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Issue #64 聲韻詩刊 第64期 - 專題「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Special Feature: “W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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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在苦困中書寫 文宋子江

在香港逐步放寬社交距離措施之際,上海迎 來海嘯般的奧密克戎疫情。強硬的清零措施, 讓升斗市民缺糧少藥,備受煎熬。看到上海市民這 個月來所受的苦難,不難想起香港也曾在不久前經 歷過相似的疫情。從上世紀初以來,兩座城市一直 有各種聯繫,可是互相之間又不容易形成有意義的 溝通。 詩可以是一種間接的表達;讀詩也可以是一種 間接的理解。就在上海封城期間,上海交通大學公 布其組織的「2022 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的入 圍作品,其中有詩作影射上海封城造成的慘劇,有 詩作回應「豐縣鐵鏈女」事件,有詩作探討貧窮、 環保、城鄉、性別、言論等中國內地社會的問題, 還有詩作表達了對烏克蘭戰事的關懷。我們不妨讀 兩首:陳芸靜的〈史記〉和邱碩的〈基輔〉。 陳芸靜的詩作〈史記〉,其題目就已暗示此作 是一種戲仿式的歷史書寫,通過小敘事來刻畫和諷 刺民族精神面貌。詩作先提到武漢疫情的吹哨人李 文亮醫生,接著就提到上海疫情爆發初期一位護士 哮喘病發卻因醫院停診而失救死亡。兩件事荒繆得 無以名狀,甚至紀念與忘卻並無不同,讓人想起魯 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詩作接著就引用了魯迅 的幾篇小說,包括〈藥〉、〈狂人日記〉、〈阿 Q 正傳〉等。最諷刺的是,近年中國尊孔之風再起, 而這新一代「孔孟的子孫」所凸顯的精神面貌,卻 正是魯迅一百年前所諷刺的那樣:思想迂腐、麻木 愚昧。

史記 陳芸靜 兩年前, 一位醫生死了, 寫下〈吹哨〉, 以作紀念。 兩年後, 一位護士死了, 無話可寫, 以作忘卻。 「白菜!包好!包好!」 小栓趁著熱鬧,拼命咳嗽。 狂人趴在電腦前看了半夜, 明天,他接到了請柬: 阿 Q 和吳媽結婚, 生下孔孟的子孫。 邱碩的〈基輔〉是關於近兩三個月的烏俄戰 爭。詩作以下棋的視覺開篇,戰事是由政治家操控 的棋子,發動戰爭是毫無感情可言的。還記得戰爭 爆發初期,內地有些親俄派一片狂歡,還在拿烏克 蘭女性來開玩笑。而在此時,砲彈炸裂,「彈片穿 過我所愛者的頭顱」。末句的「我」非常重要。它 意味著作者擺脫了詩人對自我的執著,他有共情能 力,更懂得從別人的角度出發去思考和感受。 (下轉第 136 頁)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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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64

出版

PUBLISHER

April 2022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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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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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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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64 期

2022 年 4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CURATORS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楊喜盈

JOYCE HEE YING YEUNG

顧問

ADVISORY BOARD

陳國球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1, 136

在苦困中書寫 文

宋子江

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5

14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57

彭依仁/我們乘夜色踱步

58

今文/黃昏下的夫妻報紙檔(大隴街)

59

今文/蘇屋邨荷花樓(2020)

60

鄭點/粉紅色記憶

60

莊元生/眾生

61

區肇龍/秋的興緻

61

鄭潔明/向陽 —— 給被逼遷的橫洲居民

宋子江

為烏克蘭發聲:自由詩人舒夫真高 文

18

鄭政恆

琳娜.克斯騰科(Lina Kostenko)詩十一首 譯

22

宋子江

鮑里斯.赫松斯基(Boris Khersonsky)詩七首 譯

26

鄭政恆

謝爾蓋.扎丹(Serhiy Zhadan)詩十首 譯

33

宋子江

伊亞.吉娃(Iya Kiva)詩七首 譯

37

宋子江

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詩九首 譯

43

宋子江

我乘著火車穿過烏克蘭的原野 文 黃藥眠 整理 劉梓煬

譯介天地 46

羅伯特.柏萊(Robert Bly)詩六首 譯

王深

專欄 角落羅卡 50

創作時空

比妮迪.歐特(Bénédicte Houart)詩十二首 譯

夏簷

思困題壁

洋小漫

62

孔銘隆/執

62

梁惠娟/今天世上所有地方

63

汪長怡/阿努比斯的孩子

63

王崢 ( 美國 ) /黑太陽

64

村正/虛擬

64

邢辰(中國內地)/與花盆的戀愛

64

周鍵汶/野豬賦

65

周鍵汶/人工授粉 —— 致厄俄斯

66

語凡(新加坡)/你的來電

66

沐辛/螞蟻

67

清水/你我它的時區

68

聶添柱/夜襲 —— 忽念許立志而作

68

邢庭嫝/失憶的女囚犯

69

望凝/夜序

69

水先/牆壁上一枚釘子

69

已深/除夕是眾多小死的葬禮

70

陳子鍵/壁虎

70

貝非/太平

71

陳立諾/緣

71

妮子/大圍

71

冬莉/囤積

71

孫銘橋/ Self-portrait

72

張嬋/羅漢果

55

恐懼

72

梁璧君/疫下

55

意興

73

蕭欣浩/兩餸飯

56

秋心

73

葉英傑/返

56

斑馬

74

幻澄/功夫時光

56

阿姆斯特丹的報酬

74

韓祺疇/城市人

56

鴿子園

75

羅樂敏/血與榮光的神話

75

姚慶萬/疫情後的中文卷四

76

周昭亮/機場奏嗚曲

76

夏簷/畫

鄭顯麟


澳門專欄

寄語海風

專欄

讀音

77

鎧鈃/如果時光可以逆流

101

死亡

77

鳶漾/記海邊一夜

102

無人的玻璃瓶

78

邢悅/對岸線 —— 記攝影師 J•K

105

獨行、悼念與灰燼

作業/在清晨,一個女人

106

鹿為

79

甘遠來/尼莫點

109

選擇

79

譚俊瑩/把海浪翻開

110

那天我說我們要帶詩

79

李娟娟/漸

79

李娟娟/街外

80

蔓華/迷失的嚮往

80

熵南/秋別

80

關少曦/歲月,海岸的偷渡客

81

森霖/課本

81

沈蕪/一八六八

82

冼文光/海邊異想開出蓮花

82

雪堇/枝椏說

82

廖紫怡/海與生命

125

自他死後

83

小房/折射

126

一些人

83

小房/圖騰

129

84

幽子/風說、海說

130

搖搖晃晃地坐著

84

玥英/海岸線

133

彷彿一切都是那天開始壞掉的

84

湯俊輝/錢納利的嘆息

134

好看 II

85

祁紫/以海為名

85

洛書/回溯

78

盧真瑜

影像

梁山丹

113

六月,天空下著去年的雨

114

雨夜等外賣

117

夜底

118

不上街的日子

121

喂……好耐冇見

122

剩下的一切 詩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86–87

Oliver Farry / Keep Clear [photography]

88

Andre Magpantay / City Walls

88

Hunny Laurente / Seawall

89

Matt Turner / Erotic Wall

90

Vinci Yung / Zaai6Sing4

90

Aiden Heung / Fixing the Wall

91

Marsha McDonald / A Sutra in Denmark for Hong Kong

92

Lamberto E. Antonio, trans. Ramzzi Fariñas / Bridge, Not Wall

92

Low Kian Seh / I Painted a Scene to Remind Me of Where I Cannot Go

93

F. Jordan Carnice / My Father Loves to Build Walls

93

David W. Landrum / The World’s Three Longest Walls

94

Andrew Barker / Flint: On Mother’s Father’s Mother

95

Andrew Barker / 666: A Devil’s Sick of Sin

96

Eric Abalajon / Trailing after Trucks

96

Eric Abalajon / Shelter

97

Sonia FL Leung / Times Like These

97

Wendelin Law / Fān Qiáng 翻牆

98

Jason S Polley / Between the Blinds or A Squinting Cast of the Eye Or Every Angle is Not Amblyopic or Eyeless in Gaza or Privacy as Theft or The Valley of the Masks

99

Oliver Farry / Birds on a Wire [photography]

胡世雅

梁莉姿

影像

影像

杜錦榮

梁山丹


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文宋子江

時候聽過不少改編成中文的「前蘇聯」民 歌,最著名的烏克蘭民歌〈哥薩克奔赴多 瑙河〉也是其中一首。那時還小,毫不了解烏克蘭 的地緣政治。此時,俄羅斯發動戰爭侵略烏克蘭,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動員全國力量,號召平民百姓 拿起武器上保家衛國。我在社交平台和新聞報導上 都看到不少烏克蘭人準備上戰場,他們和親友道別 的場面特別令人感動,即使不懂烏克蘭語,也知道 他們在表達怎樣的情感吧。我看到一張新聞圖片, 圖片中有一對烏克蘭情侶,大概只有二十多歲吧, 他們正在道別。這張圖片讓我想起了〈哥薩克奔赴 多瑙河〉這首民歌,開頭兩句中文歌詞特別令人感 慨: 哥薩克出發上前線 我向愛人說再見 此時此刻,除了關注戰爭局勢,不妨觀其歷史和文 化的一面側影,回顧烏克蘭詩歌的歷史,看看這個 民族的詩歌在無比艱難中追求自由的歷程。 許多烏克蘭文學史學者將烏克蘭詩歌追溯 至基輔羅斯時期(公元九至十三世紀)。目前為 止,學界的文學考古發現東正教聖徒鮑里斯與赫利 (Saints Borys and Hlib)所著《往年紀事》(公元 十二世紀)中收錄了第一首古烏克蘭語詩作,著者 不明,但是該詩的句法特點和拜占庭讚美詩相似, 講究句法平行,並不斷重複某個詞以串連起整首 詩。這段時期的古烏克蘭語詩歌的形式,顯然是伴 隨著大量的宗教經文翻譯而來。基輔羅斯時代的抄

經士同時擔任翻譯工作,非常熟悉讚美詩的結構和 古希臘詩學,然而翻譯上的限制反而促成詩歌形式 進一步發展,開始脫離拜占庭讚美詩的嚴謹形式, 至今發現的文獻顯示,有時甚至會放棄尾韻。詩歌 形式上的解放令民歌得到一定程度的發展,並催生 了基輔羅斯時期最重要史詩《伊戈爾遠征記》(約 1187年)。十九世紀末烏克蘭詩人和學者伊凡.弗 蘭科(Ivan Franko)指出,從句法和形式兩方面來 看,《伊戈爾遠征記》中的詩句具有教會讚美詩以 及民歌兩方面的特點。然而,儘管學界不斷努力, 縱使有各種猜測,卻未能核實到十四至十五世紀的 古烏克蘭語詩作。 十六世紀,今屬烏克蘭的地區進入哥薩克時 期,出現了許多東正教兄弟會修道院學校,詩歌寫 作是必修課之一,學生有機會學習以古波蘭語詩歌 為基礎的詩歌形式,甚至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詩歌 形式方面的知識。在此基礎上,兄弟會詩人創作了 大量的古烏克蘭語詩歌,儘管模仿痕跡明顯,有著 不少陳腔濫調。大部分詩人用拉丁語、波蘭語或古 斯拉夫語寫作,詩作比較強調形式上的統一。小部 分詩人突破了兄弟會詩歌形式上的掣肘,吸納了更 早期烏克蘭民歌的特點,追求更加自由的詩歌形 式。在這段時期追求詩歌形式自由的背景下,許多 烏克蘭民歌誕生了,包括上文提到的〈哥薩克奔 赴多瑙河〉誕生了,作者是希門.克林莫夫斯基 (Semen Klymovsky)。此外,烏克蘭民歌還為烏 克蘭詩歌在十九世紀進入浪漫主義時期鋪平了道 路。 十九世紀上半葉,烏克蘭詩歌蓬勃發展,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塔拉斯.舒夫真高(Taras Shevchenko)畫像 畫家:伊萬.克拉姆斯柯伊(Ivan Kramskoi)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緬懷哥薩克時期的英雄,又表達對未來的悲觀。 詩人不僅有意識地運用烏克蘭民語(vernacular Ukrainian)寫作,而且比過去幾個時期更願意接 受烏克蘭民歌的影響,並從中吸納了「柯羅蜜卡」 (kolomyika)民歌的節奏特色。「柯羅蜜卡」詩 歌形式通常分成兩行,每行十四個音節,每行的音 步節奏均為「四—四—六」,韻式不一。更重要的 是,烏克蘭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表現出強烈的民族 主義意識,特別是紮根於基輔的詩人群體。這段時 期最具影響力的烏克蘭詩人是塔拉斯.舒夫真高 (Taras Shevchenko),他參與組織了「濟利祿及默 多狄兄弟會」,密謀推動社會改革,追求公義、平 等、自由等價值觀。舒夫真高的努力在兄弟會的其 中一條改革路線上得以彰顯:讓各斯拉夫民族有權

這首詩流露出詩人臨終之時對生命思考,它流露出 真誠的家國情懷,對自由的渴望,以及他對烏克蘭 人民的寄望與關懷。有時候,詩在一定的歷史和個 人語境中,能夠讓人感到它可以超越個體、生死、 家國和時間,邁往一種永恆的境界,〈遺囑〉便是 這樣一首偉大的作品。 十九世紀下半葉,烏克蘭文學上最顯著的發 展是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小說,而詩歌則進入相對 沉寂的階段,除了一些模仿舒夫真高的浪漫主義詩 作,就是一些受現實主義啟發的詩作。從文學風格 時期化的角度來看,烏克蘭文學和歐洲許多國家的 文學發展幾乎同步。事實上,受現實主義啟發的作 品,內容往往是描寫人民生活的苦況、鼓勵人民奮 鬥,描寫比較直接,缺乏抒情的特質,而在形式方

發展其語言和文化。其時沙俄帝國禁止當地民眾用 烏克蘭語教學和寫作,舒夫真高致力於推動烏克蘭 語言和文化,一方面以烏克蘭民語寫作,一方面引 入「柯羅蜜卡」民歌的節奏,有利於烏克蘭民語在 各區傳播。他的長詩〈夢〉對沙皇進行了尖銳的諷 刺,這首詩的外洩導致詩人被捕繼而被流放。他於 晚年獲准回到烏克蘭,生前留下〈遺囑〉:

面則仍然採用「四行一節、隔行押韻」的老一套, 詩行上較為講究以音步為基礎的節奏經營。在十九 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上文提到的伊凡.弗蘭科所 著的抒情詩集《枯葉》以及萊莎.烏克蘭卡(Lesia Ukrainka)的詩劇才打破此局面。更難得的是,烏 克蘭卡在詩劇中以古諷今,其作《巴比倫之囚》以 巴比倫的囚徒暗喻被沙俄帝國壓迫的烏克蘭人民。 她還在《卡桑德拉》以木馬屠城的悲劇影射烏克 蘭,透過女主角之口鼓勵人民不再冷對自己國家的 命運。在形式方面,她也大膽採用五步抑揚格,驚 艷一時。 二十世紀初,烏克蘭詩歌受俄國和波蘭象徵 主義詩歌的影響,開始迎來它的現代主義時期,詩 人米科拉.禾洛伊(Mykola Voronyi)還發表過烏克 蘭現代主義宣言,許多詩人也在集中在以「為藝術 而藝術」為宗旨的《烏克蘭之家》文學雜誌發表帶 有現代主義特點的作品,但是影響力均不足。到了 1920年代初,烏克蘭詩歌才迎來一波百花齊放的文 藝復興:象徵主義、現代主義、實驗主義、未來主 義、新古典主義、個人抒情、歌頌無產,以烏克蘭 東部和西部各大城市的文學雜誌為陣地各據其位。 帕夫洛.蒂奇納(Pavlo Tychyna)和博格丹.伊格 爾.安東尼奇(Bohdan Ihor Antonych)是這一波 文藝復興中最顯著的詩人,他們開始採用更自由的 詩歌形式,而且意象更顯驚艷,對各個陣營的詩人 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他們的詩作在1910年代末到

我死後,請把我安葬 在我深愛的烏克蘭 請把我的墓碑高高地豎立 在遼闊的烏克蘭平原上 讓我看著無盡的草原 和激越的第聶伯壁岸 讓我聽著怒吼的河流 帶著敵人的鮮血 奔向藍色的海洋 我繼而與草原和山巒永訣 讓他們自由翱翔 直至我與上帝同在 再行祈禱……但是在那一刻到來之前 我對上帝一無所知 噢,把我安葬吧,然後站起來 掙脫沉重的枷鎖 以暴君的鮮血 澆灌你獲取的自由 在新的大家庭裏 在自由的大家庭裏 在柔聲細語中 再把我記起

1920年代甚至過早地萌生出超現實主義的意象: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不要看似溫柔 帕夫洛.蒂奇納 不要看似溫柔 如此盛開的蘋果花 如群星熟如麥芒 我會感到悲傷 不要撫摸如絲 獵鷹的光芒 如日出時盛開的玫瑰 迎來晴好的天氣 日出醞釀著風暴—— 那裏會再次落淚! 母親先醒來,然後是父親: 她在哪裏?我們的小燕子。 我在這裏,在花園裏,在長椅上, 在金盞花叢中…… 我要向他們說甚麼呢?「一切如此清澈: 如此盛開的蘋果花。」 杯子 博格丹.伊格爾.安東尼奇 綠色光臘樹、鐮刀、群馬 男孩貼在玻璃窗上 春光傾倒在銀杯子裏 既緋紅,也透明 男孩熱切渴望一把鑰匙 他要打開春天之門 忽然陽光跳出草叢 如受驚的小馬 可惜,在這一波烏克蘭文藝復興中,只有少數人熬 過1930年代。眾所周知,1910年代末到1920年代 初,烏克蘭獨立成國之後,又被紅軍推翻,成立了 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並成為蘇聯創始國 之一。到了1930年代,在蘇聯史達林主義的毀滅性 統治下,一方面,農業集體化造成的可怕的烏克蘭 大饑荒,另一方面史達林大肅反也迫害了許多不符 合蘇聯官方文學方針的作家。小部分烏克蘭詩人逃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亡到華沙、布拉格、甚至北美的詩人,在第二次世 界大戰後成為離散烏克蘭詩歌的先行者;其餘留在 烏克蘭的詩人不是死於大饑荒就是死於政治迫害, 只有極少數存活下來。無論如何,基本上,這一波 詩人對現代主義的探索被殘酷的現實中斷了。其 後二十多年,活下來的詩人,包括上文提到的帕夫 洛.蒂奇納,以及一些更年輕的詩人,都只能寫共 產黨要求他們寫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詩歌,蒼白無 趣,空洞無聊,缺乏詩質……相信熟悉中國現代詩 歌史的朋友對類似的詩歌發展應該不會陌生。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世界進入冷戰時 期。史達林於1953年逝世,赫魯曉夫隨即推行去史 達林化的運動,實行有限度的自由化政策。烏克蘭 文學在此背景下,在有限的空間裏得到復甦,六○ 一代(shistdesiatnyky)迅速崛起,代表人物有琳 娜.克斯騰科(Lina Kostenko)和瓦希爾.西蒙寧 科(Vasyl Symonenko)。當時過於年輕的他們不 滿老一輩作家屈服於極權,銳意探索社會主義現實 主義教條之外的文學風格。1960年代中,六○一代 遭到蘇共作家的一波猛烈攻擊,基本上就偃旗息 鼓了:有些詩人投靠了蘇共;有些詩人主動陷入沉 寂;有些則繼續參與烏克蘭異見分子運動,繼而遭 到逮捕和迫害,多人死於勞教集中營。無論如何, 學界普遍認為六○一代在地下詩歌的傳播、抵抗蘇 俄沙文主義和俄羅斯化方面有其貢獻。有了六○一 代作為前車之鑒,許多比他們更年輕的詩人懂得了 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對於詩歌風格和內容的探索更 為謹慎。即便如此,他們詩歌中烏克蘭精神的星星 之火也被勃列日涅夫一波鎮壓而撲滅了。 在冷戰時期,雖然烏克蘭國內的詩歌發展不如 理想,烏克蘭離散詩歌卻再度百花齊放。六○一代 的出現的同時,博格丹.博伊楚克(Bohdan Boychuk)和喬治.塔納斯基(George Tarnawsky)創 建紐約派,聚攏了一群活躍於紐約的烏克蘭離散詩 人。上一輩特別是定居在加拿大的離散詩人,多以 緬懷故土或人離鄉賤為主題,而紐約派則轉而書寫 其離散的身分以及探索終結離散的可能性。紐約派 成員建立出版社,創建《新詩》雜誌,更吸納了紐 約以外甚至北美以外的離散詩人。紐約派沒有統一 的詩歌藝術宣言,詩歌風格也多種多樣,超現實、 非詩化、情慾化、智性化,不一而足。紐約派的連 續活躍期長達約二十年,直至《新詩》雜誌於1971 年停刊。1980年代中,博伊楚克再度歸來,聯合詩 人瑪麗亞.瑞瓦考維茨(Maria Rewakowicz)創立


《當代》詩刊。蘇聯倒台後,烏克蘭人民開始爭取改革運動,並最終脫 離蘇聯獨立。1990年,紐約派聯合烏克蘭作家協會,在紐約和基輔兩地 出版文學期刊《世界》,直至1999年停刊,紐約派才停止作為一個群體 而活動。二十一世紀初,瑞瓦考維茨仍致力於編輯出版紐約派詩選,留 下足跡,啟發後人。 1980年代,政治環境稍微寬鬆,契爾諾貝爾核洩漏事件震驚全國, 烏克蘭國內的地下文學運動(Samizdat)走上地上,出現了更具實驗性 的後現代詩歌群體,如Bu-Ba-Bu、LuHoSad、Propala Hramota等,均 較長壽。其中,我覺得Bu-Ba-Bu特別值得介紹,他們對當代烏克蘭詩 歌、藝術、音樂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同時期背離傳統寫法的實驗性 詩人多受其啟發,可稱為Bu-Ba-Bu一代。嚴格來講,Bu-Ba-Bu屬於一 個詩歌表演群體,詩人尤里.安德魯科維奇(Yuri Andrukhovych)、奧 勒桑德.伊萬內茨(Oleksander Irvanets)和維克托.內波拉克(Viktor Neborak)三人登台誦詩,有著獨特的舞台和服裝設計,更有大型樂 隊、合唱團、交響樂團共襄盛舉,其表演猶如搖滾歌劇,曾一連幾天讓 基輔歌劇院座無虛席。他們的詩作則呈現強烈的後現代⚠主義「襲仿」的 特點,其宣言式詩作〈A DRUM-TYMPANUM〉無法翻譯成中文,讀 其英譯大概也可見一斑: A DRUM-TYMPANUM (a sonnet uttered by the Flying Head) —Paint a BABE naked BLUE with lips the day looks BA BU in dithyraMBs Bu taBOO Put your teeth in BUBABU poetry grows from hunchBAck work a BAttle with money in the hump and BUBABU will BE reBEllion your head’s feeble from alphaBETs the BArd Bursts with his labia lips what the world hisses with the theater screams you’ll play a poem that’s worth it all you’ll end up in Paradise (or Paris) BU to death eternity BU and BU and BA and BUBABU (Translated from Ukrainian by Michael M. Naydan) Bu-Ba-Bu詩的「襲仿」的特色在伊萬內茨的〈愛!〉中更加突出。活

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烏克蘭詩人禾洛迪米爾.索秀拉(Volodymyr Sosiura)曾寫過一首民族主義詩作,題為〈愛烏克蘭〉。這首詩曾在烏 克蘭反納粹集會上得到傳唱,詩人也因為這首詩受到蘇聯官媒的嚴厲批 評,甚至間接導致他的太太被監禁六年。伊萬內茨將索秀拉這首詩「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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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如下: 愛! 奧勒桑德.伊萬內茨 愛奧克拉荷馬!夜晚和晚餐 如愛你父母如此一般平等 愛印第安納。以同樣的方式 愛北達科塔和南達科塔 愛阿拉巴馬,火焰紅光 愛她,無論快樂或憂愁 記得要愛愛荷華、加利福尼亞 還有長滿棕櫚樹的弗羅里達 時髦少女啊!藍眼睛又如何 身體缺陷又如何 若你不再愛內華達 你的愛也不再愛你 男人啊!你不得不愛 亞利桑那的田野,阿拉斯加 和內布拉斯加誘人的廣袤 比你愛你的愛強烈一百倍 這分愛比陰唇的誘惑更強烈 在你靈魂深處孕育永恆 愛維吉尼亞如同愛維吉尼亞吳爾芙狼 還有記得要愛——愛奧克拉荷馬! Bu-Ba-Bu一代脫離傳統的實驗性創作,免不 了受到老一輩保守派的批評,特別是語言排字上的 變異和大膽的性意象,但是他們的寫作卻又廣受年 輕人的歡迎。當年的一代年輕人今天已成為烏克蘭 詩歌的中堅力量。雖然他們並不一定跟隨Bu-Ba-Bu 一代創作充滿實驗性的詩歌,但是對他們來說,無 論是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所鼓吹 的民族主義,還是俄羅斯向獨立成國後的烏克蘭散 播的歷史民族主義,兩種舊的語言和詩歌風格也許 都不能讓他們寫出表達心聲的詩作。當代烏克蘭詩 人自然要尋找新的詩歌美學,讓他們帶著烏克蘭的 文化根源,在複雜的雙重民族主義的框架之外探索 更自由的定位和身分。 2013年尾,烏克蘭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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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簽署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協定,引發席捲全國 街頭抗爭,爆發邁丹革命(或稱「歐羅邁丹」 Euromaidan),後來進一步引發烏克蘭政府軍和克 里米亞地區親俄分子之間一直延續至今的武裝衝 突,再進一步演化成今年2月俄羅斯正式進軍侵略 烏克蘭。戰爭,毫無疑問,是邁丹革命至今烏克蘭 詩歌的最重要主題。正如Bu-Ba-Bu一代,今天烏 克蘭詩人在社會上有著強大的影響力。據說,謝爾 蓋.扎丹(Serhiy Zhadan)近年的新書發布會甚至 有多達二千人參加。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和扎丹分別在國內外以詩響應邁丹革命以 及其後的戰爭,除了寫作也切實地通過各種活動支 持烏克蘭抵抗親俄武裝的炮火和俄羅斯的侵略。 卡明斯基1977年生於蘇聯統治下的敖德薩一 個猶太人家庭,早期以俄語寫作。1993年,迫於烏 克蘭國內的反猶主義,他和家人向美國尋求政治庇 護,移居美國。其後,他主要用英語寫作,其詩除 了思考本人的聽障,亦關懷故土。卡明斯基寫下詩 作〈快樂地活在戰火紛飛時〉,在戰爭爆發時,促 使身處和平的讀者反思自己與戰爭的關係: 快樂地活在戰火紛飛時 伊利亞.卡明斯基 當他們轟炸別人的房子,我們抗議 但不足夠,我們反對, 也不足夠。我躺在 床上,床邊的美國 正在陷落:看不見的房子,一座一座又一座 我拿一張椅子到屋外,坐在陽光下。 已經六個月了 災難統治著這金錢的房子 在金錢的街道,在金錢的城市,在金錢的國家 這偉大的金錢之國,我們(原諒我們吧) 快樂地活在戰火紛飛時 他人在戰火中隨時都可能失去生命,我們又怎麼無 愧地享受和平呢?這首反戰詩顯然只有身處烏克蘭 國外才可能寫成了。多年來,卡明斯基擔任國際著 名文學雜誌的編輯,包括《Poetry International》和

《Words Without Borders》,組織策劃過關於烏克 蘭的專輯,翻譯引介當代烏克蘭詩歌。 與此同時,扎丹走上街頭支持邁丹革命,他被 打得頭破血流的照片廣為流傳。扎丹1974年出生於


頓巴斯地區,後定居哈爾科夫。扎丹在政治上非常活躍,曾參加2004年 反貪腐和反選舉舞弊的橙色革命。2013至2014年的邁丹革命後,他又多 次前往頓巴斯東部的前線為衛國軍人打氣,更組織「謝爾蓋.扎丹基金 會」為前線提供人道主義支援。戰爭也是扎丹詩歌中最重要的主題,類 似的詩實在比較多,不如看一首他近日寫的詩作。俄羅斯近日對烏克蘭 的第一次空襲,扎丹以破碎的詩句寫下一位女子迂迴穿過街道: 第一次空襲 謝爾蓋.扎丹 街道。一位女子迂迴穿過街道。 她停下。在蔬果店前 她猶豫。 一定要買麵包?沒有了——足夠嗎?——不夠 麵包? 今天一定要買麵包嗎?還是—— 明天再買?—— 她猶豫。 她盯著。她盯著手機。手機。響了。 母親。她對母親說:媽媽! 沒聽媽媽說甚麼 她大喊。 在蔬果店的玻璃窗前;又朝著蔬果店的玻璃窗 大喊 彷彿朝著玻璃窗上的自己 大喊。 拍著手機。 迂迴穿過街道,大喊 朝著她看不見的——難溝通的—— 母親。 眼淚。眼淚,再也沒有機會 原諒 她的母親了。忘記 麵包。 忘記。麵包和世上每一個活著的事物。把它拋棄。 把它留下。獨自。 那個早晨 開始了。第一次空襲。 破碎的語言既影射了戰時街道上充滿障礙,也映射了這位女子凌亂慌徨 的內心世界。不難想見,這位女子的母親也許就在這第一次空襲中喪生 了。報導(一位女子迂迴穿過街道)、記憶(俄羅斯對烏克蘭第一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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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理解(戰爭對人民帶來的災難),這首戰爭 詩的刻劃看似偏淡,卻帶有這三股沉重的力量。 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1985年 生於頓巴斯地區一個煤礦工人家庭。2014年,其出 生地受戰火摧殘,她不得不帶著家人移居基輔。 她親身體驗了戰爭的殘酷,在某種程度上她的詩也 代表著當時大量撤離頓巴斯地區人民的心聲。讀她 的詩集《頓巴斯的杏果》,能夠感受到戰爭無孔不 入,公共與個人,歷史與當下,生人與似無,無遠 弗屆,這是戰爭令人十分恐懼的地方。在烏克蘭國 內,雅金楚克的詩作〈老死的〉是近年較著名的一 首以戰爭為主題的詩作: 老死的

當年撤離頓巴斯地區的詩人還有伊亞.吉娃 (Iya Kiva)。伊亞.吉娃生於頓涅茨克,是烏克蘭 人、俄羅斯人和猶太人的後代,用烏克蘭語和俄語 寫作,還將俄羅斯、波蘭和白俄羅斯等國家的文學 作品翻譯成烏克蘭語出版。某種程度上,她複雜的 語言背景反映了烏克蘭縱橫交錯的文化版圖。可想 而知,烏克蘭文化身分是一個十分複雜的議題,不 宜妄斷,但是我們還是能從她某些詩看到俄羅斯文 化的影響,例如以下這首無題詩,就呼應了俄國詩 人鮑里斯.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的詩〈二 月〉。拙譯伊亞.吉娃的詩如下: 這具棺材留給你,孩子啊,別害怕,躺下來, 把那枚叫做生命的子彈緊緊地握在拳頭裏。

魯芭.雅金楚克 祖父和祖母去世了 他們死於同一天 同一個小時 同一個時刻—— 人們說,他們是老死的 他們的母雞 山羊和狗都死了 (貓不知跑哪去了) 人們說,牠們是老死的 他們的房子崩塌了 他們的草房毀壞了 他們的地窖被泥土掩埋了 人們說,它們是老死的 他們的孩子來把他們安葬 奧爾嘉懷上孩子了 謝爾蓋喝醉了 桑妮雅只有三歲 他們都死了 人們說,他們是老死的 寒風用枯葉把他們埋葬 祖父、祖母、奧爾嘉、謝爾蓋和桑妮雅 他們都是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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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相信死亡,看,十字架是錫箔紙做的。 你聽到嗎?所有鐘樓的舌頭都被扯掉了。 我們不會忘記你,相信我們,相信我們, 相信…… 相信如同鮮血從你衣袖的縫間流下, 頌唱、祈禱、聖詩在你的喉嚨腫成一塊 在這該死的嚴冬,所有人都一身卡其色, 取來墨汁吧,二月在啜泣。 蠟淚留到桌面上,燒著,燒著…… 伊亞.吉娃自然而然寫了許多關於戰爭的詩。從她 的個人經歷可知,戰爭確實深刻地影響著她的命 運。但是,除了引吭高歌的戰爭詩,她還結合自己 的個人經驗,書寫更加普世的情感: 用嘴含著沉默的鋼針 用白縫衣線編織詞語 被口水淹沒時低聲嗚咽 以防尖叫時吐出血絲 用舌頭墊著語言的開水 漏洞百出如生鏽的水桶 修補仍然有用的器皿 重新接起斷了的十字架 如在醫院用繃帶包紮傷口 學會尋找生命的根源 而生命仍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以上這首詩正是關於不可言說的痛苦。即使我們生 活在和平的時代和地區,也會感受到許多不可言說 的痛苦。人類相同的情感,正是互相理解的基礎。 我們也可以讀伊亞.吉娃的詩,想想自己的和平, 想想遠方的戰火,想想大家有著怎樣的不可言說的 痛苦,也許會更理解何為快樂。 近年,詩人、譯者和編輯努力促成兩本烏克蘭 戰爭詩選英譯出版,即《Letters from Ukraine: Poetry Anthology》和《Words for War: New Poems from Ukraine》。這兩本詩選收錄了許多令人反思戰爭 和人性的詩作。其中鮑里斯.胡門尤克(Borys Humenyuk)是前線軍人,讀他直接描述戰爭的詩,實 在令人震撼: 清理武器 一次又一次地清理武器 把發出惡臭的抹上去 用身體為它擋雨 抱著它猶如抱著嬰兒 雖然你從未抱過嬰兒—— 你只有十九歲,無妻無兒—— 武器成為你的親人 你就是武器,武器就是你 挖下一條又一條戰壕 用手挖著珍貴而憎恨的泥土 每一下都直抵靈魂 牙齒磨著泥土 沒有,永遠不會再有 爬進泥土猶如爬進母親的子宮 感到溫暖舒適 你從未感到如此接近 你就是泥土,泥土就是你

烏克蘭詩歌從中世紀艱難起步,通過吸納民 歌的特點,不斷追求形式上的自由。從十九世紀浪 漫主義時期到蘇聯時期,烏克蘭詩人對詩歌藝術的 探索、對詩歌風格自由的追求,因一次又一次地被 沙皇俄國和蘇聯打壓而中斷。此刻,俄羅斯軍隊逼 近烏克蘭首都基輔,亦有傳基輔市內發生槍戰和爆 炸。網路上,烏克蘭反戰詩滿天飛。自二十一世紀 以來,烏克蘭詩人那來之不易的擺脫雙重民族主義 框架的機會,是否會再度被戰火或者俄羅斯統治中 斷呢?烏克蘭國外是否會再出現如曾經的紐約派般 的離散詩人群體呢?在遙遠或不遙遠的未來,在終 於擺脫俄羅斯的威嚇、侵略甚至統治後,在烏克蘭 再度重光之時,去國的詩人是否有機會如當初紐約 派般,與留守的詩人聯合起來創立一本詩刊,舉辦 一場詩歌朗誦會?在新聞圖片中道別的花束般的戀 人,是否會在自由的陽光下重聚? V

【編者按】 本文刪節版曾刊登於《端傳媒》,題為〈詩在烏克蘭:過去與 此刻,你就是武器,武器就是你〉: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0227-culture-poetry-ukraine-war/

讀者也可以關注和收聽「四季讀書會」podcast第一季第一集, 黃淑嫻和宋子江對談「烏克蘭的詩歌」:https://www.buzzsprout. com/1951938/episodes/10201530

射擊 即使在夜裏,看不見敵人的臉 即使夜把敵人隱藏,也把你隱藏 夜擁抱著每一個人,視如己出 你身上有火藥的氣味 手上、臉上、頭髮、衣服、鞋子—— 無論洗多少次,都有火藥的氣味 都有戰爭的氣味 你身上有戰爭的氣味 你就是戰爭,戰爭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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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為烏克蘭發聲:自由詩人舒夫真高 文鄭政恆

芸 芸 烏 克 蘭 詩 人 中 , 舒 夫 真 高 ( Ta r a s Shevchenko, 1814–1861)是尤其著名的代表 人物。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的《民 族的重建:波蘭、烏克蘭、立陶宛、白俄羅 斯,1569—1999》(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s: Poland, Ukraine, Lithuania, Belarus, 1569-1999 )中介 紹他說:「舒夫真高是個出眾的人物,他是農民的 兒子,見識過維爾紐斯和華沙,他也是農奴畫家, 他的藝術令到聖彼得堡的賞識者為他贖回自由之 身,他是一位自由的詩人,確立了現代烏克蘭文學 語言的文法和文雅。」 從以上這段話,我們找到閱讀舒夫真高詩歌的 理由。本文引用的舒夫真高詩作,見戈寶權、張鐵 弦等譯《謝甫琴科詩選》(1983年上海譯文版)。 1814年3月9日,舒夫真高生於烏克蘭基輔省莫 林采村的農奴家庭,父母已是貴族地主恩格爾加特 (Engelhardt)的農奴。舒夫真高自幼失去父母, 成為孤兒,但他也學會了讀書寫字,也喜歡繪畫。 1831年,舒夫真高隨地主到了聖彼得堡,為畫 匠當學徒。1835年,舒夫真高的美術才華被同是烏 克蘭人的帝國美術學院學生索申科(Ivan Soshenko) 發現,1838年,畫家勃留洛夫教授(Karl Briullov) 將自己所畫的詩人茹科夫斯基(Vasily Zhukovsky) 肖像畫拍賣,所得金錢換取了舒夫真高的自由。 舒夫真高贖身了,迎來十年的自由歲月。舒夫 真高進入帝國美術學院,跟勃留洛夫習藝,一方面 畫藝日進,獲獎不斷。另一方面,舒夫真高大量閱 讀古代、外國、俄國和烏克蘭的文學作品,也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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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1840年,舒夫真高的第一本詩集《科布查歌 手》(Kobzar)出版,當中有八首詩:〈我的歌 啊,我的歌〉(My Thoughts, My Thoughts, You Are My Doom)、〈佩列本佳〉(Perebendya)、〈卡 泰林娜〉(Kateryna)、〈白楊〉(Poplar Tree)、 〈黑色的眉毛,褐色的眼睛〉(Why Should I have Black Eyebrows)、〈致奧斯諾維亞年科〉、(To Osnovyanenko)、〈伊凡•波德科瓦〉(Ivan Pidkova)、〈塔拉斯之夜〉(Taras’s Night) 。1844年,〈科布查歌手〉再版,加入了長詩〈海 達馬克〉(Haydamaky)。 1844年,舒夫真高在聖彼得堡寫了長詩《夢 境》(Dream),為烏克蘭和受壓迫的農民發聲, 正如保羅·庫比塞克(Paul Kubicek)在《烏克蘭 史》(The History of Ukraine)指出,「他的詩

歌,為烏克蘭和受壓迫的農民的社會正義發聲,使 他成為許多烏克蘭人的英雄和榜樣。 然而,令舒夫 真高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對烏克蘭身分的定義超越 了語言。 這包括明顯的政治色彩——烏克蘭人對自 由的熱愛,哥薩克人就是例證,相對於渴望奴役他 人的帝國主義俄羅斯。」 詩作〈夢境〉的引子,針對為非作歹的人,坐 實了全詩的批判之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他們的路程也很寬廣: 這個人修建著,那個人在破壞, 這個人用貪婪的眼光


向四外瞧著土地, 想把它強奪過來, 好帶到墳墓裏去。 有的人在打紙牌的時候, 要把他親家的錢財掠奪精光。 有的人在背地裏磨刀, 想要殺害親兄弟。 詩作轉入詩人的夢境,詩人隨著一隻貓頭鷹升向空 中飛翔,離開了大地,從天空中發出慨嘆,由於在 高空,詩人可以宏觀地看悲慘的烏克蘭: 別了,親愛的家鄉, 你這悲哀和哭泣的地方! 我把我的痛苦,劇烈的痛苦 藏到雲端裏去。 是你在呻吟嗎?烏克蘭啊, 像一個可憐的寡婦那樣! 在霧氣彌漫的深夜裏 我將飛到你這兒來。 悄悄地說出我傷心的話語, 為了和你商量商量, 我將像清新的露珠一般 在午夜裏下降。 我們要交談一番, 當清晨還沒有來臨, 你的孩子們還沒有 向敵人沖去的時候 。 再見吧,親愛的家鄉, 我貧困的故鄉!…… 把孩子們撫養大吧, 上帝那兒永遠存在著真理! 詩人在飛,望見美麗廣闊的烏克蘭自然大地,但人 間的社會現實卻形成對照,十分殘酷,不幸的人民 貧窮,追求改革的十二月黨人和政治犯遭流放。詩 人從烏克蘭飛到聖彼得堡,甚至飛到皇宮,詩人順 理成章,激烈地批判政權的核心,諷刺沙皇尼古拉 一世(Nicolas I)及皇后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芙娜 (Alexandra Feodorovna),也追溯彼得大帝(Peter I

the Great)奪取烏克蘭,凱薩琳二世(Catherine II the Great)令烏克蘭農民成為農奴,又終止札波羅 結的哥薩克軍團(Zaporozhian Cossacks Army), 斷送了許多孤兒寡婦。烏克蘭哥薩克鮑魯勃托克

(Pavlo Polubotok),因向彼得大帝尋求更大的自 主權利而被捕,關入彼得保羅要塞(Peter and Paul Fortress),餓死於獄中。從空間的飛翔到歷史的回 顧,詩人彷彿讀著烏克蘭一頁頁的悲哀歷史。最 後,詩人驚醒了,這是一場可怕而野蠻的夢。 〈夢境〉一詩尖銳,為舒夫真高帶來沉重代 價。1846年,舒夫真高在基輔結識歷史學家科斯托 馬羅夫(Nikolay Kostomarov)。後者是秘密政治 團體「聖西里爾與美多德兄弟會」(Brotherhood of Saints Cyril and Methodius)的創立者之一,據 庫比塞克《烏克蘭史》所說,聖西里爾和美多德兄 弟會是「一個秘密社團,成員討論諸如廢除農奴 制、新聞自由和斯拉夫民族自由聯盟等激進思想。 這樣的圈子,通常受到社會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啟 發,在帝國的其他大城市比比皆是。毫不奇怪,他 們沒有得到沙皇的好感,沙皇派他的秘密警察潛 入,並逮捕他們的成員。」 1847年,舒夫真高、科斯托馬羅夫及其他成員 被拘捕。由於舒夫真高的《夢境》等詩歌被搜出, 他被押送到聖彼得堡,重判十年流放,沙皇尼古拉 一世更在判詞中加入「嚴加監視,褫奪寫作及繪畫 的權利。」在牢房中, 舒夫真高寫下一組出色的詩 作《在單獨監禁中》(In Solitary Confinement), 其中的《三條寬闊的大路……》(Oh, Three broad roads)是帶有民間氣息的敘事詩,率真自然,以留 守家園者的角度,寫烏克蘭人流離異鄉,荊棘滿 途: 三條寬闊的大路 通往不知甚麼地方…… 三個弟兄離開了家, 從烏克蘭奔向異鄉。 他們辭別了親愛的母親, 大哥拋下了妻子, 二弟和姐姐分離, 而最小的弟弟—— 離開了一位可愛的姑娘。 年老的媽媽在田野上 栽種了三棵梣樹, 嫂嫂呢,在遼闊的草原上 栽種了一株筆直的白楊。 姐姐在溪谷中 栽種了三棵白槭樹…… 而那年輕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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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上了繡球花樹。 哎,那棵繡球樹乾枯啦, 白槭樹也沒有活成。 筆直的白楊沒有長起來, 三棵梣樹枯萎不長。 三個弟兄一去不返—— 親愛的母親哭泣著, 妻子悲泣,兒女啼哭, 他們詛咒著自己的苦命。 於是姐姐走向異鄉 去尋找自己的兄弟…… 她把那些家務事 都交給了年輕的姑娘。 三個弟兄一去不復返, 在世界上到處流浪。 而一叢叢的荊棘 就長滿在這三條大路上。 又例如〈茅屋旁有個櫻桃園子〉(A cherry orchard by the house),沒有前者沉重,但有田園牧歌的自然氣 氛,農家日常生活在歌聲中來得生動: 茅屋旁有個櫻桃園子, 金甲蟲在樹上爬來爬去。 農夫們背著耕犁回家, 年輕的姑娘們唱著歌曲, 母親在家裏等著他們回去。 全家人在茅屋旁吃晚飯, 黃昏的星星在天上升起, 小女兒給大家送來飯食。 母親又該絮叨幾句了, 若不是夜鶯在枝頭唱起。 母親讓幾個年紀幼小的孩子 安歇在茅屋的近旁, 自己挨著他們,也進入了夢鄉。 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姑娘們 和那隻夜鶯兒還在歌唱。 流放期間,舒夫真高在要塞當小兵,但也偷偷寫詩, 藏在皮靴筒中,訂成《靴筒詩抄》。1857年,舒夫真 高獲得釋放,但不得返回烏克蘭。1861年,在四十七 歲生日的第二天,舒夫真高於聖彼得堡去世。在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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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他寫了〈是時候了吧?〉(Surely The Time Has Come),彷彿是將要離開世界的詩人深情的回 望,兩把聲音,一出世一入世,都是詩人內在的聲 音: 是時候了吧?我貧困的同路者, 我們應當慢慢拋棄拙劣的詩篇, 而從容地駕起馬車來, 奔向那遙遠的途程。 讓我們走吧,到神聖的上帝那兒去, 到另一個世界去安息,我可憐的人兒。 我們疲乏了,我們雖然狼狽不堪, 但頭腦還是清醒。 我們心滿意足——讓我們去睡吧, 到最後一所茅舍去安歇…… 我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一所!…… 噢,不必,朋友啊,不必, 對我們來說,永別的時刻還早; 我們還應該並肩而行,一同驚嘆這世界的美妙。 你看看吧,我親愛的, 這世界多麼廣闊, 它廣闊而歡暢, 深湛而明朗。 那麼,我的星星啊,讓我們遊蕩一番吧, 我們要登上山岡。 那些星星(你的姐妹們) 將在這個時候照耀。 那一望無際的星群, 將在天上遊動閃爍…… 我們等一等吧,親愛的姐妹, 我神聖的女友! 我們要以真誠的語言 祈禱上帝, 讓我們緩緩地 踏上那遙遠的途程。 我和你,將沿著 那無底而混濁的「忘川之水」行走, 而且,你將以神聖的贊歌把我贊頌。 舒夫真高離世後,他的朋友執行了舒夫真高在 烏克蘭所寫的詩作〈遺囑〉(Testament)的願望, 將他的遺體轉送到烏克蘭,安葬於康涅夫的修道僧 山,就在第聶伯河旁邊。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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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琳娜.克斯騰科(Lina Kostenko)詩十一首 譯宋子江

琳娜.克斯騰科(Lina Kostenko),生於 1930 年,烏克蘭詩歌「六○一代」的代表人物,因 此長時間受蘇聯當局打壓。1980 年代重新活 躍於詩壇。1987 年,她獲得了烏克蘭文學最 高榮譽「舒夫真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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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顆年輕熱切的心相遇 會感到巨大的幸福 他們知道開始 而不知結局

你如此安靜,人們高興傾聽 淹沒在柔和的寂靜中 若非這般令人煩惱 我會覺得沉默猶如奇蹟

知道開始,因為有黎明 有母親,有太陽,有第一聲啼哭 一切皆是嶄新而未知 隨著成長才慢慢習慣

我不知道你是否英俊 你是否孤單 你就像一個真實的奇蹟 無緣無故地出現

不知結局,因為自出生以來 縱使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 都不會厭倦凝望水流 也不會跟隨草木生長

但心裏卻有不詳的預感 話迸出來了:「走吧。」 我們的道路相交得太遲 上面已有過去的轍痕

夢得不夠,愛得不夠 歌也寫得不夠 也不會毀掉一切親切的事物 縱使尋找,也一無所獲

我相信你的心和你的自由 我相信你的眼睛裏的真實 我知道我道路上的石頭 永遠不會把你絆倒

(1957)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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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甚少落下 —— 小草垂著頭⋯⋯

我停下來

你甚似幸福 而我卻不習慣幸福 我再次沉默 驚訝你走過⋯⋯ 火車站裏的小孩 用眼神追著火車

長久地聆聽 八月在我的土地上遊蕩⋯⋯ 壓迫的熱浪在第聶伯上翻滾 平原上飄著白鴿色的草香 柳絮低垂到地面上 一丈紅在視線中愈發蒼白 旋卷起來的亞麻早已在追著 夏天 —— 追著它熾熱的香味⋯⋯ (1958)

(1957) *** *** 〈黎明〉 引領我吧,道路, 把我帶到我深愛的城市 為免繞路 我給你一幅地圖: 赤腳男孩 賣著百合 和黃銅色的 第聶伯香蒲 我會捧著百合 折起它的花瓣 我會想著旅途 平和棲停在眉毛上 勿要為分別而悲傷! 我一定會回來⋯⋯

起床號召喚群馬 豪雨蒸熟了土地 地平線邊緣 黎明傾瀉至紅色海面 在比海更遠的地方 在冷灰色的雨雲下 狂暴的風伸出手臂 翻出太陽的餘燼 (1958) *** 太陽如常升起 無異於過去數個世紀⋯⋯

隨風飄流的花朵 也會在大地上落腳

早早地迎風叩首 柳絮垂於青苔石上 拍下螺旋紋上的樹皮

(1958)

(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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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我

〈更高等數學〉

猶如大海與天空 —— 既遙且近 不在地平線上相遇 它就會離我們而去⋯⋯ (1961) *** 一個世紀才出生一次的事物 會在任意一天裏死去。 喜怒無常的子彈,就像少女, 吸引了最英俊的男子。 邏輯上的卑屈,就像幾何, 選擇至為正直的人。 友好的監獄,就像墳墓, 選擇自由的人。 血色大麗花 在永恆之道上盛放。 生活的碎片 在風中閃爍顫動。 只有靈魂的壯舉 成就永生。

加減生活 乘數表 浪漫白日夢的平方根 我們寫「二」為「三」 每天 繼續 簡單 數學 靈魂升起的高度 靈魂計算平方和 過去 —— 概率 —— 活著的和毀滅的 真值 —— 詩歌 —— 一場原子雨 龍 —— 繆塞 —— 電話 —— 瓊花 信仰 —— 病毒 —— 十億 —— ○ —— 生活無窮小地進行 我們作為個人是如此渺小 但是,從一個微笑開始 從一次拍掌開始 從一個當場揭穿的謊言開始 最複雜歷史 計算宇宙積分 從最小的宇宙碎片開始!

(1962) 世紀的更高數學: *** 〈白晝、黑夜、瞬間〉 白晝、黑夜、瞬間、永恆⋯⋯ 沉默與第九個打破沉默者 —— 你眼裏有魔幻般的溫柔 你嘴唇猶如熔融的金屬

無窮小的總和 即無窮大 (1968)

閏年避難的夜晚 天旋地轉 ——

你用永生的小提琴 引我靠著你的肩膀 (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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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鮑里斯.赫松斯基(Boris Khersonsky)詩七首 譯鄭政恆

鮑里斯.赫松斯基(Boris Khersonsky),生於 1950 年,用俄語寫作,近年也開始用烏克蘭語寫作,是目前 最重要的烏克蘭詩人之一。他也是一位臨床心理學家。蘇聯時期,他是當地文學運動(Samizdat)的重要人 物。蘇聯倒台後,他發表了近二十部詩文集,獲得過國內外許多獎項。 *** 孩子,這是地理課。 這是一張地圖。讓我們記住。 烏克蘭裏沒有西伯利亞或科雷馬。 這是弗拉基米爾斯基高速公路,在旁邊, 再旁邊,我肯定,儘管不是全部。這是地理課。 這片土地不會被棄。 沒有足夠空間,沒有地方建造大兵營, 我們不是因此而局促和憤怒 但與俄羅斯相比,我們沒有廣闊的空間。 我們沒有針葉林,雪也不那麼白, 我們的道路上,枷鎖的聲音越來越少,但軍刀的聲音更頻繁, 教堂的鐘聲更響亮,我們從來不關心 宇宙,只關心我們自己的家務。 但這都是心理學,現在是我們上地理課的時候了。本地課堂,從前門到大門。 我們心愛的國家的每一間小屋,都處於邊緣。 老實說,我也處於邊緣。 我為中心的人感到難過,但我真的特別為兵營塔中的人感到難過,他們守望著嚴寒的遠方。 我為探照燈下的土地感到難過,我為集體農場的牛飢腸轆轆感到難過。 這一切都沒有詩意。我接受這個指責。 這只是一堂地理課。孩子,學好這一課。

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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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能為家鄉烏克蘭說甚麼? 今天我能為自己說甚麼? 靈魂,你就像即溶咖啡, 不留下咖啡渣,溶解在深淵中。 深淵說,我不會原諒你 不是因為你的笑話,你的悲傷,你的憤慨。 因為我看著你,卻看不見你, 你的生命就像電流。

魔鬼來了,他們說:「我們是天使」。 親信來了,他們說:「我們是兄弟」。 他們說:「我們來自光明」, 但事實上,他們來自黑暗。 你真的相信他嗎,我的國家? 他永遠是你的, 如此你將在你的子宮裏懷著竊賊和強盜, 在泥土裏打瞌睡,然後被火喚醒? 為甚麼如此靜默,你不回答嗎?

*** *** 病毒是極權主義的 —— 破殼而出

他穿透並征服每一個細胞 把房間變成單獨的禁閉室 帶我們回到留鬍鬚祖先的腳後跟下 他關閉了邊界他將夫妻分開 他用骯髒的掃帚掃架上的雜貨 他把床變成了醫院的床 他強迫我們走私違禁品 他將鄰居變得殘忍,要不是因為害怕染上 他們會咬破彼此的喉嚨 病毒驅使所有人,扭曲面孔 我們像在監獄放風場裏開始繞圈走 病毒是領導他是獄卒他是看守 如果你不服從他,你會死,你的臉因憤怒而變形 他把一切都據為己有,下達指令以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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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拉罕在行走 —— 年老、大鬍子、嚴肅。 在他身後,以撒在一捆木頭下彎身, 年輕,膽怯,因緊張而顫抖。 這是無法承受的重量,這樣的重擔。 亞伯拉罕來了。刀在手。 這是刀。這是柴。燔祭的羔羊在哪裏? 承受這些,以撒,你是受害者,你是兩條腿的羔羊, 但主不是那麼嗜血,他的思想純潔, 放鬆,上帝只是考驗 大鬍子古人的耐心,你塵世的父親: 亞伯拉罕會信靠主到底嗎? 這張蒼老的臉怎麼變了! 他的面貌變得棱角分明,他的眼睛變得陰沉。 躺在這些圓木上,以撒,奇怪世界的抵押品。 不要害怕 —— 這裏有天使 —— 他會攔截那隻手和刀 這是公羊,兩角扣著。 公羊會在上帝面前被刺和燒。 一切都結束得很好。但你還是緊張 年輕的以撒,為世人成為獻祭。 以撒,你在柴的重量下彎得很低,但你承受著。 像你一樣,基督也將背負他的十字架, 筋疲力盡,在苦路三次跌倒。 但基督的天使般的救主,並沒有從天上飛來。 他死了,然後他又復活了,按照這個順序。 根據那本名著,起來,然後升天。


*** 在城市各處人們攜帶炸藥 在城市各處人們攜帶炸藥 在購物膠袋和小手提箱裏 他們踩踏鵝卵石我們知道他們的秘密 只是後天,即使如此,也只是查證事實 多少窗戶碎了多少陽台倒塌 有沒有人死了,抑或每個人都生龍活虎嗎? 只是害怕也許沒有平靜的生活 戰爭發生了,戰爭法是殘酷的 又也許再沒有法律而現在爆炸是常態 我們不會從桌子上站起來,只是顫抖和流露出一絲希望 敵人選擇武器就像小偷找到破門的鋤 實際上門已開 *** 懲罰 所有的動物都曾經是人類,但後來 他們犯了罪 —— 上帝淹沒我們的大地 諾亞將所有這些原來的人類成對偷運。他們每個 都邪惡,詭詐。所以上帝 以及聖彼得將他們每個 都變成牛,耕田,變成 被鞭的馬。但是那些 最詭詐的,上帝 留下人形,作為懲罰。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5


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謝爾蓋.扎丹(Serhiy Zhadan)詩十首 譯宋子江

謝爾蓋.扎丹(Serhiy Zhadan),生於 1974 年,是目前最廣受歡迎的烏克蘭詩人之一,其名氣不亞於搖滾 明星,也涉足舞台、音樂、多媒體等領域。他在政治上非常活躍,曾積極參與歐羅邁丹革命(2013–2014), 並以各種方式支持烏克蘭抵抗俄羅斯的侵略。 *** 第一次空襲 街道。一位女子迂迴穿過街道。 她停下。在蔬果店前 她猶豫。 一定要買麵包?沒有了 —— 足夠嗎? —— 不夠 麵包? 今天一定要買麵包嗎?還是 —— 明天再買? —— 她猶豫。 她盯著。她盯著手機。手機。響了。 母親。她對母親說:媽媽! 沒聽媽媽說甚麼 她大喊。 在蔬果店的玻璃窗前;又朝著蔬果店的玻璃窗 大喊 彷彿朝著玻璃窗上的自己 大喊。 拍著手機。 迂迴穿過街道,大喊 朝著她看不見的 —— 難溝通的 ——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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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眼淚,再也沒有機會 原諒 她的母親了。忘記 麵包。 忘記。麵包和世上每一個活著的事物。把它拋棄。 把它留下。獨自。 那個早晨 開始了。第一次空襲。


Photographer: Mykola Swarnyk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3.0 Unported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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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仍躺在焦山之外 即使現在不難前往,山路迂迴曲折而古老 我長大的城市,過去遊戲般的生活

十五歲的她在火車站賣花 陽光和雜莓使礦井外的氧氣變甜 火車停站,又繼續前行 有軍人東去,有軍人西往

但是現在誰允許我去到你的邊界? 誰會從你的窗戶看著我? 回到死亡之城會快樂嗎?有意義嗎? 被你背叛,被你趕出城界 隔絕於你的公寓和林蔭道 你的人民穿著節日服裝 轟炸使地面顫抖 你仍未看到那龐大的黑影 將會覆蓋你的街道和廣場 我站在焦山之外,在陽光下 我為你哀悼,我的城市 —— 讓我愛恨交加的城市

沒有人留在她的城市 沒有人願意帶她一起走 早上站在她的攤位,她想 原來這片小領地也值得擁有 原來,她不想長時間離開 為了熱切的生活而堅守 原來,一個舊火車站和一個空蕩蕩的 夏日全景便足以去愛了

哀悼的人,也許我不是唯一,也許

沒有人給她一個很好的理由 沒有人給她哥哥的墳墓送花 夢裏你聽到祖國在黑暗中形成 就像寄宿公寓裏少年的脊椎

我再也沒有家了,只剩下記憶 這座城市,我熟悉所有名字和地址 但是他們從你的街區開火,該死的,開槍了 竟然在我的房子裏睡得那麼香

光明與黑暗相形相生 夏天的陽光流淌到冬天 今天在每個人身上發生的一切叫做時間 重要的是要明白這一切是發生在他們身上

你照一照鏡子,天呀 你在鏡像中看到了甚麼? 禍哉,這座被所有人遺忘的城市

她的記憶正在形成,慰藉也正在形成 她認識的每個人都出生在這個城市 到了晚上,她記起每個離開的人 直到無人可記起,她才睡著

禍哉,大屠殺時分娩的女人 背叛之城,悲傷之城,毒藥之城 禍哉,所有不再回家的人 七月寂靜的夜晚 茂密樹叢間有金色繁星 要知道黑色的雨水會淹沒你的後花園 要知道任何人都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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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吧,木匠,直到日上三竿 在上帝創造的最宏偉的橋上起舞 起舞吧,荷馬已經寫盡一切 這座城市徹夜不眠,猶如癡情的少年 一個陌生人踏上這條橋 小販用黑袋子裝在待宰的紅公雞 木匠啊,你還記得早晨 從窗戶傳來的那首歌怎樣唱嗎? 你還記得自己怎樣逃學嗎? 你還記得自己怎麼走下沙岸嗎? 木匠啊,她是唯一的愛 在偌大的世界上,她是唯一

想像鳥兒如何看待它: 大河的黑色支流 冬天的屋頂 路邊困惑的行人

晚上,她的街道有麵包和大蒜的味道,像母親的心 起舞吧,在世界的中央 不知疲倦且漫無目的地旋轉 一個男孩離開父母的家 就像黎明的太陽逃離黑暗 木匠啊,每個人都有一個印記,那是愛與孤獨 你的兒子出生時,他會解釋原因 溫柔的長夜,你呼喚她的名字 就像你在為聾人發明語言 現在你唱這首歌就像歌只屬於你 是你在自己的一本書中找到了她 跳舞讓你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海水的氣味如血霧般在空氣中蔓延 週六早上,這個廣場能容納整個世界 你的兒子出生時 —— 你也會把他帶到此處 起舞吧,木匠,小販大聲助興,起舞吧,屠夫興奮不已 有人在編織這個世界就像用綠藤編織菜籃 你還記得那首歌,所有字典的起源 她是唯一愛你的人,無論你的兒子是誰 我們所知的一切,我們所知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一切 你所害怕的一切,木匠啊,你所渴望的一切 太陽拍打翅膀,像被斬首的公雞 牠在迎接這個陌生的世界,這個最公平美麗的世界

想像鳥兒覺得飛越大河是很可怕的 儘管如此,牠們還是能從高處俯視城市 在車站外的倉庫 後花院 河對岸的圖書館 整頁整頁的街道 牠們在重複朗誦這首二月的詩 大門到閣樓 知道朗誦終將停於何處 牠們知道一切終將如何結束 土壤出現 猶如面部輪廓逐漸清晰 魚群將到達頓涅茨河的漫灘 地平線上會出現一點黑色 那裏會有幸福 那裏會有香蒲 重點是在人群中取暖 去愛冬天在合作社的勞作 這聽不見的泥土氣息 它的印章 你不得不朝它尖叫 所以牠們也尖叫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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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這個冬天從未到來 彷彿沒有期待,沒有憂慮 沒有細心聽十二月的喇叭 沒有在暴風雪如交響樂般的真理面前停下來

不要大聲說出來 不要讓海岸延伸般的另一種話語 滾下你的舌頭 這是微妙而與生俱來的人類技能 不語,省略,尷尬 隱藏著心底的光芒 如此輕盈、如此甜蜜、如此不可分享 這種狂野慷慨不給任何人帶來負擔 不會讓任何人的臉部抽搐 然後演講開始了,就像感冒 溫暖肺部,然後開始發燒 八月初起,焦慮的人們四處遊蕩

彷彿沒有在為始於無愛的冰雪之力而作準備 當冰雪融化 猶如濡濕的草書 世界便爆炸 猶如人群看到暴君被砍下的頭 永恆啊,稻草甸上的火 永恆啊,我們的奉獻 為河流敞開的心靈 第一個醒來的人總是 墟市上的書攤老闆 把寶貝們沿著石橋一字排開 詩人們早已在風中四處張望 他們的潮濕的舊詩選 猶如腫脹起來的枕頭 被學校課程排斥 卻沒有被生活放逐 他們回應笑聲 長靴下的雪花 窸窸窣窣地道別 他們調整好領結 暖一暖衣領間的脖子 詩人啊,無人信任 詩人啊,來自文學的歷史 被律師背叛 被妻子背棄 詩人啊,自淹、自縊、自殺: 他們告訴傳記作者 要在後世的心裏種下 對生命的熱愛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從心底散發出神秘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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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說,或者讓他 永遠沉默,讓他解釋顯而易見的事情 —— 火焰如何落在戀人的肩上 絕望如何像屠夫般舀出世界的內臟 拋下在城市九月早晨的鋪路石上 讓他說,趁還有可能 至少拯救某人,至少幫助某人 讓他告訴我們,再次落在潛流下 會有何種下場,如何沉浸在深褐色的乞食牛肉中, 在黑暗的深處,當水,如同寂靜 比任何語言更永久、比激情的話語 更有意義、比擊穿癡情戀人之舞的宣言更強烈

耳機

讓他告誡這對輕心的戀人 在十月初的陽光下隨風飄送 就像魚順應地下水的節奏,讓他告誡 每個人都將被棄於岸上,每個人的內心 都會被碎玻璃的冰冷撕裂 沒有人會設法阻止 沒有人會解讀 用秋天死語寫成的天書 寧願讓他說,而他們被迷惑住了 數著鳥隻,就像孩子草筆名字的字母 讓他說,讓他試著打破 大人的歡樂 他們對峙著 彷彿在守護各自的寂寞 鳥兒敏捷起舞 溫暖身姿的邏輯 身體,像字母形成 快樂的句子 無論如何,一切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它阻止了誰? 嚇到誰了? 永恆的河聲 永恆的告誡,永恆的勇氣 南遷時如此雄壯 回家時如此感動

在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 會從歷史中倖存下來的 將是天才的文字和音樂 他們拼命警告 努力解釋,卻未能解釋任何事情 未能拯救任何人; 天才躺在墓地裏 在他們的胸腔上 養花種草 甚麼都不會留下 除了他們的音樂和歌曲,還有一把聲音 迫使你去愛

想像鳥兒如何看待它: 薩沙,安靜的醉漢,神秘的詩人 在城裏度過了整個夏天 拍攝開始時,他很驚訝 —— 開始看新聞,然後停下 戴著耳機在城市裏四處走 聽懷舊金曲 跌跌撞撞碰上燒毀的汽車 炸碎的屍體

你可以讓音樂永不停息 聆聽宇宙,閉上眼睛 想想夜晚海洋中的鯨魚 聽不到別的 看不見別的 感覺不到別的 當然,除了氣味 屍體的氣味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 中國烹調 沒記錯的話是在十五年前 隔壁街的高樓有房出租 業主是幾個中國人,後來發現 他們利用腹部來販毒 就像在販賣看不見的天堂魚子醬 它有能力摧毀這個腐爛的文明 房客是的士司機和騙徒 還有氣球駕駛員,設備 給拿走了,就總是在廚房 泡咖啡,聽爵士樂電台 直到一切光芒無影 退役橄欖球員一邊抽煙喝酒一邊打牌 還一邊聊著該死的橄欖球賽 某天中國人的生意失敗了 後來多有記述 可是,生意的事,你也知道: 某天分贓不成便翻臉 在後花園展開一輪槍戰 老鼠被嚇得鑽到洞裏 鳥兒被嚇得飛到天上 有時回家特意繞路過去看兩眼 我抬頭看到消防逃生通道,還有天空 認真想想,除了天空,別無他物 你知道有時人真的會死去 因為心跳停止了,為了愛 為了愛這個一再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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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伊亞.吉娃(Iya Kiva)詩七首 譯宋子江

伊亞.吉娃(Iya Kiva),1984 年生於頓涅茨克。 2014 年,烏克蘭與親俄勢力爆發戰爭,吉娃便 在此時開始用烏克蘭語和俄語寫詩,還致力於 將俄羅斯、波蘭、白俄羅斯等國家的文學翻譯 成烏克蘭語。她曾出版兩本詩集:《稍遠於天 堂》(2018)和《冬季的第一頁》(2019)。 她的詩集的翻譯曾獲得多個獎項,而其詩作亦 以翻譯的形式廣泛發表於國際文學雜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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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被殺的時候 每個人都在說立陶宛語 每個人都叫我亞努卡 * 把我帶到他們的土地上 上帝說我不是立陶宛人 上帝啊,我告訴他們我說的是意第緒語 上帝啊,我告訴他們我說的是俄語 上帝啊,我說的卻是烏克蘭語

你以為自己播放的是巴赫的樂曲 揚聲器卻傳出軍隊行進的聲音 你以為那是雅夏.海飛茲的小提琴曲 * 你卻聽到子彈殼的哨音 小提琴曲聽似粗糙 戰爭的花腔女高音 要再高八度 鮮血湧進你的耳朵 琴弓被殺死了

在卡利米烏斯河和金進尼曼河的匯流處 一個小孩在一座教堂裏歌唱

* 【 譯 者 註 】: 雅 夏. 海 飛 茲,Jascha Heifetz,1901– 1987,俄裔美籍小提琴家。

* 【譯者註】:對烏克蘭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的蔑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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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grapher: Leleka Bila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4.0 International 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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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棺材留給你,孩子啊,別害怕,躺下來, 把那枚叫做生命的子彈緊緊地握在拳頭裏。

用嘴含著沉默的鋼針 用白縫衣線編織詞語 被口水淹沒時低聲嗚咽 以防尖叫時吐出血絲 用舌頭墊著語言的開水 漏洞百出如生鏽的水桶 修補仍然有用的器皿 重新接起斷了的十字架 如在醫院用繃帶包紮傷口 學會尋找生命的根源 而生命仍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我們不相信死亡,看,十字架是錫箔紙做的。 你聽到嗎?所有鐘樓的舌頭都被扯掉了。 我們不會忘記你,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相信…… 相信如同鮮血從你衣袖的縫間流下, 頌唱、祈禱、聖詩在你的喉嚨腫成一塊 在這該死的嚴冬,所有人都穿著卡其色的衣服, 取來墨汁吧,二月在啜泣。 蠟淚留到桌面上,燒著,燒著……

*** 烏克蘭歲月

*** 他們殺死我父親,我夢見 自己被連根拔起的樹 和污濁的沼澤包圍 走出二樓的陽台邊緣 再踏前一步便是暮色的懷抱 真的很美 彷彿置身於塔可夫斯基的電影 右邊 土地從山巒中升起 從未想過離開這間房子 你不是一葉方舟 就是一個木匠 反向透視

我們終於得償所願了 牆上有謝爾蓋.尼戈揚的塗鴉 * 小孩在街對面的操場上玩打仗遊戲 大人在頓巴斯地區打他們的仗 谷歌地圖上出現一塊又一塊操場 一座房子裏有個男孩舉著來福槍 如果他們叫他開槍,他必定照做 去你媽的,我們共同的祖國 人們在超市裏買滿幾袋通心粉 再把包裝埋在別的地方 是甚麼正從遠處的斜坡上爬下來? 那是衛隊扛著你的棺材緩緩而下 我們曾來過這裏,你卻否認了 狙擊手殺死的是另一個人 雪片把後來的人釘死在泥土上 上帝的夏天都過去了,但還遠遠不夠

父啊,父啊,祢為何把我離棄? * * 【譯者註】《聖經》馬太福音 27:46。

* 【 譯 者 註 】 謝 爾 蓋. 尼 戈 揚,Serhiy Nigoyan, 1993–2014,亞美尼亞 – 烏克蘭人,2014 年於一場騷 亂中被槍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 水龍頭裏有熱戰嗎? 水龍頭裏有冷戰嗎? 為甚麼說絕對打不起來? 都信誓旦旦地說吃完午飯就開戰 我們還親眼看到了宣告 「下午二時,戰爭爆發」 三個小時過去了 六個小時過去了 若黃昏時仍未打仗,我們又將如何? 不打仗我們就沒法洗衣服 就沒法吃晚飯 就沒法喝茶 八天都過去了 我們渾身酸臭 妻子都不願意和我們睡覺了 孩子都不記得怎樣笑和抱怨了 為甚麼我們覺得永遠不會缺少戰爭 開戰吧,好吧,我們向鄰居借一場仗來打 就在綠色公園的另一邊開打 開始擔心戰事會波及到馬路 開始覺得沒有戰爭的生命是短暫的苦難 在這裏,要是戰爭 沒有流過每一戶人家的水管 每一個人的喉嚨 那將是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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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詩九首 譯宋子江

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生於 1985 年。 2014 年,頓巴斯地區被親俄勢力佔領,雅金楚克與 家人被迫背井離鄉。她以這段親身經歷著下廣受好 評的詩集《頓巴斯的杏果》(Абрикоси Донбасу; Apricots of Donbas)。2022 年,俄羅斯侵略烏克蘭 時,雅金楚克遠程參與格萊美獎頒獎典禮,並朗誦 其詩作〈祈禱〉(молитва; Praye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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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

煙灰缸

不不,我不會穿黑色連衣裙 黑色鞋子或黑色披肩 我會穿白色的衣服來找你們 —— 如果有機會 我會一層一層地 穿上九條白裙子 坐在鏡子前 (用布掛起來的鏡子) 劃一根火柴 待它燒盡 用舌頭使它潤濕 在我也是黑色的眉毛上 畫出更深的黑色 那麼我便有兩雙眉毛 我的和你的 不不,我不會穿黑色連衣裙 但會戴上你黑色的眉毛

不再是建築 不再是家 對媽媽,對爸爸,對我 對冰箱裏的蔬菜 不是家,不是堡壘 不再是四堵牆 (幾乎不適合做一個手提箱 或一個背包) 現在,一個烏黑的 巨型煙灰缸 為神而設 祂吸入煙霧 噴出水果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7


Photographer: Dirk Skiba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4.0 International 3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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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一切都會好的

何以殺人

他說:他們轟炸了你的母校 他說:食物供應快斷了,沒錢了 他說:人道主義援助白色貨車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他說:白色貨車發出的砲彈剛剛從頭頂飛過

我用電話和家人保持聯繫 所有通話都被竊聽了 他們很好奇:媽媽和爸爸,我更愛誰? 是甚麼讓祖母對著聽筒大喊大叫? 我對姐姐和她男朋友之間的矛盾很感興趣 他曾是我的男朋友

沒有學校了 怎麼可能沒有學校? 是空的嗎?是到處都有彈孔還是被炸毀了? 我在榮譽榜上的照片怎麼了? 我坐在教室裏的老師怎麼了? 他說:照片?誰在乎你該死的照片? 他說:學校都融化了 —— 這個冬天太熱了 他說:我沒見看到你的老師,不要叫我去找她 他說:我看見了你的教母,她已經不在人世 你們都逃走吧 丟下一切,逃走吧 丟下你的房子,丟下地窖裏的杏醬 和露台上的粉紅色菊花 射殺你的狗,以免牠受苦 放棄這片土地,走吧 他說:別胡說八道,我們天天往棺材上撒泥土 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救贖即將降臨 他說:人道主義援助正在路上

所有通話都是血緣關係 我的血液被竊聽了 他們必須知道有多少烏克蘭人 波蘭人和俄羅斯人,有沒有吉普賽人 他們要知道我給了多少,給了誰 他們要知道我的血糖是不是下降了 或者屋頂有沒有塌陷在我身上 是否有可能用薄膜來構建邊界 我和媽媽之間挖了數百個墳墓 我不知道如何跳過 數百枚迫擊砲彈在我和我父親之間飛來飛去 我不能把它們看作鳥兒 地下室用鏟子固定的金屬門 把我和姐姐分開 我和祖母之間掛著一屏祈禱 柔滑的薄壁隔開噪音,我甚麼也聽不到 如此簡單,通過電話保持聯繫 為我的電話卡增加分鐘數,不安的夜晚,贊安諾 一定很陶醉吧 從耳機裏聽到別人的血液在跳動 而我的血液凝結成一顆子彈: 砰! !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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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難所,一支舞

祈禱

杏樹的肩膊斷了 她狂野起舞 金色亮片沙沙作響 像成千上萬帶著鈴鐺的孩子 她的頭隨風搖動

我們的天父啊 * 在那滿月高掛 太陽空洞的天堂 願祢保祐我的父母免於死亡 他們的房子立於火線之上 但是他們不會放棄房子 如同一座墳墓

所有鴨子都遷移了 就連母雞也上卡車走了 去了遙遠的地方 遙而遠,一隻北極燕鷗 中途棲停此處時確認過 然而我的杏樹 沒有把葉子塞進行李箱 即使她確實有處可去 親戚們用蒲公英種子寄明信片給她 主動提供幫助申請簽證 她孤零零地站在廢渣堆旁 風起時 狂野起舞 彷彿準備好把自己連根拔起,起飛 為了更好的生活 避難所,一支舞 絕望而冒險 有一棵杏樹的根那麼長 有一棵杏樹的生命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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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麵包分給飢餓的人 讓他們停止易肉而食 我們把光明分給受騙者 讓他們心清目明 原諒我們吧,被毀滅的城市 即使我們不原諒敵人 願祢保祐 我的丈夫,我的父母 我的孩子,我的祖國 * 【譯者註】《主禱文》第一句。見《聖經》馬太福音 6:9 及路加福音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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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死的

共同朋友

祖父和祖母去世了 他們死於同一天 同一個小時 同一個時刻 —— 人們說,他們是老死的

在 Facebook 上,你我有共同朋友 他們都已死去

他們的母雞 山羊和狗都死了 (貓不知跑哪去了) 人們說,牠們是老死的

就像在市立公墓 安葬祖母

沒有人埋葬他們的個人資料 朋友在他們的 Facebook 上送花

她墳前蘋果樹的根纏繞著 旁邊墳墓上常青樹的根

他們的房子崩塌了 他們的草房毀壞了 他們的地窖被泥土掩埋了 人們說,它們是老死的 他們的孩子來把他們安葬 奧爾嘉懷上孩子了 謝爾蓋喝醉了 桑妮雅只有三歲 他們都死了 人們說,他們是老死的 寒風用枯葉把他們埋葬 祖父、祖母、奧爾嘉、謝爾蓋和桑妮雅 他們都是老死的

復活節前,我去她墳前拜祭 也許就是今年 她會破土而出 我除掉墓邊的雜草 以免她出土時尷尬 我點了蠟燭 以便她出土時有光 但是如何處理這些 Facebook 朋友呢? 他們去了更美好的世界 卻把資料留在人間? 他們會復活 再 send messages 嗎? 會再 post 自拍嗎? 會 like 我這首詩嗎?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1


*** 毛毛蟲 她的手指在嚴寒中收縮 婚戒從她的無名指上滑落 在人行道上叮噹滾動 她的手如樹葉般顫抖 當一條毛毛蟲靠近 —— 牠留下的痕跡 一直延伸到她女兒腳邊 才停止 兩個男人走過來 命令她張開雙手 彷彿要她鼓掌 他們檢視她的護照,還互相傳遞 把她的拇指 按壓她的食指上 他們找到一處燒傷 而不是狙擊手的老繭 他們叫她的外號 也許是別人的外號 —— 「布奇」 他們剝了她的衣服 他們戳她的身體 他們讓她躺下 他們排成一列 一共有九人 (她最喜歡的數字) 他們輪姦了她 穿著藍色浴袍 (她最喜歡的顏色) 二手耐克 (她最喜歡的鞋子) 其中九個 每個都衣裝整潔 —— 不是婊子,而是 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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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女兒蜷縮成胎兒 眼淚不流地看著 她拾起媽媽的結婚戒指 把它含在嘴裏 像一條咬著骨頭的狗 看著一條毛毛蟲吞噬 他們的綠色小鎮


專題

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我乘著火車穿過烏克蘭的原野 文黃藥眠整理劉梓煬

車於黃昏中從M城開出,工廠的煙囪,電綫 桿都向後退去,送行者揮揚著的手巾看不見 了,火車廂裏滿載著笑聲。 「我們都到南方去,我們都到海上去!」從隔 壁車廂裏飛來了百靈鳥似的輕脆的聲音。 「娃娜,這一次到黑海去,你一定要學會游泳 呀!」 「那當然,我要買一個貝殼做的箱子送給我遠 方的妹妹。」 火車在森林與森林中間的狹巷中蜿蜒地走,火 車頭上噴出來的煙拂過森林的尖端散了開去。森林 中的木屋已吐出了燦然的燈光。有些農民站在木屋 門口,叉著手目送著火車過去。他穿著一件赭紅色 的襯衫,涼悠悠地飄動著。 明天一早醒來,太陽光透過了綠色窗簾的隙處 在我的白色的被單上散成小點,不絕地幌漾:我看 著牠們想起了我夜裏關於海的荒唐的夢。 「啊,好美麗的烏克蘭啊!」那是同車廂的盧 西的聲音,那時她和她的丈夫尼古拉正憑著對面的 窗口眺望。 「唔,到了烏克蘭嗎?」我心裏一動,抬起頭 來看時,一叢青青的樹葉正從對面的窗口飛掠了過 去。 又是那麼一股輕脆的歌聲從左邊的車廂裏投了 過來。

蓮馨花,你應該醒來, 夜雲已隱,曉星已沉, 紅霞在那裏流動, 晨鳥已扇動了牠的翅膀凌空── 我打開前邊的車窗,陽光投射了進來,我的眼 前呈現出一幅美麗的畫面。 南方的風從窗口吹入,太陽和空氣都顯得那 麼輕鬆,餘霞已散,淡青色的,籠蓋著這濃綠的大 地。這是大地底海啊!一眼望過去真是無窮無盡, 一堆一堆的乾草就像是海裏的波浪。在這些波浪的 縫隙裏,偶然也看得見一些遠樹,牠背著陽光,好 像一浮凸出來的綠鵞絨,而那些黃的,紅色村舍, 則向鑲嵌在這鵞絨的中央像是一叢叢的花朵。 一朵鬈髮似的銀雲,掛在那遙遠的天邊,牠俯 瞰著我們,端詳著我們,好像要和我們競走。但最 後牠漸漸的被遺留在後面被地平線掩沒了。 有時我們的火車橫越過那蜿蜒的村道,我們看 得見些農民正套著馬車迎著鐵道趕來,車上堆滿了 金黃色的稻草,而他們則高高地坐在那稻草上面, 兩足垂懸著。當他們看見他們的去路給火車攔住了 的時候,他們勒住了繮繩,口裏不知吰喝些甚麼。 而當頭一個生滿鬍鬚的老農,則掀著鬚向我們中不 知那一位招手。 太陽漸漸的高,村莊過去了,又是那麼一片 平原。微濕的草發著珍珠般的微笑、牛群散亂在這 裏,那裏,有些是金紅,有些是赭褐,有些是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3


黑,有些是花白,他們有些是低頭吃草,有些是仰 頭反芻,搖著小小的尾巴,牠們的神氣都是那麼悠 然自得,頸下垂著長長的頦。太陽曬在他們的身上 反映著油脂般的光澤。 「威捷,你們中國也有我們烏克蘭這樣好的地 方?」盧西不知道甚麼時候跑到我的後邊問了。 「當然有啦!」尼古拉大概有點嫌他的妻子問 得太唐突,所以替我代答了。 「有是有的,像揚子江流域的濱湖區……但 是……」不知怎的,說到這裏我不願意說下去了。 「那麼,你以前到過烏克蘭?……」 「沒有,……這裏的土地真是太肥沃了!你看 那些牛群!」 「烏克蘭是黑土地帶,我們的穀倉,最近這

後的愉快的場面,兩隻手掌輕輕地拍著,腳跟微微 離開了地面。 我和他們都不過是在火車裏邂逅相遇的朋友, 但他們對我竟是這樣的熱情!他們為甚麼堅請要我 去看他們呢?也許他們是想在外國人面前表現一 下,他們是怎樣工作的罷我想。 右邊車廂裏的三個紅軍士兵拉起手風琴來了, 同時吭聲高歌這卻把我們的談話打斷了。 過了一會,尼古拉縐著眉頭微笑地對我說: 「喂,威捷,我們這右邊是雄獅在怒吼,而那左邊 卻是夜鶯在歡唱呢。」他指著那左鄰,愛唱歌的女 人。

幾年政府利用這裏的資源,正在建立大規模的工 業!」尼古拉說。 「威捷,你如果到了羅斯托夫附近,你就可以 看得見啦!」盧西搶著說,她顯然是一個熱情而喜 歡說話的女人,那裏有許多完全新建的城市,以前 本來是一片荒野的,前年春天有幾個工程師在那裏 打了幾個轉,於是不到半年就有幾個煙囪出現了, 去年冬天,一條長長的街道被建築起來,到了現 在,一切俱樂部,戲院,宿舍,學校,近代式的市 場,全都出現了,自來水的水塔高聳在空中,電燈 放射出燦然的光亮。……」 「是的,近代科學發達,人工的努力,可以連 沙漠都變成綠洲呢!」尼古拉說 「啊,那些新城真是好,一切都是新的,連 人都好像是新的一樣……」盧西兩手按住她丈夫的 左肩,用面頰貼了過去,不過她的頭還是微微的搖 著,眼皮不絕地發顫。顯然的,她的腦筋裏正在憧 憬著那個嶄新的新城。 從談話中,我知道尼古拉夫婦是電機工程的大 學生,這一次暑假,他們是回到羅斯托夫去省親, 同時也就在那裏的電廠裏實習。 「威捷,你明年這個時候再來看羅斯托夫城, 一定是變過樣子啦。那時你就到XX電機廠裏找我 們,我和盧西明年畢業後,是一定要被派到哪裏去 的!」 他把他們的全名和工廠名開給我們,堅請明年

那一個善於歌唱的鄰人是一個體態苗條的二十 一二歲左右的女孩子。她有一對同水一般靈活的眼 睛,鼻子高高的,富於曲線美的口唇時時綻開,似 笑非笑的帶有著迷人的魅力。她同一個青年男子並 肩坐著,他們手握著手。她低聲地不知唱些甚麼, 而那個男子則從鼻孔裏吼出聲音咿咿唔唔地和音。 兩個人的腳在一齊踏著拍子。那個男子,面孔紅紅 的,頭髮鬈曲,略帶有拉丁民族的風度。他們兩個 人都沉醉在戀愛的王國裏,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世 界。有時那男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浴室那女的又 忽然嘻嘻笑了起來,誰也不知道她是在笑甚麼。 在我們的右鄰是三個紅軍的士兵,看樣子他 們好像是服滿了兵役才打算回家去的。他們在抽著 煙,手風琴放在一邊。他們好像是閒談著一個軍隊 裏面的一個朋友。 「渦羅錫,真實不錯射擊第一,機械智識第 一,體力第一……指揮同志都說他好……」那個軀 體很粗大,口闊,面部微扁的士兵說。 「他還能說幾句英文呢,你記得嗎?前一 次有許多英國的朋友們來的時候,都是他任翻譯 的……」 「不僅是指揮同志,就是我們兄弟們,那個說 他不好,他說他回家去以後,他要進工廠呢……」 再過右邊走去,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坐在那 裏相對著。那老頭子,把口裏的糖菓咬了一半又顫 著手把它送到他的妻子的口裏。他看見我在看他,

要到他那裏去。 「威捷,你來,我們是一定會最好招待你的, 我的媽媽我的妹妹,他是會多麼歡喜喲!當她們看 見一個中國來的遠客!」盧西熱情地想像著一年以

不禁笑了一笑。 再隔鄰有幾個農民裝束的乘客。三個是三十 左右的男子,身上穿著黑襯衫,腳上穿著長筒的皮 鞋。一個老農婦,腰下繫著一條臃腫的裙子。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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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地到各個車廂裏去巡禮。


四個人正在向一個木製的手提箱裏取出麵包來吃。 「怎樣,今年的收成好嗎?……」我問。 「不,不錯,你看吃的都是白麵包呢!到了明 年我們也許有更多的糖菓和乾酪吃了。……」 「你們是到哪裏去的?」 「我們?我們到哈爾科夫去的,你呢?……」 「我?我想到高加索去。」 「到那裏幹甚麼呢?」一個面部生著許多短 短的黃色鬚子的農民,帶著有點不大好意思的神氣 問。他眼睛張著我。 「我去旅行呢?」 「你不是工程師?專家嗎?」 「不,我就是去旅行的!」 「你也到過西歐嗎?那邊比我們怎樣?」

鄉村裏的小孩子,放學回來了,他們看見火車 就舉手歡呼著,有人把預先摘下了的花擲了過來。 紅的,白的,紫的,但都給車廂的鐵皮彈了回去, 散得滿地。 「可愛的小孩子們!」車裏有一個女人的聲 音,於是一些同花一般五顏六色的糖菓從窗子裏拋 了出去,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但其實隔那些小孩子 們已經有半里路了。 我坐在窗口旁邊,看著燦爛的紅霞漸漸的變 成灰色,我想起了我有一次乘京滬車回上海時的情 景,但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而我的情感也是多麼 的不同喲! 「啊,渦里,你瞧,是黃昏中的星!」鄰窗裏 又是那麼一股百靈鳥似的輕脆的聲音。她的側面從

「他們那邊雖然科學發達,技術高明,但城 市工人會失業,農民出產的農產品價格總是被壓低 的。」 「啊」……他們六對眼睛都一齊注視著我。 「那你一定跑過很多地方的啊?」一個比較年 輕的天真地問。 「那當然哪,旅行家呢!」那個有黃色短鬍的 用手肘觸著他。 但這個談話,那位老太太是絲毫沒有感到興趣 的,她知識慢慢的啃著自己的麵包。

車窗裏露了出來,手裏舞弄著淡青色的手帕,不時 用牙齒去咬唇。眼睛一直望到那遠方的星芒。不久 那個被稱為渦里的男子也露出半個頭來,眯著眼睛 讓晚風吹著。 「唔,我聞見夜蘭花的花香呢!」那男的說。 「在金紅色的黃昏中,夜蘭花的香氣是多麼醉 人的!你知道!」 「唔,唔!」 夜色漸漸迷茫,整個大地都在睡了,老人星在 地平線上懸掛起來好像連綴著的珠燈。牠們的距離 好像並不會比那些從村落裏吐出來的燈光更遠。 夜,使得火車的內外都寂靜了,火車隆隆地, 不知疲倦地一直奔向南方。

太陽快下山了。草原上睡著夕陽黃光。一列 長長的火車的影子投射到我們的左邊。從每一個窗 口裏騰出了各種不同的聲音,各種不同的人影。有 些是並肩攜手對著迷醉人的紅霞重複地說在對方聽 來是百聽不厭的甜言蜜語;有些是獨自一個人凝望 著天邊的暮靄感到模糊的渺茫。有些是手裏燃著香 煙,口裏吹著口哨,看著手裏的香煙給微涼的晚風 吹散;有些人則把頭伸出車窗外賣,讓涼風拂過他 的頭髮,毫無所思地悠然自得。有時,有些紅的綠 的包糖菓的玻璃紙從懷中飛出,像蝴蝶般在空中飄 了又飄,然後退隱到後邊去。 夜霧慢慢地從地上升起,遠處村舍裏的玻璃窗 反射著夕陽的餘光,散發著金鋼鑽似的光芒。鐘聲 好似在甚麼地方悠然響著,牧童的長鞭在甚麼地方 閃動。遠樹木,丘陵,草堆叢林都在急速地轉換著 位置,草地在旋轉著。火車好像走得格外急促了, 車頭上噴出了更濃的煙,捲旋著,給風一吹,便就 地打了一個滾,於是又向上飛騰了上去,那股煙慢 慢的就一直停在林梢頭,同夜霧結成一起。

第二天,十點多鐘左右,車已經快到羅斯托夫 了。在那裏我們開始看到了一些高加索的山巒,經 過了一夜的火車,烏克蘭的平原已被拋到後面。 羅斯托夫車站,很簡樸,白色的牆,反射著強 烈的陽光。短柵的內外,擠擁著一群群的旅客,我 目送著尼古拉夫婦提著小木箱在人叢中消失。但在 我的耳朵裏還響著他們夫婦的熱情的聲音「威捷, 你明年一定要來看我們啊!」 羅斯托夫車站後面已經望得見海了。我們的火 車從這裏就偏向東南,向高加索駛去。 V

【編者按】原刊於《青年生活》1934年第4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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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羅伯特.柏萊(Robert Bly)詩六首 譯王深

聖誕節載父母回家

浪子

當我駛過雪地載父母回家 他們的脆弱在山腰邊緣躊躇

浪子跪在穀糠上 他記起那人臨終前的 吶喊:「救活我,醫生!」 豬在陽光下繼續大快朵頤

我對著懸崖呼喚 只有積雪回應 輕聲,他們 說起吃橙說起運水卡車 說起昨夜把孫子的相片遺下 推開家門的一剎那他們消失了 然而橡樹在深林倒下時,千里萬里的寂靜以外誰又會聽到? 他們緊貼而坐,彷彿被積雪壓成一塊

當他雙手合十,跪在玉米穗上 他看到船隻的煙霧 從推羅和西頓的群島飄散 他看到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有一次,一位老人被吵嚷的兒子 拖行,沿途他吶喊: 「不要越過地上那處裂隙── 我只把我的父親拖至那兒!」 我的父親七十五歲了 此情此景難為情: 彎下頭來,望向水中 水底下有扇門,一扇被豬穿過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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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北面的雪堆

希臘船隻

那片在屋外六呎遠兀然停下的雪…… 半途而止的意念。 男孩在高中畢業後便不再閱讀 兒子不再打電話回家 母親放下麵粉棍便不再做麵包 有天晚上,妻子在派對中看了丈夫一眼便不再愛他 香氣溢出醇酒,牧師從教堂匆忙逃逸 它不再往前一步── 裏面那東西退後,以致雙手甚麼也 觸摸不到且無恙

當水潮退去,魚類在泥濘裏 撲撲跳動,縱使可以相濡以沬 倒不如相忘於江湖

父親哀悼他的兒子,不願離開靈柩所在的位置 他別過臉去,剩妻子獨睡 大海徹夜起起伏伏,月亮繼續 獨自穿過寂寥的天空 鞋尖在地上 打轉……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轉身,回頭 下山歸去 無人知曉他為何而來,為何而去 以及為何不再上山

你知道多少隻載滿葡萄酒 希臘船隻沉沒。若然我們不能 到達港口,或許不如駛向深海 我聽說過鴿子哀悼的時候總是 言不由衷。我們這些寫詩的人 承諾過不能談及痛苦之為何物 多年以來艾略特總是站在一枚 裸燈泡下寫詩。他自知是殺人犯 故此在出生時便自甘懲罰 錫塔琴手正在搜索:時而在後院 時而在桌上遺留下來的舊盤子上 時而為了一片樹葉背面的苦難 來吧,把你的好名聲扔進水裏 那些為了愛而摧毀自己生命的人 正從一百艘沉船裏呼喚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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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grapher: Nic McPhee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2.0 Generic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物件的需要

冬思

你需要讓物件 佔據各自的位置 這房間很小 但是那綠色長椅

寒冬中螞蟻的翅膀顫動 等候著嚴冬的結終 我對你的愛愚鈍、拘束 不大說話,凡事順從

喜歡這兒 那大沼澤蘆葦 自泥濘裏擠出來 感到快樂滿載

為何我們會隱居起來? 一個傷口、一陣風、一隻字、一個親人 有時候我們無助地等候 不安、不完整、還未痊癒

你需要讓物件 如其所是 誰知道誰更值得 擁有這世界?

當我們藏起傷口,我們便從人 退化成帶殼的生命 我們觸摸到螞蟻粗糙的胸膛 硬殼、無言的舌頭 原來這就是螞蟻,那些寒冬中的 螞蟻,以及那些受傷後 仍想活下去的人生存的方式: 呼吸、感受、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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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角落羅卡

比妮迪.歐特( Bénédicte Houart )詩十二首 譯

夏簷

洋小漫

比妮迪.歐特(Bénédicte Houart),是比利時和葡 萄牙混血兒, 1968 年生於布魯塞爾郊區小鎮 Brainele-Conte。她於 1975 年移居葡萄牙。詩人自幼在雙 語環境中成長,將葡語視為其母語,其葡語詩廣受 葡語詩歌界認可。 *** 痛苦 就在記憶的幕後 像打開雙腿的婊子 想要伸手觸碰 像打開雙腿的天真女孩 但不敢觸碰 你向思鄉之情伸手 沒有打開雙腿 在我記憶的幕後 脫下痛苦的衣裳 *** 在詩與妓女之間 我較喜歡後者 街道的拐彎處 黑夜至破曉 在擠擁的廣場 搖擺屁股 濕透的紙巾 讓夢得以無瑕 不為生育 只為當下的 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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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人兒 若我不是石匠,而是 建築師 在你的心中建造一座教堂 化作你耳畔的鐘聲 把你活埋 沒有人 靠雙手敲打石頭 學會了離辭 *** 祖父生前說 女人都是一碼子事 祖父死了 在衣櫥裏 被遺忘 女人沒有放樟腦丸 所以只有飛蛾為他守候 好久了 嗅到氣味 知道他的靈魂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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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你的方式致電給我,談及丈夫 一身瘀青的女人 昨天送我一束雛菊 之後掀起上衣 展露瘀青 在這之前 又送了一束芬香的紫羅蘭 還未凋謝 不同的花 可以讓我高興 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 命本如此……

*** 今天誰帶我離去 我便跟誰走 不論男或女 牽著安慰的手 惟抺不掉那留下的痕跡 若沒人帶我離去 我便獨自上路 到達我不情願的地方 覆蓋那道得不到安慰的 劃痕 晚上 我偷偷看著火車的窗 悄悄地安慰自己

*** *** 我只是一個女孩 為傳統的愛情而受傷 我一無所知 只喜歡帶著洋娃娃 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給它們梳髮 我幾乎了解這一切 一天,他們說,我將屬於一個男人 並稱他為丈夫,但是 我和他永遠不會 像這般開心地耍樂 在性愛永遠把我套牢 變成一個女人之前 我不會知道 我只是之前其中的一個女孩 *** 這是一所短暫停留的房子 面朝大海 婊子穿著水手服 播放風暴的卡式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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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呻吟 因女人蜷縮身體 拒絕 拒絕是甜蜜的 女人欲離 男人情難自禁 身體伸展到雲端 手指插進雲朵的黑洞 指尖感覺到冰冷 女人把雲朵縫起 架起旋轉木馬 汗流浹背的說 拿走我的衣服吧 穿上它 我不再需要了 然後挺起身軀 離去 留下蜷縮起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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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下我的婊子 是花街上最美麗的 我像她走到街上 板著臉 男人問我多少錢 那婊子讓我上學 但我一無是處 我只要微笑 一切都免費 然後我露出屁股 大腿 往前走去 把他們的臭皮囊 遺留在垃圾堆裏 *** 在死人的時節 我只想床上有一個男人 死去的人何其多 我只需一個活著的 若那男人沒有來 即代表上帝 給他安排到其他類似的地方 造成時空錯位 *** 我寫詩 就像擲石頭 不知道是否有擊中一些東西 因為都沒有回音 唯一確定的 除非取得版權 否則我不會被罰款 事實就是不公平 石頭明顯是抄襲 但如抄襲的是詩 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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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困提壁

詩六首 詩鄭顯麟

恐懼

意興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分 睡眼惺忪 一團黑影蠕動 惶恐不已 你難以妥協仇敵闖進臥室 驀然想起 只孤身一人 咬緊牙關,去吧 拿出鋒利的寶劍 刺下去 為能擊殺仇敵感到驕傲吧 縱然 明天醒來 只遺下一片陰霾 和 寥寥數筆 那牆上的黑色塗鴉

三十平方呎的小房間 多少人為它趨之若鶩 付出不成比例的代價 我幸運地 彷彿地 擁有了它 這裏一應俱全 床鋪、廁所、照明 桌椅、風扇 和 欄柵 我付出了代價 讓擁有這房間不用付出代價 六乘六的欄柵成井型 黑壓壓地佇立在窗旁 月光懷著憐憫的心從縫隙溜進來 恰好照亮我的思緒 容我在每個星夜 從欄柵的格子中 拼湊渴望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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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心

阿姆斯特丹的報酬

秋天的心 是熱,猶未稱 是冷,卻未然 秋天的心 是蕭索,是腰酸

一名不知善惡的葡萄酒 肆意游弋 踏著風 乘著自行車的快意 尋找藝術家的橄欖枝

那年 和誰交錯 看著曾經青翠的黃葉落下 原來已然秋分 那時

燈紅酒綠 很想抽出彼此的胃液 對酌一番 看看妳微醺的樣子 喝喝妳的醉意

揪的是心

為妳醉倒 然而 空溜溜的肚子 只剩下飢餓感可以充飢

我們的世界都變了 但是世界一點也沒有改變 紅葉又再催趕我前進的步伐 我曾奢想叫來春天造訪 可我還徘徊在 秋天的心

情人節很梵高 割掉耳朵 寄存在弗蘭克之家 而阿姆斯特丹 把我寄存在斑馬懷內

斑馬

鴿子園

你的懷內五味雜陳 彌漫著醍醐的味道 卻不如皮膚般黑白分明 蹚這趟渾水 再也難以辨認自己 刺鼻的胃酸燒灼喉嚨 發不出半響嘶叫 為了不被洪流淹歿 拿起信仰刺向胃壁 告訴妳我還在這兒

午後陽光和煦 鴿子聯群結隊 為牆內填進色彩 作為等價交換 我們付出日期的食糧 為了維持人的模樣 靈魂的整全 滿足那被需要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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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鴿子倚到窗旁 不禁拜託 希望傳出千言萬語


創作時空

我們乘夜色踱步 彭依仁 我們乘夜色踱步,穿過工廠的牆垣 然後從泊車地拐彎,踏遍繁蕪 一道乾枯的河床橫亘在我們腳前,時間 在水色中靜止不動。我們跋涉黑暗 步入光明,以尋索那無人問津的道路 街燈沒有預示夜色有多深遽,幽暗 反光的路面接過我們,把我們放入 行人天橋的口袋,我們觀察星象,談論 路邊每種樹木的花期,手指觸碰蒴果的硬殼 你拍攝花萼的形狀,想把它帶回光明 夜色誘使我們穿過屋邨的甬道 屋簷投下糊邊的陰影,陰影迎風翕動 收攏各種落葉木、草本或攀緣植物 它們在黑暗中呼吸,你以相機貼近它們 一陣熱風,穿過落葉發出空洞的籟音

習慣在黑暗中踱步就像我習慣了日光 我享受在陌生的屋邨中到處摸黑 看大人帶小孩子在暮色中玩氹氹轉 路人的步伐一致,只有三兩老人 坐在公園中間拿出手機,只為 一截抖音,或者談一段視像而出神 我們乘夜色踱步,橫渡元朗的河道 你說你太好勝,想在日光下討好自己和 她,你已在陽光下忙了一整天 雙眼不曾離開測距儀,你想闔上眼瞼 擁抱黑暗,說罷你便感到眩暈 我站在路邊,目送你踏上巴士 車廂頂層的燈光接納你 然後你,一張暗啞的臉映照霓虹 隨巴士隱沒在車燈的亂流 像人造衛星尋找失落的航道

彷彿指引我們走向光明的空地 我們站在籃球場偷望,青年們呼嘯隊友 盤球,走位、搶板,流下光亮的汗水 我也汗流披面。你透露曾經有過鬱結的想法 但被運動鞋踢躂和扭動的聲音震撼 你想和他們一樣,爭逐空中落下的籃球 你的臉上充滿了探射燈的熱度 我們侃侃而談,一些廢村,學校遺址 懸置的記憶,也有尚待考核的希望 我們沿朗屏路尋索話題。你說 你永遠看不清楚她的臉頰,因為她 是一切光的源頭。你說你無法步出 幽閽,你站在陽光下工作太久 反被混凝土立面傷害眼睛,唯有遁入黑夜 默默觀察人間的動靜。我如常聆聽 只是沒提起:我也曾經隱藏在幽暗中 荒廢家人對我的期盼。現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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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下的夫妻報紙檔(大隴街) 今文 晨光漸露,橙色街燈映射 護老院牆邊用木板圍成的報紙檔 丈夫在馬路邊接收一疊疊厚重的報紙 大隴街石籬商場門口的梯級 一個長者面前放著兩包香煙看一份報紙 一個長者躺在地上用一份報紙當枕頭 一個長者脫下義肢吃著早餐 準備撿拾垃圾桶裏當日即棄的報紙 妻子揹著女兒買一份早餐 女兒吖吖的學著叫爸爸 沒有智能的年代是報紙的黃金時期 馬經六合報都可以賺當日的伙食 賣五元一份報紙送一包面巾紙 三元的支裝水也賣得很快 如今的香口膠沒人問津 記不起了當年咀嚼的曬駱駝 香口膠黏不住運動的激情 疫情下的運動場觀眾空無一人 二十年前龍虎豹遊客最搶手 十八禁禁不住一按即露的智能 今日遊客的龍虎豹麈封在貨架 生鏽的書架擺放幾本文藝月刊 純裝萬寶路由二十年前的 38 元 物價上漲到今天 68 元 煙民吞吐一口口煙霧 煙霧籠罩煙盒損手爛腳的廣告 剪不斷理還亂是昨天的西方和生果 買一份報紙第一時間摺好馬經 馬經留著吃早餐時煲幾根香煙 在公園涼亭細嚼慢吞溫習功課 男人圈待賽馬跑贏留著慢慢享受 其他版頁隨手就餵給垃圾桶 火燭燒死一家人,家產對簿公堂 為情自殺秋後算帳每天都是新聞 閉關罷工中美貿易戰每天都是新聞 每天都麻木看著新聞的火焰燒著自己 麻木的新聞是新冠肺炎看不見摸不著 追索新冠肺炎源頭都是頭條 病毒吃掉四百多萬人 吃了兩年還在不斷吃人已經不是新聞 不健康的人寧死走在街上也不戴口罩 健康的人戴口罩走在街上也不去打疫苗 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賽馬可以養活路邊的報紙檔 發叔賽馬前買一份報紙 買了幾十年人們改稱他髮白 ( 發伯 ) 夫妻守住檔口守住清淡的日子 女兒拉著小孫女來到報紙檔 教學「婆婆、公公」兩字 外公外婆摸著小孫女的頭笑開了口 陽光和風雨每天侵蝕報紙檔的門板 妻子的頭髮乾澀 淡啡色的髮條覆蓋頭頂 髮根生長一根根灰白的頭髮 秋日的烈陽如夏日一樣猛烈 曬乾報紙一天的油墨 曬著丈夫灰白的頭髮 丈夫彎腰左手擺放一疊報紙 右手輕輕撫摸酸軟的背脊 秋風起了,丈夫坐在馬路邊緣 搓揉拍打季節酸痛的膝蓋 黃昏的夫妻報紙檔守望到白頭 夕照從大隴街的斜坡 從地面的瀝青映射過來 傍晚時分報紙檔已裝上了門板 報紙檔的一對主人 妻子拖住一車不留隔夜的錢大媽 走去綠燈的斑馬線 丈夫將一疊疊買剩的報紙 準備退回送貨的司機 入夜街燈暗淡的大隴街 如今石籬商場已換了民坊 商場門口的梯級平台不見了 那個對著兩包煙的長者不見了 那個翻垃圾桶的義肢長者不見了 那個報紙當枕頭躺著的長者不見了 對面商場的梯級 擴展成一幅 M 字玻璃幕牆 幕牆內的食客 一邊劃著手機一邊吃一口薯條 偶爾抬頭看看斑馬線的對面 夕陽的餘光浮泛,街燈影綽 斜照著報紙檔如一堵牆壁的門板


蘇屋邨荷花樓( 2020 ) 今文 悲劇寫在六歲小女孩的臉上 紅卜卜小蘋果的臉 嫩滑的童年,嫩葉的翠綠 她的年齡是多麼小學 她幼嫩叫一聲「爸爸」 如小鷄露頭啄穿雞蛋殼 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 警號和撞門都來不及了 一個六歲暖烘烘的小臉蛋 轉眼間變成冰冷的死灰色 悲劇寫在哥哥最後一絲呼息躺在牀 十歲的哥哥來不及起牀了 來不及呼吸晨曦的第一縷陽光 如樹上的鳥音,十歲的名字 他的年齡是多麼碧綠 如今如死灰冰冷的臉 怎去面對曾經在籃球場上 奔跑推拉嘻笑抹眼淚的同伴 來不及了,警號和撞門都來不及了 悲劇兩字一動也不動,轉瞬間 一動也不動,十歲的哥哥 在人世間毒霧的迷夢中沉睡不醒 轉眼間今日竟是他十歲的壽齡

如果能體諒一個年輕母親的操勞 如果能忍耐家人暫時的牢騷 苦難的人生啊!傷透一顆主婦心 悲劇出現之前本來就沒有悲劇 如果淚來得及淹死悲劇 三十二歲的家庭主婦 如果在嘈吵混雜聲中咬一咬嘴唇 如果吞下嘴唇咬出的鹹血 如果咬一咬牙一口氣吞掉生活的苦難 父母的血淚滋養他們的子女 孩子轉眼間長大成一個懂事的人 是誰將早夭的悲劇 寫在哥妹死灰色的臉上 是誰將三十二歲的母親 寫在英年早逝的靈前 冷漠的人啊!很快就 会 忘 記 忘記悲劇這兩個字是怎樣寫成的 就如悲劇突然又會如常 如常的寫在平常的某一天

鄰里終日不見 用眼睛閃避打招呼 還未更正的口音早已被歧視 井水難以溶入河水的分隔線 冷冷的目光斜視被標籤的新移民 親人偶爾碰面 不敢拉開口罩暢談話題 感染恐慌,老人一個接一個病亡 通宵搶購口罩,病毒蔓延社區 家門如圍牆深鎖,孩子日日困鬥家中 丈夫為生計日夜奔忙,朝不保夕 街市叫賣聲,孩子哭鬧聲,電視喧嘩聲 疫城一浪接一浪的失業潮 丈夫捲入失業的人浪 潮聲浪聲市聲聲聲嘈吵混雜 三十二歲家庭主婦為家務幻聽 病城的家庭主婦抑鬱成思覺失調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粉紅色記憶 鄭點 阿叔開了間糖水鋪 起名叫愛心豆腐花 今晚他又望著粉色的牌 在雨中 吸了一口濃濃的煙 阿叔,俾多啲姜糖我啊 你總是從帘的那邊 探來一隻手 —— 某天晚上我們肩並著肩 排成一條人鏈散開 在大地間 我看不見你的樣子 也總是可以這樣放心 握住旁邊的手 大風天吹不走的無人機 顫顫巍巍影下一排排眼睛 我甩開它鑽去盡頭 又見那塊粉色招牌 還刻著一顆愛心 是不是你啊阿叔, 還在甚麼地方也碰到過 夏慤道邊不得不翻過一節鐵柵欄 可我穿著短裙 你總是默契的搭手 —— 害怕死的時候 我就想吃一點甜 今朝我還在教室裏 操著鄉音 說我不關心三十多年前的亡魂 今晚能在哪裏安睡 放學後我經過你的店鋪 也總是不敢看你 如何趕在落閘之前 掐滅明天

6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眾生 莊元生 梧桐河邊釣魚,有人 釣上來又剪斷魚絲 再跌入河水中 噗通一聲頓悟 漣漪六道輪迴 魚類短暫記憶 年輪重複消磨 男人無聊時光 徒勞與痛苦 眾生有病 河邊牧羊人朝著陽光荷掃而去 為要清掃昨日,河堤上 黃昏羊群留下的糞便 羊欄隱約傳來 收音機古老歌曲 未到下午放羊時間 三隻狗趴在水泥地 守著門外遺忘的時光 曬短暫的冬日太陽 不遠處老人拉著一捆柴木 走過長長麻石小徑 擦亮樹蔭盡處的人家


秋的興緻 區肇龍 一直覺得 秋天是一種尷尬的告示 椏枝的殞落來不及喚醒冰封的寒枝 葉子的泛黃,也叫綠無聲的疾走 搖曳的樹,是唯一的指標嗎 秋的氣息,是床在呼喚的前奏 嫵媚的草,教我倘佯在靜謐的初心 遠方的鳥,可會知返嗎 還是 只剩下蟲的叫鳴,在耀眼的陽光下作陪襯 我嘗試執起無常的葉,葉脈尚有餘溫 似仍在散發著夏日的熾熱 我彷彿在葉的傘下看到婆娑的樹影 微涼的風卻在嘆息,似感到 下一季的來臨 我執起了落下的枯枝,任那細屑 在掌中變成了土壤 重新植下高大的樹幹 秋的生命很短暫 她為萬物吹起辛勤的號角 為了辛勞的夏日拭抹汗珠 以最佳的狀態 躲進冬天的懷抱去

向陽 —— 給被逼遷的橫洲居民 鄭潔明 這幾天都沒有風 門前的龍眼樹靜默不動 你一早醒來 到田裏翻土 給流浪狗餵食 剛收割的菜心 鄰家獨居的婆婆大叫 水龍頭扭不出水 收音機無法與外界接通 一個個頂著白色安全帽的男人 在保安和警察的護衞下 舉起鐵剪 囓斷後院生鏽的籬笆 你雙手合十,懇求多給一點 道別的時間,至少一家人圍坐 吃最後的午飯 他們踏前,宣告:「時候已到 賠償已經發放!」 你緩緩地跨過門檻 踏進祖屋,從牆上取下 爺爺的黑白照 幾十年前,他逃避戰禍,從潮州跑到 橫洲,用果樹撐起三代的家 清風輕吹的午後 他領你攀上樹巔 摘最甜的龍眼 你挖開表皮 吐出眼珠 在郵箱插一朵 向陽花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今天世上所有地方

執 孔銘隆 想像一種猛禽懼怕鮮血,缺失 獵食的天性,變異在或然的一代 靜待平躺的獵物,死去 血液流淌過後,採摘身軀 啄食骨頭的聲音,在樹林裏面響亮 而那處,仍舊傳來敲鑿的聲音 教室裏沒有言辭 文字逐漸填滿所有空間 黑板、筆記、紙張,作者的圖像上 只劃過的字痕虛淺,然後 逐漸牢固。他們執筆的姿態 像以往一般,還在素描眼前的物象 畫過只裸露線條 單一的顏色可能是 黑色或藍色,在預設的橫線上拘謹 攔住侵入身體的文字 畫簿早已掉失在背包,暗格裏 沾上蠟筆的掉色 那時仍想過學習起草的必要 畫紙不願落下實在的設想 物象的輪廓僵化。攔住 所有越界的想像 外框其實是一種骨骼 肌理在支幹生長 而後來,顏色逐漸負重 壓傷手掌,紋理逐漸磨平 翻揭書本時把畫筆擱下 扉頁沒有留白

梁惠娟 萬籟捂住自己發白的唇,雪在搖 寂寂。弓手按捺著發抖的手指 應許的劇場不再。只好旋落 扔棄靴子到遠方流浪 背棄的總是碼頭,並非 言之鑿鑿的錨 藻類在海底,起起伏伏滋養著 雪兒的淚,濕了那緊緊裹著的皮衣 傷疤浮凸,篆刻,一吋一吋 那些黑海的日子 都生鏽得狠狠烙了 那無邪的心 火光燒得更青 鐵色了,在擱得老了的瓶裏 盛夏的鹽味與煤味 久久疼痛著溝裏的骨頭,含著烈酒淚吟: 「我一無所有 —— 我已 失去所有 ——」 於是斷斷續續感冒終年 演化成慢性發炎。一無所有地唱 失去有地唱: 「只有飄,飄向那浮屋 只有海永永遠遠戚著眉頭,承著我 詩的鄉愁上升,上升 ... 鄉愁那 永遠永遠 回不了的鄉」 遙遙望向對岸,蒼蒼茫茫 曾是姹紫嫣紅開遍 如今都燒成雪餘了 今天世上所有地方 都有飄落的零星之果 朋友啊 —— 我只能,我只能向你說一首歌謠 今天世上所有地方 都有我啞掉的嗓音低吟: 「我在這裏 我在那裏 我在,我不在,我都在 在世上所有地方 都有黑海的聲音,一片又一片 補上,縫合」

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阿努比斯的孩子 汪長怡 他們說你是守護神 在她的眼裏 你只是個咆哮者 咆哮著當年身穿純白制服的她 手持長鞭 每次一甩 就會散落大量的金錢 以及辱罵 在她身上形成一道道的傷疤 又以守護為名 舉起威嚴 亦是威嚇的生命之符 不費任何氣力 就要關係起死回生 棺槨內的她 枕套早已轉成深藍 散發出腐臭味 杉木則鐫刻著 你的模樣 如今你仍盡責地帶領著她 只是不知你是否有 嘗試將自己的心臟放置於天秤之上 羽毛是否有 壓下這些過往 而身穿純白制服的她 早在親情的棺木裏 下葬

黑太陽 王崢

( 美國 )

黑色的太陽出來 我們都看它 直到瞳孔也變黑 成為兩口洞穴 比陰影更濃郁 陷入狂歡 像一組爆發的菌落 打開一層,合攏 不斷打開創面 盲道逐漸癒合成 一張視網膜 在陽光的注視下 他們也變成黑色的 氧化物 瞳孔流出了銅器 敲打被注視者 在成為土壤之前 所有人都必須接受 固態的是火 氣態的是夢 液態的是身體 透過太陽的小孔 在黑暗中喘息不已 甜蜜混雜著焦味 藉此重造感官 重複同一個故事 洞口總有水聲 然後是風,眼淚 一滴滴 墜入黑色的 比黑色更濃的眼睛 在太陽的表面 一對閃爍不停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虛擬 村正 天黑前,提醒自己 繁星是宇宙的漏洞 日出前,勉勵自己 夢是脫離殘酷的出口 此時,我已經像候鳥般 適應了雪櫃的溫差 日常,一趟微距的遷徙 從小板凳 移至冰涼的窗戶玻璃 日以繼夜 用手指耙鬆家園,我們,他們 最後耙成一個個向前的島, 屈身抱膝,各人把自己 種植在荒野的世紀末端 以地為天 以錯亂的語法 互相剝奪立錐之地 最後有人預言,人類進化的結果 是一個陀螺般的人形 彷彿在說:我不能傾斜 傾斜我能不 斜傾 不

野豬賦 周鍵汶 亡命的,我們 同病相憐。如此鬱郁的熱帶 叢林一隅,並不屬於我 與你。被豢育或就此放浪 你情願後者 要平靜了。孩子,別去聽 街的狂嘯。土地的祖靈 囑咐過,河的一側是燃燒的 樹。他們仍造著 健康人的夢 是的,你更情願懷孕 以漿果,汁液或是根莖 產下,一代接著一代的孩子 讓牠們如你 無恙地穿起赤裸 夜裏,你重新誤讀星圖 當僅僅的一蔟忍冬花綻放出 生命。僅僅的 我便走進銅鑼 敲響時代

與花盆的戀愛 邢辰 (中國內地) 第二天雨就停了,太陽姣好地出現,無數的幽靈從窗滲透,浮游於房間裏的床、 地面、衣櫃、飯桌之上。花盆站立於牆角,光之幽靈距離它一點五公尺。花盆裏 僅有土壤,植物被鼠吃掉。在透明的空氣的上方,我沉墜,逐次向花盆貼近。它 安靜地站立,不流下一滴眼淚,不翕動一塊皮膚。光之幽靈在地球的轉動中飄移, 現在它們相距零點三公尺。我蜷縮身體,以手抱腳,把自己放進花盆裏。低頭, 眼睛穿過土壤,直至花盆之底。我埋藏在土壤之中,四肢觸摸到花盆永恆的溫度。 靜穆。 太陽的幽靈疊合在我們之中。我們一同在宇宙的流動中靜定,無關圓環或是直線 條。成為一塊石,聽見明日的第一滴雨。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人工授粉 —— 致厄俄斯 周鍵汶 美麗的希望開花 花開過後又要凋零 又開花,又凋零 —— 這樣直到死亡來臨 —— 海涅《新詩集》 I 核冬天,焦雷在雨中取火 遠道而來的活標本 登陸兩列上膛的來福線 往東,撞死在浴室的鏡後 往西,孤獨熬成了鹽

V 人工節日缺乏暴力 只有罌粟種下一瓣彈殼 人工的天氣寫滿蔑視 農夫舉槍射殺蜜蜂 VI 海,當海臃腫難辨 擀 船 的影子成一片鏽 啞著深入貨櫃 我們播下桉樹林 在太平洋上灌溉海燕

II 禮儀師敲響了砧板 少女緊緊地纏上皮膚 金色剜出了蟲

我們都不曾察覺 陰影已踰玫瑰而來

嘿,你我畢竟相似 輪椅裏的羚羊竊竊不停

VII 熨斗撫平手背的刺 與黑夜密謀,然後不忘 轉身活剝貓的眼珠

III 樹木與漆結成了痂 毛管戙著兩根消防栓 香爐燉了一場雨 她拿泥捏一尊鎏金荼吉尼 井裏噴出母親浸藥膏除 孩子彎腰拾起笑筊 舉頭,乳齒落了一地 IV 貓 是伺機而動的彈珠台 一般蟄伏在胸罩內 咬破一顆半青的野荔枝 毛蕨出沒食指末梢 野豬與蒼蠅湧入土窰

棺槨歸於寢室 而螢火只歸於莽原 馴服是人類最僭越的污衊 直到我赤裸著為你吠叫 你 —— 我必須斷言: 你未嘗攥住過詩的命運 VIII 人授予大地說話的本能 斷句被接上了標點 連阡累陌的黃金冷冷燃燒 後裔以厄俄斯的露水為食 喚起白晝的原始恐懼: 暴雪中如如的熱寂 鴿在鯰腹,胃底瞥見黎明

耳畔有蟬,或是爆竹 要將屍體奮力撒向四方 烙鐵下,風暴得到解脫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你的來電 語凡 (新加坡) 搬來一座城市 我們從甚麼時候開始 習慣擁擠或者疏遠 存在和離開 某一天接到你的電話 原來你還能想起我 我嗎?很好 像樹,哪裏都去不了 哪裏都去過 而且無意間活了很久 你呢?也不錯 像石,滾動了很遠 停駐在某地等甚麼來搬 或者踢你去更遠的遠方 這座城真有那麼大嗎 為甚麼感覺像活在海洋 你明明住在某處 這些年我們從沒遇上 萬千個波濤推擠浮沉 有時被它沉溺了許久 浪一退去只有赤裸裸的孤單 好吧,你說再聯繫 如何 联 聯 繫,這城市還在長大 而我變得更老了 站在人群中,人群車流如漩渦 我們都是受害者 迷路和迷失都屬平常 我舉著手機的手,遲遲 沒有放下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螞蟻 沐辛 你買來一個球形仙人掌盆栽, 放在木桌上、任它發展。 從泥裏爬山一隻螞蟻, 牠左轉、右轉, 像個好奇的孩子, 想尋找可以搞破壞的對象。 午後陽光 飄到一張 橡木木椅上, 好像 冬天的棉被 和媽媽的手。 螞蟻見到了,牠的目光, 似聚光燈一般慘白, 它, 找到了。 鑽入去、蛀入去, 沿著木紋,椅子喊痛, 你聽到嗎? 它說痛、叫你快起身。 你出門歸來, 推門、視線四散, 滿地都是木屑和對你的不屑。 還有 碎落一地的瓦片 以及我的肉身。


你我它的時區 清水 一 〈藥石無靈〉 狡猾月光在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 游進了幾乎沒有人在意的罅隙

風於是把我吹到一塊石頭上 我依偎著 感受到第一次溫熱 流遍我不曾爛漫的花蕊中 三 〈無題〉

原野在聆聽 夜色又在吼叫 白天晝夜 都是一個模樣 總是沒有人跟我 說過一句話 農村裏的人 叫我靈石 我拉開風的衣袖 內裏卻是滿頭不解

我的小村有一個傳說 就在屋子不遠處前方 住著一顆會笑的石頭 時間變得沒有意義 宇宙變得無限闊大 村裏得了個明明白白 我得了個汗熱淋漓 明白了 便盤起花白的思念 走進風中

二 〈曇花不曾爛漫〉 據說 我的祖先盛開時候 長著腦袋的人們總是圍著讚嘆 只在晚上綻放的那些 短暫呼吸 六月餘煙 傳來農村閒話家常 這些怪客 叫我月下美人 他們在追求甚麼 是那難得的美麗 還是歌頌式的虛情假意 請無視我的難過 對著大地 祈求一個眼神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夜襲 —— 忽念許立志而作 聶添柱 風從十一月吹來 從霧霾深重的華北平原吹來 山腳下 工地上 藍色鐵皮屋的燈光還亮著 汗液的螞蟻大軍 正漸漸撤圍 怒轟的衛犬也已靜息 棕櫚樹不時輕吻剛剛晾洗好的白襯衣 風中 一顆松果脫落 直墜於地 濺起了優美的血花 城裏年輕的母親驚覺 彷彿夢見 花脈破裂的之剝聲 翻身起床 睡眼惺忪地給孩子加被 溫柔一吻 窗外 螢火漫天 雨如手梳美麗長髮般一陣一刷 寒風隨著列車進入城市 城市、工廠、煙囪 隨雨融入骨髓 夜晚黑得很輕 輕若貓步 輕若同情 十二月 輕輕地 到來了

這眉清目秀的白衣使女 無垠地 鋪天蓋地地

地平線正微微顫抖

失憶的女囚犯 邢庭嫝 就一直如此遙遠 無法前來探訪 小路的雜草亂長 與這些訴說往事 曾經偷了種子 而後放下一朵花 卻遺忘了它的顏色 接著妳來暫居 只帶了頭上的花圈 卻總是被誤解 後來花圈越來越多 妳說只會更加昂貴 始終無法消滅倒影啊 隨著年月增長而更加珍重 妳愛的永遠是鏡子 附近的枝椏對妳的同情啊 使微風顯現暖意 為妳作出了保護 但我依然傾聽妳的傾吐 被囚禁著而不自卑 雖然偷了很多種子了 凝視圍欄之外種著繁花 聽說那些也是偷來的 而今年只有我一個 妳想過來探訪 卻害怕名字的深奧 請憶記玫瑰的暗號 在橋樑折斷前深深想念

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夜序 望凝 夜是忽發其想 出門探險時間 去看街上店子關門睡覺 黃色光環照看之下 日間秩序變得特別溫柔 安置了錯落其間的岩岩巉巉 天亮之前 盡量留住不合時宜的自由 不止一次猜想 早上店鋪睡醒之後是甚麼樣子 伸個懶腰、打一個嗝 眼簾慢慢揭開 滿天星斗落到人間 隔著夜色窺看別人屋子 有光的地方 每一戶點著一盞暖黃 勾起某個街角的牽掛 溫暖彷彿緩緩延長 掛到窗框 流瀉長街之上 在每個獨行者心中 放進了一點閃亮 放進了 家的幻想

除夕是眾多小死的葬禮 已深 倒數年歲,和它包裹的消逝 陣風、碎草,被處理的走獸 我們開始用連串爆破聲 令死亡的回音中止 用紅色濾鏡過濾噪點 結膜充血,失焦在同一片紅 律例和習俗的縫隙有煙花 遺聲尖銳細長,由地面拉出一條破折號 引向半空,和謐夜的消亡 終點是浪鳥野狗亂竄,在火藥的嘆息裏 與眾多煙花的遺體一起四散 來賓不住地點燃更多藥引 那是他們少數能控制的開始 和預計的終結 曾經除去年獸的人成為年獸 並稱之為平安 今夜有人除下一本月曆 像圖書館除下圖書 作者除下文字,文字除下內容 瘦長針頭除下不能大活的命 命除下名字和無名 有人守夜,用新年除下舊日

牆壁上一枚釘子 水先 掛在釘子上的 也許是幾張相片 一本日曆一幅畫 一把風扇一個掛鐘 一些平淡的 慢慢變舊的生活 等到甚麼也沒有的時候 向著一面寬大空曠的牆 人們久久站立 在一枚鏽色的釘子上 尋找他們擁有 並失去了的舊日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壁虎 陳子鍵 自從你搬來高層單位 我就經常造同樣的夢 推門夾斷了你的尾巴 然後你跟我對視 掉頭行入床底 等待再生 初次相遇在浴室 我把臉陷入水中 一抬頭就見天花板的陰影 我爬出浴缸找一疊廢棄的報紙 揚起密密麻麻開光了的符咒 你就消失在蒸氣 家人說不要殺死益蟲 據說四腳蛇是癢的濁的墮落的剋星 考慮留給他守護的空間 只有我見過你的蹤影 你不時跟我打個照臉 在牆縫裏穿梭 午夜之後城市是安詳的 報章墊在窗旁的蘭花上 你卻在平地走過去 朝向那複雜的交錯 或許你能捕食寂寞 漸漸你佔據睡房和大廳 最初出現在明滅交替 後來就明目張膽 在寫作時 繞過我的腳踝

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據說你的瞳孔收縮後 會形成四個小孔 就像伸縮鏡頭 關燈後我知道 你總是守候在我的身旁 但怕你爬入夢中 在酣醉中伸出長舌 把我捲入你的世界 天花板上的白光 是你偷偷僭越的証據 咬開了黑夜 把我塗上斑駁的紋 在床上輾轉反側 屈曲成一條抖動的尾巴

太平 貝非 未至夜的光影,黃昏已離得很遠 很遠,我們作為 被拋離在後的人 四具無思想的身軀 我推著你 像去往陰間的太平車 一步一步,輪子摩擦枯葉 喀嚓喀嚓,是失去滑液後 腿骨與脛骨的互相絞殺


囤積 陳立諾

冬莉

當沒有人經過森林 有誰聽到一棵樹倒下 發出的聲音?

堆積成山的衣服壓死女主人 她躺在橘色的地板上窒息了 那些棉紡成了她的裹屍布

當深夜,無人仰望 月亮還在不在 我們的頭上?

一國囤積了世界一半的糧食 疫苗存在凍倉庫直到失效 過期了像滯銷的奢侈品一律毀掉

在,也不在

寒冬侵襲無家的人 用玉米做湯溫熱乾癟的肚子 或是把一瓶燒酒分七天喝

不在外面不在裏面 也不在中間 縱使淘盡大河最後一粒沙 婆娑世界、洪荒宇宙 度過了無量劫 若沒有你,我在也不在 沒有我,你在也不在 沒有眾生,佛在也不在

春天到來之前 睡在與世隔絕的病房 度過了人生冷清的最後一天

Self-portrait 孫銘橋

大圍 妮子 死寂的港鐵站 彌漫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骯髒的玻璃窗 飛過一隻 拼命往上的蛾 褐色 死盯著 燃盡的心 灰隨風飄散 如煙 淡漠

玫瑰園裏正值躁動的季節 紅與藍不再乖巧地平衡交替 反而相互摩擦起來。熾熱的破壞 碰撞,騷弄著氣候 肆無忌憚地把酒瓶擰開 混入世界的潮濕。於是下了一場雨 鏗鏘鏗鏘,雨水直接 在女孩子的長髮上拍打 侵入,玻璃片零碎 女孩的嗓音卻異常清脆 愚蠢的字句被流放到空中 翻滾,重重墜落 某個不知名的峽谷 線依舊和世界交纏著每天 每天創造新的死結,死 不悔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羅漢果 張嬋 給「連人類我都沒有回想過」 她說這種宗教很純淨 不要妳 對抗世界,而被一本禁書 拋棄了 藍天下睜不開眼睛的 無非甚麼湧來都堵塞我 我昨夜夢見妳 何時黏了這麼多沙 又不說話 呲開睫毛本想 看看我們和海的距離 蒲公英纏去,生命線 現在就要等 隨便一些人類呼喚,我們 也可以再這樣 躺下,張大 嘴巴喝到了一些雨 在羅漢松下,尖針 又扁又平,又是廣東的夏天 只有不斷理療,不斷 另一新處找羅漢果的理想 甚麼事這樣令人發笑 世界是平的 脊背隆起 誰跨過門檻去 彩色的骨節,續絃 在忘記了浪漫的脊椎 我們和你 噓閉真理

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疫下 梁璧君 世界就這樣 永遠不會再復原的了 我已不會再抱存任何幻想 再也看不清任何的一張 認識或不認識的臉 也無法再接觸或靠近他們 病毒把關係斷絕 從此我們都得帶著那枚監控儀 拉扯著我們的腳鐐 逃不出任何的牢籠 隨時被控以播毒而囚禁封鎖 我們不要相見 最好也不要 以任何方式聯絡 不要到某一個地方 在不同的時間也不行 空前絕後的防控 因稍一不慎即萬劫不復 成為眾矢之的 累及無辜 我們只好 從此離群索居 吸風飲露 各自修行


兩餸飯 蕭欣浩

返 葉英傑

數學家睇睇餐牌 計算二點解變成一 幾時先切合本質 或者增加成三四五

我和媽離開機場,找到 回家的巴士,走上去 把妹妹太多帶不走的東西 放到巴士行李架上

經濟學家斟酌價錢 估計倉魚來貨成本 蟶子可高追購入 菜芯牛市合乎市場預期

她傳來信息:已經在 登機閘口前坐下了 就在我和媽坐的巴士 剛開走不久時

美食家隔住膠板 揀選抵食豉汁炒蜆 咕嚕肉甜身夠脆口 梅菜扣肉係客家名菜

媽開始擔心擺放在車廂前頭的物品 會否在途中掉落 走上前頭把物品擺好 我一直注意,讓媽獨自前去 整理,希望巴士不會突然轉向 或彈起;現在我是需要好好準備 可能會發生的事

心理學家望實姐姐 笑說:「靚姐,兩餸多飯,唔該。」 展現肚餓神情 眼神傳遞「多餸」嘅秋波

老人家拎起匙羹 𠝹 開鹹蛋蒸肉餅 食啖釀豆腐 諗緊下餐點乜嘢好

接著發現巴士的行李架 映照在漆黑的車窗上,形成一個 可以對照著拍下來的構圖 開始用手機鏡頭對焦 想把車窗外,不時滑入鏡頭的 綠色螢光前進標誌 都拍進來;只是 車速有點快 我無法把標誌 固定在觀景窗內 某一個點。

寫於 2022 年 2 月 22 日

2021 年 10 月 17 日。妹妹 15 日離港,送機。

哲學家打開飯盒 思考蘿蔔炆牛腩 係單餸定係雙餸? 西芹炒雞柳表示不解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功夫時光 幻澄 真正的武者 不受時空限制 時光裏有功夫 功夫裏也有時光 肌肉有記憶 記憶也有肌肉 拳術 不在街頭 不在口頭 卻一直在心頭 繼續練習 對著鏡子練套路 心越練越清 站穩馬步 比鐵馬更穩步 抱持起初的念頭 靜靜地 緩緩地 重溫每一次出手 每一次護手 雖然赤手 但拳不空發 眼前絲網如鐵 扯出日字衝拳 從心口發出 逐一擊破 在打到 未開花之處 尋找隱形的橋樑 只要腰馬合一 手腳配合 不論轉向何方 形勢如何 在腳掌所踏之處 血肉的溫度 已在不住流散 幾何式傳染

7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城市人 韓祺疇 月亮在這裏顯得巨大,蚊子在吸我的血 空曠的街道上 可以被還原的東西,已經不多 我徒步穿過柏油路 想像別人的童年,理應飽滿如禾穗──那些長在田野裏的人 已經遠離山林,在城市學習描述故鄉的詞彙 而我來到他們的家園,學習與蟲鳥共存 在雨下得特別大的日子 學習不去咒罵 排水道裏隱密的淤塞。但我空乏的童年 沒有稻草與野狗,當狗在喧囂 我只能微弱地咒罵牠們:日出後,將在每條小巷 再找不到可以犬吠的人 再不然,就把牠們殺死──在我虛構的小說中 一個男孩徒步穿過田野 黑夜裏,偷看背後隱約的月亮,一把鐮刀在天空 另一把在野狗背後 ──但在這裏,月亮顯得無比巨大 我只能與狗隻對望 等待蚊子吸飽我的血。我在遠方,別人的遠方 長成一根路燈 看著田野裏的幽暗,學習描述故鄉的詞彙。


血與榮光的神話 羅樂敏 悄悄地趕緊一個人聽 那首昂揚憤懣信心洋溢的歌的 賀歲版本,似乎踏入虎年 就要抬起頭,像某人某年闖入國會。 我的語言是自由 我是永不消逝的隱秘 不要忘記麵包的代價 —— 自焚淨盡之後 麵包還是很貴 隱秘在泥土裏沒有發酵 自由仍是沒有兌換過的代幣 如果我們能在紀念日、生日 唱起聖詠,我的國仍在人間 我們是無罪、是無罪的 你會找到你曾經想找的迷路女孩 睡在黑色棺木裏的少年會徒然醒來 叫一聲:媽,我回來了。 擦損的街道和牆壁自行修補肉身 你的國仍在,你的麥田仍在 人們可以隨時 在商場、在學校、在的士司機的鈴聲 聽到遠處的號角,不滅的進行曲 那告別 就不會是 戰爭的前哨 不屬於你 血與榮光的神話

疫情後的中文卷四 姚慶萬 句子不需要鹽分 不需如政治家湧起浪濤 有人怕病毒惹起水平面上升 偷走了講稿 慢慢地,你們將會成為啞巴 喉嚨只能吐出透明而混濁的字 舌苔蓋掉先人磨好的利器 那些同台表演的日子只能囚在紙上 往後青春缺失了一角 殘疾之人沒有往日 夜裏無所謂父兄輩的回憶 他們奔走於戰場廝殺 有人炸掉耳膜 有人面色蒼白 認同與商榷的戰場 刪除發音到代號轉變 三十六宗命案到十九世紀的帝國 我們漸次變成單向道失聰 被迫從維也納漂流到巴黎書寫藍色 病毒麻痹了眾人探究世界 消失的原因(或從無機會。) 沒有人願意選擇失言 只不過找到比人言更可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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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奏嗚曲 周昭亮 已是四分一世紀前進入禁區前的音符,似乎一切都 要開始最後召集,那卻是我首次到訪九龍半島的準 遺跡,四鄰何所有,天上灑下轟轟的推進聲,地底 古井在漣漪。 你沒有帶走會考課本,去一個不用背誦兵車行和將 進酒的國度;四鄰何所有,留下來的人,告訴你, 下一個世紀,在街道刻劃最新的白色詩句,在山峰 吊下的黑色直幡,在大學湧起的紅色煙火;在轉世 後的禁區前,互相擁抱時斷續的呼吸聲,口罩裏沉 默的唇齒聲。 一次又一次,天靈靈,地靈靈,這樣就定會人傑和 地 靈 —— 官 話 如 是 說; 大 包 小 包, 大 人 小 孩, 半 個 地 球 後 面 有 不 會 窒 息 的 聲 音 —— 英 語 如 是 說; 四鄰何所有,一兩佝僂的人,拘留的人,一眾偷笑 的人,嘲諷的人,還有以嘔吐聲修改別人以廣東話 唱詩的人 —— 我如是說。 猶如東邊啟德的命運,西邊東涌的離境大堂,比抵 港大堂的面積更宏大更熱鬧,容納將要把整個香港 搬走的過磅行李,容納把所有無家的人送走的飛機; 四鄰何所有,那些剛才進入禁區的人在唱一起奏鳴 的歌,九聲雲霄,此刻天空縈盪,你回頭俯望,窗 外處處是禁區。

7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畫 夏簷 一幅小朋友的畫 無師自通 陳列在藝廊的暗角 被紅絨布蓋著 等待時機到來 何時? 不一定,或會 或不會 好奇者接踵而來 用經歷支付的門票 換來掀開絨布的機會 機會? 不一定,或是 或不是 上帝用祂的手 為遵循規律的人 揭開畫作 鋸齒邊的心 粘著血紅的 價錢標籤


澳門專欄

寄語海風

如果時光可以逆流 鎧鈃 一道晨曦穿過時間的縫隙 照醒了支離破碎的回憶 霎時 無盡的思念 自動存進了生命的存摺簿中 很想發一通微信告訴你 策馬揚鞭的亞馬勒退場了 機場摩天輪早已悄然不見 葡韻花展換了一輪又一輪 始終沒有重現我們照片下的一片鬱金香 如果時光可以逆流 會否把被夜空曾吞噬過的 那些無數璀璨奪目的煙火 重新迸出 如果時光可以逆流 能否褪去滿城的金碧輝煌 讓星宿披上熠熠光芒 如果時光可以逆流 可否送你送我回到八十年代 還我童年時與你一起捉迷藏 由一數到十 仍能在某角落找得到你的身影的 一座小城

記海邊一夜 鳶漾 立秋的前一夜,滑倒,掉進剖白的 天羅地網。望向街燈的嗚咽,似要告解 成隊的蜻蜓途經沿岸,汽船也經過了 颱風從這片海撤離後,就交出真心的底片 浪打過來,只覺無理由辯稱,這是悔意 麻雀拋下一瞥:鳳凰樹織了幾個日夜 燦然的葉子毯還在等,等呀等 等一隻小狗呼朋喚友,彈起小夜曲 說到底,這已是名義上的秋了。 (聽見晚歸的機車輾過他的舞台) 檸檬茶裏倒下半杯糖漿,再一飲而盡 餐廳露台上,闖入一隻潰逃的風箏 (正如我與關於愛的詞藻對峙時的狼狽) 聯珠串的追問,於證言中屏息 最好甚麼也別說。或是學 来 暗 喻 —— 用十萬個形容詞 模擬人群散去後 —— 未知的悵惘,隨後往紅郵筒裏 旅人投出明信片,遊蕩在街頭的紙鳶 啟程。回到同一片海,靠著同一盞 不滅的街燈,直到天光將願景熄滅。 此刻,潮汐是綿長而沉穩的呼吸, 只有熟睡的,方能與不寐達成和解 只有清醒著,才有權聲張漫天的睏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7


對岸線──記攝影師 J•K 邢悅 不論我們站在何處,仍然是大海的 漂浮物。我想誇大這種漂浮 縱身幻覺的彼岸,任意攫取一個自由的影像 就像有人走入厭倦生活的空地 哪裏開放一道旋轉門,輪迴的意志一旦開始 不再有人停留,不再成為聆聽之列 而聆聽,僅僅是讓眼睛傍落於光 影子垂釣於燭台 對岸線一再變得模糊 眼前的焦慮成為過去。此刻你捕捉了── 光的肉眼 向光明掙扎 走向赤裸的,黑暗 畫布中最大的色塊

在清晨,一個女人 作業 在清晨,一個女人 靜靜躺在 亞美打利庇盧與 龍嵩正街轉角處 圍觀者環繞成一個 圓弧 靜靜觀察女人身姿 後方車輛閃爍不安 我看到女人那 發白雙眼 直直凝視著 黑夜到來 從午夜工作至清晨 再從 清晨睡到午夜 她簡單洗漱,匆匆吃個晚飯 看完新聞報導後 便穿上一雙不太舒適的 平底工作鞋 出門奔跑 從午夜跑至早上 再從早上 跑至深晚 來回往復 像一條天橋不斷修整 形成閉合圓環 工作,睡覺,睡覺,工作 不斷起來 不斷倒下 終於撲倒地上 —— 後方車輛鳴笛 示意圍觀者退去 新聞報導新大橋即將落成 我閉起雙眼 拔足奔跑 女人露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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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莫點 甘遠來 南極,或者北極 海浪的痛感 往未完成處出發 那是來自遠古的詢喚 翻湧,旋轉和呼吸 尼莫、尼莫 南極,或者北極 日光乜斜著;物與野 俱無。我們在彼此 頻頻回首中離散 僅殘餘響,如骸。 如酒的狀態 尼莫、尼莫

漸 李娟娟 海浪卷起 孩童築建的堡壘 以木樁撐高藍天,錘進地心 交疊成一面面骨牌 推倒左軸的線索 刻意掉下的石頭,如懸日 每次潮汐 又淡了幾分

街外 李娟娟

把海浪翻開 譚俊瑩 想把海浪翻開。 而你微微卷起的衣袖正好揚起, 你的腳步越來越近, 甚至把海逼在後方。

移動、拼嵌板塊 吵醒積水潭吁吁波光 像一簇簇纏著紅緞帶的瞳孔 眺望潮濕的洞穴,以及 自問自答的晚風 —— 你在外大街聽大街外的我呼喊。 替你身上繫好繩結,用鉛筆 在座標系上素描比例 挖開內心重新排序再蓋成一座 偉大的金字塔: 按照課本接受歌頌。 歌頌。以埋葬腐爛的狂妄 自畫像捏碎成砂,供潭水嚥下 睜開南面的眼睛。紅色是 無數次試誤又不被承認的凝視。 凝視,你在外大街聽大街外的我呼喊。 洞穴牽動黎明的篝火,遙遙地看 晚風自問自答 揚起砂礫,載我 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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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嚮往 蔓華 神光穿透萬丈深淵 包起整片海域 魚在白絲綢內不斷跳躍 烤魚的爐火上升 吹出不同的形狀 黑桃、紅心、梅花、方塊 萬斤重的泥土殺死活生生的魚 眼淚埋葬在千噸鋼鐵的腳下 萬斤重的橋搭起五彩霓虹燈的光耀 撥亂人群簡單的嚮往 樹在哭泣 天空在哭泣 唯獨財主在笑

秋別 熵南 月滿 藍色的天空轉瞬而逝 你知道 就是那種不辭而別 躺在破舊船倉的甲板上 冰的硬的成了依靠 月光和詩明顯在更遠的地方 早就不做那個刻舟求劍的人了 沉底的不只月光 如果目的地不是你 請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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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海岸的偷渡客 關少曦 寂寞的小島 戴住文化的愛慕 是亂石 是草 是你回憶中的我 愛恨在鹹淡水交界 養肥了牡蠣 富人用來做窗戶 權貴用來做勞力士的錶殼 裹了腹便好好安睡 歲月醒來 甚麼小氹大氹一粒米大洲過路環 小孩已不懂了 都長成賭客的紅地毯 高樓親吻山峰 天鴿吹歪樹梢 你說這是海岸線是自然的風蝕 我失足跌落了夢 拚命游到岸上 你卻把我當成時代的偷渡客 狠狠逮捕


課本

一八六八

森霖

沈蕪

母校進行了一次大裝修 由橘粉色的外牆 變成了粉紫色 記得當年在讀的時候 地理自編課本上寫著 「澳門面積共 23.8 平方公里」 到考試的前週 維基百科上的數字早已跳動 老師說 按課本的考 我擁有了一本絕版的課本 就像那張老師讓我們溜入舊校舍拍的畢業照 藍綠的海岸 也裝修成灰色

和反光的五顏六色

不要緊 課本印出來都是黑白的

推開綠漆掉落的木門 我無意間窺見來自一八六八年的愛 那陣時的天真與無邪 化成了讀書聲 肆意奔跑在葡式莊園之中 有人的青春在這個角落悄然綻放 像是幼嫩的樹苗 被春泥夏雨滋養 被秋果冬霧陪伴 然後生了根 枝葉慢慢長成各自喜歡的模樣 把整個天空徹底劃破 後來 連雛鳥也學會飛翔 向著前方大展身手 從此開闢專屬航道 將那些光怪陸離的往事盡數吞嚥 徒留圍牆被老藤攀附 根打了結 直至廿一世紀的咖啡香氣滲入 城裏再次揚起巴洛克式的樂聲 被遺忘的拍子重新出現 於是 我開始在原地打轉 試圖勾勒出真實的音節 終於串連起所有散落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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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異想開出蓮花 冼文光 海峽旁的商場 一個望海的人,前面 填出來的陸地;良久 他走到沙灘,踩著沙子 乾燥得灼焦足跡; 他踩到水裏,海風拂面 同樣乾燥的天空 彷彿就快哭出更為乾燥的 眼淚。海風拂走帽子 一圈圈飛到天空 海水波紋似魚鱗、 服飾上的傳統珠兒; 一排接著一排 消逝在沙灘,滲入地獄。 灰色天空,因為無雲 影子邊緣呈毛邊;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望海的人當然知道 討海人家命途浮沉 出海未必滿載而歸 葬生大海時有所聞。 腦海構建看不見的水族館 但人生很容易即流至止境。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現實中欲望的得不到 一拍兩散不玩了 高潮頓止 —— 前面漂來帽子 裏面一池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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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椏說 雪堇 月曆片片撕下 櫻花開落 大地不發一語 我卻早已淚流滿面 一場大雨過境 我又一次迷了路 櫻花樹伸出枝椏指向 陽光的另一邊 那是答案 是彩虹 和生命的海灣

海與生命 廖紫怡 海浪帶走了陽光下的沙粒 沉入黑暗的海底 時間、瞬息、萬變 浮游在這個星球上的深海藍鯨 呼喚著 —— 一直,自遠方消逝的聲音


折射 小房

圖騰 小房

一艘船被留在碼頭 遠去的人,不理會它的孤獨 天氣轉涼,海面的波紋開始推銷陽光

背山面海,先民留下的圖騰 成了不能破解的歷史軟件 密碼,藏在了波濤裏

望向自己的內心 那裏,一孔之明 足以令人雀躍

或許,他們活得太清冷 是嗎?清冷 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狀態,起碼 證明了,他們棄絕淺薄與喧囂

相約,在同一時刻 仰望今晚的星光,為此 你積蓄了足夠的浪漫 天黑了,就在你走過的路上 我還是那盞連自己都照不亮的燈 往日的陰影,總是絞痛你的心 今晚你卻說,有光才有陰影 於是把傷痛,連同自己 擺在兩面鏡子中間 折射,折射,折射……

遠道而來的風 仍然在遊動中尋找自己的顏色 助產師的手伸進黑夜 孩子們從童話中出走 人們讀著自己的故事 如同一本簡裝版的無聊傳奇 揉搓沉默,生活和雙手 變得粗糙不堪,留下 屬於自己的圖騰 (題記:在香港多處海岸的山石上,發現一些神秘石刻,估計

一座教堂正對著酒吧 清醒和爛醉的對峙 原來如此簡單而直接

是先民留下的圖騰,至今無人能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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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說、海說 幽子 世界是一座偌大的港 都是屬於海的,風說 鯨魚在洋流中漂泊 翻身、撞鐘 一座城,潮起日落 都是屬於風的,海說 大鵬的日程摺疊了翅膀 飛馳、有待 一生,匆匆來過 就這樣,歷史是偶然的追趕 藍與白 交織起眺不盡的灣岸 任浪花與昨日的夜 滾滾了,世界的記憶 以及,無盡的光 都屬於風說、海說 世界不過一座偌大的港 夢中人 請不要徬徨

海岸線 玥英 一種夜深 水中舞動的影子 交織、光影在分配下 浪花輕淺過城市的夢 曾建構夢和莊園遐想 數不盡的天際 碎片下軌跡與候鳥飛躍 指尖碰不著深藍 綑綁腳下泥沙與塵土的 那條線勾畫了浪花背景 距離下 日與夜的塗鴉 大海啊! 你是一種被遺忘的肢體 在城市角落中 被遺忘

錢納利的嘆息 湯俊輝 港灣給漂泊的身軀 留下臂膀 海岸是船兒回家的盼望 大海飄蕩著弄潮兒奮鬥的餘響 夢想從時輕時重的浪濤裏迴盪 漁村的落日 漸漸遠去 不久以後 誰還在乎 這悄悄流逝的印記 情侶的軟灘 被填起高聳的樓房 舊時的黃昏 變成了掙扎的渴望 時光飛去 誰還記得 曾經這畫布裏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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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海為名 祁紫 傳說你是最早的外來養分 看過最耀眼的星和 最閃耀寶石 還有長期被侵蝕的海岸 於是以海為名 妄想用網撈捕海浪的沉寂 吹響號角 風沒有理解你 一身金裝換來多少豔羨 或一抔塵土 死去之前還可帶著微笑 散落於式微的黃昏 除了羽翼 我們不知道還能失去甚麼 路已盡 你卻執拗 向前尋找昨天的碎屑

回溯 洛書 砰,砰,砰 當決裂的潮水湧入進 血紅的視線內 當我不再介意那海岸線 彎曲的玲瓏 我退回最混沌之初 在易碎的碗沿敲擊 追溯潮汐的回音

你痛快地走進 糜爛滿身的芬芳 附上一絲被遷移的回憶 假裝刀子 仍在你的手中 我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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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graph: Oliver Farry (Instagram: @oofarry)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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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City Walls by Andre Magpantay “The activists are killed while spray-painting a slogan calling for President Duterte’s ouster.” —Rappler, July 2021 Too much noise creates silence as we walk past the city walls painted with bold red letters and eerie images of angels and demons. It would irk the passersby that such clean walls would be vandalised and desecrated more than the killing stench of dried urine from men who failed to control nature’s call. But the city is used to these graffitis never stopping to propagate like spores spreading across walls no matter how much they’re painted white. Only once did a mayor lose his cool when he went online, ranted for an hour and declared the vandals persona non grata. It was nothing but a normal scene in the city, calls would yet remain unheard and people succumb to the bliss of ignorance. I suppose there was only one wall that struck me the most, one painted with paint as red as blood, senseless letters of words they couldn’t even fin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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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wall by Hunny Laurente —In remembrance of Alan Kurdi Sea meets the wall, wall meets the sea. In this way the boundless waves can retire back to where they belong. Arrest them from touching our land, have them swim back quietly into their ceasing. Listen to the physicist talk about tsunamis. Carefully, he places water in a little box, turns the motor on. See? Little waves crashing and humping against the little seawall until they no longer are. This is how we prevent death. This is how we stay alive. An engineer, however, argues: physicists are all theoretical. If it were real life, seawalls can only do so much. In real life, there would be a little boy on the seashore, lying face down on the sand in his own little way. If you listen carefully enough, you can hear the crying of the blameless waves. Mourning, it was them that led him here, but it was not them that led him to be here. To be there means dying. At last, here he is, though unable to swim back into the hope of reaching here aliv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Erotic Wall by Matt Turner A wall demarking, delimiting, corralling, setting off—all these seem appropriate depending who’s talking. Red wall made of brick, beige wall made of concrete. Does anyone want a high wall? These low walls that surpass us—stand here, survey, eyes slide right over like a cat burglar. Wall is a cruciform intersection, no? No, that’s inappropriate—run alongside to the end, managed by the wall. Decide what you are doing; wall doesn’t have your choice. Who (what mystery) put wall in wall’s way? The wall of the future is also the wall of history; imagine a wall through the world map. It that’s too much... consider something larger, the epitome of “big.”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 Do you still see difference—does difference appear— is the wall yea high? Wall resting atop another wall. Can we encircle a wall, or does a wall need an angle? Does a wall need an escape route? A break? Don’t walls get worn down, tired from their hard work? More walls equals more people. More people equals more frequency. It probably doesn’t matter what a wall is made of, can we agree on that? It’s not a surveillance wall, we all want a gentler wall. “Transparency only reveals everything in which you cannot partake” ( JUNKSPACE). At the end of the wall is the entrance staring us in the face, one week it’s bright the next it’s burdened with decisions. Where do we find ourselves in this decision-making proces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wall with an opening (a break) and any other wall is the limits on their time over us, when, standing up, insisting on clear view, we make a survey. Is “make” the correct term here? Where else do you imagine the wall is, up here, from up here, that is, I can see this wall clearly, how it makes a turn. Think of it this way: no one decides the life of a wall. The wall may submerge in an arcade shelter corrugation or take on the details of another fact—another wall, an embassy entrance, a property—yet do you doubt the logic? For me, I’ve never actually seen a wall but I’m sure I’ve felt one at some point in my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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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Zaai6Sing4 by Vinci Yung Last night I dreamt I went back there, in my head, into the walled city. The dentist found me in the alley, except it’s not the 20th century, and time is trying to reverse itself. In my head, brushing against the alley wall, light grew dense and dark. Rather than light it was a pile of bricks, smashing into my head, squeezing through the alley in Kowloon walled city. Leaning against the walls of his office, the dentist was smiling. Before I knew, he tied the body in my head on his chair. The half-dead dentist towered above, the drills in his hand began to whir. Asleep and awake, he was behind walls within walls surrounded by walls, yet larger and taller, a trick by the reflection of air. The glint of a scalpel. The drills cackled. Then I escaped out of my head, feeling my teeth with my tongue, looking for gaps from the mirror on the wall. The reflection was wrong, so complete, so normal, no blood, no scars. No cure for my head. Only these endless walls, permanently stuck in my head since that day, and the loss that burrows inside the walls. Which shouldn’t be like this— untouchable; a city of its own, with horrors of its kind; a city who misses its ending.

Fixing the Wall by Aiden Heung —In remembrance of Alan Kurdi Now every window is bleeding in the sun, and every brick with the chromatic beaten into the sable surface. The wall is a lake violated by the equinox. Wutong leaves have fled into winds and sunk comfortably into earth. It’s better to sink than to succumb, they know, while I have no clue what tomorrow comes with. I’m a silo of bones for the cold to bite into. And he sings! The man who squads at the foot of the wall of cold undulating light, his shadow washed away from his thin body, a shade lighter than his face. His hands plunge into a bucket of cement and stir with the joy of a three-year-old, moulding barrenness into shape. The wall needs re-patching. I watch my fellow artist busy with creation, his soiled undershirt, his scarce hair, his undivided attention of mixing and fixing, cadenced melody strung into his song and sputtered onto the cobbled street. By degrees, the wall is defined, symmetry blooms, ready for the new pageantry, like the field in the wake of good weather. With a smile he folds his hands, and pedals away on a creaky bike. He will come again, tomorrow, or next month, though Shanghai will soon tip into cold and crumble, Someone has to hold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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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A Sutra in Denmark for Hong Kong by Marsha McDonald Fish paste and planes are temporal; I've found them in the Satipatthāna Sutta: under Impermanence, with expiration dates.

So many jellyfish!

This refrain arises 13 different times in the sutra— and now contemplate the arising the passing away and both the arising and the passing away.

The fish paste I like comes in a tube, squeezes out star-shaped trails of roe. I've no bread for it, or for the prisoners of politics and ventilators.

The sound of the sutra is a passenger plane, drowsy, (nearly empty, masked, full rows for each solitary) nodding asleep, crossing lakes, mountains, rivers, fens, then ballenas, blind creeks, karst and kettles, settling into descent, touching salt water.

Near Amager, sinks an old carcass of a whale, stale stink when the wind blows right.

Even Kastrup caught it, that feeling of intubation, where both the arising and the passing away take sounds, slake arising and passing away into one distance, together.

It's there, where Kastrup and Chek Lap Kok are building islands, reclaiming strands—new Doggerlands. Land arising doesn't last. Nothing does, and not even that! So don't pass, in either place, on fish paste. It ought to be bought duty free, in Kastrup and Chek Lap Kok. Then settle in, clock arrivals, departures. Who here, there, will start a new life, flee? The sutra seas are full of jellyfish, not whales. Birds land on shale beaches to fish estuaries. I eat fish paste and watch, from a room with a sutra in Amager, looking north— flatlands, flat skies, birches, perches for cormorants and crows. Chóu sāan's sutra is rising like a low star, faraway, over books and buildings and broken lives. I've saved nothing but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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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Bridge, Not Wall by Lamberto E. Antonio translated from Filipino by Ramzzi Fariñas Bridge, not wall is what you want to rise here for the community— No matter if the traffic shall swell this bridge. We are already besieged with walls— The road already devoured by the private lots, the corner’s locked, the alley’s turned into a garage. A sole mile for now, you said, as long as it meets and connects all those blueprints, aspirations, and opinions. Many will adhere to your sweet dissent in spite of being avaricious. Many will also wait to that promise as you continue to call, barefooted, standing so firm above the wall where cemented are the excruciated, broken bottles.* * Common in the Philippines are middle-class families (especially the ones acting as if there is an “upper” middle-class) fixing above their walls with shards, instead of none, as the height of the wall should suffice. Basically wrought from soft drink bottles, the shards fulfill a defensive and even snobbish purpose for their walls. Compliment with the walls being high and lifeless—this is one of the many symbols in the country’s class divide, a vanguard for the privileged. The poet is addressing a typical trapo—a popular Filipino term for a traditional politician who wants to build road projects for PR stunt.—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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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Painted a Scene to Remind Me of Where I Cannot Go by Low Kian Seh —In remembrance of Alan Kurdi mother thought it was for fengshui hanging on the wall paintings of water crashing upon shores. I waved away her superstition; they tide me over my lack of wanderlust, though I wonder how long this lasts. the art piece is like the seashell I put to my ear to pretend to hear oceans; the clear blue I depicted was personal fiction, only having seen the murky green of waters as local as I am. I imagine drowning out the mundane with swashbuckling adventures, but seafoam mirrors the rapidly-bursting bubbles of my daydreams. my Facebook wall hits like a ton of bricks with pressure from peers, tempting me to kick off my sandals, leave my prints in the sand, as if this is holy ground, but I do not hold vacation as sacred yearly tradition, for my life is quicksand dragging me into burial.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My Father Loves to Build Walls by F. Jordan Carnice My father cleared the trees in the backyard, the garden, for timber to build more walls. Even those that took their time to shade the craggy strip of land across the house. Birds have all left this morning. Moss and lizards soon retreating to quieter corners. I believe he grows them, too, these walls. Divisions from fistful of seeds to saplings. He grows them more than ten feet tall. Thick as swine, heavy as ambition. Nobody claims to see them, but I do. There is a grove of walls around me that I mistake the end of each corridor for someplace else—Oops, this is not the toilet. Definitely not the kitchen. Did I just pass the bedroom? Is this the way out? I hate to admit I am lost within these walls, so I turn to counting the rings on tree stumps and think of rest. Of how much everything else has gifted us without our noticing. I can forgive my father and his walls that have become occupants of the many lives we lived. I like to think we all build walls because we couldn’t build anything else.

The World’s Three Longest Walls by David W. Landrum “Something there is that doesn’t love a wall …” —Robert Frost They stand (as every wall has stood) and say the same thing with a silent voice of stone and watchtowers; huge barriers to obey; authoritative, yet they are disowned, now mute against landscapes of flowers and grass, lichen and moss, and soil that holds them up. No trees grow near them (they have been cut back). Sun-bleached, they rise, abandoned, to disrupt nature’s creative hand and minute grace: small shrubs, blossoms, the flora covering the ground. They form a grim, determined space cut in the natural sweep and shape of things; uncultivated lifeless rock, they stand, mute and unmovable. Nature renews its beauty, year by year strewing the land with colour and with splendour. Walls abuse nature’s fecundity: Hadrian’s Wall,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or, in Iran, the Fortress of Kumbhalgarh—massive, tall, now useless, silent, pointless, and unman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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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Flint: On Mother’s Father’s Mother by Andrew Barker The road to her house was not wide enough for two cars to pass. My grandfather would drive us, Would park on a bank, beside a flint wall, Then warn us, every time, to be careful as we left the car, A blue, wood framed, Hillman Hunter. She lived in the only house I ever knew with the toilet outside. As children, this was for us a source of pride. The front door was painted sticky green and latched. There was an apple tree that gave forth fruit Nobody could eat. These were cooking apples. She would have us pick them, and boil them with sugar To eat in glass dishes presented with a sugary pastry topping. There was a circular purple biscuit tin of dark chocolate biscuits, That she would only take-out When her son’s daughter’s sons came to visit. She would sit in a darkened corner of a darkened room, Blanketed, as we snatched and hoarded the sweets and ran outside. I was in the bath when my mother received the phone-call That she had died. I drained the cold water. Then refilled the tub. Twice. Waiting for mother to tell me to come out. Years later mother asked if I remembered her at all. I remember a smiling face of leather The rocking murmur of a figure in a chair A biscuit tin An outside toilet door And a flint w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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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666: A Devil’s Sick of Sin by Andrew Barker i. The Tree of Knowledge grew And bore such fickle fruit Expelling me with you Was ample punishment. But carting kangaroos To other continents? ii. That wasn’t easy, Eve. His mind was just perverse! And what did it achieve Inhabiting the Earth With entities whose seed Still curs beneath His curse?

v. Our slave revolt, it failed. Of course, I got the blame. Then you lot got impaled, Believing fear and pain Protects you from the Hell He pays me to sustain. vi. For Devils, sympathy Is not so hard to find As human tragedy Makes human leaders blind. But what you got from me, That made you humankind.

iii. His constant need for praise! I’d really had enough. That battle angels waged Was sanctimonious, But doomed to paraphrase: “Revolt is treasonous!” iv. Of course it is. To Him! The fetters he put on Your future? That was sin! Totalitarian Its active synonym. And I’m contrar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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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Trailing after Trucks by Eric Abalajon

Shelter by Eric Abalajon

From a distance one already needs to slow down,

The new service road is like a park for those

the height of its wheels on my eye level. I can’t be seen.

who wish to avoid the downtown congestion

People stop and stare as they pass, like a procession is taking place,

from Lapaz. Peaceful beside the river,

while covering their faces from the dust left behind.

a hidden refuge. Facing the water is

Often there’s three or four of them, shadows merging and

a tall metal fence. Since they can’t be relocated,

extending the tremors in the streets. When I trail behind them,

the shanty homes are pushed back at least.

I get anxious thinking, not of a possible accident—

One is easily tempted to accelerate by the width of the asphalt.

they move slowly after all, about the pit from where they came from,

But I take caution whenever I pass by

and what is being erected where they are headed.

the passageway cut open by the residents, where children emerge and cross towards the shade of the mangro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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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Times Like These by Sonia FL Leung The walls around the city crumble and the grass stops singing. The northbound road breaks off into shadows near the apartments abandoned by the accused who disappeared into those shadows. I walk along the fragile edge, facing the foggy front and not being fooled. This is it. It’s not somewhere else. It’s happening. Right here. Right now. Works of art, voices, dreams are torn to pieces. There’s no need to tell you where the place is, the intimidating buildings like dark woods, ghost-laden parks and streets, sunburned paradise: You already know who has other plans for it.

Fān Qiáng 翻牆 by Wendelin Law Climb over, over and over again, against the barricades of newspeak, speaking of the absolute truth of the absolute rule. Bastions multiply when they are breached; they have fortifications we cannot break but we have ladders they cannot reach. Fān guò qù 翻過去, fān guò qù 翻過去—but where to begin when the bulwarks are taller than ladders can ever reach? And when the ladders are seized, how to mount and breach? Across the error windows and the page not found, what is out there in the World Wide Web? Sorry, try again, Very Pathetically Null: blank pages only; your climb failed. Better luck (if there’s) next time. Fān guò qù 翻過去, fān guò qù 翻過去—every second, netizens leap across the longest and most extensive structure ever built. It’s invisible, intangible, impenetrable—almost— if not for the will to see what’s beyond the apparatus rummaging through, through and through, thoughts stripped naked, reduced, to the fear of overturning ru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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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Between the Blinds or A Squinting Cast of the Eye Or Every Angle is Not Amblyopic or Eyeless in Gaza or Privacy as Theft or The Valley of the Masks by Jason S Polley Wall-eyed, she’d too noted, is another colloquial term that refers to an exotropic strabismus, aka: the gaze veers out (rather than in). This sup-

verse to amplify her word wall, Lazy eye should not be used interchangeably with cross-eyed. Both are related to how the eyes work together. Her stra-

plemented her earlier appellation of personal preference. She had described her Tilt-eye as an intermittent esotropic strabismus of the right eye.

bismus presents intermittently, more like a gradual drift or a veer. She, Happy Together, can’t control it as well as she used to. Technically, a lazy eye (‘am-

By this point in our regular but at times sporadic belles-textes, we’d discussed meticulous nomenclatures, Exactitudes, Borges, De Beauvoir, De-

blyopia’) can’t be controlled & eventually the brain will stop registering what it sees; rendering it ‘blind.’ We’d mentioned Milton. But not Saramago. Strabis-

Lillovian itemisation; gnomic magic. Surgeries. Physicians. Reptiles. Stein. Derrida. Walled wails. Cyclopes. The carceral. CUT. Insularity. And at-

mus can be a cause of amblyopia. Solzhenitsyn, sure. As straightforward as strabisma, she’d reflected. Ironical Foucault: the making of walls where there were

once iconic hand gestures employed to explicate the medical condition one shan’t casually conflate with “lazy eye.” She’d carefully described the gesticu-

windows; misaligned magic eyes backdoor-brain blocked. An intentional shroud. Antigone. Squinting windows gone stygian. Arendt. An atramentous banality. Li-

lations I’d bade, an entreaty in homage to Dave Eggers, who’s hand-gesture alacrity animates You Shall Know Our Velocity! (I think it’s that one). I bring my hand up

ve

to eye-level, she’d averred, parallel to the floor— like my right arm is about to start ‘walking like an Egyptian' to the front. Then, I swipe my hand (hinging at the wrist) diagonally from parallel toward the tip of my nose. Always twice. I had had to read that over a few times. I’d stood. Practised. The college try. Beholding this right hand motion in conjunction with hearing or seeing or being told of a crossed or tilted right eye would connote a veering in. I lied, she’d already re-replied. I ‘walk like an Egyptian’ toward my face, not to the front. I’d stood. It’d worked. “Esotropic.” Lazy eye, she’d elucidated in neat hand-writing on foolscap, a dispatch she’d photographed, exhorting me to pry my telescopic offline eye, to pinch my screen in 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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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all”

Photograph: Oliver Farry (Instagram: @oof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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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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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 讀博爾赫斯有感 盧真瑜 清晨的餘暉 留待落日描繪 每個晚上,我們都應感到愧疚 為了亡魂 他們已不再存活於 今天和明天 背離現在,乖離將來 最初在七日以後,逐漸被記憶 遺失,遺忘並非人類的錯誤 一如天空的設計 本來就是晝與夜,互相淡忘 但在夜的懷裏 我才記起,我們是最卑劣的 盗 賊 將死者的一切竊為私有 路燈的色彩 街道轉角的拐道 一間小而圓足的咖啡店 散發香氣的麥包 婉轉流傳的民族樂 還有天空落下的陽光 神的恩典 與其說是福音,不如說是憐憫 * 記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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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的玻璃瓶 —— 給 D 盧真瑜 所有夢還未潛入的夜 水色在日光徘徊 我們到了此處,只能停下 看風的顏色。把微微霉爛的星球 放在潮濕的牆角,街角的玻璃瓶 藏有一個擱淺的浪人,來自數十年後 一張薄如光的和紙,摺起時 帶有雲層的陰暗 乾爽的四季,無法蓋掩地板水漬 將要見證過去。你走到旅館門前,指著大海 並不察覺,有人將到過去 尋找一個位置,安放肋骨 血管溫柔的微腥,像零星波浪 卷起濕透的褲角 把我們帶到無人角落 牆腳已然腐朽 過去是將來微妙的迴旋 房間沉悶的雜音,來自樓上地板 天的灰藍 把尖銳的耳朵送往未知 它的心臟,只能負荷兩封薄薄的信 將過期的邀請,已焚毀的告別 那是一所塵封已久的書店 來自埋在旅館的瓶子 你坐在往日裏,手掌平放 敲門的指紋 總是你的 * 聽〈魔鬼中的天使〉,於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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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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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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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行、悼念與灰燼 —— 在妳死後,將妳摺成一枝未盛開的花,點一盞燈。 盧真瑜 想成為軌道的一部分 像飄落的氣球 盡頭的紙鷂 攀升的天燈散開 模仿月亮 以井的深度 跳躍獨行的節奏 而我 還站在原地 列車緩緩駛來 點起一枝檀香 緩慢燒沒另一種生命 傾聽灰燼的細碎 陪伴出於生死的自覺 曾經就死的方法寫過詩 在天空,冬鳥和散開的花之上 自然並不會遺失記憶 我願寫一首詩悼念 自己的死亡 日子細細落下 宛如微雨的訃告 並非十分的哀痛沉重 那些溫柔的悼文,一抹煙 嬝嬝升起 說話將逐漸燃燒殆盡 呼吸不可用力,但如 情人曾經的呢喃 用力撕裂,然後無聲 張唇嚥下 泥土深處的天空 只餘木痕,蟲蟻與半枝鋼筆 夜的氣息漸濃 灼開的紙張勾破泥土 幻想石頭能滲入墨水和酒 日程狹隘如此 有數個夢境已被遺下 抑或 撕開吹來的春風 你站在三叉路口目送 一個路人遠行 灰燼揚起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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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為 盧真瑜 銀鹿 —— 鬼祟從夢裏浮出來 牠們曾聽說我的說書癖 才七嘴八舌,準備安慰 故事主人翁自清晨盡處 趕來,根系的呼吸沿時間散開 故事藏在風聲的旅人 尤為驚懼 他們向來所依賴的真相,正以一種 不容辯護的姿態 屹立於時代的審判席 看似和暖,日光或許不會說話 (結結巴巴,像裝在罐子邊陲的野獸 也將裝滿人們掩飾的惡意) 但絕非善類,一直專心致志不讓銀鹿的角 從真實逃脫,迫使牠們剝下白衣 沒入黑夜,將真相點起 如火繚繞 我自清晨的陽光下醒來 只想寫一首情詩 把謊言用亞麻色草繩 輕輕綑好,不讓微風再次翻閱 直至你說起那一個夢 回去 你不是馬,你是他們的夢魘 * 讀林夢媧〈你說要回到日常〉後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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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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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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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 —— 我說我喜歡為你們唸詩 盧真瑜 (一) ——N,我在影子尋找你 我每一次凝視天空,你的波紋 就顫動流逝的水花 三個敗亡的往日把你摺疊 俐落如兒時摺痕 紙飛機盪向遠方,墜落前 遇溺的白雲將為你承托 一把透明聲音 (二) ——F,我在聲音尋找你 一如循環往復的結晶,刨開樹表 微亮搖晃的風流動,把妳攤開 徐徐鋪陳,兩把瘦削鑰匙 無法找到,你無法述說的故事 我只是一把胡說八道的椅 沒有可笑的話 (三) —— R,我在眼晴尋找你 兀鷹在空氣劃出柔和的弧 把你的未來遠遠擲到 牠無法沉下的海水深處 還有時間腐朽 無所往。或許我們都是火焰 由夢魘分別點燃,抱著沉默的巨石 凝視太陽光芒盡處 (四) 而我 —— 我在你們之間尋找我 嘗試以透明的聲音唸詩 內心的破屋那麼熱鬧 藏滿樹木,滿路迷障和鬼魅,而路途遙遠 回憶將像一條影子赤裸墜下 一個謊言沉重燃燒 一把死灰苟延殘喘 選擇 以語言覆蓋我們各自的籠子 大海不會孤寂,儘管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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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說我們要帶詩 盧真瑜 —— 打開眼睛,幻想 幽深處是黃昏將僅餘 拖沓逐一焚毀 我們掛起幕布佯裝黑夜 呼吸 —— 城市恰巧在詩會前夕,我們談到 詩的問題 當有靈魂沉默問起詩之意義 你緩然舉手 行列之間 一雙雙失去光明的眼睛不可計量 文字的本質絕非順服,一如時間 時刻驚悸無光,瞠目 只瀏覽夢的荒唐詩章 像要延緩奔流不息的肉身 回到一行度數,毫無溫度的 兩杯熾熱的酒 口舌相傳 目盲之夕,藏有博爾赫斯之矚望 茫茫書海之黑暗 來自遍地流亡之詩 衰亡之夜此一絕妙諷刺 我們應當舉杯慶賀 自此流徙在烈酒和灰燼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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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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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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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空下著去年的雨 胡世雅 雨擊落,種出會飛的花 等雨停的人東張西望 把水窪都納進眼瞳 讓自己更容易 被雨動搖 傘很狼狽,衣擺欲飛 被淋濕的樹幹比起人 擁有更深沉堅硬的神色 日落下去,日升上來 而雨 還在下 20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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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等外賣 胡世雅 比較明亮的時候 是看見別人家有窗 窗內有人,窗前有植物 比較黑暗的時候 是被簷篷的雨點 打中頭 比較輕的時候 是看見雨垂直落下(沒有聲音) 梯垂直放(鋪滿乾死的時間) 比較重的時候 是看見人,被傘嚼剩半張臉 笑也沒有,哭也沒有 只橫著一張嘴,快步行走 比較柔軟的時候 是看見影子從後趕上 巴士往前,人在車廂往後走 比較僵硬的時候 是看見人,跟著巴士的瞌睡 搖搖晃晃,頭(咚 咚 咚) 一直撞在玻璃上 外賣一等再等 冷風吹來時,無數次想直接離開 下定決心,偏偏外賣又到 我接過外賣,回家,打開蓋子 才發現店員執錯單 我呆坐著,始終想不明白,明明我 已經耐心溫和友善地 等待了那麼久 2019.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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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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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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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底 胡世雅 午夜,整間麥當勞 都是流浪的人 有些結伴,有些 獨自一人 或浮浮沉於網絡 或裹緊羽絨褸 佔據四人桌一角 等黑夜的燈 繞道離開

但夜太廣,溺水的人那麼多 漂泊者不斷湧入 店員走過來 叫醒沒有食物的一位 他腳步浮晃,他離開。眾人用餐完畢 他潛入更深的夜,他回來 這一次,店員允許他與黑夜 與桌上頹倦的啤酒、發黃的蒜蓉粒 一併留下

左邊兩位少年,多言,好交朋友 正抱怨新推出的啤酒,味道 像空氣清新劑

午夜,夜之底 整間麥當勞,都是些溺斃成魚的 被 抛 擲 的人,帶著久未洗漱的鹹酸味 抛 亮 眼,捕捉那些擁有時間 與明天的人

右邊的少女,不發一語,低頭 獨自剔出漢堡夾層裏 所有難以下嚥的事,逐粒 排列於餐盤上 ( 並從中看見自己 ) 緊裹羽絨褸的老伯,很瘦 卻擅於等待,頭仰起 反復磨咬難得的夢 「阿媽……阿媽……

( 可唔可以請一個餐我食 ) ( 可唔可以 請我一個餐 可唔可以……) 2018.11.06

「食得飯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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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街的日子 胡世雅 你根本沒有很很很很喜歡甚麼人 你沒有一個誰非其不可 你依舊,抓抓頭髮就滑下床 知道很快又會變髒但還是刷了牙 隨手拿起一個碗,就灌進一肚水 父母在家,就把最像早餐的食物塞進嘴巴 未吞掉前大聲說幾句話讓他們相信 你很會照顧自己 家裏無人就只沖杯咖啡飲,甚麼也不講 杯子,是挑選過的 因為咖啡是即溶粉每天都一樣 你說不是啊濃度不同 我說不是濃度啊是留在口腔的味道 我走進房間坐好然後推開窗 樹叢在慢慢搖,像微微滲出的水 我想起我在認真思考時 身體也會微微搖晃,我才知道 原來世界都在悄悄地,認真運轉 我突然有點難過 我沒有很很很很很喜歡的人 我沒有非誰不可 你說這是淡泊和堅強 我說不是啊這是壞死 你說沒有關係反正那可以保護你 我把窗推得更開,外面的空氣很熱 冗贅又遲緩,我呼吸不順 我還是很難過即使我寫了很多字但其實 書寫不很難,難的是悟後執迷 成長不難,難的是受傷以後 還願受傷 202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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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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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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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好耐冇見 胡世雅 你說 風車載著風,繞圈子 展示時鐘,與枉然 你說 雨來自天空的惡夢 人來自神的失眠 你說過,你愛打波 愛球場上有綠草,草上有燈,燈邊 有蛾。你說過你愛 遠遠看去,看綠網外拱,透亮 彷彿有甚麼發酵,在內 你讀書、吃飯、睡覺、被愛也愛人 你像麵團,你像一朵雲,溫軟多夢 而夢,你提及過其中之一,有關未來:你 成了巨人,太陽 放腳邊,影子 橫跨球場 但那是甚麼時候的事?你離開 回來時已是別人的模樣 「其實果日我見到你……」 沒有說話,近乎毫不猶豫 你把腳邊足球,狠狠踢遠 沒有再撿回來 「不過我冇叫你」 「係咩,下次嗌我一齊飲杯野嘛……」 話未說完你便溶進自己的影子 你低頭,蹲下,看著泥裏蚯蚓惹來一堆蟻 你定定看,把自己的黑影也埋進去 你笑 你笑 直至日落,直至 果實懷上太陽的孩子 風帶走你的五官 櫥窗上,你終於成為幽靈 2018.2.8 20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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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一切 胡世雅 一人的嘆息 吹滅一棵樹 眾人的嘆息 帶來冬天 是寒冷嗎 肩胛骨都停止發育 孩子垂下頭 拒絕天空 嫌一生過長 然後是場大雨 讓所有人都變得很重 不敢再要求甚麼 踮高腳尖沉默而行 緊盯路面,踏著高地過水窪 小心不踩落未嵌穩的磚塊,讓腳濕透 避開他人為著 避開傘尖傾落的 另一場暴雨 落下的雨夠多了,所以他們不哭 以為這樣,海便得以成長 在他們眼內,但總有高樓以更快的速度 拔地而起,他們只好 將眼睛交給老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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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偶爾穿過隧道 抛 晃 於藍色公路,與船同行 他們才重新發現 那片從小珍視的海 變得更小,因豢養 而死去 但還有老鷹 在盤旋,只有牠們知道 野生的海;只有牠們 知道哭泣,是變輕的唯一辦法 能抵抗大雨,利於飛行

樹群枯萎 太陽偶爾回憶 並在潮濕的地方 留下青苔 老鷹還在盤旋 期待有誰發現,哭泣 是可以的,只有哭過的人 會沿路尋找 並完成剩下的一切 2017.06.30


攝影:杜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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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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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死後 梁莉姿 自他死後 人們把屍體埋在路軌旁邊 沒有大樹和花 畢竟黑暗時 常會把枝間懸掛的木偶錯認為 另一枚過輕的靈魂而憂傷 午後的石子亮熱,微微發紅 沒有一顆比另一顆巨大 一同橫堆在軌間,無人知曉 列車沒有誤點 行進,靠站時有廣播 請小心月台空隙 乘客乾淨如天使,快步跨過 輪子磕撞恍若槍鳴 有人在路軌旁邊澆水 後來便長出一隻隻直舉 而不會麻痹的手臂 有的帶著刺青,有的布滿疤痕 列車輾進,一些手臂壞掉 一些手臂飄到遠方 在所有車站生了下來 脆弱而結實 掌紋連綿,如起伏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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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 梁莉姿 1. 有一些人

3. 也有一些人

有一些人他們相信 世界是一個偉大的商場 他們是良善的服務員 在門口中央,在資本中活命 偶然吃素,但大多傾向穩定 都是右撇子,會犯拿筷子的錯誤 他們愛好平和,週日顯得虔誠 儘管流浪者和動物 在外面無處容身。

也有一些人在邊防伐木 絕望磨成長矛,築起欄柵 讓宰豬的血濺滿路徑而無所畏懼 把雜交的蛋燉成另一個無眠的清晨

2. 另一些人 另一些人追求無浪的海 到田野嚼食生活的真義 假期時用陶泥捏出原初的碗 但有時嚮往不過是一個抽象的詞語 他們也咒罵,養撿回來的貓 篤信理論和天秤 把世界暱稱成一頭溫柔的水牛 可制度確實充滿雜質 只好吟唱牧者的頌歌 他們仍在城市討食 整個下午都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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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長官 有人在邊陲種飼磚瓦」 與獵人們對峙時 他們用傢俱疊成堡壘 掏出筆桿和它尖利的頭 在轉角位置屏息 守著最後一道門,把鑰匙吞掉 就戰鬥,直至他們成為了一代人 4. 還有一些人 還有一些人總是滿腹懷疑 裝成理智而具哲思的先知 與所有人握手但從不脫下手套 不曾咒罵並保持微笑 也就是這樣了 他們習慣在潮湧的房間等待 否定門或窗之必要 漸成浮動的鰭


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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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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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梁莉姿 狗開始死去,有的病死,有的交通意外,屍體橫 陳於市。人們吃狗的肉,廉價粗糙的肉,勝在廉 價。狗知道,從牠爬不上月台一瞬開始,牠就得 死。穿著工作服的女子說:「列車總是只會往前 走的。」 人們為狗憑弔,但把狗的屍體棄於荒野。也有些 人,開始咬別的人,嘶吼而叫。狗則在籠中,每 天等待糧食,牠們乖巧,從來不吠。當又有一隻 狗被亂棍擊斃,便又有另一個人被推下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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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地坐著 梁莉姿 還能怎麼樣呢 我們又搖搖晃晃地坐起電車來 太古上車,但城市向來沒有終站 街道只留下分岔口和人群,混亂而無所事事 就像對面那位嚷著星期天要看煙花的阿姨 又像過分喜慶的假期般讓人無處安放 陽光刺穿窗子,抵著乘客的額頭 我忽然充滿坐在上層的恐懼 擔憂會被某個珠寶廣告招牌輾成兩截 電車轉入另一個岔口,駛入銅鑼灣、灣仔然後是 金鐘 街道像潮退已久一樣空曠 你說過幾天又會聚成新一幅拼圖 還能怎麼樣呢 我們在電車上搖搖晃晃地坐著 所有已然發生的事,陽光一樣抵著所有人的額頭 無法退卻如一面鏡子 我們的身分正在謀殺我們 電車隨軌道行進 惟我們的憂愁與憤怒如是 萎靡、緩慢而規律 另一個年輕女子坐下 捧著哈根達斯的雪糕月餅 我忽然 渴望所有人 所有人的月餅都藏有紙條 只待他們在假期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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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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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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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一切都是那天開始壞掉的 梁莉姿 一起乘過的列車 門關上後便開始懺悔 也想為你疲憊的眼睛禱告 但我們看過的一切都已然死去 像清晨帶著耳語的籠子 捧在手裏,怔忡握緊你的缺席 我幾乎 幾乎就能看見你了,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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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II 梁莉姿 還是這樣好了 不要愛跟你跳舞的男子 正如喝酒時總不能談革命 有時女孩在石子路上撫狗的耳朵 你可不要模仿 最好是與一群人同住 風起時,屋外的窗簾鼓脹如乳房 已是中年了 妻子喜歡裸露起皺的頸項 丈夫就買項鏈 你用不著懂這些的 繼續往下跳就可以了 繼續往下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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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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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承第 1 頁) 基輔 邱碩 棋子落下,冰冷 暮色升起在大門 和廣場 遠處人們狂歡如古舊祭祀 於是砲彈在聲聲玩笑聲中破碎 彈片穿過我所愛者的頭顱 俄烏戰爭是全球關注的焦點。本期《聲韻詩 刊》特別推出「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專題。 我寫的文章回顧了烏克蘭詩歌的歷史,此文刪節本 曾刊登於《端傳媒》。鄭政恆也撰文談烏克蘭國 民詩人塔拉斯.舒夫真高(Taras Shevchenko)。 此專題譯介多位烏克蘭詩人,包括琳娜.克斯騰 科(Lina Kostenko)、 鮑 里 斯. 赫 松 斯 基(Boris Khersonsky)、 謝 爾 蓋. 扎 丹(Serhiy Zhadan)、 伊亞.吉娃(Iya Kiva)和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此專題還特別復刻收錄詩人黃藥眠 的散文〈我乘著火車穿過烏克蘭的原野〉。 本期秉承本刊重視譯介的精神,刊登了近月 去世的美國詩人羅伯特.柏萊(Robert Bly)的詩 作六首,以及比利時和葡萄牙詩人比妮迪.歐特 (Bénédicte Houart)的詩作十二首。在創作方面, 我們欣喜發現香港詩人在苦困中保持著旺盛的創作 力;澳門專欄「寄語海風」集中反映了澳門詩人在 抗疫時迸發的創作熱情;英文部分以「Wall」為主 題徵來的稿也呈現了各地詩人對於眼前的困境採取 了不同的應對方式。 也許,儘管所受的苦困各異,鄭顯麟寫出了許 多詩者的心聲:「從欄柵的格子中/拼湊渴望的文 字」。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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