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Issue #67 聲韻詩刊 第67期 - 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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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總第 67 期

2022 年 10 月

Issue 67

October 2022

詩刊

總第 期

67

October 2022

二 〇 二 二 年 十 月 “Memories of Lost Pain” (18cm by 24cm, acrylic) © Unmi BACK (2021)



卷首語

詩與身份 文宋子江

個月去蘇黎世大學參加關於現代中文詩歌的 學術會議,下飛機坐火車到市中心,一位香 港導演和一位香港學者正在咖啡館等我,讓我在冷 陽中倍感溫暖。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在會上討論了 各地的中文詩歌 —— 晚清時期的科幻詩、台灣詩 歌中的俄國意象,當代中國的打工詩,人工智能的 詩、生態女性主義的詩,好不熱鬧。我從歷史的角 度重新探討香港詩歌的某個脈絡。這個角度總會讓 我得出新的見解,反駁今天一些研究香港文學的框 架,以及對香港詩歌過於簡約或片面的理解。 奚密教授於晚宴上問我:「你兼有學者、詩人、 譯者、編輯等各種身份。如果要你只選其中一個, 你會選哪個呢?」我不假思索地說:「也許是學者 吧。」後來我回到酒店自問,我為何會這樣回答呢? 也許學術研究往往要和研究主題拉開足夠的距離, 無論喜不喜歡某種類別的香港詩歌,都可以對其進 行理論性的思辨。純粹的學術研究往往沒有文學批 評中常見的書生意氣,有時候樂在其中只不過是放 任自己沉醉於某種寫詩時找不到的平靜。 大會安排的最後一個節目是詩歌朗誦會,在達 達主義發源地伏爾泰酒館舉行。我是唯一一位受邀 的香港詩人,用粵語唸詩。台灣詩人阿芒也在場。 中國內地的詩人有翟永明、于堅、陳東東、鄭小瓊 等則線上參與。我唸詩緩慢而肅穆,當時突然覺得 像一場哀悼,其實有點難受。其實寫的時候很冷靜, 唸的時候情感卻流露出來了。朗誦會結束後,有位 學者說:「聽你唸詩,覺得你很痛苦,你還是做學 者比較快樂。」

我是否不自覺地避免痛苦,才投入更多時間和 精力去做學術研究?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我會 繼續寫詩,一直寫下去。從伏爾泰酒館前往故人生 前唸詩的博物館,好奇他來到瑞士這個永久中立國 如何反思自己複雜的身份呢?隨著人生閱歷逐漸豐 富,身份也帶有許多成分,怎可能自由取捨呢?當 日傍晚回到酒店,我激活編輯的身份,編本期《聲 韻詩刊》的內容至深夜,其他身份先去找周公下棋 了。第二天早上離開酒店前,來自香港的朋友匆匆 趕下樓來送行,這時候我只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僅 此而已。 回到多倫多,立即投入緊張的工作,結果病了 近半個月。有時只想單純做一個病人,靜靜療癒, 寫寫詩。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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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67

出版

PUBLISHER

October 2022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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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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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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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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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期

2022 年 10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CURATORS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楊喜盈

JOYCE HEE YING YEUNG

顧問

ADVISORY BOARD

陳國球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1

詩與身份 文

宋子江

譯介天地 5

為誰寂寞的飲食 —— 讀李立揚的飲食親情詩 文

11

鍾國強

李立揚詩選譯(十五首) 譯

鍾國強

歌詞評論 18

廣東話填詞之難 —— 談李焯雄填詞的〈白玫瑰〉 文

葉嘉詠

香港浸會大學「華語作家創作坊」講座分享 20

時光留痕,「讀音」 留聲 —— 記駐校作家池荒懸公開講座 文 劉梓煬

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 22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北島《歧路行》章回評 文

31

喪家幽靈的徘徊:「我漂故我在」的北島與《歧路行》 文

36

鄭政恆

余文翰

失敗者的勝利 文

姚風

創作時空 40

鍾國強/進了醫院你就不回來了

40

鍾國強/通過

41

梁璧君/單位放售

41

梁璧君/掠劫演習

42

彭依仁/拼圖

43

吳悅茜/居家辦公記

44

袁嬋/女友

44

左悠文/句

44

田寺/離貓

44

熊昌子(台灣)/鹽

45

陳李才/貓

45

李曜庭/ 灌木叢

45

劉清華/禮拜五晚的觀塘繞道

46

小房/等

47

目乏/在城市裏躲貓貓

47

周柏燊/失眠者自白

48

莊元生/台灣紀行

49

水先/此刻樹上的鳥還沒飛走

49

水先/有時我們也會停一停下來

49

張海澎/清零

49

蓬蒿/自殺的花兒連同花莖整節落下

50

翁子健/珍珠

50

葉家輝/渴

51

今文/折翼藍鷹飛翔的過程 —— 再生勇士鄧英蘭

52

馬喬添/轉

53

席輝/取暖

53

宋致賢/戒煙

54

靈歌 ( 台灣)/練習

54

靈歌 ( 台灣 ) /不知名的城市

55

逍遙/孤獨的科學

55

姚慶萬/默照

56

曾瑞明/感受

56

冬日/窮巷

56

葉英傑/隔

57

周怡玲/飛機降落新蒲崗

58

海兮/想念是一場雨

58

吳俊賢/球場

澳門專欄「茶」 59

煞克/茶

59

雪堇/鳳凰

59

甘遠來/珍珠奶茶

60

鳴弦/三行詩.茶

60

離晃/以茶代酒

60

玥英/一個茶醉的午後

60

譚俊瑩/早上開始滑手機

61

冼文光/茶中影

61

袁嬋/正發生

專欄 角落羅卡 62

伊妮絲.方塞卡.珊姚絲(Inês Fonseca Santos)詩九首 譯

夏簷

洋小漫


專欄 讀音 69

晚冬

70

家宴

73

龍蜥

74

龍蜥的旅居生活

77

教育旅遊團(選一):歷史博物館

78

十二篇之三 ‧ 渡之章(選一):青玉案 詩

文於天

影像

81

霧室

82

幻樹

85

紀念日

86

銀月 —— 獻給圖伯特

89 90

如果我們說遠方 —— 給飲江 空谷 —— 梧桐寨瀑布 詩

洪曉嫻

影像

93

春花落

94

於是送你透明雨衣

97

3CM

98

Natalie

梁山丹

無風帶

101

美孚夫婦

102

嚴冬誌 詩

呂永佳

影像

周姍祐


譯介天地

為誰寂寞的飲食 —— 讀李立揚的飲食親情詩 文鍾國強

1

始讀美國詩人李立揚(Li-Young Lee,1957– )的詩,是因為這是一個來自東方的名 字。最初在一些美國當代詩選裏(如我經常翻讀 的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1),讀到他的 “The Gift”(禮物)、“Persimmons”(柿子)、“My Indigo”(我的藍靛花)、“You Must Sing”(你必須歌 唱)等詩作便很喜歡,因為在樸素精鍊的詩行裏, 滿溢著中國古詩蘊藉的情味。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印 尼耶加達出生,雙親來自中國, 2在1950年代末因 逃避蘇加諾政權的逼害及當地的排華風潮,輾轉逃 亡到星加坡、香港(原來他也曾跟香港相遇,且說 過廣東話!)、澳門、日本東京,最後在1964年移 居美國。 我開始認真讀李立揚的詩,是在2014年夏 天。那時在加州短暫工作,午飯後在 Mountain V iew 閒逛,竟在一家二手書店像奇蹟一樣找到 他的第一本詩集Rose 3 (《玫瑰》)。書雖二手, 卻跟全新無異,最難得的,是扉頁上還有作者簽 名,於是立即捧著它如獲至寶。翻開詩集,一股 飽滲回憶甘苦的鄉愁和對族裔身份的敏感省思撲 面而來,還有全書揮之不去的,對逝去的父親的 深切懷念。其中印象最深刻的,當數兩首以食物 連結親情的詩;先看詩集第一輯壓卷作〈獨自進 餐〉4 (“Eating Alone”) :

我把今年最後的小洋葱都拔去了 花園現已光禿。土地寒冷 變褐,蒼老。白天剩餘的 在楓林裏燃燒,映耀在我 眼角。我轉身,一隻紅衣主教消失 靠近地窖門,我把小洋葱洗淨 然後對著冰冽的金屬龍頭喝水 多年以前,有一次,我走在父親身旁 四周是被風吹落的梨子。我已記不起 我們說過的話。我們或在默默散步。但 我仍能看見他那樣彎腰——左手 撐膝,顫顫地——撿起一個爛梨 舉在我眼前。裏面有一隻大黃蜂 瘋狂地打旋,映在慢滲的,閃亮的汁液中 這是我今早看見的,我的父親 在樹叢間向我揮手。我差點 叫喚他,直至我走得夠近 看見那鐵鍬,倚在我丟下它的地方 那光影搖曳的,深綠色的樹蔭裏 白米飯在蒸著,將熟了。洋葱 炒甜青豆。蝦燜著,以麻油 蒜蓉,以及我自身的寂寞 我,一個年輕人,還能要求更多嗎

1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由 A. Poulin 與 Michael Waters 合編,Cengage Learning出版,8th edition (July 26, 2005) 。

2

及後才知道李立揚父母的家世顯赫,母親袁家英的祖父乃袁世凱,父親李國元(一說李國源)乃當時金融界名人李肅然之子。

3

Rose,BOA Editions 出版,1986年。

4

文中所引四首李立揚詩,均由本人迻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詩一開首即揭開一幕幕有如殘年急景的冬景描 寫:花園光禿,土地轉寒,殘霞在林邊眼角, 紅衣主教消失,「今年最後的小洋葱」也拔去 了……這種有如歲暮的氛圍,無疑為父親離逝的 背景定調。第二節回憶父子倆曾經的散步,「四 周是被風吹落的梨子」,所起的作用亦然。而最 見詩人功力的,是寫父親艱難地彎腰、撐膝,顫 顫地撿起一個爛梨。「爛梨」跟「彎腰」、「撐 膝」一樣,同樣有衰亡的暗示;但鏡頭焦點,卻 忽然落在裏面一隻「瘋狂地打旋」的「大黃蜂」 身上,並「映在慢滲的,閃亮的汁液中」——這 種轉易有其神秘難解的成分,但一屬生命力的消 亡,一屬生命力的迸發,殆無疑異,兩者互相依 附,果因相隨,正如「閃亮」的汁液,來自衰朽

嫻熟得好像父親幾個星期前 一樣。然後他躺下 睡去,一如白雪覆蓋的路 蜿蜒穿過比他還老的松林 一無行客,不為誰人寂寞

的「爛梨」,而衰朽的「爛梨」,亦惹來大黃蜂 的「瘋狂打旋」,不能自已,以之比照行於其間 的父子,則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了。 詩的第三節,亦同樣寫得出色。詩人以為 遠處樹叢間是父親向他揮手的身影,及至走近, 才知道那只不過是自己遺下的鐵鍬。思念的殷切 與悵然,詩人沒有明說,而是映現在那收結的, 「光影搖曳的,深綠色的樹蔭裏」——「光影搖 曳」,不就是跟上一節的「閃亮的汁液」的聚焦 互相呼應麼? 首節的「洋葱」,又在末節出現了。這節是 寫父親不在了的日常。洋葱之外,還有白飯、青 豆、蝦,以及充滿中國味道的調味佐料(麻油、 蒜蓉)和烹煮方法(蒸、燜)。雖然我們在後兩 行聽到了詩人內心的起伏,但這節整體上還是落 在一種寧靜的氛圍中;或許可以說,詩人憶念亡 父之情已化為一道靜謐的日常家居風景——尤其 是對華裔家庭來說,一切難以言宣的親情,都可 溶化在日常飲食中。 另一首把憶記亡父與日常飲食共融的詩,乃詩 集第三輯開首的〈共餐〉(“Eating Together”): 蒸籠裏有鱒魚 佐以薑絲 兩根葱和麻油 我們用它來送午飯

親用手指夾著吃魚雲,嫻熟得一如父親——這「嫻 熟」也是可圈可點。然後是詩人經營得最具心思 的收結:「然後他躺下/睡去,一如白雪覆蓋的 路/蜿蜒穿過比他還老的松林/一無行客,不為 誰人寂寞」。這樣的收結真是餘音嫋嫋:詩人將 父親的死亡「風景化」了,白雪覆蓋的路,一無 行客,蜿蜒穿過歷史久遠的松林……我們看到一 道漸漸拉闊,極度淨化的風景,這風景的淨化不 啻心靈的淨化;而且除了把難以言宣的,難以排 解釋懷的死亡「空間化」了之外,詩也同時把時 間「空間化」了——松林比父親還老,這種久歷 的時間也隨詩一樣,凝止在這道白雪穿林,一無 行客的漠漠空間裏。而心靈的淨化還包括,心境 也隨詩境歸化自然,正如這道風景一樣,「不為 誰人寂寞」。 〈獨自進餐〉和〈共餐〉的藝術手法還有一 個相通的地方,就是表現得十分平靜,將內心波 瀾處理得不動聲色。我們可以看到,兩首詩都像 是「滅了音」似的:〈獨自進餐〉裏的父子是「默 默散步」,「記不起說過的話」,所寫的鳥(紅 衣主教),以及拔洗洋葱、喝水、煮餐過程,都 沒有任何聲音描述,即使是大黃蜂,都只是寫牠 「瘋狂地打旋」,沒有寫牠發出任何聲音;至於 〈共餐〉,更屬完全靜態的描寫,跟詩題和與家 人在一起所指向的熱鬧預期成了反襯。 因此,李立揚詩之中國味,不獨是因為裏面

兄弟,姊妹,我的母親 她會嘗最鮮美的魚雲 用手指夾著

有很多華人飲食的細緻描繪,以及寫食物和親情 之間的互相滲透投射,還因為這些詩的表現手法 和含蓄蘊藉的處理,都靠近中國詩,尤其是中國

5

這餐發生在父親離世後不久。詩的成功之處依然 是不直寫思念,而是用平直的語調,若不經意 地寫食物。還是充滿中國的味道,家的味道。不 同於〈獨自進餐〉,這次是跟兄弟姊妹和母親 共餐,還特意寫下母親「嘗最鮮美的魚雲」這細 節。看似是一種家常的熱鬧和情趣,但這樣寫 正正是以一種若無其事的手法掩藏一種內心的壓 抑,就像王夫之所說的「以樂景寫哀」 5一樣。母

王夫之《薑齋詩話》:「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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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李立揚在一篇訪問中說過:「中國古詩充 滿了孤寂與靜默。它們表達了某些情意,但沒說 出的部分有時更多,更加有力。我喜歡中國傳統 詩就是因為這樣。沒有說出的,卻是的的確確存 在著的。……我覺得中國古詩帶有孤獨感。我喜 歡那種感覺。」 6李立揚在同一篇訪問中又表示喜 歡斯塔福德(William Stafford)、勃萊(Robert Bly)和賴特(James Wright),他們都跟李立揚 一樣,受益於中國古詩,也同時為我所喜。 關於沉默,李立揚在1999年一次訪談中也說 過:「我不認為沉默是聲音的缺失。當我聽見沉 默時,詞語中就有一種孕育。有一種孕育著的沉 默,這就是我力圖屈折地表達的。就像雕刻家使 用岩石——石頭——以便讓我們體驗空間。你知

2

道哥特式教堂吧?你走進去的時候,你體會的正 是空間。空間的垂直性,然而他們用石頭做到這 一點。否則你無法指認它。它是透明的。藝術揭 示了空間,沉默。」在李立揚心目中,詩就是以 詞語捕捉這種沉默的聲音,就像以石頭/建築讓 我們體驗到教堂的空間一樣。以〈共餐〉為例, 深入點說,它所捕捉的沉默不在於詩裏一直表現 出來的外在的無言靜態,而在於因(父親的)死 亡而穿越透現的天地間的——以至時間裏的—— 沉默,這沉默透過詩的詞語經營而隱約可以被我 們把握,詩的辦法之一,正是把這種沉默空間化 了,而這空間不僅呈現在外,也同時返照到詩人 的內心深處。 這讓我想起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的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中的一段話:「這兩個空間,內心 空間和外在空間,永無止境地互相激勵,共同增 長。……詩人借助詩歌空間發現了一個並不把我 們封閉在某種感受中的空間,從而達到更深入的 地方。無論空間染上色彩是哪一種感受,無論這 種感受是悲傷還是沉重,一旦它被表達出來,以 詩歌的方式表達出來,悲傷就會緩解,沉重就會 減輕。」7 從〈共餐〉以至李立揚很多詩作裏,我 們都可以見出詩人借助詩歌這個空間把內心空間 不斷擴大、深入的傾向,亦同時藉此讓他抑鬱難 抒的,因父親的死亡帶來的沉重和悲傷得以緩解

且黑,像書法家的墨

和減輕。

食物與親情,在李立揚詩中是如何緊密相 織,在平易的文字中是如何自然流出種種暗示和 隱喻,最佳示例之一,是〈清晨〉(Early in the Morning)這首回憶雙親美好時刻的詩: 當長身米在水中 變軟,水在文火上 汨汨作響,在 冬菜細切作早餐 之前,鳥鳴之前 母親以象牙梳 滑過她的髮,既濃

她坐在床尾 父親看著,聽著 梳迎向髮 的音樂 母親梳順 把髮緊緊 拉回,兩指 繞捲,以髮夾 別在腦後成髻 她這樣做已五十年了 父親喜歡看見它這樣 他說這叫整潔 但我知道 是因為母親的髮 墜落的樣子 當他把髮夾拉出 輕易地,一如窗帷 他們在晚上解下的時候 這詩的情節很簡單,不外就是母親在清晨時用象牙 梳梳頭,而父親在看著的情景。但在種種表面顯得 細微瑣碎的描寫中,得以窺見詩人的細密心思;而 其中,開首提及的食物絕對不是無關痛癢的描述。 「長身米」、「冬菜」顯然跟「時間」有關:長身

6

見〈淡淡的愁思與孤獨——訪問華裔詩人李立揚〉,《速寫當代美國詩壇》,謝勳著,釀出版,2014年7月。

7

見第八章〈內心空間的廣闊性〉。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米(long grain)不僅標榜「長」,且在「汨汨作 響」的水中「變軟」,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 底下的爐火是一種「文火」(a low stove flame); 而「冬菜」(Winter Vegetable)是中國傳統醃菜, 可長久保存,更明顯指向時間的經久不變。食物 及其烹調方法(文火,細切),無疑在在呼應著 父母親密貼心的關係:母親這樣梳頭,繞捲,結 髻已五十年了(五十年不變),父親這樣看著, 欣賞著,也同時滿五十年了;這半世紀的「髮」 之見證,不就是父母愛情/親情的縮影嗎?「梳」 之標榜「象牙」,其長久不變的暗示亦然。結尾 處由清晨切換至晚上,也當然可以解說為一種甜 蜜而美滿的朝朝夕夕(「解下窗帷」的性暗示)。 然而,李立揚詩之含蓄曖昧處,也在於你可以同

咀嚼果皮,吮吸 吞下。現在,吃 果肉 那麼甜 它的一切,直抵內心

時有另一種詮釋:全詩的調子比較緩慢舒徐( 像文火),但最後這節,動作卻相對變得急快果 斷,如「墜落」、「拉出」、「輕易地」等字詞 的出現,都讓我們不禁思忖詮釋的另一種可能, 由結髻至解下(由繁複的結到輕易的解),由朝 至夕,是不是在表現一種長久的恩愛繾綣之餘, 也暗示一種輕易的落幕與終結呢?

我分開她雙腿 沒有忘記告訴她 她跟月光一樣美麗

唐娜脫下衣服,她的腹部是白色的 院子裏沾滿露水,隨蟋蟀 顫抖,我們赤裸躺下 仰臉,俯首 我教她中文 蟋蟀:chiu chiu。露水:I’ve forgotten 赤裸:I‘ve forgotten 你我:you and me

食物是物,但在李立揚詩中,不是無緣無故 的物,李立揚以之作隱喻,而很多時,這些隱喻 亦隨時間、環境的變遷而有變化,讓我們看到同 一物會變成不同心思,不同情懷,不同文化意涵 的化身。《玫瑰》詩集中的最佳例子,便是〈柿 子〉(“Persimmons”)一詩:

其他讓我 飽受困擾的字是 f ight(戰鬥)和 fright(恐懼),wren(鷦鷯)和 yarn(毛線) 戰鬥是我恐懼時會做的 恐懼是我戰鬥時的感受 鷦鷯乃細小平凡的鳥 毛線為編織所用 鷦鷯柔軟如毛線 母親以毛線織出鳥來 我喜歡看她編出的東西 一隻鳥,一隻兔子,一個小人兒

六年級時獲加太太 拍了拍我的後腦勺 讓我站在角落裏 因為我不知道 persimmon(柿子) 跟 precision(精確)的區別 如何選擇

獲加太太帶了一個柿子來上課 把它切開 讓每個人都能品嘗到 一個「中國蘋果」。知道它 不熟也不甜,我沒有吃 只看著其他面孔

柿子。這關乎精確 成熟的柔軟,且帶褐斑 嗅一嗅底部。甜的 會很香。怎樣吃: 把刀收起,攤開報紙 輕輕剝皮,不要撕破果肉

母親說每個柿子都有一個太陽 在裏面,一個金色的,發光的東西

3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像我的面孔一樣溫暖 有一次,在地窖裏,我發現兩個用報紙包著的 被遺忘的,尚未成熟的柿子


我把它們放在我睡房的窗台上 那裏每天早上,都有一隻紅衣主教 唱著:「太陽,太陽。」 終於明白到 父親快要失明了 他一整晚都坐著 等待一首歌,一個幽靈 我給了他柿子 它們膨脹著,沉重如悲傷 甜蜜如愛情 這一年,在渾濁的燈光下 我在父母的地窖裏翻箱倒櫃,搜尋 我失去的東西 父親坐在疲憊的木樓梯上 膝蓋間夾著黑手杖 雙手交疊,抓緊把手 他很高興我回家了 我問他的眼睛怎樣,一個蠢問題 「一切都失去了,」他回答 在毯子下我找到一個盒子 在盒子裏我找到三個卷軸 我坐在父親旁邊打開 他畫的三幅畫: 芙蓉葉,一朵白花 兩隻在舔毛的貓 兩個柿子,飽滿得想從畫布上墜落 他提起雙手觸摸那畫布 問,「這是甚麼?」 「父親,這是柿子。」 「哦,狼毫在絹布上的感覺 那力度,那緊張 那手腕下的精確 我畫了它們無數次 都是閉著眼睛畫的 有些事物永遠不會離開一個人: 你所愛的人的髮香 柿子的質感, 在你的掌心,那成熟的重量。」

這「柿子」,最初是課堂上一個專指某種水果的 詞persimmon。初到美國學習英語的詩人,不懂 區分它與precison,因而遭到老師獲加太太的責 罰。所以在這裏,「柿子」不僅是一個詞,不僅 是這詞所指的物,還隱然指涉文化差異和語言霸 權帶來的歧視:你要融入這個社會,這個群體, 就要完全跟從它的標準,分毫不差,這叫「精 確」(precsion);一旦偏離這個標準,便得接受 懲罰。到了第五節,「柿子」這概念落實到一個 具體的,由獲加太太帶來給全班分享的一個「柿 子」。這個「柿子」不甜,因為還未成熟,未及 成熟而急於用刀切開(一種暴力)讓學生分享, 這是對柿子認識的不足,也反映著因種族文化差 異而造成的誤解和後果;「中國蘋果」無疑是方 便西方人理解的叫法,但也同時突出了對「柿 子」這個獨特的,有別於所謂「蘋果」的水果物 種的歧視對待;讓西方兒童嘗到不熟不甜的柿子 的滋味,並把這感受來源橫蠻加諸「中國」身 上,這不啻把當時的詩人當場標籤化了,立時得 面對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異樣目光。面對這個已 不僅是限於語言差別的「具體」情況,詩人的回 應不再是順從迎合,而是「不吃」,「只看著其 他面孔」——詩人顯然在實況裏深切體會到自己 和他人的分別。 心靈的創傷需要療傷和安慰。因此「柿子」 在第二、第三節又成了一種撫慰心靈的隱喻。第 二節是對柿子的「精確」認識:吃柿子要溫柔, 不要用刀,而是輕輕剝皮,小心不要撕破果肉, 然後咀嚼果皮,吮吸,吞下……這無疑讓詩升起 一層感官肉慾的意味,由這節過渡到下一節跟女 友的親蜜接觸,便顯得順理成章。愛的誘力,性 的交合,加上夾雜其中的坦誠相對和平等尊重的 語言教學,不啻是對前述種種暴力式差別歧視的 溫柔反抗。在這裏,性行為疊影到享用柿子的過 程,讓「柿子」成為一種解脫和撫慰的隱喻。 而作為華裔移民的家庭,「柿子」又轉而成 為一種鄉愁般的,凝聚家族內在精神的隱喻:此 所以母親說每個柿子裏面「都有一個太陽」,像 詩人的面孔一樣「溫暖」;而詩人把兩隻未熟的 柿子置於窗台,也會喚來紅衣主教在每天早上歌 唱著「太陽」;柿子放到將要失明的父親手上, 它們是「膨脹著」的,「沉重如悲傷,甜蜜如愛 情」;至於父親畫卷上的柿子,則更明顯跨越時 空,成為他日夜縈迴的故土風物與親情回憶的隱 喻,正如父親即使閉著眼畫,也因對筆下事物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然於心,畫得精確無誤,「有些事物永遠不會離 開一個人」,這些鄉愁、記憶隨歲月不斷積厚, 是以柿子的質感在你掌心,你會感覺到「那成熟 的重量」。 因此,「柿子」在詩中作為與中國有所連 繫的食物,已顯然超越食物本身形相,變成一種 隨詩人及其家族的境遇情緒而變化,滿載鄉愁回 憶、親情關係與文化意涵的隱喻。 4 除了上述這些,《玫瑰》詩集裏以食物為主 軸或以之作隱喻的詩,還有寫桃子的〈甜蜜的重 量〉(“The Weight of Sweetness”),寫蘋果的〈墜 落:密碼〉(“Falling: The Code”)等。至於隨後的 詩集,當然也有不少,例如收在《在我愛你的這 座城》(The City In Which I Love You)的〈劈砍〉 (“The Cleaving”),收在《在我眼睛背後》(Behind My Eyes)的〈母親的蘋果〉(“The Mother’s Apple”)、〈父親的蘋果〉(“The Father’s Apple”)、 〈蘋果私奔〉(“The Apple Elopes”)等等。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長詩〈劈砍〉,它寫在唐 人街觀察到的劈燒肉、剁烤鴨的情況。詩人巨細 靡遺地描述了其中種種對西方人來說,可能顯得 甚為野蠻殘酷的處理食物方式和享用習慣,目的 之一,就是通過這種充滿地域色彩,具有強烈感 官刺激的描述,讓長久漂泊在外的,或仍徘徊在 中西兩個世界的夾縫中無處安身的移民,立時找 到恍如回家一樣的精神慰藉;而通過食物獨特的 味道和香氣,也同時可以喚醒他們對故土親情的 思憶。詩中最為評論者注意的一節,就是肉販把 鴨頭劈開,把鴨腦遞給詩人,讓詩人以指撿起吮 吸的過程,因為緊接而來的,是堪稱全詩最為驚 人之句:「我吃我的同胞」(I eat my man.)—— 這無疑是一個更為弔詭的隱喻,互相擁抱與互吃 並存互喻;當然這「吃」乃指涉一種兼容並包: 非得把妍醜善惡連隨歷史光榮苦難和各種文化習 俗一併吞下,才能穿透肉身,深入到族裔文化的 骨髓裏去,變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命運共同 體。這種「吃」,無疑是不用經過篩選的,不帶 價值判斷的,連血帶肉的擁抱。而這詩更為特別 的地方,是直面苦難和死亡,通過「吃」,也把 它們和隨之而來的一切崩壞統統「吃掉」,內化 成無分彼此的共同承擔。因此,李立揚此詩已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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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孜在意的族裔、文化、身份上的掙扎認同,進 而著眼於在世界的終極崩壞與死亡面前,泯除各 種差異(包括種族、文化、性別……)的迷思, 這一轉變,可說是把李立揚詩的飲食隱喻推向一 個更為寬廣,也更深刻的層次。 V


譯介天地

李立揚詩選譯(十五首) 譯鍾國強

我的藍靛花

我請求母親歌唱

晚了。我已來到 尋找那朵花,花開有若 倒置垂死的聖者 玫瑰做不到,鳶尾花也不能 我已來到,尋找那憂鬱的,害羞的 一朵:垂首,沉重,孤獨 如今,黑暗已聚於草叢 而我已匍匐在地 它叫甚麼名字呢?

她開始了,跟著外婆加入 母女倆像小女孩般歌唱 如父親還在世,他會拉起 他的手風琴,像小船般擺盪

小妹妹,我的藍靛花 我的秘密,陰性而甜蜜 你不知羞恥地展開自己 向著大地。你燃燒。你在 兩個世界存活片刻 在同一時間

但我喜歡聽它歌唱 荷葉如何承載雨水直至 翻側,水溢向水 然後盪回,再承載更多

我從沒到過北京,沒到過頤和園 也不曾在大石舫上看過 雨開始下在昆明湖,郊遊的人 在草地上四散躲開

她們倆已在哭了 但誰都沒有停止過歌唱

—— 譯 “My Indigo” 選自 Rose —— 譯 “I Ask My Mother to Sing” 選自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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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物

甜蜜的重量

為了拔出我手掌上的金屬刺 父親用低沉的聲音講一個故事 我看著他親切的臉而不瞧那尖刺 故事還沒講完,他已取出了 我以為會因此而死掉的鐵片

不容易承受,甜蜜的重量

我記不起那故事了 但仍能聽見他的聲音,一口 深沉的水井,一個禱告 我也記得他的手 一雙溫煦的量具 他放在我臉上 紀律的燄火 他舉在我頭上 如果你曾進入那個下午 你會以為你看見一個大人 在一個小孩手上種下甚麼 一顆銀淚,一苗火燄 如果你曾跟著那小孩 你會到達這裏 我俯向妻子右手的地方 看我如何修剪她的拇指甲 小心得不讓她感到絲毫痛楚 一直凝神,當我把那尖刺挑出 我的父親也曾這樣 握著我手的時候 我七歲,沒有 拈著那尖刺這樣想: 「這金屬會把我埋葬」 沒有給它命名為「小刺客」 或「深深扎進我心的鐵礦石」 我也沒有高舉傷口並大喊: 「死神來過這裏!」 我只做了一個孩子會做的事 當他被給與了一些甚麼去保存 我吻了我父親 —— 譯 “The Gift” 選自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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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智慧,悲傷,喜悅:甜蜜 相等於這些重力的任何三項 看一顆桃子壓彎 樹枝,拉緊果柄,直至 啪聲折斷 拿起桃子,掂掂重量,甜蜜 與死亡是如許圓潤,暖和 在你掌中 因而有了 記憶的重量: 雨水濕透樹枝 因風搖曳,灑向 大人和小孩 他們喜悅地發抖 父親從兒子頰上撿起 一片綠葉 它落在那裏,像一個吻 那好孩子抱著一袋 父親交付給他的 桃子 現在他跟隨著 兩手滿載的父親 看那孩子臉上的表情 當父親在前面走得 愈來愈快,愈遠,而自己卻腳步 遲緩,手痠,因他在吃力 前行,承受著桃子的 重量 —— 譯 “The Weight of Sweetness” 選自 Rose


墜落:密碼

助憶物

1

我累了,便躺下 眼皮漸沉,便睡了 微弱的記憶,伴隨著我

整個夜晚 蘋果 在我窗外 一個接一個 辭枝 落在草坪上 我看不見,但聽得到 那啪聲的斷裂,穿過葉叢的 急墜,以至 最後觸地的沉響 有時兩個 一起,或一個 緊隨一個 在長時間的寂靜中 我等待 臆想那些瘀傷的身體 破空跌墜的恐懼 並想著明天去找尋 那些剛剛掉下的,但它們 躺在那裏看來全一樣 給露水濕透,在我眼前消失

我曾感到寒冷,父親便把他的藍毛衣脫下 裹在我身上,而我再沒歸還 這是他穿著來到美國的毛衣 我已把它穿至合身了,它的袖太長 肘部漸薄,壽命比原屬的主人更長 陽光下它燦藍,平日淡藍 而褶痕裏則暗黑 一個嚴肅地為數字與韻律設計複雜系統 以助他記憶的人,一個甚麼也不會忘記的人,我的父親 會為我感到羞愧 不是因為我健忘 而是因為我的記憶 條理不清,亂成一團 細節,毫無詮次,不合邏輯 例如: 上帝寂寞,所以造我 父親愛我,所以打我 他這樣做也痛心,他每天這樣做

2

地球是平的,那些掉下去的人不再回來 地球是圓的,萬物只會逐漸向人展現自身

我躺在窗下諦聽 蘋果落在庭院的

我不會待得過久,記憶是甜的 即使當它讓人痛苦,記憶也還是甜的

聲音,一種我渴望了解的,即使我睡了 也依然持續著的切分密碼,並夢想著我懂得

曾經,我感到寒冷,父親便把他的藍毛衣脫下來 —— 譯 “Mnemonic” 選自 Rose

我所聽到的,每一下 砰然悶響自那看不見的蘋果— 身體,那泥土 落在泥土上 永遠地,一次 又一次 —— 譯 “Falling: The Code” 選自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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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與詮釋 因為這墓地是一座山丘 我必須爬上去看我的先人 半途也曾稍歇 就倚在這棵樹旁 就在這裏,在筋疲力竭的預期 與筋疲力竭之間 在低谷與高山之間 父親下山來到我身邊 我們手挽手走上山巔 他捧著我帶來的花束 而我,一個好兒子,從不提起他的墓 在他身後如一道門般豎立 而就在這裏,一個夏日,我坐下來 讀一本舊書。當我從午照的書頁裏 抬頭,便看到一幕幻象: 一個世界即將到來,一個即將離去 事實是,自從父親離世 我便沒見過他,而且,不,那往生者 並沒有跟我手挽手同行 如果我給他們帶來花束,我不會讓他們幫忙 花不會老是明亮,像火炬 但常常有如濡濕的報紙一樣沉重 事實是,有一天我和兒子來到這裏 同靠在這棵樹上歇息 我睡著了,做了一個 夢,當孩子喚醒我時,我說了出來 我倆沒有一個明白 然後就上山了 即使這樣也不準確 讓我重新開始吧: 在兩度悲傷之間,一棵樹 在我雙手之間,白菊 黃菊

自我讀完那本舊書 我一次又一次重讀 而遙遠的日漸趨近 趨近的變得更其親暱 而我的一切幻象和詮釋 取決於我所看見的 而在我雙眼之間總是 雨,移遷的雨 —— 譯 “Visions and Interpretations” 選自 Rose

季節之間 今天我為你帶來冷冷的菊花 白如空缺,莖長如我的悲傷 我立在你墳前,頭上幾片未墜 之葉,黏纏的泥在腳下 月內最能耐久的是菊花 這月肅殺降臨如悲傷 飽滿的花簇堅忍,未墜 降雪也能熬住,茁長在其下 許多個清晨你曾走在菊花 之間,弓身,如傾聽它們的悲傷 你的衣袖沾濕了,因拂去未墜 的露珠,一顆凝在你眼角,一顆在眼下 那時最忠於你本性的是菊花 燦然綻放,當初雪落下如悲傷 你在床上看它們,你的心未墜 經冬不渝,然後你滑入床下 它們可曾告訴你那是甚麼嗎,那些菊花? 它令你嘆息:啊,悲傷! 還有誰更能體會你,除了我們這些未墜的 當我們把墜落的久久遺忘在地下? —— 譯 “Between Seasons” 選自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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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你必須歌唱

悲哀是那人被要求講一個故事 卻未能想出一個

他在父親懷裏歌唱,唱著讓父親 入睡,一直看著那張臉如何 突然變得陌生,浪擲成影子 時光遷移。嚴苛的時光。愉快的時光。因他父親

他的五歲兒子坐在他膝上等待著 不要同一個故事,爸爸。要新的 那人擦擦下巴,搔搔耳朵 在滿是書本的房間滿是故事 的世界,他未能憶起 一個,而很快,他以為,孩子 將不會對父親再抱任何希望 那人早已活在更後的日子,看到 孩子要離開的那一天。不要走! 來聽鱷魚的故事!再來一次天使的故事! 你喜歡蜘蛛的故事。你取笑那隻蜘蛛 來讓我講! 但孩子在收拾他的衣服 他在找尋他的鑰匙。你就是 那人叫喊,我緘默地坐在你面前的神麼? 我就是,我永不應讓其失望的神麼? 但孩子在這裏。拜託啦,爸爸,一個故事? 這是感性而非理性的方程式 是塵世的而非天國的 它假設了,一個孩子的祈願 加一個父親的愛,總和就是沉默 —— 譯 “A Story” 選自 The City In Which I Love You

要求,他便歌唱;因他們已完全迷失 還有別的方法,在這明淨的中午,讓彼此 現已如此親近,找到彼此麼?如此親近而迷失 他的歌聲憑窗而立,流向每一角落 死亡是巨大的?啊,他將如何找到 父親?他們是如此親近。死亡是個訪客? 它自哪道門進來?所有白天的門 都已關上。他必須走出那些時光,那座房子 那緊抱著的肢體,沉重地離去,以認識到: 你必須歌唱才會被尋回;當被尋回,你必須歌唱 —— 譯 “You Must Sing” 選自 The City In Which I Love You

一顆心 看那些鳥兒。即使飛翔 也誕生於 無有。初始的天空 在你體內,敞開 在日子的兩頭 翅膀的工作 常常是自由,把一顆心 繫於每一墜落的事物 —— 譯 “One Heart” 選自 Book of My N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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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

小小的父親

沒有甚麼我未能在那底下找到 樹木的聲音,海水 失去的書頁

我埋我父親 於天上 自此鳥群 每朝為他梳洗 每夜把毛毯 蓋上他的下巴

所有一切,唯睡眠例外 而夜是河連起 說話與聆聽的兩岸 一座城堡,沒有設防,未受侵犯 在它底下沒有甚麼不適合: 給葉泥淤塞的噴泉 我童年的房子 而夜開始,當我母親的指頭 放開那繫了又解 解了又繫的衫線 觸及我們磨損了的故事的褶邊 夜是我父親調校時鐘 讓它復活的手影 抑或是時鐘拆開,數字飛散? 沒有甚麼未能在那裏找到家: 丟棄了的翅膀,遺失的鞋,破損的字母 所有一切,唯睡眠例外。而夜開始 以茉莉花最初的 屈折,它那迷人的 最終擺脫了壽衣的香氣 —— 譯 “Pillow” 選自 Book of My N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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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我父親於地下 自此我的樓梯 只往下爬 而所有泥土化為一座房子 房間是時辰,門戶 在晚上敞開,迎迓 不斷到來的客人 有時我的視線越過他們,抵達 為一場婚禮而開的筵席 我埋我父親於心裏 現在他在我裏面生長,我陌生的兒子 我那小小的,將不喝奶的根脈 那浸在從未聽聞的夜裏的,小小的蒼足 那剛在火中新濕的,小小的 鐘簧,那小小的葡萄,未來的酒 的父母,一個由他兒子所生的兒子 我向我生命贖回的,小小的父親 —— 譯 “Little Father” 選自 Book of My Nights


母親的蘋果

業餘神秘主義者的標準清單

我是母親的蘋果,就是這樣 我的漸甜讓死亡更近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對它的苦澀是膚淺的 我被告知,我是四重謎團 一如這星球,但我以為不止 我的意思是,我內心有淚水,可我永不哭泣 我對難以想像的冬天感到沉重 儘管有人告訴我 蘋果來自蘋果,我相信 在我祖先中必然有一顆星星 一隻蜜蜂,一張地圖,一架鋼琴和一艘沉船 花朵把自己交給風 我會交給誰? 謠言說,有一天所有鐵鑰匙 都會從風的口袋裏湧出 每把鑰匙都會打開一道宅門 一把叫思想 一把叫深淵 一把叫生命 一把叫工作 一把叫愛 在那以前,我將坐在這芳香的門楣下 落花如雷

一盞燈,這樣你就可以讀到平板電腦上的字 一隻手,讓你抄下找到的句子 一隻手,讓你的腦袋休息 一雙腳,舞出你發現的要點 一隻鳥,擦亮你的心 一隻鳥,幫你唸出句子 呼吸,去煽旺火巢 一座窯,去測試選擇 一頂皇冠,一直保持在腳下 兩隻眼睛,從一裏看到一 三隻,看到二合一 七隻,看到全部合一 一隻手,把你的名字劃掉 一頭驢,去承擔你的狗屎 一隻猴子,去偷取零錢和食物 一位弟兄,去指認路徑 一位姊妹,去贖回被拒絕的 一位姊妹,去贖回麥稈 一位姊妹,用吻喚醒你 當你在你的作品上睡著了

—— 譯 “The Mother’s Apple” 選自 Behind My Eyes —— 譯 “Standard Checklist for Amateur Mystics” 選自 Behind My Eyes

註:翻譯過程中,感謝黃鴻霙(May Huang)的寶貴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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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評論

廣東話填詞之難 —— 談李焯雄填詞的〈白玫瑰〉 文葉嘉詠

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開首便介紹兩位 女主角:「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 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 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蚊子血」、「飯粘 子」和「床前明月光」、「朱砂痣」,只是幾個詞 便表達了顏色、質感、距離等,確是張愛玲的獨特 風格。熟悉張愛玲作品的讀者,大抵都了解祖師奶 奶對女性有甚為獨到,甚至刻薄的見解。佟振保為 何能「擁有」兩位玫瑰,還請讀者自行閱讀這篇小 說,本文要談的是陳奕迅主唱、李焯雄填詞的〈白 玫瑰〉。 如果〈白玫瑰〉只是重寫〈紅玫瑰與白玫瑰〉 的故事,也許不是很特別,或許在修辭上多加渲染 便可,但〈白玫瑰〉「改寫」了這個故事,而且改 得創新,還有選詞的考慮,再加上廣東話聲調,填 詞人的功力不容小覷。以上開場白展示出張愛玲筆 下「白玫瑰」的神聖和純潔,恰與〈白玫瑰〉歌詞 描述的截然不同。這樣便很有趣了,究竟歌詞表現 了一位怎樣的「白玫瑰」?歌詞也有一位男主角, 究竟他是否如小說般是一位「左右逢源」的男子? 〈白玫瑰〉的「白玫瑰」具備一朵玫瑰的基本 特質:「帶刺」、「美麗」、「矜貴」「綺麗」、 「高貴」,完全是一位處於上風的女性,簡直就是 紅 顏 禍 水 (Femme Fatale, fatal woman), 顛 覆 張 愛 玲小說中「白玫瑰」柔弱、純淨、質樸的形象。〈白 玫瑰〉的「白玫瑰」令人耳目一新,「白」不再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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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純潔。至於那位男性:「身處劣勢」、「流露敬 畏」、「甘心墊底」,已不是佟振保的意氣風發又 手握大權,變成只能聽命於白玫瑰的男子了。 如果只留意歌詞中的幾個形容詞,便認定這是 「白玫瑰」的形象,就會忽略廣東話的特色。上文 提到張愛玲遣詞用字很有個人魅力,〈白玫瑰〉的 用詞也很講究。這首歌以廣東話填寫,要貼合廣東 話九聲,也要考量意思,實在不容易。以下四句來 自〈白玫瑰〉兩段的首兩句: 白如白牙 (ngaa4) 熱情被吞噬 香檳早揮發得徹底 白如白蛾 (ngo4) 潛回紅塵俗世 俯瞰過靈位 白如白忙 (mong4) 莫名被摧毀 得到的竟已非那位 白如白糖 (tong4) 誤投紅塵俗世 消耗裏亡逝 從聲調來看,「牙」、「蛾」、「忙」和「糖」 都是第四聲陽平,低音一點。從聲母來看,「牙」 和「蛾」都是「ng」,都是舌根音,從韻母來看, 「忙」和「糖」都是「ong」,都是鼻尾韻。廣東 話有 19 個聲母,56 個韻母,加上 9 個聲調,變化 很多,但有時也會構成問題。有人填詞時會為了考 慮聲母韻母聲調而捨棄意思,造成語意不清或誤 解。 因此,廣東話填詞可能要比普通話填詞多花一 點心思,尤其在講究平仄押韻的聲調上,那麼會否 因此而影響意思的表達呢?接下來我們繼續以〈白


玫瑰〉兩段的開首作為例子說明: 第一句的「牙」與「吞噬」和「香檳」都與 嘴巴有關,全句可謂互相呼應。「熱情被吞噬」 指兩人愛情的熱烈如在眼前,場景都設計好了, 就在餐廳或家裏喝香檳;酒精加上熱情,這頓浪 漫晚餐可能不只是吃喝,餘下發展就留待讀者自 行想像吧。 第二句的「蛾」,之後一句是「紅塵俗世」, 兩者的關係與傳說有關。有說這類小昆蟲是靈魂 的附體,人死後回到人間,見到自己的「靈位」。 這句的意思有點不明,可能因為主語不太清晰。 究竟歌詞說的是誰呢?如果我們記得〈紅玫瑰與 白玫瑰〉的故事,便會想到佟振保是不喜歡白玫 瑰的,「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之後,她變成一個很

兩人最終分手的結果,而且「紅塵」和「亡逝」, 一生一死,有種反差的效果,頗特別。不過,這 樣的解讀可能有點過度詮釋,或許有時為了遷就 音韻,意思未能寫得如此明確,得靠讀者多加想 像。 最後,我們從整體來看這四句。這四句都由 「白如白」開首,「白」字貫串四句,營造重複 的節奏,很有音樂感。「白牙」、「白蛾」、「白忙」 和「白糖」,只有「白忙」與其餘三個詞不太配搭, 上文已經提到,「忙」字很可能為了遷就聲調而 填上的。簡言之,「忙」字既要是第四聲又要是 「ong」韻母 ( 與「糖」配合 ),更要與「白」相配, 究竟有多少個用字可以挑選?「白忙」二字相對 其他三句的用詞,確實是因聲調限制而減少了文

乏味的婦人」。但〈白玫瑰〉只借用張愛玲小說 的男女愛情故事這個核心,對於人物刻劃,填詞 人是有自己一套的,並沒有「照搬」原作,這是 創新之處!〈白玫瑰〉所寫的佟振保是「甘心墊 底」襯托白玫瑰的「高貴」,可惜對方看不起他; 他 回 看 自 己 的 前 塵 往 事, 如 同「 骯 髒 污 穢 不 要 提」,填詞人好像狠狠地為小說中的白玫瑰出了 一口氣啊!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歌詞好像詩,有時 未必需要完全合乎語法規範和要求,也未必需要 明確的主語,這樣的想像空間可能更大,也是文 學賦予讀者豐富聯想力的特點。 第三句的「忙」,接著的意思大概是:佟振 保曾經努力經營 (「忙」) 這段愛情,可惜最後都 沒法如願,所以他們的關係「被摧毀」了。佟振 保事後回顧「得到的竟已非那位」,這是後悔還 是無奈?無論如何,在選用字詞上,「忙」字有 點不及「牙」和「蛾」兩字用得精準,後兩者都 是名詞,「忙」是形容詞。雖然歌詞不是律詩和 絕詩,詞性不必完全相配,但第一二句的意境既 配合字詞,又搭配聲調,畫面感強烈,具備文學 的修辭手法。相反,「忙」字一句有點直白,甚 至「忙」字可能為與同一位置的第四聲而「加入」 的,以致在詞性、字意上都有誤差,這可說是廣 東話填詞的難處了。 第四句的「糖」,如何與「誤投紅塵俗世/

學的美感和意義,但意思上跟整首詞是配合的。 希望本文的分析不會「白忙」一場,畢竟以 廣東話填詞的考慮還真不少,填詞人的巧思實在 值得讓讀者理解。 V

消耗裏亡逝」有關?大膽的假設是:原本兩人就 像來到俗世的天使(與「白」字有關),關係甜 蜜如糖,可惜各有性格和顧忌,便只能看著彼此 在愛情中亡逝了。這樣的解釋其實也配合歌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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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浸會大學「華語作家創作坊」講座分享

時光留痕,「讀音」 留聲 —— 記駐校作家池荒懸公開講座 文劉梓煬

前言

八十後詩人的成長和風格

初學寫詩者不用為投稿失敗而失落。池荒懸投 稿的第一首詩也沒有被刊登,第二次則成功刊登在 《秋螢詩刊》,後來更獲得第三屆秋螢新人詩獎。 此刊物可說是他「出道」的開始,無論以首次發表 或首次得獎計算。往後數年,除了《秋螢詩刊》外, 他還有持續投稿到台灣的《衛生紙詩刊 +》。此刊 物接納較實驗性的詩作,給予詩人實驗的空間。兩 本詩刊均早已停刊,但後來亦陸續出現更多的實體 或網上文學平台。網上平台的好處是即時性,可以 在一兩日內迅速回應時事,例如知名作家逝世,烏 俄戰爭等等。 他亦從自己的成長,談到八十後詩人這個群 體。比起以前,八十後詩人詩風更多元,各有傾 向,光譜較闊。他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令詩人觀 察到的社會、世界或人生顏色各異。首先是經濟環 境較以前好,即使窮,也未至於窮得完全沒有寫作 的空間。其次則是生活環境的各種劇烈轉變。第一 種是社會環境的迅速轉變,從殖民地社會到回歸, 劇烈的社會運動,大環境的變化會衝擊詩人的風格 形成。第二種是與外界接觸的渠道亦變化劇烈。他 笑說,年幼時連「call 機」也沒有,依靠報紙檔的 報刊接收資訊;最近則被年輕人問,網絡是否在 八十年代已經普及(實際上網絡在 2000 年前後才 普及)。訊息接收渠道的轉變也影響詩人的面貌。 最後,當詩人年紀漸長,開始經歷生老病死或組織 家庭,都會影響詩人的心態。他憶述,詩人葉輝說 寫詩不外乎找到自己的「voice」,不單是語言上突

港 浸 會 大 學 文 學 院 成 立 的「 華 語 作 家 創 作 坊」,於今年春季舉行為期一個月的「華語 駐校作家計劃」及「香港駐校作家計劃」。其中, 「香港駐校作家」為詩人、石磐文化社長池荒懸, 計劃期間有多場線上活動,包括作家對談、中學及 公眾詩作班和公開講座。講座以「一位八十後香港 詩人的寫作歷程與觀察」為題,池荒懸分享了自己 作為八十後詩人的寫作路,完整片段可以在「hkbuarts」的 YouTube 頻道重溫。 在異地對中文的渴望 池荒懸無論在中學或大學,主修學科都與文學 無關。在英國生活幾年後,他因為孤獨,而衍生講、 聽、寫中文的渴望,開始借閱經典文學作品。某年 六月四日,他偶然讀到北島的少作〈回答〉,成為 他的啟蒙詩。他早期曾以「西草」為筆名,有些詩 人仍以此稱呼他,想來也許這個筆名亦與早期啟蒙 他的「北島」相關。他本想在中文裏找到歸屬感, 找到的卻是陌生感。但這種陌生感吸引到他,原來 詩也可以這樣寫,不一定都是中學時接觸到的五四 新詩,於是開始大量讀詩。近年許多人移居異地, 或許會面對類似的孤獨;部分留下來的人,在失聲 的大環境下亦嘗試以詩表達自己。他們對中文、對 寫作的渴望,或許又會催生新一批風格各異的詩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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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而是內化了甚麼,即使書寫同一個主題,不同 詩人也會有不同切入點。 「讀音」計劃保持詩人的聲音 在提問環節,池荒懸提到石磐文化「讀音」計 劃的源起(此計劃獲得「第 16 屆香港藝術發展獎」 藝術推廣及教育獎)。此計劃數年下來,累積錄下 不少香港詩人朗誦的聲音,特別是錄下了已故詩人 蔡炎培的多段朗誦和詩作背景解說。池荒懸指,自 己透過網絡了解美國文學時,發現美國的學校或政 府國會圖書館,有很齊全的詩人錄音資料庫,能夠 找到艾略特,或者 Beat Generation 時期詩人年輕時 的珍貴錄音。相反,香港缺乏類似的資料庫,網上

後記 即使我以助理編輯的身份,在石磐文化工作了 一段時間,亦沒有聽過他完整地分享自己「入坑」 寫詩的心路歷程,對他詩人的一面認識甚少。這次 講座他分享了自己作為八十後詩人的寫作背景,但 無論是「九十後」、「零零後」的愛詩人,相信在 不同時候,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V

找到的零散片段質素參差,公共圖書館擁有的錄音 亦未必主動開放給公眾,對新詩愛好者或研究者了 解詩人、搜索資料造成困難,希望「讀音」計劃能 補充此不足。 給新手上路寫詩者的練功法 池荒懸也提供了一些初學者修練的方法。首先 固然是多讀詩。讀詩的時候,嘗試開放自己感受作 品,而不是當作在接收資訊。好的詩會提供思考、 感受的空間,但有些詩連作者本人也不知所云,初 學者或會被這些詩擾亂,因此適宜先讀經典作品。 經典經過篩選過程,質素有所保證。 初學者可著手擴充建構自己的寫詩工具箱。細 讀經典作品,無論喜歡與否。然後,可以仿作經典 作品,吸收它們的技巧,可以的話也做筆記,這些 練功過程都能令工具箱儲存更多工具。在詩作班上 共讀同學作品時,池荒懸經常呼籲我們,可以用相 反的寫法重寫作品練筆。例如同學寫的是短詩,則 可以嘗試將篇幅擴充數倍,便發現假如沿用同樣的 寫作方法,作品會無以為繼和失焦,迫使自己運用 其他寫法回應挑戰。假如同學寫的詩較長或鬆散, 則可以限制自己在 20–30 行內寫完同樣主題,過程 中會發現,有些詩句其實可以取走,有些則可以寫 得更凝練。假如詩中充滿抽象元素,則可以嘗試以 真實物件為主重寫。透過這類練習,可以將不同的 寫作方法放入工具箱,寫作時靈活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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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北島《歧路行》章回評 文鄭政恆

前言

庸置疑,北島是相當全面的文學作家,他是 詩人、小說作家、散文作家、詩歌評論家, 又是詩歌譯者及推廣人,當然他也是《今天》文學 雜誌的主編、「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創辦人。 長 詩《 歧 路 行 》 是 新 的 探 索, 一 般 而 言, 自 傳(autobiography) 或 回 憶 錄(memoir) 應 該是用散文體來寫,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聶 魯 達(Pablo Neruda) 和 塞 弗 爾 特 (Jaroslav Seifert)都留下了同類的作品例子,但 運用長詩的形式去寫作個人自傳或回憶錄,實在 不多。歌德《浮士德》(Faust)當然有自傳的色 彩,但與真實還是比較遙遠。 《歧路行》的特殊不單只是文體形式層面。現 當代華人詩人步入晚年,往往陷於創作無以為繼的 危機,能夠有氣力與才情創作長篇詩歌的資深詩 人,洛夫是一個特別的例子。洛夫 73 歲出版三千 行長詩《漂木》,「把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美學思考 做一次總結性的形而上建構」,而北島在 73 歲出 版創作了十一年的自傳式長詩《歧路行》,也是有 總結意義的藝術結晶。 對讀者而言,我認為《歧路行》也是一次測 驗,測驗讀者對於北島過去的文學作品有多熟稔。 詩是高度的簡約化甚至片段化,《歧路行》中很多 相關的小片段,要透過互涉《藍房子》、《青燈》、 《午夜之門》等書中的散文,兩者加以互相補充, 才可以得到較為完整而具體的面貌。甚至乎《歧路 行》一些部分,就是昔日散文的重新剪裁、縮略和 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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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歧路行》運用了一些註釋,但這些註 釋帶來的效果實在是因人而異,幸好註釋並不影 響正文的閱讀,可以理會,也可以略而不顧。畢 竟,《歧路行》不是艾略特(T. S. Eliot)的《荒 原》(The Waste Land),《歧路行》有引詩和用 典,但沒有大手筆引用僻典。 《歧路行》是一部以詩歌駕馭歷史的作品,當 中貫徹了北島的詩歌風格,包括了低迴、深沉、內 省的寫作語調,別具一格的詞彙意象組合,以至於 他一直運用和探索的流亡話語。 張棗在博士論文《現代性的追尋:論 1919 年 以來的中國新詩》(Auf der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

dernitä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中,有專章 討論北島與「詞的流亡」,張棗敏銳地指出:「 『詞的流亡』首先應被置於文學內在的連續性的語 境下來理解。相應地,不妨在此推測,流亡更多的 是一種自我放逐的自願選擇,可以解釋為是對自我 陌生化的執迷,自 1980 年代中期以來,逐漸發展 為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主題。流亡在本質上是一 種自動的語言批判性的藝術行為,一種陌生化的方 式,對詩的現代性的持續不斷的追尋。尤其從元詩 的層面上來看,是將孤獨、邊緣化的抒情『我』及 其寫作姿態,記錄、思考和詩化為『自我的異端邪 說』。那些詩人所選擇的異國流亡與留守國內的詩 人所經歷的內心流亡也並不構成對立,而是源自同 樣的衝動。」(亞思明譯,另見《今天》2019 年第 四輯總 124 期) 當然,早卒的張棗當時未能讀到《歧路行》, 但他的判斷是合乎《歧路行》當中比比皆是的流亡 話語,也切合北島在詩中呈現的自我陌生化。大大


小小的歷史事件和個人經驗,都經過陌生化的處理, 並重新呈現出來,教讀者以新的眼光去面對個人史 和當代史。 序曲至第九章 《歧路行》是以屈原天問式的開始,作為全詩的 序曲,當中有北島詩歌常見的意象組合手法,刺激 讀者進行抽象化的思考,自北島〈一切〉等早期詩 作以來就運用的音樂化形式,從序曲牽連到第一章。 如果說序曲是天問,第一章是人和,詩人的獨白抒 情。 第二章開始進入歷史的圖像當中,歷史顯然是 關鍵詞。整個第二章都以 1989 年民運與六四事件

作為背景,用陌生化的方式重現詩人個人生命史中 面對過,最重要的大歷史事件。不妨比較參照《今 天》2012 年春季號總 96 期「飄風」特輯中發表 的初稿,以及十年後出版的終定稿。北島確實是經 過了細緻的打磨,音樂化的節奏形式刻意減少,化 虛為實。北島也令詩作精益求精,激憤調節了,呈 現出更低迴沉實的變化,甚至是更符合他的個人風 格,例如以下的段落: 所有長夜都是詛咒中的期待 所有革命都是被背叛的理想 那少女臉上的隱隱淚痕 正如地圖以外的秘密小徑 引領我們,狂歡時學會悲傷 悲傷中學會默默地歌唱 在走出廣場的危途中回頭 為這世紀的落日送葬(2012 年初刊稿) 所有長夜都是詛咒中的期待 所有革命都是被背叛的理想 在少女臉上留下淚痕 歷史以外的秘密小徑 引領我們 狂歡學會悲傷 悲傷中學會默默歌唱 在走出廣場的途中回頭 潮水拍擊夜成為巨浪(2022 年終定稿) 第三至四章開展了詩人的流亡生涯回憶,第四 章中,顧彬(Wolfgang Kubin)出現,但如果要知 道更多人物性格的造象與細節,其實是要看北島散

文〈空山〉(見《午夜之門》輯二)。散文有更多 對於人的觀察形容,當然北島的幽默感和洞察力, 往往令散文中描述的人物來得更為生動傳神。第四 章的初刊稿和終定稿之間的差異不可以道里計,而 更吸引人的,不是北島的詩歌意象以及陌生化手法, 而是轉用了散文手法的賦體直白書寫(鄭玄注曰: 「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朱熹曰: 「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第四章最後兩段 是相當具體坦率的個人回憶: 從電話線轉向北京 邵飛說警察們闖進家 他們沒收護照簽證 一股煙味 像警犬搜尋 玻璃煙缸的灰燼 —— 那封公開的聯名信 三個月後 哥本哈根 我在市中心的旅館房間 撥到北京的長途電話 我四歲女兒的聲音 —— 爸爸 你怎麼不回家 隨著第三至四章展開了北島自 1989 年起的流 亡生涯追憶,第五章彷彿是一章補充,但筆法完全 不同,第五章中,北島提出了流亡者(或世界的漫 遊者)的內心世界和狀態,他以大量旋轉意象帶出 來回循環往復的思索,可以圈點的意象包括了:驛 車、同心圓、發條、旋轉木馬、風車。另一批意象 是與流動和旅程相關的,例如:河流、原野、流 水、難民的路線、地平線、森林、陌生小鎮、路上 飛行、小旅館閣樓、港口、城堡、明信片、隘口、 麥田、行李、在森林穿行、更遠的地方,最後的關 鍵詞是鄉愁。 第六章開始提及《今天》的復刊,《今天四十 年》一書已有許多往事的整理,但北島以詩歌的語 言,為編輯工作凸顯出內在的精神意義: 兄弟的影子握緊鑽石 而詞語在歲月逃亡 正是為失敗的意義突圍 無論死者還是新手 讓所有光芒收在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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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的影子是短暫的身影,鑽石和光芒就代表 了恆久的價值,在革命之後,在流亡之中,以出版 為新舊作品編輯成書。北島繼續往前追溯,第七章 回到七十年代地下創作的日子,北島和李陀合編過 《七十年代》兩卷,而北島在散文〈斷章〉中已寫 過趙一凡和《波動》手稿的事。相對於初刊稿的激 昂語調,以及比較口號化的言說方式,終定稿比較 散文具體化,也可以說是以影像化處理事件。不變 的是收結處,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Nikolay Nekra-

的話,帶出後冷戰時代的蒼白:「沒人再想恢復舊 制度/可要的就是這種空白嗎」,第十章處理的課 題不少,但篇幅不是太長,北島以蜻蜓點水的散點 方式略為涉及,似是散文〈卡夫卡的布拉格〉(見 《午夜之門》輯一)的詩化及簡化改編。 第十一章再回到第六章已開始提及的《今天》 復刊,北島回到辦《今天》的初衷和意義,帶著流 亡者抵抗權力的姿態。

sov)的詩句:「我淚水涔涔,卻不是為了個人的不 幸。」 突然之間,《歧路行》的視野就變化了,第八 章寫的是孔子。當我第一次閱讀《歧路行》終定稿 的時候,我覺得第八章和第十五章(關於杜甫),

直到另一個詞的邊界

可能是失敗的處理,因為與上下章沒有緊扣的聯 繫。但我再看的時候,我覺得可以用一種比較開放 的心態,嘗試理解作者的動機。從第七章關於 1970 年代,到第八章寫孔子,以至第九章寫策蘭(Paul

詩歌 —— 為河流送葬 暴君 —— 變成咒語 歷史 —— 時光即廢墟

Celan),是三個年代不幸者的群像,不約而同地 面對權力的宰制。孔子「與弟子失散,在鄭國郭城 東門外獨自發呆」,第八章中,孔子是傳統的代 表,意象如東方的故鄉、象形文字、炊煙與井,都 通向古代傳統與根源,孔子人生的對立面,就是王 侯或帝王。孔子累然如喪家之狗,也是流離失喪 者,北島以孔子、策蘭、卡夫卡等人物為角色人格 面具,遊走於中外古今之世。 從孔子到策蘭,看到北島背負的影響及傳統。 第九章的後半出現策蘭,北島受策蘭影響極深,自 不待言。「流亡是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旅行 —— 我的一生」應該是關鍵句子,第九章的特色是節奏 變化,緊湊多了,詩作分句分段,而不分行,第 十八及三十三章都有相似形式,這幾章為《歧路 行》帶來新的變化,好像是主要大段落的終結點, 當然,《歧路行》也可一氣呵成閱讀,一以貫之。 「飄風」特輯中發表的初稿《歧路行》,在 此告一段落。 第十至十八章 再次翻開《歧路行》,並參《今天》2019 年 第一輯第 121 期中的《歧路行》初刊版。 《歧路行》第十章寫布拉格和卡夫卡,這一 章圍繞著一些零碎的昔日片段,再加上北島對於卡 夫卡作品的理解,也從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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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征 —— 為掙脫身影 問路 —— 尋找家園 閱讀 —— 在鏡中迷失方向

為了擰住水龍頭歌唱 如果說第十一章再呼應第六章,第十二章就 是 牽 引 第 七 章, 回 望 七 十 年 代 的 日 子,1978 年 《今天》創刊,北島已在散文〈斷章〉寫過了, 《歧路行》以詩化筆觸再現一班為了自由和文學 而獻身的時代青年,令文革時代的文藝斷層得以 縫補,再度出發。 讓失去記憶的山脈流動 讓鳥路勾勒大地之歌 表面上看,第十二章似是打斷了第十一和十三 章的聯繫,但北島大概是表明,《今天》是同一種 精神的延續載體。第十二章是電影化的閃回片段, 於是第十三章回到 1990 年代。第十三章的重點是 北歐歲月,主要人物是鮑爾.博魯姆(Poul Borum) 和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 這一章顯然是北島散文〈鮑爾.博魯姆〉及〈藍房 子〉的組合改編。在哥本哈根的法國餐廳睡著了的 舊事,以詩句舊話重提。散文是帶有幽默感的實事 憶述,而詩則是自我反思的內心空間: 是的我睡著了 在桌子之間或大陸的距離 失眠是永恆的另一向度


鏡中有鄉愁的王國 中文 —— 流亡的北極光 公雞練習破曉 第十三章中,特朗斯特羅默僅有兩段,〈藍房 子〉提到的樹林裏的貓頭鷹整夜哀號,以及蘑菇有 毒的話,都在詩章再次呈現出來,《歧路行》的特 朗斯特羅默形象相對浮泛,還是需要讀者從〈藍 房子〉和詩作〈致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加以 充實。我甚至覺得第十三章停止在海邊空椅子的 景象,北歐的孤寂天地無遠弗屆,也許就已足夠了 ,餘味無窮。

詩人庾信、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嗎? 里爾克和策蘭,是北島在《時間的玫瑰》重點 討論過的,策蘭更在前面第九章出現過了。第十七 章回到北島個人的反思,收涉了流亡、命運、死亡、 權力、戰爭、歷史等命題,詩中有音樂化的節奏, 反抗者的形象相當鮮明,這是《歧路行》正中央的 一章,也是寫得尤其好的一章,佳句俯拾皆是,一 開始是個人的流亡主題: 反抗流亡反抗土地的邀請 醒來 —— 太陽的靶標 我的心是世界盡頭的鬧鐘

奧爾胡斯是另一個故鄉

第十七章收結是文字、文學、戰爭的緊迫交匯:

命運每天敲我的門 散步 在那棵樹後轉身 病人們等待太陽升起 在海邊留下一個個空椅子

雲的思想成為一顆流星 照亮那大地的瞬間 —— 兵書落雪 漢字圍城

第十四章中說北京與文革,北島在散文集《城 門開》中,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他記憶中 的北京,用他昔日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歧路 行》中的老北京經歷了重大變革。北島是共和國的 同齡人,十七歲正是文革風起雲湧的年頭: 門牙嘶嘶吐出革命 我腎上腺素急升 戰歌加上抒情的翅膀 這是十七歲的戰爭 用耳朵吹響號角 從第十四章中的北京與文革,到第十五章中的 杜甫,又是一次跳接。杜甫的置入似是對文革的抗 衡,杜甫是中國詩歌傳統的代表,第十六章是世界 詩人的群象。晚年的杜甫在西南飄泊,寫《登高》、 《旅夜書懷》,但要接駁傳統,談何容易?就正如 第十六章的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茨 維 塔 耶 娃(Marina Tsvetaeva)、 巴 爾 蒙 特(Konstantin

Balmont)、巴略霍(César Vallejo)、策蘭、布萊頓 巴赫(Breyten Breytenbach)、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阿多尼斯(Adunis),都是有經歷與掙 扎的苦吟詩人,我們可以冷嘲熱諷說這樣的世界詩 人群象只是匆忙一瞥,而第十五章與第十六章似是 無關,但杜甫不是寫過《戲為六絕句》,以詩簡論

第十八章回到第九章的形式,詩作分句分段, 而不分行。這一章用了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人格面具,北島散文〈艾倫.金斯堡〉及 〈詩人之死〉(見《藍房子》輯一)是主要的參 照。初刊稿和終定稿之間的差異在於減省,十一段 大大縮減至剩下七段,刪去了的部分包括了 1984 年北京的會面、1988 年紐約的中國詩歌節、《嚎 叫》(Howl)的創作源起,以及 1993 年東密西根 大學的朗誦會,主要是他們之間的交往。留下來的 七段更為重要,包括了金斯堡的出生、思想、靈 性、死亡,還有布萊克(William Blake)對金斯堡 的影響等等。(值得參考的是,《今天》2017 年第 四輯第 116 期的「金斯伯格紀念專輯」中,多篇文 章提及布萊克對金斯堡的影響。)終定稿與初刊稿 相比,金斯堡的形象是集中了,但也難免弱化,而 我更介懷其中一句:「跨越母親的黎明的界河」, 句子的意思有點不太清楚。 走筆至此,《歧路行》第十至十八章的章回評, 暫且告一段落。 第十九章至三十四章 第三次翻開《歧路行》,並參《今天》2021 年第一輯第 129 期中的《歧路行》初刊版。 第 十 九 章 是 關 於 洛 爾 迦(Federico Garcí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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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rca), 他 是 北 島 在《 時 間 的 玫 瑰 》 重 點 討 論 過 的 詩 人 之 一, 這 一 章 以 1936、1992、1933、 1971、2011 幾 個 時 間 點 來 回 說 明 洛 爾 迦 對 於 中 國的影響。其中 1992 年的旅程已見於北島散文 〈依薩卡莊園的主人〉。第十九章似乎沒有帶來 新意,但再一次坐實迫害和流亡的題旨。燕保羅 的出現連帶到第二十章的黃雀行動,北島一開始 引 用 法 國 詩 人 阿 波 利 奈 爾(Guillaume Apollinaire )的名作〈米拉波橋〉(Le Pont Mirabeau),這 首詩有戴望舒、羅大岡、程抱一和徐知免等著名譯 本,只有北島翻譯 violente 時,用上暴力一詞,這 是誤譯,但我相信是刻意的錯誤翻譯,暴力一詞深 深吸引了詩人: Comme la vie est lente Et comme l’Espérance est violente 生活是多麼緩慢 希望是多麼暴力 第二十章開始,以暴力一詞為引子,連結了 國家的暴力及流亡者的希望,這一章是寫不少香港 人都略有所知的黃雀行動,一些中國流亡者輾轉之 下來到法國。 阿波利奈爾的〈米拉波橋〉是以米拉波橋和 橋下流著的塞納河水,寫時光和愛情過去永不再回 來,而我還在這裏的感慨。北島也略有指涉〈米拉 波橋〉,但走到更遠。圍城漢字是第十七章末尾已 出現的意象組合,屋瓦和放射形廣場當然是指巴 黎,而丁香意象則令人想到戴望舒,或者現代漢語 詩歌的傳統: 時光倒流而寓言向前 所有屋瓦為暴風雨鼓掌 從圍城漢字到放射形廣場 記住了丁香的呼吸 第二十章包羅了高源、老木、宋琳三個中國流 亡者的群像,北島分別用人格面具以及個人憶述, 展現他們的流亡日子。然而,第二十一章的零號病 人形象更為突出,應該細探。 第二十一章的初刊版和終定稿並無任何分別, 可見詩人對於這一章的內容是有十足的把握,而且 是相當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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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號病人六次發言,零號病人在病人之先, 似乎是指病毒,也當然是指 COVID-19。因此,第 二十一章出現了封城景象,以及疫情的吹哨人李文 亮醫生。北島沒有單純淺薄地回應時事,而是深入 到抽象的病毒意象本身,為病毒、人類的苦難寫下 宏觀的大歷史,甚至以病毒自況,自由與國家、投 河與飛翔、放逐與祖國,在在皆是尖銳的二元對 立,權力和謊言下難免出現傷口: 我是零號病人 陰影是太陽的領路人 失憶的廣場 邏輯的小巷 沒有門 也沒有鑰匙 所有記憶的釘子 正加固人類的苦難 很多年 潛伏在冰河時代 時間與戰馬呼嘯而過 我終於倖存下來 我是零號病人 在數字星空與大海之間 在活火山與凍原之間 在恐龍與外星人之間 在語言之路與鐵柵欄之間 我被自由所包圍 以國家的名義判處極刑 被科學家們追殺 我無罪 —— 萬物瘋狂生長 我是零號病人 被放逐而逆流而上 不投河 —— 我沒有祖國 腳下是轉世的深淵 書 為練習飛翔 而謊言的太陽照樣升起 我的傷口閉上眼睛 在動物啜飲的瓦罐中 溢出母愛的睡眠 第二十二章是跳動甚多的一章,開頭似是第 二十一章的附言,但隨即轉入希臘、馬略卡島和馬 拉喀什之旅,還提及施耐德(Gary Snyder)。這 是 2020 年,庚子年,COVID-19 的年代,旅程之 後,就是隔離之中。


第二十三章回到舊事,1994 年,北島從舊金 山經東京,抵達北京首都機場,但過門不得入境, 被打回頭的事件。第二十三章寫事件,北島透過散 文的筆法來展現,與透過詩方法的筆法來書寫,兩 者必然有分野。散文大抵是複述,但透過詩筆,意 象的運用相對突出,意象織入敘事,北島是秘密的 客人,拒絕回答和寫供詞: 秘密的客人們終於來了 逼著我說出我的名字 是我 被激怒祖先的鏈條 和山巒 拒絕回答所有的質問 錄像機和錄音機對准我 筆錄供詞 一張饑餓的白紙 夜幕拉開我的獨幕劇 我洗碗筷 板牆後是草地 太陽像死囚等待死刑 第二十四章轉至巴勒斯坦,關於這個烽火衝 突之地,北島散文〈午夜之門〉留下見證,分別是 巴勒斯坦當代最優秀的詩人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心臟手術失敗,去世了: 噢達爾維什 你引導我 敲開午夜之門 我的領路人 白色絲巾 呼吸中的母語 而書頁翻開日與夜 從誕生到囚禁 詩歌在生長 為情人品嘗時間之鹽 當暴風雨試圖吹過針眼 他用心臟握緊拳頭 第二十五章是雙線平行敘事,一方面寫智利, 另一方面寫 1970 年代中國以至中美建交。第二十五 章取材自散文〈智利筆記〉(《青燈》輯二),散 文已詳細談及阿連德(Salvador Allende)、聶魯達 與其他智利詩人,難有突破,《歧路行》就加上平 行敘事,擴大中、美、智利之間國際的大視野。 第二十五章以詩歌節主任何塞的兩句話作結:

你面前是一堵牆,但必須得穿過去,為了孩子和愛 情,不能讓它們永遠留在黑暗中……絕望是必然 的,那是我們世界的倒影……在歷史危機時刻,詩 人就是要靠自己的心來裝載苦難……」《歧路行》 未免有點過度省略,北島的詩歌風格駕馭了何塞的 話,又似是對於讀者的一個示意和測驗。 第二十六章是錯綜複雜的一章,總的來說是紐 約記憶,取材自北島散文〈紐約變奏〉(見《午夜 之門》輯一)、〈紐約騎士〉和〈帕斯〉(見《藍 房子》輯一)。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死 於異鄉只是引子,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和帕 斯(Octavio Paz)在這一章是配角,商業化而躁動 的紐約才是真正的主角,北島曾在紐約州立大學石 溪分校教書,教詩歌創作課,但用英文的文學教育 和用中文的文學創作之間,畢竟有衝突: 被另一種語言遮蔽世界 我夢見北京動物園的獅子 頭一堂課 英文是劊子手的斧頭 冷颼颼 中文腦袋居然還在 …… 一對一輔導課 盲人領著明眼人 詩歌制造 在流水線盡頭 —— 臥室的鏡子 打開語言保險櫃 「逃亡 我繞過每一個祖國」,「寫作是為了 抹去一行行的詩句」北島用警句為第二十六章告終 ,《歧路行》未完,但初刊版再無續稿,我們只需 要注目於終定稿了。 第二十七章的主角是艾基(Gennady Aygi), 北島散文〈艾基在柏洛伊特〉(見《青燈》輯一)、 詩作〈致敬 —— 給 G. 艾基〉,以至《時間的玫 瑰》中都提及的優秀楚瓦什詩人。《歧路行》輕輕 側寫了顧城,這是巧妙的對照: 詞與詞坐在一起 顧城是 空格 用冬天的手勢 接近靈魂的雪花 第二十七章的終結,北島引用自己的詩句,在

你面前是牆 但必須穿過去 那是我們世界的倒影 〈智利筆記〉中,何塞的話是這樣的:「……

《歧路行》中少有的一次: 那等待砍伐的森林 有斧子的憂鬱(〈致敬 —— 給 G. 艾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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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呼應第十四章,以及散文集《城門 開》,當然是寫重回北京,提及一班中國老作家、 詩人、翻譯家、藝術家,以及漢學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北島散文〈聽風樓記:懷念馮亦 代伯伯〉、〈青燈〉、〈遠行:獻給蔡其矯〉(見 《青燈》輯一)中提及的人物。這一章注滿了人情 與鄉情,北島懷念馮亦代,「他生活過,愛過,信 仰過,失落過,寫過,譯過,幹過幾件大事。如 此人生,足矣。」老人已去的身影,「在歧路的盡 頭喚醒我」。 第二十八章是令人動容的一章。第二十九章回 到美國,以公路為重心,「沿著時間軸打開私人空 間」,由 2005 年一場車禍說起,牽涉在路上的美 國回憶。北島在他鄉的天空下流轉,這一章歸結於 父親與女兒的親情,家就是對於路的抗衡: 華燈濕潤 這是我的家 —— 歷史收外的避難所 陪我的女兒長大成人

〈墨點的啟示〉最後一段說:「顯而易見,我的詩 歌元素尤其是隱喻,與墨點非常接近,但媒介不同 ,往往難以互相辨認。在某種意義上,墨點遠在文 字以前,尚未命名而已。而詩歌有另一條河流,所 有的詩歌元素共同指向神秘。」 第三十三章只是關於病、語言的危機、繪畫、 中醫,也指向神秘: 我是沒有標靶的自由 傾聽雪花的低語 日與夜渦旋中的神秘河流

從個人回到香港,當下的現實,生與死之間, 在尾聲的三十四章。北島初來香港,當然是對這個 地方一無所知,只是深受都市的動感吸引,留下深 刻的印象。北島參加過第一屆香港國際詩歌節,這 是 1997 年的活動,十年之後,他從美國來到香港 定居,在中文大學教書,翻開新的人生段落,也舉 辦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回饋社會,粵語也不再教 北島陌生。香港曾經有六四晚會,曾經有失敗的革 命,曾經有重要的詩人也斯……北島都一一記錄下 來了。

第三十章還是立足於美國,主角是第二十二章 稍為提及的施耐德,也是北島散文〈蓋瑞.施耐 德〉和〈他鄉的天空〉(見《青燈》輯一、二)已 一再寫過的傳奇人物。《歧路行》回溯往事,也延 伸到第一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關於美國,《歧路 行》以施耐德為句號,北島用施耐德的詩〈與群山 相會〉(Meeting the Mountains)作結:

香港不是我旅程的終點 在語言的激流中 審查官用筆勾掉新的現實 我被香港收留 填海蓋樓 前往天堂的火車站 窗口面對海灣的全景 大歷史升級到單人牢房 夢中的鳥飛過 短暫而永久 我是你 歧路的陌生人 等待收割光芒的季節 送信 明天卻沒有地址

他喊一聲,起身,站定 而向激流和山巒 舉起雙手,高呼三次! 第三十一章轉寫日本,北島散文〈我的日本朋 友〉(見《青燈》輯一)所提及的 AD(安達壯 一),以及是永駿和谷川俊太郎等人。第三十二章 再轉寫印度,在這兩章,北島作了一些活動紀錄, 他的生活實在是安定得多了,有餘裕作一些亞洲文 明與文學的思考。 第三十三章接近尾聲,而第三十四章就是尾 聲,背景就是北島的定居地香港。第三十三章詩作 分句分段,而不分行,此章寫 2012 年中風,北島 散文〈墨點的啟示〉(見《今天》2018 年第二輯總 118 期)已交代了中風事件的來龍去脈。北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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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北島《歧路行》以香港作結,香港是不斷變化 的城市,也是居所狹窄的城市,北島被香港收留, 流亡者在此寄身安頓,他在《歧路行》中留下了不 確定的餘響,游離的等待狀態。《歧路行》在此結 束。 結語 《歧路行》加上序曲,一共有三十五章,數字


三十五令我想到菲林,《歧路行》就是北島的人生 顯影。 對於《歧路行》,北島曾經解釋道:「歧路 行,我永遠在迷路。我個人的命運和當代史,有一 種類似對話的關係。我經歷過這些年,見過的詩人 們,朋友們,還包括一些小人物 …… 我覺得對於 這麼一段歷史,我一定要有個交代。」 追本溯源,《歧路行》令人想到李白詩句: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 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行路難〉其一)李 白的詩又通向臺靜農的歎喟:「人生實難,大道多 歧。」(據王德威所指出,「人生實難」語出《左 傳》,陶潛和王粲引之,「大道多歧」來自《列 子》)北島以《歧路行》回憶顛沛流離、自我放逐

第五章:流亡的思索 第六章:《今天》在奧斯陸復刊 第七章:七十年代的地下創作與四五天安門事 件 第八章:孔子 第九章:策蘭 第十章:布拉格和卡夫卡 第十一章:《今天》在奧斯陸復刊(二) 第十二章:七十年代的地下創作與《今天》創 刊 第十三章:北歐 第十四章:六十年代與文化大革命 第十五章:杜甫 第十六章:世界詩人群象

的人生,為歷史中的人生造像。 北島的詩歌手法是自我陌生化和意象的特殊組 合,「兩個毫不相關的詞激活一個意象」(〈艾基 在柏洛伊特〉),《歧路行》貫徹了北島的詩歌風 格,但也考驗了讀者對於北島的認識,《歧路行》 用了賦體敘事和意象組合,成就了非一般的自傳體 書寫。 《今天》2012 年春季號總 96 期「飄風」特輯, 編者在按語說:「文學的犬儒化、市儈化和垃圾化 越來越猖獗,正從根本上改變有關文學的一切。」 而《歧路行》就是這個貶值年代中,相當有力的抗 衡。 《歧路行》真是北島的畢生代表力作(mag-

第十七章:流亡與歷史的思索 第十八章:艾倫.金斯堡 第十九章:洛爾迦 第二十章:中國流亡者群像,包括高源、老木 、宋琳 第二十一章:零號病人,病毒,COVID-19 第二十二章:希臘、馬略卡島和馬拉喀什之旅 第二十三章:1994 年,北京首都機場被打回 頭事件 第二十四章:巴勒斯坦 第二十五章:智利 第二十六章:紐約 第二十七章:艾基 第二十八章:北京 第二十九章:美國 第三十章:蓋瑞.施耐德 第三十一章:日本 第三十二章:印度 第三十三章:2012 年,中風 第三十四章:香港

num opus)嗎?我相信是的,當然,時間會告訴我 們更多的信息。十年間,華文文學界確實有一些出 色的詩作,但要說一部十分出色的詩集,卻不是 十分多,更難得的是,《歧路行》是一個整體, 是三十五章的長詩,捲入了詩人北島許多的個人 經驗。 結構上,我嘗試將《歧路行》分為三大段落 ,序曲至第九章、第十章至十八章、第十九章至 三十四章,也比較了初稿稿及終定稿,當然《歧路 行》是長詩,也可不分段落,一口氣讀下去。為了 方便通盤了解,我將內容整理如下: 序曲:天問,人的發問

當然,章與章之間,其實是有高低之分,有的 章節相對可能比較單薄,但大部分章節都達到了相 當優秀的文學高度,尤其是序曲至第五章、正中央 的第十七章、最後的三十四章。《歧路行》大概是 當代華文詩歌的異數,當下華文詩歌高水平成就的

第一章:人和,人的獨白 第二章:歷史,1989 年民運與六四事件 第三章:流亡生涯開始 第四章:從柏林到哥本哈根

表現。 北島自 1970 年代開始創作,至今超過半個世 紀,他不斷地在詩歌的路上行走,行路難,在歧路 上不斷探索,抗衡權勢及各種危機的威脅,單從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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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已值得對北島和他的《歧路行》致意。我想 到北島〈過冬〉(見《守夜》輯八)的最後兩行: 重織的時光留下死結 或未完成的詩 時光留下死結,書已成,而《歧路行》確實 是完成了,在當下此刻,華文詩歌的交響曲還未奏 完。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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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

喪家幽靈的徘徊:「我漂故我在」的北島與《歧路行》 文余文翰

天的北島依然活躍在華文圈讀者眼前,他作

為英雄出場的朦朧詩時代已經傳奇般遠去, 其詩旅的上篇在詩人西川所謂「歷史的強行進入」 下宣告終結。1990 年代中國大陸在政治、經濟乃至 社會結構整體上的突轉,使得過去詩歌英雄的高尚 與深情迅速被瓦解,詩歌潛入日常生活,重新尋找 自己的位置,北島也開啟被迫浪跡天涯、自認是「我 漂故我在」的詩旅下篇。從上篇到下篇著實有一些 戲劇性轉折。在 1980 年代,詩人以朗誦會上的明 星登場,最典型的事例北島在〈朗誦記〉一文中也 有追憶:兩千張票被搶空,沒票的也破窗而入,結 束後大批狂熱聽眾迫使他和顧城夫婦躲進更衣室桌 子底下。後來,甚至有一年輕人跟著他數日不肯離 去,傾訴內心苦痛,直到被勸離時拔出小刀,痛心 地戳得手心濺血。歷史把詩歌推上一個「不正常」 的位置,詩人在舞台中心繼續把寫作激情推高,卻 也忍受著許多不該有的壓力。背後教人難忘的是詩 與生活、詩人與讀者強烈的內在連結。可歷史終究 在不同力量的撕扯下連幕布也不剩一塊,加之代際 的演化交替,北島的「歧路」似乎還在延續。兩年 前,他在「豆瓣」遭遇網民的「問候」而一度關閉 評論功能,只因發佈了舊作〈進程〉一詩。令詩人 錯愕的不僅是這一類網絡讀者的存在,還包括他們 肆意宣洩的「失望」與「憤怒」。從 2007 年自美 國搬到香港長居,北島本應結束了他漂泊不定的 「歧路」;不過,那條從煙消雲散的歷史中延伸出 來、貫穿 1990 年代直至新世紀的「歧路」恐怕至 今尚未走出,因為他有自己一生難忘且難以消化的 失望和憤怒,也有一顆需要與之對話、協商的心靈。 《歧路行》所指向的應是後一條不斷分岔、伸長的 歧路。

歧路的開始與無盡的歧路 從朦朧詩時代說起並非有意老調重彈。許多學 者都認為,從 1980 年代中期以後北島的詩歌面貌 表現出鮮明轉變,逐漸從歷史事件和個人觀念先入 為主的成名作退回到詩歌語言的寓所,更重視寫作 本身、以及語言回過頭對現實的發現,風格趨向沉 穩內斂。然而,當你翻開《歧路行》,從〈序曲〉 到〈第一章〉,其扣問之深情與高亢讓人不禁憶起 〈回答〉、〈結局或開始〉;其迴旋往復的體式也 可聯想到〈一切〉、〈空白〉等早期作品。在〈序曲〉 中,「為甚麼」、「難道」、「誰在」、「哪兒」、「何 時」那種一連串的扣問,穿透歷史、文化、國家、 族群乃至個人,而詩人再次拿出「我不相信」式的 堅決,回望「歧路」:「何時放飛一隻鴿子/把最 大的廣場/縮小成無字印章/何時從關閉的宮門/ 從歲月裂縫/湧進洪水的光芒」,記憶將他引向社 會歷史最坎坷泥濘的象徵地,那個無法被消化的廣 場如鯁在喉,而詩人引我們走向「歧路」,深信這 不存在的現場於個人生命裏仍足以尋回它的價值。 把〈序曲〉與〈第一章〉連起來讀,你大概會 覺得北島再度英雄加身。詩人、學者陳大為新近發 表了文章〈英雄之旅:重返天安門的北島詩歌〉, 解讀的不單是北島詩旅上篇,還包括詩人如何在寫 作歷程中磨練心智、發展人格、轉化身份:從〈你 好,百花山〉時期的「孤兒」,到〈結局或開始〉 從遇羅克手上接過了「殉道者」火炬、也開始轉向 「戰士」的心理原型,及至〈回答〉定稿時,最終 走入成熟的「英雄之旅」。不過,《歧路行》發生 在這趟「英雄之旅」之後,追記的主要是 1989 年 後北島四處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可否認,〈第一章〉 似乎又一次吹響了英雄號角:「是槍殺古老記憶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時候了/是劊子手思念空床的時候了/是星光連接 生者和死者的時候了」,且詩中那些「逝去的」與 「返回的」依然構成讀者所熟悉的、朦朧詩所留下 的二元對立思維。可若詳細辨認,這一章作為醒覺 個體的英雄形象恰恰陷入困頓,不能自拔 ——「逝 去的是路返回的是異鄉/逝去的逝去的是無窮的追 問/返回的沒有聲響」,英雄變成「看守自己一生 的獄卒」、「年老眼瞎的圖書館員」、「住在內心 牢籠的君王」而派不上用場,那個曾經亟欲張揚的 真實自我竟也成了牢籠。英雄的樂觀信仰無不夾帶 著他於時代所目擊的悲歌:「是女人在廣告上微笑 的時候了/是銀行的猛虎出籠的時候了/……/是 汽笛尖叫翻轉天空的時候了/是時代匿名的時候 了。」時代場景漸次為金光閃閃的慾望所淹沒,決

於北島而言的精神寄託、於這條歧路的作為,以文 學的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的拳頭延伸成大錘 /在輾轉失眠的鐵砧/推搡的風暴加入鼓風機/星 星引爆夜的火藥」,從拳頭到鐵錘、風暴加入鼓風 機、星星到火藥,所有力量成倍放大。〈第二章〉 也寫到這一代流落到海外的知識分子都在醞釀於 「悲傷中學會默默歌唱/在走出廣場的途中回頭/ 潮水拍擊夜成為巨浪」,是的,回頭,根本沒有打 算走出去,而是通過一次次引爆、一次次拍擊把這 條失敗的歧路走成一條回歸意義中心的小徑,而 《今天》當然是重要載體,在〈第六章〉這條歧路 仍在延續,不同的是出現了明確方向。 構造長詩的困難

定了英雄終無用武之地。 自〈第二章〉至〈第六章〉,北島將筆下追光 照在了他命途中歧路開啟的年份,當時他身在西柏 林,於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擔任訪問作家,後輾轉 往奧斯陸大學任訪問學者至年底,正是這期間被列 入將他拒之於國門之外的名單。只是在詩歌中除了 詩人自己回不了家的突變以外,更多的筆墨聚焦在 社會歷史的具體情境了。他作為無法進入現場的 「旁觀者」,又能夠與那些後繼的「殉道者」同呼 吸、共患難 ——「所有鐘錶停住了/所有煙囪屏住 呼吸/所有鏡子轉身/所有騾子蒙上眼/所有水龍 頭卡住喉嚨」(〈第三章〉)—— 因此,當歷史正 準備翻篇、國門內掩的一刻,他已頗具事過境遷、 漸行漸遠之感,寫出來的只剩脫靶的憤怒:「剛刷 好的油漆正在褪色/和鏡中的你難以辨認/歷史吃 野草 石頭被移動/北斗七星沒指向出口/利爪夠 不到自己的後背」(〈第二章〉)。值得注意的 是,與其說「爸爸 你怎麼不回家」(〈第四章〉) 向我們確認了歧路的開始,不妨說它也預示了這條 歧路將無法終結地走下去。分離是暫時的,但女 兒那父親不在身邊的六年時光卻無法從頭、無可彌 補了。這幾個章節幾乎每一首都寫到歧路的無限延 伸,曾經高歌的心靈、狂熱的時代只是以「轟鳴變 成低吟/遠征 沒有邊界」(〈第三章〉),詩人 自視為「舊世界的漫遊者」(〈第五章〉),「而 詞語在歲月逃亡/正是為失敗的意義突圍」——

《歧路行》所處理的人生羈旅其實一早進入北 島的散文世界了,在〈搬家記〉一文他就透露,僅 「八九至九五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國十五家。」 不斷切換佈景、在各種族群與文化之間落台又登 台,確是一條不安穩的歧路,可到後來也融入到詩 人骨子裏去:「一個旅行者,他的生活總是處於出 發與抵達之間。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無所謂,重要 的是持未知態度,在漂流中把握自己,對,一無所 有地漂流。」頻頻搬家卻也造成了生活的加速與碎 片化,這時候,建構長詩與在這條歧路上行走變得 同樣困難,破碎凌亂的時間表,短暫密集的事件簿, 時而焦急時而安定下來的心,幾乎沒有一樣有助於 形成如歷史席捲一切那樣、囊括了無盡歧路的框 架。在詩集後記,詩人也坦言寫作過程磕磕絆絆, 除了一度中風,好不容易渡過難關才繼續寫作,且 全詩的風格形式都一再斟酌修改過。這部《歧路行》 雖然大方向是依照時間順序從 1980 年代末寫到當 下,但一來這種時間結構隨時會被打破,二來它並 不是直接記敘時代滄桑的敘事長詩。另一位詩人楊 煉在其詩集《敘事詩》中有言,「敘事」其實只是 一種「思想指向」:「敘一人一家之事,而穿透這 個『命運之點』,含括二十世紀中國複雜的現實、 文化,以至文學滄桑。概括成兩句話就是:大歷史 如何纏結個人命運;個人內心又如何構成歷史的深 度。」這種思想指向同樣適用於《歧路行》,如果

〈第六章〉寫到了《今天》復刊的重要決定。關於 這一部分歷史,陳邁平(萬之)在〈聚散離合,都 已成流水落花〉一文已有詳細追憶,讓《今天》重 生一直是北島的堅持,而〈第六章〉則把《今天》

確有需要了解「事」的部分,更適合閱讀北島的散 文,而詩集處理的是個人的複雜體驗,既要省思個 人與集體、文化與社會的相互衝擊,也要潛入胸中 丘壑、書寫心靈史意義上的內在深度。於是《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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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更接近古典傳統中李白〈行路難〉式的抒情長 詩,所敘之事或隱或現,更凸顯的是個人處境和意 志,內含人格上的磨練。與歧路之難以梳理、內心 深處的複雜甚至狂亂相對應,這部長詩在結構上也 體現兩個顯著特點。 第一個是記憶的來回穿梭。這種穿梭首先表現 在長詩的整體結構上,譬如寫至〈第六章〉時詩中 的北島尚且身在奧斯陸、籌劃《今天》的復刊, 〈第七章〉則旋即回溯至 1970 年代,那是《今天》 誕生的年代,也是白洋淀詩群活躍的年代。詩人當 然不會忘記當年東躲西藏寫小說《波動》的日子, 那一段歷史就記錄在北島的〈斷章〉一文。〈第七 章〉除了記載一度把《波動》手稿交託給趙一凡等 反映當時寫作環境的標誌事件,更關鍵的是處理青 年們面對政治開始鬆動的社會時其複雜心情。文革 所蒸發的十年是永遠的創傷也是幾代人生命旅途中 無法改易的一部分,「夜的馬達熄滅 等待天亮/ 青春是迷途中的囚徒/花盛開也是凋謝」,在那十 年裏,無盡的等待是常態,沒有人知道歷史走向何 處、沒有人可能為個人前途有所打算,盛開也是凋 謝,成長、奮鬥被變成徒勞,在多首詩作中均象徵 著革命的意象「夜」熄滅了馬達只是把自己一次次 交給白天。「七十年代沒有結論」是可怕的,無法 交代自己被歷史所揮霍的青春更可怕。不過,「我 們一起歌唱父輩的夜/其實早就練習彩排」。青年 們的確感到恐懼和迷茫,但也為「夜」的到來作好 了準備。當地下寫作漸漸浮出水面,《今天》正是 在啟動夜之馬達的意義上寄託著他們對逝去之歲月 的交代以及對前行的種種抱負。於是,同樣地當〈第 十一章〉寫到一眾作家於奧斯陸聚首紛紛為復刊帶 來新作品,〈第十二章〉又穿越到創辦《今天》的 時空,再度呈現青年們從「互相辨認 無語 握手」 (〈第七章〉)轉化到「我們倆互取筆名」、「幸 運的是不幸中書寫/……/讓失去記憶的山脈流動 /讓鳥路勾勒大地之歌」的轉變。通過記憶的來回 穿梭,北島把個我的抒情、事件的記敘、意義的反 思梳理結合起來了。 當然,除了不同篇章彼此穿梭,縱使在單首詩 裏記憶也時時交織,於個人的生活經歷外,也包含 歷史記憶、文化記憶。以〈第二十五章〉為例,詩 中北島身在智利參與國際詩歌節,他不僅回想起智 利的阿連德、聶魯達等人,也把這些回想和他個人 的命運連接起來:當這位在智利推行社會主義的總 統阿連德被軍事政變推翻,年輕的北島從《參考消

息》上讀到阿連德自殺的新聞,這時相距他於 1970 年讀到郭路生的作品後開始寫新詩並不遙遠,不久 前(1972 年)他才寫就〈你好,百花山〉,陳大為 指出此時北島仍停留在「孤兒」階段,雖體現紅衛 兵對毛澤東的複雜情感與內心掙扎,畢竟尚未由純 真信仰解脫出來。於是〈第二十五章〉寫到當年得 知阿連德消息時,北島在燕山的建築工地上勞作, 「中國苦力 深挖時間的陰影/弓起脊背馱運群山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 二十四歲呵我的熱 血」,阿連德的改革沒有起到預期的成效,也無力 挽回改革被斷送的命運,此時的中國青年則陷在時 間的泥沼,同樣對左翼的夢想既抱有熱情又感到迷 惘。詩歌寫出了當年的純粹與天真:「向南半球逆 行奔走呼喊/午夜吞噬太陽 屍體/推向初生的波 浪 地平線 —— /柔情之忍 為了守望一生」。象 徵著理想與精神領袖的太陽被吞噬,被推向生死交 換的地平線,他仍然一往情深。而當詩中寫到聶魯 達在軍事政變後仍堅拒離開智利,「他要死在自己 的土地上」,此時,身在智利的北島已歷經多年的 漂泊,在軍事政變後的二十五萬流亡者、以及同在 詩歌節的智利詩人中,他突然發現了歧路上的同行 者,相比聶魯達紮根「自己的土地」的意志,他們 則被迫成為「遠行的鑰匙找不到回家的鎖」,甚至 連鑰匙本身也是被捨棄的,成為於這塊土地與人民 而言陌生的、無用的物事。「當初少年是一張白紙 /鉛筆雨線 新月的犁直到邊界」,白紙最單純, 添一字都嫌多餘,如今歲月的筆跡到處都是,整個 世界被翻了個遍。究竟如何去面對物是人非、如何 從羈旅找回自我的角色,一個令你熟悉又陌生的詩 人如何作為 —— 這一章收尾前寫道:「祖國 死者 想抽支煙/從天空剪出小鳥 召喚我」。 結構上第二個特點是出現了與精神上的「徘 徊」同步、看似離題而沒有接續原敘事線索的章節。 這些徘徊不前的章節如〈第八章〉突然轉向寫孔子, 以及第十五至第十九章處理多位現代詩人的題材。 〈第八章〉寫在北島歧路開啟之後,並非自比聖賢, 而是以其周遊列國不得志、流離如「喪家之狗」的 處境自況。在德里達眼中,馬克思以其思想所帶給 世人的希冀作為永恆的幽靈徘徊在世人面前,而李 零同樣說過「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 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以堂吉訶德式的幻想 在現實當中保有堅毅、發憤的喪家精神,便是孔子 身後徘徊不去的幽靈。〈第八章〉先是此幽靈的重 現,「你與內心的王對弈/閱盡掌中的機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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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探路/總是敗在自己手中/……/追隨世代的 王後/宮殿與黃金的燈下沉」;而後更主要是詩人 自我心智的錘鍊,他把更多的篇幅放在對《論語 · 為政》第四章中「五十」、「六十」、「七十」的 感悟發揮上了。「推開空空四壁/杏壇是虛設的中 心/……/你說得好 趕路前歇腳/城外有多少朝 代」,詩人以孔子提醒自己,不妨從心自適,當一 代知識分子如雲四散,當自己成為自己「唯一的聽 眾」,孔子帶來的精神慰藉一來是教我們看到喪家 幽靈如何徘徊於當下,二來也針對歧路上的北島不 得不抒之鬱結。而第十五至第十九章,顯然召喚出 了歧路上的更多幽靈:杜甫、里爾克、茨維塔耶娃、 巴爾蒙特、巴略霍等一直到洛爾迦,他們幾乎都曾 在異鄉尋找精神故鄉、又是能發憤以抒情之人。「幽

方式,去處理我們的生存、歷史和個體生命中的問 題。」實際上,陳超所論就涉及到前述歷史與詩之 間的互動循環,既通過歷史給予詩歌以現實基礎、 以思考和想像的文化深度,又希望詩的想像本身在 面對現實時具備某種解釋力。 從這個角度出發,譬如〈第二十一章〉便是代 表,它以我們當下身處其中的疫情進一步抒發長久 以來歧路之幽情:被迫踏上歧路的詩人正是「從小 瓶子放出的幽靈」,只能四處漂泊而沒有故里,他 是不被接納的病毒或在歷史事件中染上了病毒的 「零號病人」,只有在意真相的李文亮們可以穿過 重重阻礙與他「在電腦屏幕互相辨認」。否則多數 情況下,哪裏出現了病毒、哪裏就關上了門,恰如 哪裏出現了苦難、哪裏就開始到處尋找遮羞布,回

靈在夜色掌舵/沙鷗沿三峽進曠野/平衡於天地 間」(〈第十五章〉),與杜詩意境不同的是,如 今幽靈不再只是逃脫不了的命運,而是杜甫、是一 代又一代的「喪家狗」,引領著北島這隻從天空剪 出的小鳥,不正是杜甫那「天地一沙鷗」?

北島在散文〈證人高爾泰〉中有一句話令人印 象深刻:「中國不缺苦難,缺的是關於苦難的藝 術。」幾乎每一代人都有他們的苦難,苦難會隨著 時間改易甚至消逝,三十年前的苦難於今日之人恍 若隔世,遙遠地域的苦難對此時此地之人也可能影 響甚微,真正以生命影響生命、能夠超越時空彼此 分享共情的便唯有關於苦難的藝術。後者應是《歧 路行》的抱負所在,它並不擔負客觀地記錄歷史的 任務,不為大敘事編排出一個新版本,也不打算站 在歷史之外,顯然,沒有人可以走出歷史;詩人通 過「在場」形構想像力,又反過來借助詩的想像思 維重新看待、詮釋此在的種種意義。陳超曾經提出 於當代詩學相當重要的概念之一即「個人化歷史想 像力」。他在〈先鋒詩歌 20 年:想像力維度的轉 換〉一文清晰地向我們揭示:所謂「詩歌的想像 力,就是詩人改造經驗記憶表象而創造新形象的能 力。」他也具體談到北島自 1980 年代中期以後「由 對具體意識形態的反思批判,擴展為對人類異化生

過身來再看,他們曾經所在的地方已變成「失憶的 廣場 邏輯的小巷/沒有門 也沒有鑰匙/所有記憶 的釘子/正加固人類的苦難」。北島的想像於此章 所揭示的正是 —— 歷史的疾病被污名化了,而理 性並未付出應有的努力。相反那些被壓抑的社會力 量、主流的噪音、揭開謊言與傷疤的嘗試都連帶地 被指認為疾病攜帶者。蘇珊 · 桑塔格說過,疾病隱 喻從來就不是清白的,背後是所欲煽動的暴力。當 歷史的病毒及它的零號病人一起被「包圍」、被「判 處極刑」、被「追殺」,詩人要堅持他作為病毒攜 帶者的使命:「我無罪 —— 萬物瘋狂生長//我 是零號病人/被放逐而逆流而上」。透過這一章, 已可見詩人如何由現實世界提取想像的營養以更新 語言,再通過詩的想像更新對歧路的理解和詮釋。 當然,《歧路行》除了依據社會現實加以想像 外,還有一部分內容具有紀事性。且紀事由於本身 屬於抒情詩的關係而更接近片段式,不如散文那樣 容易取悅讀者。如〈第二十七章〉與〈艾基在柏羅 依特〉、〈第三十章〉與〈蓋瑞 · 施耐德〉等,若 有心尋找、對照,不難從散文中找到許多在詩歌裏 寫到的其人其事,或許散文的寫法要更完整、活潑 許多。試讀〈艾基在柏羅依特〉的一小段:「詩歌 節閉幕式由艾基壓軸。他走上台,朗誦的頭一首是 《雪》。他聲音沙啞,真摯熱情,其節奏是獨一無 二的,精確傳達了他那立體式的語言結構,彷彿把 無形的詞一一置放在空中。《雪》是一首充滿孩子

存的廣泛探究。」不過在總結了 1980 年代朦朧詩 以降不同代際詩歌寫作的想像力範式後,他期待著 一種新的想像力範型,既保留藝術價值的自足性, 又兼顧詩人個體「以獨立的精神姿態和個人的話語

氣的詩。他朗誦起來也像個孩子,昂首挺胸,特別 在某個轉折處,他把嘴撮成圓型,噢噢長嘯,如歌 唱一般……」詩〈第二十七章〉則寫道:「教堂林 立 鐘聲激烈爭論/柏洛伊特詩歌節 頭髮/如灰

關於苦難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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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的火焰 他用熊抱/緊摟住白樺樹和我/我們正 追趕世界的盡頭/在歲月變成石雕以前/閉幕式 他在朗讀《雪》/椅子,雪,睫毛,燈。」詩歌更 簡短,突出的細節重點全然不同,這些細節不僅僅 屬於艾基,更是經過北島的感受、消化重新提鍊成 詩,「灰燼的火焰」不僅是艾基的一頭灰髮,且是 北島基於對其人生與詩歌的了解作出的感應,他們 都是歧路上的幽靈,擁有同一事業,在世界盡頭到 來前留下、確證詩的意義。且詩歌裏還有許多散文 難以處理的題材,他們涉及到必須用詩歌的思維節 奏來喚醒的內在感受:「他參加我的詩歌創作課/ 窗與世界 轉向上游/追上楚瓦什語的發音/風吹 著生者與死者的排簫/在俄語的詩歌韻律中/調音 師 夢也是危險的/而漢字集權於天下/舞龍 鱗 片閃閃發光」。未見其詩先聞其聲,多年被放逐過 的艾基其音響與節奏也冒著兇險;尤值得留意的是 北島進而抒發對母語漢字的看法,漢字背後是思想 及其權力,統整在一塊如舞龍,彷彿可起驅邪辟鬼 之效一般神聖威嚴,提取、運用漢字豈非太歲頭上 動土、一不小心就會碰觸龍之逆鱗?在歧路上,母 語自然是精神支撐,可喪家幽靈的寫作面對的不是 含情脈脈的母語文化之美,相反,是幾代人承受過 的語言暴力和歷史的重壓。因此,《歧路行》中許 多紀事成分,一方面要放回北島個人的心靈史以及 長詩整體的抒情結構中看待,另一方面應看到詩歌 的筆觸所書是散文寫不盡的內心世界、也是散文無 法處理的精神強度。 2007 年北島搬回香港長居,疫情之下又在家中 足不出戶以完成此長詩,《歧路行》終章亦以香港 作結。多年來,除了在本地出版著作,北島也曾在 中文大學教書、長年主辦香港國際詩歌節。然而, 「陌生人找燈的坐標/天際線的敘事推向性高潮/ 青蛙在內臟中跳躍」,這座充斥現代化的奇觀、財 富與快感的都市不可能是喪家幽靈的歧路終點,他 說「香港不是我旅程的終點/……/我被香港收留 填海蓋樓/前往天堂的火車站/……/送信 明天 卻沒有地址」。他於香港依舊似個旅人,香港是容 身之所,而這條歧路,會在詩歌中延長下去。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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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

失敗者的勝利 文姚風

島自 2010 年開始創作長詩《歧路行》,期間 因病患而停頓,病癒後又以頑強的毅力續寫, 數易其稿,終於在 2021 年底得以完成,在晚年以 詩歌的形式對自己的人生經歷進行了一次回溯、概 括和總結。關於寫作此詩的緣由,北島曾說:「歧 路行,我永遠在迷路。我個人的命運和當代史,有 一種類似對話的關係。我經歷過這些年,見過的詩 人們,朋友們,還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覺得對於 這麼一段歷史,我一定要有個交代。」這是一個必 須的「交代」,如果沒有這個「交代」,那麼對北島, 對我們,對中國當代詩歌來說都會是巨大的損失。 先於詩人,北島首先是一個大寫的人,他身上 有一個高貴脫俗的氣質,這種氣質無疑來自於他的 人格魅力:曠達大度,堅毅勇敢,永遠保持著反思 和批判精神,同時深懷一顆悲憫之心。這樣的精神 與風骨決定了詩人作為人的高度,也決定了詩人寫 作的高度。北島的寫作是不妥協的寫作,他有意讓 自己的寫作充滿「古老的敵意」,他曾解釋說,「古 老的敵意」包括三組緊張關係:「一個作家和他所 處時代的緊張關係」、「一個作家和他母語的緊張 關係」、「一個作家和他本人寫作的緊張關係」。 用他通俗的概括來說,就是作家不僅要和世界過不 去,還要和自己的母語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正 是在這樣的寫作原則的指引下,他哪怕在最艱難的 時刻,也沒有放棄,他與世界、母語和自己較勁, 終於寫出了《歧路行》。因此,閱讀這首長詩時, 感覺北島還是那個北島,那個依舊秉持自己堅守的 信念,以巨大的誠實和超凡的詩藝書寫生命之詩的 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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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文革後中國詩歌最有影響力的詩人,北島 曾經面對那個個人尊嚴被肆意踐踏的瘋狂年代勇敢 地發出「我不相信」的吶喊,可以說,北島在那個 時期寫下的一系列詩作,都充分證明他沒有辜負那 個苦難的時代交付給詩歌的使命,那些鏗鏘有力、 富於哲思和批判、充滿受難與英雄氣息的詩篇,直 到今天依舊迴蕩在我們耳畔,具有現實意義,因為 我們依舊沒擺脫恐懼,依舊不能勇敢地喊出「我不 相信」,巴金「講真話」的遺言依舊是人人心照不 宣的禁忌。有人質疑北島對現實的批判,認為「當 歷史行進至 1990 年代時,啟蒙的部分目標已經實 現,民主自由理念也已為民眾普遍接受。啟蒙開始 由精神世界走向世俗生活,從理論倡導轉向社會實 踐,而實踐的主體也變為了已獲得自我啟蒙能力的 市民階層。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還試圖將啟蒙限 定在精神層面,並完全由知識分子掌控,本身就是 對『啟蒙』的反動」。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一派胡 言,啟蒙並沒有真正的開始,許多人在 21 世紀的 今天仍然匍匐於野蠻愚昧的黑暗中而不自知,既看 不清楚歷史也看不清楚自己,因此我們會看到,面 對重大的國際事件和社會事件,總會出現法國社會 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所描 述的「烏合之眾」的表態和叫囂,他們盲從、狂熱、 輕信,不會獨立思想,甚至沒有判斷是非的基本能 力。就此而言,過去的北島依舊是「現在時」,並 沒有過去,他的詩歌仍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他始 終和我們走在一起,因為我們和他一樣,其實也走 在漫漫的歧路上。詩人在這首長詩的《序曲》中提 出一系列「為甚麼」的發問:「為甚麼此刻到遠古


/歷史逆向而行/為甚麼萬物循環/背離時間進 程」。這些擲地有聲的發問正說明許多問題仍舊沒 有答案,泱泱大國,歷史久遠,文化燦爛,但歷史 的冊頁也寫滿了屈辱和苦難,先祖們沿著一條崎嶇 之路一路走來(莫非他們走的也是一條歧路?為何 如此多災多難?),走到今天與我們相遇,他們對 那些問題並沒有給出答案,我們的尋找也充滿了茫 然:「革命,哪兒是革命/用風暴彈奏地平線/哪 兒是真理/在詞語中尋找火山。」(序曲) 北島的人生經歷跌宕起伏,繁復豐盈,即經 歷了抗爭、漂泊、孤獨,也收穫了掌聲和榮譽,因 此他擁有別人難以擁有的人生經驗,這是巨大的財 富,本身也是一首長詩和大詩。《歧路行》書寫的 不僅僅他個人的生活經驗,也詮釋著他不同時期的

這個事件,時間才過去三十多年,它似乎已經在集 體記憶裏消失了,但這是一個不該忘記的事件,詩 人絕不會忘記,他要向那些「失敗者」表示敬意。 《歧路行》還記錄了北島與詩人、作家、漢學 家、歷史學家、藝術家等人交往的往事,其中既有 他在國內結識的朋友,如顧彬、多多、嚴力、 顧城、 芒克、趙一凡、高行健、蔡其矯、牛漢、老木、李 陀等,也有漂泊海外時結交的世界文壇重量級的人 物,如蘇珊.桑塔格、金斯堡、施耐德、薩拉馬戈、 帕斯、特朗斯特羅默、阿多尼斯等,與這些人的交 往和交流無疑拓展了北島人生經驗的深度和廣度, 特別是他在海外流亡期間,與這些重要詩人和作家 的交流不僅緩解了他生活的孤寂,也為他的思想認 知和寫作理念帶來了很大的變化。他的詩歌不再像

心靈密碼,記錄了文革和文革以後改變中國社會的 重要的歷史事件。他以驚人的記憶力回溯往事,以 敏銳的洞察力言說當下,並用歲月沉澱的睿智和思 考以及躍動的意象捕捉詩意。這首長詩依舊與他慣 有的寫作風格血脈相通,特別是在詞語的選擇和意 象的營造上承繼了一貫的風格,但又凸顯出變化, 自傳性和敘事性的言說打開了更為遼闊、開放和真 實的空間與時間,同時對反思、質詢和拷問精神的 堅守讓詩歌獲得了深度和厚度。 《歧路行》作為自傳體的長詩,北島把其曲折 的生命軌跡作為主線,但並沒有完全遵循線性的敘 事方式,而是通過平行、跳躍、交錯、剪接等方式 呈現烙刻在他生命中最為深刻的經驗、事件、人物 和場景,既有對事件真實的記錄,對人物的白描式 的摹寫,也有內心的獨白,對歷史的反思,與古今 中外智者和詩人的對話,甚至不乏對當今現實的省 察和思考。詩人就像一個紀錄片的導演,引導讀者 跟隨著充滿詩意的蒙太奇鏡頭,沿著詩人遍及世界 各地的足跡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去體察詩人對其波 瀾起伏的人生歷程的生動敘事,從而感受詩人在思 想的燭照下自我生命的抗爭、疼痛,哀嘆和思索。 作為重要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或目擊者,北島記 錄並呈現了這些事件的片段或場景,但這不是簡單 的檔案記錄,而是將強烈的情感和反思精神滲透於 沉鬱深邃的詩性語言之中,從而把一個個片段和場 景與詩人個體的命運串聯起來,彰顯出詩人當時的

地火運行的火山一樣,時刻尋找著突破口噴發,他 從為之代言的「我們」之中深入地走進了自我,以 更為沉鬱內在的張力去界定自我與他者。當然,這 種變化也得益於他通過深入閱讀各國詩人的作品而 汲取的養分,北島在詩中提及了一系列他引為精神 知己的詩人和作家,如茨維塔耶娃、策蘭、布萊克、 洛爾迦、阿波利奈爾、加繆、卡夫卡、聶魯達等。 在第九章,詩人自比他崇敬並翻譯過的詩人策蘭, 而且還引用了策蘭的《卡羅那》其中的詩句「是石 頭開花的時候了」:

態度和立場:「這是童謠的北京/不設防的古城/ 惟有反抗的命運 —— /讓心握成拳頭/向失敗者 們致敬。」(第三章)1989 年的天安門事件是改變 北島生命歷程最重要的節點,他在長詩中多處寫到

過程,在石頭堅硬的否定中肯定新生,把不可能變 成可能。 北島在長詩中記錄許多他所交往的人,三教九 流,形形色色,其中有上述那些作家、詩人和他的

我是一九四七年的策蘭 從布加勒斯特到維也納 穿越邊境 蛇頭帶著臭鼬的味道 從童年辨認的 北極星領路 除了詩稿沒有一紙身份 在廢棄的 火車站過夜 星光下彎著腰的影子潛行 德語才 是母語的敵人 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第九章) 1947 年策蘭從布加勒斯特到逃到維也納,身上沒有 任何證件,只有一份詩稿,這樣的逃亡經歷讓曾經 漂泊流亡的北島感同身受,他想到自己也成為了策 蘭,想到深懷心靈創傷的策蘭以德語寫作時所感受 到的「敵意」,就像北島在遠離祖國的環境裏只有 母語這「唯一的行李」,他用母語寫作時也應該同 樣感受到了「敵意」,但它對一個詩人的寫作來說 是多麼重要,或者說,寫詩也是讓「石頭開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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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也有素昧平生的普通人。北島的散文寫作已 是大家風範,寫人狀物都有自己獨具風格的筆法, 平實中見奇崛,特有的調侃、反諷和幽默讓行文變 得趣味橫生,給人以強烈的閱讀快感。限於詩歌的 形式,詩人在長詩中只能用雕刻刀般的凝練語言去 刻畫人物,但在他的勾勒下卻也鮮活生動,令人感 受到這些個體生命存在的歷史感和人性的多樣性, 比如第二十二章寫到了北京機場負責邊檢的張少 校:「張少校生鏽的笑容/齒輪咬緊/為攀登他的 一生/而嘴角露出人性的瞬間。」在壁壘森嚴的體 制之內,作為一個小小齒輪他只能咬緊龐大的國家 機器,但冰冷的制服並沒有扼殺他內心殘存的人性 的微光。 北島在歧路上並非獨自行走,他穿越古今,與 今人交流,同時不忘追隨古人的足跡,與李白、杜 甫、孔子等人對話。孔子生前被輕辱怠慢,死後被 尊為聖人,歷代統治者都喜歡他,而他的《論語》 也成為歷朝統治者用來教化萬民的寶典,這是奠定 中國人價值觀的根本,如果沒有孔子和《論語》的 教化和塑造,今天的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民族性 格,但原初的孔子在哪裏?他真正的思想是否曾經 被遮蔽,被誤讀,被篡改?當晚年的北島與年近 六十的孔子相遇,他看見了孔子與弟子失散的落魄 情景,他看見的孔子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

算。他籌集基金,讓《今天》雜誌繼續在香港編輯 出版;他創辦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已成功舉辦 了六屆,影響巨大,現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詩歌 節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雖然觀照現實的方式變得 更為曠達,但並沒有握手言和,他依舊保持著自身 的獨立、清醒、孤勇和誠實,面對現實中的悖論和 荒謬不是抽離,而是關注和切入,比如,詩人用兩 章的篇幅(第二十一章和第二十二章)涉及新冠疫 情,對這個影響人類命運的災難表達了自己的思考 和立場,其中一節這樣寫道: 我是零號病人 李文亮醫生發現了我 在計算機屏幕互相辨認 生與死 晝與夜 漩渦 從水下吐出一串串泡沫 李醫生戴氧氣罩 —— 真相比平反更重要 沿走廊盡頭 我貼近你 在黎明前吹滅油燈 (第二十一章)

「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那些「變成象形文字」 的孩子在「禮義仁智信忠孝恕悌」的千年訓誡下練 習發聲,但如何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五千年漫長 的歷史中,苦難複製著苦難,但苦難又催生了多少 根本的改變?縱觀歷史,詩人回憶起曾經追隨杜甫 身影的情景,回憶如何「傾聽他詩的心跳」(第

「零號病人」始終伴隨著人類的晝與夜,從來沒有 消失,現在又一次以「皇冠」的形式為人類「加 冕」,對人類進化至今的文明成果構成新的考驗, 而在中國,李文亮醫生僅僅為說出真相就付出了生 命的代價,他以自己的死亡告訴我們,我們是病人, 我們仍然是不敢說出真實病情的病人。 北島在長詩的結尾這樣寫道:「我是你 歧路 的陌生人/等待收割光芒的季節/送信 明天卻沒 有地址。」 詩人勇敢地確認自己走在歧路上,他 依舊在辨認自己,依舊在等待收割光芒,但前路茫 茫,前方依舊是一條歧路嗎?作為一個悲觀的理想 主義者,詩人並沒有給我們確定「明天」的方位和 地址。對北島來說,「歧路」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詞,否則他不會用這個詞來命名這首長詩,這個詞 不僅僅是北島人生歷程的概括,更是對歷史與現實 一種警醒的認知。北島自喻為「失敗者」,所以寫 下一部《失敗之書》來總結他天涯孤旅、四海漂泊 的人生,但更大的失敗或許是他並未徹底實現為之

十五章),這心跳來自杜甫,來自北島,也來自一 個民族的苦恨之心。 2007 年,北島結束漂泊生活,定居香港,生 活變得穩定,但步入晚年的他並沒有頤養天年的打

奮鬥的理想,世界依舊蒼茫,沒有根本的改變。然 而,作為一個富有時代擔當精神和苦心錘鍊詩藝的 詩人,他又是一個勝利者,而《歧路行》是他寫作 生涯的又一次勝利。拉康說「現實既不是真的,也

你年近六十 夕陽下,白髮如筆鋒 歪斜的影子如敗筆 直指東方的故鄉 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 變成象形文字 並逐一練習發聲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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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假的,而是詞語的」,這部長詩通過真誠的詞 語抵達並呈現了真實的現實,同時讓我們看到詩人 如何以更為遼闊深邃的詩歌之路抵達精神價值的皈 依,從而啟發我們對寰宇世相的獨立思索和對自我 生命的修持。 V 【編者按】原刊於《今天》第 13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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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時空

進了醫院你就不回來了 鍾國強 進了醫院你就不回來了 枯了的黃皮樹也沒有等你回來 它早已忘了螻蟻的空巢忘了火水 澆淋的肉身,一種寫在天上的 牛皮信封上的筆劃 寄到遙遠的故鄉又給整改彈回 母親的山你從來沒有上過 一種如山的緘默 歲月拖長在午後的牆影和蚓跡裏 牢牢盯住報上繁衍的訃告 不知清晨山上的雨 已盡歛在一顆油甘子的內核裏 遠方是你來不及試聽的助聽器 一種蟬聲,始終虛擬如癭瘤的固疾 你不肯做腸鏡不肯服藥不肯沐浴更衣 裸身而立,任黃黃的尿水流在地上 一點一滴一點一滴隨那記憶與氣味 逆反在時間的敲聲裏 進了醫院你就不回來了 即將拆遷的房子也不會再等下去 撐持最後顏容的會不會是 醫院抽屜裏有待取回的假牙? 鏡片呢?冷冷的房間是此城 從此不會再說話的肉身 肉身會不會是一封 終歸都是打回頭的信? 牛皮紙的地平線 鑿鑿升起紅色的蟹鉗 查無此人地址不明 進了醫院你就不回來了 2022.4.2 悼記染疫離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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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 鍾國強 通過一炷香要三陣熱風 制服圍鎖半條布幡已兩日一夜 通過一滴汗要三十五間密室 電車軌兩道溶落的鐵才乍見 皮帶接履帶在球場中線放風箏 通過一尊塑像要九十九公斤銅 鋼筋,玻璃,花崗岩以及 一整個海港可循環的廢料 通過一片濤聲要一整夜 尚未爆破的汽笛和煙囪 通過一個廣場要十道切口 制服封殺半片鳥鳴已五日四夜 通過一個鳥籠要四十九座商場 大屏幕上的防風林才會看見 街角饅頭店旁躺平的板車 通過一粒米要十三呎半深地下水 一穗肉身,半鐮骨,四分一磚豆腐 以及九分七盲的井眼 通過一陣嬰啼要九百九十九座城 尚未爆破的咽喉和文字 2022.6.5


單位放售 梁璧君

掠劫演習 梁璧君

這其實是一種放手 你我都期待 可以碰上更好。 雖然曾經以為 我們都已經找到

這其實是一種放手 你一直聲稱房子是屬於你的 但目前 你既不是業主 也不是住客。

寧缺勿濫 所以待價而沽 不需自貶身價委曲求全 潔身自好 不會乏人問津

一天到晚在屋外大鑼大鼓 拿著擴音器 疲勞轟炸又能怎樣

適應了很多的細節 門楣的高度 燈泡的顏色 牆上輕細的皺紋 呼吸與脈搏跳動的節奏 這些年一起看過, 一幅又一幅流動的風景 印烙於心裏的是 不滅的感動與回憶。 往來觀賞探看問詢的人 過盡千帆 打量著我和你 相處的年月留下的斑駁 猜度誰或誰貪新厭舊。 有的孑然一身; 男女聯袂的 許是籌措婚後居所又或是 自立門戶 幾代同堂前來觀望的 分不清誰才是潛在新主 互相打量 猜想往後的日常 能負擔的重量 一旦首肯 便再也互不相干了 把東西搬離 把燈關掉 讓過去鎖在流走了的時空裏

有客人到訪 沒有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沒有這個需要 憑甚麼你覺得必要? 你卻又不滿意了 然後在房子周圍 放置炸彈地雷 針釘、狗屎 聲稱早晚要奪回 別人吞侵你的。 真的非常滋擾 連鄰居都看不過眼 和我團結成同一陣線 你要是真槍實彈 都有足夠的防衛與支援 你到底是想怎樣? 只是虛張聲勢 演習一場又一場的掠奪罷了 我們都預備好了 你還按兵不動 還有甚麼技倆 只是門外一頭瘋狗 晝夜不住地 在我門外咆哮。

我們, 於是就此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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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圖 彭依仁 等待豆腐火腩飯的時候 你說:「大家已認識這麼久, 你說對我的瞭解還缺一些拼圖﹔ 今夜,我就帶你上山散步, 尋找你未曾涉足的高樓。」

一截殘壁;連天花板上的風景 也佈滿幾何圖案,路人踏入中庭 像蟻群穿梭於馬賽克街磚。你想起 停車場上那組混凝土牆已變成觀光地 宛如穿越時光的隧道;但我想聆聽

廚師站在久經塗抹的水吧台後 他一身黑肌肉,沒有汗流 從容地環視周遭的食堂 白磁磚在身後滲出打烊前的微光 像碟上溢瀉的飯香一般老舊

你訴說在屋邨的足跡,那些憤怒 或一下子就煙消雲散的悔疚與窘惱 目下有一幅硬淨的護土牆,未被拆毀 或重建,山下燈火卻如此纖細 馬路交錯其中,像一塊失落的拼圖

你說這幢大廈快要拆毀、重建 你也要遞交表格,只待幾年 過去,便要離開日漸萎頓的家園 你臉上有一絲不捨,也有自怨 你搖頭,說家中有一些微言 恍惚自昨日世界殘留的餘暉。 車聲漸歇處遙望學校背後的山隘 你說鐵絲網內曾有很多熟食舖 在上山的梯級前面,一株老榕當路 為沉默炊煙作證。依仗平緩山勢 一幢幢樓房燈火,俯視山麓鬧市。 你說當年百姓逃避兵禍,在此 建村,起名「復華」,盼有天返鄉 後來村地被夷平,築成廣廈模樣 光復之夢成為一段掌故。歷史 於焉在地上易名、生息,繁衍 頑固父輩和偏執孩子,冰室的風扇 吹乾建築工人或孩子臉上的汗珠。 我們踏過街市水窪,觀摩廊柱 或牆上圖案,景觀猶如聖堂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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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辦公記 吳悅茜 1. 居家辦公觀鳥記 在籠中,烤火 獨自取暖,有麻雀踩雪 似電子筆,胡亂畫平安符 思緒凌亂,柳絲拌飯 柳絲伴釣絲懸 居家辦公,細草微雲上 有寒鴉夜夜啼,露水銜來 試圖將,季節忘卻 於夜中,驚醒,流淚 多夢,春分時節 異世代廣播劇, 噼 啪 搖滾聲嬉笑聲 蔥薑蒜切碎,熱油起鍋 不及一隻乳鴿宿命 灶台上分食禮樂,崩壞 然有飛鷹,立於窗櫺 唱春江水,和舊啼痕 新鮮,而情人不過,一隻紙鶴 細線勾懸,形與影 敵不過早春一場雨 夢和魅,你和我 從何處來

2. 居家辦公飲食記 飲食,飲茶,飲酒 飲海風和冰凌,在大疫年 飲長江水和忘川河 居家辦公,在廚房 聽碗碟,水池奏響 疲憊如昨,叮咚如泉 如飛瀑,如背井離鄉 狼藉一片 然而我只是瞬息 用生活的激流煮水

不得不摁滅 內心的火焰 像飲下存在的凜冽 企圖忘記,情人的金髮 和出走後,剝落的時間 如卸下,通紅的,一隻 蝦子的盔甲 而塔尖閃爍 群星遙遠 像忘記一塊砧板的心碎 逃出語言的牢,我企圖 再難分辨,刀俎和魚肉 春衫,馬蹄和少年

3. 居家辦公抗疫記 和所有無病呻吟的人一樣 我從未回到,那樣的生活 像從未摘除口罩,新的偽裝 邂逅那些偶然 像一朵雲,偶然地 在我窗前停駐 像燕子的翅膀 引動,一些細小的雨 落在廣闊的土地上 像居家辦公,抗疫時 那些瞬息的夢,和交談 我們隔著網線的銀河 只能通過,冰冷的電子螢幕 撫摸貓咪,新長出的絨毛 —— 春天一般,溫暖,柔軟 就像我們從未緘默 只是偶然,顫抖著 在陌生的孤島上醒來 想要把失去的 重新,給你一次 為那些,遙遠的歌哭 和荒謬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3


女友

離貓

袁嬋 那些身體裏開過的口子 到夜裏已懂得點燈 影子方塊摸爬上牆 像紗布,卻沒能蓋住應該的地方 她是獨棟大樓在夜裏 脫掉外套,除下長裙 燭火在床尾,每天唯一時刻 她背對黑天,曝露灰膚 開車將郊區的友人送回 路程重如黏濕起來的北京 看得見雨,而笑語 只在擋風玻璃前滴滴略過 赤身裸體,遍身羅綺 女人,女人們 行經獨棟大樓時沒有停 在夜裏

句 左悠文 因為風鈴戛然 所以你宣佈你與微風的戀情已經死亡 連帶送你的花香 撫弄過的長髮 都一併過期 風鈴的腳步變得沉重 不再起舞 貼上郵票的寒冬 或者已經寄失 只有候鳥仍然願意 等待倔強的郵戳學會溫柔

田寺 插入匙孔 竟然還未有貓叫 一場寧靜遊戲開始了 以腳尖的力度開關門爬進家 靜默 遊戲改成躲貓貓 翻開枱底,翻開衣櫃,翻開被窩 翻開廁板,翻開雪櫃,翻開床底 翻開假天花,翻開水泥牆,翻開木地板 只有那人回過來的痕跡 把貓帶回來否則燒掉一 切你這偷貓賊我知道你 家在哪裏我要你從此在 網上顏面無存我要不惜 一切使你工作生活從此 崩解一無所有我認真的 沉默 把語言一氣吞下 一頓 長停頓兮 長得意識無法喪失 看著日光入侵手機光後夕照飄散貓毛尖 看著散落床上的指甲碎貓口水與肉球印 把傢俬倒入貓砂盤中沾濕成泥 泥沼中無法入夢開始抓出一道道牆㾗 破木地板生出的根靜靜爬上牆縫伸入被拆開的天花 我跳上去伸伸懶腰卷身入睡

鹽 熊昌子 (台灣) 在屬於玫瑰的日子

露台解不開月亮的愁容 只能擁抱 低聲啜泣的晾衣 偷偷跑出去的肥皂泡 為夏夜吹出一串串 句號 4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他枯坐成一具黑夜,孤獨 被吊成一顆小小月亮 並苦思著,兩隻掌心 和天邊的關係


灌木叢 陳李才

房子死後 剩下一片空地 無名,無地址,被鐵網包圍 零星車輛停泊 又離去,像前來哀悼的陌生人 那裏有暗自生長的狹縫 孕育你們 每次天光出走廣闊的 再回來。房子不斷重生不斷繁衍 更多失語的人,像你們 放輕腳步尾隨著其中一個 看他 把沉重鐵閘打開 又關上。你們踏過屋簷 窗框中,他蜷縮著 臉埋在枕頭,啞默如石 一夜時間停滯 隔著牆壁 他能夠多忍受一些,同時也察覺你們 狩獵的凝視。他無處可逃了 在異境,人的靈魂變慢 你們同時看見發生的與未發生的 他問,接下來會如何 你們轉身跳落 瓦礫之上,無聲 無息 有一天需要消失的證明 他念出一些名字,一些地址 彷彿暴雨中緊握著最後一張字條 在似曾相識的地方 怔住好久,而墨色的記憶 從指縫流出 緩慢地 緩慢地形成漩渦 漩渦 正在孕育新的空地

李曜庭 我把秋天的一切送到灌木叢裏 為你伸長我的脖子。 日子是一棵咆哮樹。 我喜歡它的煩惱 它必須緩慢生長的姿勢。 我用麻線把你織起,雨季 四月的接骨木。

禮拜五晚的觀塘繞道 劉清華 有人深夜在高速公路上 打了個死結 硬邦邦的扭了幾圈 一座幾千隻落地玻璃窗外的雲霄飛車 銀灰色的水泥身 (滑過時間)(滑過空間) 準備在凌晨兩點半 領著我和數字號巴士上的乘客 前前後後 全速衝向光暈以外的暗 掉進隔音屏都阻擋不了的快感 失重的本質的城市人的 瘋狂都纏繞在潮濕的跑道之上 他們刪掉終站 抹去盡頭 理想城市的必需品 是一票票失去蹤影的陌生人 公路的結愈來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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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小房 1 等,是一個安靜的殼 不必勞煩盤古的斧頭 等人的,不必催 被等的,不必急 各自打開一本書 讓時光跟隨目光 和山谷的風一起 在字裏行間,輕輕滑過 不用理會以往的紅色標註 文字,是靜修者的念珠

2 眼睛習慣了周圍的迅急 腕錶的秒針,沒有休止符 而我的心,只停留在此刻 被速度統治的時空 緩慢和昏暗,都很珍貴

3 歲月的長劇清淡而明透 歷史給了它太多的意義 一雙沒有鑰匙的手 保管以往,開啟未來 我坐在樹下,等著看脫皮杉樹的骨頭 眼底,是一鏡清湖

4 試圖抹去濃縮在手掌的運紋 殘垣上,神秘的符號向天地索求注解 荒山,廢墟 —— 住在這裏的前人 完成了一次沒有彼岸的泅渡 這個世界,原本沒有你我 我在這裏等你,純屬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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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望著歲月的背影,一路高歌 當無可頌揚的時候 便舉起自己的孤獨 生命,很細 如同一根點燃的綠摩爾女仕香煙 鳥兒和青蛙合奏神曲 我在等待中,享受自身的渺小


在城市裏躲貓貓 目乏 沒了慾求的肉球 悄然 伸縮於 漆黑的渠管與街口 渡過 掉漆的鐵閘與籬笆 在公園沒有花的一角 一隻起皺的手 放下一兜 貓糧 一雙雙眼睛炯炯在草堆 靜候 褪色的影 漸漸遠去 坐在長凳上望見遠處 躲藏的── 貓,慢慢把頭 鑽進濕糧 然後 拖著勞累的身軀 流連在街角的長夜裏 找一個地方乘涼喝水 有時望見 我願我們像貓 互舔著身上累累的 傷疤 有時望見 我願我們像貓 伸縮著身上崎嶇的 脊骨

失眠者自白 周柏燊 凌晨鐘聲敲響我的夢 我脫下玻璃軀殼 跳入黑色 髪 海 黑髮拉扯我的長尺 從我身上 榨出一顆顆水晶 滴在地球 種出一個個農場 囚禁日常和相遇 我從腦海掏出蘋果 分成兩份 一份蘋果切面 記載鼎的變遷 扔進髮海的巨口 一份蘋果切面 刻印米的史詩 掛上恥辱柱歌頌 我走出髮海俯視 不斷換衣服的黑夜 天空閃爍著灰和黑 高樓飛出蛆蟲 串成珍珠王冠 成為黑夜的冠冕 大地長出水晶籠 囚禁我的大腦 我只凝視 遠方的飛烏

有時望見 我願我們像貓 找一個地方躲避著 太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7


台灣紀行 莊元生 佳樂水的黃昏

阿里山的月光

嘩啦一聲 太陽拋下千張銅鑼 轟響海面 熊熊的驚濤

浮雲遮閉 眾人的冷眼熄滅之後 背著萬家燈火緩緩 走入深山

日落之前 千萬次潮來潮往剎那過去 遊子的背影 抖落昨日的餘暉 走入蜿蜒的山路 眾人醉踢落霞 沿著來路歸去

月亮慢慢露出半張臉 望見幽深的目光 漫山的銀網撤下 織滿千江水月 溫柔的白紗鍵動夜聲 撫慰森林中受傷的精靈

海浪說著 說著就來了黑暗 遠去的人影紛亂 馬達逢逢喘息

永恆等待 等待憔悴 如一池聽雨的殘荷 演盡思念之後 悄然歸去

一隻疲憊的蝙蝠慢慢 滑向漸滅的漁火

明日森林的晨曦將會 遺下今夜火燼的種子

附記:三十年前赴台讀書,留台十年歸來,經歷二十年之後, 近年香港政經社會遽變,港人移民台灣越來越多,追憶台灣紀 行,回首,風景依舊,人事全非。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此刻樹上的鳥還沒飛走 水先

有時我們也會停一停下來 水先

滑翔 俯衝而落 或從地面往上騰飛起 振動著翅膀 倏忽飛來倏忽飛去 像是沒有心事 沒有掛礙的鳥 輕輕抓住高高的樹枝 成為樹的心事 樹的掛礙

一隻獨自飛越的大鳥 穿過高空和茫茫海洋 它的左邊翅膀是它 右邊翅膀的好夥伴 總是一起打開 在風中整齊律動 有時候會往人間深處飛 降落於高聳的建築 也在枝葉間、燈柱上停歇 這時,它將飛翔放下 垂落的左右翅膀 自然又久違地 擁抱著自己

清零

自殺的花兒連同花莖整節落下

張海澎 鐘聲雄辯滔滔 雷雨過後,六月的天空 只剩下沉默 時針一拐一拐 不斷轉換詮釋事物的角度 陽光亮出午夜的鋒刃 土沉香。沿著斷裂的年輪 播放歲月的簌聲 時間的相對性 原來與長短腿有關 季節在北回歸線 換崗;記憶在北回歸日 回首 時代在鐘聲的押送下 抵達終點

蓬蒿 淋漓的顏色在茂盛 有人將碼放整齊的顏料潑了 自殺的花兒 連同花莖整節落下 怔忡在密封的絕望車箱 藍色太蠢而紅色疲憊 據稱個體不正常死亡 沉默的黑色暴動 噪音花瓣飄在斑斕叢林 不會在乎畫框的意義 而白花三年後已不復見了 還有蘋果還有顏料 畫框監禁色彩冠冕堂皇 但今日自殺的法律 無法控告明年開得更盛的花 —— 觀高立《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畫展有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9


珍珠 翁子健 一塊石頭 一想到自己 曾被人認為是珍珠 就自覺 尤其 粗糙 暗淡 殘酷啊 沒辦法 為了活命 去洗碗掃地 用寫詩的心 去打掃衛生 乾乾淨淨的 不比那幾行字 更有意思? 無論好天落雨 每天都要走完 這條路 珍珠老低著頭 以確保自己 比這條繁忙路上的 任何一人 都更不配

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渴 葉家輝 野鴿踩著車站 波鞋腳邊燙熱的灘水 在喝 巴士司機不知 從哪裏在最後 一秒鐘蒲頭 穿著煙味扭開腰門 在喝 後面的左手拉開口罩 兩秒露底攝入乾坤大燭挪移 在喝 前面的食指斷離 IG 半秒完成 無意識入世 在喝 沒有鴿子 在死氣中為意片刻 淺窄的車蔭


折翼藍鷹飛翔的過程 —— 再生勇士鄧英蘭 今文 1. 如果列車提前一秒到來 黃線外,如常慶祝我二十八歲生日 1988 年那如常的一天 列車如常急速慢慢停靠月台 車輪煞不住,鐵軌嘶嘶冒出白煙 我茫然跌入路軌 像墜入一個深淵的惡夢 漩渦漩渦漩渦夢魘夢魘夢魘 漩渦都是昏迷的夢魘 如果列車提前一秒到來 飛鷹如常展翅,如常呼叫盤旋雲端 如常俯視圍村山林的曠野 沒有痛,嗎啡是刀斬乾枯的木頭 忘了痛,焚燒軀體,嗎啡醒來便想起祢 想起祢為拯救世人血流十架 他的輕吻吃掉了我的痛 愛火的熱吻重燃死灰的木頭 一秒的衝擊,折斷了一隻靈巧的手 一秒的跌墜,鋸去了一隻奔跑的腳 一秒的列車如常駛入月台 如常一秒駛入月台的列車 改寫了一隻藍鷹下半生的故事

2. 如果承受不了半邊人的殘缺 讓我拔掉延續生命的氧氣 走吧!我的殘缺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知道他的深情背後強忍眼眶的淚水 如果玻璃的碎片可以流盡餘生的鮮血 讓我砸爛承載走路的輪椅 走吧!我的殘缺不想成為圍村的不祥 我知道拒聽密室的鈴聲是問候的哽咽 他的吻是祢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 讓我捉緊祢的雙手祈禱 他握緊我希望生出翅膀的一隻手 如抓住祢憐憫世人的頌禱 讓我缺失的手生出希望的羽翼 他的吻是我驅動輪椅的動力 如藍鷹俯瞰圍村的曠野 讓我失掉的腳長出夢想的翅膀 沒有雙手的力克胡哲 可以暢遊碧波浪湧的大海

沒有雙腳的力克胡哲 可以演唱苦海翻滾的笑浪 我的痛悲不及只有小腳的力克胡哲

3. 時間可以癒合一切的傷口 他的吻,捉緊祢的雙手,從未放棄 七個月編織最美麗的花環 挽著他的手走入教堂 斬雞,切菜,單手的廚藝 四菜一湯,白飯任他回家盛滿 抹枱,拖地,輪椅滑行 一個人獨舞跳完的家務 丟棄異肢,孕育一粒種子的誕生 他的輕吻,從未放棄 捉緊祢的雙手每天禱告 受傷的一隻飛鷹 站立在圍村古老的屋頂 看一個獨腳獨臂的女人 跨越圍村的門檻 像一隻受傷的折翼藍鷹 靜靜諦聽,靜靜凝視 背後的風聲在日子中消散

4. 多加是一隻活脫的羚羊,她驕傲地長大 用腳趾剪指甲,單手抱著她餵哺 單手穿衣,母親是女兒的驕傲 5 月 12 日,2008,汶川是哭泣的山河 裸露沒有皮膚的斷肢 告慰纏著繃帶截斷的手足 災難回不去昨日的錦繡山河 只有時間,用愛撫的時間 愛撫的時間可以療癒苦痛的傷口 我和多加在汶川的災難面前 裸露我的斷肢,憧憬明日山河 跳一場舞動輪椅的獨腳舞

5. 藍鷹飛入沒有月亮的黑夜 他的出走, 她半夜還沒有歸家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轉 馬喬添 我恨自己是一個殘缺的半邊人 淚水吞入肚裏不想成為初心的怨恨 我禱告祢為何不緊緊挽住我的一隻手 折翅的飛鷹站在圍村屋頂 守候她回來整整一夜 藍鷹不甘沉沉墜入無邊的黑夜 藍鷹開始展翅飛翔 銀幕的飛鷹姨姨和五個小孩的校長 捉緊祢的雙手禱告 ,分享再生的勇氣 一隻手一隻腳可以和輪椅舞蹈 飛鷹姐姐走入臉色枯萎的年青戒毒所 沒有他的日子,多加如一夜長大的孩子 多加的愛獻給媽媽的一隻戒指 戒指是一顆心的祝願 祝願母親每天都是母親節

6. 從未放棄,捉住祢的雙手禱告 每天都是母親節 她已經是一個長大還在長大的孩子 沒有他的日子 飛鷹又一次展翅飛翔 如常呼叫盤旋雲端 俯視圍村古老的曠野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扶手電梯向上,積木疊高 扶手電梯向下,柴薪消耗 「多謝你使世界運作」 被踩住嘅出唔到聲 只有偶爾故障的達達達達聲 轉又轉,積木燃出動力 轉了又轉,柴薪疊出高樓 我們向前轉,地球也在轉 日夜還是廿四小時 廿四小時都要營業 站不住腳的人要被拋走 從地球氹氹轉 凌空的瞬間,人在飛 直線的飛


取暖 席輝 瞧,我們坐在一起 每塊面容都輕鬆愉悅 談論感想辯明未來也 說說路上的奇遇 聊聊他她它的二三…… 你瘦了 最近一定忙碌 我長了些肉……其實 它們正是 我現在最想涉及的部分 而,我們繼續 每個表情都周正每個談吐也恰當 聊些地球以外宇宙邊際 —— 順著 我們所知的外延,外延 我們都在這裏 同一時間 同一屋簷 同一個話題 我們交換看法體會 —— 你 近況如何?言至唇邊終 吸回吞落 說出的 不過是肌肉與神經的反射 也許 還包括諸如規例禁忌之外 那些透明的時間沉澱的 輕柔鴻毛 我用盡全力仍無法捧出予你

戒煙 宋致賢 他們把你的骨灰捲成煙 我一不小心 灑了一地。他們笑我 太癡情,你死了我還是把你留給 世界。相互借火之後 火是手指的 形狀,套不進新的指環 他們把你抽進肺裏,我卻聞到 空氣裏有海的味道。是他們的肺 儲放了太多與海有關的記憶嗎 還是你比較想到海裏去 假裝自己是一顆泡泡 依附在礁石之上,日日和魚相伴 你入睡之前告訴過我 假如你有話想說,臨近午夜 你會托夢給我。夢會是碧藍色的 「別哭 —— 閉上眼就能想我。」 你站在夢的門外時 我是不是都顧著想自己的愛人?所以你只好 黑黑的,像是壞掉的肺 咳嗽成性的人。其實比起煙癮 我更沉淪於愛,但我不小心 把你 戒掉了,你說 我是不是該死呢

當我們禮貌微笑點頭 告別 是暗黑色長街 幽折狹巷 就像長久堅守駐地的公交牌 在目送地球以外宇宙邊際之後 我們 回到各自站台 月色冷凝 風聲蕭寒 人間一切如常 我們 依舊獨自擁抱冰雪 取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練習 靈歌

不知名的城市 ( 台灣 )

鳥翅剪下的天空 囚室了你 打開柵欄 準備一場亂世 凡現身的 都有亮點 夕陽快門 捕捉你的背影 明暗開啟單向的對談 彷彿雨絲 淋著空懸的鐵鏽色 時間奏鳴 拆掉框架 降低高亢的修飾音 走音走上弦月 如一場無法 又堅持說法的道場 晴夜無雲 無穿越者 假裝自己沒有路過 像你路過我 遲疑的路口 被多看一眼

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靈歌

( 台灣 )

那片花海 再移過去一點 就是侵略 無法查閱方向的雨 和不知名的花 一起掉進辭海 一株老藤獨行於殘破的紅磚牆上 像強風中的建案市招 不知名的老人扶住 沒人認領 失序的街衢 來回撞擊,夜的回聲 修復敗壞的名字 比修復山坡上的老墳困難 城市粗暴地推開 難以辨認的人 花依然像海 砂石墊底的人都是 沒有名字的野草


孤獨的科學 逍遙 它照過很多遍鏡子 凸透鏡與凹透 镜 都 未曾扭曲它的表情 多次想辨認它的物種,為它配上瞳孔 而它在進化圖裏忙於練就站姿、獲得脊椎 它會蛻皮嗎?我們尚未目睹 於是急於剝下苞上所有的葉 「它喜歡我、它不喜歡我、它喜歡我、它不喜歡我……」 最後只見到自己前傾的、赤裸的頸,等到花季 我們便成為花粉走進去,但何必呢? 本來就坐在它的射程 孔明燈或是月球都不能撞毀它的航道 更何況是任何默禱? 我們透過閃爍的燈管,想起只有燈籠永恆 而我們作為最暗的飛蛾,堅拒花朵作為歸宿 而迷戀一則則著火的謎語 蒼鷹未曾讀懂我們和森林的曖昧 但它總能猜對我們的向光性 正當我們用試管盛它,多次溢出 老師就以顯微鏡放大一種定律 「它確實在癌變。」 酸鹼度為七的它,所有危險警告標籤貼在額頭 「至於孰真孰假,課程不包括求證」 老師故作鎮定的告訴我們 「暫時除了人體,好像未有 更適合的容器」

默照 姚慶萬 不知道甚麼時候 耳壁開始迴蕩了自己的聲線 然後震動、敲打、共鳴 在耳蝸的神經線放大分貝 波浪了腦的記憶,以及 紊亂心房的湖水四竄 混合日常的氣壓 從心臟液化成魚,慢慢 游向四肢 吃掉沿途瘀掉的血紅素 血管將聽覺的敏感處微縮 感受身體的日光與傍晚從盤膝沉默 將一切死掉的恐怖聚於關節 隨分貝下降散在空氣 包括所在的一切貪嗔 漸序舒張,是聽覺打開世界全新的跫音 血河在宇宙狂湧充盈 魚回塘之際,躍成飛鳥 小知大知也不過名諱 反正飛過後身體不會記得 不會從血液的流動找到 拍翼或羽毛引動氣流的證據 吐一口氣、吐一口淤血、吐一口過往的自己 看軀體或不像水透明 但你會聽到 今夜徜徉在湖的酣聲

我們於是偷偷假設 人類身體之所以導電都是因為它 並且認定 神經元裏的它還未難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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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 曾瑞明

隔 葉英傑

情緒編織的毛衣不是永遠都暖 不像書法,時時都在高溫狀態 所有標點符號都是紅色 黑夜裏的感嘆

中秋做節。我們去酒樓聚餐 要有距離,有人數規限 有人在遠方,有人符合不了 聚餐的條件,妥協得太晚

無聊是我最忠心的朋友 他主動,我被動 時時來找我 說多餘的時間,都屬於他

二舅喚我坐在他與二舅母之中 飯桌很大,足以讓彼此間的座位留空 飯桌中間安裝有食物轉盤,要花多一點力氣 才足以把另一邊的菜餚向這邊移動

大笑時我不快樂,大笑說 憤怒從來沒有反思能力 在這險惡的江湖 就時常被和諧羅織罪名

大舅在另一邊,努力湊近二舅耳邊說著甚麼 用印尼話。說話很大聲,手勢摻和 外人不會知道說的是甚麼。他們安然談論 人們以為的家常。有些事情正在推演 把他們抓回來吧。點菜。二舅要吃甚麼? 他的耳朵,已經聽不清距離遠一點的聲音 他打算跟二舅母說手機 —— 處身同一枱!在足以夠得到 彼此的平面!聽不到的。就算把電話貼得多接近耳邊

窮巷 冬日 黑巷裏行走, 唯有回頭路是安全的, 咫尺間的視野,牆的皺與遊蛇, 輸水管交錯的流響, 害怕招來陌生的援手。 原地蹲坐著,潑瀉的墨裏。 蟑螂越過曱甴的背, 菜的屍體永不超生, 只剩無用的腐臭。 凝視裏的深淵,夾著天空,滴落人的汁液。 疑人的步伐,終於敲出夜的靜音。 墮落於巷前與後, 入夢於煙香, 用乳白的眼珠淨空黑夜。

5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都不會聽到她說的菜式名字 周遭太吵。可他仍然認為他能如常聽到。他堅持。 她已經放棄湊近,一直坐在她坐得夠久的那邊 知道他留得住的點點聽力都在另一面,換不過來。


飛機降落新蒲崗 周怡玲 當你的身影 出現在社交平台一則動態回顧 紅 A 前灑汗講解編輯 以及新蒲崗 一年後散步的學生回到校園 辦起校報,我便想起 吊臂在烈日下搖晃 工地還未變成新廈以前 我和你在荷里活第一次相見 後來我們經常走在寬敞筆直的大有街 在麵包烘焙和貨車唧車之間 談論一首詩,一杯珍珠奶茶 一個遠方 簽收,對單,入膠袋,搬上手推車 狹小的房間寄出比珍珠還要珍貴的東西 每當一個個地址從你老說想換掉的 那個影印機緩緩吐出 我們總是相信 郵資標籤會隨時間褪色變成無效 但潮水退去,沙堤浮現 我們能撥開流水 一步步踏至彼岸

突然你發現 工地種出了更多新廈 而抵禦得了蟲鼠嚙咬硬物 撞擊的白鐵信箱 也不得不變成飛機吊飾 你便知道飛機必須起飛 手中的珍珠奶茶一不小心就拌倒 散落的珍珠,傾瀉的奶茶沿街擴散 流入路邊的溝渠 隱隱如城市的葉脈 以免與周遭的灰色格格不入 車站外已經沒有拉奏音樂的聲音 香港迎來有記錄以來最熱的大暑 無法外遊的人們踏破安寧的小島 受驚的流浪貓只好佔據新的地盤 一切生活如常 正如奶茶終將流入大海 抵達你遠方的家門前 如果那時奶茶稀釋變味 我相信飛機會再次降落 那個鐵路地圖上 鑽石山和啟德之間的 無名之地

筆直的路沒有比較易行 沒有飛機升降的日子 於是種出許多灰色的牆 令許多人可以上班下班 鞋履車輛滿意地填滿跑道 沒有學生回校的日子 於是你跟我們玩跳飛機的遊戲 比比看誰跳得更遠 格子愈畫愈多,學生陸續返校 消失的不是校園 無貓可吸,無罩可除 你明白了回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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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是一場雨 —— 致我逝去太久的父親母親

球場 吳俊賢

海兮 想念是一場雨 情濃,濃情 溢不止,傾不停 一定伴有轟隆隆雷鳴 裹著狂風,扯起閃電 我特別想念我的父親母親 時常憶起,追到夢裏 夢裏就是牽不到他們的手 無論怎麼用力 夠不著啊,他們同樣伸長給我的手 夢裏也聞不見他們的言 分明他們正在對我細語 哪怕使出渾身力氣 打不開僵著的嘴 我一樣應不出聲啊 莫非,無非,就是 風太強,雷太響,電太閃, 雨太急 想念是一場雨 出太陽時 雲那邊還在下雨 太陽這邊不見而已 有如晚上夢見我的父親母親 白天怎麼也想不起 相見他們的夢境 即使醒來努力憶起 很短,模糊不清,零零碎碎 想念是一場雨 我正在憶起 我的父親母親

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球場築起了藍色的龍門 禁區的索帶如繩網交疊 細密纖維縫製出一片天空 懸掛耳朵兩旁,再按指示拉開 鼻孔舒張,敞開一片 沒有邊防的地域 想像一個黑白斑塊的足球 棉柔的白擠進深邃的黑洞 入龍門後翻滾,攪拌毛髮與黏液 如撈拌蜜糖的 滿佈圈圈坑紋的木棍子 拌起了一個噴嚏,本能地噴發 抑或不,壓抑浪潮,浮起委屈的淚光 看台上的老翁是一尊塑像 靜止,耷著肩背靠台階 觀賞一席熱鬧的盛宴,偶然閉目 夢迴尋找一塊晨運的土地 一個曾經寬敞的球場


澳門專欄

珍珠奶茶 煞克

甘遠來

門外一道道雨線梭織天地 時而滙聚成流,驟分驟合 歷盡紅塵明暗 輾轉輪迴至眼前 几上的一隻熱壺裏

日光下 機械造物和流理台 一樣的凍,六月的霜。 緩緩的滴落;冰鎮 每杯孤獨的潮聲

緩緩注入杯中, 茶葉次第泛起 香汽伴著陣陣溫暖飄至

微糖走冰,彷彿能觸摸 清涼的門檻 —— 回歸原始狀態

片刻,熱氣稍散 舉杯細嚼 一口茶 承載著世間因果與草木枯榮 於吾軀內偶轉一圈 便又去了

那無需多言 持齋而行的居士 坐禪忘我,搓一粒渾圓天成 沉於杯底。

鳳凰 雪堇 颱風過後 溫度倏然降了下來 案頭上 一壺熱茶沉默以對 是暖胃的黑糖薑母 還是清爽的菊普 隨時可以化解世間的油膩

黑茶混濁,六堡青磚。 而過於尖細的白茶 則結了薄薄一層月光; 小葉紅茶白毫與霜山。 綠茶嬌妍,黃茶如針和熱水對話: 以孤懸的方式。 唯獨你,在日光下。 爐邊沉默之火 曬青之後。 烏龍滲透,鍾乳孔洞 凍頂和奶蓋 —— 一杯微糖走冰珍珠烏龍奶茶。

我更想泡出一杯鳳凰單叢 嘗試看穿 如今不再通透的茶色 窗外又一次下起數字的雨 沾濕了手中的糧單 通勤的路上沒有遮雨廊 外婆說 能成為 鳯 凰 的 總浴過火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三行詩.茶 鳴弦 一 從玻璃窗看灰色的城市感覺很近 呵一口氣的模糊愛情卻還要更遠 要對你說的話,終止了發酵 二 說聲:你好,要結伴嗎? 原來彼此都受苦澀的回憶牽絆 在相同的杯緣上錯過、錯過

一個茶醉的午後 玥英 一個被茶醉的午後 刺熱的陽光灑進屋外荒涼 滑落在世界之端 沒有 星期和時間 躲藏在茶盒的中央 走到桌子前掌心屈曲 在破爛無聲的杯子裏 過度搖擺的信息 來自問候 正如 沉默下的嘆息

三 吸飽淚水的葉子沉下 失去甜味的雨開始密集起來 三起三落,笑誰的緣定三生?

(查看昨日還沒熟練的樂譜 指尖在琴鍵上卻停止 一切都停止 整個荒廢的琴聲傳入耳 聽 一個和弦在焦慮)

四 悄然泛起的思念在溫壺時 消失於裊升之煙的末端 所有想你的傷口都會熱鬧起來

以茶代酒 離晃 漲落的話語潮汐 如綿綿文火 輕焙一壺冬日落幕 夏夜延緩的花焰 烏龍茶獨自燻燻 一滴月光 匀 落 到杯中 不經意就燙溢出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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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端起剩餘的香氣 直至 等待世界安靜時

早上開始滑手機 譚俊瑩 把連線的茶包放進來 壺裏的開水變得甘潤 但是 有人一直沒有撈起 那隻棕色的獸 可惡 時間已圈出割讓的水域 並且不再回歸


茶中影 冼文光 首都美術館重塑 角色生硬首次排練 未完成的人生; 不讓人凝視其上; 不知始於何日 水中花 茶中影 跟旅途對望異人 身體輪廓;酥軀似葉 水波熾烈;壺內擠滿肉體 —— 如何是恰好,不多也不少 剛好到來的歲月 露出尾巴,夾於公事包 隨意塞入舊沙發墊下 摁熄苗頭,繼續夢 出水濯濯隱山蒙蒙 眼力爽亮者表裏悉見 —— 壺內混沌 茶中影 空吟

正發生 袁嬋 午夜的濃茶是為了讓月亮 照見人影的時候不造夢境 這就是黑夜了,就是黑夜 一片葉就算綠過此刻也是黑的 她輕鬆的裙擺已經僵硬 茶湯飲完風把殘骸吹乾 只有身體了,身體啊 愈收愈緊,愈變愈瘦 擁抱時,左手在後背 碰到右手 開水給過她旋轉的機會 正如此刻給寒涼的小腹 窗簾遮不住太陽,但 —— 只要屋裏亮燈 沒有夢境,也沒有月亮 疼痛是這樣舒展的 在孤獨的海上漂浮 如茶葉 北方既有這樣一杯普洱 定有南方,或是西方 在同一個夜晚浸身幽黃 幽黃、暗黃、雀黃,終至淡黃 十泡百泡,漩渦沉底她們尖叫 終至深井退潮,湧出月光 她飲一口夢,她住夢裏 午夜,茶 她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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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角落羅卡

伊妮絲.方塞卡.珊姚絲( Inês Fonseca Santos )詩九首

夏簷

洋小漫

伊妮絲.方塞卡.珊姚絲(Inês Fonseca Santos),葡萄牙著名作家,同時從事新聞工作,曾擔任多家電視 台新聞記者。詩人目前擔任葡國國營電視台 Todas as Palavras 節目的編輯和主持人,是葡國國家閱讀計劃 專家和兒童節目編劇。其作品包括散文、詩歌、傳記、隨筆等,曾出版《José Saramago - Homem-Rio》、 《António Variações - Fora de Tom》等傳記。

圖片

主啊,求祢給我自由

碗蓋在頭上 修剪頭髮 他們讓我坐在花園的長凳 沒有鮮花,只有電線連接機器 如器官,心臟連到肺,胃連到子宮。 我應該寫: 「文字和圖片相距甚遠 如錐形隧道 頂部 我剝去你的名字 —— 事、字、圖。」 風吹拂樹 我在尋找回家的路

「主啊,求祢給我自由」 躲在她們之間 她裏面的空間很少 她只愛我 給我買煙,做飯 讓我一個避難者 感受酒精的益處 然後等待 我回報她的愛 主啊,求祢給我自由 隱藏在她們中 只需兩米多的空間 讓我隱藏 讓我侍奉祢 為祢建造教堂,畫像, 用祢賦予的才華 主啊!讓我自由 逃離她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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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

指間

我把你的名字放在綠色的魚缸 切斷血管 靜脈 這是魚的城巿 指間細微的 每天進食 玻璃碎塊 每月死亡 看不見 沉默不語 黏附在指紋上 沒有悲傷和恐慌 對生命漠不關心 (我們和他們的生命) 今天我走路 就像每天早上一樣 有你相伴 牽手同行(頭和腳都挨近) 我小心呵護你 如脆弱的、易碎的東西 —— 你離去的那天一切亦隨之而去 我只記得那隻鳥兒 名字中帶有紅色 嘴喙哼出微弱的歌聲

身體 深入才知輪廓 隱蔽才知原因 完美的身體 不消一刻便惹人厭 走遠 年邁時又要回去 牽著你的手 手離開了你的身體 放在心的位置 指甲勾勒珍珠項鍊 賣掉皮膚 把冰箱填滿 桌邊坐著一人 我刻上你的名字 一張沒有標記的 無法辨認的臉孔 等著那雙手 把食物送到她的嘴裏 吃進去化成身體的一部分 如這雙手 錯放了在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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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來 煙抽得太快 抽完 煙霧裊裊 鏡裏只我倆 房內的碎片 映出倦容 隻字片語 眺望 等待 沒有煙霧縈繞 也許因此我沒學過抽煙 沒有必要 在你抽煙的房裏 每根都是一個字母 每次你的唇觸及煙嘴時 我詢問你的名字 鏡子 你虛空的倒影回答 已忘了的事 也許 因此我試著點上香煙 湊近唇邊 把它掐滅 這個地方很冷 嘴巴慢慢張開 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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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微不足道

燒毀

手指做了許多微不足道的事 觸碰秘密和恐懼 煙盒內的銀紙 廣場中央 噴泉上方 還有其他的種種 手指試著仿傚你 記住 可怕的愛情就藏在裏面 (吃掉人質) 一群雛鳥 —— 昆蟲, 戴上眼鏡 湊近觀察

屋內煙霧彌漫 抽煙的孩子 在瓦礫下的書架 搜索你的名字 破欄的地毯 古舊的頭髗 慢慢燃燒當中的意義 雖然房內深處火光熊熊 書脊上撕破的文字 被斜陽的火炎吞噬 封面四散 內頁混著被燒毀 倖存下來的東西 逃離火災 綠色魚缸的文字:魚 仍在書架

我的手指調整你的桿子 拉到你面前 害怕有天 你會近距離看到發黃的手指 蠟燭顏色 沒有燈芯 更沒有來電

相似 有天 你到了我的歲數 有著跟我相似的行徑 心是珍珠項鍊的釦子 空洞的眼睛是架子上綠色的魚缸 言語裏太多的隱喻 類似的事情 後來終會察覺 時間、愛和死亡 由空虛的軀體 承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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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ata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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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冬 文於天 煙霧在城市上空。 雨下完了 黃昏的瀝青流在牆身上 流到周年晚會後的停車場 光明象徵了季節的美麗和快樂 像一隻燃燒中的蝴蝶 牠們沉默時像到處狩獵的煙囪 等待天空停下 我受這樣的生活所困。 在學校,我亮起了走廊的燈 彷彿黑夜一下子變得更明朗一些 因襲和習慣,慢慢管理著煙囪、一些桌椅 這也是一種悲傷嗎? 它的情緒也在以同樣的方式馳騁? 在微雨中 一朵漂亮的花

但是我們不再如此 閱讀,一座孤獨的塔 背負了時代的時代、 沉默的沉默。進入了晚冬 一些人從沉重的建築上過去了 撒謊的人克服了頌詩的力量,都降落在 語言的廣場,(那是詩的表達不是?) (那是謊言不是?)那只是一段 用 Ricoh 影印機複印的晚冬 是一陣油墨留下的鳴聲。 我們重複說著格式的力量 在建築中夜宴,佈道 因為重複是一個藝術家 都有與生活統一的色彩 如此獨斷 「像一句被設計過的斷言」 在井然的節奏中旋轉,馳騁

涼意。我在教學大樓上行走, 雲在我腳下。我又和城市一起盛放 與自然背離的植物種在課本的秋季 我們依然生活在它的身體 以枯萎的顏色思考 以秋色閱讀一些愛恨

但我們只會用錯別字 和理由,詮釋它的心情

(社會說我們要保持雁形 我們顯然不具備 堅韌的甲冑,拍翅)

2015.12.25.

(一些桌椅於是展開了飛行, 它們有它們完整的形式 有它們唯一能夠完成的主題)

(我們用低調的括號表達 飛翔的隱憂:只要有了城市 作為憑藉,只要有了重複的必要 就可以在厚雲下憑藉天空飛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家宴 文於天 飯桌上,我們吃的是各自偏愛的東西 食物早就超越了語言 依次擺放,愈來愈脫離味道的本色 在孤獨的建築裏,我們坐著 吃一些冷碟、醃魚、漬物和豐富的葉綠素 燈光曬著所有這些保守的食物。 窗在遙遠的地方 從游筷的童年起,房子就已變成一列 時間的裝飾,如今晾著那年冬夜下 圍爐時分的風聲,從不吃西芹的我 舉起筷子,挑開它們 難嚼的根莖 那些遙遠的冬夜終於 在吃食之間淡去,風聲換成了咬嚼聲 父親說:「一張飯桌便已交代完 調味的歷史」當他複述抽象的祖父時 祖父和童話一樣扁平 父親搛起鹹酸菜,扁豆和薑絲 米粥是一樣的;弟弟的偏吃 和二十年前也是一樣的 他還在說藏在魚湯裏的鱗片 還在說那個下午水桶裏 默不作聲的塘 鯴 , 游進了輸水管 游進了倒映在水上的燈光; 母親的刀功也是一樣的 斜削和快切的節奏,剁茸的聲律 都花在時間的雕刻上 但已經趕不上來了 一餐簡便的飯 交代完一代人、兩父子幾兄弟、 父親母親、一隻貓的晚年生活、 一間逐漸騰空的房子──之間, 靜止的疏離感。坐在一起 我們早就有了共識,除了搛菜的方式 除了咀嚼的聲音,除了靜靜填充一些 沉默的胃口,便不再細究時間的枯萎 我們以筷子對談

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父親早已忘記 曾經一再提起我努力想像的祖父 年輕的祖父坐在席間 搛菜,抹煙斗,吮魚骨。 我想像他是一位穿官服的清朝人 有長辮子,但他不是。想像他有和父親一樣 多愁的側面,但他沒有,他便如此坐著 說很多陌生的語言,在飯桌上, 舉箸,敲煙斗,完成一場 家史的教育 但父親,早已是一個 永遠無法明白的意象 第二次,被我放在單調的行距上 生活縮成一桌無法統治的飯菜, 他坐在那裏,吃著鹹酸菜,醃物 蘸上辣醬吮多骨的魚,但吃不太多 愈來愈像住在清朝的祖輩 不斷修飾著命運與哀愁。 在偏僻的鄉村,他的父親以父權消滅了 後代成長的焦慮,在同樣的餐桌上 他一直在營運一場父權的盛宴 將我和弟弟們放在 焦慮的位置思考。是的,我們隔著 一張桌子用餐,穿過了廳堂 又回到廳堂,用了幾十年才長成 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子嗣 他的糖尿病、曲張的靜脈、 身體內孤獨的風暴,被他翻譯成 命該如此,我常常被翻譯成忤逆及負心、 遙遠或者充滿錯誤。 如果要告訴父親我已經飛越了童年 成為一個務實的人,更多的時候 是個浪漫主義者,能把抽象的天空 變成海浪,能照料一隻貓 愈見虛無的晚年,為牠多出來的地方添置傢俱 如你的晚年,像一桌習以為常的菜餚 我時時以西芹伴粥,時時遇上 童年的自己,但你卻仍然在為人生辨味


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 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 在各自的旅程中飛翔,我久已怯於向你證明 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 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怯懦。 關於理想,一些找不回來的價值 我從來不敢將它形容得 義正詞嚴,一些我無法完成的事 至今依然無法完成 像一部論述式電影始終無法完成的結尾 菜餚必先通過一個 繁複的過程,才能超越一具其他動物的身體 是一道菜,一門藝術和美學。 當母親把刀子放入家禽的咽喉 割出不連貫的聲音,再放入 魚腹的城府,彷彿那裏是個廣闊的城市 放入這些名為食物的家族 我第一次從不鏽鋼片中讀出 我們所知的童話,是一連串禁地。 圍爐夜裏,通過許多老舊的食忌 快速飛過語言的嵌縫、禁地 我們依然被禁止,依然享受這一場 味道散失的旅程 2015.7.25.

攝影:Natali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攝影:Natalie

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龍蜥 文於天 我做了龍蜥 會噴火 有夢想:妻妾成群 與世界相處一段日子 與父親去比利時 去另一座山結婚 我站在孤單的山上噴火 我吼叫 壓抑的動物就一一飛過大河 我做了龍蜥 他們的怪獸住在山上 他們去動物園上學 學歷史 學禮儀 夢想當醫生 當律師 使用儀器和公義 2011.6.19.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龍蜥的旅居生活 文於天 越過密集的山丘 在海邊的高速公路飛過 異鄉的高塔卡著異鄉的雲朵 稀疏零散的屋舍壓在 一片島嶼上,像錢幣上 壓著一片 微縮的山河 我學會穿越樓房與窄巷 逆著風,我是一尾不被憂傷啟蒙的龍 斜斜飛過吊橋和大河 用敏感的觸鬚試探 用舌頭,紋上鱗片似的語言 在高壓電塔上吐焰

去一座看不見的山幽遊 教義的牆壁 就像一條長長的鐵鏽 風吹過來,每一抹夜色都與戰爭有關 每一種失落都不會煉成肅斂的風景 在那個傷心的農場 我偷偷養了一隻游禽 我願意與牠一起去善妒的山峰遠遊 去那裏參與激烈的戰鬥,吼叫 打敗虛榮和傲慢 成為被理想收納的戰俘 成為他們豢養在圖書館的怪獸 2016.7.30.

懸於塔頂,我有邪惡的角 也有邪惡的翅膀 飛過印刷廠、伐木場 我吐出光的哀愁與吝嗇 以磨折分去一點夕陽中的鹽 在遊藝與迷宮之間晚餐 品嘗食物中的隱喻 你是怎麼知道的? 吃下敵人的心臟就像他們 也吃著刀具下修飾過的野菜 將食物分給光明 將怪獸交還故事中的堡壘 沿著食物漫遊 他們坐在一起 像恐怖分子一般閱讀一個頭顱 緩緩切下一顆 曾為世界躍動過的心 蘸在醬料上。我說, 他們的敵人永遠無法離開野菜的名色 我如是告訴那些鳥和那些動物 牠們渡河後 也將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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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atali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5


攝影:Nata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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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旅遊團(選一):歷史博物館 文於天 單聲道的耳機 有普通話,英語和日語 但只有一場戰爭 這是一間把憧憬和狐疑都寫成年輪的房子 立邦油漆的防水塗層上 論述著槍口的數目及 戰鬥機閃亮的鐵皮 滲漏的問題早已解決了 雨無法鏽蝕時代的晴空 戰機早就墜落在 我的夢境,我走進一號展室的遺址 我再走出那片遺址 從二號展室的仿製品上 繼續想像脫色物料下的污跡 未來的敵人似乎也在看 那些遺跡,我也在看 那些脫色物料,那些遺跡 點點滴滴 彷彿血液

遠處的監獄外 有陰沉的鐵雲,那片天空 曾經落下鐵 雲總是善變的,不是嗎?雲總是畫架上 虛飾的丹青,我便藉看雲之名 在博物館中重繪一片丹青 一片八大山人的丹青 一卷時代的掛軸 不遠處也有娛樂場和休閒中心 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和 受苦受難的菩薩、寺院 有故土的香味也有移民觀光旅遊團的廣告 從博物館出來 天黑了 敵人又撤退了 皇帝也休假了 2018

如何將一個標本還原為樹 將皇帝的葬儀還原為狂妄, 不也是這樣?皇帝的寢具、假牙 他的男性用品及圓框眼鏡 一一放在我眼前 我彷彿聞到了他的牙周病 我也從奸細的日記中 讀到文學的天地 從他晚年使用的輪椅上 找到指甲的刮痕 從來沒有比博物館更鄙視自己的時候了 他的傳記被書寫 他的監獄在虛偽之中 那是對懲罰的儀式 但還有甚麼新的運動,可以將他釋放? 還有甚麼孤獨的復辟令他登上 敵人的戰機,向著時代死命地轟炸 似是爆出一片末世的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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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篇之三 ‧ 渡之章(選一):青玉案 文於天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 就像你的名字 那淺淺的兩淮 分成了兩岸 山外的山上 樓上的樓閣 主流和支流 星火和灰燼 主戰派和反對黨 主流的煙花是甚麼花朵? 直教人看了又看 主流以外的闌珊也有 自己的淪陷麼? 將煙花作年華 將闌珊作化外 將主戰派作反對黨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 就像將故地作異國 將津渡作關防 那淺淺的兩淮 分成了約誓 城內的城府 島外的島嶼 是饗宴抑或藥劑 是耽溺抑或自沉 是制裁令抑或〈去國帖〉 主流是一道怎樣的河流? 直教人愈涉愈深 支流的河岸也有 自己的淪陷麼? 將寶馬作浮華 將飾詞作牆紙 將紀念會作嘉年華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 就像將尋索作瘦骨 將迷路作枯腸 那淺淺的兩淮 分成了兩筆 撇捺 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看完煙花後 天空仍那麼單調那麼失落 那麼像你的名字 一個棄字 戰機越過了某海峽 戰機墜於某海 戰機沉入到 主流之中化成了圓渾的鯨骨 看完煙花後 天空仍那麼虛浮那麼嶙峋 那麼像你的名字 一個疾字 想像,假設,向灰燼存敬意 為險惡點燈 勉為其難的事不止於此 就好像每年的慶典突然完結了 驀然回首 我們仍然生活於 煙花的深淵 我長期徘徊著巨大的圈子 不斷從抽象的天空越過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渡過 對立的天空 這樣就可以渡過 我們的涯際 2020.07.-2002.08.


攝影:Natali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9


攝影:梁山丹

8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霧室 洪曉嫻 季節並不等候:於是必須挑選一個房間 鏡子、瓷磚、白被單、無光 需要寒冷的室溫及肉身 培養水氣在地上累積 升起,先有了虛無然後才有結構與形態 你的手指未察覺變化而眼睛 而眼睛裏已經全都是光 即使彼此的臉都不曾細讀 但唯有黑才看見光如同在霧裏才看到光的模樣 你的眼從我臉上走過 粗糙有日光的痕跡 霧穿過傢具以及身體 如像日出 漸亮時 山巒間的蛇行 太陽一躍就暴曬天地 海開始有了藍光 與綠藻的搖搖 繞過我們但房間裏無日無窗 風從樓上傳來 杜鵑在潮濕中盛放而且迅速枯萎 腐敗之味引領迷路者 我們一手捕捉霧 在一室 在無可逃遁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1


幻樹 洪曉嫻 離開房子到達另一個房子 那些我們暫借過的逃逸 天花上的樹影幢幢,藤蔓纏枝 忽爾就記起許多年前一個粉紅色的夜 我和他人坐在倘大的玻璃 ⿂ 缸 前 熱帶的豔麗漂洋過海 等待拉開一重布簾 焦油與慾望的顏色 那時候的房間裏有幻樹 棕櫚樹的葉羽化裂分 拂過我們傷痕纍纍的肉身 我已經多久沒有給你寫信 修辭是生活裏的碗盆 水花在鋅盆裏濺起有時候像是 我們追趕過的星宿 窗外有樹 蔥青與松柏綠在風裏飄搖 我時常以為縹縹 黃昏時山 ⾕ 的 霧氣煙綠 我們從不曾停下來閱讀一棵白千層 銀白的樹皮刻寫歲月的告慰 路邊整齊的切口共同的傷患 枯枝在路邊像芒草萋萋 一歲一枯榮 但本來我們擁有更多時日 我懷疑是否真的有過無所事事的風 日光充盈 如果我在曾經的樹的陰影下 游離散漫並不知道終點 尋找一所合身的房子 把肉身鑲嵌在裏面 唯有在風路過的時候 在牆上默想樹梢的所指

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攝影:梁山丹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紀念日 洪曉嫻 立秋過後天空持續明亮 鈷藍的旗幟高高懸在大廈與大廈之間 月亮在白日裏轉動準備下一次的圓滿 關於忘卻的事 一個下午裏我們決定掏出日曆 寫下一年的紀念日 此後我們有許多需要寫下的日子 紀念生之疼痛 也紀念死 紀念一個沉沒江河的詩人 數千年後也紀念另一個飄洋深海的詩人 紀念一些人為了我們走進四面灰牆 紀念他們回來的日子 紀念陽光燦爛的月份 也紀念飛霜 紀念城裏一夜開滿一朵朵的花,在街上 紀念淚如雨下,也紀念告別 紀念的時候我們寫下一些字句 或者在路邊揀選一支野菊花 ⼜ 或 者甚麼也不做,如同每一個下午 在看見日曆時才想起今天的氣節,以及 那些紅字

在十月 那一個與我無關的日子 我只觀望那一面延綿的鈷藍旗 在一張煙紙上畫下一些星星 捲一支紙煙站在熙攘的街角 燃點、吸入,並且呼向天空成為雲朵 2017.09.29

但我們必需要寫下 並且記得這些日子的意義 時光在我們的頭上旋轉 在歌頌的花火裏我們至少可以 別過頭去,我們也可以拉起一幅白布 宣告拒絕不屬於我們的節日 我們至少可以有自己的曆法 有我們慶祝與哀悼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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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 —— 獻給圖伯特 洪曉嫻 並沒有一束普渡的光 聖殿是陰冷的一如所有的聖殿 神低眉垂目並不傾聽 並不傾聽但神在殿裏 有燈不滅然而幽暗 於是人練習喃喃 低頌 以缽的迴響 磨轉振動 一輪銀白的聲音 月亮接近塵世 在此處 雲躺在地上與裸禿的草原接連 眾生沉靜人臉如畫 有千年的風痕 鑿鑿如岩石的裂痕 山河與山河是女體的皺摺 生之盼望與疼痛相當 與死相當 有時以為在銀白的月球 荒涼連綿有人趕著牛羊走過 也靜得和風一樣 雪山與雪山是起伏的月岩 月滿的時候高原的海漲痛 光是過去的連水也是過去的 月將照耀 並不傾聽禱告與苦難 但晃晃記憶雪的顏色 皓白而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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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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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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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說遠方 —— 給飲江 洪曉嫻 滿街白煙流竄我們重新定義的街道 行囊裏匆匆打包愛人的眉目與嘆息 帶不走的都飄昇成美麗厚重的雲朵 再會吧,如果有遠方 要用甚麼去衡量距離 一把尺 一塊亞加力 ⼒ 膠 一條航道 一面高牆 一圈鐵絲網 一卷封鎖線 一片烤乾了的落葉 一場未來及乾透的大雨 一水天涯 天涯 你說 我們一定會橫渡海妖的歌聲 迷惑、洶湧與謊言 我們要在海上飄流 有些人會抵岸 但有更多的人在茫茫裏 繪畫那些波浪的模樣 離群者的夢境停留在此處 我們會譜寫自己的歌聲與號角 那些時間遺失的許諾 未來得及出口的表白 會在一個尋常的日子 天晴或者暴雨 連同你一起敲響我的家門 我會握著你的手 問候你獨自遇見的星光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空谷 —— 梧桐寨瀑布 洪曉嫻 後來我來了 滿懷心事地來到 密密麻麻的經文寫在風的迴蕩裏 植物在崖邊蛇行 辨認名字有時候比想像中困難 錯誤辨識的馬櫻丹 成簇的花朵並不保護也不殺戮 會結出不知疲倦的果子 漫開在路過者的腳下 我也曾經夢過一個女兒 在我空蕩的山谷裏爭奪 青磁色的潭水洗澈她的眼睛 一條青蛇探頭凝望 旋口復匿石縫 像一個面善的女神 戰爭在她出生以前悄然開始 我們是頑石,不知進退 自然以其殘暴之姿吞併與成長 那些樹的暗語,深植在泥土 尋找的路有時候尤其艱難 許多年以後我在同一個山谷裏養育我的女兒 遇見一隻迷路的流螢 冷翡綠的尾巴帶著 大山森林裏的密語 沿著河流來到我們的夜 夏至蟬鳴 水漲的時候我們將哺育 相同的痛與希望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梁山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攝影:周姍祐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春花落 呂永佳 一團濕氣把房子包圍 水點中彷彿有跌蕩的聲音 電視的廣播無休無止 父親躺在床上,那細微的退休氣息 你走過濕滑的走廊,小心翼翼 我看著大廈旁邊的小山,納入無邊的黑夜裏 於是沉默發芽,壁虎在過於潮濕的牆壁上滑落 然而讓我確切的告訴你 這並不是一種來自生活的無力感 早上五時的時候,很多小鳥在山間鳴唱 我知道一天的工作將要展開 你在大廳中做柔軟體操 我看著刮花了的皮鞋 急忙把歸家的鑰匙放在公事包裏 我們並不知道,有時候 一個空間,會逐漸劃分為二 我長大了,離開青衣島 我們各自回家 不過到處的走廊是相近的,拐彎,沉默 我們都會碰到那些用鐵閘隔開的陌生的房子 不過所有人都一樣,要面對自己的苦惱 最後我們像一顆石頭,被擱在沙發上 用急促的呼吸聲,訴說著平凡不過的瑣事 我和你回到自己的床上 看著天花上綽綽黑影組成的戲劇 聲音失去所指,潮濕的黑夜 浸滿了兩個相距千里的房間 一條廣大無盡的隧道,回音跌蕩,然後滑行 原來日子久了,日子會被剪碎 我們不及無法重組往事 像有很多很多的碎片 不過只要遠看,其實那是點點的光亮的繁星 你說 後來,我們學習閱讀肢體語言 晚飯間眉宇的笑意像春夜的月光 一周間幾小時的相聚讓我們重新起動 你逐漸放下心中的石頭 我卻不禁把石頭堆起來 你鎖起春天,在一片濕氣中 讓關節疼痛的聲音躲藏 我軟弱,總覺路上還是充滿霧氣 有時候彷彿在一夜之間 走廊上所有的門被白色吞沒 窗子上有不可抹掉的水氣

熱帶的濕熱的憂鬱 在濕度是百分之一百的時候 我終究害怕滑倒 記得嗎?小時候我曾經跑到家旁的小山裏 在樹木之間玩捉迷藏,跨過對面 我可以看到一片寧靜的海,和廣大的船塢 海上傳來船的汽笛聲 在公園建成之後,突然這裏再不像一個島 那時候,父親還穿著制服,在大廈間巡邏 你追趕著日光,我在天橋徐行 何時我們可以放下一切 一起聽聽大海的聲音? 那一收一放的潮汐 是來自那陰冷的月光的眼睛 神秘是船塢的白霧 終究埋下告別的伏筆 即使我們的眼眶堅定不移,不忍閉上 也不能否認,最大的陸地,也不過是浮動的島 當視網膜上生長的一層白翳 你的世界從此模糊起來 你把羽毛球拍收起 放在衣櫃頂部,那窄窄的夾縫裏 這是失散的序曲?世界搖動 真的嗎?我們在街道上偶然相遇 慢慢走近,你還能認出我嗎? 用聲音、氣味和血緣的感應 找到彼此的位置?我們可以 在一個不可知的未來世界再度相遇? 重新為生命劃下註釋,重新量度回憶? 時間是摺疊的藝術,在似有還無的痕跡間 時代慢慢換上它的襯衣,未來在不知不覺間完成 無論是逐漸軟化,或者要堅強起來 都得讓所有的顫動平伏 那散步的小徑上,一對彼此依存的影子 我看著你的背影,逐漸縮小 在黃燈之下,卻漸漸變大 春天在氤氳中隱沒,又在濕氣中發亮 青衣是我成長的地方 待我搬離這個小島 我才知道這裏的本名叫 春花落 20140318 201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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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送你透明雨衣 呂永佳 是甚麼讓我拼命建造 像鳥骨中空心的脆弱部分 我為何要報案 要告訴陌生人 屬於我的一條街道 永遠丟失 為何用鴿子的語言告訴他們 目光、語氣、神情、一席話 永遠被丟棄在空氣的最深處 只要站在最南的地方 燈塔照亮你和其他人 這是我執意的假定 我遺失了路燈的疼痛神經 碼頭旁邊溫軟的海浪泊岸 遺失歡笑的權利 遺失在沙上寫字然後抹去的本能 卻沒有人可以永遠避開惋惜 我明白誓要囚禁二月的雪 我明白我正在剝奪開花的時刻 攪碎相片裏的白雲 我明白是我自己 讓整個世界下著酸雨 2016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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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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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M 呂永佳 差一點他不可以求婚 不可以升上大學 不可以再和親人喝茶 不再有機會進入產房 差一點他不可以 和太太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 差一點他不可以唱情歌 不可以看到黑色與白色 差一點他看不到自己的房子 會有一盞別緻的燈 淡黃色的光照暖每一個夜晚 差一點他不再有機會 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 聽到他叫一聲:爸爸 請你拿著一個 5 元港幣 看看這 3cm 的距離 把它緊貼在你的胸前 你便會看到這道城市的傷痕 人人都有 201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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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帶 呂永佳 或許有這樣的一天 因為突然而冗長的鐘聲 想起車站以外的白雲片片 淺藍色是我的襯衣破舊而緊皺 我們騎在偷來的單車上 在月台上徐徐轉圈 凹陷的指示牌像扁了的笑臉 那天你因為我一個笑話而生氣 已經這麼多年了 這裏還會有麥田吹來的風嗎 或許你比我清楚知道在晴天才有陰影 沒法阻止時間流進月台和列車之間的罅隙 漸漸侵蝕路軌,斑駁的鐵鏽碎步遊走離開 並不是因為遠方而來的列車 帶來塵土,載走了我們的快樂 也不是憂傷而刻板的廣播壓向椅子邊沿 你和我曾經躺在這裏,很快樂地讀一首詩 或許我會想起一個少年 在車站後的樹林裏點起第一根菸 從寫一封辭不達意的信開始 他穿起一雙很糟的球鞋踏向草原 踏向凌亂的山坡,荒廢的空墳 天空還是藍色的,像那天 學習聆聽風吹向耳邊時訴說善忘的秘訣 坐在單車上飛馳,鬆開雙手 我們已不再為沿路風景後退而感到可惜 又想起你因為一個笑話而生氣 那天月台上誰掛起了這白色的衣裳 想起不合尺碼的衣服佔據了抽屜底部 並不是遲到的列車載走我們的快樂 殘舊的月台,外露的通訊電線垂下 看到鐵鏽像流出過於密集的信息 已經這麼多年了,天空還是藍色的 乘客還是灰色的 20060513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9


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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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孚夫婦 呂永佳 終於有一個這樣的夜晚 在俗色的被窩下,原諒彼此的贅肉 半夜喉嚨乾涸卻又不想轉身 雨水安靜在窗邊流過那為年月所磨蝕的防水膠 白蟻群隱伏在木地板下,還是陳舊的木書櫃裏? 只是晚上九時我們習慣選擇一起休息 不要緊,就請沉靜下去徐徐入睡 一種陌生默然蕩開,安穩在庸俗的綜藝節目和劇集之間潤飾時光 短評一兩則熱門的新聞同樣安全 ——他們不應這樣做,或者說:這個社會怎麼了? 事不關己的話語在兩個身軀間活躍起來 一次大手術重創對生活的熱誠,必須重整生活的節奏 其實你多希望可以除下這個男性面具 被你摟抱在你的懷中,然後你說 你老了,那些堅守社會價值的事情,就交給年輕人吧 而你就彷彿可以做回母親懷中的小男孩 家電的保養期過了很久,抽屜裏滿是賬單 視覺和聽覺都遲鈍了,然後是味覺 或許更應該原諒,雙人床上的失憶症 像你的眼睛裏,應該還可以看到風箏的影子? 野餐的格子布、汽水和零食 那些自製的三文治和菠蘿香腸呢? 那一天,你試圖找回那一段歲月 卻帶上水果和紅酒蒸發的竟是與年份背道而馳的香醇 你知道你更不應責怪聖誕樹、生日咭,和第一頓 一起吃的兩餸一湯家常便飯 本應被忘掉的下糖太多的咕嚕肉 本應在無數過微風吹拂的晚上 在散步的小徑不再觸到對方的手汗 假日的早上,簡單的點心,一壺普洱 你看著財經新聞的數字滑動,像久遠的古老文字 你輕輕吐出一塊普洱茶葉,看到對方的倦顏 原來我們一起老了,有時頭顱太重太想昏昏入睡 有時卻想:不如像小時候一樣 拉著一個卡通氫氣球,用沒有關節痛的雙腳 失控地一直跑、一直跑?

你發現她不再喜歡紅玫瑰 今天的青紅蘿蔔湯火喉愈見精純 你閉上眼睛,感受一股暖流和味道從食道滑落然後 消隱 很多年前一個噩夢:我們像毫不相識的陌生人相遇 然後像患上失語症無論用多猛的力度 都無法吐出彼此的名字。你醒過來輕輕抱著她 她微微一顫,沒有掙脫,像一個堅實的誓言 窗邊的縫隙瀉下的白月光逐漸氧化 是甚麼令你們再無法在夢裏發現對方的蹤影 半夜醒來你坐在床邊只聽到的鼾聲安然綿長 你靜靜用乾皺的腳掌拍齊床邊凌亂的拖鞋 窗子側映瘦癯的臉和身後一個模糊的橫躺身影 喝下半杯白開水,像要喝下碎裂的生活碎片 它再無法刺痛你的喉嚨 卻把你的身體蕩開成幾片逐漸分離的 陸地板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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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誌 呂永佳 我閉上眼睛,彷彿聽見城市的囈語: 多年後,多溫熱的枕頭都會變成起角的冰塊 從前,我會問:就是你麼? 窗外的微風,吹過床單的皺摺 單純的白色上市聲響起 我閉上眼,彷彿可以看著天空 靜靜由黑色轉成藍色。 窗台上,有兩隻同款的杯子 綠色的盆栽慢慢生長,養著黑暗和光 牆上的玻璃畫框,映照窗外的白雲片片 我們彷彿只要踏上去,房子便會起飛 彷彿從未曾相信,早晨的鐘聲 會把我們壓回去 這些事,我們總會遇到 像城市裏矗立倒轉的指示牌 像紅燈的時候,我們不看兩邊 以為可以穿過利箭般的車群 衝過彼岸 你說明天會下雨了,當天空是紅色的時候 我說郵筒也是紅色的,那兒有信 我們都看著那遠方紅色的燈 像看見一本厚厚的算命書裏 首頁的紅紙。 我們沉靜不語的時候 牆壁便浮出半透明的話來 那是一朵一朵的浮花 在黑夜裏慢慢飄移 在這水築的城市裏 不曾破碎,只會擱淺 後來,我開始察覺夜晚的長度 於是擦亮所有火柴把房子圍住 風在外面吹,雨打在窗前化成窗簾 後來,房子裏貼滿了生活的紙條 我們靜靜看著又緩又急的秒針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攪動著眼前漸涼的、已喝不下的咖啡 後來,我哽下了所有想說的語句 穿回自己半舊的衣服;後來 沒有後來 像哽下失重的鉛塊,踏上鋪滿了塵的路 車站的廣播垂下,電線因暴風而折斷 眼前行人如梭,臉目模糊得像一團灰濕的紙 這些呢,都彷彿與我無關 我靜靜看著天空,只是很想再聽一次你的聲音 下一秒,雨聲是刀片 再來的風聲 便是血 車站沒有光,我便問光應從何而來 城市沒有幽靈,我便在馬路與大廈之間 不顧一切地找尋那 幽靈繫在我們彼此身體上的線 我們拐彎、失衡,然後跌倒 我執著地問:為甚麼到處都是枯乾了的窗口 為甚麼它總是吐出死去的枝椏 語言像遺體般冰冷,文字 像死去多時;表情 像僵硬而善良的面具 深深地陷入皮膚裏面 把自己當成植物,分成兩截 一截渴求陽光和水 另一截交給泥土 交給空白和隱喻 那時我或許會仰望天空 —— 那像鋪上一層淺藍色玻璃的天空 背後有一張若隱若現的臉龐 閃著黑色的水般的眼睛 我不再問了。它知道 我已知道我所知道的,都是外緣


夏天靜靜在窗外飛 無人穿的鞋子,靜靜向暗處走 有一天,我先走出你的門口 有一天,我會重新拿起彎了的門匙 不顧一切地,尋找不曾存在的門鎖 你聽見嗎?城市是一個深深的水洞 —— 你的眼窩,我的耳孔 今年冬天,我把一切穩穩的裝在窗子裏 讓它變成我窗外的天空,讓它成為 你眼中風景裏的一點 細微的深藍色 此詩獲 2008 年度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冠軍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總第 67 期

2022 年 10 月

Issue 67

October 2022

詩刊

總第 期

67

October 2022

二 〇 二 二 年 十 月 “Memories of Lost Pain” (18cm by 24cm, acrylic) © Unmi BACK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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