悔買到錯的

典。然而，我著眼的不是單單鑄造香港字，也

書。只是我有時買書給兒子、孫兒和朋友，他

不希望讀者只著意於此 —— 這部在香港編纂

們也不會看，或是未必會看，這對我來說與被

由《孖剌西報》出版的字典本身就相當重要，

雨淋濕、浸壞書本沒有分別。我不懂的、將會

有學者認為是 19 世紀西人來華所編字典的最

買、可能有人喜歡的書也會買，就像收留流浪

高成就，載有本地話（Punti）即粤 語，而且採

貓一樣，但我暫時未能照顧它們，這對我來說

納了不少俚語俗字，為了翻譯和介紹當時西方

仍是一個問題。

的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概念，更新造一些漢語

原：縱使如此，我們仍會買很多書。

詞彙，影響遠至日本，這些都很有趣味，羅存

飲：他比我好的一點是，原生看完書後，仍會把一

德的序言也很有意思，都值得大家去看一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巴別塔之後，有手抄有勒石有雕版，抄寫

值。請問您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打算？

傳拓之間，如風拂拭，著作的文字在有意無意

飲：這次詩集編選與以往不同 —— 第一本詩集是

之中會嬗變生長，終於等來了古騰堡，思想能

為了收集自己的作品，後來就覺得同時收新舊

夠完整地流傳。手抄本手造書成為了藝術品，

詩也不無問題，兩者之間也能兼容。這次的作

印刷本的裝幀往往在每本一模一樣的書中加入

品不只由我來選，還有陳子謙、羅樂敏、關天

每本也一模一樣的仿手工元素來暗示獨特性。

林一起選。我也有叫原生一起選五至六首，但

既然如此，我這次也來做個實驗，把印刷本作

他沒有交出來。我覺得汰舊換新，用新的「替

為一個模板，在上面加上手工部件，「印刷手

代」舊的作品，與自己對選集的思考方式不

工交纏，機械複製自毀成粗糙手作」，來糅合

同。我可能是一個「牽牽連連」的人，有時會

手工書和量產書。

想新的東西仍能與舊的相關。只要不討厭、暫

由於我沒有平面設計知識，也不懂畫畫， 所以我一向的方法是拼貼現成物，今次既有印

時仍未討厭，或是有人想要的，我可以找它們 收進去。

刷在書上的，也有手工加上隨後印上的。除圖

霖：請問為甚麼這次詩集編排會有分輯的決定？而

像外，製作上有些物料是比較特別的，就像今

每輯有甚麼分類標準？這次詩集以「22 個 1 分

次找到薄如蟬翼分別用在甲乙版的因州典具帖

鐘」的組詩串連整個詩集，當中有不少詩都是

紙和野藤樹皮紙，也有染色雪梨紙和往日常用

舊作，更有些是以縮略版出現。請問您可以介

來包書本的白蠟紙，我也盡量把有關製作的資

紹一下「22 個 1 分鐘」的概念，以及為何會

料都記錄在書內，此中有真意也說不準呢。

以「縮略版」處理某些詩作？另外，以往的詩

這本詩集的裝幀，不同的部件例如插畫

集都會收入點題之作，但暫時看現在的目錄，

等，有些是新找的，也有些是之前兩本詩集用

好像除了〈伏厘厘躲貓貓練習曲〉，其餘兩首

過，但放在新場境中來轉化。構想中它們有各

詩都未見收入。請問是收錄在「22 個 1 分鐘」

自的「故事」，可以獨立來看，整體也自有脈

裏面嗎？

絡。石可臥於東灣，也可置身金鐘現場，既可

飲：「22 個 1 分鐘」是將舊作品濃縮成三行的「縮

為天人所拂拭，亦可被拓手所拍刷，桓大司馬

略版」。「縮略版」本來又稱為「水溶版」，

撫樹興嘆，也戲水忘川整濕身，若是月當頭，

也是在參加國際攝影節與其他朋友討論時，知

何妨也是蟲洞，不一一。故其中既有特意安放

道有一位攝影師將相片成像之時放進水中，然

的部件，也有為了掩埋其他而放置的，真真假

後用攝錄機拍住那張相片慢慢因水稀釋了沖曬

假，層層堆疊如沉積岩，如果讀者真的感到好

藥水的濃度而慢慢消失、「溶化」。

奇，會自己去尋找思考當中的細節譬喻、發掘

「縮略版」類似於日本俳句，但我想自

紋理和建構意義，甚或和飲江詩「對讀」，正

己並不是受它影響，因為這些詩歌並不是跟從

所謂「乜都係你自己攞嚟嘅」，就像飲江說的

格律、音節等形式要求。這個想法是出自我

暫作書票，可能又會成為一樣新東西。如《字

2021 年參加國際攝影節，與許敖山、王榆鈞

花》的宣傳所講「裝幀言在書外，吹到上天，

等朋友一起做一個節目，後來因為疫情關係而

跌咗落地。［……］一一等你，點會想你知？

無法成事；後來我們就在網上平台一起合作，

等你，發現（或發現唔到﹗）玩味、附會妄想、

各自提供文字、音樂及影像，以每段一分鐘的

嘆喟柴台。」

影片形式組合，也邀請其他網友參與其中。我

霖：這次的詩集如同第二本一樣，都是「新曲加精

負責文字部分，而有一次搭車在想要不要為此

選」。與其他詩人的個人詩集不同，您的詩集

再寫一些新作品的時候，我忽發奇想 —— 不

仍會選擇一部分在舊作中收錄的詩作。經我粗

如將以往作品縮略成三行？也許刪掉了某些東

略計算，這次詩集會收入至少三十首曾在第

西，會使它變成舊東西的撮要，也能為它帶來

一、二本詩集的作品，這就好像「暫作書票」

更多有趣東西，但我沒有認真去想這當中背後

一樣，在新的時代新的語境賦予舊物新的價

的奧秘，也沒有繼續這樣實驗下去了。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霖：第二本詩集以後，您的作品常常出現標點符號，

具疑惑及驚訝語氣了。而且，沒有括弧的幫

但不是為了作句子連接之用，而是成為「顏文

助，感嘆號與問號也不會變成引起下句的符號

字」、表達人物情緒的符號。在〈聞教宗說不

（「望著天上括弧／左右／兩符號」）。這些

信主的人可以上天堂之隨街跳〉及〈家常之

都是近年偶然間的發現。

阿仔唔睇阿爸嘅詩（懷戴天）〉中，問號感嘆

即使是日常生活，我也要求自己不用顏文

號成為指涉人物的暗號；以括號而言，除了分

字（實指 emoji）。我終有一日會用，但我在

隔內心話與說白，也似乎有其另一種符號意味

看自己能堅持到多久。我努力不用圖像代表自

（如〈停車暫借問之卡夫卡廣東話〉）。請問

己的情感、語氣。沒有它，語氣可能會變得硬

您覺得標點符號對詩作有甚麼作用？

邦邦，但我仍偏執地避免使用。

飲：我的作品並不是常常運用這種手法，但近年來

霖：我想起您曾說過如果沒有人跟自己對話，那就

比較多用。標點符號本來是輔助句子語意的表

創造一個人在詩中跟自己討論。這跟佩索亞的

達，或作分隔內容、表達語氣之用，這當然是

創作方法不謀而合。您之前在家中分享了卜列

標點的基本用法；但標點也可以不只有這樣的

維的作品，而請問佩索亞的《惶然錄》（《不

用法，就如〈無伴奏（18 段）給衍仁〉中有「子

安之書》）是不是您的愛書？可否跟我們介紹

在 III 上曰」一句，本來可以只用「川」，但

一下這本書嗎？你在閱讀它的時候有甚麼共鳴

不論「川」還是「III」，這三豎筆本身就是符

或心得？

號。而當我將大家常用的「川」變成「III」的

飲：這很難以三言兩語說出來，本來這本書的譯名

時候，有些讀者如果明白、知道符號本身的意

叫《惶然錄》—— 我們最初接觸這個世界，

涵時，就可以帶出更多另外的東西。而〈停車

固然是驚喜、好奇，但更多的是惶然、憂鬱。

暫借問之卡夫卡廣東話〉中兩段 ：

但對我來說，我最喜歡他的「異名者」寫作方 式，令我知道人可以扮演不同的身份角色，因

上帝呢

而／欣然感受到不同的遭遇，發現他們如何進

上帝講廣東話

入、觀看這個世界，又帶出了怎麼樣的另一個

就真係純正得嚟

世界。

唔講得笑嘞

霖：鄧寄塵的〈墨西哥女郎〉以原有的英文歌作基 礎，插入鄧寄塵的說白，令整首歌的原意、氣

巴別塔

氛、速度與風格變得不同，使之在香港的語境

嚟真㗎

中得到再詮釋的機會，也不失好聽之感。這種 玩法跟您一直以來以故事新編、語意重塑的寫

（！？）

法十分相似。請問〈墨西哥女郎〉為何成為您 調寄成詩（〈調寄鄧寄塵時間之「啦啦啦墨西

以及：

歌女郎」〉）的參考對象呢？ 飲：不論是書、裝幀還是靈感，我們都是隨手撿來。

望著天上括弧

當然這背後關乎著香港的文化特色及轉換，中

左右

西文化的沖擊與成長背景等因素有關。我也很

兩符號

難梳理出作品是受到哪些特定的文化元素影 響，或背後表現了哪些文化脈絡。

天使 傻了眼

早 期 鄧 寄 塵（1912–1991）、 鄭 君 綿 （1917–1995）與新馬師曾（1916–1997）等等 的歌曲都是市井、較低層的香港人的文化趣

如果沒有感嘆號與問號的語氣輔助，「嚟

味，當時連電視機都未引進香港的時候，我們

真㗎」一句本來就會變成陳述語氣，但現在就

都只是透過收音機聽天空小說，以及鄧寄塵等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

歌詞較詼諧的歌曲。我們都是後來才覺得他們 的歌很有意思，不但可以很有深度，又可以有 粗鄙一點的面向，因為他們都是在表現日常生 活人生百態，取笑別人，也可以取笑自己。我 覺得詼諧也可以是才華的一種表現 —— 這種 世俗的東西自然難以觸碰到某些題材。 小時候我們也不會特別聽這些歌，如果 自覺有文化的就會聽時代曲，或是歐洲的流行 曲。我們身為草根階層，所以英文歌的吸引力 特別大 —— 貓王，披頭四當然會聽，哪會聽 鄧寄塵、鄭君綿的歌呢？他們對自己的成長沒 有太大影響，但畢竟聽了歌，音符成為了記 憶，到後來有一天想起便回味無窮。以前我會 與 崑 南（1935–）、 葉 輝（1952–） 與 蔡 炎 培 （1935–2021）等詩友在一起聊天，他們受粵 劇、粵調影響較多，所以他們偶爾唱何非凡 （1919–1980）的歌；提到鄧寄塵、鄭君綿， 我想到〈墨西歌女郎〉，當時鄧寄塵還在唱歌 的時間，聽到他一人分飾五角，就更覺得當時 的文化原來已很先進，他的「執生」、即興能 力多厲害。我想他們對文化的感悟力更深、更 強，而我只是後知後覺。 V

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介天地

里爾克《新詩別集》講義 文鄭政恆

爾 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 新

里

他的軀幹依然熾紅，如一架燭台，

詩 別 集 》（Der Neuen Gedichte anderer Teil,

燭台上他的凝望，僅僅被減弱，

New Poems: The Other Part，又譯《新詩乙集》、《新

詩集別卷》、《新詩集續編》、《新詩續集》）有

仍在堅持，在閃光。否則，胸膛那曲線

J. B. Leishman、Edward Snow、Stephen Cohn、Len

無法使你目眩，一絲微笑

Krisak 的英譯本，李魁賢、陳寧兩種中文全譯本，

也無法在腰部的微旋裏去往

以及綠原、林克兩種選譯本。《新詩集》在 1908

那蘊含著生殖的中央。

爾克在 1907 年至 1908 年間寫於巴黎和卡普里的詩

否則這石頭就會畸形而短矮

作。

在雙肩那透明的玻璃罩之下，

年 11 月由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出版，收錄里

里爾克將《新詩別集》題獻「給偉大的友人羅

也不會閃爍著恰如野獸皮毛；

丹」，詩集可見羅丹和塞尚（Paul Cézanne）的影響。 《 新 詩 別 集 》 以〈 遠 古 阿 波 羅 軀 幹 像 〉

不會從他所有的邊緣迸發而出，

（Archaïscher Torso Apollos, Archaic Torso of Apol-

如一顆星：因為那裏沒有一處

lo）一首開首，呼應《新詩集》的開首作〈早年的

看不見你。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2

阿波羅〉。 〈遠古阿波羅軀幹像〉取材自羅浮宮收藏的

《新詩別集》中有不少詩作取材自《聖經》，

米利都軀幹像，頭顱和下身已殘缺，頭顱、眼球、

從〈哀約拿單〉、〈以利亞的安慰〉、〈掃羅在先

微笑、生殖器等部分都是用想像補足。雙肩如透明

知之間〉、〈撒母耳顯靈在掃羅面前〉 、〈先知〉、

的玻璃罩，懷恩（Judith Ryan）指出這個意象來自

〈耶利米〉、〈女預言家〉、〈押沙龍的背叛〉、〈以

馬拉美（Étienne Mallarmé）的十四行詩〈夏爾．

斯帖〉、〈患痲瘋的國王〉連續十首就是明顯的例

波 德 萊 爾 之 墓 〉（Le Tombeau de Charles Baude-

子。

客體調換了。最後一句也突然，觀看之後是改變生

eten, Saul among the Prophets）取材自《撒母耳記

活的決心。陳寧譯本如下：

上》第十和十九章，掃羅一生曾兩次在先知中受感

laire）。 詩作是關於觀看，而觀看者也被看，主體 1

〈 掃 羅 在 先 知 之 間 〉（Saul unter den Proph-

說話，分別是受膏立之後，以及追殺大衛之後，里

1 2

我們無法知曉他聞所未聞的頭顱，

爾克把握這兩個獨特時刻，反襯出掃羅王敗亡將

頭顱上眼球蘋果在成熟。但

至。這是吳興華譯本的最後一段：

Judith Ryan, Rilke, Modernism and Poetic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84.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第一卷第二冊，頁685。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

現在呢，他只是一堆殘餘的尊榮

高氣傲的烏西雅王進耶和華的殿，擅自給耶和華燒

被顛倒過來，擔負上又加著擔負

香，干犯神，額上忽然發出大痲瘋，烏西雅王長大

而他的嘴只與簷溜的鐵口相同

痲瘋直到死日。里爾克強力組合了耶和華的威嚴、

無可奈何的讓縱橫交流的雨水

烏西雅的權力和痲瘋病，最後兩行如下：

3

墜下去，還沒等自己抓住。

彷彿這會傳染的新威嚴 〈 撒 母 耳 顯 靈 在 掃 羅 面 前 〉（Samuels Er-

使他變得更加不可觸摸。

scheinung vor Saul, Samuel’s Appearance to Saul） 取 材自《撒母耳記上》第二十八章，掃羅找來隱多珥

〈復活者〉（Der Auferstandene, The Arisen）

一個交鬼的婦人，招撒母耳上來，好作出指示。掃

以抹大拉的馬利亞和耶穌基督為主角，重點是把抹

羅從撒母耳口中得知自己的下場，一晝一夜沒有吃

大拉的馬利亞視為愛者，不為被愛者所限，這在《杜

甚麼，毫無氣力。掃羅的僕人和交鬼婦人再三勸他，

伊諾哀歌》有更多發揮。〈尊主頌〉（Magnificat）

他才聽了他們的話吃東西。里爾克加入了掃羅完全

則以耶穌的母親馬利亞為主角，取材自《路加福音》

遺忘的想像，這是吳興華譯本的最後四行：

第一章，馬利亞與以利沙伯見面，里爾克重寫馬利 亞尊主的說話，拙擇最後兩節如下：

然後給擺出來，請他坐下嘗一嘗； 他坐下如同已經把太多的忘記

就像從今以後，我永存。

一切，到唯一，最後的全忘得精光，

上帝傾注富人的虛榮心

4

大嚼，如一個臨晚上饑餓的奴隸。

幾乎不看富人的微光； 但他細心地尋找一個女子

〈以斯帖〉（Esther）取材自《以斯帖記》，

並用他最遙遠的時間填滿她。

背景是亞哈隨魯作王時，猶大人末底改的養女以斯 帖立為王后，由於末底改不跪不拜權臣哈曼，猶大

他找到了我。想一想；為了我

人面對殺戮滅絕的危機，末底改囑咐以斯帖進去見

發出號令，從星辰到星辰 ——。

王，為本族的人在王面前懇切祈求。可是，不蒙召

榮耀和尊崇，我的靈，

的人擅入內院見王的，無論男女必被治死；除非王

盡可能高舉：上主。

向他伸出金杖，不得存活。幸好，以斯帖進王宮的 內院，亞哈隨魯王向她伸出手中的金杖。

〈亞當〉（Adam）和〈夏娃〉（Eva）寫巴黎

里爾克把握了「最豐滿，最緊張、最富於暗示

聖母院的亞當夏娃雕像，二人在西立面正門，靠近

性」的片刻，也就是以斯帖面對死亡和權力，以及

玫瑰窗，分立左右。對於亞當，里爾克想到他是農

得到王赦免的片刻。這是吳興華譯本的最後四行：

夫，而上帝難以說服，更一再威脅亞當會死。但人 堅持：她會生育的。〈夏娃〉一詩中，夏娃深情地

右手的侍女慌忙的扶定了突然

離開了永恆之圈，她想逗留在那國度片刻，注意動

暈倒的皇后而使她安坐在位上

物的和睦及理解。最終還是死亡：

於是他輕觸她用他赦罪的金杖； 而她昏迷的瞭解了，深深在心間。5

但自從她發現男人下定決心 她與他同行，尋求死亡，

〈患痲瘋的國王〉（Der aussätzige König, The

Leper King）取材自《歷代志下》第二十六章，心 3 4 5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北京：中德學會，1944），頁97。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0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05。

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她幾乎不認識上帝。

〈陽台〉（Der Balkon, The Balcony）副題「那

不勒斯」（Naples），里爾克在 1907 年暫住在卡普

重又被欄杆一條一條的割開 如尚未成形，尚且微細不足算。6

里，曾往那不勒斯旅遊。〈陽台〉取材自法國畫家 馬奈（Édouard Manet）的畫作《陽台》和西班牙

畫家戈雅（Francisco Goya）的畫作《陽台上的瑪哈》 （Majas on a Balcony），但通觀全詩，里爾克還加 入了想像，可能也有在那不勒斯所見景像。

〈 羅 馬 郊 野 〉（Römische Campagna, Roma

Campagna）以擁擠的羅馬城市為擬人的主角，城

外的亞平寧大道是墓道，羅馬城市彷彿是墓道上的 路人，左左右右作毀壞，又向水管橋揮手示意前來，

里爾克點出兩個面容，一垂老一年輕，她們是

這是城市的發展進程，農莊的窗戶並不認同，及惡

兩姊妹，相倚又像在遠處彼此懷念，里爾克點出了

毒的目光目送城市。最終詩末結合了城市、生命與

身與心、遠和近的矛盾對立，她們是詩作及畫作的

天空的虛空：

重心。畫作後方是兄弟，以及老婦人。詩末孩童尚 未成形的臉面，不見於畫作，馬奈《陽台》中，欄

天空就贈予自身的虛空，

杆後卻有一隻小狗。這是吳興華的譯本：

比羅馬城市更長壽的虛空。

在上面陽台狹窄的空間裏面

〈鸚鵡園〉（Papageienpark, Parrot–Park）副題

排列著如經一個畫家的設計

巴黎，或巴黎植物園，鸚鵡是刻劃和觀看的對象，

垂老的面容以及橢圓的面容，

也是離鄉的動物，關在籠中。里爾克也用了〈豹〉

有似一個雜花束，綁縛在一起，

一詩中的手法，進入鸚鵡的視域，鸚鵡在忙碌的綠

顯得更加理想化，呈在暮色裏，

色中，是陌生的異鄉客，有如在檢閱。里爾克觀察

更加動人，更加像隸屬於永恆。

鸚鵡的不同動作：搖擺、張望、渴睡，玩弄喜歡撒 謊的暗黑舌頭，心不在焉於腳上的套環，詩作最終

這兩位姊妹一個倚靠著另一個 彷彿遠遠的隔離，仍懷念在心，

還是關於目光，鸚鵡等著見證者（Warten auf Zeu-

gen, Waiting for witnesses）來看。這是林克的譯本：

彼此懷念，並不是希冀著甚麼， 孤獨的化身倚著孤獨的化身；

在開花的土耳其椴樹下，在草坪邊緣， 在籠中，籠子被它們的鄉愁輕輕搖盪，

另一個兄弟沉默面舉止嚴肅

長尾鸚鵡呼吸著並知道它們的故鄉，

緊閉在自身裏面，如大難當前，

即使它們望不見，始終不會改變。

然而在眼光溫柔的凝視中間 還像他母親，儘管不容易看出；

陌生地在忙碌的綠色中如一次檢閱， 它們矯揉造作，覺得自己太可惜，

在兩者之間衰老而氣息奄奄，

並以珍貴的喙，出自碧玉和翡翠，

長久已經與餘人斷絕了關係，

咀嚼灰色物，覺得它乏味並將它亂撇。

一個老婦人不可親近的容顏， 彷彿將墜而被自己用手扶起，

下面灰暗的鴿子正將不好吃的剔出，

另一個老婦人形狀更加殘破

而上面幸災樂禍的鳥兒相互鞠躬

彷彿滑行得更遠，虛空的懸著

在兩個幾乎揮霍一空的料槽之間。

在底下衣裳前面正靠著一個

6

孩童的臉面，

但隨後又搖擺，張望並睡眼惺忪，

這乃是最後一個，病弱而蒼白，

玩弄嘴裏陰暗的，喜歡撒謊的舌頭，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07–109。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

拿腳上的套環消遣。只盼著誰來看。7

太可怕了，但仍然懇求。 她跪得更匍匐，雙手

《新詩別集》有一組威尼斯的詩，包括〈威尼

合得更緊，使他得以經受；

斯早晨〉、〈威尼斯的晚秋〉、〈聖馬可〉、〈威

因為她不知道，忍耐的他，

尼斯總督〉，1907 年 11 月，里爾克第三度旅遊威 尼斯，其後寫成上述詩作。〈威尼斯早晨〉中，威

她的心純潔而且準備好，

尼斯成為女子，〈聖馬可〉（San Marco）是關於

在神聖護佑之光中

聖馬可座堂，里爾克從教堂內部開始寫，聯想到威

把他拉過來。在他的戰鬥一旁站著

尼斯邦國的黑暗史，物會消逝。後六行轉向教堂的

像教堂鐘塔一樣，是她的祈禱。

迴廊和拱頂，以及正門上的青銅駟馬。 〈魯特琴〉（Die Laute, The Lute）寫樂器和

〈鋼琴練習〉（Übung am Klavier, Piano Prac-

音樂，從魯特琴的角度自白，換言之是物的自白，

tice）只有十二行，結合了鋼琴練習的聲音聽覺、

最終四行結合了視覺和聽覺，物與人、歌者和樂器

嗅覺的茉莉花香、回首向外的視覺，詩人把握了溫

成為一體：

度、倦意、渴望、慍怒，寫得具體生動。這是程抱 一的譯本：

她從我的表面發出一些聲音 帶到她的面容，且對我唱歌。

夏日嚶鳴。午後令人倦慵。

然後我繃緊自己，迎向她的脆弱

心緒不定，她呼吸衣衫的清沁；

最後我的心在她裏面。

設法把對某一現實的渴望 置入用心的鋼琴練習中。

〈聖喬治〉（Sankt Georg, Saint George）出自 聖喬治屠龍，解救處女的故事，聖喬治故事有拉斐

那現實明天來臨？今天晚上？

爾和牟侯（Gustave Moreau）等人的畫作，里爾克

或許已在，尚無人告訴她？

突出了處女的祈禱：

穿過包孕一切的玻璃長窗， 她突然感到榮發的花苑。

而整晚她都在求告他 跪下，虛弱

於是停下來，回首向外，交叉著

警醒的處女：看這條龍，

雙手，她欲求一部念不完的書。

我不知道龍為甚麼醒著。

心煩，她推開去茉莉花香， 那花香對她也彷彿是侵犯。8

然後他自破曉而出 騎著黃馬，穿上光芒四射的盔甲，

〈紅鸛〉（Die Flamingos，又譯〈火烈鳥〉）

他看到她，悲傷又入迷

副題「巴黎植物園」，里爾克一開始就提及法國

跪著抬頭看

洛可可時代畫家弗拉戈納爾（Jean-Honoré Fragonard），他的畫作夢幻，顏色鮮明艷麗，《維納斯

輝煌，是他的。

的誕生》（The Birth of Venus）就是一例。植物園所

他在大地上飛馳而過

見的火烈鳥，就如弗拉戈納爾畫作的鏡像，但色彩

舉起雙手劍，衝入

的描繪，還不如某個說話人講述的更多。火烈鳥升

敞開的危險中

入綠色的植物背景，火烈鳥的腳如粉紅莖稈，比古 希臘名妓弗呂娜（Phryne，又譯佛律涅）更誘惑，

7 8

林克譯：《里爾克詩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頁154–155。 程抱一：《與友人談里爾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頁152。

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最終一聲尖叫，火烈鳥從現實的植物園步入幻想之

別怕有我陪著你。10

境，也就是詩人的筆下。這是林克的譯本： 從《新詩別集》可以看到羅丹和塞尚的影響， 在此鏡像中（如弗拉戈納爾的筆墨）

客觀、觀察、視點都尤其重要，風格上也比較多用

卻並未將它們的白和它們的紅

直白手法。里爾克的視野寬廣，〈受命〉是關於穆

給出比某人告訴你的更多，

罕默德受命，從中可見《杜伊諾哀歌》天使意象的

當他說到他的女友：她始終

先聲。〈山〉是取材自葛飾北齋的浮世繪《富嶽 三十六景》以及《富嶽百景》。壓卷的〈光輪中的

睡眠般柔和。因它們升入綠色

佛〉是里爾克三首以佛為題的詩作之一，也是《新

並站定，在粉紅莖稈上輕盈旋轉，

詩別集》的壓卷作，當中帶出了成熟的形象，這是

在一起，開著花，彷彿流連花壇，

里爾克內心的自我昇華。

比弗呂娜更誘惑，她們誘惑

從〈光輪中的佛〉倒數七首詩作，〈蘋果園〉 （Der Apfelgarten, The Apple Orchard）也可看作《新

自己；直到它們將眼睛的灰白

詩別集》的總結之作，這是詩人里爾克的自我期許

盤頸藏入自己的側腹，

與經驗之言：詩人感受和記憶，不論是希望、歡樂、

那裏面黑和果紅隱隱透出。

黑暗，都積累和保存下來，經過工作而耐心等待， 最終結出成熟的果實，詩人將超越一切的作品高舉

突然有忌妒尖叫穿過鳥宅；

和奉獻，這就是詩人漫長的一生，他需要專注、成

而它們伸展開來，吃了一驚，

長、默默工作，拙譯如下：

9

並各自步入幻想之境。

日落後就馬上來吧 〈 私 奔 〉（Die Entführung, The Abduction，

看草地的傍晚綠色；

又譯〈誘拐〉）取材自塞尚 1867 年畫作《誘拐》

這不就像我們久已

（L’Enlèvement），畫作本身可能是關於赫拉克勒斯

在心中積累和保存，

從死神救回阿爾刻提斯，但更似是冥王普魯托搶走 普洛塞庇娜（Proserpina），正如奧維德的《變形記》

為了現在而去感受和記憶，

卷五中所寫。里爾克的〈誘拐〉有更多個人的重新

新的希望，半被遺忘的歡樂，

想像，未必合乎畫作和《變形記》。里爾克進入到

依然夾雜著來自內心的黑暗，

被誘拐女子的嗅覺和觸覺，最後聆聽陌生男子的聲

在思緒中從我們面前散落

音：「有我陪著你。」（Ichbinbeidir, I’mherewithyou） 這是吳興華譯本的最後一段：

像出於丟勒手中的樹下， 在飽滿中結出的果實中

於是她嗅它，這一輛黑暗的馬車，

承載一百個工作日的重負，

環繞在四圍抑下的只有著危險

侍奉、耐心、嘗試，

與追獵。 而她發現那馬車是冷不可觸摸；

這超越一切尺度，

同時黑暗與冷氣也潛入她心裏。

還有待高舉和奉獻，

緊緊的用外衣領子將自己掩遮

若有人願意，通過漫長的人生，

撫一下頭髮，深怕已不復在那裏，

只求一事、成長、沉默。 V

這時她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9

10

林克譯：《里爾克詩選》，頁180–18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1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3

譯介天地

【希臘】迪米特里斯．P．克拉尼奧蒂斯 Dimitris P. Kraniotis 詩六首 譯小寅

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希臘詩人迪米特里斯．P．克拉尼奧蒂斯（Dimitris P. Kraniotis），1966 年生於希臘中部的拉里薩縣，在拉 里薩的斯托米奧長大。塞薩洛尼基亞里士多德大學醫學博士。現居拉里薩，是一名內科醫生。在國內外出 版過十本詩集：《痕跡》（希臘，1985 年）、《臉譜》（希臘，1992 年）、《虛擬線》（希臘，2005 年）、 《沙丘》（羅馬尼亞，2007 年）、《離開元音》（意大利，2017 年）、《內窺》（希臘，2010 年）、《埃達》 （羅馬尼亞，2010 年）、《幻影》（羅馬尼亞，2010 年）、《葉元音》（意大利， 2017 年）、《公共禮

儀的紐帶》（希臘，2018 年）以及《地下一層》（西班牙，2022 年）。 他是英文詩集《世界詩歌 2011》（收 錄來自六十五個國家的二百零五位詩人的詩作）的主編，獲得多項國際獎項，詩歌作品被翻譯成三十四種 語言，並在世界多國的詩選和詩歌雜誌上發表。他曾受邀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如 2022 年哥倫比亞麥德林 國際詩歌節等。他擁有文學博士學位，是意大利的院士、第二十二屆世界詩人大會名譽主席、世界詩人協 會創始人兼主席、地中海詩歌節創始人兼總監。他擔任國際筆會和平作家委員會主席、希臘國際作家和藝 術家協會（CIESART）主席、世界運動詩人駐希臘大使。他還是世界和平大使，以及世界詩歌運動、希臘 文學協會、全國希臘文學作家協會等組織的成員。

一首紅色的詩

兩面神

天空

我們的街區

被我塗成紅色 在迷失和否定 自我的日子裏 無端地大笑著 我曾如此生活 水 被我染成紅色 淹沒在淚水中 救贖自己 忘卻罪惡 我曾如此欺騙自我 這首詩 被我寫成紅色 用文字抹殺自我 重獲新生 用鮮血寫作 為自己復仇

如今改造成了公寓 電梯裝在 公寓頂層 直插雲霄 我們舒服地 擠在電梯裏 無法呼吸 （手機 也無信號） 我們立於邊緣 即將掙脫束縛 為這一刻 我們已準備了許久 （我們在何時 墜入愛河？） 在懸梯的頂端 在困住兩面神的 地下室裏 進退兩難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5

地下一層

公共禮儀的紐帶

我拉來泥土

我開始一件件脫下

掩埋身體

身上的衣服

萬一今晚會派上用場

直至一絲不掛地

昨日吐出的言語

站在不知何處

如同種子 平和而令人消氣

我大喊著 一種陌生的語言

別著急答覆我

（不論如何，

請先排隊

誰人懂我？）

靜心等候 一次又一次

然而他們並未因破壞公共禮儀

我在等待

將我逮捕

來自你我的答案 為阻止我的叫喊 直至昨日

他們請我喝苦艾酒

我們帶著憤怒

為我穿上漂亮衣服

決絕地按下電梯 -1 按鈕

可我的鞋帶

永遠地走進地下室

與他們的領帶

那確定又意外的終點

完全不搭

可我不願身體

我沒有留下零錢

在泥土中發酵

作為小費

以蓮藕與神話

也沒有就此墮落

填滿地下一層

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瞬間

搬家

你穿越

我們一絲不掛

他們葬身的邊境

穿上色彩

從此認識了自己

褪去言語和聲音

你摧毀

我們雙目失明

隱秘的監獄

以光為飲

心中燃起

在死亡中游弋

憤怒的火焰 我們在行李箱裏 沒有哭喊

裝入煙和酒

沒有低吟

卻不承認

一瞬間

忘了自己是誰

就那麼輕而易舉地 你創造了光明

我們的生活 由一隻鳥承載著

就在那時

如今我們又一次

在黑暗之中

飛行

搬離

你擁抱了未知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譯介天地

【美】 戴安．迪．普里瑪 Diane di Prima 詩八首 譯王深

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美國女性主義節奏派詩人戴安．迪．普里瑪（Diane di Pri-

ma）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她在斯沃斯莫爾學院學習了兩

窗

年，之後搬到曼哈頓格林尼治，成為新興的節奏派運動中 的一名作家，並與詩人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

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傑克．凱魯亞克（Jack

你是我的食糧 和髮線

Kerouac）、弗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和奧德麗．

我骨頭的

（Timothy Leary）在紐約州上州的共識社區度過一段時間

你幾乎就是

洛德（Audre Lorde）等人結下深厚友誼。在蒂莫西．利里

噪音

後，她於 1968 年搬到了三藩市。

大海

迪．普里瑪的詩融合了意識流與對形式的重視，並將 政治與靈性實踐結合，形成獨有的風格。她著有 40 多本書。

你不是石頭

ward；1958 年 ）、 長 詩《 羅 巴 》（Loba；1978 年，1998

我想

她的詩集包括《這種鳥倒飛》（This Kind of Bird Flies Back-

或融化的聲音

年增訂版）和《一首歌的片段：詩選》（Pieces of a Song:

你沒有雙手

噩夢》（Dinners and Nightmares；1960 年）、半自傳體作

這鳥兒倒著飛

Selected Poems；2001 年）。她還著有短篇小說集《晚餐與 品《節奏派的回憶錄》（Memoirs of a Beatnik；1968 年）及 回憶錄《作為女人的我的生活回憶：紐約歲月》（Recollections of My Life as a Woman: The New York Years；2001 年）。

從 1961 年到 1969 年，迪．普里瑪與阿米里．巴拉卡

共同編輯《浮熊》（The Floating Bear）文學雜誌。她共同 創立了詩人出版社和紐約詩人劇場，並創立了埃多隆出版 社和詩人學院。2009 年，迪．普里瑪受任命為三藩市桂冠 詩人。她獲得了國家詩歌協會的終身服務獎和弗雷德．科 迪終身成就獎，也從國家藝術基金會、詩歌委員會、拉皮 斯基金會和美學發展研究所獲得了獎金。聖勞倫斯大學授 予她榮譽博士學位。 迪．普里瑪曾在納羅帕學院的傑克．凱魯亞克無形詩

而這愛 粉碎在一片窗玻璃 （沒有光線在這兒交談） 現在不是時候 讓舌頭交纏 （這兒的沙子 永不流動） 我想 明天 他會以腳趾使你旋轉 而你將會

學校、加州藝術與工藝學院以及加州新學院的詩學碩士項

閃耀

目中教學。她的部分文獻收藏於路易斯維爾大學、印第安

和閃耀

納大學、南伊利諾伊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的

在地底深處，未曾耗損

圖書館。迪．普里瑪晚年一直居住在加州北部，直到 2020 年底去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我是一個影子……」

「她是風……」

我是一個走過雪地的影子

她是你永不會遺下的風

我是水中生鏽的刀

你在空地上殺死的黑貓，她是

我是被霜氣啃蝕的梨樹

野草在夏天的氣息，那個潛藏在

我以雙手舉起那座山

童年時敞開衣櫥裏的人，她在隔壁

我的雙腳被玻璃割傷

咳嗽，咕咕叫，在你的頭髮上築巢

入夜後我在多風的森林裏走

她是夢魘

我被一團金色的雲籠罩住

窗戶上的一張臉

我以牙齒吹響口哨

她是

我丟失了帽子

防火梯上的鳥身女妖，雕刻在 壁爐架上的大理石小人像

我的雙眼餵給了鷹，我的下巴

她是夜裏哀嚎的

被銀線鎖緊

豐饒之角，你不能割捨的

我常被燒傷，我的骨頭變成了湯

死亡之握，在絲網背後唱頌歌的

我是懸崖上的石巨人雕像

瘋女孩清澈的黑色眼睛，她是 你告別聲中的嘶鳴

我如一場暴風雪般狂暴

綠翡翠中的黑麥粒，發出自

我往破碎的櫥櫃窗外凝視

箏靜默的聲音，她是 你腦海中的 焚毀掛毯，那件把你

給我未出生寶貝的歌

趕下山的 著火的羽毛斗篷 那時你滿身火舌

寶貝

一直狂奔

當你鑽出來時

直到黑海

你將會在這兒 發現一個詩人 (一份甚少人選擇的工作) 我不會保證 你永不會挨餓 或是你在這個腐朽 碎裂的 地球上 永不會難過 但我可以向你證明 寶貝 世上眾多可愛事物 足以令你永遠地 心碎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初雪，克洪克森

愛的練習

——致艾倫

——致傑克遜．艾倫

那麼，這就是世界給予我的恩賜

我的朋友把我的圍巾繫在腰間

（你給予我）

我送他月亮石

慢慢地，雪

他送我貝殼和海藻

被重重虛無包圍

他來自遙遠的城市，我遇上他

躺在結冰的池塘上

我們將一起種植芹菜和茄子

姿態如我那長長的白蠟燭

他為我織布

站在窗邊 將會在黃昏時燃燒，其時雪

大家帶來了禮物

填滿了我們的山谷

我拿來取悅他

這虛無

絲綢，青山

沒有友人會徜徉而下

和黎明色的鷺鳥

沒有人會曬得一身棕色，從墨西哥 從加州的向日葵田遠道而來，幼小的盆栽

我的朋友像風中的布一樣步履輕柔

現在已零零落落，他們要麼死去或沉默

他照亮我的夢想

或是被我們曾擁有的共同憧憬

他在我床邊築起聖壇

發出的狂暴光明，被你給予我的這恩賜

嗅到他頭髮的氣息我醒來，卻忘記

炸毀而瘋掉——

他的名字，和我的

白色的寂靜充盈我生命的輪廓

革命函 #2 革命函 #1 「個體生命的價值」是他們為了灌輸恐懼和無力 我這才意識到我就是賭注 我沒有任何的 贖金，除了生命，身無分文 我的靈魂被分割，零零碎碎，散落在 輪盤上，我試著贏回輸掉的 沒有任何籌碼值得推到荷官面前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扔出窗外，沒有白旗 我唯一擁有的只有這肉身，用這直覺的頭腦 它所想到的，以及在棋盤上曲折前行的步伐 在這場遊戲中掙扎，且每一步 （但願）都不偏不倚

而教會我們的信條：「你只會活一次」 迷霧籠罩住我們的雙眼，我們無窮 無盡如大海，彼此共存，我們 每天死去百萬次，我們出生 百萬次，每一個人都呼吸著生與死： 起來，穿上你的鞋，開 始，別人會完成 // 部落 一個有機體，一個肉身，像星星在我們身上 呼吸命運般呼吸著喜悅，動身 出發，攜手，創造，當你倒下 你的子子孫孫將會承繼，你將會 在你姐姐妹妹的肚子裏成長千萬次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九 譯

宋子江

某年洪水升氾， 某年雪地肉搏，

此乃費迪里科．烏爾比諾大人設局 加雷亞茲也是一丘之貉

某年冰雹穿林破壁 打落泥沼，他中了陷阱 某年， 水高及頸 獵狗不敢上前， 然後他在泥沼裏掙扎 三天後才敢上岸， 法恩扎城的阿斯托雷．曼弗雷迪 設好埋伏 放狗獵殺， 追至曼圖亞泥沼， 然後他在法諾鎮與人爭執，在街頭與人打鬥， 幾乎命喪當場， 然後國王出巡，把我們封為騎士， 然後他們為節慶建造木城堡， 然後某年，巴西尼奧步入庭院， 馬上長矛比武場，尖木柵欄 為一場舌戰而架設， 然後他辯贏了，拉丁不離希臘， 然後國王有王儲 然後吉內瓦夫人離世 然後他，希吉斯蒙德，成為威尼斯軍團長 然後他賣掉幾座小城堡 以建造洛卡要塞， 然後在路羅山之戰中如十魔附體 眼中只有勝利 然後老斯福扎在皮薩羅城向我們發牢騷， （非筆者誤）三月十六日 「阿列桑德羅．斯福扎大人 搖身一變成了皮薩羅城主

弗朗切斯科大人狡猾善變 慫恿加雷亞茲把皮薩羅城賣給 阿列克斯，把佛森布羅尼城賣給費迪， 而他卻無賣地權 烏爾比諾，獸也！斯福扎，獸也！ 因為他曾向希吉斯蒙德保證 皮薩羅城歸馬拉泰斯塔家族」 然後此舉把我們與南部領土分隔 一場遊戲甫開始，便已設計好結局， 然後希吉斯蒙德和弗朗切斯科交底 把他們趕出馬爾切陣地！

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然後拉格納國王，阿方塞．勒．阿拉貢 是我們的下一枚棺材釘， 然後只能說，無論如何， 希吉斯蒙德召開城鎮議會 然後華圖里奧說「綿羊羔羊皆是羊」 這種反口（離叛） 結石佬皮克洛米尼說「收復失地」 收復弗羅倫斯城或是聊勝於無 然後「弗羅倫斯理所當然是盟軍」他們在議會上如是說 無論之後如何 然後他都開始建造神廟 第二任妻子波麗瑟娜逝世 然後威尼斯派遣使節 說道「說人話， 告訴他，無暇籌錢！ 然後威尼斯派遣使節 帶來滿滿三頁秘旨 皆為此事 他以為打仗是騎馬兜風嗎？

然後鼻陀鬆垂者逃往米蘭城 但他看不慣希吉斯蒙德在威尼斯蒸蒸日上 然後他去利誘費迪，費迪索要「皮薩羅城」 然後威尼斯老總督佛斯卡里道「親愛的朋友 「若我方與弗朗切斯科解盟，此城當歸大人 「我方亦會助大人一臂之力」 但費迪捷足先登 然後希吉斯蒙德搭起了幾座拱門 從克拉西港宗座聖殿偷來大理石，是的，「偷」 手段如是 佛斯卡里總督，拉維納地區總督 「為何，何事，何者，暴雷，詛咒？？？？」 手段如是 菲利珀，修道院署理牧師 聖阿波利納爾教堂，克拉西港，博洛尼亞主教 某夜，當其夜也，他向 至偉至強至尊的阿里米尼努城主 希吉斯蒙德．馬拉泰斯塔 出售大理石，斑岩，蛇紋石 希吉斯蒙德麾下戰將駕著一百多輛 雙輪牛車，把石材運送出城，為了美化修葺 神廟，特里維奧的聖瑪利亞教堂 石頭砌成教堂牆壁 卻只支付修道院 所謂冒牌主教或其繼承人四百枚杜卡特金幣 咔啦咔啦咔啦…… 輪子，牛車，公牛，夜色作掩 然後八月十三日 阿略修斯．普爾瑟奧 下一任主教告訴希吉斯蒙德，車隊 呼啦呼啦破壞了玉米田，罰二百枚杜卡特金幣

然後伊斯特利亞半島停供大理石 然後我方出兵參與絲綢之戰 然後鼻陀鬆垂者兌換諾言總是缺斤少兩 米蘭和弗羅倫斯都雇傭了希吉斯蒙德 然後他在華達區架設炮攻 獨一無二的跑彈 先從中取出木塊 再插入兩把鐵鏟 然後雇傭兵生意日漸衰敗 直至與錫耶納簽約 然後對方偶得其密信袋 然後袋中究竟何物？ 皮蒂格利亞諾有十公頃領地 兩大塊凝灰岩

然後他回到皮薩羅城殘垣下 等待費迪到來 然後費迪終於拍板「進軍！ 援助阿列桑德羅」

其牧地被佔據 希吉斯蒙德助其奪回馬匹 獲得兩大塊凝灰岩 及地下豬圈六百頭豬 然後那群魔鬼被凍死之際 從密信中得知：

「致至偉至強至尊大人 「一四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寫於里米尼 「我曾告知大人 「我與阿爾維傑大師共事 「他給我看教堂身廊 「及簷頂部分的設計 「天啊 「非同凡響！大人 「今日有人提醒我要告知大人 「家尊和詹納雷先生建言 「教堂拱門之設計 云云 「賢明的矍瓦尼大人，我以為 「我應動身前往羅馬，與阿爾貝提大師詳談 「方可了解其想法 「致薩格拉莫羅…… 「致至尊巴提斯塔先生…… 「先要十塊最佳紅石板，七乘以十五乘以三分之一 「再來八塊，普通紅即可，十五乘以三乘以一 「還要六塊，十五乘以一乘以一 「八根大柱，十五乘以三乘以三分之一

然後希吉斯蒙德道「此次費迪終於出手」 他說「布羅格里奧，我竟是愚鈍山羊 此次 費迪終於得手（吾見欺於彼）！」 然後他被威尼斯解雇

云云 算上馬車，一百五十一枚第納爾小金幣 「大人 「苡素塔女士今日著我修書一封，關於 「加利亞索先生之女 言嫩雛煮清湯之人

然後日耳曼勃艮第女人被強暴之事眾說紛紜 然後他於本命年攻城掠地 才藝過多，難成大事 然後威尼斯否決他半年假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3

「知其所言 當日我等好心前往看望女子 「其所不欲 省得撕破臉皮 苡素塔夫人 「為此心力交瘁 心力交瘁也！ 兒女安好 「大人所到之處皆歡呼雀躍 皆因酒莊隨你而至 「而我等則相反 可謂一艘無舵之船 盧克雷西婭女士 「興許已修書予大人 理當如此 此時信或已在大人手中 「願爾等常在大人心中 十二月二十一日 D de M 「 薩格拉莫羅架搭起重機 「來自…… 「致至尊領主 「馬拉泰斯塔少主甚好 「少主甚愛小馬

樑柱供給

每日皆問起大人 少主騎馬之樂

「一月不能盡書 請大人再修書予 「喬治奧．蘭博頓或其雇主 令其修補 「苡素塔夫人之花園圍牆 我已催促 「數十次不止 即便如此 該處仍是 「無遮無掩 盡力無用 只好修書 「向大人求助 定可成事 大人不在 「此處百事不成

「忠誠的

盧那達．達．佩拉

一四五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 工頭和工匠皆須過目，至於小徽章之 「白銀…… 「致至偉至強 「因為牆壁 「寄自馬拉泰斯塔家族，撒魯斯迪奧．馬拉泰斯塔 「致父親，至偉領主 「致至偉領主，馬拉泰斯塔家族的希吉斯蒙德．潘多弗斯

「馬拉泰斯塔家族軍團長 「至偉領主 至尊領主 敬愛的父親 「詹蒂利諾．達．加達拉把父親之書信和棗紅小馬 「轉交給了孩兒（棗色馬屬） 父親所贈 「在孩子眼中是一匹披甲戰馬 孩子還將 「騎著小馬練習騎術，以報父恩 特此修書 「以謝父親慷慨贈馬 為父親祈禱 「願父親繼續給予父愛 信使會向父親 「轉告孩兒健康快樂 祝願父親 「健康快樂 願父親常常記掛孩兒

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至偉領主

「忠誠的孩兒

撒魯斯迪奧．馬拉泰斯塔

書於里米尼，一四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其時只有六歲） 「致榮耀的王子 「雖則不妥，我仍應勸漢尼拔 「 致至偉至強至尊領主 謹此獻上 「最謙卑的問候 來信相 吿 第 二批 「維羅納大理石 好事多磨 於費拉拉城 「耽誤了好些日子 此刻終於到達此處 大理石 「皆已卸下 「聞說當中波折 此批大理石曾被扣下 「皆因搬運工欠債和貪污公款 不得不多花 「數枚弗洛林幣纔將其取回 大人不須破費 「我已著人將其駁船駛到此處 並將其扣下 「就等他現身 若不現身 其駁船 「仍在我等手中 「聖誕盛宴完畢以後 定即鋪好聖物堂 「石地板 石塊已然切磨妥當 教堂 「牆壁亦然 接下來著手搭建簷頂 「搭建殉道堂仍未用上新石 「霜降嚴重 必定事倍功半 此外 「大象石雕仍未運抵 因此無法丈量 「簷口及廊柱 須靠大象頂起 「從城堡通向大人房間的石梯正在鋪砌之中 「我已著安東尼奧．德利．阿蒂先生安排此事 「加砌數張石凳 「奧塔維安讓敕令更明亮 禮拜堂之 「敕令 切石匠只待春天 「天氣好轉立即開工 「石墓即將蓋妥 只差數頂棺蓋 「待阿格斯蒂諾先生從切塞納歸來 必定 「完成此事 至尊領主大人

「請相信下官，忠誠的

佩特魯斯．詹納里斯 密信袋中除了上述書信 還有數封，無非譽其 「亂世梟雄，叱吒一方」 「苡素塔．德利．阿蒂之愛使他分心 「此女子值得他為之如此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苡素塔常有意 「於其面前出現，使其歡喜 「國色天香 「民心女神（意大利之瑰寶） 「建造具異教色彩之神廟」 希吉斯蒙德 以「昔日木馬屠拉齊奧」之策 以金銀絲線隱藏哥特之風 其整體具修辭之妙 在聖維塔大教堂外 野草使古老石棺窒息

3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評書賞藝

讀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 文鍾國強

收

到嚴瀚欽第一本詩集《碎與拍打之間》，

講壞最後一個故事我們就出發

翻讀了一遍，最喜歡的還是收在第六輯裏

就造訪那頭久坐的大象

的〈象——致胡遷〉。想起他常在臉書上貼詩，我

而遷徙，並非優雅的談資

不常點讚；記得讀完後毫不猶豫地按讚的一次，便

——前方在搖晃，長途擁擠

是這首了：

我們必須穿過難以揮走的黑夜 抵達另一個黑夜

北方，黯灰色的早晨，我們行走

就像長途巴士的盡頭不一定是草原

吐煙的日子拖沓路和陽光——長鏡頭

而僅僅是荒蕪

搖晃了一整個冬季

的另一種生長方式

而我們必須飲酒，必須比季節更為搖晃 更為寒冷，更接近漫長的代名詞

——同等的悲哀

生活無非是無人親吻的裂縫 在體內和體外久久失落著、蕭瑟著

那時我們也應該下車

也久久地漠然著

在黑色的荒郊 讓日月熄火，讓佈景變淡

時間將我們散盡

諦聽世界——骨折的聲音

零碎——綻裂成許多黯淡的側影。 墜落的刀子

因我也極愛胡遷的電影作品《大象席地而坐》，讀

和人、和失蹤的寵物狗

這詩時便讀出裏面關於存在、孤獨、虛無、創痛、

是同等的悲哀

失落的呼應。嚴瀚欽這詩在語言和節奏方面也控制

長方形的世界和動物園也是同等的悲哀

得很好，沒有過於繁縟和密集（相對於集中好些詩 作）。我喜歡「而我們必須飲酒，必須比季節更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7

搖晃／更為寒冷，更接近漫長的代名詞／生活無非

的新意之多寡，也跟對舉和之間的事物是否讓人產

是無人親吻的裂縫／在體內和體外久久失落著」，

生意料之外的驚喜掛鈎；嚴瀚欽在用詞的虛實呼應

「而遷徙，並非優雅的談資」……這些段落；雖

上，很多時還是處理得不俗。另外，他的詩中除了

然，有些句子還是落入比較面熟的寫法，如「我們

有不少互文指涉外，也往往刻意添進不少文學上的

必須穿過難以揮走的黑夜／抵達另一個黑夜」，幸

慣用語和表達手法，如「愛過的日子和／未曾愛過

好後來的「就像長途巴士的盡頭並不一定是草原／

的日子／此刻都變成了語言的鏽跡／都在這個晚上

而僅僅是荒蕪／的另一種生長方式」並不一樣——

剝落待雪的人／抒情的可能」、「而我們含淚拋出

而不一樣最主要是因為最後的跨行，這種轉折「

的詞語／沒有被任何人接住」等等，見出一種有若

救」了這個段落。至於最後一句「諦聽世界——骨

楊牧的文人詩般的經營偏好； 雖然，這種手法很多

折的聲音」，我也聽到戴天在〈命〉一詩最後一句

時也會危行於好與不好之間，而關鍵是，它們的表

（我收起手掌／聽到一聲／骨的呻吟）的回響，只

達是否顯得自然。至於有若「我們依舊孤獨彼此的

是一在仍跟大中華心魔糾結的「命」裏頭，一在一

孤獨／（碎屑著碎屑，完整著完整了）」之類的句

個遠非那樣的，早已失向、異化、虛無的世界裏。

子，愚以為應可儘量避免。

詩集中我還喜歡第三輯的〈2020平安夜傍晚

以第一本詩集來說，嚴瀚欽的語言已相當成

與S在九龍碼頭談詩〉、第四輯的〈霧臨（其四）

熟，經營之間時見閃亮的意象火花；不過，在隱喻

〉和第五輯的〈問〉。在這幾首詩裏，我看到嚴瀚

的密度以至感情的濃度上，如果能夠多一點捨虛取

欽善於以「對舉」和「之間」來運營他的詩歌進

實，則或許在詩的路途上會見出更多不一樣的風

路，如「碼頭與痛之間／碎與拍打之間」、「在行

景。 V

人和浪之間／哭和浮沉之間」（〈2020平安夜傍晚 與S在九龍碼頭談詩〉），「這時日落的速度與我 們無關，受了驚嚇／ 而執意高飛的鐵鳥與我們無 關／……」（〈霧臨（其四）〉），「是先有磊落 還是先有山／是先有婉約還是先有常春藤」、「是 先有悔恨還是先有血／ 是先有沸騰還是先有國際 歌」（〈問〉）。這種不斷反覆並略帶變奏的詩行 規律，無疑讓詩有一種反覆迴增的歌吟味道。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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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WONDERWALL 冼文光 （馬來西亞）

BILLIE JEAN 冼文光 （馬來西亞）

-Oasis

-Michael Jackson

誤入一個遊樂場 乘過山車到雲端 —— 勿回望過去的憤怒。 我沒有告訴你 昨夜夢見你

卅年後 —— 只需一秒，就夠了。 熾熱的燈下萬人聚集 候鳥自非洲至此 出席一個葬禮。 黑街的童黨背後有人撐腰 似 ROBERT FRANK 鏡頭下 那些躍動的精靈：孌童癖。 每個人都有他一個故事 修飾過的漂白過的。 戴安娜 她未曾漂白 蕉黃的皮膚； 她並不崇美 未曾到美國 卻感性地想像一天 腳下踩著那個 NEW YORK： 夢幻樂園。 看一群殭屍跳舞； 他們是一種動物 世界是個舞台 你我是稀有動物 世界是個屠場！

夢裏沒有誰被打濕 雨縫間行走 尋找一個被告之的綠洲； 穿過峽谷、英國鄉鎮； 跟隨一個馬隊、一夥阿拉伯商旅 睡於狹窄的篷包 外面燃著詭異的火把 清晨時自動熄滅： 這非比尋常 明天或將有暴雨？ 迷牆下牽牛花下 我們是我們 他們是他們； 然而你們 已非昔時那兩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9

澳門專欄

追劇 陳怡芬 （台北） 我習慣在別人的故事裏旅行 那些對白有森林系的空靈 不會從你嘴裏掉出來 住在那個城市的人也被失眠所苦 以致於像我們一樣對悲喜失去戒心 想像不出的碼頭、酒館和歌劇院 在一則 30 秒的感冒糖漿之後 謀殺我們對古典最後的依戀 （你的手可以忙點別的事嗎？ 給我洋芋片，冰箱裏還有奶茶） 女高音消失在牆的另一邊 與警探此生不復相見 所有背離真相的台詞，都是謊言？ 謊言是最美的虛構，意圖使人幸福 （我的視線裏只剩下你 臉可以移開嗎？） 我們在虛構中尋找真實 在真實裏仿擬虛構 我相信平行宇宙，相信穿越是真的 但我不相信你愛我 你可以停止試探，我的慾望已經離線 不像別人的戀情可以不斷回放 我們最稱職的角色 是在自己的故事裏 扮演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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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雨中坐起 林瑞麟 （新北） 你經過我 或是因為吸入你逸出的孢子 我的呼吸有了四月的矜持 我的肺走進花季 謹慎、斟酌每一次換氣 以免你的芬芳流失 在碼頭成列的繫船柱等你 從每一天改為每星期 傘壞了，天氣轉熱 我逐漸相信你可能 是搏浪而去的一縷香魂 你掉下的那枚髮絲 攀附在我手上那只紅白藍環保袋 裏面裝著我的食物 那天我清理了湯湯水水的慾望 騰出更多的餘裕收納你 把它剪裁，分裝在書頁、皮夾、抽屜 打開，就可以任選 春天的樣式

澳門專欄

詩人的自白 雪堇 （一） 天生習慣了蜿蜒 不禁放上一塊又一塊礁石 思考最美的流向 和用字 於是流水緩慢了下來 健談一詞早已擱淺 否則怎會任靜水滲進 看似幽深的洞穴 我只能讓自己沉澱於 一滴又一滴 直至那吊詭的重量 積滿一片鐘乳石的詩意 讓你看見 （二） 生來多了一雙翅膀 無法選購合適的衣服尺寸 注定要以更大的面積 承受更多的雨水 例如為一隻小貓送別 為被抹黑的網媒失眠 孤獨被宣告成為流行病 我們讚好不同的新聞 買不同的演出門票 在初夏的文化中心擦身而過

星球的記憶 作業 恆星死亡、爆發 一種演化模型猜度生命結束的瞬間 所有事物都將成為塵埃 在房間裏面飄蕩 陽光穿越窗紗 依次吞沒 水星、金星、地球 星球的記憶 在閃光中被遺忘 朋友，你是否仍能記起脫離母星時的沖擊 在悲傷和遺憾中降生於這個星球 爾後又 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 母體的溫暖 你會否回想過去 在大海游蕩的一尾魚 被排列成了天上神話 α 將是你的嘴巴 β 是喉頭 γ 是你的雙爪 δ 是尾巴 你的身體會化成一道光，無關意志 他們會膜拜、會信服 會用你的形體推演他們的結果 但那都無所謂，因為 你的身體、你的記憶都已隨閃光飛散 漂蕩於宇宙各處 一如在大海 暢游的鯨魚

你發帖重遊沒有我的異國 帶著他走過每一道光影 我流連於小城的水域 學習和黑臉琵鷺一起捕魚 在沒有你的遼闊景色裏 獨自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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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我們寄存在時間裏的一封信 莊志豪 我寄放了一整夜的睡眠 閱讀一本書，關於愛情的 我不懂愛 青春期的性愛總是更為真摯 一點點罪惡，去愛妳。 我們在旅館，簡陋 自襁褓裏開始就從未幻想過 一面鏡子，映著鮮紅的血液 妳凝視黑夜說愛我 我有太多話想說 對過去的妳， 我像吻了一口濕軟的火和尼古丁 昨天的我又夢見，黑夜與愧疚 帶著歉意尋找光 佛洛伊德無法解析 寵物店櫥窗內的那隻藍貓 妳始終沒有養 過去居住的套房 更換了一些主人 電影換了 一套又一套 東華大橋依舊漆黑無人煙 沙石車偶爾疾過兩旁西瓜田熟睡 時間朝著北方 臉和身體，在霧裏 在黑色的街道空無一人的夜 停下 妳哼完了最後一首歌，說如果 「如果妳看見我現在的身體， 也許妳會吃驚。」 我長了斑駁的紋路和肌肉 長了幾分老成 和沉默的鬍渣 長了一點點暗淡的光，及表情 或許妳不會記得 我哭泣的眼睛 我們流過的淚如小溪 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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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我說過的那些不負責任的耳語 不記得我見底的存款、體味和微笑 （也許妳只依稀記得我寫過一些 不太好笑的詩句） 正如菸灰遺忘了光 晝夜遺忘了時間

紀律囚室 莊志豪 你在紀律囚室裏 又是被遺棄的一天 暴力、毀壞、安非他命與 Glock 17 並不完美 漏水的牆壁不會說話 洗手盤裂口不會哭泣 只有霉菌滴落時細微的鼓譟 沒有比洗臉刷牙更簡單的事情 讓時間流逝 地圖上加利福尼亞州的酋長岩 有人攀爬過那裏 用了一個早上發呆的時間 你學習那個土耳其毒販一樣靜坐 在宇宙中懸空、靜止 聽見清澈的小溪和鳥 聽見時間如溪流動 你不是笛卡兒哲學論的支持者 可海洋是 你任由記憶遠洋 任由時間凋零 對於生活，你褪色的想像終歸成圓 聽說土耳其人等待的真主終將降臨 而你沒有一扇窗戶感受愛 那些來自清晨鳥兒的愛 來自褪色而模糊的臉 來自一張合照（你忘記把它藏在股溝下） 來自牆背面，遙遠 觸碰不到的距離

澳門專欄

發光的雲 賴相儒 （花蓮） 當黑夜悄悄臨近 山的稜線就被抹去了 月亮借著太陽的光 發怒地照亮發光的雲 發亮的月光發亮的雲 被我養在故鄉沒有群星 童年巷口的天空裏 我不曉得該不該帶你去 尤其心底養著一片黑雲 倘若我跟你說 讓我們藉著太陽借給月亮的光 去撫摸山的稜線 溪流便幻化成一條發亮的水蛇 在夜空中成就大地的書法 倘若到時你還認得我的口氣 我的言語、我說書的姿態 倘若你還保留了我們二十歲的眼睛 倘若我們就是一朵發光的雲

那個女孩 賴相儒 （花蓮） 即便每個早晨都是寒冷的 你單單願意為晴所睏 當世界一夜甦醒，豢養的貓開始奔跑 你揣著瘦瘦的夢，經營好自己： 刷牙、洗臉、背起書包，準時遲到。 課堂的時間很靜 不甘寂寞的你默默一笑 所有色彩全都撲面而來 有人說你適合夢想：遙遠的一種藍色 恆常發光的眼神仿若星體，像水。 （瘦瘦的夢在睡眠裏也變得肥肥的） 只是這樣的女孩也有悲傷的時候 也有望著藍天發楞的時候 至於那是個甚麼時候只有她抱著的貓知曉 而那貓偶爾也會告訴我 偶爾不會；但只要讓我知道了 我必牢牢地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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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夜的剪刀 陳弘毅 （高雄） 夜的剪刀 不輕易不再輕易 劃開 我們之間深陷的床 幽靈在書櫃撥弦 閃躲 一封失蹤的邀請卡 抵達郵箱。 鹿群從泥土 翻出遠離光的 一隻眼睛 在說我愛你的時候 害怕另一種恨 不輕易出聲 一群安靜的玉米田 醒來 噴藥的無人機遂豢養 整片森林 一顆氣球正孤獨通過 尾隨鹿群的最後一隻鹿 行走 行走的鐵橇 犁過床緣無以計數的髮絲 尤其害怕的另一種恨 不輕易隱匿 深夜裏暗刺的玫瑰 拆封看不清楚的 句子 書櫃背面充滿 魯莽的琴聲 不輕易不再 輕易 打開夜的剪刀 交錯而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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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神 甘遠來 我的心臟住進了一頭大象 很大很大的大象 手錶是一種裝置，在呼吸困難的時候 拯救溺水的人。秒針指向一 機械轉動，清脆俐落的聲音 摸索我的形體 靜止的支流，掠過 震顫的鼓，孤獨的象 喉頭湧起刻度，像一些痙攣的樹枝 生長。錶盤黑底，白字，時針反光 銀白色。閃動，刮花的玻璃面 手錶是人體的一部分，光合作用後 留下略淺的印象。噢，大象 —— 跳動的聲音，秒針共振 氣泡偷渡，一、二、三。手錶在計時 你我的瞳孔靠近，放大 像每個回神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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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扣造的眼睛 陳家朗

一個六月 呂珮綾 （新北）

當眼睛鬆落於這半睡 半醒之間使棒針 晃動彷彿出現另一雙手 疊在我的臉上方，一面薄薄的 絲紗如你 曾在日子的暗房裏伸掌 卻準確地複印出了我的輪廓

我看見潮濕在那裏弓身 那樣尋常的房子裏有一根生鏽的鑰匙，插入 轉開了非常小的聲音 有人在那裏哭

而清醒的時候 就只剩下棒針了 殘缺的我自己 身上密佈的小卷毛是因為 久缺修理了還是因為曾受了 過多的撫觸叉開的線頭，嘴角處 翹起的紅線 拆掉以後拉出來那些白絲都是你 早前就埋在我內裏 枕羽一樣夢一樣的叫我 飽滿卻又遲早飄遠而去的充填物，黏於 黏於指間的柳絮……

齒輪在每個夜裏轉動。 在一本書與一杯白開水的中間轉動。 在某一台鎖起門的黑色或銀色車子上轉動。 在一堂選修課的講堂轉動。 在某個租屋處轉動。 在明亮的下午三點轉動。 在茶水間靠近最垃圾桶的那個邊邊角角轉動。 在路邊的麵店下轉動。 在圍桌成一團和氣的餐敘上，伴隨著笑聲轉動。 在小小的戒心裏轉動。 在神經元迴路阻斷的時刻裏轉動。

而當你 一點 一點地從我身上飄離作為你親手 縫製的布偶 我就有一雙被扎成無法站立，無法 跟隨你遠行的腿，便以腦中的枕羽 追溯你的飛離，每天 搖晃著一切的所見，將棒針 看成是你的手 只渴望著你的縫補，鈕扣造的眼睛……

縫在這樣一個六月，每個一天藏著縫 不知道是誰，不所謂是誰。

目光閃爍不定 但切面還是那樣乾淨的 —— 齒輪 停下。一切安靜下來。然後齒輪再次開始轉動。 世界持續朝它招手 有人在那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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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儘管如此 沈蕪 海鷗沒有來過的房間 有道南牆滿是傷痕 那皮開肉綻的身軀 彷彿控訴著日記裏的黑狗 是如何一點，一點 咬破棉被暖出來的所有美夢 讓人忽略了 縈繞在心頭的飛蛾 逐漸失去焦點 牠想在春天的時候告白 學人類用水沾黏郵票 貼在信封右上角 寄一封無址的書 即使 火光不見，海浪無聲 仍想伸出舌頭 以真誠問候來者 撰於電影《海鷗來過的房間》觀後

如果地球只有雪花 陳穎慧 晚霞流到了我的手心 我唯有與夕陽作曲 與雪人作伴 這一刻我想著 如果這個地球 只有雪花就好了 可我回頭一看 那些自己勇敢留下的足跡 卻只剩下一張白紙 以及一直向我揮手的雪人 我開始思考自己走過的每一步 「其實這一切並無意義？」 我向雪人提問 她卻仍只是揮著手 閉口不言 雪花是我的記憶卡 我的故事，她都知道 我卻永遠無法讀取她的內容 我害怕的東西很多 害怕故事會破壞我的夕陽 害怕雪花會破壞我的故事 害怕讀卡機會破壞我的雪花 但雪花也是我的朋友 無論我和她說過甚麼 她都會跟我約定 把那些文字埋在心裏 待春雨歸來時 和雨滴一併沖下 陰暗的下水道 如果那時，這個地球 只有雪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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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雪娘子 官婉怡 在不快樂的日子裏 雪是被期待的 它凝固了新娘子的笑臉 長著長鼻子的新物種 竟也誕生 到了歸家的時候 從天而降的鮮花 她喜不自勝接著 相愛的痕跡 也想必被留下 那共淋初雪的人 那承諾過於遙遠 卻未曾改變 雪真是一場 浪漫的夢

雪狐 詠君 獨一無二的雪花 飄成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看著美麗，卻沒有生命 一隻路過的雪狐 把愁緒都寄托在 這片白皚皚的雪地 是數不盡的絕望 牠倒栽蔥到這裏來 細聽這動人的哀號

記札幌雪蟲事件 鳴弦 約了網名小雪的女孩 在白色戀人公園見面 那一天的初見如初雪 落在她的肩上 有隻羽翼閃閃發亮的 遲到的雪蟲 我們的故事開始 「你好，請問……」 「有看過下雪嗎？」 沒有。 但我更喜歡想像 漫天飛舞的雪 像聊天室的紀錄裏 那些密密麻麻的心事 近看那白色的雪花 原來是落單的小蟲 牠是冬天的妖精 但無奈的，孤獨的 雪絮纏繞在牠的身上 像必須繁殖的生命 必須延續的季節 完成使命後不久 獨立的個體 將要死去

穹蒼下的小水泡 在這絕對零度的生活中 成為裝載著夢想的水晶球 冬日裏，第一抹的艷陽 把這雪地融化成汪洋 令這本來無邊的傷悲 瞬間就有了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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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專欄

光 IS A DJ—— 序冼文光詩集《魍魎魑魅》 文盧傑樺

與

冼文光素未謀面，因為社交媒體的推送，於

OVERDRIVE：過載的生活

是有了一「面」（面書）之緣。有幸得到詩

人邀請，為其新作《魍魎魑魅》搖滾紀寫點感想，

搖滾和現代詩同源，皆為「反抗」、「叛逆」

他告訴我，可能我們之間有些共通點 —— 大家同

而生，城市化的生活帶來的壓迫感，是搖滾樂和現

樣喜歡搖滾樂，也喜歡寫現代詩，或者更多的是，

代詩的養分，文光的詩兼而有之。「人過四十天過

我們喜歡將搖滾樂的情緒注入詩歌裏。

午／惦記著跟誰的早年憾事／心跳加速脊背發涼／

《 魍 魎 魑 魅 》 收 錄 了 詩 人 自 2003 年 開 始 到

2023 年，足足跨越廿年的創作，在一百多首的作品

生活壓力逼迫中年／在在逼迫著／逼你向前進」 （〈親愛的主人〉） 表現的是人到中年的危機感，

中，有六十多首是集中在 2008 年的作品，其餘則

與城市化生活的過分壓抑所致，而這種壓抑不休不

創作於不同年份。我相信這是文光在寫作計劃中最

止。而在城市裏生活的人，衣、食、住、行是最基

想實現的一本詩集，而且是以搖滾樂為主題的，這

本的生理需求，生活文化的牽引，使人們持續維持

個目標始於 2003 年，在 2008 年得到爆發性的寫作，

在基本需求（生理需求）上的追尋，致使在這裏生

到之後的 2023 年，從成詩定稿的日期看，相信詩

活的人，失去了人性追求崇高的精神：「教堂比不

人經歷了寫作（人生）裏的高山低谷，我期待聆聽

上樹下的馬房……／早餐午膳晚飯時一齊解決／新

更多有關他的經歷，他是如何以強大的意志完成這

生者感覺黑暗迫近」（〈DARK SHINES〉），教

本詩集。

堂與馬房（神性與卑劣）、三餐併作一餐（自由與

《魍魎魑魅》每首作品的名稱皆來自同名搖

窘迫），透過蓄力的吶喊，來呈現強大的落差。

滾樂曲，過去曾讀過一些詩人以類似的形式創作，

「舞會過後墜樓身亡／情侶計謀殺害對方父母。」

但文光的搖滾詩作有著自身獨到之處，詩集表達形

（〈LOVE WILL TEAR US APART〉） 舞 會 後

式的統一性，某些意象的重覆出現所產生的疊加效

的歡悅使人墜樓身亡，情侶相愛卻謀害對方父母，

應，造就了詩集整體的「張力」。文光將百餘首搖

是荒誕，同樣是事實。「挑逗情愛性慾／樓上直喚

滾歌曲名單呈現在我們眼前，只是為了表達自己對

著我／相遇碰撞火花四射；／不想成為那個模具

搖滾音樂的熱情，為每一首自己喜愛的樂曲說一點

／擠入車廂到了對面／路上女人與車子／往來似虎

感受而已嗎？在《魍魎魑魅》裏，文光既像一位的

（〈FUTURE SEX〉）」兩性關係的混亂、隨意、

搖滾樂人，更像一位有洞見的唱片騎師（DJ），

瞬間、頻繁，呈現的是墮落的色慾都市。如此種種

他能夠為聽眾帶來一連串的噪音，是因為在他這張

城市化現象，誓必使人格異化，人性光輝的推崇，

個人化的歌曲清單裏，向讀者表達他持續關注的話

終將蕩然無存，人格從「寧死不辱」的節氣轉而「賤

題。

賣自尊」，城市化荼毒精神、直達骨髓，「橙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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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們跟著玫瑰／墜落……／橙色的路上、城市

持續不斷的死去，生存只是不斷延遲的死亡的詩句：

的脊椎、骨頭」（〈SAM’S TOWN〉）、「孩子

「男人掃著落葉，樹下燃火／要樹葉再死一次 ——

出去玩吧去闖蕩／隨意覓一份工作／使下流的魔術

夢遊者；／我死不止一次；身體非我所有，／不屬

伎倆；／一人軍隊轟碎不值錢的自尊」（〈COME

於離家的我更不屬於誰。／空殼裏，細緻的內風流

OUT AND PLAY〉）

動／把我運送至「我」 ：似葉兒／的再生。」 （〈ONE

DISTORTION：失真的人性

之洗禮／不管流浪何處／亡靈恐嚇活人／／鬼魅／

HEADLIGHT〉）、「喪鐘為眾生敲響／迎接火 恢復原樣再受刑／原不超過百種刑獄今已不下萬

若然人格、自尊「不值錢」，人性就從高尚情

種」（〈ENTER SANDMAN〉）

懷的「神格」墮落下沉至「獸格」，甚至形成集體 的無意識。從卡夫卡《變形記》裏的「甲蟲」到韓

REVERB：混響的夢境

國電影《寄生上流》的「寄生蟲」，百多年的時空 呼應，都在呈現人性持續的異化，為了對生活基本

搖滾樂和現代詩為何要反抗和叛逆？我想，探

需求的爭取和掠奪，人變成了毫無情感，與蟲子無

索、追尋美好的生活，有尊嚴的活著和死去，是人

異。在文光的詩裏，時有採用生物來喻指人，例如：

心之所嚮，身之所往。對於生存，精神與肉體的壓

「ATISHA ／月球上棄失信仰的人／想像自己可

迫如果能夠同得釋放，我相信，這有賴於夢，在文

能是狗／幾乎如同想像自己是狗。」（〈LOSING

光的詩裏，這個夢，可能是來自過去美好生活的憶

MY RELIGION〉） 人性失去自己信仰（意志），

念。這個夢，也有可能被人稱作夢想、理想的美好

形同犬類。

境界，「我沒有告訴你／昨夜夢見你／ ／夢裏沒有

然而，對於異化的人性，文光較多地採用非

誰被打濕／雨縫間行走／尋找一個被告之的綠洲」

生命體來喻指，與本詩集主題緊扣，所以在讀本詩

（〈WONDERWALL〉）。閣樓內小睡片刻／一

集時，讀者會隨時見「鬼」，以「鬼」喻人更顯辛辣。

截碎夢讓他醒覺／趕緊去重拾生活／不想回頭……

「她看起來無味／沒有味兒的不只是我／這裏

／青春不再／照片留下黃斑，嘲諷／風馳電掣過去

一切似死人僵活／螢幕上四個傀儡／在追逐、打罵

的 90 年代／不能回頭……」（〈ANTHEM FOR

與 跳 舞。」（〈WIDE OPEN SPACE〉）、「 地

THE YEAR 2000〉）這種夢，是一種苦厄裏面的

獄餓鬼畜生阿修羅／對幸福的一切渴望皆是徒勞」

小確幸，是通過掙扎、逃亡來獲得的。這種夢，疑

（〈愛情釀的酒〉）

幻似真，但這種夢也是努力生存下去的一種信仰、

「於此地靜候多時／光陰疾速若光線充分／

是對生活抗爭的一切行動，因此，比水中倒影、空

於新加坡看彼岸新山／與皇宮。地獄新設廿層／閻

中彩虹更為堅實。「並不賴誰以生存，就像夢中所

王已放出厲鬼」（〈OCTOBER RAIN〉）

見 ／宇宙的顯像投射到池塘 ／不比天空出現的彩

DELAY：延遲的死亡

虹堅實。」（〈AFTER THE GOLD RUSH〉） 後記

既然生活在如迴旋往復的壓迫當中，生而非 人，那麼，活在這種張力之下，死亡與痛苦之念油

我曾經跟詩人說，讀到他的詩，我讀到了痛，

然而生，文光在詩集裏，有兩句詩，作為自己對死

這些詩不論在演奏上輪轉甚麼樣的效果器，和唱者

亡與痛苦的最佳註釋：「生之無奈死之疑慮」（〈GO

總是時而哭腔煙嗓的撕心裂肺，時而陰沉慵懶的英

WITH THE FLOW〉）、「生命有苦厄，幾人懂

倫格調，但我聽到的，還有一股高亢的情緒，這是

得過渡？」（〈YOU KNOW I’M NO GOOD〉） 人總有一死，但死亡切不斷牽絆，這是生死之念的 漩渦。而這種生存的苦厄，一直都是人類無法參透 之課題。所以文光的詩句裏，往往會有這種活著是 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一股理想之火，綻放著詩文之光。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詩游散記

夢裏歪歪歪斜斜的 Lupin—— 在日本的第一個晚上 文黃淑嫻

七

月，我和 W 在下雨的黃昏到達銀座一丁目，

在雜亂的、封塵的舊木架滲透出來，觸摸到時間累

站在看似熟悉的路邊，迷惘於左轉或右轉之

積下來的生活痕跡。我們坐的位置，旁邊是一座普

間，雨開始下著，銀座大街依然美麗。我掛著「人

普通通的小風扇，再過一點便是太宰治的照片，他

生總不是完美」的苦笑，狼狼狽狽地把行李連同雨

也來過這裏，還有不少日本作家，他們都應該見過

水的重量拖到附近的酒店。我的行李是重的，內裏

那小風扇。

有數本每本三百幾頁的《也斯的六○年代》，我的

我 首 先 喝 了 一 杯 Manhattan， 然 後 再 來 一 杯

責任是把書親手送給也斯的日本好友。幸虧有 W

Godfather，沒有特別原因，只是我五月剛從美國回

相伴，她的積極態度總要比我來得真心，微雨阻不

來，想在日本回應一下自己，異地中的異地。W 好

了她。六時三十分我們入住了酒店，六時五十分

像沒有喝酒，而 J 肯定比我喝得多。就這樣，我們

在伊東屋會合 J，七時正我們三人已經坐在銀座五 丁目的 Bar Lupin，我介紹 W 和 J 互相認識。坐在

三個香港人，坐在吧枱的盡頭 —— 酒吧最佳的位 置，一邊談著香港的麻煩事，一邊認真地看著老闆

Lupin 暗黑的角落，昏黃的燈光，我分不清自己究

調教雞尾酒，回想起來是多麼快樂的無聊晚上。我

竟去了哪裏，呼吸著哪個時代的空氣，真的有點不

是在那一晚才知道，原來冰塊對於雞尾酒是這麼重

可思議。

要的。與其說我們看老闆調酒，不如說我們整晚看

J 以熟客的身份帶路，雖然他只是比我們早來

他鑿冰。Lupin 有兩個調酒師，一個是中年的跨性

幾天， 但已經來過 Lupin 幾次了，老闆這晚一見到

別女子，一個是約六十多歲的男子，我們大家都相

他就以含蓄的語氣說「一直感謝你的到來！」，我

信他就是老闆。他們鑿冰的手勢是多麼的自然，左

有點引以為榮的感覺。Lupin 位於銀座大街中的小

一插右一插，好像不用看 ( 他們確實一邊插一邊說

巷中的小巷，若不刻意尋找，是一生也不會無緣無

話 )，憑著手感便知道冰塊的大小，我們三個都看

故路過的，路過也必定錯過。因為店鋪在地牢，樓

得緊張。

底很矮，一步步從地面的橫街走下去，人的高度好 像一折折被扭曲 —— 快樂的扭曲，從現實的高度 到想像的高度。Lupin 全店的燈光是為了散發昏暗，

我到過中環有名的 The Old Man 酒吧，雞尾酒

的名字都與海明威的作品有關，但這次到 Lupin 的 體驗完全不同，The Old Man 的調酒是一種表演 ( 好

把客人在一息間扯進二十世紀表現主義的世界，牆

像是以前北京樓的拉麵表演 )，年輕的調酒師充滿

壁也慢慢傾斜了。有時，當你以為自己在二十年代，

自信，在強勁的音樂中左搖右擺，為酒客帶來娛樂。

但眼前竟有一個笠智眾打扮的男子坐在吧枱的另一

然而，Lupin 的調酒過程是低調的，如果你沒有刻

方，靜靜地喝酒，這樣時代又推進了二十年，我

意看，可能根本看不到那些最基本的搖搖擺擺的調

們真的懷疑小津導演快要進來。Lupin 的設計一點

酒手勢。是古老年代的風格？這個我們就不知道

也不造作，因一切不是刻意設計出來的，它確實在

了，但這裏的調酒就好像是那座小風扇，或者是一

1928 年開店，已經是一百多年的存在了。歷史徐徐

張舊椅子，就是這樣自然地存在。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離開 Lupin 後，我們三人走回銀座一丁目吃 拉麵，之後數天我發現這拉麵店是附近最勤力的店 鋪，經常開到很晚。老實說，在 Lupin 的幾小時中，

從拉麵店出來，路面還是濕濕滑滑的，我們與 J 在銀座一丁目的內街告別，他第二天便起程到京

都，我和 W 則要參加一個會議，然後 W 便回港，

我還未真實感到自己來了日本，但又講不出我在哪

之後我二十一天的旅程將會正式開始。人生何處不

裏，好像在香港出境後，突然被拋進一個電影拍攝

可相逢。現在回想 Lupin 的那一夜，歪歪斜斜的，

現場，笠智眾是主角，而我們是一眾臨時演員，責

只有老闆手掌拿著的冰塊是最堅實。 V

任是坐在吧枱喝雞尾酒。然而，來到這地道的拉麵 店後，當我以日語點了「和風拉麵」，那一刻我 好像清醒過來了，再不是 Manhattan 或者 Godfa-

ther。拉麵有點過辣，對我這個不能吃辣的人，就 這樣被迫回到人間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時代特輯

詩六首 詩劉偉成

康斯特勃的雲與喪服 雲，在你的呆望中 變近，以斑駁 代替變幻，彷彿 沒有以往，那樣快樂 沒有心情，跟陽光玩 躲貓貓，面色也瘖瘂起來 但還不及我身上的 喪服，如此哀色 我已穿著了數年 為了逸去雲端的她 故鄉的雲，因她的笑靨 有了令人寬心的溫度 不再習慣變幻 無論是分裂，還是拼合 雲，在我喪服的羈勒下 顯得有點躊躇 不知該留還是遠遁 雖然我以捕捉雲蹤著名 還是沒法確定是否 已留住了最美的風光 沒有了她，雲 還聽得懂我的寂寞？ 還可描擬我心中的故鄉？ 浮城升得更高，空氣更薄 肥土被迫瘦身，以防暴發 我坐在牛車斗裏，身邊飄來 猶帶鮮腥的禾草香，雙手緊拉 左右襟領，呆看雲的變幻 驚嘆了一聲，同車的農夫說： 「美嗎？這可是康斯特勃的故鄉！」 寫於 24/12/2023 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小舞者瑪麗 —— 讀西西〈十四歲的小舞者〉 你給家中的小舞者雕像 命名為瑪麗，那是作家卡蜜兒 查證竇加的模特兒身世 —— 來自貧民區，家人竭力 把她送到芭蕾舞學院，期望 有一天可掙脫匱乏的咒鍊 究竟瑪麗能否成功當上 正式的芭蕾舞演員？還是 要像姐姐一樣在離竇加工作室 不遠的街道削賣青春？ 如此景況，我們稱為 M 型社會 碰巧就是她名字的字頭 字頭的起點和終點之間 是難以逾越的 V 型山谷 要先落斜至谷底，要默默 忍受許多個寂寞化為群蟻 嚙咬小腿的晚上 谷底望天，雲影不遷 名字的咒力帶來選擇的意志 至少可選擇等待 等待寂寞因被習慣 不再侵擾並發酵成勇氣 才能向造物之手 提議自己的穿著 該如何改寫一段歲月的格調？ 你曾以同樣名為瑪麗的個案 象徵一個 M 型社會 字母兩邊高豎的旗杆 在爭取瑪麗的撫養權 纖幼的兩臂，給左右拉扯 哭聲囚於灰闌的話圈裏迴盪 這麼多年，還是甩不出 指示求助對象的尖兒 因著瑪麗的個案你問 為甚麼沒多少人 願意尊重孩子的意願

難道孩子就不能選擇 自己命運的穿著？ 小銅像瑪麗雙手垂下 收在背後，身旁沒有 爭奪的拉扯，她昂首 默念節拍，右足前伸 腳掌內側向前，彷彿 在試探灰闌外的陰晴： V 型山谷，隱隱傳來 風塵的妖媚，謊言的甜膩 究竟她是否該 慶幸……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5

……竇加讓她穿上 會腐壞的舞衣，扭曲 她精緻的五官為猿人的輪廓 如此擔當舞劇要角的好運 便會繞她遠去，身上的青春 開始硬化成甲，準備封存自己 迎接不知從哪方射來的暗箭 她的故事卻從谷底升起 帶著銅樣的冷酷，跌跌撞撞 毫不瀟灑，倒是身上的片甲 反射月色，為某些情節 添一點華麗的光彩，落到 落到一個南方小島上 另一個 M 型社會裏 一個別人曾問你 何以住得下的社區 她再次蟄伏在谷底 只是今次有你作伴 早晚的迷霧 她老態最好的掩護 的故事從竇加的工作室 飄入你的居所，讓你為她 縫製新衣，無論任何 智商程度都能得見的新衣 每季都給她換上新款 她還可為自己的命運 選擇款式，現在來到 我的斗室，讓我不時 以平等的視線 凝望她的昂首，再隨她的目光 想像接續第四預備步後 會變化出怎樣的步姿 以及你給她縫製過 怎樣的舞衣款式 這些款式又如何呼應 她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 寫於 06/01/2023

5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後記：2023 年 7 月我有幸於香港書展為西西最後詩集 《左手之思》發佈會擔當其中一位導讀講者，集內那首 〈十四歲的小舞者〉，我一讀便迷上。我遂請求何師福 仁將西西收藏的小舞者銅像帶到會場，增加感染力。會 後何師讓我先把銅像帶回家暫存，待「西西空間」正式 開幕後，再讓小銅像正式入藏。希望之後可以找回西西 替小銅像縫製的多套衣服，如果銅像可連同這些手造衣 物一起展示，一定相當吸引，引人深思。現在我每天清 晨都會跟小銅像說早晨，聊上兩句或者出門上班前說聲 再見，是有效的抖擻精神的儀式。

渡渡鳥筆記簿 在廣島尾道的山路口 有一家印刷工房，陽光 在近天花的氣窗斜映進來 塗上油墨的雕版閃爍若明鏡 鐵路的咔嚓，正以免不了的 頓挫，默誦日子平暢

我放下完美的執念 以倒掛自己才滴出的墨水 把牠的身影描黑，我不能讓 那些作過的惡，輕易從牠身上 飄散，我要讓斧子知道 沾過血的刃不可能回復銀亮

我也不知道，是否該相信 鐵路盡頭都可連接天空 那些從地上消失的，陽光 都會拓印到時間的水波中 泫泫流過一道又一道的腦橋上 茫然看風景循環的眼睛

同樣筆寫下再揮發成歌的 再銀亮的斧子也砍不掉 深刻的銀漆還在黑線之間閃露 我迅速打開簿子，寫下這篇 罪己的陳情表，讓心中猶亮的銀漆 不致滅絕，在天窗如雲隙透現的聖光中

像今日旅途中的我，驀然聚焦 在一本嫩鵝黃的簿子上 封面上方以銀漆壓印著 一隻小小的渡渡鳥，若隱若現 難道還要販賣，牠滅絕的悲情？ 倘不把悲痛遺忘……是否就會

寫於 22/12/2023

變成懊悔的腫瘤，從此 難以跟寂寞和平共處？ 渡渡鳥在陽光中掩映 彷彿還是憨憨地蹭近 並逗引那些登陸的斧子 仰天笑出銀亮的唇刃 即使給玩弄、囚禁、脅迫 甚至滅族，牠還是保住 銀漆一樣光潔的信念 在這講求噱頭的年代 滅絕的又何止是 愛糾結的基因圖譜？ 在科幻電影的復活排頭中 牠甚至遠低於嗜血的暴龍 寧願重塑侏儸紀的結界 信仰電殛可令暴虐的齒爪 學會禮儀，似乎齒爪如何鋒利 都比西班牙水手來得真誠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7

鯨路 —— 1955 年，一尾長鬚鯨闖入維港，於西環明生碼頭被轟兩槍，再被拖到香港仔解剖，骸骨現存放 於鶴咀的太古海洋大學研究所門外。又 2023 年，一尾布氏鯨現身香港水域，身上有明顯給船隻螺 旋漿造成的深長傷痕，幾天後被發現腸肚溢出浮屍於西貢海域。 路，於你，怎樣才算簡單？ 從污染到澄淨，無須猶豫 自然談不上甚麼抉擇 曾在西環的碼頭 給怕麻煩的殖民地警官 轟出氣孔以外的兩個洞 你的哀鳴，低沉得超出 高智聽覺的接收範圍 緜長的波幅，猶像 苦行的神經在調校 天空的鬆緊，今天 整片結界的張力 又給你腸肚拖出的血路 拉斷，罩護於低空的盼望 四散成難得轟烈的火燒雲 路，無須落日誇飾 跟開埠前漂流到岸的 紅香爐，同色、同溫 也迷在同一片水色中 給此地龍脈奠一觴 壓驚的爐灰水 鱗片上的魂慢慢脫落 在鴉片後的水域醒來 循最簡單的路回溯 轉世前邈遠的極地 是精神潔淨的水域 有浮冰向夢核聚結 讓清新的眼界慢慢 拓寬為獨自演化的島 噴出天柱不帶旗號 島上能否包容盧亭魚人 重新登陸？即使遺傳著 魚的沉默，仍可跟好辯的 佔領者，以物易物 —— 難道以精神的潔淨 換一條簡單的路 標示時代迷失的代價 便算不上是公平的交易？ 真的又要回到滅絕

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盧亭的路？請細聽魚族 無聲的規勸：好好把自己 養成一座島，不惑於人的本性 總以荒涼為蠻夷的寒傖 這片水域，較八十年前 充斥更多吸啜妖言的旋葉 把所有莽撞視為前進 把所謂前進說成繁榮 把所求繁榮在你身上 劃成版圖，你遺落的 形骸猶在鶴咀的高崖 默默呼喚缺失的肚腸 每天變得更光潔明亮 吻意從嘴尖連到旭日 便是一條簡單的歸路 路上憑盧亭化鯨之說 便可交換信風鼓滿帆 那麼不靠妖言的旋葉 我們也可以找著那片 潔淨的水域，並聽懂 迴盪了一世紀的哀鳴 寫於 22/10/2023

虛心和心虛 虛心的我 與 心虛的我 常常爭論 誰才是真實的 存在 虛心的引述 聖經說：「虛心的人 有福了，天國 是他們的。」 心虛的則道 可有聽過 虛心的神？ 倒是看到 大洪水後 滿目瘡痍 神心虛起來 以彩虹為記 不再肆意毀滅 或許虛心和心虛 都是真實的 早上面對許多 努力華麗起來的 轉身，是虛心 抉擇的時段 到了晚上 便進入心虛的反省 —— 做錯了的抉擇 在眼前走馬 黃昏就如此成了 一面鏡子 把抉擇翻轉成相對 鏡子就如此進化為 關注轉身的神

或許虛心和心虛 都不是真實的 博爾赫斯，以詩 向鏡子致意 說即使失明 還是感到鏡子 神祕的存在 失明就是他的黃昏 —— 前半生充滿 教人不得不虛心的 囚於夢中的現實 後半生則散佈著 令人自然心虛的 任夢縱飛 不得降落的現實 鏡子集合 成就諸神的黃昏 就在虛心和心虛 之間，每道間隔 都製造了兩個宇宙 當然必須平行 彼此間只能逆反 不能相遇 —— 讓虛心的神 搭 心虛的鬼 心虛的神 配 虛心的鬼 繼續爭論和解的方式 宇宙還可繼續 被陶醉於爆炸 寫於 20/01/202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磊樂 —— 謝小思贈石 1 尼山石 我拍下那一抹 在石芯 差點便翻滾 成圈的紅霞 以短信寄給您打趣問 這塊豬腩肉一樣的石 是甚麼名堂？ 您精簡地應道： 是尼山石 源自孔子出生地 我的目光，從電腦中 令人生厭的 教材移開 瞥見屏幕上 那抹紅霞 已翻滾成句號 卻較梵谷冷靜 2 圖畫石 石的底座貼著 「圖畫石」標籤 您說買時便貼著 石呈梯形，一面 是平滑的姚黃 一道對角的褐弧 說是柳梢伸出崖邊托月 卻又想起蓑笠翁的 釣竿，因積雪而駝 一面卻道姜黃 摻上棗褐的斑駁 像蠻荒的洞壁 隱藏著奔牛的 輪廓，火光掩映下的 決志，是為了獵殺 還是膜拜？當然可以 是平等的欣賞 串聯日常的記事 當中的逸趣 早隨串講的比劃 散佚 6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每當厭於工作的呆板 我便輕撫洞壁 設想自己是其中一對 圍坐的眼眸，攝取 進化的冀盼 當感到憤懣時 便細味獨釣的江雪 如何令世界變得圓鈍 3 魯縉石 俯看像座三角琴 原是山東的沉積岩 它來自齊魯之地 杜甫在此處 一覽眾山之小 將層雲收入懷中 拓闊了胸襟，夕陽 把大半塊薰染成 赭紅，蔥白的一角 自是晝顏標示夢的原型 紅白駁處是一抹轉淡的 謙恭如絲縉，姑且就叫它 魯縉石，紅綢中排滿短間 與其說是豹紋，我寧願 想像成琴鍵飄浮，凝視 便彷彿聽見樂音徐徐攤開 雲圖，列隊卻不遷 不是指示欲往的彼方 明白了，子美先生 無論是凌雲還是凌頂 都在不知不覺恍恍惚惚間 4 蠶豆石 不知道是甚麼石種 只好憑外貌特徵 稱之為蠶豆石 剛好，背面還有一處 像胚臍的凹陷 彷彿子葉正蓄勢 由此節點爆出 封存著的時光紐帶 自會順勢流出 —— 曾經得失過的人 做錯過的抉擇 再次流到我面前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即使回到過去 刻意轉換一些決志 可能還是導向 相同的結局，不過 是轉捩點挪移了排位 不如原諒自己，接受自己 本來就卑微如子葉合什 默禱消耗成全新的敞放 5 金魚石 你送我許多雨花石 每一片都曾在流水中 打滾多年，或湍或淌 留下不同的印記 直述或抹角總是 避免交錯纏結 更找不到凌駕 如此便成就了 一層潤光大庇瑕疵 像死期後的周末早晨 清新的日子，隨醒轉的 眼瞼打開，悠悠盪到 日落盡處，那夜的被蓋下 帶著自身獨特的紋理 輾轉流落到旺角 金魚街的賣場，花費少許 便可隨意抓上一大把 鋪在魚缸底，彷彿 給一個時代鋪上了 豪情的腳註 —— 當奇跡聚結，瞄頭消失 所謂傷疤的稜角 不過是任性的藉口 大伙兒就如此躺在止水中 懷念淌流 —— 不是自己 不夠好，只是世上的獎 不夠多，雨花石就是 如此學習做夢，在止水中 上方的金魚只在仰望 定時從上而下的紅蟲 寫於 14/01/2024

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歌評論

左手示現之純 —— 析西西最後詩集《左手之思》中的抒情特質 文劉偉成

《左

手之思》是西西第四本詩集，也是跨度

觀，甚至人生觀。書名讓我有兩方面的聯想：首先

最大的一本，從學生時代寫的第一首詩

是余光中的《左手的繆思》，余指自己右手寫詩左

〈湖上〉到臨終前最後一首〈疲乏〉，包括了不同

手為文，主要是想表達自己主要寫詩，旁及散文，

階段的詩作，所收的都是之前三本詩集沒收的遺珠

不無「左右兼擅」的自我期許。4 余有一些作品如

和新作，使這本詩集較之前的詩集呈現更豐富多元

《與永恆拔河》、《太陽點名》，或多或少都有宣

的面貌，稱得上是「題材廣而屢見新事，風格更多

言的味道，不無留名於世的雄心。相反，西西的《左

1

獨得之祕，儼然自成一家」。 何福仁另有長文〈西

手之思》則交代「右手」因病而變成「不能」，得

西的創新〉，分 13 節闡釋西西不同作品中的創意

改用「左手」，本來是相當無奈的景況，但西西卻

點子，於是我想那是否可以憑這本收錄詩人第一首

將之昇華成正面的「觀照」，這跟《哀悼乳房》的

到最後一首詩作儼如人生縮影的結集，歸納出詩人

基調吻合，讓我想起《哀》中的一個片段：西西以

2

如何令詩風「自成一家」。 當然我知道這是難度

自己愛看的西方科幻電影如《吸血殭屍》、《科學

頗高的任務，因西西創作多元化，難以一道脈絡貫

怪人》、《超人》、《夢城兔福星》、《異形》等

串，但仍期望通過細讀這部詩集歸納出西西「自成

來討論人企圖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最後指這些

一家」的歷程。另外這本詩集還有一個特點，就是

電影反映了「凡人集體潛意識裏向這有限的生命一

詩集最後還附錄了西西於 1963 年 9 月到 1965 年 5

種夢幻的超越」。5 余光中要跟「永恆拔河」大概

月期間為《中國學生周報 ‧ 詩之頁》所撰之詩論， 3

屬於這種取態。西西接著將話題轉向中國的老莊思

當中不乏「成熟而周延」的詩觀表述。 只要拿來

想，指莊子筆下的大鵬徙於南冥，還須等待大風，

跟各階段的詩集作印證閱讀，相信很大程度上能更

是受時間限制，所以是「遙而不逍」，另外「其他

立體地整理出西西詩是如何「自成一家」。

的小鳥，隨時可以起飛，卻在蓬蒿、榆枋之間不過 數仞而下，則是受空間限制，所以是「逍而不遙」。6

1 從右手到左手的「示現」 《左手之思》的書名來自同題詩作，編者何福 仁以此為名，可說精闢的選擇，很能突顯西西的詩

這就近似西西〈左手之思〉前半部所要表達的那種 取態 —— 雖然受到條件限制，難達到「遙」之界， 卻盡力去適應限制，降低恐懼，克服困蹇，沉澱心 神應對：7

1

見《西西詩集（1959–1999）》小摺頁的作者簡介，台北：洪範書店，2000。根據何福仁於《左手之思》的前言所言，此作者簡 介應出自楊牧之手，見《左手之思》，頁43。

2

何福仁：〈西西的創新〉，刊於《讀書雜誌》第7、8期，2023年4月、7月。

3

見《左手之思》前言，頁24。

4

余光中以「左手的繆思」命名自己的散文集，意在強調詩人的本分，散文只是副業，直至《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自序》才正式宣 佈「散文不是我的詩餘」，並改用佛洛斯特詩句「雙目合，視乃得」為喻，徹底告別左右手之爭。

5

西西：《哀悼乳房》，台北：洪範書店，1992，頁147。

6 7

《哀悼乳房》，頁147。 〈左手之思〉，《左手之思》，頁193–195。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感謝醫生的照顧

作和畜牧的「承托」；「神」則吸引「人」以語言

（有人埋怨醫生做得不妥當

敞開存在，努力達至詩意地棲居的神聖呼召；「人」

不對，當年已做到最好了）

則是四維中唯一要面對死亡的。在海德格眼中，動、

書寫，早應該由另一邊接手

植物的生命消逝並不能稱得上「死亡」，只有人以

（右手服務許多年，讓它榮休）

語言敞開了自身的存在才能稱得上「死亡」。西西

有了不用電腦，不用手機的理由

的〈左手之思〉就展現了一位長期病患，如何在抵 禦死亡威脅中去感應神聖價值的呼召 —— 詩人展

即使右手變得無力，不能寫作，也沒有遷怒於醫生，

現了的正是一種「開敞」自己發揮潛能的心態：

還特意為悉心照料的醫生澄清；即使不能遷怒貳過， 詩人也沒有怨天尤人，更說右手服務多年，早應給

看人，看物事

它「榮休」，還說那是抵禦電子科技入侵自己生活

我開始有了不同角度

的「理由」，這大概也顯示了西西憑內在溫柔力量

（多長一隻眼睛）

秉持本我的「分寸感」，不受外在時代潮流左右和

開始聽到不同的聲音

影響。這種抵禦外來影響以保有本性的秉持大概亦

（多長一隻耳朵）

是西西嘗試表現的「左手之思」的其中一種元素，

不再以為一邊的風景獨好

這在後文再談。

這時代，患的可不是絕症

書名中的「思」諧音「詩」，令我聯想到德國

（不諱疾，總有辦法的）

哲學大師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詩 ‧ 語言 ‧

不過因為牢牢堅持

思》—— 「語言」在「詩」和「思」之間，它是人

一隻手，一種目光

存在的家園，令人可向天地「敞開」自己的存在不 像物件、動物和植物那樣，它們因沒有語言，所以

這個收結可視之為「示現」（Epiphany），簡單而

其存在是閉合的。 思想不是靠語言表達，而是為了

言，就是記錄自己的感悟，以往那是神學用語，

存在目的而發生的，它必須更深刻更內在地與存在

指基督顯靈所帶來的啟悟，後來拓闊成在特別的

相聯，領悟存在的顯露，這種領悟就是詩，或者說

「visionary moment」帶來的，「visionary」在這裏

8

詩就是這種領悟的表現。在《詩 ‧ 語言 ‧ 思》中第

不解作「有遠見的」或「前瞻性的」，而是解作「與

二篇〈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指「Gestell」

宗教相關的夢幻異象」。9 由此觀之還是需靠形上

（姑且取「構造」這個譯法）支配著現代生活中的

力量從外至內的觸發。而喬伊斯（James Joyce）在

「技術語言」，必然會造成技術專制的後果，人會

《一位青年藝術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被技術語言或信息所控制，落入詩意貧乏的處境，

as a Young Man）的第四章則將之挪用到美感震撼帶

無法詩意地棲居。所以西西在〈左手之思〉中表示

來的「頓悟」和「決志」：主角史蒂芬無論在家庭、

了右手榮休可以不用電腦和手提電話，暗合了海德

宗教和社會層面都備受抑壓，直至他在海灘看見一

格所云排拒「Gestell」支配的描述。如此可保持語

位美麗姑娘，便有雷殛貫體的震驚，從此立志要成

言的詩性，詩與思想持續對話可以維護藝術語言的

為能留住美好一刻的藝術家。雖說震撼的源頭甩開

純粹。

了宗教神聖的賜示，是來自平凡的日常生活，但還

關於藝術語言的純粹，海德格在書中第四篇

是離不開外來「畫面」的觸發。何福仁甚至將「示

〈築 ‧ 居 ‧ 思〉中提出了「四維」（Fourfold），即「天

現」的方向改變，變成「由內而外」的「外化」過程，

地 神 人 」（Earth、Sky、divinities、mortals）， 這

而且不囿於單一畫面，還有一個發展歷程：

在海德格學說中是頗複雜的概念，簡單來說：「天」 是日月星宿的運行和季節的嬗遞；「地」是水土農 8 9

Epiphany 一詞本來是神學用語，以示基督顯

本文中關於海德格「詩」、「語言」、「思」的論述可參考 Heidegger, M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lated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71. 見《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9版，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8，頁2391。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靈，所以有人譯做「頓悟」，中國禪宗的當頭

的皺紋，詩人啟動了「示現」，藉以將頓悟「外化」，

棒喝即是。但文學要具體地呈現轉變的過程，

甚至將之推升至宇宙真理的層次：

要硬接。〈感冒〉的方法是，把內心世界轉變 的過程「外化」：感冒是變化的濫觴，再通過

試想想，你我要是沒有時限

身心，包括聽覺的、觸覺的，以至各方面的通

還值得珍惜嗎？

10

感，交替描摹，彼此增援、加強。

要是內容和形式分割 心臟長跳不衰

如果「感冒」小病可成為「變化的濫觴」，將內在

皮囊卻不斷老退

的心理情緒投射到身外，成為一幅幅具體的生活畫

生命力沒有了

面，那麼相對而言，慣用的右手而必須轉用左手所

這會很有趣？

帶來震撼程度，應該更大，而左手寫出來的歪歪斜

且看仙女座星雲

斜的字體則更易於「外化」為寄托啟悟的畫面。「示

朝銀河系飛來

現」之生成，原來不一定是由外及內，也可以是由

讓你我不要錯過

內而外，而「外化」的畫面，對於詩人來說，也是

這難得的相遇 12

感悟的確認，使之從「頓」的瞬間，延伸至改變未 來的「決志」。詩的結句：「一隻手，一種目光」，

以「有限」來領略「無限」正是作為海德格爾四維

彷彿是給自己的神諭，是靈性的制高點，明白「不

中唯一須面對死亡的人類要做到的通過「敞開」來

遙」原來不是「逍」的囿限，而是成就的「階梯」，

趨近「詩意地棲居」的目標。

這大概就是西西如何憑病軀猶能「詩意地棲居」。

「示現」成了《左手之思》這本寫作年份跨度

病痛相關的畫面，在《左手之思》這帙詩集中

最大的詩集的顯示計：患病前，較少出現，情感表

是覺悟的「觸發源」，而「示現」不獨是「外化」

達上亦較含蓄內歛，例如卷一的作品，如〈湖上〉

的手法，更是溝通內外的自覺。在〈致皮囊〉裏，

和〈紅磚砌成的小屋〉等都是。之後「示現」往往

詩人便是「我」向「你」（皮囊）的告白，反覆以

令西西的作品變得更富「畫面感」，情感表達上亦

「不認識你」、「不珍惜你」的漠視來反襯跟「你」

越見明朗，由於那是飽含生命歷煉所推出的覺悟，

一起的珍貴：

又不會因其明朗直白而變得浮泛，相反更易在讀者 腦中留下整個推衍脈絡，反而強化了詩在讀者腦中

感謝你八十年來

的「黏著力」。這可說是《左手之思》所表現出的

一直的守護，不論

特殊抒情的魅力：以一種「開敞」明朗的態度來表

我健康時患病時

現克服困蹇的勇氣，抵禦生活中不必要的干擾，進

不離不棄。我們一起

而探掘生命內在本質的意義，並誠摯地紀錄在生命

過了多少愉快的日子啊

力消減過程中的覺悟和思考。

一起讀書一起遊戲 2 「思無邪」和「詩之純」

一起旅行一起你我 同桌吃飯

《左手之思》和《港島吾愛》是 2023 年 7 月

…… 如果你是內容，那我就是形式 所有的表現，無非內外的協商

同期推出，曾聽過有人說以為前者強調「思」，應 11

看見自己的皮囊像「洩了氣的氣球」那樣滿佈褶疊 10 11 12

該是散文集，後者說「愛」，當然是詩集。這反映 了一般人的錯覺，覺得詩只能用以「抒情」。「抒

何福仁：〈像她們這樣的兩個女子——析論〈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中的「我」〉，《西西，她這樣的一位作家》， 香港：中華書局，2023，頁275。另《西西研究資料》第一冊，香港：中華書局，2018，頁332。 見《左手之思》，頁185–186。 《左手之思》，頁19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情」不能包含哲思或包含思考推衍的過程。楊牧便

等於將注意力從作品的內容轉至詩的功能上看。魯

曾在〈詩與散文〉中指孔子所謂的「詩三百，一言

迅在其鴻文〈摩羅詩力說〉中便對「思無邪」的功

以蔽之，曰：思無邪」中的「思」，並非指主題，

能加以針砭：

而是經藝術提醇後的「完成的內容」： 如中國之詩，舜云言志；而後賢立說，乃云持 思也者，並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主題，因此孔

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夫既言志矣，

子並不是說詩三百的主題完全正確；思也者，

何持之云？強以無邪，即非人志。……夫云將

指的是人生感情通過文學藝術表現方法以後的

以詩移人性情，使即于誠善美偉強力敢為之

面貌。桑中之事並不見得可以提倡，但通過詩

域，聞者或哂其迂遠乎；而事復無形，效不顯

人真實不昧的語言，不淫不傷的聲調，此事已

于頃刻。17

淨化為藝術，提升為藝術，終者一言一語亦可 以移風可以洗塵滌污。易言之，桑中之事只是

在中國的詩歌傳統中，詩所承載的哲思往往因賦予

素材，而天下無不可入文學之素材，惟有素材

的「任務」太神聖、太遠大，也太潔癖了，使詩中

經我點化之後，變成藝術品，這才是你思想批

哲思的輻射力度，往往未能達至預期，遂有魯迅那

判的對象，這藝術品所包涵展現的即我們所關

種搥心的質詢。《左手之思》所承載的「哲思」是

心的「完成的內容」（achieved content），一

西西以自己的一生歷煉出來的智慧，詩人未必有移

全新自足的宇宙。孔子所說的思，是這宇宙的

風易俗的宏願，她大概只想讓人看到自己如何珍惜

思，指的是詩三百「完成的內容」，一言以蔽

生命，正是面對困蹇的勇氣，讓她成為「詩意地棲

之，是好的。

居」的範例 —— 在這本跨度大的詩集中，我們可

13

看見詩人是以楊牧所云的方式，構建了一個環環相 歷來「思無邪」三字在經學註解上掀起許多的爭議。

扣的「思考系統」，一首詩往往成為另一首詩的構

簡單來說，有的以為「思」為名詞，即解作「思想」，

件，或曰提升的階梯，例如〈致皮囊〉和〈左手之

而「無邪」則解作「純正」之意，例如蘇軾在〈思

思〉是詩集最後一首，也是西西生命中最後完成的

無邪齋銘〉引用「思無邪」之語後指「明目直視，

〈疲乏〉的階梯。〈疲乏〉寫的一樣是靈（我）和

14

而無所見；攝心念而無所覺」 當思想給確立成作

肉身的對話，在〈致皮囊〉中充滿了歉疚，但「皮

品，成為給公眾品評之物，每每會有朱熹等執著於

囊」這個詞匯本來是略帶貶意的，故有「臭皮囊」

15

「有邪之思」和「無邪之思」之標準。 楊牧提甚

的套語，意指沒有靈魂的軀殼，詩人偏偏卻愧疚自

麼桑中之事乃指〈鄘風 ‧ 桑中〉等給朱熹認定為不

己沒有好好珍惜它，又說「皮囊」是「內容」，敘

符「無邪」原則的「淫詩」。楊牧似乎有意將「詩

事的「我」是「形式」，將之提升至「主導」位置。

三百」之「思」昇華至「完成」卻「未死」的狀態。

由此觀之，此詩除了字面的含蘊，不無破除成見，

簡言之，就是「詩三百」成了藝術創作的「磚頭」，

直面生命本質 —— 帶出即使在常人眼中，病軀是

可讓詩人，甚至其他人用來創作的構件。每個構件

折舊率不斷飈升的「皮囊」，但詩人還是感念它往

就是協助成就其他作品的階梯，自然就是好的。

日為自己生活的奉獻。到了〈疲乏〉，先強調接收

另外，亦有指「思無邪」的「思」為動詞，解

外來信息的器官：眼睛、耳朵，然後是負責思考分

作「思考」或「思量」，例如南朝梁的皇侃在註釋

析的腦袋，這些器官皆因外在資訊而成為「我」的

「思無邪」時道：「言為政之道，唯思於無邪，無

負荷，所以詩人在結尾處寫道：

16

邪則歸於正也。」 意思是詩可導人轉向正念，這 13 14

楊牧：《文學知識》，台北：洪範書局，1979，頁22。 ﹝宋﹞蘇軾：〈思無邪齋銘〉，《蘇軾文集》卷19，北京：中華書局，1986，頁574。

15

詳可參﹝宋﹞朱熹：〈讀呂氏詩記桑中篇〉，收入﹝宋﹞朱鑑編：《詩傳遺說》，收入《景印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經部第75 卷，卷2，頁10b。

16

﹝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卷1，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頁14。

17

〈摩羅詩力說〉之二，《魯迅全集》卷1，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有那麼的一天當我擺脫了

我推著獨輪的小木車

這肉身的負荷也許

我來趕詩歌的集

我們會和好如初 我會懷念我的朋友

史詩，故事詩，詩劇

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我們年輕健康的日子

18

抒情歌謠，散文詩 熱鬧的詩市 ……

從〈致皮囊〉到〈左手之思〉，我們可看到的是一

我在詩市掛上招牌

個原諒自己，駕馭命運的逐步「敞放」的心理狀態；

「送你最超卓的詩節

從〈左手之思〉到〈疲乏〉，我們可看到詩人在「敞

不收你一個硬幣。」試試麼！

放」以後，正在排除干擾，認清生命中最珍貴的事

如若你願坐上我的小木車

物，為生命本質下簡潔有力的腳註。

經過河畔和叢林 20

在香港的詩人中，西西大概是最能將病中的感 懷變成楊牧所云的「完成的內容」的詩人，這是這

西西寫這詩時，才 21 歲，已有楊牧那種收集以詩

本詩集的一項抒情特色。楊牧指這些詩質的「完成

形式成就的「完成的內容」的感悟，從結構宏大的

的內容」是構成散文的部件，無論是詩人自己的散

史詩，到打破格律的散文詩，已見到年輕的西西已

文，還是成就他人的散文：

有楊牧那種將凝練的詩意，陶鑄到現代生活中去的 想望，從生活的層面顯現大自然生命的本質。

使用白話文寫作散文，要想催化素材，發現好

有關詩與散文特質的思考其實在五四時期並

的「完成的內容」，要把所謂引車賣漿者的語

不罕見 —— 例如廢名在其《新詩講稿》中便多次

言藝術化，提煉為可以怡愉心神教諭靈魂的文

強調新詩是「詩的內容，但散文的文字」；相較之

學，豈能不刻意經營，鎔裁剪接？在這經營的

下，舊詩則是「散文的內容，詩的句子」。21 而廢

過程中，引車賣漿者流的聲音是我師，古人刻

名如此定義「詩的內容」：「詩乃是純粹的詩，表

意的聲音是我師，甚至西方文字中其尤為駭異

現著作者的個性，而又是詩的普遍性了。」22 「個

的聲音也是我師。承其三者，渾化之，攪拌

性」和「普遍性」兩個特徵看似矛盾，但並不相互

之，沉澱之，終於變成我生理的一部分，氣之

排斥，前者基本上就是指涉「詩的內容」，後者則

動物，物之感人，或抒情，或說理，發語遣辭

仗賴「散文句子」來成就，也就是說詩人先要做到

運用自如，緩急合度，高下皆宜，這才是我們

「詩意地棲居」，才能從自己的生活發掘動人的「詩

19

理想的散文。

的內容」，然後應以明朗的句子表達，以求可以引 起他人的共鳴，這就是廢名所謂的「純粹的詩」。

可能有人會覺得「詩與散文」的特質壓根底跟西西

《左手之思》除了詩作，還附錄了西西於六十

《左手之思》的作品並沒有關係，但只要拿集子中

年代為《中國學生周報》的「詩之頁」所撰的詩話，

那首〈趕詩歌的集〉跟上引楊牧的引文並讀，便會

其中〈詩話三〉一則，同樣談及「詩」、「散文」

發現西西這本詩集的非同凡響：

和「純」的概念：

18 19

我推著空空的小木車

威 廉 斯 說， 詩 是 一 架 機 器， 一 架 機 器 是 不

小木車和泥土哼著叫著

「sentimental」的。所以，一首詩也是不 sen-

《左手之思》，頁303–304。 楊牧：《文學知識》，頁22–23。

20

《左手之思》，頁91–92。

22

見《新詩講稿》，頁121。

21

〈新詩應該是自由詩〉，載廢名、朱英誕著《新詩講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頁 12–1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timental 的。他又說，散文也是機器，不過，

程子曰：「思無邪，誠也。」誠是實。心之所

散文是大貨船，可以載很多貨品，詩不是大貨

思，皆實也。……誠者，合內外之道，便是表

船，只能載最純的東西。

裏如一，內實如此，外也實如此。26

23

以「機器」來形容強調抒情的詩，可說是頗大膽的

這令我不禁想起〈致皮囊〉中那句：「所有表現，

表述，「sentimental」譯作「多愁善感」、「無病

無非是內外協商」。當以誠觀照事物，自然可將「無

呻吟」，與之相對的機器特質可推測為具備邏輯思

邪之思」化為「高明純一」之境界：

維的推理，可以理出事物的「普遍性」。西西似乎 是想強調詩中必須具備一定可以讓人有跡可循的思

熹聞「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

維脈絡，以將情感簡明扼要地表達出來，讓人易於

詩」。然則詩者豈復有工拙哉，亦視其志之

明白體會。而詩跟散文的分別則在於後者是「大貨

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

船」，這便是跟楊牧的觀點相似 —— 即散文是「承

其志，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

載」許多由詩成就的「完成的內容」，而詩之所以

能之。至於格律之精粗，用韻屬對、比事遣辭

要「純」，就在於一首詩是對單一事物的最真誠的

之善否，今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

體悟。西西同一則詩話中以威廉斯抵禦來自艾略特

用意於其間者，而況於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

的「影響焦慮」的過程作為訂定詩的純度的量尺標

乃始留情於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之詞

準：

勝，言志之功隱矣。27 艾略特是學院派的（就是讀過很多書，很有學

只要是「高明純一」之詩境，則無論是否精於格律、

問，大學畢業之類），他便反對學院派的詩，

對仗，均無害成就好詩。這跟上面所說的「詩的內

說，寫詩用不著學問。其實這樣子也並非就不

容，散文句子」意思近似。原來將詩質和格律分置

可愛，可惜，威廉斯寫得太多太雜太亂太草

討論，並非始於五四新文學運動。梁宗岱在論新詩

率，所以他一直當不上艾略特的詩敵，也沒有

之「平淡」和「精純」時的觀點，跟西西提出的「詩

成為偉大的詩人。

24

之純」觀點可相互補足：

總的來說，詩不須像散文一樣廣徵博引，弄得像艘

我以為年齡和訓練所以使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趨

「大貨船」，詩不能太浮泛，須對單一事物的本質

於平淡，並非因為理智和學問把他的精緒和感

有穿透力的感應，是真摯意蘊的表述，而「意蘊」

覺壓抑或窒塞了。反之，正因為它們一方面既

乃由「思」串連而成。關於「純」，西西在附錄的

把這後二者豐富化和深刻化，發展他的透視力

另一則〈詩話二〉有這樣兩句：「寫一些很單純的

和想像力，另一方面又幫助作家的技術臻於精

情感，寫一些很單純的事物趣味也很夠了，厚厚的

巧和純熟，使他洗煉，蒸餾，集中，和陶鑄他

25

的情緒和感覺，把極繁複的經驗，極深微的思

然而西西所說的「純」和「單純」是否相同呢？前

想，極空靈的意境凝結在一個單純完美的形

者是指詩所成就的意蘊，後者乃就書寫的對象而

式 —— 一首甚或一句詩 —— 裏。所以真正的

言，可以是內在情感，也可以是外在簡單的事物。

「平淡」並非貧血或生命力的缺乏，而是精力

簡言之，書寫「單純」之事物易於成就詩之「純」。

瀰滿到極端，「返虛入渾」，正如琴弦的勻整

朱熹曾如此拓展程頤對「思無邪」的闡釋：

微渺的震蕩到頂點時顯得寂然不動一樣。所以

歷史書很夠氣派，誰說短短的詩行不偉大呢？」

23 24 25 26 27

《左手之思》，頁325。 《左手之思》，頁326。 《左手之思》，頁314。 ﹝宋﹞朱熹：〈論語五‧詩三百章〉，《朱子語類》，卷2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頁799。 ﹝宋﹞朱熹：〈答楊宋卿〉，《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書》，卷3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 社，2002，頁1728。

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在﹝這﹞一意義上，一切最上乘的詩，和它們

但你從床上爬起來

的內容比較，都是平淡或單純的，因為必定都

雙手托著下巴

28

是內容的要素或純精的綜合表現。

你的眼睛望著窗外 外面雨下得正大

西西說詩不「sentimental」，因為詩所抒之情不是

你說你要出去

浮泛的，而是曳著哲思的，而「思」像梁宗岱所言，

要越過矮矮的籬笆

是一個「洗煉、蒸餾、集中、陶鑄」的過程，一言

你說你要沿著小徑

蔽之，就是「縱深」的向度。與之相反的，要求橫

找尋一朵純白的小花

向廣泛涉獵的，則是散文之「 發散思考」的功能，

因為怕她被雨水侵擾

就是西西所謂的「大貨船」的功用。

又怕夜風無情的吹打 29

3 找著「詩之純」處是吾鄉

「純白的小花」可說就是「童心」的象徵，詩中的 「你」可說是一個小孩的形象，需要「我」照料睡

讀《左手之思》還會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就是

覺，而「你」卻擔心外邊風吹雨打的世道，「童心」

寫於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中，常會出現「孩

會被摧折殆盡。有時因害怕失去童心，甚至會寧願

童特質」的描劃，很容易便會找到「孩子」等字眼，

不去擁有和把握：

如〈給風〉：「你將在整個的紀錄中洞悉，／我只 喜歡一群無邪的孩子。」〈尾聲〉：「你看見自己

人說生命是夢，夢中有洵美的樂園

的笑容／映現在，隱隱地 —— ／一個小孩子的眼

在我，我的夢中有過自己的墓碑

睛裏」；〈莎揚娜拉組曲〉：「今天晚上，可沒有

每晚我迎接夜，預備了我的墓誌銘：

一個孩子／會在傍晚的時分／推開窗子，望一望天

「躺在這裏的是一個不愛夢的孩子。」 —— 〈四行五則 —— 給朋友們〉 30

空」；〈紅磚砌成的小屋〉：「年輕的孩子帶了二 隻鴨子／走進那所紅磚砌成的小屋」。眾所周知「孩 子」是布萊克（William Blake）、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和濟慈（John Keats）等浪漫派詩人

另外〈真實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從家出發的旅程 故事：

常用的意象，主要是用以象徵未被污染的童真，是 消弭悒鬱的途徑。看到這些「孩子」的詩，基本上

我明白你早就愛上了一個小島

便會意會到所謂「思無邪」在西西詩中不容爭議是

愛上那裏的純樸與摯情

代表「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的心思」。這些詩中的 孩子許多時會突如其來出發踏上一段「虛幻」的旅

那末，如果你願意，就悄悄地走吧

程，例如〈童心〉中：

就說：離別是一份甜蜜的哀愁 31

我把被替你蓋上

在集子早期的詩作中，還有幾首是寫到自己的筆

我說：靜靜地睡吧

名，一首是關於棄用的筆名「藍子」，另外三首是

此刻外面有風

反覆出現「西西」這個筆名，常言道每個名字其實

也有雨不斷地落下

都是一個咒，一個將主體跟相應緣分和特質縛在一

就管是最寂寞的旅人

起的咒。在〈一個庸俗的字〉中，詩人寫道：

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 28

29 30 31

梁宗岱：《詩與真》，台北：商務印書館，2002，頁187。 《左手之思》，頁59–60。 《左手之思》，頁54。 《左手之思》，頁6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你為我寫一首詩

去稻草人睡熟的田邊吧，西西

是屬於藍色的組曲

拔起許多黃黃的野菊

寫下了一串藍色的憂鬱

掛在垂垂的草上

…… 於是，我對藍色起了疑懼

飛過以後以「垂垂的草」收結，我們彷彿覺得連「垂

因為我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此，我遺棄了我的「藍」字的筆名

墜」的草也想一起飛的感覺，令詩更具餘韻。 32

在〈C 小調〉中也有類似的含蘊，「C 小調」 是小調中較常使用的，有三個「降調」符號，多用

或許是詩人不欲自己的詩變得憂鬱，沾上了太多的

來表達悲傷、迷惘、淒酸等意緒，貝多芬的《月光

塵俗的疑懼，或許是「我」不想跟「你」有太多糾

奏鳴曲》便是 C 小調的著名作品。西西將詩的背景

葛，所以才捨棄用「藍子」這個筆名，可是是對自

設定在「雨巷」這個令人心情抑鬱的場景，然後說：

己寫作路向的反思和調整，詩人大概領悟到以「藍 子」的姿態走下去，詩會變得太「sentimental」，

西西喜歡雨港

將離心目中明朗的「詩之純」的境界越遠。

大詩人小詩人的雨港

至於提到「西西」這個筆名的三首，在〈垂垂 33

在夏天

的草〉中共出現了四次。 雖然「垂垂」二字的調

西西到雨港去

子予人下墜、沮喪的調子，但全詩卻通過「編織」

去看看大大小小的詩人 34

的事物帶出了積極上揚的況味，例如： 以積極拜訪不同詩人，通過人與人之間溫煦和悅的 買一頂草編的扁帽子

交流帶起原來沉鬱的基調。如此在「垂墜氛圍」中

那些草垂垂的

淡然地帶出上揚氣韻讓人得著寬解，大概就是詩人

送它給結辮兒的西西吧

想在「西西」名下成就的「詩之純」。

送它給結辮兒的西西

〈垂垂的草〉和〈C 小調〉分別發表於 1960

和 1961 年，〈狗和西西〉則發表於 1965 年，和前 西西是個結辮兒的女孩符合「西西」這個是「穿裙

面兩首不同，西西這個名字只出現在詩題，詩中已

子女孩在跳格子」的圖像設定，也表現了「後小」

沒有像之前兩首那樣，在詩中反覆喊「西西」這個

的願望，這大概亦是西西認定可找著「詩之純」的

名字，彷彿是一位母親生怕孩子走失，無論到哪裏

路向。接著「帽子」以後出場的是「綢帶子」：

都不斷喊他名字似的。在〈狗和西西〉中，「我」 成為敘事者，讓我聯想到〈致皮囊〉中所云「內外

扁帽子怕風

協商」終於完成 —— 「內容」和「形式」終於合

繞一條粗粗的綢帶子，西西

一了。詩的末節寫道：

蝴蝶去飛呵 相干不相干 這節更顯示出一種飛升上揚的調子，引領讀者的想

喜歡不喜歡

像一起飛揚：

那條狗 曾搖著尾巴

32 33 34

瞿麥田空空的

對我低鳴

蒲公英飛得好遠好遠

存在過的

《左手之思》，頁67。 〈垂垂的草〉，《左手之思》，頁103–104。 《左手之思》，頁108–109。

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不存在了 35

擇權」，可選擇西西給「她」縫製甚麼樣式的裙子。 這又令我想起「藍子」和「西西」兩個筆名的選擇。

第一句是否不相干的提問指的是前面提及的祁克果

有了「名字」和「選擇」，瑪麗便不再「平平

哲學中涉及的存在問題，西西對動物的憐愛在詩畫

無奇」，但要創造自己的命運，便不能只站著，必

集《動物嘉年華》中已表露無遺，不再贅述。根據

須動起來，就像「西西」描劃的小女孩圖像，必須

編按，「那條狗／曾搖著尾巴／對我低鳴」是 2005

開始「跳」，遂有〈習舞〉一詩：37

年修改時新加的，如此便加強了「我」和「狗」的 牽絆，將「存在」與否由哲學的思考拉近至主觀感

照著鏡子，端詳

受的層次，提升了詩的張力。這大概是梁宗岱所言

自己的舞姿

的平淡中飽蓄著精力，亦是詩至純處的表現。

研究每一個動作

如果說集內早期詩作是西西由外而內「凝聚自 我」的階段，那麼後期的作品便是由內而外「投射

然後從芭蕾舞藝術轉到寫作的長年鍛鍊上：

自我」的階段。在集內後期作品中〈十四歲的小舞 者〉和〈習舞〉可視為關於「寫作」的姐妹篇，兩

修正，糾正

篇作品均是關於德加（Edgar Degas）的芭蕾舞舞者

寫作也是這樣啊

銅像，西西家中藏有一尊縮小比例的仿製品，詩的

手握的筆，就是我們的腿足

前半部先交代關於作品的歷史背景，接著詩人如此

要寫一篇像樣的小說

描劃銅像的姿態：

寫一首好詩，是多麼不易 是耐心，是堅持

本來平平無奇

跌倒，站起來

你只是穿上舞衣

面對觀者不同的眼光

隨意地站在一邊休息

批評是容易不過的事

雙足一前一後，微微分開

當我每次抬起頭來

雙手伸到背後緊握

看見你堅定地仰望

你挺直身子，昂首仰望 前方。你垂肩的披髮

兩首詩都有提到「堅定的仰望」，大概這就是實踐

合成單一的髮辮，束上緞帶

「詩之純」的法度：選擇好適合自己的寫作路向，

結成蝴蝶，你穿著

然後堅定地朝目標邁進，慢慢從自己生活中累積

玉蜀黍色的小背心

「完成的內容」，並以之為其他作品的部件。只有

腰繫密褶半身裙 就這樣子，隱隱站立許多許多年

嘗過鍛鍊的艱辛，才懂得享受辛苦後的平靜，那才 36

是「詩意地棲居」。蘇軾詞有云：「此心安處是吾 鄉」，《左手之思》中的第一首詩是〈湖上〉，詩

讀到這裏我便感到詩人是將對「西西」這個筆名的

的結尾是這兩句：「流水該知道我們共同的期待，

圖像寄意 —— 一個穿裙子的小女孩在跳格子 ——

／哪一年呵我們可回到久別的故鄉？」這詩寫於

投射到銅像上。如此詳細的外觀描劃彷彿是正在將

1952 年，是西西第一首詩作，相當於瑪麗決志穿上

自己心中的小女孩的形象慢慢投射上去，要留意詩

舞衣，仰望並踏出的一步，回應本文開首的設問，

人說銅像「本來」是「平平無奇」，那因為銅像只

那也是西西「自成一家」的第一步。

是站著。接著詩轉而變成來到西西家的小銅像，西 西給它取名「瑪麗」，又說有了名字後便有了「選 35 36 37

《左手之思》，頁115–116。 《左手之思》，頁252–253。 〈習舞〉，《左手之思》，頁260–26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4 抒情傳統裏的「自成一家」

語言，表現著不盡的言說。然而當其開始衰 落的時候，這力量已經渙散，雖以千言萬語，

有關《左手之思》的內容特點，上面已有足夠

轉不能道出當時的隻字，這便是化為散文的傾

的論述鋪墊，可以用作歸納基礎，闡釋西西詩如何

向。這傾向正宜於故事的敘述，也正是需要故

「自成一家」。如要認真解說一位詩人如何「自成

事的寫出。因為在那裏，另外的一種統一性，

一家」，似乎不得不將之放到整個中國詩歌抒情傳

又表現在故事性的結構上。這便是當時文壇的

統上去檢視。《左手之思》之所以較西西之前三本

趨勢。40

更適合作為西西詩風「自成一家」的例證，主要原 因是：一、它作品的時間跨度最大，收錄詩人第一

陳國球如此闡釋林庚上述的觀點：「林庚在這裏對

首到最後一首，涵納詩人生命中重要的轉捩和階段；

『活力』又有進一步的解釋，提出當中『統一性』；

二、集內首次附錄西西的詩論，只要拿詩作和詩話

這『統一』也可說是『力量』的凝聚。以詩來說，

相互印證，令論述更扎實客觀。

力量之凝聚表示以少馭多 ——『以簡短的語言表現

在中國傳統詩歌發展的歷程中，林庚《中國

著不盡的言說』。林庚認為在詩歌衰落以後，這力

文學史》中有兩個特點跟西西詩歌的創作特點相當

量就表現在『故事性的結構上』。」41 林庚這段話

吻合 —— 西西因著個人性情、閱歷和際遇，令她

表明了中國抒情傳統上存在著兩股活力，主宰橫向

剛好可圓滿地轉換中國文學傳統中的養分，成為自

調校的是「詩與散文相互牽動的活力」，帶動宋元

己詩歌創作的「完成的內容」，並以之建構自己詩

以後的縱向推展的則是「故事結構的拓展活力」。

歌體統。誠然，林庚的《中國文學史》曾給王瑤等

先談橫向調校活力，就是「詩」和「散文」之間的

正規歷史學者抨擊：

相互牽動 —— 在香港西西大概是最早記錄自己對 這種橫向調控「活力」的感應（見上文引錄和闡釋

對於大多數「文學史」專家來說，林庚《中國

過的〈詩話三〉，這則詩話寫於 1964 年）。在林

文學史》最嚴重的缺點在於不遵守「史」的書

庚的文學史論述中，這種「橫向牽動」並非只出現

寫規範。王瑤對林庚之作最不滿的地方是：「本

在宋元之後，林指「詩經」和「楚辭」時期也存在

書的精神和觀點都是『詩』的，而不是『史』

這樣的相互牽動：

的。」王瑤在他的書評中也舉出了許多例證， 這是一個散文發達的時代，一切思想的形成，

說明林庚的書寫不重視「史的」關聯，所評都 38

既由於此；一切思想上的苦悶，當也非散文不

非常客觀合理。

足以暢快表達。《詩經》裏的兮字本是屬於詩 王瑤的主要論點是，林庚的文學史是「詩」的，不

的，這時的兮字乃開始與散文發生了更大的關

是「史」的，但正如陳國球所言，這部《中國文學

係。一切詩體的演變，便隨著這詩歌的散文化

史》從來沒有使用「散文語言」，本來就是「詩性

而來；詩歌從省略的文字上，又獲得更明白更 合於語吻的文字。42

39

智慧」成就的「詩性書寫」。 大概就是如此的「詩 性書寫」，有兩點可用以闡釋西西詩何以「自成一 家」：

陳國球如此總結林庚這段話的含蘊：「《楚辭》是 詩的散文化，而作為『語辭』的『兮』字，則在散

詩是一種富有統一性的文字，因此能以簡短的 38 39 40 41 42 43

文化中帶來節奏的感覺，轉過來讓散文詩化。」43

陳國球：〈林庚的「詩國文學史」〉，《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台北：時報文化，2021，頁272–273。 《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頁273。 林庚：《中國文學史》，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47，頁324。 陳國球：《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頁254。 林庚：《中國文學史》，頁49–50。 陳國球：《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頁238。

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關於詩與散文的相互牽動作用如何在西西的詩中突

中國詩歌「抒情傳統」裏那「詩」與「散文」相互

顯出來，上面已有充足的論述，此處不詳說，總的

牽動有助成就「精純」的特質。她多年來致力在自

來說，就是散文對於聚焦探掘「詩之純」的「思」，

己的詩創作中追求這樣的特質，期望自己的詩在包

發揮著一種平衡作用，使之不致變得「晦澀」，仍

含深邃的對生命本質的思考外，更能以「敞開」的

可保留明朗的特質，維持詩的語言在「敞開」的狀

狀態去感染他人一起「詩意地棲居」。

態。這除了是西西自身的創作理念，亦是她表達了

接著談談中國「抒情傳統」的「縱向推衍」的

對六、七十年代香港詩風發展的寄望：可以明朗地

特色。如上所述，林庚以「故事性結構」來總結中

表現「詩之純」來抵禦外來主義的干擾，不致落入

國文學在宋元以後的發展。談到「故事」，西西小

晦澀難明的歧路。香港在六、七十年代受到許多外

說說故事的能耐相信沒有人會質疑其成就，更重要

來流派主義的衝擊，西西頗強調要懂得選適合自己

的是西西是真的有意識地去思考並探索「故事」衍

的養分來吸收：

生能力的作家，她在短篇小說集《故事裏的故事》 的自序中有這樣的闡述：

有人說我國新詩荒蕪，但，今日的新詩由五四 以後的新詩進入了現代詩的潮流中，就以香

﹝首段﹞西方史家把歷史解釋為「組合的記

港來說，近日亦少見徐志摩派的詩了。其實，

憶 」（History is the organized memory）。 晚

新詩已從舊的時代中脫胎，今日的新詩和幾年

近若干英美女性主義者把 History 一字拆讀，

前力匡等的新詩已不同，今日的新乃是現代的

引申出所謂「歷史」就是男性霸權中心的產

新，當日的新，無非是比徐志摩少些洋味。新

物，換言之，即是偏頗的、他的記憶；揚言須

詩至今日已向世界詩壇攀越。雖然現在還是處

另塑 Herstory 一字，以示抗衡。我呢，從寫

於模倣、吸收時期，但總有一天會創造出面目

作的角度著眼，卻似眾裏尋它千百度，忽爾重 逢，禁不住說聲 Hi，Story：故事，你好。故事，

44

嶄新的中國詩。

就是過去之事，時態是過去式的。個人前半生 所謂少些「洋味」，大概反映了欲多突顯中國詩根

是個人的故事，可以寫成自傳；人類的前半生

本特質，而不是歪曲自己本身的精純之處去遷就他

是人類的故事，可以寫成史傳。要是真有人這

人的新「主義」：

樣書寫，那麼雖過去，其實再生，時光儼如倒 流，過去又可以是當下了。

我們要寫的詩，不應該是古典主義或現代主 義；我們要寫的，是詩，不是主義。我們要寫

﹝末段﹞多少史書，這裏那裏不甘受制於旁觀

的詩，不應該是新詩或舊詩，或傳統或未來詩：

實證，時而流露理想的成分？而小說經過許

我們要寫的，是詩，不是歷史。我們要寫的詩，

多年的發展變化，向壁虛構之餘，容或因時因

不應該是格律詩或自由詩；我們要寫的，是詩，

人而異，可始終沒有摒棄從人類記憶裏取材。

不是外衣和大衣。詩是不分新舊、時間、形式

這或就是小說生生不息的原因。當史家開始向

45

和主義；詩只分為好的詩和壞的詩。

歷史的斷裂、失憶處考據，讓我們重新審視自 己；小說作者，是否也可以從故事裏再書寫，

西西雖然崇尚明朗清純的詩，但這並不表示詩是未

故事裏再生故事，嘗試在重重對照裏反省我們

經提煉的直白陳述，她說「我們需要詩的茶，詩的

自己？ 47

茶來自詩的樹葉，但別把樹葉當作茶送姶我們。」46 西西詩之所以「自成一家」，在於她很早便感應到 44 45 46 47

西西因著自己的小說創作而繼承了中國抒情傳統中

西西：〈今日詩壇的新思潮〉，《左手之思》，頁311。 西西：〈詩話一〉，《左手之思》，頁313。 西西：〈談周報及過去、現在、未來的詩——慶祝本報創刊第十二周年紀念〉，《左手之思》，頁348。 西西：《故事裏的故事》，台北：洪範書店，1998，頁i–i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自宋元以後的「故事結構」的開拓活力，事實上《故

「一個爹爹，一個三弟，一座寶塔，一群師父。這

事裏的故事》有不少作品都是來自明清時代的章回

中間的事，我也不明白。二弟，你問得好，我也想

小說，如《水滸傳》、《西遊記》等作品的情節，

知道，這些師父們，為甚麼不想想辦法，好好教導

之後再將這種「推衍活力」轉移到詩歌創作上。由

二弟，要他孝順父母，卻要爹爹拿著這麼一件治標

於西西強調詩要寫最「單純」的情感，而正如她在

不治本的東西。」48 西西彷彿想通過這樣客觀敘事

《故》的自序所言，「個人故事」是其中一個取材

來「邀請」讀者平心靜氣地思考解決方法，這亦是

的方向，於是她寫自己的生活和社區，遂有〈土瓜

西西以「故事結構」發揮的「推衍活力」的特色。

灣〉、〈美麗大廈〉、〈花墟〉、〈無人洗衣店〉、

《左手之思》的「故事詩」也有這種避免「敘事霸

〈郵政局〉等本土風景 —— 西西可能是較早一批

權」的心思，期望以持平態度引發反思意向，就像

開始寫香港本土風貌的詩人之一，當時許多詩人還

在〈十四歲的小舞者〉中，詩人給家中的小銅像命

在寫歷史時代的大主題，沒有多少人願意從生活瑣

名，使「它」因擁有「身世」變成了「她」，還賦

屑中提煉「故事精粹」，這亦令西西成為不折不扣

予她「選擇權」，如此讀者便不禁想：自己是否要

的香港詩人的重要表徵。

選擇自己的命運？還是像小銅像那樣任人擺佈？另

另外，她把自己的「治病史」寫成了《哀悼乳 房》，這可能是華文文學中最早涉及疾病書寫的探

外，〈黃山畫冊〉則在客觀交代故事背景資訊後， 爽性將「嚮導」的主導權交給故事的主人翁：

索。她同時將治病的經驗挪移到詩歌創作中，寫出 了〈左手之思〉、〈致皮囊〉、〈疲乏〉、〈輪椅〉

我正在讀你的傳記

等病中作品。西西很清楚故事之所以吸引，並非鉅

你姓江，字六奇

細無遺地鋪述，而是根據不同主題剪接拼貼（詩之

不知你有多奇呢？

茶不代表是樹葉）。《哀悼乳房》乃採取多線編排 的架構，在各片段後標明如果對甚麼甚麼有興趣可

你是安徽人，生於歙縣

以接續跳到哪一節。如此同一套題材，通過閱讀次

在桃花塢長大，你的故鄉

序上的不同組合，便會變出多元的面貌。這種拼湊

有美麗的山水

組合的手法挪移到詩歌創作，便會出現《左手之思》

因為那裏就是黃山呵

中明顯有著呼應承接關係的詩作組合，如〈致皮

就由你做嚮導

囊〉、〈左手之思〉和〈疲乏〉可歸為一組，又如

帶我們去遊覽可不可以？ 49

〈十四歲的小舞者〉和〈習舞〉又是一組，這些詩 作，既分且連，既有故事主題的牽連性，可相互深

這起首讓我想起西西另一篇短篇小說〈桃花塢〉，

化；而篇與篇之間又有留白可衍伸想像，隱隱指向

小說中的「我」走入了電腦中展現的魏晉南北朝的

同一個「思」之源，令反思更深刻。

「桃花塢」去體驗歷史稱之為「烏托邦」的場域。

如果西西不是寫自己的故事，可能正如她在

小說最後王子想請「我」將他帶到外邊的世界去，

《故》自序中所言 —— 知道故事中存在敘事的霸

但「我」沒有這樣做。如此一個情節似乎是欲帶出

權，「History」會排拒「Herstory」，所以她致力

沒有真正體會過當中的生活煩惱，便相信歷史所謂

做的是「Hi，Story」—— 跟故事打招呼，盡力跟

「烏托邦」的評斷，也是一種「敘事霸權」，算不

故事保持平等交往的關係。西西無論是小說還是

上「尊重」故事中的角色。在詩的結尾，故事的「嚮

詩，都會發覺她很努力消弭那敘事的霸權，這可是

導」，雖然覺得黃山並不「出奇」，卻沒有要求別

西西作品的獨特風格。例如《故》中第一個關於哪

人的「拯救」，而是主動出家避世：

吒的故事〈陳塘關總兵府家事〉，作品分十節，每 節都有不同的敘事者，彷彿是想從不同角度客觀地

你一直住在黃山

去了解「故事」的始末，西西是如此收結故事的：

看遍了怪岩異洞

48 49

《故事中的故事》，頁25。 《左手之思》，頁277。

7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人間還有甚麼出奇呢

想：

不過是另換一朝天子 這不必認真

我清楚你已經有了理想

難怪你出了家

並不是一個家可以把你留住

改名弘仁

50

我明白你早愛上了一個小島 不知道「弘仁」是否就是《桃花塢》裏「王子」的

愛上那裏的純樸與摯情 52

原型，但我們看到的是西西對故事裏的角色人物的 「尊重」—— 尊重他們「再生」的權利，而這份

「我」無奈只能替「你」準備「小燈」，為「你」

尊重轉化到《動物嘉年華》的「動物詩」時，便會

開門送別，並遠望「你」的背影祝福：「你走了，

發現西西沒有以人類高人一等的姿態去寫動物，而

向著海邊，那裏／曾經有過落日，不久又將有晨

是從動物的角度出發去說故事，去呈現故事角色的

曦」。53 「你」在〈童心〉中是一個孩子的形象要

種種苦衷難由，藉以引領人去從另一個角度反思自

去保護在外間受著風吹雨打的「童心」，在〈真實

身，這亦是西西詩「自成一家」的原因。

的故事〉中「你」似乎已找著「純白的小花」，並

林庚的文學史論述中，我較同意的就是上面引

與之結合，然後回來跟「我」道別要去尋找理想，

錄的「詩與散文」相互牽動作用，以宋元以後的「故

因為心中有了「純白的小花」作為探測的雷達，可

事結構」的拓展活力，這兩點也是較貼近主流史觀

輕易探測到其他的「純樸與摯情」。我想那是西西

的共識。但林庚往往忍不住以「詩化書寫」的浪漫

對自己創作的期許 ——「你」在兩首詩中，由始至

隨想無限上綱，甚至扭曲史實遷就論述。雖然如此，

終都顯出「輕柔」的形象，卻要來抵禦外邊的風雨，

林的論述有時又會引發出蠻有意思的思考主題。例

這基本上就是「真實」中西西的個人形象的投射，

如他從「故事轉向」的發展勢頭歸因於普遍人潛藏

可能這是詩題中強調「真實」的含蘊。詩人是決志

「童心」的好奇上：「故事的愛好建築在普遍的興

要保有童心，以「思無邪」去成就「詩之純」，並

趣上，兒童之所以愛好故事，正因兒童事事都易發

以之抵禦自己不會給「敘事霸權」影響，更不要受

生興趣，我們對於故事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個小人

外間流行的不同的主義和流派干擾，她要平等地去

51

看待每個生活故事裏的角色，通過與角色平等的交

雖然林庚如此推論有點牽強附會，但如前所析，西

流，編織寧謐、祥和的氛圍，讓故事角色再生，讓

西的詩中確實經常出現「孩子」和「童真」的字眼

讀者從中得著勇氣，克服眼前困蹇，一起趨近「詩

或相關的描劃，原因如前所析是詩人強調以「思無

意地棲居」的境界：

物，都要發現它的興趣，而且表現了這興趣。」

邪」達至「詩之純」的寄望。但林庚如此一提，我 倒真的認真思考起西西詩中「童心」和「故事」的

你安靜地坐在一旁

關聯，這不啻亦是西西詩的一大特色。

多麼奇妙的構圖

在《左手之思》中有一首〈童心〉，前面已闡

寧謐，祥和；這天地

釋過，是「你」無端要在風雨夜離開溫暖的被窩，

是宣城的敬亭山吧

去尋找「純白的小花」，集內緊接這首〈童心〉的，

我看著，你是否也在看我？

是同寫於 1957 年的〈真實的故事〉，兩詩也可視 為姐妹作。〈真〉中的「你」先輕輕地在夜風中來

—— 〈石濤自畫像〉54 V

敲窗造訪，說是來道別，因「你」要出發去找尋理 50 51 52 53 54

《左手之思》，頁286。 《中國文學史》，頁388。 《左手之思》，頁62。 《左手之思》，頁63。 《左手之思》，頁299–300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5

創作時空

金魚街神仙 王兆基 露宿還是住在靈薄獄 神仙魚如何救援 苦海的人，玻璃城市 劏房裏的劏房 你很少將神妒忌的 事物飼養到最後 校服發黃。那年十八 她仰睡的草地 眼中就有海 未填平的海岸線 風箏終要被天空回收 再造風暴的眼 後來閃電跑到教堂 的頭頂敲鐘 而你向暴雨求婚 揭開水母的白紗 十億隻神仙魚從雲海 流瀉而下，代替神見證 詩人把玻璃房變成鋼琴 詞語從骨灰中誕生 鱗片是你所讀的 透明的刀刃 不透明的物種

7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房間 吳佳犖 我認為我的房間在吞噬我 第九十三天 我和他在這裏被關了九十三天 我望著牆壁上的排氣扇 黑 黢 黢 的洞口 幾片薄薄的、弧形的扇葉 也許是一個不錯的出口 但或許在哪個時候 它就會被人啟動 那時扇葉會變成精巧的金屬 準確、殘酷地完成它的使命

陣風 黎柏璣 陣風 吹動的衣擺流往彌敦道 我在一輛回屯門的巴士 左排靠窗的位置已經坐滿 微微抵抗著從腳掌而上的顫動 我相信靜止始終是一種光景的流動 右邊窗子外面是屯門公路 大抵上橙中帶紅，但老實說 有時候也無法假裝對線的車子 是真確的 它們在堅硬的倒影裏留不下來 一道光線的尾巴 但有數次我抵著尷尬 往左邊看去 透過椅背透過側臉 透過窗框，我可以看見 海的瞬間 不但長出了日夜

死亡 楊泳珊 （一）樓上 緊閉的窗戶 透出 青綠色的光 EXIT 出口 無數隻滑落的掌印 透不出 任何呼救 （二）樓下 鴨綠垃圾桶旁的螢光綠背心 高空的盆栽 跌 砸在 一地爛泥破碎的瓦弄皺了背心 唯有青島啤酒罐屹立不倒 （三）對面 車子緩慢地駛入彎位 不差一分、不差一秒 黃色的車頭燈照著我一身藍衣 暖意消散、寒意擊退 綠了我的臉身又綠了 我手上的筆 筆下的字 夠鐘 雅法達．克達華

有人問我自由有多少公里 石堯丹 有人問我自由有多少公里？ 天橋、隧道和交通燈 意外往往發生在光明之下 你剛好在昨天的相同時刻下車 轉車站就是挪亞方舟 候車候命，隨時發生車禍 也不排除會是一場天災 無論如何，命運注定你是一個人 排隊，再輪候落日 交通牌標示限速六十公里 禿鷹盤旋，加速闖出公路 三死一傷，遺留血漬 那甚麼是自由？ 有人問我自由有多少公里？ 光暗的距離是無限遠 正負交替，總是有人犯罪 總要人受罪 宇宙之外，誰手握權杖？ 遙不可及的深海和冰川，他可以揭露與敲碎 可惜天橋和隧道還在興建、摧毀 沙礫循環再用 遙遙無期的競爭，你還穿著莊重的禮服 但依然一臉倦容。是的， 愁苦是需要的，憂傷是需要的 如果疲倦了，那最好製造痛楚提神，安全駕駛 這時，速度儀數值遞減 趨近零。那這是自由嗎？ 有人問我自由有多少公里？ 交通燈繼續交換顏色 搭建新道路並不會改善阻塞的舊患 因為淤塞是你的心血管 你的生活如常運行 一如既往的笨重、寡調、墮落 有時只想放空，讓汽車輾平肉體 其實黑影並無倦容 乃以骨充當武器，無畏地刺破黑夜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7

囚徒 金昔

在香港國際機場 潘國亨

「現在幾點？」剛醒的人自言自語， 下意識伸手卻摸不著燈掣。 掀開窗簾展開一片陰天， 尚未乾透的街道又將受雨打濕。

你包袱的太陽 終墜落 至那夜 海床 烏賊哭的一簾 天淚 那失掉的好未來

「時候不早，該起程了，」敲門的人忠告， 「風暴將至，但等待決非明智之舉， 因為雲雨永遠不會讓步， 而齒輪不分陰晴驅動著指針行進。」

你是箭靶 紅心 所以羽翼 白雪的鵝毛 盛開而枯萎 拖著 地平線 飛蓬

日光一分一秒的消逝。 紅色的光點明明滅滅， 繚繞的煙霧中暗藏睡意， 更深邃的黑暗誘惑著他。

光在逆流 倒數 而 幾塊人皮 卡紙上 骨碎 釘的 冰的 熨的 冷的 笑齒

門外沉默， 嘯風開始在睡夢的耳畔流過。

抱著 脫鈎的溫度 相擁 糖絲 是藕 拔刀的 蓮子 的苦心 含著 最濃稠 最乾澀 流蜜的告別

房門 王偉樂 忘掉大小和比例的概念 關掉房門 便困住了整個世界 醜陋、油膩、荒唐的話語 在往事上堆積的塵埃 遙遠的旅行，還未寫的小說 無法負擔而仿效他人的奢侈玩意 不想支付的賬單 登不上的邊角 都被判處成為囚犯了 無期徒刑 在監倉的無聊歲月中 它們很快就打成一片 開始進行融合 甚至忘記自己被困住 變成和我一模一樣的東西 輕鬆地打開那困住世界的房門 用懷疑的眼神看向我 問我離開與否。 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紙鶴 默寫的謊言 藍白 是晴天 海浪 屋簷下 沙塵 雨下 忘記 即銘記 即永恆 那彎轉身 是淚腺 潤滑了 磨砂了視界 所謂最後 壓縮至 是你 而沒有你的 門 長夜 已鐵鏽 麻痹 卻妝成 永晝 南極之夏 烈日下 飛著霜

都市的瞳孔 楊靜得 （多倫多） 鋼鐵蜜蜂貫串深紫的天 窗戶層層疊疊 那是向晚都市的瞳孔 外賣摩托車穿梭街道 23 世紀的 uber bird 天空之城頻繁更換表情包 沙漠中有連鎖冰店 雪花在春天開冷氣烤肉串 無數天橋如同誘惑 讓購物車治癒憂鬱症

開花的聲音 雙雙 你有聽過開花的聲音嗎？想必 沒有，想必你不夠耐性 楞在花蕾旁邊 花一個下午。 但是再不起來你就要遲到了，於是 我不得不把你輕聲叫醒。午後陽光彷彿 也蔓延著晨曦，你的唇 因為合了一個下午而顯得遲疑。 由花蕾開到不是花蕾，只是一瞬間的事。 「做咩。」你說 出模糊的做和 一半晴朗的咩之間。

出廠記

花開的聲音很小、很快就 那麼一下。

吳悅茜 尋常的周一早晨，我在出租車上 聽到司機廣播裏放新聞，想多嘴 一句這台紅色出租車裏的顏色是 黃的還是藍的，到最後還是沒有 出聲，只有新聞在講馬里烏波爾 還是司機主動開口問我，新聞是 不是死了，在哪裏可以找到它的 墓碑，但清早我嘴唇僵硬所以我 答不上來，到目的地我下車收據 是一百二十七塊三，天還在落雨 廠裏的空調是二十度，錄影棚是 是十六度，那些不知道姓名的掌 機人員統一穿著羽絨服和人字拖 這是冬天和夏天，是新聞的季節 而攝影機在幾米開外，凝視著你 不會有下一章了，因為我是廠裏 一個普通的螺絲工人，我的主要 工作是禁止發表我的觀點，我顫 抖的手像機械手臂，我們是後人 類時代的兄弟，和機器一起唱歌

當然，當然 吳蓮欣 （深圳） 當然，當然 我應該會變成一隻灰點麻雀，不諳世事地 曝光失幀膠片 將所有隱秘流動在那片樹葉，我能夠 站在你綿延出的嶙峋脊背上 將所有心事倒進米倉，發酵出一桶新綠和半碗陽光 我說這些便已足夠拿去和月亮換算 秤出你的具體身量 換一件下次見面的合襯西裝 當然，當然 我只是一隻被遺忘的灰點麻雀，目不識丁地 合上歷史背面 將一切封緘在那片樹葉，我已經 成為你留下手書的省略標點 視線追隨腳下遠去的山川，咬住頭頂烏雲一片 直到天空變回樹的鏡子 我用滿樹搖曳，照見你身後難能窺見的春天

—— 新聞剛剛出廠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9

無以言 林怡美 可能有些很輕很輕的 在空氣裏飄蕩 可能有些很重很重的 潛藏腳下三尺

浮世 嚴瀚欽 —— 參觀大阪今昔生活館後記

可能 可能

鑼和鼓在不遠處響起 身著和服的女子 向古街盡頭趕去； 一場復古的花火 自屋瓦上方緩緩升起

那很輕很輕的 逐漸逐漸 飛向宇宙

她們沒有刀眉、細唇、江戶的髮髻 一座帶不走的城池 任由疲憊的腳步反覆遊走

續寫不再流行的歌謠

彷彿所見之物都存在於疲憊之前 日子像是伏身瓦上 永遠熟睡的貓隻 —— 被凍結的時間總是安安靜靜地 發散著木質建築的氣味

那些很重很重的 鑽進地核 或 可能 可能 一汪烈日的黝黑影子裏溶化

狐狸的提燈 李蕙蘭 當最後一片葉落下 …… 便是永遠 彷彿是誰 在耳邊呢喃 僅餘數月 是陰 還是晴 沾濕了 半新不舊的衣袖 盡染緋紅 像要點燃起來 花萼徐徐低垂 並無 空折枝 8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而我知道雞鳴是人造的 紙造獻燈是人造的 連高高拱起的町門和她們 在竹簾下的跪坐 都是一種精緻的復刻 四百年前的盛世，季候恆定 不是所有時代 都要如此頻繁地切換天空 館閣把時間 隔出一個小小的午後 我們在暖黃障子間穿行，拍照 像每個朝代都有的作家那般 上溯無人翻閱的古本 而頭頂的流星早已飛過 好幾個世紀；歷史是一艘 禘祭天神的古船 意外燒毀後，正蒙塵在 不再流動的街心 趁著天亮，我們要聽聽耽美少年 口中的浮世與虛華 聽聽煙火在天空綻開又收起 然後快速地 —— 滑入下一個黃昏

小奇跡三首 劉梓煬 —— 讀黃燦然《奇跡集》 小失戀 地鐵站出口，她等約定的愛人 時間到了。她視線柔和，反覆掃視出閘的面孔。 看到他了──她的瞳孔剎那放大 眉梢放出閃亮的光 灼熱地集中，投向人群中的唯一一人。 也許是他低頭的髮尖 也許是他走路搖擺的幅度 總之，下一秒她發現認錯人了。 那束光，剎那收回，她視線回復柔和 前一秒彷彿未存在過。 那位幸運的男孩，就這樣從未知道 自己在茫茫人群中，偶然得到過一秒的迷戀 這事只有燈光、月亮和我知道。 小封鎖 在夢的反面，我們只見過幾面 談話氣氛平均還可以，多數時候語調平淡 沒有一寸皮膚接觸，雙眼未曾正視，偶爾尷尬閃避 剎那於腦海拼湊你的容貌不算容易。 在現實的反面，猛然我們鼻尖觸碰 這才看清你的臉，你可親我可吻的唇，唇間可傾吐的話 雙眼擦出火光閃爍，我們的身軀從肌膚燃燒。 在鬧鐘的正面，我看著自己的臉 大火忽澆只換來一背微汗。後來 你平淡地稱呼我，你如常行走 我的背比平常更弓起，窩藏另一個宇宙的秘密 ──只有我見過你未曾向任何人露出的神情。 創造 等著，他在門前踱步 而她還在工作，來回走動，腳步沉穩 應對同事或顧客的話語，手在忙。 她伸手像雛鳥穩站的枝條 一一遞上昨日做的蛋糕。如此明淨、確鑿 就像它原來就是這樣，它必須就是這樣。

他專注看她專注的模樣，想像 這份專注足以創造一個宇宙。 下班了，脫下制服，身份略變 此刻她熟練地伸手擁抱愛人 這是另一種神采 足以創造一個宇宙的所有生命。 【編者按】感謝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華語作家創作坊

輪轉 劉安廉 輪轉時恍如轉輪 誰都能在搖晃吟誦中 憶述一瞬的懵懂或悸動 終究是往返巔坡的顛簸 泥土上一條車轍 漸成地圖中的兩行軌跡 即使無意觀察 蒸發過又在下個清早 一再凝聚的晨露閃耀晶瑩 連鬣蜥也捨不得攝去 乾脆脫去這張外皮 舌比新肌柔滑潤濕 便把汗粉沙礫一併咀嚼 霜降時份還沒降臨 石碑符咒斷裂處不生苔蘚 只待破譯的指紋印合撫摸 詞義歷經多年後可以肯定 在滑移和肯定之間移滑如常 唯光仍得掩飾光之明亮與眩惑 時輪轉動時仍只是時輪 渡鴉與塗鴉者的歸程乍合而分 一株株白千層繼續以斑駁抹拭汗液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1

標本 斥鷃 一片趴著的蛾，兩翼展開 如一棵帳沒有飛走 在往來富珍堂與辦公室的一塊磚頭 站著一塊兩層的玻璃 以及這片趴著的蛾 沉默以及沉睡了 整月的路。我的凝視 與攝影 射出三枚營釘 釘著牠翼的尾巴與兩端 像希臘的祭祀在罪人手中結紮 這自大的批判 正在毀棄的告解亭發生 蛾仍然趴在那裏，只因 牠仍然趴在那裏。玻璃後的世界 沒有生物。除了剛才 走回辦公室，一群螞蟻 從帳的下方出現 與迷失

夏季 明星辰 （西安） 脖子扭了 天窗恰好在左邊 足以瞥見日光散落 在邊緣鑲嵌一道微弱的白光 整個夏天都透著陰涼之氣 山中人需要翻出冬衣禦寒 這是上一個冬季遺留的氣息 回盪在山野之中的樹叢與罌粟 飄搖之後重返人間 鐵鑄的蓮蓬花朵一支支高聳 人們跳著一塊塊石頭渡過乾枯河床 對岸是一個核酸檢測站 它要你張嘴你就不能閉上 在你的口腔之內探測一個夏天 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等待 暉凝 等待電視 認衰 她在電話中 猶疑 提不提六歲的大女兒 到時收看 達達 等待麻雀 收枱 他聊望著卌秒後 牆上 口亞口的 電視新聞 等待兒子 放學 她躲避著 頭上每朝 圍欄內 漿白右手 陽起的 軟角 等待天奴 站起 他還是丟掉 當天帶來今日 已擠黑的 牙蕉 等待墳泉 蛹出 倒影 牠早忘了自己 澗出黑的蘭白

等待陀螺 仆低 他伏念 攝在枱腳底 那紙我們的信 等待颱風 逼近 牠先抄過 海面充過氣的 和車站旁胸垂 1 號或背歪 2 號的 大爸媽 註 : 天奴為昔日香港荔園遊樂場內的大象

池中龜蓮 劉美隆 池塘中響起一波漣漪 一點被擾動的謎一樣的意義 同一石上，三隻龜把頭 墜入天空 遮蔽了一片蓮的粉紫面容 極度拉伸的身體前傾，纏綿蔓延 龜殼和龜身水草綠的鹹 溶散一池薄紗般蓮瓣的紫 每當眼睛看倦電子設備 我卸下日常干擾心神的電波，面朝七隻池龜 像一隻靜止的呆雁 我從陌生看到熟悉 再從熟悉看到陌生 它們相互獨立，沉浸於自我的世界 春風也只能在它們身上 吹出皺紋 苔蘚紋的側影豐潤多姿，龜心柔化成石 這一隊完美的注視 一旦開始即是永恆 紫蓮的燈芯治好了我的暈眩 纖纖蓮瓣裏有體貼的光芒 和思念一樣令人酥軟，寂寞中長出褶痕 澄澈如紫水晶的皮膚 揉碎日光和風影 後背繡上了太陽的顏色 緩緩放空的頭腦和緩緩鬆開的鬢角 午後的蓮霧讓人想到一切溫柔的愛 一兩點艱難而滄桑的憂懼 新近疏遠和親近的感情 想到某些瞬間的自己如鐵板一塊 某些瞬間把自己和對方輕輕體諒 情緒的重量結合了不同形狀的侵蝕 如蓮池層層流動的微波 以無限更新的圈點 無言交疊

滾輪 孔銘隆 塑膠滾輪幾乎拆穿了一生的煙幕 輕盈的硬殼敲擊，然後碎裂 那位年輕父親把嬰兒車 武裝成為一架戰艦 走落樓梯，氣流便是梯級的跌宕 每下著地都是他新識世界的方式 騰空、碰撞、支撐 把布簾拉下，掩蓋外間的光線 這樣，一層裹布便把二人包緊 好讓世界就此混沌 他用手假裝撥開迷霧 每次歡聲都是跟隨破裂的聲響 父親的肌肉仍繃緊出肌理 滾輪每條往外延伸的裂紋 都是創世記的地裂 都是誤植父體的妊娠紋

月光裏的油桃 李走走 （河北邯鄲） 祖母的油桃在雨中 在沉睡的夜裏堪堪醒來 挾持，神祕力道穿起鬆軟的脊椎 祖母的油桃掛在窗外的樹上 通體豔麗，紅的滴油 抹一把惺忪睡眼，倚上夏夜的窗櫺 祖母的桃更油了 依然在樹上，月光流滿枝幹 難得的，七月的夏路過涼意 濃烈醇香勾起 沿途油燈的從從火苗 祖母在同我說話 她早些年曾提及過 可她患了 癔 症，臥在離窗不遠的土炕 夜裏向來記不得我的姓名 只嘟囔著父親，摩挲著前日裏的油桃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衣架 吳俊賢 孫兒騎在你的膊頭，胯下 雙肩耷拉出下垂的斜角 年輕時稜角分明的肩骨磨鈍了 承托的重物太多，你不能忘記 裝滿穀粒的麻包袋擱在後頸 弓身在唐樓梯間攀爬的歲月 陽光灑落灰色的階梯，你仰頭 探尋光源，看見對街露台伸出晾衣竹 衣架晃蕩，偶然遇風鬆脫 溜走一件發毛的記憶 甚麼時候，肩頭耷拉的斜坡 與衣架連成了相同的角度，還有 鐵製雙層床的床架，夜深時搖曳 噼 啪作響，與你膝蓋的關節合奏 上樓梯會痠痛，而醫生提醒你 下樓梯會更傷，不過走了幾條很短的馬路 卻長得像一輩子，於是你 不得不把孫兒放回地上，他踉蹌前行 絆倒、哭喊、擦乾眼淚，很快又站起 然後雀躍跑入孩群，而你 雙肩濕透，小腿哆嗦，恍惚間看見 公園角落，按電話的菲傭身旁的輪椅 你坐著上方打盹，日子 像露台掛出的衣服 晾乾、變皺

乳齒 李曼旎 （廣州） 是在上海你家的老房子，你整夜放著 鬆軟的舞曲，任憑我 無知無覺地下陷。想這片城市 可以藏多少殺人犯，好奇心 與無辜的青春。我們在其中 搖搖欲墜，像稚童口腔裏 不太穩定的乳齒。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河畔四季 莊元生 去年夏天颱風中倒下的樹幹 還未清理，清晰看見 年輪一圈一圈蕩漾 學生踩著破舊單車吱嘎 吱嘎，搖擺過去 蜻蜓低飛點亮河岸的路燈 三年前秋天跳橋自殺的友人 遺留下昂貴的單車 停靠在老屋斑駁的牆角 牆上貼滿過年的揮春 淡紅褪色的祝福語 風中颯颯飛揚 河橋上舉傘 滴答冬雨 敲打時光的長廊 悲喜記憶連群結隊而來 眼前遠山迷濛盡看不清 過了立冬，天黑得早 中年人的惘惘也漸漸 暗淡下來 在網絡上看完台灣 一首得獎新詩 在意象裏迷路 抬頭一望，天已黑了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耳機傳來熟悉的逝者之歌 望見眼前，昏暗燈光下 破舊的床墊與簇新的旅行箱 雙雙丟棄在垃圾站外 停靠的港岸 漂泊的異鄉 關於一個家

雪慢 袁嬋 （北京）

紅 梁嘉慧

下雪天，一切都變得慢 叫車很慢，等車開來很慢 上車後去往目的地也很慢

紅， 是恣意張狂之色， 蘊喜慶吉祥之意。

司機說，這麼慢 不然你開一段？ 甚麼？

獨有一抹紅， 刻上污穢的烙印， 列為厄運的源頭， 喚作千古的罪人。

下雪天，反應也變得慢 一句調侃得過好一會 才想起來笑

活該， 囚進世俗的樊籠， 唾之，棄之，辱之。

鷺鷥隱於白雪 飛了始現 鸚鵡藏在柳樹 說話了方知

「那個來了」、「大姨媽」 倒成雅稱。 藏著，掖著， 萬不敢直呼其名。

不在下雪天，就慢 下雪天，合情合理地慢 彷彿要聽見甚麼 重重疊疊的頭 再隨著身體，緩緩地轉

倘有不知廉恥之徒說破， 打開籠中的一扇門， 解開封建禮教的枷鎖。 教人聽得， 定換來離經叛道的罵名。

就是這麼慢 提前的聖誕節 北京的二環到六環 熱紅酒捧到手裏時 還可以取暖

月月來潮的酷刑， 是不務正業的借口， 不能承受之重， 是矯揉造作的婊子。

煮酒的人 給它們穿上 重重疊疊的衣服 下雪天 就是這麼慢 連冷也慢

卻不聞， 血泊之下， 是生命的來處。 鮮紅奪目的， 是身而為女子的禮讚。 該藏的污， 是囚籠之外的魑魅魍魎。 該納的垢， 是愚昧無知的劊子手。 請 將那月經禁忌的同謀， 一一趕進暗處。 讓那籠中的無聲吶喊， 沉冤昭雪。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不寫詩的時候 梁惠娟 終於從逼仄的詞語碗豆莢裏醒來 天空、雲、躁熱的陽光，聯手藍喚句子從地層起身 速度之快，使身邊的一切事物更形朦朧 它要來了 —— 它在途上了 低矮微風正要霹霹啪啪漫過，但我選擇 選擇深深地，深深地 背向句子的剃刀 —— 背向它，以拒絕這一切現代的速度御於緩慢的風脊上 以便更好地享用 享用自然的餽贈，讓事物完成自己本身 以後來讓我複習，複習那只有一次 純淨的美。可每複習一次，我就弄丟了 弄丟了更多事物的本身面目 —— 正如現在，我正努力追趕它的當下 而當下，是被動詞豐滿的鵝黃色羽絨球 當我追趕時，驟然跌入它無邊無際的簇擁裏 但最後，它總是 它總是會把我拉回來，給予我 「第三個當下」。 一種弄丟雞蛋後，得著空籃子的幸福。 可是啊，有甚麼及得上兩手空空的幸運呢？ 正如樹從不追逐月光，月光不窺看洞口 它們只互相躬身，側耳傾聽 一個兩手空空的人在樹下發呆 看他於接近遺忘的引力邊緣，蓬鬆 輕盈地踮著腳尖，穿過 天空的魅鏡

大特寫 —— 開放《音樂廳》 惟得 霸佔著畫面的胖臉沒有山水 雙眼沉溺在夢幻的幽谷 挺拔的鼻梁 似乎要和唱紅唇 手指夾著拐杖移到耳畔 想要聽得更多？ 凝鏡？畫像？ 鏡頭推開 畫外音的鳥叫 臉跌蕩到繡花的背墊 而扶手椅已破舊 持續的和音 蜜蜂的喁喁細語 有他說沒你說的所謂交談 主席一張接一張的講詞 不用坦布拉琴，頸項過長的胖臉傢伙 商借小提琴，貪圖 光滑細嫩的質感 偶然一聲銅鑼，似句逗 似樂譜小節的第十六拍 樂師擊掌細認 這樣一個清晨 悽楚，束身自修 或者真的需要典麗的拉格 都不過是熱身 主音禁閉了這麼久，是釋放的時候 嗩吶加入，婀娜 如藤籃裏搖擺出來的眼鏡蛇 圖穆里與卡塔克對唱 塔布拉鼓以第三者的姿勢介入 愈趨激烈，似有醋意 鑼聲始終是間歇的和事佬 遠方，水晶燈本來左右搖擺 霎眼顯露燈台的燭枝 音樂是瓶裏的水，常換 滋養性靈開了花 兒子不妨學習，繼承 音樂是一泓死水 反照破落戶想炫耀的心態 散發封建主義的惡臭 清濁懸於一念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最飽的餓殍 蓬蒿 今天的風不是吃泡麵的風 所以我將懂得的字 逐個嘔吐出來 是否就此可以虛懷 容納更多的生活？ 進食可能是彌補虛無的本能 當美饌佳餚一一跳入 午夜最後離開辦公室的升降機 擠滿字詞文句 鋪成鮟鱇 魚 肝到和牛的盛宴 統統被排泄到街上 並且全部失去味道 失去味道的脂肪 墳起一片清冷的蒼白 將馬路堵得由紅變紫入黑 缺氧的城市 腦死前的黃金三分鐘內 沒誰能架起一道橋 喚回散逸的魂魄 我需要怎樣的一道菜陪襯 以觀賞不同腦區次第關燈？ 舉世夜景漸暈染成墨 無法抗拒的暗夜裏 一碗麵泡成我 被文字吞吃殆盡 恍如某種古老儀式

象是甚麼意詩 色骰 象是滿載樽裝夢境的盲盒 開箱 今期放映麥芽糖味的大麻 象從田雞變水獺 像蘋果從夏娃變喬布斯 象不懂變法 當意識到之後 象是遮羞布 難以啟齒的人名 意藏身於汽水或啤酒 呼氣時突襲眼鼻那口嗆得你注意

夢醒

象 何解？ 為了追逐意 每晚祈願再來一瓶 不知當氣泡浮面 象會被抽出夢外 於胃袋膨脹成意 意思意思溢滿象 於指尖勾勒成情思 只好意思意思研究一下 直至意思意思退潮 象不再溺水

炸兩 律銘 先生走後，我好少嚮茶樓叫炸兩 佢話六十年代茶樓有宿舍，點心師傅閒閒地 十幾位，朝早四點開工，兩點落場 咩都自家製。今時今日係工場做，有人叫 就翻叮。你知炸兩要好食，油炸鬼要新鮮 炸起先會鬆同脆，再包布拉腸粉 要齋腸，唔好加蔥花蝦米。內脆外軟先會 和味，齋講你好難明。想食？宜家有啲粥鋪 仲有整，睇緣分。知點整又點，好多野 唔係你諗就做到，都係睇緣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7

雲煙 鍾國強 雲在遠山上，煙在指縫間 輕鐵的纜臂勾不回河上的記憶 門閘如齒還沒放棄 咬住了一則故事 未到終站已然爛掉的尾巴 不齒的所在多有，直幡，橫額 一條馬路，就是橫在那裏的戒尺 聽，曾經有血掩藏一夜無聲的呼喊 鐵欄，路牌，大白天還未熄滅的街燈 還在灼灼測量街市跟屠場的距離 未到防洪渠已嗅到那千年腐氣了 —— 甚麼？是甚麼有甚於防川？ 藥房的十字默對藥房的十字 裕景坊的盲公陳把十隻指頭都捏碎 還是吐不出半個字 雲煙消散在無何有處 無何有的安全島 隔著這邊的車站和那邊的牙門 斑馬都流放到無何有之鄉的大樹下 黑色的瀝青，盡是白色的反照

Emo

肉店 —— 致希米克 鍾國強 是盛夏之光把一切邊緣都犧牲了 只一道反射的刃光 在偌大一片稱為店的所在 榮光與血都是同色的 此刻懸在最光處如唯一的招幡 光之塵附疽於我停下的腳步 聽頭顱上一個一個 光的窟窿販售萬年不朽的回音 錯落的風又一次錯落了 崩缺的刀不會在清空的案上養晦 磨石也不再堅持沉瘂的錯誤 都和光了都同塵了 都同塵了在光的塵色中 如你如他我如一黏蛆蟲點逗 一幅光際無邊的圍裙 如君之盛夏

郵票 葉婉婷

逍遙 情感是耳朵，戴滿銀器 面臨火災才會成為翅膀 我讓鳥叼去眼珠 站在原地等待悲劇闖入體內 迪斯高燈球有意供養我 於是多巴胺在胸骨裏起舞 至少風裏沒有落葉，至少餘燼不飛，只有 音符與音符的畸胎在失禁 我竟開始想念，一杯寡言的龍舌蘭日出 果肉是一張張臉刮起風暴 沒辦法，上帝戴了降噪耳機 我繼續面無表情，像那天被我 拔去所有鳥足的路口 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被送進郵票簿的前排位置 那些舊郵票 睨了我一眼，繼續沉睡。 表面的膠套折射著一束微笑 她輕輕撫摸著我 閒時召我躺在她的手心，對望。 今晚，她又來探望我了 我在這一頁，她不可能忘記 等待，等待 被忘記 關燈，強行閉眼 這次揀選的是誰？ 誰是下一張 舊郵票 誰會住進來

中午的九龍城 目乏 —— 仿梁秉鈞「香港十首」 留下來的糖水舖尚未開舖 昏暗的咖啡店傳來 鏽褐色 略帶酸澀混和鄰近 地盤的灰塵和泥土的氣味 地鐵出口旁站著幾個 在遼闊的藍天下兜售樓盤的推銷員 易拉架開始染上魚翅的顏色 濕答 起伏不停的路面上 緩慢的步伐修剪聲音 米鋪老闆坐著 細看臘鴨積聚的油掉落 街尾有紙紮舖 然後是九龍寨城公園 停泊的汽車或等待載貨或等待維修 褪色的樓宇總是映在油污上 彷彿也成為泡沫也掉進溝渠

戰利品 曾瑞明 回望身後的戰利品 要怎樣燃燒它們 才能讓引擎開動 讓身體溫暖 那是青春期的血汗 一件沒有洗過的毛衣 或者是壯年時的眼淚 一份充滿謊言的報告 它們望著我 一個模糊著自己的身影 沒人了解，買的食物有何深意 不像書本可以解讀 不像毒藥可以殺死他人 或者只是讓自己可以 用鼓脹的胃 將未來連接

境在意外 靈歌 （花蓮） 1. 原來色彩 是黑叫出來的 像櫻花林中的烏鴉 像月光拋雲露面 2. 所有的飛翔 都有投影的胸襟 你不侵略，只是帥 所有的拍打 是馬蹄或風行草偃 3. 一艘船回港 千里水路 剩一條纜繩 4. 一貧如洗的人 還有汗 燒紅的金屬 也有心軟的時刻 愛情積木 堆疊到高處就是危樓 5. 浪也有這樣的花期 在不知名的沙灘化泥 我們內心隱藏的裂痕 不是雨能消融 不是橋 伸出舌頭就能溝通 6. 如何在陌生的城市 熟練告白 像一張紙 如何寫滿後悔的話 7. 一條路太潮濕 該不該收傘 讓心淋成雨水 讓臉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一張用於逃離的桌子 麥燕飛 此處空曠，無所謂角度與對角線 嗚咽聲裏四面八方尋覓同一個你 唯有你獨有的白晝與磨礪 我未曾踏入你黑夜的門扉 如今，創造夢境、漫步 摸索中驚訝於另一片黑夜 這個孤寂的白晝猶如坐在桌子旁邊的女子 她冷漠而疲倦的目光，掃過無重的陽光 在森林凋零之前徜徉 我並不知曉那樣的時光 但是匆忙與逃離 似乎並非面對命運 那是比命運更可怖的群鬼與眾人 噢，自由墜落中沒有他們的存在 那不過是一陣風的徒勞首肯 儘管聲音中充盈年輕、活力與朝氣 充溢探索未知之境 是否會有彼岸，或是此岸 聲音如孤獨無助的長者 其中沉寂的是人們曾遺失的勇氣和快樂 也彷彿一地貝殼 只有願意者回到童年的所在

記克拉克 千雲 相機沒收遺留戰機，早晨 戲劇，又在博物館 駅 過 汗流過的馬，帶點痕跡 對抗疑似所謂保衞 最後變成一杯女士酒 在充滿單親混血的一條街 神在聖詩中揮發 在火山爆發以後，一切 又平靜，像畫的 像所有天使，混沌的 神聖的，飛翔在 一個海灣，海浪 無意識的翻滾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里奧珍妮盡綠 何杏楓 我們彷彿走過了漫漫長路在 教室長廊來來回回 攝影師囑咐慢下來 再慢慢走下來 在設計的情景裏在 反光板與鏡頭前我們 竟真的花間結伴談起天 里奧是個高高青年人 珍妮嬌小比月亮 德國學長襯衫發青條 耶加達新鮮人衛衣林森綠 我屋企住喺茶果嶺 科學園近大學 alright 搞掂去餐廳 香港山頂冇得頂 海灘海灣齊撐艇 家鄉菜都不真的家鄉啊 到處有種招牌叫 German cuisine banana leaves chicken rice 珍珠有雞依依童年椰子味 山城碧色水連天地人合一 喜歡海上浮城山河故人 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一直 太空漫遊星球大戰廿二世紀網絡 學廣東話找港產片 要詩意要人文要社會要奇想要 連環對白尚未完場 花樣旗袍長梯窄路微塵中 塘西胭脂生死戀 甜蜜單車自行輪轉而 導演說可以了 2023 年 10 月 2 日 記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中國研究中心宣傳影片錄影

四行詩系列 - 千逢時調 周漢輝 16 念香港作家西西 不過是些枯葉吧。散步中父親看慣日常 女兒跳踏老樹鋪排的立足處。聽，有聲音的 —— 作家聽了一輩子，像仍待寫下的現實與虛幻 這天聲音改從天外傳來。地上少了一個女孩

23 切開晚餐的牛排，三分熟的血水 流回晨曦中，跌破的膝蓋一樣嫩紅 四個兒女皆吃牛排，妻多點一杯紅酒 才問你的傷。你只說運輸牛排，冷凍的

17 鬱結的每天你也得外出 買便當，每次外出都拾得 一詩，走運時多得一詩 還像拾得疫前的某一瞬間

24 城市高聳的輪廓下，警察和商人輪替駕駛 接力舉起望遠鏡，從天空深處尋看鷹蹤飛出 一部港產片 —— 熔於落日，你路過追蹤光 迎面洞穿多重樓縫，讓你擦過流鶯與無家者

18 拾得 與寒山 是結伴雲遊的朋友 他們與我有素未謀面的友誼

25 跳飛機，430 穿梭機，閃電傳真機 Think Big 天地，Hands Up—— 敲定題目 〈從電視兒童節目論香港社會對下一代 之期望〉，你來不及完成，已臨盆休學

19 意念與造形之間，品味與遊興 之間，學識、價值與名聲之間 握著消毒噴劑和抹布，清潔女工 在藝術館裏久站，才稍稍屈伸小腿

地質學

20 跟你說著同一母語，假日街上人潮 裝扮看來都像南湧的旅客。你擠得疲憊 回家，平躺，看手機上韓國綜藝節目 像家外的身影溢進來，讓你分不清語言 21 離去，自有原因；而留下，更無須 說道理吧？即使去後回來，總不無緣由 你聽過殊多去留，覺得留不下去了 才開始祝福沒有離開的一切 22 表達黑洞，沒有光和時間留下憑據 只有周邊星體運行的速度為旁據 遠在科技未通的星體上，你垂頭思考 禁忌與不成禁忌的距離，始終說不出來

林閒 隕石留下內向盆谷 自此眼神深邃，擅於偵察地理環境 你是這樣的一種生物 傷口做藏身的洞穴 它一直塌陷，你一直修補 你看準了填滿虛無的可持續性 我們的友誼 只是普通不過的地質研究 從地面碎石，深聊到岩心管採樣 風化作用模糊了本來性情 沉積岩紀錄編年史 —— 多年前火山爆發，將一片心海夷為鐵石 追溯到最初的板塊運動，衝擊之大形成一排高聳背影 將小島和大陸一分為二 如今，我踏足這塊隱秘的土地 深曉地質工作存在風險 在此奉上我的地圖 這互相觀察及命名礦物之研究報告 標題為：愛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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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

摘葡萄 陳意林

從燈塔來 隔開了海防堤、公路 與對面高樓裏的男子 在這之前 他赤身 走到陽台上 霧也將隔開我，無論 玻璃窗如何堅忍 無論，如何握住匕首 鎖緊咽喉 隔開 從對面射來的 平行的眼睛 從這具尚且溫熱、飽足的肉身 而我的腳趾始終寒涼 霧也嗅到了 它寒涼的母親 睡在一座無夢的冰川裏

姚慶萬 囚，是誰種了狐狸的葡萄 誘惑人無法滅度 雙手變成蒼蠅急攘地爭搶果實 掉落的碎屑裹滿雙眼 逐漸有人瞎成心中的猿 張開手臂，胡亂擺盪在纏繞圍欄的煩惱藤間 追逐其中的因果 沒有離開，亦難以前行 像囹圄。我撿拾散落的藤葉躲進房子 擬想一方淨土拼湊禪意 誦讀經文，迴繞的卻不斷是我 樹林的藤聽見，沿聲潛入房子 擁抱我，繭中靜沒有眾人爭血的聲音 只聽見有人告訴我 摘盡葡萄，便可破繭 於是便像瞎子一樣伸手 而葡萄虛無 我開始想像圍欄之內無我的世界是如何 囗 是否無所謂葡萄、人或我 無所謂得到與失去 也從無開落與垢靜

玩具鐘錶 邢辰 （浙江嘉興） 我給他們每個人發了一隻鐘，小小的藍色的發出「砰砰砰」的聲音，你可能已 經猜到了，那也許是誰的心跳。 孩子們失去了言語，學習用手指控制時間。鐘錶弄丟了神明的意志，成為任人 擺佈的木偶玩具。他們就這樣在教室裏看過了自己的一生，看過了人類的一生。 最後我終於死去，我明白我們其實都不需要空氣。 他們仍然在教室裏玩弄鐘錶。把它拆成一塊塊零件，轉動它的齒輪，就好像轉 動一隻陀螺。它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同時流出幾滴血。 神明用自己的心臟製作時間，於是春花秋月、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都在時鐘的 擺動裏舞蹈。有一些莊嚴、肅穆悄悄落下，孩子們用手指轉動陀螺的時候，把 自己的一顆心也放了進去，於是教室裏落了許多許多雨水，輕輕的軟軟的靜靜 的。 最後我們都在海底，時間已經一無所有。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逐花而居 小房 題記：遊牧民族為了生存，要「逐水草而居」。我認識一位養蜂人，為了讓蜜蜂釀出最好的蜜，他 必須拖拉著一大堆蜂箱「逐花而居」。除了風風雨雨，他還要經歷彌漫於山野田疇間的、巨大的孤 獨……

1 鮮花牽著驢車，每天都不許錯過 你不會給自己留下抱怨的時間 用花開花落計時 比日曆和鐘錶更有深意

5 夜來風雨，把清晨洗得乾乾淨淨 花飛何處，鳥棲誰家 黎明是否如期而至 這些問題，被忽略得太久

走到孤獨的最深處 以便介入蜜蜂的原則和秩序 季節，是你的主宰

天生萬物，花朵需要助產師 蜜蜂們帶著合約完成一切 生命的交織，從來不需要翻譯

2 夜長，夢不多 在晝夜的更替中 不小心把日子過成了旅途 直到甜蜜來臨

6 你和蜜蜂們一起漂浮 為遇見而來，為離別而去 一個蜂箱，一個社會 你跟著花，社會跟著你

生活，成了一塊不能重圓的破鏡 走不出去，只能修改地圖 讓寂寞和孤獨變得完美無缺

月光、陽光，彈著和弦 偶而的螫傷，只是微量元素 不可或缺，不會太多

3 汗水和沉默 都不需要註解 蜜蜂告訴你生命的內涵 但也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7 清晨，放大瞳孔 只為掃除夢境的尷尬 打點完一切，你坐在李白的小床上 朗誦一本沒有打開的詩集

一隻膠鞋，被雨水漂走 一個花季，捲土重來 你在乎時間，但時間對你不聞不問

漂泊，是對生命的咀嚼 深刻的孤獨，是對天地的敬畏 有人說孤獨是一種快感，你覺得呢

4 擁有太多停頓，於是 坐下來看看風景 花草們點綴著季節 她們和蜜蜂溝通了兩個世界 因具體而存在，因抽象而鮮活 人們拒絕和蜜蜂討論哲學 而你不同，你的哲學在蜂箱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3

不響 葉海 纏繞著他和她的 是灣仔的霧 和他剛點著的手捲煙 第一支 米紙用力抱緊煙草的纏綿 剛放學的學生匆匆從麥當勞紙袋掏出晚餐 巴士停在紅燈前的嘆息 啤酒清脆的開腔 裝飾了城市朦朧的藍調 第二支 煙草虔誠禱告的火花 喚醒橋底男孩內心的李小龍 突然回頭兩三個電光火石的勾拳 從嬰兒車裏的妹妹眼前略過 妹妹從橋底哭到橋上 橋上踱步講電話的人馬上轉身閃避 圍欄剩下的雞腿骨還粘著肉 一場分不乾脆的手 第三支 煙圈套不牢疑惑在生根發芽 多想學俬家車勇敢地越過雙白線 來個一個俐落的急轉彎 回頭是岸 馬路這邊的婦人 向馬路對面的男人吆喝 讓老伴橫過馬路 氣勢磅 礴 的關懷 和那閃金珠 礴 片 透視黑紗上衣的風韻 不需旁人理解 故人匆匆路過打個招呼 她轉身 橋下看的人在看 橋上看風景的人 只有他 再點一支手捲煙 霧又起了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都是 Walla Walla 峩更 我 從 wine list 中 抽出 𠝹 你頸的玻璃線 —— 叔叔你要 欣賞 我的坦誠 按著 動脈 踞守在台上 質問我 玩這嘢意 卻又不停 在傷口 安插 黑眼蘇珊

你

放紙鷂 是我生來的活 玻璃線 是給我的人設 𠝹 人頸 是我的成人禮 在故事閣內 這本起碼是四角形的 裏面我你 都犯 不著飾演 無知的菇菇

森林浴 施勁超 沿石徑盤繞 朝光的所在前行 人造的梯階招引我進門 探尋紅磚屋的身世 留長髮的小白 引領我們親近赤裸的土地 本來，是白淨的 後來染上自然、難以根除的痕跡 戴黑帽子的男人佇立一旁 凝視一切的發生 伸手，朝向太陽 刺痛陽光。釋出原欲的呼喊 軀幹一寸一寸疲弱 挪進陽光變幻的圈子 短暫放逐靈魂 接納暖光的治療 隨手拾起一塊小葉 仍帶綠的葉子 露出被蟲子嚼咬的空洞 殘損的部分變皺、枯黃、發黑 進行生與死的交接 我撫摸它的缺陷 把它高高舉起 陽光穿過它的遺容，照亮葉脈 生命從手中滑落 流逝如沙

節慶 水盈 新春的豔紅 要我暫忘受傷的鮮血 聖誕禮物變成紅封包 電視賀年節目兀自亢奮 一如往年說起生肖運程 未知我倆生肖是否匹配 揮春四字獨欠天從人願 只有粗略地萬事如意 情人節緊隨其後 花潮洶湧 我拿住一束單思 木棉花盛開的正月 仍未綻放你的心意 也許我會朦朧 在棉絮四散時

北風與太陽 羅浩原 （桃園） 北風吹向穿斗篷的旅人 吹得越厲害，斗篷包得越緊 於是北風狂吹 旅人漸漸凍傷 皮膚發紅 癢痛 最終失溫 產生幻覺 身體炎性 感到燥熱 不由自主地脫下斗篷 凍死在陶醉中 陽光一直照在身上 沒有一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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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骨 徐竟勛 有時我會將全神 傾注到一個力的盡頭 那駢起的雙拇 將會發出指尖的骼聲 讓我幻想血肉的佚失 在夜不能寐，日的盡頭 然後一層層支離 舒展的白千層 開始幻想火的形構 那散落的餘燼，從腳尖襲來 在黑夜中，圍攏整個房間 就像裝滿自己白色的棺木 隨著煮鶴的雨，與焚琴的風 而升起的輪廓與灰燼 終於來到年輪的盡頭 那是另一種支離 自骨頭的燃燒而來 那渴求泅泳的一瞬 思念划過波浪的床 而陌生的明日 拒絕大化的縱浪 潛入旁觀的深淵 而我只消想像 便能成為巨人 存在至死

今日 宋致賢 原來你是這樣觀看 自己的眼睛 眼睛裏有耳朵、鼻子和乾裂的唇 還有雀斑，像碎石子 落在坑坑疤疤的表面 與浪相依 當然也有另一雙眼睛 以及更多的眼睛 你看見很多張臉，每個都是你 與身後的世界 像是重讀一本年少的日記 不甚平整的書沿 褶皺，與黃色的漬 —— 那是飛過的鳥，消散的雲朵 有人鑿穿一條冰川 被你目睹，或是冬末 又下了一場雪 你用很多個日子 把這些放進你的眼睛 裝滿一個又一個 愈來愈小的眼睛 它們都已金黃 於是觀看著這一切的你 被染上一層光 在一個初醒的清晨

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雪山行紀 坎離

體識到頭頂發生的驟變，犛牛如有宿慧一般 立時麇集成群，不再吃草，也不再動彈 在那個為他們接風洗塵的牧人出現之前 靜靜地守候，是群牛之間獨有的冥契

大隱於雪 石頭的語言 靜靜地劃槳，在星雲之下 雪地裏，煙籮小徑宛如一卷幽簾 河谷是走迷蹤步的大師 波紋晃漾，在蜿蜒的糾結中 八方麇集著幽暗的虛擬古船 河流入海，橋溝的船舶卻自海而來

雲層緩緩移動，猶如天空的心電圖 解散遠山的倒影，近乎有月光 成為一道月光，你就永不可被摧毀 必有他鄉，會成為你新的故鄉

雪山之下涉石而過，人、心分過 身體記住湍流，心記住的 是隨浮漚搖漾的柳絮 赤足女人手捧音箱走上懷遠樓 待我穿越雪道，攆走鞋底那粒米 我才知道，音箱之中沒有音樂 卻有一顆顆熟稔、飽滿的米飯 整座鼓樓，寫滿春秋的紙片 散落一地。燈謎猜過，酒令行畢 樓中多少恨，皆已生出白髮 殘影尚不甘心，樓中漁人未到離開時 盛滿一手的溫熱，我捧起飯碗，與月下 漁婆對視，陽台上的暖風，吹濕她的眼 我歡喜她是一株日久彌堅的仙草 而我，也並非一塊沒有情感的石頭

私密序曲

癡狂錄

打開你，其實不必從明天開始， 也不必等到陽光明媚的一天。 沒有沙灘，就從陰天的雪山出發， 荒心落在橋上，與橋相依為命的 是宇宙，而你不等於我。 一曲被抬走，又招回，朝夕之間。 那看似溫和者，在大是大非前異常堅定， 閒日裏對鏡自照，引吭高歌多少曲， 嗓音隨雀語的聲勢而衰弱， 賦格是燈塔，鳳蕭象板是法門， 西塔琴成為通向遠古唯一的秘道。

我總將我們想像成僻靜路徑中 隱藏林後的小屋，不被發現 並不糟糕，卻也遠非寶藏 舞動的指節在蜘蛛網上結滿厚繭 聲音像喉嚨裏的河流，乾涸多年 用一尺傷疤，去典當一寸光陰 手上的戒指，拿來跟忌恨做交換 青春：不明下落。貼片機焊盤上 裝貼你的北方來信，筆跡那樣童稚 卻寫就了徹骨的錯誤 你寄給春天，春天已讀，但未回信 馬背上的鬃毛，是唯一的收信人 聖索菲亞尖頂上的雪，飄飄灑灑 又到了萬古如長夜的季節 一輩子，就像這個冬天 無邊廣大，宛如心腔中的希望

鼓翼的夜鶯籌措抵抗寂靜的語言 時代的廊橋，從古早的洞口取出密鑰 經過算計，誤差被大雪覆蓋 智慧的口徑與鋒芒完全相等

河谷晝顏 潛伏陽光之下，清風為河谷漾出涼意 煦潤之感，在高飽和的自然光譜中明澈可鑒 從無序的草中散見咀嚼聲，是零落的犛牛 正各自俯首進食，雪山對它們是寬容的 山谷言對萬物，向來不偏不倚 體形畸大者，也能消受廣袤陽光的平等覆蓋 與彩虹無異，第一道陰影猶如 嫁接而來的異象，瞬息之間，擊碎疆域的大同 日影線在緩步中涉過河谷，取締牛身的光芒

消雪門楣 地暖上站立的人們，臉色如被勾神 陡然升起的陰影，使他們感到 日照金山更為耀眼，儼然神聖無可比擬 僅憑肉眼，尚不能辨認草木所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7

更加無從體悟，那是一道怎樣的疾風 無情地掠過生靈，經過鏤空的長廊 登樓即是陽台，推門而出，眼見萬古太虛 方位幾近失靈，抬眼望天 手可摘星辰，原是這般滋味 天地都溶化了，有甚麼正悄然突破荊棘 對雪的夢寐，使崚嶒地勢瓦解冰消 天涯只剩蒼茫，萬物共用徒勞之美

今夜我在這裏，而你 又會是哪一種彼在 從腳趾縫到發際線 一場小型諾曼第登陸 而闃寂空聲是古人的自然：自然而然 中庸的蛇，中庸在鋼筋水泥的綠植裏 不像馬，只一頭紮進泥濘

改弦易轍書 亂麻之心，一把草的幽情 蛇竄動，多少年未歸故土 荊棘處處刁難遊屐，嘗試看清前人手跡 那驚為天人的漢字，竟無人與我同泣 撫摸你的手，綿軟如江南來信 詩人的長安，與世人的長安 同在一片牌匾下 身雖老，心未老，無礙入花叢 我們趁著手的餘溫，踏上德先樓 時間倒流，江水並未改變方向 世間罕有知己，你我卻如此投契 流螢寄古賦 從對鏡貼花黃，到對鏡自拍 從活色生香，到中古店裏一盞幽橘 在暗巷的夜霧下，頓生懷古的情愫 唾液容下新奇的菜餚，鼻子吸取木質香水 你的眉尺，亦能輕鬆駕馭紫色妝造 可是一頭牛，那雙錨定黑白的眼 要如何辨認色彩中的是非 不願老去的人，為亙久的價值持續充電 隨電量遞減的，卻是將它攬入心腔的力 夜晚，有時是一方暗藏兇暴的迷魂陣 垂鐘繁響，流螢撲朔而起，掠過五月麥田 沾染泥土的膚色，我們掖緊身衣，只為 尋繹一種不經分裂的可能 水池中心，水與光形塑而成的虛浮 瞬移至眼底深處，孤掌相擊宛如夜歌 流螢自此不再流芳飛舞，所有的老去 都流放在一夜不古的神話之中 走向 當我走向一具胴體 凝冷已不再，唯有無盡的沉默 如注視一棵閒靜的樹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倘若繼續前進，我的浪花 將會十二次擊打欄杆，二次騰起 你若不相信，我就會成為宇宙狂花中 最為愚蠢的那朵，那閃著黯光的綠度母 會重新走向我們，走向 奇跡的發端 雪野終曲 初次相識，你是無相的靈石 峰下跌入嫋嫋炊煙 王陽明七日格竹，一夜高燒 朱熹從此進入失信名單 格物失傳，君子也失傳 然而竹非石，怎會明白石頭的樂趣 你是違抗世間旨意，拒絕前往昆侖的人 你從未篡改你可憐人的身份 一艘隨處梭巡的艦艇 睥睨四海，就能知悉是誰稱你為敵 故人歸去來，痰盂落在你的花園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於是惜字如春 掃去那些塵埃，唯留下窗檻上的蜘蛛網 雄獅並不總以吼叫示人 腳下水潭也從不似高山，相與爭鋒 黑貓趴在欄杆底下，翻湧著人類缺失的思想 更多的浮漚，閒雲野鶴般漂於水面 我與它們各司其職，拒絕成為超驗駭客 天地寬闊，為何仍舊夜長夢多

更正 第75期第120頁

結束一場亞洲之旅返回北新墨西哥 茶師用鑷子細察一顆顆小圓粒， 指出它們之間色澤的差異，然後把碟子 推到一邊。在另一家茶店，老闆娘 用紅茶涮洗一個圓筒狀的茶杯： 我們嗅聞，點頭，從第二杯中啜飲 —— 雪中兔子的腳印開始在我腦中 奔跑。一次宴席上，我吃到一個 類似香腸的東西，被告知，「那是鷄的睾丸。」 兩匹馬依偎在光禿禿的楊樹下。 一個鄰居將水注入橢圓形容器， 可是第二天，沙色馬踢得它噹噹響。 臭鼬和浣熊影跡全無。 終止全球飢餓項目後來怎麼樣了？ 在安徽，被噴砂機磨掉的革命標語 在牆上留下隱約的輪廓。當 一陣風吹動台灣一座松園裏 松枝的芬芳，西薇皺起眉頭，「神風特攻隊 飛行員的最後一夜曾在這裏縱酒淫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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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台灣的松園，指位於花蓮美崙山的松園別館，相傳二 戰後期日本「神風特攻隊」（Kamikaze）曾在此聚會，度過出 征前的最後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