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總第 70 期
詩刊
總第 期
70
February 2022
二 〇 二 三 年 四 月
Steven Schroeder, tierra amarilla (2021). Watercolor on paper, 20 x 14 in. Reproduced with permission of the artist (stevenschroeder.org)
Issue 70
2023 年 4 月 April 2023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總第 70 期
詩刊
總第 期
70
February 2022
二 〇 二 三 年 四 月
Steven Schroeder, tierra amarilla (2021). Watercolor on paper, 20 x 14 in. Reproduced with permission of the artist (stevenschroeder.org)
Issue 70
2023 年 4 月 April 2023
卷首語
歧路上的選擇
文鄭政恆
今
期《聲韻詩刊》中,「北島評論專題」收錄 了陳東東〈今天派北島〉與唐小兵〈視覺轉 向、朦朧詩與新時期的想象域:重讀北島的〈回 答〉〉兩篇文章。回頭看去年 10 月第 67 期《聲韻 詩刊》的「北島《歧路行》評論特輯」,再回到手 上這一期,彷彿是走進時光隧道,穿越到從前。 〈今天派北島〉一文相當長,我直接跳到與 《歧路行》相關部分,即最後的第 12 節。陳東東 指《歧路行》「像沒有按正常順序播放的連續劇」, 又彷彿是紀錄片,進而是紀實風格的「獨立電影」, 這都是理解《歧路行》的方法。事實上,我們不難 了解《歧路行》的內容,北島的散文提供了許多線 索,拙文〈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北島《歧路行》 章回評〉也有一些分析。《歧路行》的整體結構安 排,相當值得探究,似乎這首加上序曲,一共有 三十五章的長詩,本身就是北島個人記憶的歧路, 讀者走入歧路分岔的詩章文字,自行重組不同的情 節,面對歧異的可能。 《歧路行》的第 34 章,北島寫道: 香港不是我旅程的終點 在語言的激流中 審查官用筆勾掉新的現實 我被香港收留 填海蓋樓 前往天堂的火車站 2007 年開始,北島搬到香港定居,舉辦了七 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也完成了回顧人生際遇 的長詩《歧路行》。
翻閱今期《聲韻詩刊》,王良和的〈在師大夜 市懷周老師〉帶來另一種感受,詩中的敘事和抒情 互濟,當下與過去交疊,詩中提到的「二毛人」, 令我想到東坡詩〈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夢遠,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吹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當時(1094 年)蘇東坡從河北定州貶往廣東 英州(英德),再貶惠州,路途遙遠,困難重重。 詩題的惶恐灘又名黃公灘,是十八灘之一。二毛是 指黑髮白髮二毛夾雜,孤臣東坡已步入老年。東坡 貶到廣東,七千里外是約數,意指路長。 八百多年後,不少老一輩香港人經過漫漫長 路,來到廣東,再抵達這個憂鬱之島。 從〈在師大夜市懷周老師〉可知,王良和沒有 離開香港,前赴台灣升讀大學,他留在這裏。王良 和的選擇,帶來日後的人生,不同的抉擇,千差萬 別,而我跟隨王良和老師學習文學和寫詩,也可能 是這個選擇之後,其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在香港和台灣的歧路上,王良和前往這個方 向: 一位良師引領我游向這島嶼 而我,最終選擇留在生根的小島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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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U
ISSN 2308-2216 ISSUE 70
出版
PUBLISHER
April 2023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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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MMY HO LAI-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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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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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0 期
2023 年 4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CURATORS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楊喜盈
JOYCE HEE YING YEUNG
顧問
ADVISORY BOARD
陳國球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HK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北島評論專題
卷首語 1
49
歧路上的選擇 文
文
鄭政恆 78
專欄 詩匠譯苑 5
龐德《詩章》三 譯
唐小兵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澳洲】萊斯.馬雷(Les Murray)詩五首 譯
宋子江
專欄 讀音 13
無題
14
立夏 —— 給亮
17
陳東東
視覺轉向、朦朧詩與新時期的想象域 重讀北島的〈回答〉 文
宋子江
譯介天地 6
今天派北島
行歇如雨
18
成煙
21
輪迴
22
空氣自由 —— 給 K 詩
黃鈺螢
25
白皮書
26
頂層秩序
29
第四公民
30
不歸
33
葬禮
34
很爛很爛 詩
37
霧臨
38
囈語
41
悟空
42
陳暉健
影像
影像
周姍祐
梁山丹
88
Tammy Lai-Ming Ho / Unearned Visibility
89
Shirley Geok-lin Lim / On living near an airport
89
Shirley Geok-lin Lim / Hitting the ground running
89
Sam Lang / the neighbour above sings
89
Joshua Ip / Figure of Speech
90
Joshua Ip / cheong chin nam
91
Joshua Ip / Reclamation
91
PCardinal / Ham and Cheese Toast
92
Sushma Joshi / Kathmandu Will Be A Beautiful City Full Of Parking Lots
93
Carol D’Souza / Mise en scène
94
Hongwei / Christmas in Beeston
95
Hongwei / Beeston Beeman
95
Leanne Dunic / Construction
96
Leanne Dunic / From a Bungalow in Pasadena
96
Ming Di / My Neighbor She Was
96
Ming Di / Sandouping, Soon To Be
97
Elmer Omar Pizo / In the Fields of Mud
100
Anca Vlasopolos / Life Changes on Bay Street
101
Anca Vlasopolos / De Gustibus
在酒面前
101
Miroslav Kirin, trans. MK / Miroslav
45
對照記
101
Miroslav Kirin, trans. MK / A Kiss
46
夜話
102
Nikki Manzano Cabugao / Brgy. Overseas
102
Victoria Dialogo Cuevas / to a place within the new city
103
Victoria Dialogo Cuevas / how to grow up
104
Mei Kwan Ng / The Cicada
105
Wendelin Law / Whatever that Works in Fleeting Fire
106
Dennis Haskell / At Maylands, the Crossing
詩
嚴瀚欽
影像
余加希
第五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專輯
114
彭依仁/回家的路
114
彭依仁/簷蛇
115
蓬蒿/冬季前最後一場暴雨
115
李蕙蘭/荼蘼
亞軍:回南天、蚊子(或戰機)
115
水先/馴服
詩
陳朗婷
115
水先/雨
季軍:沙發│牀
116
施勁超/花臉貓
116
易暘/不屬於這裏的
116
李毓寒/大雨
117
周漢輝/聽浪
117
張敬杰/野草莓
優異獎:卜中 ‧ 戈尸
117
王良和/在師大夜市懷周老師
詩
118
阿 Vi(台灣)/微型龍捲風
編 107
109
詩 111
113
勞緯洛
鄭淑榕
優異獎:你們都過於蒼白無法飛翔 詩
112
鄒芷茵
冠軍:係呢,我在橋上看風景 詩
108
創作時空
劉靖詩
王景蓉
優異獎:皮屑 詩
鄧蔚藍
118
梁匡哲/暈船者
118
邱嘉榮/偶然
119
夕下/象形文字
119
蕭小娜/午後一瞬
119
任弘毅/如履薄冰
119
周丹楓/柏拉圖的貓
120
莊元生/長跑思考哲學
120
孔銘隆/隔離
120
孔銘隆/蜜果
121
王兆基/回聲
122
周柏燊/懸崖之間的鋼刀
122
周柏燊/入夜
122
劉旭鈞(台灣)/關於潰散
123
劉安廉/法絲
123
律銘/舞河
123
Fake Ketchup /下崗,就像下了一場雨
124
田寺/普羅米修斯之罪
124
葉英傑/流
125
齊琬/看九龍城沿街風景
126
恭子汶/割禮
126
劉梓煬/寒風散去
127
風葉/流逝之事
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三 譯
宋子江
我坐在杜戈納海關的梯級上 因為乘不起貢多拉船,那一年, 那裏沒有「那些女孩」,只有一張臉, 二十步外一家黃金樹皮划船俱樂部,吼叫「接著」, 光掠棱錯,那一年,在莫羅西尼宮, 孔雀在珂蕾冥后宮裏,那裏或曾有 神靈揚浮蒼穹, 圖斯卡納光芒四射的天神,露水以前撒下 光,第一縷光,永恆露水以前落下 半羊人潘神,橡樹落下寧芙德呂婭德斯, 蘋果樹落下寧芙莫莉亞德斯, 一切林葉佈滿了聲音, 一林絮語,雲朵躬身湖上, 雲上三兩天神, 水上杏白泳者, 銀亮的水為上翹的乳頭抹上釉光, 正如波吉奧所言 綠松石裏綠色脈絡, 或者,雪松樹下的灰沉階梯向上引路
熙德,來自比瓦爾, 沒有一隻隼鷹留在他的淒枝上, 沒有一件衣服掛在他的殘架上, 把輜重賣給放債人拉齊爾和維達斯, 把一大箱子砂騙讓典當商, 他才夠錢付給雇傭兵 突圍殺向瓦倫西亞 伊戈內斯.達.卡斯特洛被殺,一面牆 在這裏剝落,也在這裏矗立 殘垣敗壁,石塊剝落顏料, 或石灰屑,曼特尼亞曾在此牆上油畫 絲綢碎屑 ——「不倚希望,不賴恐懼」
熙德騎馬到布爾戈斯, 兩座塔樓之間的城門打滿了圓釘, 矛柄叩門,小孩應接, 九歲小的小女孩, 從塔樓之間城門頂上的小畫廊, 聲若銀鈴地讀出令狀: 對魯伊.迪亞茲,不得交談,不得餵食,不得施援 違令者矛尖錐心 挑去雙目,沒收財產。 「這,熙德,這是印章 大印章和令狀。」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譯介天地
【澳洲】萊斯.馬雷(Les Murray)詩五首 譯宋子江
焚燒的卡車 —— 紀念瑪格麗特.威爾頓女士
戰鬥機清晨來襲: 從海面到陸地,潛行低飛, 掀翻一片一片又一片沙堤 驟然飛過,震落的廚具 仍在空中打轉 它早已無影無蹤。
該待在哪裏,該做的祈禱,我們都知道 我們緊抓著門廊的扶手和窗台, 咬緊牙祈求焚燒的卡車停下或前行 消失或碰撞⋯ ⋯ 總 之讓我們得到解脫。 然而我們看到在街上晃蕩的野孩子 追著它跑。
從海面飛到陸地,撒下 一列滾燙的炮彈殼如海浪刮過屋頂。 窗格啐出玻璃,一輛卡車突然著了火, 司機跳車逃生,卡車卻繼續前行, 火越燒越大,蹣跚擦過向街的家門, 一再趨近⋯ ⋯
一邊奔跑,一邊歡呼,追著焚燒的卡車, 風擋玻璃正在熔化,火焰如一隻大猩猩 拆毀牢籠般的車框。卡車依然故我 走上電車線上,掠過教堂,仍舊前行 經過最後一個亮著的窗戶,帶著它的門徒 從世界上消失。
以小鎮的經驗,跟據世間 一切常理,卡車都終將停下, 撞到某座房子,或純粹地焚燒 直至分崩離析。就連整個車體 和零部件都被熱力吞噬了, 可是卡車仍未停下。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車過鋸木小鎮 1.
3.
在高地清涼的村莊 不緊不慢地駕著車 駛出雲霧 駛落斜坡 駛入遙遠的山谷,車窗掰開樹林, 搖搖晃晃,一張一瞥,正午陽光堵塞 並蜷伏在林中空地…… 然後就遇到了鋸木小鎮, 木板砌起的群落 或許還開著一家小店, 或許還有一條橋 和一條生氣勃勃的卵石小溪。
車子繼續駛過小鎮, 雲霧打濕了擋泥板。 房子磨蝕了門廊的羞澀, 女人整天在掛著日曆的廚房裏 聽著路上的車聲, 在樹林裏失蹤的孩子, 從工場傳來叫喊和腳步聲 —— 甚麼也沒有發生。
2. 鋸木工場有鐵皮屋頂,卻沒有牆: 駛過時看到工廠裏瘦削的男人在埋頭苦幹, 絞盤急速旋轉, 黯淡而錚亮的鋸刀挺進 手推車載著的樹幹 直到它散落 在亂堆著的擋風板和板條上。 有人看到你駕車路過: 你停車向他們問路, 高個子年輕人把頭別了過去 —— 還是穿著藍色汗衫 年紀稍長的人走出來輕聲為你指路。 每一座工場旁邊都有一堆廢料 流出涓涓的木粉和鋸屑。
心不在焉地聽著收音機 播放外來的歌曲 有時候,女人在清掃門梯 少婦在鐵缸前取水 拿著鐵桶,轉身 仰慕地望往群山 辨認城市。 4. 日暮別樣安靜。樹林 處處。 夜幕降臨,屋子面面相覷: 這裏一盞窗燈的熄滅也有其意義。 你加速駛過高地, 車燈穿過鋸木小鎮 消失到樹林裏,在遠山咆哮 夏夜 地蟋蟀歌唱又停歇 冬夜,錫皮屋頂被雨打得哀怨, 雨水管被風打磨得酸痛,水使其興奮。 男人喝完茶後在爐邊閒坐 妻子在閒聊,手指搓著 一根熄滅的火柴, 思考著未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正午伐木工 斧落,回聲,沉寂。正午的沉寂。 兩英里外,便是二十世紀: 車子走在瀝青路上,電線拱伏在農場上。 我手中的大斧砍入靜止。
斧落,回聲,沉寂。非人的沉寂 石頭在炎熱中爆裂。光芒穿過靜止的枝頭 蟄刺眼睛。用手帕拭揉汗濕的眼眉 又繼續砍著沉寂。斧落,回聲。
斧落,回聲,沉寂。停下來,捲起煙草, 折一支香煙,舔一下煙身。一切皆是靜止。 倚著大斧。微香的樹葉,如一朵雲 懸在頭上,一動不動,被天空刺得千瘡百孔。
巨大的船桅在咕噥,船艙內的木榫 在咯吱作響,不斷裂開,不斷增加, 高處樹枝的重量噓噓外翻,開始 碎裂,倒下,龐然躺下。
我記得這裏一百年來的一切: 燭焰,靜夜,冰霜,牛鈴, 馬車車輪的沉默,在耳中休止, 紅毛牛群第一次遊散群巒
短枝亂飛,葉子吁吁又平息。被砍的樹身 滑出自己的樹樁,順著自己的影子垂下。 樹砍光了。沉寂仍在 從未離開。我又彎下切割砍樹枝。
先祖和第一代孩子們曾棲居於此, 孩子們老去時還操著蘇格蘭口音, 卻從未見過他們所歌唱的蘇格蘭高地。 一百年。站在這裏沉默地抽煙。
斧落,回聲,沉寂。要再過幾個世紀 才能在這個國家真正找到家的感覺, 然而,總有一些人,每一代人中, 總有一些人能夠活在沉寂的當下。
一百年來,砍伐樹林,劈鋸木材, 一百年來,伐木工,樹皮工,柵欄匠 還有廚房裏的女人在鐵灶上舞鍋舉火 一年到頭,給兒子哼古老的歌謠
一些我認識的人還有著溫軟而寬闊的手掌, 離開了人煙疏落之地,他們便活不下去, 一些我見過的人在城裏感到茫然和羞怯, 由沉寂打造的你默默地、吃力地穿過煩喧
使沉寂更具人性,更為人所知 不比丘陵間冒起的農場更遙遠 那時多少人被這種沉寂逼到瘋狂? 他們要是走進墳墓還是逃進城裏?
走過火車站,在塵土飛揚的大堂裏 抬頭望穿車流,夢想旅行,夢想 在高地上的車站下車,找回腳踩 乾草的聲音,找回樹的沉寂。
萬物無言。大斧砍進赤桉樹 切痕面面相覷,擠出珍珠般的 樹汁。一會兒,大斧又砍了幾下, 樹變得憂心,顫抖,搖動樹冠
斧落,回聲,沉寂。夢想沉寂。 雖然我走向城市,卻永遠 在回歸鄉野,走過及膝蕨草, 離開這個屬於大都會的世紀,
慢慢傾斜,越來越快地,龐然地 崩潰,倒在兩根樹樁之間。 先祖的醉酒、黑奴之怒、無言 讓我知道接踵而來的便是沉寂。
懷想先祖,伐木工,奶牛工,馴馬工, 沉寂為他們蓋棺,埋葬他們的鬍鬚和夢想, 不捨抑或神往,絕望抑或耐心, 累積成人類在沉寂中打破的缺口
樹倒下後,沉寂再度降臨 震昏、刺激我們,陶醉、擊倒我們, 有人覺得是挑釁,有人覺得 如同在此等待不可想象之。
把生命打造成傳說的基石 —— 人需要傳說,不然便會在陌生中死去 —— 一個接著一個,死法各異, 認命抑或痛苦,從沉寂到偉大的沉寂。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斧落,回聲,沉寂。正午的沉寂。 雖然背向山巒,走向城市的 蜚語和陸離,為了每次數月或數年 在二十世紀中找到的歸屬感, 城市不太能容納我。我永遠在 回歸鄉野,在上行的火車上凝望 倚出車窗,眺望遙遠的山脊 看樹與樹之間的天空,細聽 隆隆鐵軌發出的回音和沉寂。 我擔起大斧,穿過沉寂,回家。
米切爾一家 我看著這一幕:兩個男人坐在一根木桿上 他們挖了一個坑,晚飯後再將其立起 我想是為了鋪電路。梅子罐頭裏的水燒開了。 金合歡花的午蔭下,蜜蜂嗡嗡, 總也不散的白霧裏的荊棘樹在開花。 他們從手柄泡沫箱裏取出肉扒三文治 大快朵頤。一個偷聽到另一個說: 「那年大旱。是啊。像在公路上耕地。」 若你問第一個,他會說:「我是米切爾家的。」 而第二個則會瞟你一眼,握著枯葉 抬頭仰望,帶著悲傷和微微的趣意, 他說:「我是米切爾家的。」其中一個過去很有錢 但從未脫下那頂染滿油污的氈帽。他們所說的一切 幾乎都是套話。有時,他們眼裏只有一條大道。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一抹絕對平凡的彩虹 消息傳遍瑞賓斯咖啡廳, 流言傳遍洛倫茲尼餐廳, 塔塔索爾賭場裏,人們不再盯著密佈記數紙, 股票交易市場裏,報價人忘掉了手中的粉筆, 人們口袋裏揣著麵包,走出希臘俱樂部: 一個男人在馬田廣場哭泣。沒有人能阻止。 喬治街的車流塞了半英里 動靜消歇。人群嘈雜焦躁 更多人趕過來。很多人在後街奔走 幾分鐘以前還是繁忙的主街。指著他: 有個男人在哭泣。沒有人能阻止。 我們圍著這個男人,沒人走上前去 他只是在哭,毫無掩飾地哭,哭得 不像孩子,不像陣風,像男人 沒有罵街,沒有捶胸,也沒有 嚎泣 —— 他的哭聲裏有種尊嚴 使我們騰出空間,圍成空洞的圓 正午的陽光下,五角星形的悲傷, 穿著工作服的人想把他拉走 在人群中看著他,詫異自己打從心底 如此渴望眼淚,就像孩子渴望彩虹 有人會說,數年後,他會頂著光暈 身上會有種力量。這是子虛烏有罷了。 有人會說,人們都驚呆了,原本可以把他拉走的 但當時都不在場。最勇猛的男子漢, 最有耐力的人,最機智的滑頭 都默默地顫抖,倍受煎熬 如一場意外而肅靜的審判。有人在大堂尖叫 誤以為自己很快樂。只有年紀最小的孩子 例如那些在天堂俯視的孩子,會來到他身邊 和小狗和風塵僕僕的鴿子坐在他腳邊。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荒唐」,我身邊的男人說完便用手 捂住嘴,吐字如嘔吐 —— 我看到一個女人,身光頸靚,伸手揮向 哭泣的男人,接受了哭泣的禮物; 許多追隨者也接受了這份禮物 許多人哭泣,只為純粹地接受;更多人 拒絕哭泣,只是害怕全盤地接受, 但哭泣的人,像大地一樣無慾無求, 哭泣的人沒理我們,只是繼續哭泣 扭曲的臉,平凡的身體,滿身哭泣 沒有言語,只有悲痛;沒有訊息,只有悲傷, 像大地一樣堅硬純粹,像大海一樣呈現 —— 他停下來了,徑直從人群中離開 用一個人哭過的尊嚴,抹了抹臉。 閃開他的追隨者,匆忙走進比特街。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攝影:周姍祐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無題 黃鈺螢 青白色的蜘蛛爬過我的頸 愛人 我想你 在床單上牠紛沓而言 說著我不懂的猶豫 要不要 也來一次 好不好 也和你 愛人 我想喝 一點你 最色情的話 我渴望 親密 照片中有我們的影 請繼續穿著白色背心 呼在我口腔裏面
抽煙
25.10.2018 15.08.2019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立夏 —— 給亮 黃鈺螢 立夏的黃昏還是熱 汗凝在你鬚尖 髮就貼著頸項 一眨眼有鹽花盛開 在掌心蔓延 你說一天 和兩天之間 (心) 好像 多了 無限皺褶 彷彿易碎 彷彿看到 自己原來如此 難以純粹 肉身不惑 你說你知道自己容易沉溺快樂所以 因為快樂你決定收起自己的 溫柔 你說你 喜歡 赤裸 但(明明)肉身 就是 我們 我說我都知道 但立夏是萬物都要在太陽底下 光亮 都知道本性是 某種感受確切的 溫度 (肉身 就是 我們) 我說脆弱 呼吸對望 我知道 你能夠承受袒裎 或至少願意 好奇 去觸碰所有 包括空洞 (一如我執)
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為此我想吻你的骨 想和你 交疊 我想 用力往 內 擁抱 張開 包裹 消融 肌膚之間 感受生 的 / 而自由 (我想 我們) 凝視深淵 一如情人 一如時間 婆娑 終有 趨近透明的眼眸 我想 從你臍眼 喝著生命 我想知道你知道 我想和你 想一直 一直 一直 完全 我想 你 (彷彿有樹 彷彿星辰 彷彿看到一切的一切) 為此 我可以用上所有親密 所有 肉身 05.05.2021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攝影:周姍祐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行歇如雨 黃鈺螢 歇
或
其實謀殺往往在最不經意的時候/ 在這個房間/或那個房間/ 這張/或那張床上/椅上/ 或在/那幅牆上/ 像一隻等待被殺死的昆蟲/自覺但無力/ 因為其實都不要緊/ 在一個人的地方/在一群人的地方/ 你也一樣會/孤獨地/流逝/ 喉嚨裏的呼喊/一聲/還給一聲/ 還給/早已蒸發掉了的呼吸/ 黏附在口腔內側/像長了青苔/或黴菌/ 在我體內/揮之不去的/ 是那種始終不能明白/ 被特意剪裁的衣服包裹至呼吸困難的感覺/ 是咽在胸口和胃之間/一隻掌心位置的/ 痛楚/你甚至不能明白那重量/ 是從何而來/但那/不知名的仇恨/ 卻把你確切地/囚禁在/自己的皮膚裏/ 至於他為甚麼要進入/我/則無從稽考/ 我甚至不能試圖去了解/ 除了那/留在我體內的/瘋狂的因子/ 而我也自然/ 因此而步向瘋狂
有人要拿走你的腎臟/ 有人要/拿走我的內在/ 或子宮/ 但我們都無力抵抗/ 因為最後/或許都無法完全/ 成功/和失敗/ 漸漸圓滑了的山和石/ 和平坦無力的小波紋/ 滑過/你微微隆起的小腹/ 但孩子/在我體內/ 沒有流出來/ 28.07.2013
蛇 看到蛇身扭動的花紋/ 有一種天人永隔的心虛/ 雨落下/話靜了/ 在於卵子決定擺脫你/而你/決定擺脫我/ 而我/在尋求各自的解脫和超越/ 一些自己/和更多的你/ 匍匐蛇行/蜿然流過是血/你的/ 黑色的蛇/在我體內/由耳朵/偷溜進來的/ 蛇/ 又本是何等的漂亮/復而引人入勝/ 而其實我又是多麼的污穢/因為你的誣蔑/ 所以我死去/ 或永遠只能來回/在生死之間/ 17.07.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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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煙 黃鈺螢 渺渺如潮水消退 我沒有內在 沒有未來 當下 如一撮沙 執著永恆而不肯道別 月光下沒有你的影 寒夜短暫而難過 渡船沒有回航 直至隱沒 有甚麼在兩岸哀鳴 悼念失去了的詩 耳珠來不及抓住你的靈 就已蒸發不見 在蟬吟不止的晚上 我沒有內在 沒有當下 沒有將來 沒有將來 沒有當下 我沒有內在 在蟬吟不止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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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已蒸發不見 耳珠來不及抓住你的靈 悼念失去了的詩 有甚麼在兩岸哀鳴 直至隱沒 渡船沒有回航 寒夜短暫而難過 月光下沒有你的影 執著永恆而不肯道別 當下 如一撮沙 沒有未來 我沒有內在 渺渺如潮水消退 22.04.2014
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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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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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 黃鈺螢 切割,如歲月的石頭 我們的頭上沒有花 沒有月光 等著世人成雙 然後殞滅 我們喝醉 說不必要的話 煙灰向著面前川流的人撒下 有一些細細碎碎的 他們事前沒有告訴你 只能,摸黑讓你在路上 跌撞 找,你要找的空隙 但總不如想象中 地圖能比畫出的好看 島上有煙 霞霧中你呼喊我的名 是聲音叫樹上的葉掉落 一顆顆黃色的孩子 看星星、月亮和 光,沒了裂縫 你替我 靜靜地數算餘下的號碼 四百 二十五 一 19.05.2014 旺角 01.08.2014 貝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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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自由 —— 給 K 黃鈺螢 我們那天奔跑 那晚 黑雪落在我們的夢中我們 手牽著手 走在最是無人的路上 月光輕盈 遲暮的海島迎來了黑壓壓的鳥群 塔上六隻渡鴉 如孩童茹毛飲血 慣性高聲啼哭 在君王耳邊說著硝煙和斷頭台的故事 路上無樹但影婆娑 熱風中飄著淡淡的香氣 你懷疑有人想哭了 我問你 琉璃牆上是否高掛沾有毛髮的話語 權力又以甚麼方式前進 欄柵冰冷我問你關於花朵鮮豔 你不言語裸足在瓷笛吹著頭髮的時候起舞 雀斑被曬成深紅色 我們手牽著手 掌心軟軟的不再知道日出 看見甚麼我們流著淚躲到洞穴裏 在意外中人類遺失廣場 無從認領 國境不惑 唯有風是自由的 日光下有獸進逼 我們圍著火 手中握著遠古的獅首人 長毛象的牙斑駁一如 時空生命 24.06.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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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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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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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皮書 陳暉健 我要佢找數 他說要用火星的灰燼償還 我哋邊一個嚟自火星? 他拿出白皮書 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係咪記低晒差我幾錢? 他搖頭 裏頭只畫著一條 河水與井水 我揸起中指 佢搶先講 屌你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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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層秩序 陳暉健 他不在房子內 可能已經不辨東西南北 再多的辯護都將被推向消耗 牠們太多 就會派生名牌 與圍欄 把我們當作豬玀餵食 不適應氣候 他所在的精神病院 只有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人 每天工作就是調整舌頭的邊界 或用指甲銼銼平灰甲 套上帽子及制服 看看自己有那一點 衣不稱身 提醒自己兩文三語一定要堅持 只對雕像膜拜 不是一次合宜的探望 他不在 被反綁到床下 陽光在床單蒸騰 天空的排泄物 塵埃直入他的食道 他不信佛 不持有任何信念 這是跪著的年代 沒有事情一定政治正確 他們只是永不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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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一句。可能就幻滅 但證詞不一定連貫 對象也不一定 是兇手 越誠實的人越被視作 一個飯桶 這兒沒有馬丁路德金 (他們說不怕,有大量正義的沉默) 這兒沒有哲古華拉 (他們說不怕,有大量守法的道德)
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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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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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公民 陳暉健 情況就像 你我再沒有專屬的溝通模式 別人聽到我們耳語 可以肆意偷竊鏡子 情況就像 我用選票允許你進來 而你統治了屋子 無時無刻我都必須打開房門 回答問題 撫平疑惑 創造更多能取悅你的 家貓在代碼上行走 情況就像 你深諳牠們會偶爾嗔怒 到處遊竄 選擇自覺安全的暗角 逃避追蹤 事實是 糧食和水都放在眼睛砌成的大廳 每一次飢餓 都要用一次凝視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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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 陳暉健 係一個歷史定係經濟問題 我有幾鍾意你 大概自 1997 年開始 記得嗰日大雨 金髮碧眼嘅妹妹係咁喊 我喺電視機面前手忙腳亂 聽講大家都喺到哀悼 當你隔咗一秒都聽唔到個答案 嘆左口氣講 假如我哋都年老色衰就好 呢一日會提早嚟臨 但我唔打算準備 如果人可以帶住自己嘅骨灰 覺得枯裂就沖一杯 就會知道份味道甜蜜而苦澀 畢竟好早就注定咗 你回歸我嘅懷抱 帶住死後嘅成熟 能屈能伸嘅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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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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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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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陳暉健 今天 讓我們展開漫長的悼念 讓時間在分秒針泊岸 給滴答一個安全的環境持咒 數字有盤腿空間 為頑固的砂石備妥水花 我們應該悼念嗎 就算不被允許 在可見的明日 你將不是你 我將不是我 仍然共用的一組太陽早已掉包 寫花寫樹寫山不再寫人 洞穴裏 鋪開的羽毛就是真相 我們可以拿來取暖 但不能飛 這樣的生活 是否順遂? 像攀樹的孩子找著一節年輕的樹幹 樹幹朝陽光的一面結果 果籽 果報 果陀 還有甚麼能充飢 可以取代年輪 成為讓我們躺平的頹廢 現在我們只能擁抱 陰影 口罩 頭箍 一組晶片 沒有價錢的條碼 專注狩獵 設法忘記 每晚例行公事 打開家門 亮燈 替孩子換上校服 扮小丑 跳火圈 取悅 今夜 還要不要署名 親愛的大哥 我親愛的 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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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爛很爛 陳暉健 你說上學必須準備懶床。整晚扭打新買的玩偶 詰問上學的意義不會讓黑洞收窄,你喃喃自語 叫我分享詩集一組密碼的形成。為甚麼 紅色小巴會撞進綠色小巴的隊列;對面目可憎的人要說一路順風 從某部百科全書讀到就堅信不移。覺得所有災難 始於眨動的眼睛。如何才能安裝黑洞,分割肉體多餘部分 它們不是像泥陶一樣捏起來燒就新生? 早餐不如吃牛奶麥皮。你決定不答,明天才有嫌棄及發怒的權利 每次陽光穿越窗簾就覺得床比人脆弱 身體如窪地,你會上升。我會下陷。明天不是 一個適合調律的日子。每晚睡前都要彈一遍的小吉他 總是調得很爛很爛,你說最好世界跟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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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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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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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臨 嚴瀚欽 幻想一個春天 和幻想一個晴天 需要同等的自制力 搖晃是必然的嗎?如果 視線足以影響一個人的行蹤 那麼為甚麼穿過霧的指示 還是無法抵達踏實的本體 我們如何用慌亂的手勢 撥開世紀性的謎團 解救微微發亮的小柴火 如何放棄猜度和臆測,讓所有 與天氣預告不符的日子 都不那麼令人失望 冬天,海風有著過於混濁的觸感 衣襟上是很渙散很渙散的記憶 才能調配出的銀灰小水珠 而我們依舊在海上馳行 —— 那來自內心深處不斷震顫的 不可言說的寒意 被錨定在某種易於誤認的情緒中 2022.1.28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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囈語 嚴瀚欽 2. 獸 都是人的化身 滿身毛髮 缺乏幽默感,對詩 缺乏基本的敬意 1. 夜 像每個不想說話的我 藏身在日光的背面,做夢 :一些語意含糊的片段 7. 而至於鋼琴 我跳傘,跌入一間明亮的房間 看見年老的托馬斯趴在琴蓋上熟睡 像《巨大的謎》被緊緊闔上 牆壁,響起殯儀館的鐘聲 4. 自由 一整個成長史 也從我肋旁的深處 慢慢抽出 —— 無休止的陣痛 8. 比喻 而當我發現,任何事情 都可以比喻另一些事情 這個越陷越深的夢 就不具備任何意義 6. 卡夫卡 仍有無限的悔意 窮盡一生,也沒有讓自己 變成一隻真正的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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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蒙太奇 以縫合的名義 對著記憶胡亂剪裁 3. 時間 可以翻轉了。雲朵 從雨水的腹部抽身而出 滴入暗灰色的蒼穹 9. 燃燒 就像我護送蠟燭 走過一個失控的雨夜 卻在睜眼的時候 被風吹滅 10. 結束 我孤獨 —— 不如說 凌晨三時我自夢中驚醒 2022.3.19 凌晨隨記
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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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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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 嚴瀚欽 當白紙碎裂,為筆所傷 書生寫就嶄新的疤痕 當時間之爐把所有修辭焚盡 弄火遊戲於發燙的雲庭 卻不曾留給我們一雙金色的眼睛 明日妖惑橫飛的路上 能否看破不斷變換的字體 直指羞於見人的核心 頭顱日漸沉重 昨日之怒正介介地 編制一圈無形的羅罟 我們為語言而疼痛 因喃喃的咒文 撕下更多無處可逃的自己 於是騰空,遁地,涉水 在如虎的白日下 漸步走完重複而又冗長的章回 那是詞語對我們的懲罰 神和魔在身後輪替 而靈光始終無法修飾 一趟注定沉悶的行程 那條不知將會通往何處的路 在腳下不斷伸延,天地 往往傷我們以無趣的玩笑 又或者,在許多次哭笑之後 選擇自己把筆擱下 把多餘的水分曬乾 —— 那疊苦苦修得的經文 其實甚麼也沒有 2021.7.27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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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面前 嚴瀚欽 至少在酒面前我們可以暫時 宣稱平等 —— 那清醒時候從未擁有的均衡 一樣的天地搖晃一樣的杯子 一樣的冷風吹亂一樣的歷史 一樣的行人一樣前進,在一樣 彎曲的馬路、天橋、教堂 和海底 —— 於是我們眩暈 連眩暈都是一樣的 我們目睹一樣的雪 缺席在一樣蒼涼的海岸 一樣的果核生長一樣的禁忌 一樣的指骨翻動一樣的書 一樣的方式書寫一樣的我們 一樣的我們一樣在笑著 然後呢?我們是否擁有 一樣的石子,投向一樣漆黑的彼岸 消亡於我們而言 一樣沉重 : 一樣的年輪碾過一樣的信仰 一樣的碎片重構一樣的虛無 然而總該有些事物不盡相同 例如各式各樣的傻子 在一樣的邊緣染患一樣的疾病 用一樣的方式渴望著一樣的黎明 還有人一樣在喝酒嗎 ? 一樣的時代催生一樣的詩人 一樣的詩人嘔吐一樣的文字 連血都是一樣的 2018.10.12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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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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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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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記 嚴瀚欽 我最喜歡的詩人 比我年長二十九歲,留著花白的頭髮 我時常幻想自己二十九年後的作品 想象經過時間的打磨之後 提筆寫下的文字 會不會像他一樣 有著刀尖般的鋒利 每每想到這裏,視力驟降,白髮瘋長 眼前總會出現短暫的錯覺 而當我跨過大半個城市 去山上的那座圖書館 在高高的書架上找來他二十九年前的作品 撣去灰塵,迫不及待翻開閱讀時 只看到漆黑一片的 如平面鏡子一般的虛無 2022.7.18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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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話 嚴瀚欽 突然間,就耶穌了 數漏的羊子從十字架上跳下 就像突然間,流質選擇了我而我 選擇在未盡的渙散裏 繃脆成一塊鬆散的、史前的石子 就那樣慢慢地砂礫 慢慢因輕盈,而塵土了 落定處,流著幸福的虛汗 不見山川不見人 不見驚懼倉皇的臉色 留給失夢者以殘缺的韻腳 夜色單薄,寒冷叩問高腳的寒冷 而簾子間星點著的、億萬著的孤獨 突然間,又不那麼耶穌了 2020.7.9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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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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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graph by Avjoska. Bei Dao performing in Grand Slam, Tallinn Freedom Square, on 8 May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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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評論專題
今天派北島 文陳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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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人民日報》即刊出兩天前通過的〈中國共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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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年 10 月的一天深夜,二十九歲的趙振開 和二十八歲的姜世偉從北京鐘鼓樓西側一條 小街的某個雜院離開,一路騎車同行,相互為對方 起了筆名。姜世偉從此成了「芒克」,趙振開則成 了「北島」。 三十年後,北島回憶:「那是 1978 年初秋一 個晚上,我和芒克、黃銳在黃銳家裏聚會。我提議 說,我們應該辦個文學雜誌,現在是時候了。他們 立即回應說好,於是說幹就幹……」將近一個月後 這兩個青年詩人去鐘鼓樓附近那個小雜院,正是為 了專門商定刊物的出版。就在他倆各自有了筆名之 前沒多會兒,圍坐在院裏一間額外蓋起的窩棚,他 們先起好了刊名:《今天》(那是芒克的「靈機一 動」,之於「現在是時候了」實在恰切)。《今天》 的幾位主要編者也基本確定。 之所以覺得「現在是時候了」,因為,在北島 看來,「從 1969 年到 1978 年,經過近十年的準備 期,『地下文學』趨向成熟,其中以詩歌的成就最 高。」而且,「1976 年以前中國社會極度黑暗,看 不到希望,看不到我們的作品發表的可能。1978 年 政治上的鬆動終於給了我們一個機會……」《今天》 創刊號上,由他執筆的發刊詞〈致讀者〉就是這麼 說的: 歷史終於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 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放聲唱出來,而不致 再遭到雷霆的處罰。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 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 《今天》於 1978 年 12 月 23 日面世,12 月 24
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宣 佈「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提 出了改革開放的任務」……看上去,北島的確像是 踩準了歷史節奏的關鍵點。 他們忙於擇選、討論、趕寫和改寫稿子,刻蠟 紙,找紙張(包括北島說的,從公家單位「『順』 一些,積少成多」),艱難地總算弄到一台很破的 油印機,下雪天躲進屬於當時北京「三不管」地帶 的亮馬河邊村子裏,一個朋友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 的農民房,「整整幹了三天三夜」,創刊號《今天》 在「22 號晚終於完工了」。 第二天一早,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 兮不復還」的自我悲壯感,也學著荊軻的樣子做了 點偽裝 —— 北島說,「把我們騎的三輛自行車的 牌照號碼都改了」—— 提著為省錢自己熬的糨糊, 帶著十幾份未裝訂的《今天》,他和芒克等三個人 「在市內轉了一圈,在『民主牆』、中南海、天安 門廣場、文化部、人民文學出版社、《詩刊》社、 《人民文學》雜誌社等處張貼。第二天去的是大學 區,包括北大、清華、人大、師大等。」然後,「我 們混到圍觀的人群中觀察讀者的反應……」 對北島來說,這並非第一次。十年前他就已經 做過「白天刻蠟板印刊物刷標語,半夜出動,甚至 把標語貼到衛戍區司令部對面的牆上」之類的事情 了。 「1968 年夏秋之交,」他邁入十九歲,參加 了「一個署名為『紅衛兵六五一四部隊』的秘密組 織」,後來,在〈北京四中〉一文裏他寫道:「其 實就是我們班五六個同學幹的。那番號有虛張聲勢 之嫌,要破譯並不難:四中高一五班六齋,反之 『六五一四部隊』。」其時,很多人已從狂熱中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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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冷卻,做起了「逍遙派」,照北島一位鄰居兼同 班好友的說法,「人們該幹甚麼幹甚麼……趙振開 還在頑強追求革命理想」——「六五一四部隊」辦 了一份油印小報叫《原則》,北島記得: 一天半夜,我們騎車蹬平板三輪,來到西長安 街小巷深處的北京六中,那兒離天安門不遠。 在校門外磚牆上剛貼完標語和《原則》小報, 從校園內突然衝出十幾個男生,手握壘球棒和 彈簧鎖,而我們只有掃帚鐵桶。對峙中,雙方 身體幾乎貼在一起,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我心跳加快,血向上湧,頭腦一片空白,從對 方眼中能看到自己渴血的願望。那是人的原始 本能,可追溯到古老的狩獵和戰爭,在某些時 刻仍在控制著我們。
刻意掩蓋了,正如處於潛伏期的傳染病,隨時會爆 發出來。」—— 等到第二年,1966 年「有一天在 教室,」他說 —— 同學的裝束讓我大吃一驚。他們搖身一變,穿 上簇新的綠軍裝,甚至將校呢制服,腳蹬大皮 靴,腰繫寬皮帶,戴紅衛兵袖箍,騎高檔自行 車,呼嘯成群。讓我想起剛進校時那莫名的壓 抑,原來就是優越感,這經過潛伏期的傳染病 終於爆發了。 北島看到的是「文革」初期高幹子弟們組成的 紅衛兵「老兵」的模樣……「文化大革命中曾狂熱 流行過一個口號『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
所謂「仍在控制著我們」的「渴血的願望」, 大概能註解他紅衛兵時期的不少行為。而他在「文 革」形勢下的北京四中留給人的印象,通常是「表 面文質彬彬的趙振開……用文雅的聲調說痞話。」 他生於 1949 年,十六歲那年暑假收到了考取 北京市第四中學的通知書。「四中是北京乃至全國 最好的中學之一,」北島說,當初「對我來說就像 天堂那麼遙遠。」小學考初中,他的第一志願即北 京四中,卻「在去天堂的半路拐了個彎,」進了北 京十三中。讀他那篇以「北京十三中」為題的隨筆, 能感覺到,他僅只對「軍樂隊是十三中的驕傲」感 到了一點兒驕傲 ,這或許又跟他讀小學時曾「欣喜 若狂」於「被選為鼓手」有關。多年後提起,北島 似乎仍有些得意:「我敲的是那種軍樂隊小鼓,用 皮帶斜挎身上,兩手各持一鼓槌,白手套白襯衣白 長褲外加紅領巾 —— 少年鼓手趙振開,多麼光榮 的稱號。」這種把自己代入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共產 主義事業接班人宣傳畫裏的形象,塗抹著純潔的英 雄主義顏色,不妨是他少年時代「追求革命理想」 的一個象徵…… 然而進了北京四中,他就知道這絕非「天堂」。 「整個學校氣氛讓人感到壓抑……」北島說,「我 隱隱感到不安,是那種繫錯衣紐扣出現在公眾前的 不安,既無法掩飾又來不及糾正。」分析起來,他
蛋』,還有一首關於這『血統論』口號的歌曲,唱 遍了全國。這首著名的紅衛兵『戰歌』就是我譜寫 的。」—— 說這話的是劉輝宣,北島在北京四中的 同班同學,後來以筆名禮平發表過小說《晚霞消失 的時候》(1980),在當年算是「老兵」的重要一 員 ——「老兵」鼓吹紅色「血統論」的這副口號對 聯,「不過是用糙話概括了潛規則罷了」,像劉輝 宣說的那樣:「『文革』前,出身不好的人學習再 好也考不上大學,學問再大也發表不了文章,能力 再強也擔任不了重要職務。」也像這口號對聯的批 判者遇羅克在〈出身論〉裏指出的:「一大批出身 不好的青年一般不能參軍,不能做機要工作……往 往享受不到同等政治待遇……成了准專政對象,他 們是先天的『罪人』。」在講究階級劃分,貫徹階 級路線的時代,它當然鎮壓著所謂的「黑五類」子 女,將「紅二代」捧成「自來紅」的「天之驕子」…… 然而「刨根問底,這口號是衝著另一幫人去的,他 們既不是『紅五類』,也不是『黑五類』—— 他們 代表著國旗上的兩顆星星,即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 產階級,特別是小資產階級。甚麼是小資產階級?」 劉輝宣回答:「其實就是一般的知識分子,當時我 們管人家叫做『小職員』、『小市民』。」—— 北 島的「不安」和「壓抑」就正好源於此:「我出 身職員,但父親舊社會在銀行工作過,屬可疑之 列……」 「文革」前,北島「連團員都不是,有一種被
認為這直接來自「北京四中既是『貴族』學校,又 是平民學校」這種「內在的分裂」;「總覺得有甚 麼地方不對勁兒」是因為「盡人皆知,四中是高幹 (子弟)最集中的學校」,但「顯然有甚麼東西被
排斥在外的恐懼感,但不知如何向組織靠攏。」搞 起了「文革」,1966 年 8 月 18 日,他也「去了天 安門廣場,那是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可 甚麼也看不見。只有幾個綠點……」那副口號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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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應運而生,幾乎把所有的人都捲了進去。…… 由於出身問題,同學之間出現進一步分化。」北島 說:「我再次被排斥運動之外。」—— 這年 9 月, 他背著裝「毛選」的自製小木箱,乾脆跟「平民」 出身的幾個同班同學出去「大串連」。「最初那是 老紅衛兵的特權,外出要政審(家庭出身),但有 毛主席推波助瀾,閘門一下打開了。」 11 月初返京,北島發現「形勢大變」,「老 紅衛兵的統治地位」已「徹底動搖」,這讓他得以 參與進「以平民子弟為主的各種造反派組織」的活 動,乃至「很深地捲入『文化革命』的派系衝突 中」。 2 十七歲生日那天,1966 年 8 月 2 日,「白天 家中無人,」北島說,「我拉上窗簾,躺在床上, 望著天花板,心緒低落到了極點。在人生轉折時刻, 我試圖回顧過去展望未來,但甚麼也看不見,內心 空空。」沒過幾天,他離家住到學校的學生宿舍去 了,「先住十三齋,後搬進六齋,一住兩年多。」 住北京四中的這兩年多,是北島全身心投入文 化大革命運動的日子,他稱之為「走進暴風雨」 的 日子。「暴風雨」之喻出於當時 —— 紅衛兵「通 令」強調著「我們在暴風雨中生,我們在暴風雨中 長」 ,翻開《寫在火紅的戰旗上 —— 紅衛兵詩選》 (1968),也能讀到「雄鷹在暴風雨裏飛翔,/因 為有鋼鐵的翅膀,/紅衛兵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 這樣的句子,要麼歌頌江青為「文化大革命紅色暴 風雨中矯健的海燕……」 —— 北島一開始寫作的 語言和思想傾向,正從這場「暴風雨」而來,他寫 作的題材,也關乎「暴風雨」。 回憶那段日子,北島提到「大串連」回來後, 「1967 年開春,校內造反派組織聯合成立了『新四 中公社』……屬於『四三派』。」——「四三派」 和「四四派」都是後起於「老兵」的北京中學生紅 衛兵派別(各以「堅決擁護江青同志四.三講話!」 和「堅決擁護江青同志四.四講話!」得名),由 曾遭「老兵」排斥打壓的那批中學生構成,反「血 統論」、反「老兵」、「聯動」的觀念和行為是他 們的共同點,分歧則在於是否也要「大聯合」業已 在「文革」中失寵失勢的「老兵」們……「四三派」 相對激進,不過,據北島的北京四中校友,後來對 「文革」期間青年思潮頗有研究的印紅標說:「經
過辯論,講策略的立場與觀點佔了上風,『新四中 公社』由此成了『溫和四三派』或『不三不四派』。」 倒是一年多以後北島參加的「六五一四部隊」和《原 則》小報念念不忘「『四三派』與『四四派』的衝 突不斷升級……的背後,傳來『老兵』意味深長的 挑戰……」 北島扼要談論過紅衛兵《四三戰報》上的文章 〈論新思潮 —— 四三派宣言〉,贊同「提出『實 行財產和權力的再分配』,『打碎特權階層』」的 觀點。他特意告訴說「作者張祥龍後來成了我的好 朋友……」北島還憶及六七屆高二(二)班的牟志 京,他創辦了《中學文革報》,以及與牟志京同班 的張育海,他創辦了相呼應的《只把春來報》…… 再就是「公然反對『上山下鄉運動』」,聲稱「我 在四個方面發展了毛澤東思想」的趙京興,「他比 我低一年級,」北島說,「卻比我早熟得多……寫 下《哲學批判》和《政治經濟對話提綱》等書稿…… 油印成冊,在北京中學生中流傳。還記得初讀時 我的震驚程度,雖說每個字認得,卻不懂大意, 而且一看就串行 —— 這個跟我同姓的傢伙讓我生 氣。」—— 這幾位,稱得上是那時候北島的思想英 雄,許多個日夜,他就生活和成長於由他們形成的 四中「暴風雨」氛圍裏。 而在 1966 年下半年寫下〈出身論〉的遇羅克, 北島從未謀面,卻更是他「我尋找著你/在一次次 夢中」(〈結局或開始〉)並一直追隨的那個英雄, 那個烈士,那個人! 1970 年 3 月 5 日,遇羅克在 一場公審大會後被處死,年僅二十七歲。北島後來 寫過好幾首獻給遇羅克的詩。 他也為 1969 年跑到緬甸參加緬共人民軍,不 久(年僅二十一歲)戰死沙場,為「追求革命理想」 犧牲的張育海寫過詩: 分手的時候, 你對我說:別這樣, 我們還年輕, 生活的路還長。 …… 〈星光〉(1972)刊於《今天》第 2 期,其中 有幾句,直接摘自曾在知青中廣為傳抄的張育海死 前沒幾天寄出的一封信。北島未留存自己剛開始寫 作時候的那些詩稿,不過「還能記得第一首詩叫〈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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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們還年輕〉」,僅看詩題,也會讓人聯想到張 育海那封信裏說的:「我們還年輕,生活的道路還 長,機會還多,不要把環境看死了……」信裏所謂 「我覺得值得考慮,不是沒有機會投身於歷史的潮 流,而是沒有準備、缺乏鍛鍊,到時候被潮流捲進 去,身不由己,往往錯過。」也給予北島深刻的印 象。北島說:「我在《今天》發刊詞的第一句就是『歷 史終於給了我們機會』,與張育海的那封信遙相呼 應。」 「文革」期間,北島在思想和行動上一直都受 到他的那幾位英雄的直接影響。他為牟志京和張育 海「賣過報,沿街叫賣。」因為《中學文革報》全 文刊出了遇羅克的〈出身論〉,《只把春來報》則 刊出了張育海觀點一致的〈論出身〉……「人們……
總共辦了三期,無疾而終,幾乎沒有在世上留下甚 麼痕跡,除了在我們心中 ——」:
爭相搶購。」1973 年春,北島和他當時的女友史保 嘉專程去河北白洋淀邸莊,看望「半年前先後出獄」 的趙京興及女友陶洛誦,「在北中國的水域,四個 年輕人,一盞孤燈,從國家到監獄,從哲學到詩歌, 一直聊到破曉時分」…… 政治運動的風雷震蕩,也激起了一些試圖偏移 偏離主流意識形態,關乎鬥爭哲學、階級立場、制 度、經濟、社會關係方面的新思潮。駁斥「老兵」、 「紅色血統論」及那副對聯口號的〈出身論〉和〈論 出身〉,為被歧視、受壓抑的「出身不好的青年」 爭取公允、尊嚴和「背叛自己的家庭、保衛黨中 央、保衛毛主席、參加紅衛兵的權利。」聲稱「在 表現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 其關切正好 是北島的關切……「四三派」宣言那種跟「代表特 權利益的高幹子弟對著幹」的勁頭,那種「財產和 權利再分配」論;「『新四中公社』,取巴黎公社 之義,」由「文革十六條」提出「要像巴黎公社那 樣,必須實行全面的選舉制」 引伸向改革革新專政 制度的意圖,乃至無政府主義的意味;正在形成的 更多用馬恩典籍而非文件社論為據解讀探討文化大 革命運動的激進言論;掙脫偉大導師指示,自主獨 立地思考問題,從忠誠信仰到質判拒抗的轉變 —— 同樣跟那種關切相密切……比如,有一次,1971 年 9 月 13 日「林彪事件」後,北島跟人「說到革命與 權力的悖論,說到馬克思的『懷疑一切』,說到我 們這代人的精神出路……」大概也是接續他在北京
體會、思想方法、歷史意識,尤其那樣一種情緒和 氣質。他引用過瑞典詩人托瑪斯.特朗斯特羅姆的 一個說法:「人生像彗星一樣,頭部密集,尾部散 漫。最集中的頭部是童年時期,童年經驗決定人的 一生,而穿越童年經驗是危險的,甚至接近於穿越 死亡。」對他成長中的認知而言,六十年代,「那 是埋下種子的時段,也就是所謂童年經驗。」而「我 發現很多東西早已被決定了。」 在一本書裏,他的校友印紅標說:「『文革』 期間青年人的許多思考,以現代人的眼光,從人類 思想史的角度評論,沒有甚麼超乎中外前輩思想的 創新,但是,在那個割斷文明歷史、封閉國人視聽 的時代,卻又是振聾發聵的……」這大概也能夠移 用來看待那時候基於「『文革』期間青年人的許多 思考」而漸漸成形的新詩歌運動,那些潛隱著的, 像北島那樣的,他自覺還處在「地下」狀態的詩人 及作品。
四中做紅衛兵時候引起的思索。 待「紅衛兵運動」收場,北島說:「我們有一 種被出賣的感覺。」儘管「六五一四部隊」還在張 貼「公社的原則永存!」這樣的標語,但「《原則》
東方紅煉油廠,每兩週大休回家一次。」是在這期 間,1970 年春,有一次從蔚縣回到「近乎空城」 的北京,北島和史康成(史保嘉的哥哥)等兩三個 高中同班同學遊頤和園,聽到朗誦郭路生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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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夜之間長大了,敢挑戰任何權威。而在 剛剛拉開序幕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浪潮中, 所有原則必須修正、變更或延伸。 這是北島所說的「我人生的轉捩點 —— 既是 我童年、青少年時代的結束,也是我走向生活的開 始。」1968 年底 1969 年初,「上山下鄉運動」展開, 他開始走出「暴風雨」,「北京火車站成了我們最 後的課堂,新的一課是告別。」 北島後來寫詩寫小說,辦《今天》雜誌,首 先就攜帶著來自「紅衛兵運動」的履跡閱讀、感受
3 北島所說「地下文學」從 1969 年到 1978 年的 準備期,也差不多是他自己最早的寫作時期。1969 年春節後,他沒有像眾多「老三屆」知青那樣乘上 時代列車奔赴「廣闊天地」、「上山下鄉」,而是 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築公司做工人,隨即「去河北 蔚縣開山放炮。一年多後,工地轉移到北京房山的
「為之一動」……他後來說:「我們當時幾乎都在 寫離愁贈別的舊體詩,表達的東西有限。而郭路生 詩中的迷惘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萌動了寫新詩的 念頭。」 郭路生詩歌對紅衛兵的讚頌,對這場運動結 局的哀嘆和熱血青年遭欺騙出賣的悲哽,引起北島 的共鳴。儘管究細起來,郭路生多在為北島當初參 與的紅衛兵派別的「對立面」,為那些「老兵」鳴 不平,不免發出了「撥開歷史風塵」、「看透歲月 篇章」、「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勝死亡的 年青」(〈相信未來〉)的「意味深長的挑戰」, 其中正有著北島在意的「『文革』把它推向極端, 變成鴻溝」的曾經「被刻意掩蓋」的「內在的分 裂」—— 幾十年後他依然認為「因所謂『血統論』
天》雜誌,還能讀到北島寫於 1972 年的另幾首詩, 〈眼睛〉、〈你好,百花山〉、〈星光〉和〈雲啊, 雲〉,其中有著「苦,而有趣/生活永遠有意義」 (〈眼睛〉)以及「你讓兀鷹憩息在肩頭,/用露 水洗淨它淌血的翅膀。」(〈雲呵,雲〉)這樣的 鼓氣勵志話語。 〈你好,百花山〉的其中一節,凸顯了他當時 的詩歌發聲方式:
所造成的創傷至今都未愈合,」「這又恰好與當今 的政治、社會形態掛上了鈎……」—— 但對北島產 生強烈感染力的是郭路生「把個人的聲音重新帶回 到詩歌中」,還有就是這位只年長他一歲的詩人已 經抒寫了一代人普遍的被拋、失落和受難情緒,「恰 好趕上『上山下鄉運動』,一下子把他的詩帶向四 面八方。」北島認為,這「觸動了中國現代詩歌的 開關。」 北島後來嫌郭路生的詩歌「過於受革命詩歌格 律及語匯的種種限制,」但在一開始,他大概模仿 過郭路生那種總的來說意在「起到教化的作用」的 寫法 —— 而郭路生「我將永遠為你歌唱」(〈波 浪與海洋〉)所歌唱的,很大程度上模仿了,比如, 站在天安門城樓這樣的高處揮動軍帽發出的宣告之 聲,狀態好的時候,它們像似一陣陣用自己的嗓子 對應的回聲 —— 針對「紅衛兵運動」的沒落和「上 山下鄉運動」的展開造成「我們這代人存在著虛無 頹廢的傾向」,北島說,他也寫了「帶有明顯的道 德說教意味」的詩。可以想象,最初那首詩題來自 張育海書信的〈因為我們還年輕〉,其說教間,並 非不會有一個企圖繼續革命的紅衛兵戰士對同代人 「無論前景多麼慘淡,環境多麼艱辛,千萬不要絕 望,不要作踐自己,不要把頹廢做出路」的期望, 也許還會有投身「世界革命」的倡議。 芒克和多多都回憶過對北島詩歌最初的印象, 那是在 1972 年,「振開……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就
這跟郭路生〈魚兒三部曲〉裏「陽光」「慈愛 地將沉睡的魚兒喚醒」的一聲聲「我的孩子呵」構 成合鳴……「百花山」或即郭路生要「永遠為你歌 唱」的「波浪與海洋」,北島為之歌唱並獲得嘉許, 而且,像接下來的詩行所寫,他嘆嗟:「這回音多 麼真切啊,/大自然的慈祥使我深深不安。」關於 「百花山」,北島又喻之為「母親慈祥的容顏」—— 跟那個「慈愛地……喚醒」的詩意相彷彿地關照他: 「該起來了,孩子。」北島也寫到了「陽光」:「綠 色的陽光在縫隙裏流竄。」 或許,稍稍偏移偏離紅色轉喻符號系統的措 詞,比如「綠色的陽光……流竄」,會讓他在「慈 祥」跟前「深深不安」——「我父親看到後滿臉恐 慌,」北島說,「讓我馬上燒掉。因為太陽指的只 能是毛澤東,怎麼能是綠色的呢?」詩中另外還有 「用鳥語翻譯這山中恐怖的謠傳。」更像要帶來巔 覆意味的消息……—— 逆反和解放正是從悄悄破除 語言僵化,用詞拘束,悄悄說出些自己的真情實感 開始的,到了 1986 年出版《北島詩選》(新世紀 出版社)的時候,「慈祥」被他從這首詩裏刪去, 也不再複述「該起來了」這樣的召喚,代之以「那 是死亡的時間」和迥異的結尾,「回聲」被聽成 ——
那一首〈金色的小號〉,『吹起吧,這金色的小 號……』,結尾好像是『讓我們從同一條起跑線上 一起奔跑』。」它讓人想到北島小時候曾為之「欣 喜若狂」的「少年鼓手趙振開」的形象。翻看《今
我猛地喊了一聲: 「你好!百 —— 花 —— 山 ——」 「你好!孩 —— 子 ——」 回音來自遙遠的瀑澗。
那是風中之風, 使萬物應和,騷動不安。 我喃喃低語, 手中的雪花飄進深淵。 十幾年後,這首詩從試圖勸慰勸勉歸回了更是 詩人當初心境的低徊低沉,惘然若失。不過這種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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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敏核於自我、勇敢於誠實的轉變,卻不是十幾年 後才剛剛開始的 ——1972 年,在紀念紅衛兵戰士 張育海的那首〈星光〉裏,北島除了「朝著」「牽 去了一盞星光」的「你消失的方向,/我牽去了一 盞星光。」更讓人聽到 —— 沿著你走去的路, 風帶回喪鐘的聲響。 那是更值得辨聽的回聲。 當北島循環於「你好!百 —— 花 —— 山 ——」 「你好!孩 —— 子 ——」的時候,比他大兩歲的 依群(衣錫群)寫的是〈你好,哀愁〉(1972): 窗口睜開金色的瞳仁 你好,哀愁 又在那裏把我守候 你好,哀愁 就這樣,平淡而長久 你好,哀愁 可你多像她 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 你好,哀愁 它避開政治抒情詩空泛虛浮的回聲,讓經歷瘋 狂和淪喪後怊悵憂鬱的個人情感在內心盤旋,去發 展一種從自我中甦醒過來的新詩歌,新詩學 —— 「就這樣,平淡而長久」……未知依群那時候是否 聽說了弗朗索瓦絲.薩岡十八歲時的小說《你好, 憂愁》,不妨猜測,這是與之有關的詩 ——「可你 多像她」的「她」之所指,正是個性鮮明,離經叛 道的薩岡及她筆下以作者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就其 出身背景的優越,「天之驕子」心態的養成,放縱 狂妄的行為和以青春頹蕩為武器去對抗假道學的精 神,的確會讓「你」覺得多有相似。 依群的詩是從那時候一個「地下讀書沙龍」裏 傳出來的,北島回憶,它「屬於北京一個比較有名 的圈子,女主人叫徐浩淵,當時只是二十歲出頭的 女孩……她扮演著像巴黎斯坦因夫人那樣的沙龍女 主人的角色,指點江山,說誰成誰就成。」徐浩淵 出身高幹家庭,跟北島同齡,據多多講,「她是人 大附中老高一學生,文化革命中的紅人,老紅衛兵 的代表,因為〈滿江青〉一詩影射江青而遭入獄兩 年,出獄後積極介紹西方文化。」作家甘鐵生也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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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徐浩淵沙龍」,說它以「老兵」為主,然而「打 破了派性巢臼」。依群的詩令「徐浩淵沙龍」「為 之轟動」,當然首先獲得了徐浩淵的欣賞。多多認 為依群的詩「已與郭路生有其形式上的根本不同, 帶有濃厚的象徵主義味道……更重意象,所受影響 主要來自歐洲,語言更為凝練。可以說依群是形式 革命的第一人。」 寫了開頭兩節未繼續下去的〈巴 黎公社〉(1971)是依群最有名的詩篇: 奴隸的歌聲嵌進仇恨的子彈 一個世紀落在棺蓋上 像紛紛落下的泥土 呵,巴黎,我的聖巴黎 你像血滴,像花瓣 貼在地球藍色的額頭 黎明死了 在血泊中留下早霞 你不是為了明天的麵包 而是為了常青的無花果樹 為了永存的愛情 向戴金冠的騎士,舉起孤獨的劍 這是為紀念巴黎公社一百週年而寫,這也是在 紀念曾經為實現巴黎公社原則奮鬥過的「紅衛兵運 動」。徐浩淵專門指出,第一句應作「奴隸的槍聲 化作悲壯的音符」——「依群的詩中不會出現『仇 恨』、『子彈』類的字眼,那不是他。」—— 從「歌 聲嵌進……子彈」到「槍聲化作……音符」,剛好 能見出所謂的「形式革命」:疏離鬥爭哲學,轉而 對於詩本身的發聲,尤其詩的音樂性的注重。〈巴 黎公社〉當然仍舊是政治抒情詩,但「化作」了由 語調、口吻、節奏、旋律、音勢、氣韻、用辭、意 象和結構綜合起來的一個詩人的聲音,一首詩的聲 音。意識形態宣傳話語的陳辭濫調被詩歌煉金術取 代,寫作被引向寫作的表現,不是以「小我」的方 式為「大我」說話,而是去說出詩人自己的語言…… 由此造成了 —— 不久後多多以〈詩人〉(1973) 一詩描述的: 披著月光,我被擁為脆弱的帝王 聽憑蜂群般的句子湧來 在我青春的軀體上推敲 他們挖掘著我,思考著我
它們讓我一事無成。
回憶七十年代開頭幾年,北島說,作為社會潛 流的北京年輕人的各種文化圈子,「有點兒像大小 漣漪,擴張碰撞,融合在一起,形成更大的漣漪, 最終才能興風作浪。比如我先在幾個同班同學組成 的小圈子混,後來經朋友介紹,認識了芒克、彭剛 和多多等人……」這樣,1972 年冬天開始,北島同 「徐浩淵沙龍」也有了接觸。 彭剛跟芒克曾自封「先鋒派」,然後扒火車上 路(學的大概是美國「垮掉一代」的做派),直至 身無分文被遣返回京。七十年代,北島跟他倆沒少
勝氛圍,大概能窺見那時候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一種 結構 —— 它延續著也變異著幾年前「紅衛兵運動」 的方式,它對抗著也效仿著體制行使權力的樣式; 之後的《今天》不免有所承襲,八十年代以來更年 輕詩人們的「詩歌江湖」亦多沾染……北島早先就 壓抑和不安於那種層級化造成的「內在的分裂」, 始終敏感於「稱之為『專制病』」的那些「傳染 病」—— 而他又一向都在此結構關係裏…… 地下文化圈最主要的活動是「跑書」—— 知 識匱乏,書籍被禁,為讀到一本好書就得到處跑, 還得拿你手上「等值」的好書跟人交換。那幾年趁 隙從插隊的河南鄉下回城的徐浩淵,喜歡騎一輛英 國進口的黑色自行車在北京穿梭,她跑的那些「皮 書」—— 從六十年代初開始陸續出版,內部發行,
來往,有一回在一起酒後狂言:「中國一有自由化 運動,咱們都好好幹一場。」多多稱彭剛為繼董沙 貝(曾參與「太陽縱隊」)等人之後徐浩淵圈子裏 的「第一位現代畫家,其時剛十七歲,即以其野蠻 的力量震撼『沙龍』。」 彭剛 1952 年出生,那麼多多所說應該是 1969 年的事情,或許不實。要到 1971 年,徐浩淵才由 依群帶去乾麵胡同十五號(那裏是社科學部專家們 的住所),到曾在北京第二十五中學讀書的黃元家 裏,時而搞一些「沙龍」活動,不用老是跑到公園 或郊外聚會了。之前郭路生即去過黃元家,後來回 憶說:「黃元家就是大家交流的『沙龍』,他家有 唱機、唱片、鋼琴和書籍,書籍中包括從古典到現 代的畫冊,給了大家非常豐富的營養。」 北島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其實「在我們那代人 中是比較笨的,是需要被啟蒙的人。」而他認為的 「我們中間有很多出類拔萃的人」,有些就在「徐 浩淵沙龍」裏。除了芒克、彭剛和多多,他特別提 到了筆名「根子」的岳重,「橫空出世,把北京地 下文壇全都給震了。」根子受芒克啟發動筆寫詩, 他 1972 年春天一下子拿出的八首長詩(〈笑的種 類〉、〈白洋淀〉、〈深淵上的橋〉、〈三月與末 日〉等等),照徐浩淵的說法,「它們沉重、結實 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一首詩,都宣洩著少年的 憤怒、絕望和成長的痛苦,以及對美的渴求。」於 是她「趕緊拿給大家分享、抄錄……」多多的講述:
供高幹高知們參考的黃皮書(多為歐美和蘇聯的現 當代文學作品)和灰皮書(多為歐美和蘇聯的政治、 哲學著作)—— 據說「都是從沙灘北街甲二號中宣 部的院兒裏拿出來的」。北島最早由同班同學形成 的「沙龍」聚會就在三不老胡同一號自己家裏,讀 的是一些和政治、歷史、經濟有關的書 ——「準備 為革命獻身嘛。」北島說,「當建築工人後,我的 興趣開始轉向文學。」其閱讀範圍的擴大,則跟「交 換書籍把這些『沙龍』串在一起」同步。圈子裏黃 皮書最熱門,他印象最深的是最初讀到的那幾本, 「其中包括卡夫卡的《審判及其他》、薩特的《厭 惡》和艾倫堡的《人.歲月.生活》……」據說, 他還能背誦葉甫圖申科〈娘子谷〉裏的詩句。 當時北京另有每週聚會地點在紫竹園風雨亭 或北海公園的「二流社」,成員主要是先前各中學 「四三派」紅衛兵的寫作班子成員,北島女友史保 嘉、江河(于友澤)女友潘青萍即在其中,還有後 來的詩人方含(孫康)、作家柯雲路(鮑國路)和 甘鐵生等人。他們熱衷於建立「共青城」、「知青 公社」這類烏托邦據點的討論,不久出於對政治的 失望,把注意力投向文藝,有幾位成了「知青文學」 中風雲一時的人物。而北島比較願意去的則是前拐 棒胡同十一號的「文改會」宿舍,那個層層疊疊的 大雜院裏,有他稱之為「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 物」趙一凡的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北島 1971 年 跟趙一凡相識,成為至交。
「徐浩淵立即斷言:『岳重為詩霸,岳重寫了詩沒 有人再可與之匹敵。』由此 1972 年下半年『沙龍』 處於岳重光輝的籠罩之下。依群漸漸消逝。」 透過當事人描述的這般習玩晉秩遊戲的競技爭
趙一凡生於 1935 年,父親做過中國文字改革 委員會秘書長。他自幼生病,後兩腿癱瘓,幾乎足 不出戶,為出版社校對了大型詞典等很多書稿。他 自學過圖書分類編目,注重文獻收藏,幾乎保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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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的紅衛兵小報,還集納知青信件,地下文學,思 想文抄。很多詩人早年的詩歌,比如芒克的,因他 而得以倖存;《今天》雜誌前五期的作品,幾乎有 一半是從他的小屋「出土」而來。趙一凡那兒也是 個重要的秘密書籍交通站,他總是安排等書的人能 夠及時取到書,並限定閱讀時間,讓書最快地傳遞 給下一個等書的人,「從他那裏」,北島說,「我 們借到了很多黃皮書」。 趙一凡是街道團支書,也做過紅衛兵,但沒怎 麼捲入,超越派性和圈子意識,他跟各類思想活躍 的人都有接觸,像是「處於那個年代各路異端人馬 的交匯點」。1973 年以後,另幾個圈子已少有聚會, 像徐浩淵說的,「各家的家長陸續被放回北京,朋 友們也四散了,各奔前程。」比如她和依群等去上
開始〉,還有〈宣告〉。這兩首副題為「獻給遇羅克」 的詩,跟北島二十六歲時「頭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 關係密切:
大學,根子進了中央樂團……或也因此,更多人開 始出入趙一凡那間小屋,互相認識,交往,通信, 這個愛好文學及關心政治的青年們的溝通網絡,甚 至由北京輻射到了全國各地……這就引來了郵檢, 偵察,逮捕 ——1975 年 2 月初,一天雪後,北島 騎車到趙一凡家門前,就見交叉貼著蓋有北京公安 局紅色公章的封條。面對四五個居委老頭老太太的 盤問,北島信口胡編,掉轉車龍頭跑了 —— 趙一 凡被捲入所謂「第四國際反革命集團」案,後來做 過《今天》編輯的徐曉算聯絡員,各坐了兩年牢。 在趙一凡那裏存放過自己的小說手稿讓北島 「犯怵」,心想要是「落在警察手裏,就算不致死 罪,至少也得關上十年八年。」不必細讀便能覺出, 這部初稿完成於 1974 年 11 月的《波動》,確是那 個年代裏一件明顯的異端之作,而且,很可能,僅 憑它那種「舞台佈景的封閉結構、多聲部的獨白形 式和晦暗的敘述語調」,就能讓審查者氣悶和動肝 火……趙一凡的入獄,令北島「忙於轉移書信手 稿……做好入獄準備」—— 是他意識到的自己寫作 的逆反性質,激刺了他「動物本能」的「危機」和 「驚魂」感,加劇了他先前的「深深不安」——
人所感受的生存環境 ——「再也沒有饒恕過我」的 「那與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趙一凡的 被捕是突出事例,五年前遇羅克被公判處死是更加 刻骨銘心的事例 ——「戰慄」由此而來。反抗的勇 氣卻也由此而來。 跟關乎遇羅克的主題相扣,也跟北島一向關切 和願望的主題相扣,在「我,戰慄了」之後,詩人 這樣提問:「誰願意做隕石/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 /看著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別人的手中傳遞」?這 裏含蓄著對〈出身論〉的引伸,為爭取平等、尊嚴 和基本政治權利及人的權利的一呼 —— 表述為「我 尋找著你……我尋找春天和蘋果樹……我尋找海岸 的潮汐……我尋找砌在牆裏的傳說/你和我被遺忘 的姓名」等等,尤其「我是人/我需要愛/我渴 望……」然而:
那年我二十六歲,頭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它 無所不在,淺則觸及肌膚 —— 不寒而慄;深 可進入骨髓 —— 隱隱作痛。那是沒有盡頭的 黑暗隧道,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甚至盼著 結局的到來,無論好壞。 北島三十多年後寫下的這段當時感受,或許是 一則最佳創作談,關於他 1975 年的詩作〈結局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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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承認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戰慄了 〈結局或開始〉中間這三行,當是一個最切身 的動機,同時又去「承認」詩的背景 —— 在這首 詩八十多行的篇幅裏,大概有二十來行被用來描繪 渲染此背景,其中「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 掠奪」一句,嚴厲而概念化地刻畫了「死亡白色的 寒光」裏正發生著的時代之惡,它們差不多就是詩
我寫下生活的詩 這普普通通的願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為此,他要讓另一個人,一個遇羅克那樣的烈 士或英雄靈魂附體,就像這首詩一上來所宣告的: 我,站在這裏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為了每當太陽升起 讓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穿過整個國土 這是「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伸向的結局,
引起的開始,或能帶來「也許有一天/太陽變成了 萎縮的花環/垂放在/每一個不屈的戰士/森林般 生長的墓碑前」這樣的一個結局和一個開始……其 〈宣告〉一詩,則宣告著英雄主義的意象: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但它也同時 —— 以作為自身和作為代言者的 雙重嗓音,「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宣告: 「我並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我只想做 一個人」。 5 〈宣告〉和〈結局或開始〉說出了一種對抗政 治高壓的詩學,其「代替」一個英雄「站在這裏」, 發出大於個人的宣告之聲,是為了爭取寫下只屬於 自己的「生活之詩」—— 這有點像影響過北島的張 育海那封信裏所說的「在革命中成就自己」—— 既 然「我寫下生活的詩/這普普通通的願望/如今成 了做人的全部代價」,那麼「只想做一個人」的詩 人就選擇去付出「代替」一位烈士,扮演這個英雄 的「代價」,以捍衛書寫「生活之詩」的權利。於 是就有了複合其上的另一個北島,相對於切身自我 的,戴起了「戰士」或「死者」的靈魂面具說話的 北島,相互衝突、關照、打量、牽扯、糾正和平衡 著的不同的北島,但那確乎又彷彿同一個北島…… 這在〈你好,百花山〉已見端倪,在鑲嵌拼 合幾個角色各自的第一人稱講述,人物關係情節設 置未必沒有借鏡話劇《雷雨》的《波動》就更加戲 劇化 —— 除了顯現「文革」中充分暴露出來的, 於情感見解行為心理諸方面坼裂更深的「人為的鴻 溝」(遇羅克〈出身論〉裏的說法),提示對社會 現實、存在價值的探討,質疑和排斥主流意識形態 賦予青年的思想觀念,傳達憤怒、冷漠、孤獨、麻 醉、破碎、荒謬和虛無感……這部中篇小說更演繹 「人生歧路中」走著各自「棋路」的分解的「我」、 殊異的「我」—— 北島後來引用過他那時候從趙一 凡處借閱的艾倫堡《人.歲月.生活》的一句話:「人 的命運並不像按照棋路下的一盤棋,而是像抽彩。」 接下來他這樣發揮: 依我看,艾倫堡說的是外在的命運,其實還有
一種內在命運,即我們常說的使命。外在命運 和使命之間往往相生相剋。一個有使命感的人 是要多少受苦的,必然要與外在命運抗爭,並 引導外在命運。 北島的「代替」和扮演或即他的「使命」,一 種「引導」其行事的「內在命運」。而他又曾說,「在 七十年代,個人命運與國家甚至世界的命運連在了 一起。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絕不僅僅是一句口號, 而是我們當時面對的現實。……我們當時處在某種 帶有強制性的『革命傳統』的束縛中,要掙脫這束 縛,就要借助完全不同的文化資源。」那麼,比如, 由「跑書」和秘密閱讀帶來的「新的西方視野」就 實在很重要,「它打開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戶,這個 世界和我們當時的現實距離太遠了。……那是一種 精神上的導遊,給予我們夢想的能力。」 不過北島覺得,「最終改變了一代人的」,是 「『上山下鄉』運動,把處在社會巔峰的紅衛兵拋 到社會最底層」,讓知識青年接觸到了「中國底層 的現實……我們的迷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因為, 「中國底層的現實遠比任何宣傳都有說服力。」他 很感謝從 1969 年到 1980 年的十一年建築工人生涯: 「首先是我真正交到了一些工人朋友,深入中國的 底層社會,這些是在學校根本得不到的。再就是毛 澤東青年時代所提倡的『勞其筋骨,傷其肌膚』是 絕對有道理的,如果沒有在體力上對自己極限的挑 戰,就不太可能在別的方面走得太遠。」 芒克說起過,1973 年,有一次去北島上班的 地方找他,見他正在廠棚裏打鐵,「號稱他師傅的 人拿把小錘子,而他掄著大鐵錘,他師傅的小錘子 點到哪裏,他就朝著哪裏砸,叮叮噹噹很有節奏。 一連不知砸了有多少下,趙振開滿腦瓜子冒汗…… 他打鐵打得胳膊和手腕子巨有勁兒……」 北島說起過,也是 1973 年,有一天下午在白 洋淀,趙京興借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話題跟 他講:「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被歷史忽略的 最重要的部分。」他講述這年冬天跟趙一凡的一次 徹夜長談則很有意味……忽略掉趙一凡的殘疾和畸 型,注目其「臉部線條分明,目光堅定」的形象, 北島說:「我當時暗自感嘆,這才是真正的革命 者。」 1973 年 3 月 15 日,遇羅克遭公審被處死的三 週年忌日後十天,北島的〈告訴你吧,世界〉草成, 後幾經修訂,1978 年底發表在《今天》創刊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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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為〈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甚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甚麼死海裏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 —— 不 —— 相 —— 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我 —— 不 —— 相 —— 信!」是他最響亮 的口號,整首詩以此為綱,貢獻出一個大膽反詰, 大聲抗議,以對苦難的承擔、對歷史的思考、對 良心的踐諾,從人道主義出發去關注生存和命運 狀況,向不公正的現實索要基本權利和自由的形 象……那總是被詩評家強調的「懷疑主義」(有時 加上「冷峻」或「充滿理性精神」的定語),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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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北島那時候在工地幹活間歇也會去思量和談論的 「馬克思的『懷疑一切』」有關,它來自紅衛兵運 動的一股思潮。北島校友印紅標在其著作裏講到過: 「據一本蘇聯出版的回憶錄,馬克思的女兒勞拉曾 經問馬克思:您所喜愛的座右銘是甚麼?馬克思答 道:懷疑一切。這是馬克思半開玩笑的回答,於是 對『懷疑一切』的解釋就有了彈性。一些學生作了 這樣的闡述: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懷疑一切』 的精神實質就是要批判、要革命、要造反。……」 而北島以之「回答」「告訴」和「挑戰」的,就像 詩一開頭立即揭示的,是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 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為信仰和法度的 「這個世界」—— 要是去讀 1973 年的初稿,會更 明確 —— 第一行的「通行證」原先為「護心鏡」, 第三四兩行為「在這瘋狂瘋狂的世界裏,/ —— 這就是聖經。」 北島那時候的寫作,多有跟當初流行於年輕人 中間的詩文口號互文的情況。這首詩的開頭兩句, 照應六年前郭路生那首〈命運〉(1967)的開頭兩 句:「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壞的名聲 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兩組對仗式的雙行, 其格言的力量,一個在於諷議世態(郭路生),一 個在於揭穿荒謬(北島),它們造句和推導所依循 的,實為同一種潛規則乃至顯規則路數 —— 底本 都來自且針對一度甚囂塵上的「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這一對聯口號。改寫並駁斥這一 對聯口號的開頭兩句,也表明北島這首詩挑戰「瘋 狂瘋狂的世界」之「聖經」的命意,跟他紀念,尤 其「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的意圖緊扣在了一起。 那個「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來到這個世界上」 的「我」,那個「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 的聲音」的「我」,除了指向遇羅克,也指向犧牲 了的張育海和坐過牢的趙京興、趙一凡等等北島的 思想英雄們,他們當然在「一千名挑戰者」之列…… 而詩人去「代替」他們,將自己「算作第一千零一 名」,展現的正所謂「前赴後繼」的英勇畫面(畫 風會令人想起《自有後來人》之類的電影海報)…… 在 1973 年 的 初 稿 裏, 還 有「 哼, 告 訴 你 吧……」以及像似「六五一四部隊」朝「老兵」扔 出白手套的那樣一種「渴血的願望」的結尾:「我 憎惡卑鄙,也不稀罕高尚,/瘋狂既然不容沉靜, /我會說:我不想殺人,/請記住:但我有刀柄。」 顯然,這首由輕蔑、質問和厭憎到起而挑戰的政治 抒情詩,跟它要對決的對立面構成了一種反對的對
稱關係 —— 他後來在〈履歷〉(1979–1983)裏寫 道:「我不得不和歷史作戰/並用刀子與偶像們/ 結成親眷……」—— 無論聲勢還是形態,風格還是 美學,北島的〈回答〉都模仿乃至擊競其敵意者, 去搶佔同一個道德、正義和真理制高點,直到「重 新選擇生存的峰頂」……這除了北島要「替代」的 英雄們正是自「我來到」的「這個世界」裏穎出、 脫胎,從步伐到表情都曾受到過「這個世界」的匡 矯警馴,還因為政治抒情詩的音響裝置,向來是一 套宣告、震蕩和回聲系統 —— 儘管北島掉轉了一 年前〈你好,百花山〉那樣的身姿,朝著相反於郭 路生「我將永遠為你歌唱」的方向吶喊,但「個人 命運與國家甚至世界的命運連在了一起」的時代意 識,政治意識和詩的意識,為之造就的「回答」仍 不過是彷彿自我宣告的對一個,比如,轟鳴在「鍍 金的天空中」的主導性宣告的回應/回聲,像「彎 曲的倒影」…… 這樣的音響效果,卻是北島一個時期的有意 為之。「對抗是強大的動力,」儘管,他很快意識 到,「但潛藏著危險,就是你會長得越來越像你的 敵人。」然而一種「只想做一個人」,返回「我寫 下生活的詩」的迫切性令他自覺須「站在這裏」代 替/代言,以其「使命感」「引導外在命運」,哪 怕那「是要多少受苦的」(「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他對〈回答〉 的幾次修訂,讓這點變得更為清晰,比如 1978 年 底在《今天》創刊號發表時,刻意將寫作時間改為 發生了天安門「四五運動」的 1976 年 4 月……他 的與時俱進,則凸顯在這首詩最終定稿裏那個覆蓋 掉之前相對個人化的恨意,更宏闊地寄希望於「新 的轉機」的結尾,這最後一節,跟由他撰寫的《今 天》發刊詞所謂「歷史終於給了我們機會,」也有 著一番呼應。 6 圍繞油印的《今天》雜誌的一批青年詩人 —— 北島願意稱之為「今天派」—— 其生活和寫作狀 態,在他看來,是「作為一個文學運動」展開的。 北島覺得那是「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到八十年代 中期走向高潮」的「一場文藝復興運動」的重要階 段,而它「始於文化大革命。『地震開闢了新的源 泉』,沒有文化大革命,就不可能有八十年代。」 一走出「紅衛兵運動」的「暴風雨」,北島即
投入了六十年代末以來「蓄勢待發」的「地下詩歌 運動」,到 1978 年底創辦《今天》雜誌,其意圖 在於獲得「合法出版」,「爭取發表的可能」,讓 「地下文學浮出地表」,也即他在《今天》發刊詞 所說的,「能夠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放聲唱 出來,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處罰……」除了展示過 去十來年的「地下文學」,特別是「地下詩歌」的 成果,「今天派」還要沿著「地下詩歌運動」的道 路繼續向前 —— 據《今天》第二期(1979 年 2 月) 一則「啟示」,它願意刊載的是這樣的新作品:「唱 出人們心裏的歌,鞭撻黑暗,謳歌光明,尤其是要 面對今天的社會生活和人們心靈的空間發出正義的 回響。」〈回答〉不妨是這樣一個樣板……那則「啟 示」又講到,「它的任務是,打破目前文壇上的沉 悶氣氛,在藝術上力求突破,為中華民族文化藝術 的繁榮和發展盡其菲薄的力量。」—— 這種特意模 仿宣傳口吻的「回響」,其儼然的正當性是否有助 於《今天》雜誌獲得其合法性? 「作為一個文學運動」的「今天派」,頗為主 動地爭取著眼前「新的轉機」。在將「老一代作家 們……優秀的作品」和「『五四』以來的……功勳」 一筆帶過之後,北島撰寫的《今天》發刊詞隆重指 出:「『四五運動』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之前沒多久,1978 年 11 月 15 日,《人民日報》剛 剛發佈了平反消息:〈中共北京市委宣佈天安門事 件完全是革命行動〉。北島在發刊詞裏的表述,連 同把〈回答〉的寫作日期改為 1976 年 4 月,便是 一個抓住「歷史終於給了我們」的「機會」之企望, 期待能夠升起「沒有遮攔的天空」,「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 與發刊詞最後那句「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尚 且遙遠,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今天,只有今天!」 相參看,「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 們凝視的眼睛。」成了為之襯托的詩行。也許〈回 答〉最後落向「未來」,會很容易讓人想起郭路生 的〈相信未來〉,也讓北島喊出「我 —— 不 —— 相 —— 信!」的這首詩露出一截「相信」的尾巴; 但北島的著眼點在於「今天」—— 此刻「閃閃的星 斗」「綴滿」,才顯出「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就像穿越了多少天文距離的「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呈現為此刻「閃閃的星斗」「綴滿」……不同於〈相 信未來〉空洞虛假盲目的樂觀主義,〈回答〉很實 在地注重於眼前,所謂「新的轉機」,挑戰者的希 望,就在今天,「只有今天!」—— 如此一味僅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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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此時此刻,恰由於「我 —— 不 —— 相 —— 信!」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和虛無主義:那襲自「暴 風雨」傳統的戴面具的「我」跟「這個世界」的敵 對和挑戰,是在以卵擊石,只能孤注一擲……《今 天》之所以名之為「今天」,亦在於此。同一時期, 北島又寫有〈是的,昨天〉(1977)和〈明天,不〉 (1979–1983),其時間取向並不指望未來,從詩 題就能一目瞭然。〈明天,不〉寫道: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 而夜裏發生的故事 就讓它在夜裏結束吧 北島後來說:「當時我就有預感,我們注定是 要失敗的,至於這失敗是在甚麼時候,以何種方式 卻無法預測。那是一種悲劇,很多人都被這悲劇之 光所照亮。」 對「文革」時期尤為變本加厲的所謂「太陽神 話」的抵制和消泯 —— 將那些被管控、禁錮和壟 斷起來的諸如「太陽」、「北斗」、「霞光」、「明 亮」、「天空」、「大海」、「山河」、「母親」 等等紅色轉喻符號系統之關鍵詞拿來作日常化、個 性化、陌生化直到疑釁化的運用,是「地下詩歌運 動」和「今天派」許多詩人從偶發到有意為之的一 個寫作突破口,以此試圖掙脫出「『與劊子手步調 一致』的語言的牢籠」。「在那年頭,」北島說,「詞 與物的關係被固定了,任何顛覆都會付出巨大的代 價,甚至生命。」那麼〈回答〉第一節的「看吧, 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替換了初稿「在這瘋狂瘋狂的世界裏,/ —— 這就是聖經。」)—— 揭露「太陽」的偽飾光澤和 恐怖真相 —— 的確是需要巨大勇氣才能寫下的詩 之見證。 與之對照,「新的轉機」則呈現為「閃閃的星 斗」,它跟「星星」、「星海」、「星光」等等, 在北島那裏,是作為詰抗「太陽神話」而選用的一 個相抵牾的意象,關聯著黑夜及迷失其中的自我, 又呈現為從黑夜和迷失裏睜開的眼睛,「星星點點 泡沫般的眼睛」(〈眼睛〉),直到「星星是見證」 (〈見證〉),「從星星的彈孔中/將流出血紅的 黎明」(〈宣告〉)。作為「太陽」這種絕對單數 化、定於一尊的聖詞的一個自設的反詞,複數的乃 至無數的「星星」,也用來指代「我」和由許多 「我」構成的「我們」,指涉每一個年輕的反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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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戰者,他們的尊嚴、才華、激情、能量和自由…… 在〈回答〉的最後一節,這個詞當然還隱喻著詩人 們投身的「地下詩歌運動」,以及「今天派」的今 天…… 1978 年 12 月底,將《今天》創刊號貼出之後, 「混到圍觀的人群中觀察讀者的反應」的北島等人 最願意看到的,正該是「今天派」及其寫作能夠「不 致再遭到雷霆的處罰。」從而「進一步加深人們對 自由精神的理解」。北島和他的「今天派」同人都 知道,未經官方許可的油印雜誌出版可能造成的危 險,「已做好失去自由的準備……」他後來回憶時 提及:「我們當時確實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不僅是 個人風險,還要對每個參與者的命運負責。」他又 說,「是青春和社會高壓給予我們可貴的能量。」 再就是面對當時國內外形勢(改革開放、中美建交) 的風雲變幻,像《今天》發刊詞所說,北島他們「開 始用一種橫的眼光來環視周圍的地平線」,「在血 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敏銳地去抓取那「新的轉 機」。在《今天》創刊號問世之前十來天北島寫給 貴州詩友啞默的一封信裏,提到了之所以辦一份 「『純』文學刊物……就是不直接涉及政治,」雖 然明知「不涉及是不可能的」,但要盡量避免在「某 些時機尚不成熟」的形勢下遭政治原因的遏止。而 且,經歷了「文革」的北島已經懂得:「政治畢竟 是過眼煙雲」……就是說 —— 許多年後他談到: 我們當時提出「純文學」的口號絕不僅僅是一 種生存策略,而是一開始就拒絕使文學淪為任 何意識形態的工具。換句話說,我們相信,只 有「釜底抽薪」,即從根本上顛覆官方話語而 非簡單的對抗,才有可能擺脫成為其「回聲」 的怪圈。 這才是「今天派」真正的「新的轉機」……而 《今天》雜誌不去匯入當年的政治民主風潮,免於 很快被抑挫,又的確由於它只打算成為一種看上去 無害的「『純』文學刊物」。這從說出其「任務」 的那則「啟示」就能得見,回顧其油印的九期雜誌、 三種「內部發行」的「文學資料」和「今天叢書」 的四本書,也找不出甚麼像是要駭世撼天的東西。 相反,北島的〈回答〉和小說《波動》,以及《今天》 上舒婷、江河、顧城、楊煉等人的作品,很快就獲 得了官方認可並予以轉載 —— 北島回憶說,「芒 克反對《今天》的詩歌在官方刊物發表,而我認為
應盡可能擴大影響……」實際上,北島對《今天》 及「今天派」的設想便是「從對抗到滲入,」認為 「主流媒體從抵制到接受的交互過程,是地下文學 浮出地表的必然。」所以,以各種努力爭取,他一 直在設法能夠讓《今天》雜誌合法存在,正經行世, 「走一條持久的道路」。 它在北京持續了整整兩年,發行發售油印刊物 和「今天叢書」,做到雜誌出版的經濟自給,還略 有盈餘,改進印製工藝,購置手搖速印機,辦讀者、 編者、作者的座談討論會,組織詩歌朗誦活動,協 助舉辦「星星美展」,吸引各界關注,包括來自境 外的目光……為了爭取基本權利和生存空間,又曾 加入抗議取締民刊的聯署,發起並參與「星星美展」 藝術家們的「國慶節」維權遊行。
張棗對北島說,我不太喜歡你詩中的英雄主義。」 當時在場的詩人傅維後來追述說,「北島聽著,好 一會沒有說話。聽張棗把所有的看法說完了以後, 北島沒有就張棗的話做出正面回答,而是十分遙遠 而平靜地談到了他妹妹的死,對北島的震動和悲 傷……最後說,我所以詩裏有你們所指的英雄主 義,那是我只能如此寫。」那篇文章裏,傅維順帶 也勾畫了一筆他對當年北島的印象:「個兒瘦削, 頎長,態度和氣,言語不多,但並非沉默寡言……」 北島談到的他妹妹之死,是 1976 年 7 月 27 日 的事情,在湖北襄樊做工人的趙珊珊那天帶幾個 女孩下蠻河游泳,為救被急流捲走的一名兒童而身 亡,年僅二十三歲。懷著深切的悲痛,北島意識到, 他將「承擔著兩個生命的意志。」他妹妹成為他要
而「 每 次 開 朗 誦 會 前 我 們 都 向 有 關 部 門 申 報 —— 和出版《今天》一樣,」北島說,「我們 從一開始就爭取合法出版,但無人理會……」這倒 並沒有妨礙他們像「出身不好的青年」那樣更「重 在表現」,表現得更過火,哪怕對詩人來說簡直 是滑稽 —— 他回憶說:「在一次編輯部會議上, 我提議成立紀律檢查小組……通過決議,明確規定 《今天》編輯部成員之間不許談戀愛。」他大概為 防備陰溝翻船,「主要考慮談戀愛有可能被當成流 氓團伙。這顯然受到革命的鐵血紀律那老一套的影 響……」 1980 年 9 月,《今天》被強令停刊,北島等 人向有關部門申請註冊,發送〈致首都各界人士的 公開信〉,又尋求變通方式,成立「今天文學研究 會」,「內部發行」文學資料……到了 1980 年底, 《今天》全面遭禁,停止所有活動。 1980 年 9 月 25 日的〈致首都各界人士的公開 信〉最後說:「應該給《今天》以生命,應該給青 年以希望,應該給藝術以自由!」這呼救般的呼籲 之聲,恍若出自十幾年前遇羅克那篇〈出身論〉的 回響 —— 致力於異質寫作和新詩藝的「作為一個 文學運動」的「今天派」,對其美學自新、出版自 主、發表自由的正當性與合法性的此番努力爭取, 恰是一向承受身心壓抑的北島那一代人的反抗動 作,從那場「暴風雨」延展而來……
「代替」的又一位英雄,而且此願望因為哀慟欲絕 於失去親人的巨大情感作用而尤為劇烈 —— 在一 本紀念冊的扉頁上,北島割開手指血書:「珊珊, 我親愛的妹妹,我將追隨你那自由的靈魂,為了人 的尊嚴,為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我要和你一樣 勇敢,決不回頭……」 除 了 妹 妹 之 死, 年 代 背 景 裏 還 有 從 天 安 門 「四五運動」到唐山大地震到毛澤東逝世等一系列 事件,讓人覺察到「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快要到來 了。」—— 稍後,的確出現了「新的轉機」……北 島以鮮血寫下的那些話,成為他那個時期詩歌的迫 切主題,也差不多是「地下詩歌運動」和「今天派」 諸詩人共同的寫作方向。這在發表於《今天》的諸 如芒克〈寫給珊珊的紀念冊〉(1976)、〈我是詩 人 —— 給北島〉(1978),江河〈紀念碑〉(1977)、 〈沒有寫完的詩〉(1979),楊煉〈為了〉(1978)、 〈我們從自己的腳印上……〉(1979)等等詩作裏 皆有凸顯。芒克〈寫給珊珊的紀念冊〉寫道:「你 崇高而又純潔,/你驕傲的名字在和我們一起生活 著。」正可轉讀作以「尊嚴」「自由」為「名字」「決 不回頭」地「勇敢」「獻身」,已經成了「我們」 的「生活」。所以,一時間,「代替」英雄之詩和「寫 下生活的詩」簡直是同一件事情,甚至從愛情詩裏, 也會升起一個最強音 —— 北島在〈雨夜〉(1979) 的最後一節說:
7 1985 年早春,北島去過一趟重慶,有一天跟 幾個比他年輕一輩的詩人見面。「寒暄一陣後……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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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不會交出你 …… 刊於《今天》第 4 期(1979 年 6 月)的這首 詩重複了〈宣告〉的「決不」和耀眼的英雄主義意 象,以及〈回答〉的那種為增添挑戰語氣的轉折句 式(縱使……那就……,如果……就讓……,即 使……也……),如此重複,在他那一時期的詩作 裏屢屢得見(比如寫於 1979 年的〈紅帆船〉)。 這首詩對「太陽神話」的正式抗議,對「這個夜晚」 的拚死守護,也突出體現了「作為一個文學運動」 的「今天派」的自覺。而場景安排在「雨夜」,連 同諸如〈我走向雨霧中〉(1973)、〈冷酷的希望〉 (1973)、〈你在雨中等待著我〉(1979–1983)、〈雨
尋釁於「太陽神話」,實則另有構想,引入別樣的 因素,試著從那種反對的對稱關係裏擺脫出來。「太 陽城」一方面意指「紅太陽升起永不落」的北京城, 一方面大概也指向了十六世紀意大利作家康帕內拉 的烏托邦著作《太陽城》,兩座「太陽城」疊加, 卻又對照對話。不妨將北島的一則則「札記」讀作 對一位虛擬的烏托邦旅行者遊記片段的仿寫 —— 混合著從烏托邦視角對北京城現實以及此現實裏一 個青年詩人的觀察和分析,加上這個青年詩人對烏 托邦以及將北京城也烏托邦化的想象和批判 —— 隱約其間的戲劇化結構,彷彿能重置切身的自我與 敏感到的、經歷過的、思考著的歷史和瞬間的關係, 蛻演這樣一個自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使得其中 的每一則(不僅在當年)讀來都「新鮮而令人激
中紀事〉(1979–1983)及〈呼救信號〉(1984-1986) 裏寫到的「雨」,則不免讓人想起北島曾置身和走 出的「暴風雨」……最具張力的是,北島將針對時 代和世界發出的政治抒情詩的高亢聲調,充注進了 極其個人化、私秘性的愛情故事,以成就又一次轟 轟烈烈的「代替」和扮演 —— 這當然控訴了人的 自由、尊嚴和情感等基本權利的被壓抑和剝奪,社 會生活、政治生活對日常生活、內心生活的全面入 侵;這也強調了在他那個時期的寫作裏,何以自我 的聲音與代言的聲音,切身的詩人與戴面具的詩人 會合而為一 —— 那是受迫於嚴酷現實的、主動選 擇的合一。 但並非真的「只能如此寫」。在《今天》第 9 期(1980 年 7 月)題為〈答覆〉的一組「詩人談詩」 短論裏,北島除了認為「詩人必須是戰士,他敢於 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旗幟上。」 還提到了「詩必須從自我開始。」並且,「形式應 該永遠是新鮮而令人激動的。」他知道,「形式的 危機在於思想的僵化。」儘管,「把自己的名字寫 在旗幟上」的那個代言者未必不是「從自我開始」 的,確立詩的自我,卻有賴於心的變換帶來文體、 語言和詩學觀念的變換;而所謂「思想的僵化」, 又須以「形式」的解放來解放。也許可以說,從〈告 訴你吧,世界〉到〈回答〉,從〈宣言〉、〈結局 或開始〉到〈雨夜〉、〈紅帆船〉……北島那種直 面對抗、回應駁斥式的寫作也已經在轉換,但真正
動」,例如:
「開闢了新的源泉」的「地震」,卻是不那麼據烈 激進的低昂迂迴,比如,繞開紅色轉喻符號系統, 也繞開紅色轉喻符號系統之反向回聲的寫作。 他寫於 1974 年的組詩〈太陽城札記〉,看似
空」的少年形象。也寫於同一年的一首〈日子〉 (1974),則黯寂地交代了一個青年「地下詩人」 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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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 億萬個輝煌的太陽 顯現在打碎的鏡子上 命運 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桿 欄桿隨意敲打著夜晚 生活 網 以舞台化的多方調度,多角獨白展開的小說 《波動》,跟這組詩寫於同一年分 —— 同樣試著 讓閱讀搭建起「網」狀關係的〈太陽城札記〉裏, 說話的詩人似也是多重的,並不單一。聽上去,這 組詩混合著將旋鈕自崇高調至低沉的代言者北島的 聲音,朝切身的北島撤退的聲音,到「容納整個海 洋的圖畫/疊成了一隻白鶴」(〈孩子〉)或「紅 波浪/浸透孤獨的槳」(〈青春〉)這樣的詩句, 彷彿以英雄扮演者回望自我成長的來歷,顧返了他 在很多年後仍會憶及的「人生轉折時刻……內心空
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 信投進郵箱,默默地站一會兒 風中打量著行人,毫無顧忌 留意著霓虹燈閃爍的櫥窗 電話間裏投進一枚硬幣 問橋下釣魚的老頭要支香煙 河上的輪船拉響了空曠的汽笛 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 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 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 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
面具「寫下生活的詩」的形象,是一個更為真實的 「迷失」形象, 更關切「碗」、「鑰匙」和「風 箏孤單的影子」而漸漸淡化掉「廣場」背景的形 象……他寫於《今天》雜誌遭禁後兩三年的〈履歷〉 (1981–1983),剖陳自己的來路和心路,又將之 象徵化,寓言化,對這個過程有著具體和刻骨的省 察: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 剃光腦袋 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卻在瘋狂的季節裏 轉了向,隔著柵欄 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它跟〈太陽城札記〉平行,又同屬這組詩的語 境 —— 那些還原每個日子裏平常自我的盡可能不 動聲色的陳述,也來自另一番打量,也援引了凡塵 之上那種「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站在這裏」 的審視,正如他讓「太陽城」北京迭見烏托邦的重 影。跟他那個時期的許多詩(〈五色花〉、〈微笑. 雪花.星星〉、〈冷酷的希望〉、〈島〉、〈見證〉、 〈船票〉……)一起,〈日子〉和〈太陽城札記〉 都講述了他後來在長詩〈白日夢〉(1986)第六章 講述的故事:
直到從鹽鹼地似的 白紙上看到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為找到了表達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 鬍子就長出來了 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 我不得不和歷史作戰 並用刀子與偶像們 結成親眷,倒不是為了應付 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爭吵不休的書堆裏 我們安然平分了 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 一夜之間,我賭輸了 腰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 點著無聲的煙捲 是給這午夜致命的一槍 當天地翻轉過來 我被倒掛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 眺望
我需要廣場 一片空曠的廣場 放置一個碗,一把小匙 一隻風箏孤單的影子 佔據廣場的人說 這不可能 …… 這差不多也就是跟「文革」同時發生的「地下 詩歌運動」以及「作為一個文學運動」的「今天派」 的故事,想要在「新的轉機」之際到「一片空曠的 廣場/放置」一本油印的《今天》雜誌的故事…… 不過,北島在意的,也越來越讓人注目的,成了他 在〈一束〉(1974)那首詩裏一次次寫下的疊句: 在我和世界之間 其中那個詩人的形象,掀開「英雄主義」的
8 1990 年 8 月,在挪威奧斯陸,北島主編的《今 天》復刊號出版。它挺括地以銅板紙膠印,目錄頁 上標明「總第十期」,表示是從十年前在北京遭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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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油印《今天》延續而來。復刊號刊有譯自一位瑞 典詩人的文章〈甚麼樣的自行車?〉,其中說翻譯 過去的北島詩作,讀上去「這像是一輛第二次發明 的自行車……」「詩中的隱喻,象徵,比喻,聲調 和其他修辭手法,所有這些都像是歐洲現代派詩歌 童年期的東西。」這跟我前面所引印紅標的話說 「『文革』期間青年人的許多思考,以現代人的眼 光,從人類思想史的角度評論,沒有甚麼超乎中外 前輩思想的創新……」有差不多的意思。 說起來,無論在思想和思想方法上,還是那個 瑞典詩人指出的「在形式上」,不僅北島,整個中 國現當代詩歌大概也「沒有甚麼超乎中外前輩」的 奇異優越的「創新」—— 這方面說辭頗多,那個瑞 典詩人的說法,也已屬「第二次發明的自行車」——
然而,一種前所未有、材質獨特的語言,新詩的語 言,正在生成和進展,有待臻於完善精純的現代漢 語,靈動於使之發明、令其所是的社會現實、歷史 傳統和創化的可能性,卻能夠讓中國現當代詩歌無 可替代。要之,不同的語言造就/規限不同的思 維和思想,不同的感受和觀念,不同的世界和自 我 —— 獨一無二,只屬於其自身的現代漢語和現 代漢詩(其材質的與眾不同,當然確切無疑地異於 所有的外語和外語詩,以及古代漢語和古代漢詩), 造就/規限的也只能是唯其勝任、自力更生的這輛 「自行車」,連帶這輛「自行車」的騎士,自轉又 公轉於只有它才得以運行其間的語言、詩學宇宙之 軌道。 如果,像那個瑞典詩人的文章所述,有人再去 寫(比如可譯為)「窗戶打著哈欠」的瑞典語詩句 「是拼湊模仿」,並無「新鮮的創造」;那麼,從 1972 年依群的「窗口睜開金色的瞳仁」到同一年 6 月多多(或許受影響)得句:「窗戶像眼睛一樣張 開了」,再到 1986 年北島在長詩〈白日夢〉的倒 數第二章寫下「窗戶打著哈欠/一個來蘇水味的早 晨/值班醫生填寫著死亡報告」,對發軔於「文革」 的中國當代詩歌卻是一番簇嶄新生 —— 相隔十幾 年的詩篇裏不同的「窗」意象,像是提示了從「地 下詩歌運動」的覺醒到「作為一個文學運動」的「今 天派」之後的解醒、還醒和初醒的「履歷」…… 〈白日夢〉裏的這三行詩幾乎挪用了穆旦翻譯 的艾略特〈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開頭 兩三節的詩意,不過,不同於行動之前的猶豫悲觀, 北島要確切說出的,是「一夜之間,我賭輸了/腰 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的失意和觸悟。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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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乎《今天》的,關乎「今天派」的 —— 很大程 度上依仗著「翻譯文體」(一種僅屬於現代漢語的 文體),起步於「地下詩歌運動」的新詩學去擊刺、 突破痞硬死板的「文革」話語,從對抗的詞語到詞 語的對抗,走向了「天地翻轉過來」的「眺望」—— 「來蘇水味」和「死亡報告」,在熬了激動的(也 許有過「閃閃的星斗,/正在綴滿」的)一夜之後, 大概跟「我被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的眼 前現實和心理現實剛好相應……它們又關乎中國當 代詩歌此時此地的語言現實。 「地下詩歌運動」和「今天派」詩人對自己這 輛「自行車」的研發裝配,從一開始就是從語言入 手的。那種對抗的詞語,詞語的對抗,於反「太陽 神話」已經很明確;而「今天派」詩歌裏「星星」 的湧現也頗值得玩味 —— 除了北島,從郭路生的 「星斗」、「寒星」(〈魚兒三部曲〉),根子的 「火星」、「星星」(〈白洋淀〉),到芒克、多 多、舒婷的詩,都頻繁閃現著「星星」意象,江河、 楊煉、顧城更有題為〈星〉、〈星星變奏曲〉、〈致 星星〉、〈給一顆想象的星星〉、〈星星與生命〉 之類專意為之寫下的詩……1979 年 9 月 27 日,由 跟「今天派」關係密切的黃銳、王克平、馬德升、 鍾阿成、曲磊磊、嚴力等藝術家、詩人、作家參與 的一個在中國美術館東側街頭公園的藝術展,也乾 脆取名為「星星美展」—— 不用太久,這個自設的 反詞就差不多獲得了一種集體(流派)的公共性, 跟類型化語境裏的「太陽神話」一樣成為又一個回 聲,其價值和意義也彷彿能夠從詞到詞輕易地乃至 自動地獲得。其他如「向日葵」、「蒲公英」、「鴿 子」、「船」、「岸」、「土地」、「英雄」等等 語詞,大概經歷了跟「星星」一樣的從反對、解放、 賦予到空轉的過程。八十年代以來,自「地下詩歌 運動」和「今天派」派生漫溢開來的所謂「朦朧 詩」,許多就得便於這般從詞到詞的浮泛和敷衍。 所以,「我被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 眺望」之所見,對早期的北島及「今天派」的寫作, 大概也是「釜底抽薪」的 —— 那個「只有『釜底 抽薪』……才有可能擺脫成為其『回聲』的怪圈」 的看法,在「翻轉過來」的視野裏,反而會更加清 晰和堅決……這使得 2009 年的北島能夠在一篇獲 獎致辭裏如此講述「這四十年來我們到底做了甚 麼,走了多遠。」—— 我想至少我們做了一件大事:徹底顛覆了官方
話語的統治地位,解構了詞與物的固定關係, 恢復了漢語的自由與尊嚴,並推動了這一古老 語言的現代轉型。 雖說「徹底」這種強橫絕對的措詞仍留有「文 革」積習,顯示其顛覆解構恢復推動尚未「徹底」, 但北島的確勾勒出了邁向諸多空白地帶的可能性寫 作,通往更為廣闊深遠複雜幽邃的「生活的詩」、 內在之詩的路徑。從那種出身和靈魂成長於其中的 既遂語言裏蛻變、抽身,去拓展一派全新的領域, 才是對挑戰者真正的挑戰。那是巨大的困難,何況 如北島所說:「我們的詩歌只有兩個直接的傳統資 源,一個是革命主義詩歌,一個是毛澤東的古體詩 詞。」—— 一度盛行的紅衛兵詩歌,正好變態發揮
寫的詩給艾青看。」北島則說他們在「兩代人互動 交錯的特殊時期,有很多動人的故事。」然而「1983 年『反精神污染運動』開始……我和艾青的關係走 到了另一個極端。」經艾青介紹,北島又跟牛漢、 蔡其矯多有交流,用北島給起的筆名「喬加」,蔡 其矯並且成了《今天》創刊號的一位詩歌作者。 八十年代初,北島還曾拜訪過任教蘭州大學的詩人 唐祈,在那裏「看到四十年代幾位當時年輕的詩人 的詩集,感嘆說這種詩正是我們想寫的……」 但那個時候,北島及《今天》在北京遭禁以後 的「今天派」,已經並非只想寫「這種詩」。除了「詩 必須從自我開始」,在為發表於 1981 年第 5 期《上 海文學》的兩首詩撰寫的引言裏,北島更表示「詩 人應該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 他對這
了此二者的鬥爭哲學和戰鬥話語 —— 對這種資源 最充分最較勁的利用,便是鏡像對稱般針鋒相對地 與之對抗,北島曾坦言,「『今天派』詩歌靠造反 起家,它造了老祖宗的反,造了革命詩歌的反,等 於也造了自己的反……」來自「紅衛兵運動」的那 股思潮和那些做派,確實匯入了紅衛兵出身的這些 青年詩人發動的新詩歌運動。 幸好,「翻譯文體」為之準備了產生新詩歌的 有利條件。它們不僅講述鮮活優異的現代漢語,也 提供新穎大膽另類出格的見解和情感……並且,尤 其應該看到,經由共和國成立後不能正常或不被允 許創作的前輩詩人們傾心傾力的翻譯作品,比如以 黃皮書印行,在「地下讀書沙龍」秘密流傳的現當 代西方文學和詩歌,除了遞送來會成為「精神上的 導遊」、「夢想的能力」的另外世界的消息,也將 被「革命主義詩歌」打斷、被主流意識形態刻意屏 蔽的,早先建立起來的新詩現代性傳統的消息遞送 了過來。那種間接的,借道「翻譯文體」傳達的新 詩現代主義詩學精神,對北島及「今天派」,反而 更為直接給力。 七十年代初寫作新詩之後,北島跟幾位譯者和 詩人前輩也有一些直接來往,比如,他以學英語為 由結交鄰居馮亦代先生,拿著處女作〈因為我們還 年輕〉請教父親的同事冰心老太太(「她還專門寫 了首和詩〈我們還年輕〉,副題是『給一位青年朋 友』。」)。1976 年,艾青因治眼病從新疆回北京,
個「自己的世界」之「正直」、「正義和人性」的 強調,不脫「今天派」底色,似乎仍要繼續其「代 替」、扮演英雄的追求,然而他首先強調了:「這 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那麼,「必須從自我 開始」的詩,就更「應該」返回到自我去尋找;「天 地翻轉過來」被「倒掛」著「眺望」之際,「懷疑 一切」、「我 —— 不 —— 相 —— 信 ——」的眼光, 就更「應該」深察自我之幽衷……其「真誠」尤其 「獨特」則在於,那是曾經「暴風雨」中的成長, 曾經戰士和犧牲者形象而來的審視,總會敏感於不 得不抹上、刻下的那個時代,那一代人的痕跡,因 之生惑,以至焦慮,意欲清算甚或清除並重新開始。 用短詩〈迷途〉(1979),他講述了這樣一個 故事:
北島與之認識 —— 之前幾年,他以〈生活〉為題 的一字詩:「網」,或即襲自艾青 1940 年的長詩〈火 把〉裏那句「生活是一張空虛的網」—— 據艾青夫 人高瑛回憶,「他總是一來就與艾青談詩,拿出新
失中:信仰的迷失,個人感情的迷失,語言的迷失, 等等。」那麼,「迷途」之「我」要「尋找」(返 回或邁進)的,大概是信仰、感情、語言等等的確 然性自我,「如同佔據了真理」(〈別問我們的年
沿著鴿子的哨音 我尋找著你 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顆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北島曾說,「自青少年時代起,我就生活在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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齡〉),然而「我」只「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 眼睛」。這「眼睛」提供所謂「語言風景」,卻仍 然意味著要憑它去「尋找」,須借以重新探看和發 現,深察和審視,方能夠「找到」真正從而出發的 自我 —— 北島意圖「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呈 現出來的,實則往往是作為過程的「眼睛」之透視、 勘探和反省……他從「形式的危機」裏轉型去擺脫 「思想的僵化」而刷新的寫作技巧和詩歌方法論也 與之配套 —— 在刊於《上海文學》的那段引言裏 他接著寫道: 許多陳舊的表現手段已經遠不夠用了,隱喻、 象徵、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係,打破時空 秩序等手法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試圖把 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象 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 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另外,我還十分注重 詩歌的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 9 跟投身「地下詩歌運動」差不多同時,七十年 代初,北島也喜歡上了攝影,買了二手的捷克愛好 者牌雙反相機,其小說《波動》的寫作,還曾受惠 於他的暗房及暗房技術 —— 他越來越注重視覺化, 幾乎朝視覺化一味進展的詩藝,大概不會與此無 關 —— 那些讓人不免以閱讀照片的方式去感想的 詩篇,抓攫、折射、剪切、拼接、顯影有意味的形 象,決定性的瞬間(前面引錄過的〈太陽城札記〉、 〈日子〉、〈履歷〉和〈迷途〉等詩已經能說明), 的確滿含攝影的元素;那種咬緊又冷對時間此刻, 「睜開第三隻眼睛」(〈無題〉)直面現世的攝影 精神,在另一個層面,又正好跟他所謂「今天,只 有今天!」的意念相一致。偏向以其「目擊」與「這 個世界」發生關係的寫作方案,讓北島「找到了」 (比之前更有意去運用)他簡捷堅勁地處理詩歌的 語言 —— 那像是過於直白、過於直接地將世界內 化為自我、編碼為一本書的努力。 當「迷途」之「我」僅「找到了」「眼睛」, 去「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一時就維繫於「眼睛」 的觀察、分辨和抉擇……而同於〈履歷〉「被倒掛」 的「眺望」,〈迷途〉的「眼睛」「在微微搖晃的 倒影中」,暗示它面對的也將是「天地翻轉」。這 「眼睛」正不妨是在此意義上的「第三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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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免為其所見加蓋某種「烙印」—— 北島有一首 〈觸電〉(1985),專門講述了「烙印」的緣由: 我曾和一個無形的人 握手,一聲慘叫 我的手被燙傷 留下了烙印 當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聲慘叫 他們的手被燙傷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別人握手 總是把手藏在背後 可當我祈禱 上蒼,雙手合十 一聲慘叫 在我的內心深處 留下了烙印 自傳性的三幕劇或三聯照片,演義「暴風雨」 以來經歷的慘痛。大概正是被「燙傷」過也曾「燙 傷」了人們的「我」留在「內心深處」的「烙印」, 使得「眼睛」的看法顛倒,顛倒了「眼睛」的看法。 跟北島先前詩歌裏那種作為回擊的回聲有別,在他 後來的詩歌裏,「找到」的「眼睛」所「目擊」的 「這個世界」,往往是被「烙印」了的對象化自我, 諸如:「我要到對岸去……對岸的樹叢中/驚起一 隻孤獨的野鴿/向我飛來」(〈界限〉)、「你走 不出這峽谷,因為/被送葬的是你」(〈回聲〉)、 「那桅桿射中的太陽/是我內心的囚徒,而我/卻 被它照耀的世界所放逐」(〈無題〉)以及「一隻 鳥穿透我打開的報紙/你的臉嵌在其中……我將永 遠處於/你所設計的陰影中」(〈白日夢〉)…… 在〈可疑之處〉(1984–1986)裏,北島從「歷史 的浮光掠影/女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一直羅列到 「可疑的是我們的愛情」;在〈語言〉(1984-1986) 裏他明言:「理性的大廈/正無聲地陷落/竹篾般 單薄的思想/編成的籃子/盛滿盲目的毒蘑」—— 「眼睛」看到「我 —— 不 —— 相 —— 信 ——」 的「這個世界」之可疑,也已經包括了據以「懷疑 一切」的自我之可疑,「從自我出發」的寫作,需 要對自我說「不」。 他寫於 1980 至 1986 年的〈十年之間〉、〈走 向冬天〉、〈很多年〉、〈藝術家的生活〉、〈青
年詩人的肖像〉、〈別問我們的年齡〉等一系列短 詩,幾乎變奏著〈觸電〉和〈履歷〉,去反顧和反 思「賭輸了/腰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的那個 對象化的可疑的自我。在〈同謀〉一詩裏北島揭示, 「自由不過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而「我 們不是無辜的/早已和鏡子中的歷史成為/同謀, 等待那一天/在火山岩漿裏沉積下來/化作一股冷 泉/重見黑暗」。相距也就數年,〈宣告〉、〈結 局或開始〉、〈回答〉及〈雨夜〉裏那個毅然「代 替」、勇敢代言的耀眼的形象,就成了「熄滅已久 的燈塔」(〈八月的夢遊者〉)。 在「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履歷〉)和英 雄主義地「我尋找著你……」(〈結局或開始〉) 之後的雙重幻滅裏,「如同佔據了真理」(〈別問
度照亮我」,一方面說出夜,一方面說出相對於太 陽的熱烈之後的冷靜清醒。第二節裏,那個「坐在 我對面」的「你」,正同於〈迷途〉中「找到」的「眼 睛」,以轉喻「我所從屬的」詩藝 —— 這跟北島 詩歌語言的視覺化偏向自有其內在的聯繫 ——〈詩 藝〉最後強調「你」從「炫耀於你掌中的晴天的閃 電」到「變成乾柴,又化為灰燼」的過程,恰是在 強調「眼睛」(這種詩藝)的能量及其能夠把握或 難以把握的,是那個過程。 「迷途」中「找到」的「眼睛」之詩藝,既難 以可疑的自我作為出發,又無以確然性自我作為旨 歸,「只有道路還活著/那勾勒出大地最初輪廓的 道路/穿過漫長的死亡地帶/來到我的腳下」(〈隨 想〉)。所以,能夠執著的是「眼睛」本身,詩藝
我們的年齡〉)的確然性自我已告闕如。「迷途」 的「我」的困擾和安慰,都在於用「眼睛」去「找 尋自己白晝的方位」(〈港口的夢〉),儘管明知 那不過是「穿過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彗 星〉),也唯有將信任賦予這「找到」的「你」—— 北島的〈詩藝〉(1984–1986)如此表述:
本身,道路本身,走本身 —— 這也成了「今天」 的題中之義 —— 的確,北島像他早年那首〈走吧〉 (1972–1978)所一聲聲提示的那樣,執著於「走 吧……走吧……」,哪怕「路呵路,/飄滿了紅罌 粟。」似乎目的性就在於行走途中「尋找」的「眼 睛」之詩藝。 曾經,在〈港口的夢〉(1979–1983)裏,「找 尋自己白晝方位」的「我回到了故鄉」,短詩〈歸 程〉(1979–1983)裏,北島又指望過「你」「不 會迷失在另一場夢中」,「你不顧一切/總要踏上 歸程」;但到了長詩〈白日夢〉,他卻一再確認, 「你沒有如期歸來」……於是,就「走向冬天…… 而冰山連綿不斷/成為一代人的塑像」(〈走向冬 天〉)。同時,在〈空白〉(1984–1986)一詩裏, 他提供了「眼睛」和「塑像」的重要細節:
我所從屬的那所巨大的房舍 只剩下桌子,周圍 是無邊的沼澤地 明月從不同角度照亮我 骨骼鬆脆的夢依然立在 遠方,如尚未拆除的腳手架 還有白紙上泥濘的足印 那隻餵養多年的狐狸 揮舞著火紅的尾巴 讚美我,傷害我 當然,還有你,坐在我的對面 炫耀於你掌中的晴天的閃電 變成乾柴,又化為灰燼
大理石雕像的眼眶裏 勝利是一片空白
第一節所述的正是「我」之際遇的「迷途」。 「只剩下桌子」,也就只剩下了吃飯和書寫這兩個 動作,周邊除了困境(「無邊的沼澤」)就是已成 廢墟的被遺棄的過往(也是現狀);「骨骼鬆脆的
1986 年 5 月,《北島詩選》由廣州的新世紀 出版社出版,同年第 8 期《人民文學》雜誌刊發了 他的長詩〈白日夢〉。它們貢獻了前期的北島最重 要的那些詩作,發展了他那種自傳性的,質詢內在 可疑之處,折射現世荒謬的詩學,其對付自身及時 代複雜迷亂乖悖的自為性的詩藝,為一代人的難言 找來了說出「語言風景」的「眼睛」……
夢」指向或許擁有過的理想,「白紙上泥濘的足 印」,代表來路上曾經的寫作 —— 喻之為「讚美我, 傷害我」的「餵養多年的狐狸」,尤其「火紅的尾 巴」,其諷寓實已頗為明確……而「明月從不同角
隨著「新的轉機」以來的形勢節奏,他的身份 也發生了很有意思的轉換。大概在《詩刊》1979 年 第 3 期轉載了《今天》創刊號上的〈回答〉之後不 太久,北島結束了長達十一年的建築工人生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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聘為中國作協主辦的《新觀察》雜誌編輯,再調到 外文局的《中國報道》任職,又於 1985 年調到昌 平縣飛達公司當宣傳部長,大半年後離開……他還 應邀做過「民辦公助」的《中國》雜誌的特聘編輯, 直到 1986 年 12 月《中國》雜誌停刊。這大致就是 北島在一篇訪談裏所說的,「二十歲到四十歲是在 國內折騰 —— 地下寫作,辦《今天》,搞翻譯, 換工作,最後成為自由職業者……」 那也是他所謂被「主流媒體從抵制到接受的交 互過程」,自「地下詩歌運動」裏「浮出地表」的 過程 —— 他通過各種官刊和出版社頻繁發表詩歌、 小說和報告文學;他參加各類筆會、詩會、討論會 (把《詩刊》首屆青春詩會的名額讓給江河);圍 繞他和舒婷、顧城的作品,詩刊社召開詩歌理論座 談會引各地詩評家辯論;漢學家們(杜博妮、顧彬、 馬悅然等人)跑來與之會面,翻譯並在境外出版其 作品的譯本;1985 年,應西德、法國文學界之邀 赴歐,行前,他加入了中國作協成為其會員,又成 為中國作協「詩歌六人小組」(像是個想要指導詩 歌創作的機構)一員,後因《中國》雜誌被迫停刊 而聲明退出;也是在 1985 年,據說,他第一次成 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又據說在以後許多年裏常 常出現在這個賞額最高的文學獎候選人之列;1988 年,他被納入成立於當年的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 並領取了中國作協授予《北島詩選》的全國第三屆 新詩詩集獎…… 一時間,他成了引人矚目,或為眾矢之的,或 被熱烈追捧的詩歌叛徒和詩歌英雄,經歷的許多人 和事,頗有些像是時代生活有形無形地下給「野獸」 的「套兒」—— 他曾說:「其實野獸怎麼活法兒, 詩人就該怎麼活法兒。……我時時提醒自己,可千 萬別『上套兒』。」然而跟每個詩人一樣,往往在 所難免。 1981 年初,因為創辦《今天》雜誌,公安局 找中國作協施壓,北島拒寫檢查和交代(他那時的 單位領導,《新觀察》副主編楊犁替他寫了一份); 1983 年「反精神污染運動」開展,他的詩遭政治解 讀,他成了文化部的整頓重點,有一年多被禁止發 表作品,在外文局停職反省;頗多玩味地,〈艾青 談清除精神污染〉等文章也趁機打壓年輕的新詩歌 運動,指斥「少數詩人……散佈精神污染」,致使 北島跟艾青電話絕交(曾有人聽他講起,艾青在電 話裏提醒:「別忘了你在我家吃過飯」,北島回以 「那我把糧票給你寄回去!」);而後起的詩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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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自另一個方向造他的反:1983 年在北京基督教 青年會的一次聚會上,年輕氣盛的刑天指著他鼻子 說:「我們這一代人就是要打倒你,Pass 你!」; 不過,從《今天》編輯部舉辦的玉淵潭公園朗誦會 到受邀參加北大藝術節,在階梯教室裏演講,再到 出席《星星》詩刊在成都舉辦的「星星詩歌節」, 他又在一次次領受圍攏、湧向詩人和詩歌的那種 「八十年代」關切(也包括警察的不倦關切)—— 「星星詩歌節」那次,甚至讓北島「領教了」彷彿 「暴風雨」的「瘋狂」,讓他「想起毛澤東晚年。」 當「沒票的照樣破窗而入,秩序大亂,聽眾衝上舞 台,要求簽名」的時候,北島(或許誇張地)說自 己只好「和顧城夫婦躲進更衣室,關燈,縮在桌子 下。」…… 10 自 1985 年 5 月,北島便常常受邀出國。他頭 一次申領護照極為懸乎,據說花了好幾個月都辦不 下來,直到美籍華人作家陳若曦向時任中共總書記 的胡耀邦遊說,才在最後時刻被放行。這以後, 八十年代下半期,他每年都會有一段身在境外的時 光。他憶起:「我最後一次見到趙一凡是 1987 年 早春,我不久去了英國。1988 年一個夏日的早上, 在英國杜倫(Durham)得到一凡病故的消息,我 顧不上做客的英國朋友和家人,躲進廚房號啕大 哭。」那一刻,北島說自己有一種「一個時代結束 了」的感覺。他也意識到「作為一個文學運動」的 「今天派」已告結束,儘管芒克、楊煉等人那一年 又在北京組織了「倖存者俱樂部」,「一直堅持到 1989 年。」「但作為一個文學運動畢竟已過去了。」 北島認為,「接下去可說是個人寫作期。」 1988 年秋天北島回到北京,在紀念《今天》 創刊十週年的紀念會上,將「今天詩歌獎」—— 至 今僅此一屆,獎品為完整的一套油印《今天》雜 誌 —— 頒發給多多,另又宣讀了致趙一凡的悼詞, 正像是一種告別儀式。北島撰寫的〈首屆今天詩歌 獎授獎詞〉,也像是寫給他主編的這個刊物的: 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詩藝上孤獨而不 倦的探索,一直激勵和影響著許多同時代詩 人。他通過對於痛苦的認知,對於個體生命的 內省,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他以近乎瘋狂 的對文化和語言的挑戰,豐富了中國當代詩歌
的內涵和表現力。 除了「瘋狂」一詞,這段話大概亦無不可用以 表彰北島自己的寫作……後來 —— 比如在二十週 年、三十週年、四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中 —— 對油 印《今天》雜誌的回憶和講述,更多突出的是那種 「對文化和語言的挑戰」,即使為了刊物的自主生 存與現實困境的鬥爭事跡,體現的也終歸是一方面 拒絕聽命和服務於意識形態宣傳,一方面避免「用 刀子與偶像們/結成親眷」的對美學獨立的「純文 學」品質的捍衛。那個將「今天派」僅僅當作文 學 —— 當作文學的異端和異端的文學來講的故事, 被一次次的追憶和複述越描越分明,卻不免是含有 「政治性」和「社會性」的。 當北島經歷了他稱之為「人類歷史上一個重要
以外。深究起來,除了外在原因,必有一種更 隱秘的衝動。我喜歡秘魯詩人瑟塞爾.瓦耶霍 (César Vallejo)的詩句:「我一無所有地漂 流……」
的轉捩點」的 1989 年,「在北京多雪的二月/一 封公開信折疊成紙飛鏢」(《歧路行》第 20 章)…… 「捲進一個巨大的漩渦」及「一場熱病」後,彷彿 「魯濱遜,剛逃離失事的沉船」般踏上新大陸,滯 留歐美,「意識到回不了家了」,他除了深味「中 文是我詩歌的身份,不能放棄」,經常的話題便是 復刊《今天》(它會加強「中文」給予的「詩歌的 身份」)—— 期許不是像「冰箱裏的凍雞」解凍, 「而是浴火重生的鳳凰」那樣 —— 所以,1990 年 8 月在挪威奧斯陸艱難復刊的《今天》,其〈復刊 詞〉在表示「不改初衷」的同時,指出「1989 年在 中國發生的事變,把中國作家推入複雜而特殊的境 地,於是促成了《今天》在海外復刊。」「它又是 新的開始」。這篇或許仍由北島執筆的〈復刊詞〉 「確認文學是另一條河」(相對於「政治現實和社 會的河流」)「以至個人可以因此被流放到現實以 外」,它論及的「今天的文學……自身面臨深刻的 危機」以及「墜入迷途」「要尋找自己獨特的心路 歷程」,也尤其關乎北島自己的寫作…… 從他現已出版的那些詩集來看,1987 和 1988 整整兩年,北島沒有可出示的詩作。他 1989 年以 來的詩歌寫作,於是也好似「又是新的開始」。它 們是一個詩人流亡中的出產,所以,北島起因於經 濟困境「逼出寫散文的能力」,細述其 1989 年以 來的各種海外經歷和見聞,就都可以讀作他托身海 外(後「作為移民」入籍美國)以來那些詩歌的註
「第三隻眼睛」依然指涉他那可以攝影為喻 的「表現手段」,特別是訴諸極簡主義潔癖和超現 實主義魔術的凸顯效果;它也在提示,那是反觀 和內視的「眼睛」,以及自為性的「眼睛」之詩 藝……「他睜開」的,仍延續其之前風格的視覺化 偏向 —— 北島自己也說,他後期的詩作與之前「沒 有甚麼斷裂,語言經驗上是一致的。如果說變化, 可能現在的詩更往裏走,更想探討自己內心歷程, 更複雜,更難懂。」 —— 不過,這「眼睛」跟「被 倒掛」著「眺望」及「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的「眼 睛」有所不同,有所升級了,它成了「那顆頭上的 星辰」。「星辰」的意謂當然系屬於北島詩歌中一 系列「星星」的意象,很容易讓人想起他曾寄予「新 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的那種理想主義,至此流亡 境地,已經面目全非,兩者間構成的對照,自有一 種殘酷的反差,帶來北島相信的宿命意味。在他看 來,「在他鄉用漢語寫作」,「在語言中漂流」, 以至「母語是唯一的現實」甚或「傷口」,成了他 的「一種宿命」。而他將宿命跟必然性相區別 ,正 像將「內在命運,即我們常說的使命」跟「外在的 命運」相區別,如此,作為「第三隻眼睛」(北島 詩藝特徵和詩歌寫作之象徵)的「那顆頭上的星辰」 「睜開」,就該是指引其使命的新方向……這一回, 不同於早先那種依據某個信念,確定以「代替」和 代言為使命的方向,北島說,「我是通過寫作尋找 方向,這可能正是我寫作的動力之一。」而且,對
疏,例如 ——
「找到」的使命的方向,比如「眼睛」這「頭上的 星辰」,北島也要給予「我 —— 不 —— 相 —— 信 ——」的看待:「可我不相信一次性的解決。在 這個意義上,『方向』只能是借來的,它是臨時的
89 至 95 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國十五家。得 承認,這行為近乎瘋狂,我差點兒沒搬出國家
他寫於 1989 至 1990 年間的〈無題〉開頭說: 他睜開第三隻眼睛 那顆頭上的星辰 結尾: 詞的流亡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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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假定的,隨時可能調整或放棄……」所以,也是 「在這個意義上」,「詞的流亡開始了」。 流亡,被北島定義為「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 旅行。」它實在要比「走吧……走吧……」「走向 冬天」更不及其餘,更以這過程本身為目的 —— 從這般「旅行」的腳步聲裏,能聽見「今天,只有 今天!」的另一種回音 ——「詞的流亡」則表明, 據以「穿越虛無」的是「詞」,是母語,是寫作, 是在這首〈無題〉的第一行就「睜開」的「眼睛」 之詩藝;也可以說,對流亡的現實處境的「穿越」, 被北島置換成了「穿越」母語之「詞」的寫作這樣 一種「眼睛」之詩藝的「沒有終點的旅行」……跟 上述〈無題〉差不多寫於同時的他那首〈鄉音〉 (1989–1990)是一個寫照: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閒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得甚麼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對著鏡子說中文」,正是詩人流亡異國特別 的心酸,它又為了將之緩解和克服。它也是北島應 對流亡的寫作方案的一個比方(「鏡子」喻指著說 出母語的「眼睛」之詩藝)。這種日常行為,這種 寫作行為,彷彿能夠相隔絕於流亡的境遇,使得「冬 天」像是「公園」「自己的」,而且「沒有蒼蠅」。 在這裏,可把「蒼蠅」讀作流亡所有的糟糕方面, 這個意象關聯北島〈履歷〉「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 界」,示意的則是詩人的分裂,那伴以「音樂」、「咖 啡」和「糖」的自相關照的寫作,好像能做到「蒼 蠅不懂得甚麼是祖國」……只不過,「中文」隔絕 不了「鄉音」——「我在海外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 你在外面漂泊久了,是否和母語疏遠了?」北島說, 「其實恰恰相反,我和母語的關係更近了,或者更 準確地說,是我和母語的關係改變了。」——「中 文是我唯一的行李」而外,更吐露「鄉音」裏的「祖 國」。 那麼,這首詩要講述的並非母語之於一個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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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 —— 布羅茨基比方過的 —— 劍、盾和宇宙 艙用途,而是北島想在這三者之外「再加上」的「傷 口」。「鄉音」跟「祖國」的連接類似電話線,除 了有電話線這端「說中文」這種難以隔絕的鄉愁之 「傷口」,「傷口」更來自「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流亡中跟「祖國」的隔空感 又是隔世感,「我的恐懼」卻來自被「鄉音」喚起 的跟「祖國」捆綁在一起的記憶。記憶會提醒,「公 園」「冬天」的流亡之冷未必是它「自己的」,很 難說不是詩人從「走進暴風雨」就開始的「走向冬 天」的宿命……詩的最後兩行佈置了另一種對應又 有別於開頭第一行的鏡像關係 —— 跟記憶之「我」 「說中文」有如「傷口」,豁開於「對著鏡子」跟 此時此地之「我」「說中文」的寫作方案。如果說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或會發展為羅蘭.巴爾特所 謂的「零度寫作」,母語在流亡詩人那裏的「傷口」 意味,要令北島的「語言風景」,呈現為(他 1996 年出版的一本詩集和其中一首詩的標題所說的) 「零度以上的風景」。 「說中文」的母語寫作既撕開去國懷鄉、身世 記憶和穿越虛無之類的「傷口」,又被北島用來彌 合「傷口」。他 1989 年之後的詩作處理的全都是 這些「傷口」主題,由此開始的「詞的流亡」,簡 直越演越烈地演義了「走吧……走吧……」這個「在 路上」、「在天涯」的詩人形象,這個更深入內在 地交織著詞語之旅的心之旅形象 —— 他的一系列 與行程有關的詩題,就已經充分地將之顯示:〈在 路上〉、〈布拉格〉、〈佔領〉、〈夜歸〉、〈發現〉、 〈橋〉、〈東方旅行者〉、〈夜巡〉、〈在天涯〉、 〈遭遇〉、〈抵達〉、〈進程〉、〈出場〉、〈在 歧路〉、〈領域〉、〈舊地〉、〈零度以上的風景〉、 〈遠景〉、〈邊境〉、〈借來方向〉、〈冬之旅〉、 〈崗位〉、〈開車〉、〈目的地〉、〈回家〉、〈開 鎖〉、〈第五街〉、〈黑色地圖〉、〈拉姆安拉〉、〈路 歌〉、〈過渡時期〉、〈旅行日記〉、〈過冬〉…… 「眼睛」之詩藝注視這形象,也讓北島時有做 「北島」的「旁觀者的感覺」—— 就是說,「詞的 流亡」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北島的流亡形象。 這看似延續著七十年代他去「代替」和扮演的英雄 主義形象,方向卻截然相反,意在清洗、撫平那個 (及類似的)「傷口」,扯掉膠布一樣貼在上面的 標籤(有一次在哈佛大學,有人問:「你是一個持 不同政見者嗎?」北島答:「我不願意再被貼上另 一個標籤。」),還原自我形象至確切於自身的自
己。然而,這種還原,說不定亦有所扮演……至少, 會有一種詞的扮演。 11 關鍵詞 我的影子很危險 這受雇於太陽的藝人 帶來的最後的知識 是空的 那是蛀蟲工作的 黑暗屬性 暴力的最小的孩子 空中的足音 關鍵詞,我的影子 錘打著夢中之鐵 踏著那節奏 一隻孤狼走進 無人失敗的黃昏 鷺鷥在水上書寫 一生一天一個句子 結束
打」「踏」和「無人失敗」這樣的必然性抵達「結 束」……在「結束」之前,「一生一天一個句子」 有一種朝一瞬間、一行詩壓縮和結晶的趨勢,又一 次去說出「今天,只有今天!」,也去為只爭朝夕 於「今天」,又一次染上宿命的虛無感。 〈關鍵詞〉講述以「詞的流亡」寫作的「我」 之「很危險」—— 越是持久深入地探向自我和世 界,就越處於晦暗無明的「迷失」和「迷途」。這 種難言的困境,便是「詞的流亡」之寫作的「關鍵 詞」。北島甚至將「眼睛」之詩藝進展為一種「關 鍵詞」的詩藝,去擷擇萃取,重組切變其流亡眼界 裏特定的,隱含的,典型的,然而幾乎能通約挪用 於他的每一首詩的意象,關鍵詞。詩因而顯得晶體 化,純粹、簡潔,盡量不含雜質,令其晦澀有一種 視覺的透明,最好的時候,有如「琥珀裏完整的火 焰」(〈完整〉)。然而,沒有具體,缺少細節, 又會發生「一隻輪子/尋找另一隻輪子作證」(〈藍 牆〉)的從詞到詞的「很危險」,「是空的」…… 真正宿命的是,像他說的,詩人需得「隨時」 「調整或放棄」使命的方向。〈在歧路〉一詩裏他 寫道: 我走得更遠 沿著一個虛詞拐彎 和鬼魂們一起 在歧路迎接日落
寫於 1994–1996 年間的這首詩,一樣是寫作和 流亡互喻之詩,開始於「我」對「我的影子」(另 一個「我」)的判斷 ——「很危險」—— 它或即「旁 觀者」北島對由詩藝塑造(還原)的「北島」的看 法,對他那「詞的流亡」及流亡際遇的看法。最後 那句「一生一天一個句子/結束」則提示,這兩種 「流亡」都不僅是一番經驗,一段經歷,而是全部 人生和寫作的體現。那麼,從早先作為「受雇於太 陽的藝人」,到「帶來的最後的知識」,「很危險」 都在於「是空的」。這「空」的質地,關乎北島〈在 路上〉(1989)一詩裏反覆寫下的「我調整時差/ 於是我穿過我的一生」的流亡,在這首題為〈關鍵 詞〉的詩裏,更側重於以「關鍵詞」指代的「我」
而「詞的流亡」或許能「迎接」的美妙一刻, 大概是他〈開鎖〉最後一節展示的:
的寫作 ——「蛀蟲工作」、「空中的足音」、「夢 中之鐵」、「一隻孤狼走進」或「鷺鷥在水上書寫」, 都是掏空、空幻、幻窅、窅眇而歸於眇默的,有著 宿命的虛無感;而它們是從「黑暗」「暴力」「錘
第二十三章寫下的如下幾行有關:
一扇窗戶打開 像高音 C 穿透沉默 大地與羅盤轉動 對著密碼 —— 破曉! 1995 年秋天,北島在美國加州戴維斯買了一 所房子定居,不必再像之前的五六年搬家折騰,四 處漂泊了。此舉跟他做了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東亞 系的客座教授有關,或也跟他後來在長詩《歧路行》
1994 年 11 月 24 日 感恩節 離開舊金山 穿過子午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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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首都機場 我跟上歲月排隊 邊檢小窗 戴軍帽的月亮 鄉愁 —— 插頭接上電源 而互聯網鎖住了我的名字 北島這首長詩第二十章一條後來被刪去的自注 說:「我曾持有法國難民護照(1991–1996)」 。 他試圖回北京探望,但被扣在機場,很快遣返美 國……不到一年,北島買了那所房子,當他「有時 候坐在後院琢磨,這些年恐怕不是我在搬家,而是 世界的舞台轉動」,恐怕後來長詩裏「我被中國立 即驅除出境」( 第二十三章 ) 之類的句子,也在那 兒轉動…… 兩年不到,1997 年春天,北島被戴維斯分校 東亞系「炒了魷魚」,而「房子每月還要付按揭」, 由此開始大量寫散文。雖然他在 2009 年一次訪談 時表示「大概不會真的寫自傳」, 但他後來結集的 五六本散文集,拋出的全都是自傳材料,已經頗為 細緻地描繪了自己,以及「一個人的行走範圍就是 他的世界」,其中很大一部分,報導和特寫跟他有 交集的各色人物事件(有不少關涉出沒於當代國際 詩歌場合的同行),也說出他的種種「間接自我」。 除了寫散文,北島說,「後來我轉向用英文教 寫作、出去朗誦,都和生存壓力有關。」在題為〈朗 誦記〉的一篇散文裏,北島介紹了「美國的大學系 統與歐洲不同,設創作課,並有系列朗誦會配套成 龍」,以及詩人們「被他痛恨的系統所收編」的情 形 ——「詩人就像和尚,先得有個廟立足,再雲遊 四方,一瓶一鉢足矣。」而北島,當然,「也在其 行列。」他講述 1985 年起自己參加全世界大大小 小至少幾十個詩歌節 ,諸多朗誦與開會的經歷和見 聞,也大致勾畫了出現的歷史並不太久的那個「國 際詩壇」的營運方式。 這方面的話題,他的許多散文都有觸及,透露 出一種叫做「國際性承認」的東西。就像有論者指 出的,「所謂『國際性承認』其實意味著某一些文 化權力中心的承認,意味著在英語或者別種國際語 言裏得到承認。」無疑,八十年代以來,北島逐漸 成了最具世界聲譽的漢語當代詩人 —— 有人願意 探討何以是北島(和他的詩)而非另一個「說中文」 的詩人,成了「國際性承認」從中華圈選中的代表, 我倒覺得經由北島去理解甚麼是「世界詩歌」及其 機制會更有意思。朗誦的時候,北島說,「我一直 堅持用中文誦朗詩歌,用英文朗誦散文。」這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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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國際化處境某些方面的一個寓言……無論如何, 它們形成了一種效應,北島及其寫作又會因而被戴 上面具,「代替」代言扮演些甚麼,甚至更糟糕地 被標籤化,符號化。北島時有做「北島」的「旁觀 者的感覺」,大概也更多在這個層面。較為可能的 情形是,兩個北島互相打量,互相糾正 —— 或也 是在此意義上,他去讓「一隻輪子/尋找另一隻輪 子作證」。 在《歧路行》第二十六章的詩行及兩條自注 裏,北島說自己 2000 年春天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 分校教詩歌創作課期間,跟物理學家楊振寧相識, 當 2001 年,北島的父親病重,「他是幫我返回中 國的關鍵人物。」 以探病的名義有限制地回到冬天 的北京一小段時間,成了北島結束之前十三年流亡 的一個標記。2002 年入冬後,北島再次獲准回國, 並且這一年他從「中國人權」組織退出……好幾年 前,他在〈背景〉(1994–1996)一詩裏寫到過: 必須修改背景 你才能夠重返故鄉 2002 年那次,北島被允許出京去外地,有一 天他來上海,在已經做生意多年的詩評家鐘文先生 安排的接風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了他。記得座中 有沙葉新、程永新和馬原,也有官方的代表性詩人, 說不定還有更為特殊身份的客人,北島從容沉穩, 應答頗多差異的各類話題,頻頻舉杯。我至今留有 印象的是,那天晚上,他問起我 1997 年被「閉關」 的事情;他當面對一位年輕的詩評家關於他的一篇 文章表示「服氣」;他跟那個趨前向他敬酒的官方 詩人私聊了幾分鐘;馬原作為陪客,微笑著提前告 退…… 2003 年,他父親去世。在題為〈給父親〉的 詩裏,北島說:「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 為父親」、「火焰為你更換床單」、「這世界並沒 多少改變」。 2006 年七八月間,北島曾受邀到香港中文大 學教課,一年後正式受聘香港中文大學,從 2007 年 8 月開始搬到香港定居。北島擔任人文學科講 座教授,但主要負責「在香港辦一個真正的詩歌 節 ——『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這個被他比喻為 「在水泥地上種花」的項目,是以 2008 年底舉辦 紀念《今天》創刊三十週年的詩歌音樂晚會來「試 種」的,到了 2009 年,北島六十歲的時候,辦了
第一屆,他說,「獲得成功。」 從 七 十 年 代 末 在 北 京 油 印 發 行《 今 天 》 雜 誌,到 1990 年海外復刊,《今天》至今已出版了 一百三十多期,恰是一個水泥地上種出花朵的奇 觀。主編這份雜誌的北島始終跟它在一起,儘管「半 途重重困難,隨時都會夭折,」令他「深感迷惘」, 但卻以「今天,只有今天!」的勁頭一直挺到了今 天……他自己總結:「我從青年到老年,作為親歷 者和目擊者,與同行在一起,前仆後繼,分享苦與 樂。甚麼是奇跡?其實並無奇跡,追溯文學傳統中 的精神源泉,砥礪激發,構成時代與個人之間的內 在張力。」——《今天》雜誌的奇觀、奇跡,也已 經是北島之寫作和詩人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兩年一屆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在我看來, 幾乎是又一個「今天派」行動。它已經辦了七屆, 可想而知,香港變惑及新冠疫情期間的最近兩屆尤 為艱難……不過,北島說他「相信鐘擺走到頭將反 向而行」,而他身上來自「暴風雨」的運動基因似 也還在起作用。 2009 年,他寫了〈民族文化復興之夢 —— 致 2049 年的讀者〉這樣的文章,掂記著跟幾個《今天》 的編者和作者一起設想的「將來掀起一場」以文學 藝術為關鍵的「民族文化復興運動」,其論調一脈 相承於三十年前油印在《今天》雜誌上的發刊詞和 「啟示」——「為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的繁榮和發展 盡其菲薄的力量」。文章再度呼喚「新的轉機」, 大概跟北島「從美國搬到香港,多年的流亡生活總 算比較穩定了」,且多了新的做事平台有關,他得 以「回頭望去」,「回首與展望」。然而「此刻我 從窗口/看見我年輕時的落日」(〈舊地〉)—— 那種讓北島「深感悲觀甚至絕望」的「失去了自我 身份,失去了理想和方向感,失去了反省能力與創 造性」的「迷失」(他認為那是中華民族的整體迷 失),恰是他看見的一派落日景象……於是不免令 人又耿耿於懷那「閃閃的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 攔的天空」(〈回答〉)之冀望。 他文章裏條條槓槓列出的一些議題,後來頗 多呈現為「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主題,比如「另 一種聲音」(第一屆)、「古老的敵意」(第五 屆)、「言說與沉默」(第六屆)以及「突圍」(第 七屆)……那是要讓詩人及其寫作去關切「詞與世 界」、「詩歌與衝突」的努力 —— 它們恰也是北 島為詩歌節擬定的主題 —— 要讓詩人及其寫作深 入「觸目驚心」於「貧瘠與空曠」「巨大的精神混
亂」的當下、此刻、今天的世界現場。像他說的, 編印《今天》、操辦詩歌節種種之衷心,在於維護 詩歌在古老文明價值體系裏的中心感,在於跟權力 控制的政治流行文化和資本控制的大眾流行文化的 對抗中保持自主、尊嚴和純潔性…… 12 2010 年,年過六十,他啟動的另一個項目是 長詩《歧路行》。這標題讓我想象他不願照例走艾 倫堡《人.歲月.生活》比喻的「人的命運」之「棋 路」而「迷途」於「歧路」的形象 —— 幾年前的〈在 歧路〉所謂「和鬼魂們一起/在歧路迎接日落」。 第八章一開頭: 你年近六十 夕陽下 白髮作筆鋒 歪斜的影子如敗筆 直指東方的故鄉 這寫的是跟他同齡時期的孔子,借以比照同一 章裏寫到的「恰有人描述喪家狗」的那種失敗感。 不過: 「六十而耳順」 在一生的黃昏時分 …… 回望那起伏的山峰 而你沉迷於音律 稍後的詩句又說:「趕路前歇腳」,「始於足 下也會改道」…… 大概,「年近六十」的「夕陽」,同樣是他看 見過的「年輕時的落日」(〈舊地〉)—— 北島在 那首早於《歧路行》好多年的詩裏還寫道:「死亡 總是從反面/觀察一幅畫……我急於說出真相/可 在天黑前/又能說出甚麼」? —— 契機則出現於 「回望那起伏的山峰」。 《 歧 路 行 》 的 序 曲 和 前 九 章, 最 早 發 表 於 2012 年第 1 期《今天》的「飄風特輯」,特輯還有 另幾位詩人、作家、學者的新作,依「編者按」所 說,那些作品是個「回答」—— 彷彿要追攝三十多 年前的〈回答〉—— 針對「文學的犬儒化、市儈化 和垃圾化越來越猖獗……」顯然,「飄風特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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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們也「以自己的寫作」回應著北島 2009 年那 篇《民族文化復興之夢 —— 致 2049 年的讀者》。 這種「誠心可鑒」的「勇於探索」、「尋找新的方 向」、「凝聚新的能量」,在北島這裏,則是不循「棋 路」走下去的使命,宿命,內在命運。「白髮如筆 鋒」,哪怕「歧路行」。 他斷斷續續寫了十二年,長詩始告完成。在不 久前出版的《歧路行》(香港牛津大學出社,2022 年)的「後記」裏,北島說,十五年前到了香港,「比 較穩定了。回頭望去,尤其自 1989 年以來,寫過 零星散文,但並沒有總體的設想,於是想到是時候 寫長詩了。」之前,北島幾乎只寫短詩,1986 年有 過一首五百行左右的長詩〈白日夢〉,讀來卻更像 是二十三首無題短詩的綴連,並不能釋放長詩所長
機的時候」,「詩歌」將怎樣呈現?於是第一章又 提示,其「洩露」將會用上「我是來自彼岸的老漁 夫」、「鍛造無形慾望的鐵匠」、「流水線上車衣 的女工」、「煤礦罷工的組織者」、「看守自己一 生的獄卒」、「年老眼瞎的圖書館員」、「住在內 心牢籠的君王」之類的各色方式 —— 那大概就是 以「和鬼魂們一起」(〈在歧路〉)的方式來抒寫, 既然「萬物循環/背離時間進程」(序曲),而「逝 去的是夢返回的是歌/逝去的是歌返回的是路」 (第一章)—— 而他也正深究於此。 《歧路行》的「序曲」和第一章奉獻了一派歌 詠的聲音,跟長詩接下來的敘述語調甚至以散文體 連行排列(第九章、第十八章、第三十三章)形成 反差。長詩開始的這番歌詠很像歌劇序曲,它們也
的那種體量和結構之力。啟動《歧路行》的寫作, 之於已經寫詩四十年的北島,的確稱得上「改道」。 長詩之不同於短詩,往往在於它總是更願意跟 諸如神話、歷史、故事、傳奇、說唱、小說、戲劇 甚至論文等等體式結合在一起 —— 通讀下來可知, 《歧路行》的寫作充分構建於北島自己的一系列散 文,其意圖也像他在為自己的散文集所寫的序裏講 到的,力求「遠涉中國與世界的巨大變化,近至我 個人的漂泊生涯,二者平行交錯,互為因果」。《歧 路行》的不少章節,甚至從他那些自傳性的散文裏 挪移摘引,重新給予詩的裁划排列,另眼相看或更 加逼視,歷史化地處理關乎生命、存在、現實超現 實的個體經驗和個人想象力,發出未必就能收穫索 解的追問。 這在序曲一開頭便已定調。屈原〈天問〉從「遂 古之初」問起,北島的頭一個發問則是「為甚麼此 刻到遠古/歷史逆向而行」?但北島顯然並無耐心 從原始洪荒一件件追究到今天或逆向回溯,他「急 於說出」的是,「為甚麼帝國衰亡」、「為甚麼血 流成河」、「為甚麼畫地為牢/以自由之名」,以 及「誰在聖人的行列中/默默閱讀我們」、「哪兒 是家園/安放死者的搖籃」、「哪兒是彼岸」、「哪 兒是和平」、「哪兒是歷史」、「哪兒是革命」、「哪 兒是真理」…… 長詩第一章告訴「序曲」的一連串發問說:「是 詩歌洩露天機的時候了/是時候了」。這除了北島
的確提示情節,概括主題,並試圖為這件鬆弛、錯 落、混雜、泥沙俱下的大體量作品賦一個總體形象 或剪影,挈領至「從歲月裂縫/湧進洪水的光芒」 (序曲)的境地…… 但之後的每一章卻非歌劇,倒像沒有按正常順 序播放的連續劇 —— 它們疊現的是「救護車流動 中響徹全城/林蔭道的樹木肅立而飢渴……暴風雨 捲走夢的細節/絮語與戒嚴警報激蕩夜空……在走 出廣場的途中回頭/潮水拍擊夜成為巨浪」(第二 章)這樣的悲劇,是「午餐 一隻大烏鴉俯衝/搶 走歐陽江河的美食/轉向主題與變奏」(第三十二 章)這樣的喜劇,是「屬於河流的兒女們眼神閃亮 /原野 刺眼的陽光磨亮湖面」(第五章)這樣的 正劇,是「秘密的客人們終於來了/逼著我說出我 的名字/是我被激怒祖先的鏈條/和山巒 拒絕回答 所有的質問」(第二十三章)這樣的情節劇,是「紙 月亮在風中飄/半夜迷路蘇珊轉向我:/沒人再想 恢復舊制度/可要的就是這種空白嗎」(第十章) 這樣的懸疑劇,是「還有叫外號老木的人/他側面 低頭走神/聆聽暴風雨的回響/從天安門廣場的舞 台/他拐進巴黎街頭/成為追隨狗的流浪漢」(第 十一章)這樣的傳記劇,是「一陣陣狂風何處而來 /杜甫一步步登高/在白帝廟高台望長江」(第 十五章)、「向茨維塔耶娃致敬 —— /追隨永遠 的異鄉人/從心中放飛一對白鴿」(第十六章)這 樣的偶像劇,是「太陽在躍動 白洋淀 —— 風吹
「後記」裏的那層意思:「是時候寫長詩了」—— 〈民族文化復興之夢 —— 致 2049 年的讀者〉及「飄 風專輯」的「編者按」,更多涉及了產生寫作這首 長詩之動機的那個時機 —— 重點還在於「洩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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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 船搖過天空」(第三十一章)這樣的青春浪 漫劇,是「顧彬 疲倦地微笑/戴上憂鬱的面具/ 在克魯茲堡一起朗誦」(第四章)這樣的情境劇, 是「柏林之春 顧城夫婦家/戴高筒帽做飯 他談
論死亡/魚的快樂 盤子 盤子/為我領路」(第 二十七章)這樣的肥皂劇,以及「反抗流亡反抗土 地的邀請/醒來 —— 太陽的靶標/我的心是世界 盡頭的鬧鐘」(第十七章)這樣的鬥爭劇…… 北島的技藝依舊是他三十幾年前在《上海文 學》上談論的「試圖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 的詩中」,卻已經尤為大刀闊斧,簡直近乎肆無忌 憚,形成長詩的一種結構,這正是為了他要去剪輯 組接自我也穿插其間的生猛生鮮的歷史圖景和世界 圖景。呈現出來的細部細節,有些仍可以當作講究 光影和構圖效果的照片來看 —— 比如你讀到「哨 鴿抖開整匹藍天/群山湧向瓦頂的排浪/讓後海淹 死太陽/魚群吞噬水下的街燈」(第十四章)或 「醒來是天花板的溜冰場 模仿日子的兩個小丑互 相追趕」(第三十三章)的時候 —— 然而整首長 詩提供的又彷彿一部紀錄片,進而是一部(就像第 二十六章寫到的)「獨立電影」(不妨礙其構成是 連續劇樣式),那種迷茫、晃動、焦灼、壓抑、跳脫、 激蕩及反諷意味的抒情,屬於其紀實風格的表現。 這紀實風格從第二章和第三章正式開始,首 先就頗為震撼地直接切入了 1989 年春夏之交的天 安門廣場現場,它跟 1976 年發生於天安門廣場的 「四五運動」(也許是 1966 年 8 月 18 日的天安門 廣場檢閱紅衛兵),幾乎能構成時代生活的一個回 合。《歧路行》的寫作由此延伸向往昔,不止於詩 人的童年北京,甚至去觸及古舊中國被現代性現代 化捲入的醒覺和創痛。詩人展現得最為充分的,則 是由「六四事件」造成的那段漂泊流亡生涯。那些 際遇,那些場面,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所思 所感,大多已被他之前的散文寫作處理過一遍。不 過詩的處理畢竟不會同於歷史(北島以散文書寫的 多是其個人史),詩人總要去洞察、去想象、去感 發那具體的已經發生的,從而發明新的可能性…… 判然有別於一些詩人依靠裁縫粘貼新帖新聞、 舊檔案舊報紙,要麼查閱資料、研讀文獻、挪用學 術、博覽群書而裝配起來的歷史想象力的作品,北 島在《歧路行》裏所做的,看上去,是要更多悟入 那段包含其個人史的曲折歷史,將自身也參與其中 的異己異質混成而不是剔除於詩歌,以審問、解 剖、披露、命名它。《歧路行》的詩材來自親歷, 不僅全都是生的,而且全都是個人生活的,不只貼 身,差不多就是長在身上有痛感的生肉。其中寫到 的那些人和事,無不切身於詩人,比如天安門廣場 (「六四」、「四五」、「八一八」……),比如
杜甫,「他投下我的身影/我傾聽他詩的心跳」(第 十五章)。「鬼魂們」和同時代人(難免不是另一 種鬼魂)被邀來一起參與,是因為歷史正好由他和 他們參與、造作,就像長詩所示意,歷史參與、造 作了他們和他。大概,《歧路行》總結又塑新了北 島一步步發展到此刻的歷史化的個人想象力,混序 於其中的自我扮演,自我敞開,自我省審和自我糾 正,為這種想象力添加了複調。 《歧路行》的「序曲」和前九章在「飄風特輯」 剛剛刊出,2012 年 4 月 8 日中午,北島正準備跟家 人在香港的一處海灘划船的時候,突然中風了。那 像是,他後來在長詩第三十三章裏寫道,「被半透 明的章魚綁架」。寫作肯定被打斷了,因為中風造 成了北島語言能力的重大損傷。在《歧路行》的「後 記」裏,北島簡單地稱之為「難關」,但那是病魔 纏身歷時無數個日子的「漫長的一夜」(第三十三 章)。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學中文,「三年後繼續寫 作,磕磕絆絆,就像生銹的鐘擺那樣搖晃,找到內 在的動力。」(後記)未及仔細比較寫於中風前後 的《歧路行》篇章的許多方面(那樣做或許會有有 意思的發現),我的讀後感,北島在中風之後續寫 的那部分長詩,更多「病的真理」和「記憶主人的 鞭打」(第三十三章),重臨了一種又變得生澀和 新鮮的「急於說出」。而且他開始畫畫,寫字,還 辦了攝影展,它們大概也會有意無意地羼進這首長 詩的寫作…… 北島說過,他更相信宿命,在長詩「後記」 裏更提到了無常。「逝去的是大海返回的是泡沫」 (第一章),「寫作是為了抹去一行行的詩句」(第 二十六章)—— 這讓我想起埃利蒂斯長詩《理所當 然》裏那句「一路用腳跟抹去歷史」——《歧路行》 最後,仍然歸結到了「走吧……走吧……」開始於 「今天」: 香港不是我旅程的終點 …… 我是你 歧路的陌生人 等待收割光芒的季節 送信
明天卻沒有地址
《歧路行》當然寫到了《今天》,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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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永遠是此刻 第十二章: —— 為了自由獻身 沿新街口外大街騎車 在流水中刻下的青春: 我們倆互取筆名 猴子搖身一變 —— 他是芒克 我是 被大海侵蝕的島 V
參.引 北島《北島詩選》(新世紀出版社 1986) 北島《在天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1993) 北島《午夜歌手》(九歌出版社 1995)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九歌出版社 1996) 北島《開鎖》(九歌出版社 1999) 北島《北島詩歌集》(南海出版公司 2003) 北島《守夜》(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9) 北島《歧路行》(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22) 〈後記〉 北島《失敗之書》(汕頭大學出版社 2004) 〈自序〉 北島《時間的玫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5) 〈曼德爾施塔姆:昨天的太陽被黑色擔架抬走〉 北島《青燈》(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9) 〈牛津版序〉 〈聽風樓記 —— 懷念馮亦代伯伯〉
〈斷章〉 北島《藍房子》(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9) 〈彭剛〉 〈搬家記〉 〈朗誦記〉 〈旅行記〉 北島《午夜之門》(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9) 北島《城門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10) 〈聲音〉 〈三不老胡同一號〉 〈北京十三中〉 〈北京四中〉 〈大串連〉 〈父親〉 北島《波動》(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12) 北島《古老的敵意》(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12) 〈古老的敵意〉 〈翻譯與母語〉 〈致 2049 年的讀者〉 〈缺席與在場 ——2009 年 11 月 11 日在第二屆「中坤國 際詩歌獎」上的獲獎致辭〉 〈一個四海為家的人〉(北島、劉子超) 〈野獸怎麼活,詩人就該怎麼活〉(北島、王寅) 〈詩歌是我們生存的依據〉(北島、王小峰) 〈我的記憶之城〉(北島、林道群) 〈用「昨天」與「今天」對話 —— 談《七十年代》〉(北 島、陳炯) 〈八十年代訪談錄〉(北島、查建英) 〈《今天》的故事〉(北島、田志凌) 〈在歷史偶然的鋼絲上 —— 關於「星星畫會」〉(北島、 朱朱) 〈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北島、唐曉渡) 北島《重影》(浙江攝影出版社 2019) 〈用另一雙眼睛尋找幽靈〉(北島、沉褘) 北島〈我們每天的太陽(二首)〉引言(《上海文學》1981 年 第 5 期) 北島〈《今天》的寓言〉(《今天》2015 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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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致啞默 19781117〉(李建立〈北島致啞默七封書信校釋〉, 《現代中文學刊》2020 年第 6 期) 北島〈致啞默 19781209〉(李建立〈北島致啞默七封書信校釋〉, 《現代中文學刊》2020 年第 6 期) 北島〈致啞默 19790607〉(李建立〈北島致啞默七封書信校釋〉, 《現代中文學刊》2020 年第 6 期) 北島等〈答覆 —— 詩人談詩〉(《今天》第 9 期,1980 年 7 月) 北島、佚名〈熱愛自由與平靜〉(《新詩界(第四卷)》新世 界出版社 2003 及《中國詩人》2003 年第 2 期) 北島、翟頔〈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 —— 北島訪談〉(《書城》 2003 年第 2 期) 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8) 〈詩樣年華〉(徐浩淵) 北島、曹一凡、維一編《暴風雨的記憶:1965–1970 年的北京四 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2) 〈序〉(北島) 〈走進暴風雨〉(北島) 〈昨夜星辰昨夜風 —— 北京四中的紅衛兵往事〉(劉輝 宣) 〈讀書聲、風雨聲〉(印紅標) 〈走在大潮邊上〉(唐曉峰) 〈留在北京〉(曹一凡) 《首屆今天詩歌獎獲獎者作品集.里程:多多詩選 1972–1988》 (北京 1988) 〈首屆今天詩歌獎授獎詞〉(北島) 程光煒《艾青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1999) 徐曉、丁東、徐友漁編《遇羅克:遺作與回憶》(中國文聯出 版公司 1999) 〈出身論〉(遇羅克)[ 首都中學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宣傳 部主辦《中學文革報(專刊)》1967 年 2 月 ] 廖亦武主編《沉淪的聖殿:中國 20 世紀 70 年代地下詩歌遺照》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1999) 〈我的簡歷〉(趙一凡) 〈鄂復明訪談錄〉(鄂復明、廖亦武等) 〈無題往事〉(徐曉) 〈白洋淀瑣記〉(宋海泉) 〈北島訪談錄〉(北島,劉洪彬整理) 〈《今天》與我〉(徐曉) 劉禾編《持燈的使者》(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1)。 〈1970–1978 的北京地下詩壇〉(多多) 〈詩的往事〉(齊簡) 〈為了告別的紀念 —— 獻給趙一凡〉(一平) 楊克主編《2001 年中國新詩年鑒》(海風出版社 2002) 〈民刊:中國詩歌小傳統〉(西川) 印紅標《失蹤者的足跡: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青年思潮》中文大 學出版社 2009) 芒克《往事與《今天》》(INK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 司 2018) 謝文娟《北島文學年譜》(三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18) 《今天》編輯部「致讀者」(《今天》第 1 期,1978 年 12 月) 《今天》編輯部「啟示」(《今天》第 2 期,1979 年 2 月) 艾青〈艾青談清除精神污染〉(《詩刊》1983 年第 11 期) 《今天》編輯部「復刊詞」(《今天》1990 年第 1 期) 陳邁平譯約然.格萊德爾〈甚麼樣的自行車 —— 評北島詩歌〉 (《今天》1990 年第 1 期)
徐曉〈倖存者的不幸〉(《天涯》1998 年第 2 期) 鄭敏〈新詩百年探索與後新詩潮〉(《文學評論》1998 年第 4 期) 洪越譯、田曉菲校、宇文所安〈進與退:「世界」詩歌的問題 和可能性〉(《新詩評論》2006 年第 1 輯,北京大學出 版社 2006) 張育海〈「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張育海自 緬共人民軍致友人書〉(《財經》2007 年 第 4 期) 周華蕾〈地下讀書沙龍的秘密〉(《中國新聞週刊》2009 年第 35 期) 李翬、莊勁揚〈詩人食指:我這樣寫歌〉(《人物》2010 年第 1 期) 傅維〈你獨自蹀躞,沒有一個肩頭可以並行〉(《今天》2010 年第 2 期) 《今天》編輯部「編者按」(《今天》2012 年第 1 期) 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文學界》2012 年第 2 期) 李福瑩〈北島不願被貼標籤 祝勇斷言其與諾獎絕緣〉(《深 圳晚報》2012 年 9 月 9 日) 食指〈我的生活創作大事記〉(《揚子江評論》2016 年第 6 期) 何可人〈歸來者北島:「我到處漂泊,永遠在失敗」〉(《語 文世界(初中版)》2017 年第 11 期) 甘鐵生〈有關「二流社」的介紹〉(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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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評論專題
視覺轉向、朦朧詩與新時期的想象域:重讀北島的〈回答〉 文唐小兵
毋
庸置疑,北島(1949–)的〈回答〉是中國當 代詩歌發展史上的一個經典文本。它在 1978 年 12 月首次發表,標誌著一個堅定不屈的聲音的 出現,表明了經歷了十年「文革」之後的一代中 國青年以懷疑主義為基本姿態的政治立場。儘管 在 1980 年代中期,一些更年輕的詩人就已經喊出 了「Pass 北島」的口號,提出要揚棄北島所代表的 那種詩學及其英勇高尚的自我犧牲姿態,但直到今 天,在廣大的詩歌讀者群中,這首詩卻仍然能引起 強烈的共鳴。作為朦朧詩當年最熱切的辯護者之 一,徐敬亞在 1980 年曾驕傲地宣稱,北島的〈回 答〉「是整整一代中國新人的聲音與形象」。而 北島的最早的英語譯者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也認為這首詩是北島早期那批具有明確政治 意味的詩作中最為知名的作品,因此她在 1985 年 曾明確預言:「未來任何一本有關革命詩歌或抗議 詩歌的選集,如果不從這些強有力的抵抗宣言中選 入至少一篇的話,都將會是不完整的。」 但在進入新世紀之際,北島自己卻在一次公 開訪談中就〈回答〉表達了反思甚至慚愧之意,從 而再度引起了人們對這首詩的創作和接受過程的注 意。2006 年,詩人和批評家陳超指出,〈回答〉所 獲得的經典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集體誤讀的結 果,誤讀在於,不論是普通讀者還是體制內評論家 都給北島的早期詩歌賦予了「過多的、單一的社會 批判含義」。陳超慨嘆,這種誤讀導致北島的詩人 形象被打造成一位社會意義上的「道義戰士」。確 實有不少的評論者都和陳超一樣,希望能把北島從 狹隘的政治解讀中拯救出來。但在更近的一次對這 首詩的再解讀裏,張桃洲質疑了對北島的「去政治 化」解讀,反對將其重新塑造為一位只注重美學或 純詩的詩人。張桃洲提醒人們注意〈回答〉在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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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初及隨後所產生的巨大的、奠定新範式的影響 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詩人對「文革」之後興起 的人道主義思潮和啟蒙話語的呼喚和認同。他充分 肯定朦朧詩所帶來的充滿活力的表達抗議的政治美 學,指出〈回答〉是朦朧詩最早、也最具代表性的 作品之一。正是由於朦朧詩所帶來的這種能量,詩 歌「充任了思想、文化變革運動的急先鋒」。當時 的詩作或許不免粗礪生硬,但卻能「以尖利之音和 強力鍥入社會現實的神經內部」,由此而激發出新 的熱情和想象力。 張桃洲的這篇論文發表於 2016 年,其為詩歌 的政治意義所做的辯護,與〈回答〉這首詩本身所 包含的內容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他還在文中指出, 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究這一劃時代詩歌文本的「形式 的意識形態」。他認為一些形式上的特徵給〈回答〉 注入了富有挑戰性的英雄主義氣質:對遼闊無垠的 視野的召喚、不容置疑的宣言式語氣、規整的詩節 與行句,以及「聲音無疑佔據了詩的核心位置」。 這裏的「聲音」,意指朗朗上口的押韻方式和有力 的朗讀效果。但張桃洲同時也認為這種聲音過於空 泛,其高亢的聲調削弱了可能具有的深度和力度。 詩中聲音的重要性,或者說對聽覺想象的召喚,既 讓張桃洲覺得有吸引力,但又使他對此感到不安, 他的解讀也因此而顯示出形式分析的局限,或者 說,顯示出他自己在意識形態上的游移:面對詩中 發出的嘹亮呼聲,他似乎既想加以讚頌,又想為其 限定範圍。其實這種矛盾心理也內在於〈回答〉之 中,因為這首詩不僅是關於尖利之音的。正如張桃 洲提醒我們,在這首詩的核心,同樣還有開闊遼遠 的「視力」,還有能夠辨認、獲得新的視域的眼睛。 北島在這首經典詩作中所給出的歷史性「回 答」,遠遠大於詩本身所公開宣佈或讓人們直接聽
到的那些內容。除了詩作中心那句鏗鏘而激奮的 「我不相信」,詩人還在詩中引入了一處轉折,召 喚出一種更為廣闊的意義範疇和一套不同的知識體 系,讓那個懷疑的聲音獲得了新的高度,並凸顯出 一種包羅萬象的視野。因此,在以下對〈回答〉以 及其他相關作品的解讀中,我討論的其實是對感官 的一次歷史性的重新定位。這個解讀把我們帶回 「文革」之後的那個過渡時期,當時,人們對人類 感官的政治意涵十分敏感並且圍繞其展開了激烈的 辯論。通過這個解讀,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為甚 麼朦朧詩是「文革」之後新時期的感覺方式的有機 部分。這一感覺方式興起於 1980 年代初,並在今 日成為了我們身處其中的常態。
表達形式。北島就是當時在天安門廣場上成千上萬 名近距離觀察者之一,而在兩年之後的 1978 年底, 他已經準備就緒,要為充滿希望、日益高漲的新的 思想解放運動貢獻自己的聲音。 1978 年 12 月 22 日,北島和他的兩位合作者 將《今天》創刊號張貼到了位於北京西單的大牆上。 這份油印的文學刊物,手工裝訂,沒有經過任何形 式的註冊或批准,是那個包含各種不確定的期待的 年代裏,各地開始出現的自辦民間刊物之一。那是 一個動蕩的轉型時期,各種聲音和訴求開始湧現, 但新的規範和行為準則尚未形成,可說的和不可說 的、公開的和私密的、可接受的和不可接受的、政 治的和文學的之間的邊界游移不定,含混不清。面 對這種不確定性,把《今天》公開張貼出來,加入
一、不屈的聲音 1979 年 3 月,北島的〈回答〉發表在中國作 協的權威刊物《詩刊》上,在這之前,這首詩的創 作和與流傳已經經歷了一段時間。嚴格地說,它在 《詩刊》上的出現是第二次公開發表,因為幾個月 前,這首詩已經和北島的其它三首詩一起發表在了 《今天》(其封面的標題英譯為 The Moment)的 創刊號上。《今天》是北島和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 朋友在 1978 年 12 月共同創辦的一份文學刊物,並 以此而參與了當時一場方興未艾的思想解放運動。 1978 年末至 1979 年,一些大字報被張貼在北 京的一些沿街圍牆上,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促使這 一自發且沒有管制的公共論壇出現的主要原因之 一是北京市黨委於 1978 年 11 月推翻了此前關於 1976 年的「四五運動」的決議。1976 年春,成千 上萬的人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以詩歌、大字報和花 圈等形式哀悼周恩來總理(1898–1976)的逝世, 同時表達他們對後來被公開審判的「四人幫」集團 的不滿。北京市委新的決定認為人民群眾在 1976 年的紀念周總理、抵制「四人幫」的行動是「革命 的」,而並非之前所認定的「反革命」行為。這一 徹底的平反,清楚地表明了當時在政治領域的深刻 轉型與各種新的可能性,從而鼓勵了眾多 1976 年 春天安門運動的參與者們繼續出來表達他們對改革 和開放的要求,駕輕就熟地訴諸一些熟悉的表達方
到表述各種政治訴求的大字報的行列,自然是一個 勇敢的決定,也傳遞了一種很堅定、在當時其實是 主流的信念,即文學創作是具有政治意義的,遠非 單純的審美趣味;公開張貼剛剛創刊的《今天》也 凸顯了此時的思想解放運動與 1976 年的天安門詩 歌運動之間的連續性,而後者更可以追溯到「文革」 甚至「文革」以前就已經廣泛存在的公開張貼大字 報的行為。 巧合的是,就在這三位青年在西單貼出《今 天》創刊號的前一天,中國共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 會在北京閉幕。在這次歷史性的會議上,中共中央 決定為此前時代的政策劃上句號,並宣佈黨將把它 的工作重心從階級鬥爭轉移到經濟改革和現代化建 設上來。數天之後,1979 年 1 月 1 日,中美兩國正 式建交,名義上終結了冷戰時代兩國間的地緣政治 衝突,並開啟了新一輪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其深遠 的歷史影響之一是,到 21 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 國成為了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從而不 可逆轉地改變了整個當代世界。 〈回答〉首先在一份嶄新的民間刊物上發表, 而且用大字報式的形式張貼出來,然後於幾個月後 再被全國最具聲望的官方詩歌刊物重新發表。這一 事實本身就證明了當時激烈的思想和社會變革所帶 來的解放性衝擊力有多大,顯示出當時那場影響深 遠的關於真理標準討論所釋放出的巨大的思想能 量。正是通過這場關於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實踐與
式,因為這些行為現在被認為是正當的、有革命意 義的。1976 年春天天安門廣場的紀念活動也被稱為 「天安門詩歌運動」而銘記,因為詩歌(主要是舊 體詩)在當時的環境下成為大多數人所採取的公共
經驗,而非教條與慣例,被確認為檢驗真理的唯一 標準。 通過《詩刊》在 1979 年 3 月的重新發表,北 島的〈回答〉傳播到了全國成千上萬的讀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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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些剛剛邁進大學的「文革」後第一屆大學 生們。在東北,一位名為徐敬亞的大學生急切而興 奮地閱讀著《詩刊》和其他刊物上出現的這些詩歌。 他自己也寫詩,後來成為了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不 久,徐敬亞把〈回答〉定位為第一篇公開發表的、 預示著始於 20 世紀初的中國新詩傳統中出現了一 種令人耳目一新的「現代傾向」的作品(更準確地 說,考慮到徐敬亞提出這個說法的參考對象,他所 指的其實是現代主義傾向)。而在西南的四川,剛 剛開始練習寫詩的柏樺在《詩刊》上讀到〈回答〉 時,感到了一種「父親般」的震蕩,也意識到這首 詩的「可怕」:「確實可怕,一首詩可以此起彼伏 形成浩瀚的心靈的風波……那是一種多麼巨大的毀 滅或獻身的激情!彷彿一夜之間,《今天》或北島
正如一位批評家觀察到的,北島在西方獲得大量關 注,是因為他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一位政治詩人, 如此西方讀者才會願意去聽他的聲音。這位批評家 也承認,北島的詩歌當然表達了一種政治姿態,在 政治生活中起到了表達抗議和發出反對聲音的重要 作用。毫無疑問,北島是將〈回答〉作為一種政治 宣言而寫作和發表的,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其深層 視域遠比個人對抗社會,或自由對抗壓迫這樣的自 由主義價值假設要廣闊宏大。他在詩裏所表達的政 治想象無法被簡化為一種政治異見者的政治 —— 北島本人也在之後的日子裏拒絕了這種可疑的頭 銜。恰恰相反,這首詩展現了一種深刻的積極嚮往。 這種嚮往後來成為主流價值與願景,得到了中國社 會廣泛的接受和認同。
的聲音就傳遍了所有中國的高校」。 並不令人意外的是,在官方刊物上重印非官方 刊物上出現的新銳作品這種做法沒有持續多久。新 的機制將被建立和強化,危機與衝突將得到有效的 管控而不是放任擴大,何為合法、何為可行將有明 確的法律規範和標準。以後見之明來看,正是在此 刻,中共開始重啟它從革命黨向執政黨的漫長而不 無起伏波折的歷史轉型。這一轉型意味著採取實用 的、靈活的政策來扶植培養市場經濟,意味著系統 性地把工作方式從進行大眾政治動員轉移到對日常 生活的社會管理。到 21 世紀來臨之際,這一歷史 性的轉型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社會與文化。 因此,中國社會在 1970 年代末開始發生的快 速而全面的轉型,是我們閱讀〈回答〉這個詩歌文 本不可忽略的大背景。也正是在這個時期,「文革」 結束之後形成的改革共識讓全社會在整體上接受了 發展經濟的觀念,接受了加入到新自由主義的全球 化進程這個歷史選擇。〈回答〉呼喚的是一個新的 起點,並展示了宏觀的全球想象來為這個新的起點 辯護,在新的高度來說明必須改革的緣由,堅定地 為支持改革開放而發聲。不僅如此,它還呈現出一 個新的感官秩序,而這個新秩序與後革命時代的文 化與想象域的形成密不可分。 不論是將〈回答〉僅僅看成是一種政治抗議的 表達,還是稱讚其為地下異見的一部分,都從屬於 我曾經分析過的「不同政見預設」的邏輯,這是一
〈回答〉的起首兩行可以說是當代中國詩歌中 最有名的兩句,建立起一種莊嚴肅穆的審判之聲, 譴責當代社會裏基本的人類價值與信仰普遍敗壞墮 落的景象。這個聲音要求我們抬頭往上看,並認清 一個荒謬的景象:在那裏,光鮮亮麗的表面無法再 掩蓋它試圖粉飾的現實:
種冷戰時期形成的極其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假設, 完全無法正視和處理「文革」或現代中國的革命遺 產的複雜性。這種預設在某些對〈回答〉的解讀中, 或者更寬泛地說,在對朦朧詩的評價中普遍存在。
半空,回望地表,看到了一個荒謬乖離、與人們完 全有理由去期待和創造的世界相距甚遠的現實。從 這樣一個高度發出的質疑,跟時間與空間有關,跟 全球的歷史與地理有關,揭示了現實與期待之間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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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抬頭向上的凝視,讓我們與混亂而腐敗的世間 亂象之間有了一個批判性的距離,同時也將我們的 眼界擴展到一個更為廣闊的視域,並引入一種全球 想象。這種想象映襯出當下現實的褊狹局限,讓我 們能夠對其提出叩問乃至質疑。因此詩的第二節寫 道: 冰川紀過去了, 為甚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甚麼死海裏千帆相競? 這是一個沉思的主體從嶄新的高度審視世界時 發出的質疑。就彷彿那個抬頭凝視天空的人升到了
多讓人不解甚至絕望的矛盾。而與此同時,現實帶 來的這些疑問並沒有現成的答案。儘管如此,這個 讓現實昭然若揭的視野和它帶來的新知識卻讓這位 沉思中的主體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新的視野和知識 促使他重新回到世界,帶著自信向現實秩序發出挑 戰,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面前堅定地宣告: 「我 —— 不 —— 相 —— 信!」 因此,在詩的第三節裏,這位挑戰者敘述了他的行 為和意志。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從這個自我敘述中浮現出來的是一個準備好去 殉道的使徒的形象。對他而言,面對現存的權力體 制和荒謬規則發出自己的聲音是一項使命,也是一 道誓言。更具體地說,他的高於一切的目的是要去 傳達和放大那個必將為體制所抹殺和淹沒的挑戰之 聲。然而,挑戰者決心公開轉達(「宣讀」)的那 個「被判決的聲音」很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 是屬於另一個人,另一群人,或是整整一代人。這 裏的「聲音」可以被看作是一個物體,甚至是一種 動能,正如它可以被判決,它也可以被釋放、可以 擴散傳播、可以推動向前。它是一個本身就具有力 量、有道義的存在,它獨立於挑戰者的存在。在這 裏,聲音就是信息,而挑戰者是它的傳送機或廣播 員,而非它的首發者或擁有者。 在一首北島草成於 1975 年但一直到 1980 年 11 月《今天》第 9 期才發表的詩作裏,這種將「我」 作為一位發言人,作為一個必須存活下去的聲音的 替身的自我認識,獲得了具體的歷史指涉。 我,站在這裏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為了每當太陽升起 讓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穿過整個國土 這個缺席的他,這個被謀殺所噤聲的另一個 人,就是遇羅克(1942–1970),一位在「文革」
中被政治宗派主義和極端行徑迫害致死的年輕人。 在〈回答〉接下來的三節裏,從挑戰者的口中 發出了一個鮮明的、富於戰鬥精神的聲音。這也是 〈回答〉最為響亮高亢的部分,這些詩行明確要求 我們將其作為一系列高聲宣讀朗誦的宣言來看待, 也可以說是一個曾經嘹亮而動人心弦,但隨後就被 噤聲的聲音的記錄。在發佈這些宣言之前,挑戰者 就已經明確表示,他的使命便是公開宣讀以使人們 聽到這些宣言。因此,這首詩最核心的聲音,也是 受到眾多批評家首肯的聲音,其實要比不屈的語 調、比節奏性的詩行、比單一明確的宣示所能傳達 的東西更為深刻。它源於這首詩本身所內在規定了 的閱讀模式。它要求我們開啟我們的聽覺想象,去 聆聽一個急切但堅定的聲音,一個從文本中升起並 傳至遠方的聲音。這個聲音必須被想象成一個具有 穿透性的物體,它也許是不可見的,但卻無法被截 斷或扼殺。 從詩的這一部分中回蕩升起的聲音,開始時 是一個持有異議的、堅定地對抗世界現存秩序的聲 音。它對通行的信仰和價值表達出深刻的懷疑。但 這不是一個狂妄的或虛無主義的聲音,儘管這一系 列的宣言都明確地以「我不相信」開頭。這也不是 自我中心的、個人主義的聲音。相反,它是一個充 滿信念與英雄主義氣概的聲音,是一個有遠大理想 者發出的洪亮聲音。這個理想者與現實格格不入, 同時也時刻準備為了一個更好的世界而犧牲自我。 正如洪子誠所指出,北島這一時期詩歌的核心,總 有一位既有英雄氣質又滿懷苦惱的「覺醒者」形象。 這位覺醒者面對著雙重任務,一方面要去批判、譴 責現實,另一方面又要追求個人和集體的再生。也 就是說,為了讓這個聲音具有廣泛的效力和吸引 力,它必須在拒絕現存世界的同時傳達希望,呼喚 變革。在詩的第六節,這個懷疑主義的聲音獲得了 新的維度。隨著這個聲音緩緩升起,它觸發了邁向 新高度的運動:「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 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大陸板塊移動,陸地上升的壯觀景象,催迫 著人類去攀登新的高度,〈回答〉也隨之進入最後 一節。此時,最初的抬頭向上的凝視重新出現,而 挑戰者的聲音則退遠而去。視覺再次成為建立物我 關係的主導模式,但沉思的主體此時看到的是一個 不同的場景。頭頂那個曾經飄滿死者彎曲倒影的天 空,現在空曠而清澈,佈滿星斗與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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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二、抬起的雙眼和新的美學 在〈回答〉的結尾出現的綴滿星斗的天空,以 及這個星空在沉思的主體那裏所激起的崇高感,正 類似於一位年輕的歐洲哲學家在 1915 年,身處第 一次世界大戰的浩劫中所表達的感想。當時這位哲 學家和 1978 年的北島差不多是同樣的年紀,都是 三十歲左右:「在星空就是一幅地圖,顯示所有可 能的道路的時代,那是一個多麼幸福的時代 ——
去寫一種不同的詩歌的念頭。在一個和煦的春日, 年輕的北島(當時叫趙振開)和他兩位最好的朋友 一起去北京西邊的頤和園遊玩。在那裏,其中一位 朋友站在小船上開始背誦這樣的詩行: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北島此時突然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感被 喚醒。他問作者是誰,並意識到他一直吟誦的所謂 革命詩歌雖然看上去平和易懂引人共鳴,但實質上 是多麼遙遠而空洞。「我的七十年代就是從那充滿
在那個時代裏,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見。」 對北島詩中的星空瞭望者來說,無垠的天空 提供了一個令人既欣慰又倍感謙卑的包羅萬象的視 野。他在那裏所找尋的道路向他和他的時代揭示了 當下的來路與未來的去處,因此也就為他提供了一 種更為清晰的集體認同感,甚至是命運感。他看到 歷史像連綿的書卷那樣展開,裏面的文字既奇異又 熟悉,等待著解碼和解讀。與之相對,未來則被想 象為一次熱切的凝視,穿越時間與空間,促使生活 在當下的人們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視域中,去認知和 反省他們的存在和責任。在詩的最後,與「未來人 們的眼睛」的對視,在一個更寬廣的背景裏凸顯出 一種歷史意識,並確證了視覺意識在我們擴展自己 的想象、超越當下的過程中是如此不可或缺。 在一個更直接的層面上,對北島及許多同代人 而言,「未來人們的眼睛」觸發的是對另一首詩的 記憶,一首他們耳熟能詳,而且在過去十年間曾經 反覆背誦過的詩。在眾多同時代人事後的回憶裏, 〈相信未來〉是一代北京中學生最珍愛的作品,這 一代學生在 1966 年至 1967 年間熱切地參與到「文 革」之中,1968 年後又被陸續送到邊遠的農村定居 並接受再教育 —— 北島並不是成千上萬的「下鄉 知青」之一,但他的很多朋友被下放農村 —— 這 首由充滿抱負的詩人郭路生(筆名食指,1948–) 在「上山下鄉」運動高潮時所創作的詩歌,坦率地 承認在生活中遭遇的挫敗與失望,但仍敦促年輕的
詩意的春日開始的……郭路生的詩別開生面,為我 的生活打開一扇意外的窗戶。」 將近十年之後,《今天》在 1979 年 2 月的第 2 期上發表了郭路生(用了其著名的筆名食指)的 三首詩。這也是〈相信未來〉這首在堆積著「失望 的灰燼」的時期曾給許多青年男女帶來希望的詩 作,第一次出現在油印刊物上,而不再以手抄本的 形式流傳。《今天》此後又發表了五首食指的詩, 有四首都寫於 1968 年,其中包括廣受同代人喜愛 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相信未來〉和〈回答〉各自產生影響的時間 相隔了十年,兩首詩在語氣、辭藻、情緒和內容上 都判然有別,但兩者在某些形式的層面卻又很類似: 它們都各有七節,而且每節都是四行。食指這首詩 有很嚴格的韻律,詩中的「我」將讀者或聽眾當成 一位朋友。在前三節裏,說話者或「我」表達了對 未來的堅定信念,不論生活讓他遭遇了甚麼。在詩 歌中間的第四節,詩人解釋了為甚麼會有這樣一個 信念:
朋友對未來抱有信心,要堅定地擁抱生活。 很多年以後,北島記述了他在 1970 年的一個 春日與郭路生的詩歌尤其是〈相信未來〉這首詩相 遇的情境。他甚至認為,就是那個時刻使他產生了
星星,但是,和在〈回答〉篇末出現的星星一樣, 它們也散發出讓人看清事物的光明。它們引人驚 嘆,因為它們遙遠的亮光提醒人們,人類歷史要麼 是落滿灰塵的沉重遺產,要麼是有待破解的神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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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在這裏,未來人們的眼睛沒有被等同於或比作
卷。在這兩首詩裏,都有這樣一個去想象未來的人 們回看當下的時刻,正是這樣的時刻打開了一個崇 高的時空視域。而出現這樣一個時刻的前提,在於 說話的主體不僅僅是一個凝視的主體,同時也意識 到自己被星光凝視,星光也可以將其召喚而出。 凝視漫天的星斗,從中獲得一種向上升起、奧 林匹亞式的全景視野,這兩首詩中出現的這個關鍵 時刻讓我們想起另一首著名的、直接以〈望星空〉 為題的現代中國詩歌。社會主義新中國著名的抒情 詩人郭小川(1919–1976)寫於 1959 年的這首長 詩,反思的是詩人把自身關於存在的焦慮與人世間 具體的奮鬥目標協調統一起來的努力,而那種存在 的焦慮正源自於看到了宇宙的浩瀚無邊。在詩中, 詩人嘆息自己少有機會瞭望、讚嘆星夜的廣闊和寧
定的信念,不再為他所看到、聽到、或遭遇的事情 而震驚。 而在北島的〈回答〉裏,如我們所見,第一人 稱發言者展現了一種不同的政治意識和姿態。對他 來說,「未來人們的眼睛」不再與信念相關,而是 指向一種新的可能。因此值得注意的是,詩的最後 一節 —— 其中,「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被帶入 我們的視野 —— 在此前 1973 年那個沒有充分成熟 的版本裏並不存在,是北島後來添加上去的。這無 疑是一個含意深遠的擴展。那個題為〈告訴你吧, 世界〉的初版中貫穿了一個稚嫩而激昂的聲音,結 尾處也並沒有一個朝向更廣闊的視域的過渡。 在與〈回答〉同時期創作的另一個文本中,北 島直接將這種新的歷史可能條件與一種視覺行為,
靜。但當他回身看見北京城中心繁忙的建築活動, 他便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惆悵是錯誤的,因為「剛才 是我望星空/而不是星空向我瞭望」。借由否認星 星具有和人一樣的回望的能力,他感到他應當為自 己是一個具有觀看能力的人類主體而感到驕傲,因 為他被賦予了改變、重建客觀世界的力量。就表現 力和文學感性而言,可以說食指比北島更接近郭小 川。 對於食指所呼喚的相信未來者,「未來人們 的眼睛」代表的無疑是一個必須有的信念。詩人轉 向它們,是為了讓自己與當下的挫敗和絕望拉開距 離,為了能夠從一個新的角度來審視當下的狀況。 我們或許可以將這個在詩中給予年輕讀者以忠告和 鼓勵的冷靜的發言者,看作〈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 京〉裏那個激動地大聲喊叫的慌張青年的一個更成 熟、更認清現實的自我。在這首同樣寫於 1968 年 的詩裏,食指描述了北京站成千上萬的青年登上火 車前往農村,淹沒在「一片手的海洋翻動」的震撼 場面。
或一種從聲音向視覺的轉換,聯繫了起來。這個文 本就是北島為《今天》創刊號寫的發刊詞,發表於 1978 年 12 月。在這篇以編輯同仁的集體口吻寫下 的文章中,北島把跟讀者所共同面對的此刻描述為 一個值得慶賀的歷史性轉折:「歷史終於給了我們 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 歌放聲唱出來,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處罰。」他隨 後引述馬克思的話,來說明多樣而豐足的精神生活 是多麼重要。他把這個剛剛開啟的新時代定義為一 個將確立每個人的生存意義以及自由精神價值的時 代,並且把現代化進程與重新確立中華民族在世界 民族中的地位聯繫在一起。這一宏偉願景讓他這樣 論述用新的方式看待世界的重要性: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築,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
今天,當人們重新抬起眼睛的時候,不再僅僅 用一種縱的眼光停留在幾千年的文化遺產上, 而開始用一種橫的眼光來環視周圍的地平線 了。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們真正地瞭解自己的 價值,從而避免可笑的妄自尊大或可悲的自暴 自棄。
在這個驚慌失措的時刻,這位年輕人無法相信
這段文字所倡導的觀念轉換在於,在為新獲得 的自由和機會而歡慶之際,我們必須以不同的方式 重新觀看世界和我們自身。這種轉換具有深刻的政 治含義,不僅因為它拒絕了舊有的政治形式以及與 之相伴的對自我表達的壓抑,更重要的是,它肯定
和理解他所目睹的一切,當他意識到「一陣陣告別 的聲浪」就要捲走車站和北京時,他朝母親絕望地 哭喊。與之相反,〈相信未來〉裏的第一人稱發言 者不再驚慌地大喊。他訴諸寫作,對未來抱持著堅
了一種以視覺為先的新的感官秩序,也就意味著宣 佈了一種新的表達主體性的形式和政治參與方式的 誕生。 這一朝向視覺,或更具體地說,朝向一種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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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和視覺美學的轉換,也就是〈回答〉這首詩所 展示的想象空間的根基,儘管這其中的過程更為複 雜。詩中展現的從一個堅毅的挑戰者向心懷敬畏的 觀星者的過渡,讓我們看到了對自我的不同認識, 以及對詩歌的不同期待 —— 因此,我們可以說, 1973 年的初稿後加上去的最後一節,是對作品的拓 展,同時也徹底改變了這首詩 —— 這首詩既讓我 們去「聽」也讓我們去「看」,它在凸顯一種新的 可能視野之前,強調的是一個公開的抗議之聲。在 詩作核心處的聽覺想象與聲音,既引發又包含了積 極的政治行動,而末尾的視覺轉向,則與音響效應 及其帶來的感官衝擊力漸行漸遠。 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刻,這一視覺轉向成為了 後來被稱作「朦朧詩」(評論家們早已指出這是個
關於「朦朧詩」的爭論會如此激烈。但真正的問題 在於如何理解其所包含的政治。「朦朧詩」所體現 的,也即常常被人稱頌的「新的美學原則」所凸顯 出的,正是對感官進行重新分配、對視覺與聽覺進 行重構這一過程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質。在一個革 命文化所包含的音響作用和能量仍然讓人激動不已 的時刻,「朦朧詩」卻堅定地放棄聽覺刺激,轉向 以視覺、個人觀感為核心的想象。這是為了進入一 個後革命秩序而對人類感官功能進行調整的一部 分,在這一新的秩序中,圖像將取代聲音,成為社 會組織、交流和表達的主要方式。
不幸的錯誤命名)的詩歌的核心追求和寓意。「朦 朧詩」的辯護者們令人信服地指出,這些詩作的決 定性特徵並非意義的貧乏或難解,而是一種蔑視現 存詩歌習慣和期待的新的美學追求。徐敬亞為這種 新的詩學崛起的歷史必然性做出了熱情的辯護,他 在 1983 年斷言,北島以及他那一代青年詩人的作 品表明了一種從「聽覺藝術」向「視覺藝術」的轉 換。在他看來,這一轉換發生的原因是因為年輕的 一代詩人不再把節奏、韻律或其他聽覺效果視為詩 之所以成為詩的決定性特徵。他們是通過寫作來探 索複雜的觀念和思想,更多地依賴印刷文化和視覺 想象,或是一首詩自身的複雜結構。作為一種「視 覺藝術」,新的詩歌所預設的是一種私人的、專注 的個體讀者,而不同於以往以聽覺為尚的詩歌所想 要吸引的那種集體的、能夠做出主動回應的聆聽大 眾。 在 1980 年代初,為「朦朧詩」辯護的文章常 常充滿激情,其驅動力又往往是這樣一種理念,即 這種新的詩歌將加速推進以現代性為目標而必須進 行的文化轉型。這個令人嚮往的文化轉型的一個維 度,就是要讓一系列的轉型正當化、自然化:從大 眾政治動員到社會日常管理的轉型,從喧嘩的革命 帶來的群情激憤到享有視覺愉悅和平靜反思的轉 型,從直接的音響刺激到以距離、媒介甚至是疏離 為尚的審美轉型。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實現向後革 命時代的文化及其感官秩序的轉型,所謂感官秩序
〈回答〉這首詩所包含的轉折或者說張力,也 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北島當時發表在《今天》上的 兩類不同的詩歌之間的相互關係。一方面,是數量 相對較少的,回蕩著英雄的聲音氣概的一組作品, 比如〈一切〉、〈宣告〉、〈結局或開始〉。這些 作品常常以一種堅定的宣言式的語氣,展現一位決 心獻身於理想的英雄的不屈聲音。而另一方面,北 島早期詩歌中的大多數作品其實都是愛情詩。不同 於那個向不公的世界發出堅定抗議的「思想者、吶 喊者以及人道主義者的聲音」(讀者常常將其與詩 人北島的形象聯繫在一起),他這一階段的情詩, 用一位讀者的話說,往往是多姿多彩、柔軟和溫情 的。這些詩歌中的年輕戀人們生活在自己樸素而親 密的空間裏,忠於彼此,他們的對話私密而輕柔, 他們更多地以視覺和觸覺,而非聽覺,來體驗這個 世界。 和〈回答〉一起發表在《今天》創刊號上的〈黃 昏:丁家灘 —— 贈 M 和 B〉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這首詩描述一對年輕的情侶在黃昏降臨時無聲地擁 抱,在結尾處寫到他們抬起了期待的雙眼:
也就是麥克盧恩(Marshall McLuhan)所論述過的 「感官比例」和「知覺模式」。 當年「朦朧詩」的辯護者和批判者都很清楚, 新崛起的詩歌具有直接的政治意涵。這也是為甚麼
這最後的一節不由讓人想起〈回答〉結尾抬 頭瞭望星空的場景。饒有意味的是,在最早對《今 天》發表的詩歌進行綜合論述的一篇文章裏,正是 這一節詩被評論家單獨挑出來加以肯定。這篇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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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從聽覺吶喊到視覺探索
夜已來臨, 夜,面對著四隻眼睛。 這是一小片晴空, 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鋒(北島的弟弟趙振先的筆名)所寫的評論文章發 表在 1979 年 12 月出版的《今天》第六期上。辛鋒 認為《今天》的青年詩人們的詩作極具「創造性」 而且是「非正統」的,因為他們敏感地意識到了一 個文化劇烈轉型的時刻。儘管他們大多數的作品都 寫於「文革」動亂中,但他們致力於創造一種「精 神美」或者說理想主義的美學,以幫助中國社會從 歷史的創傷中恢復過來。在他看來,〈黃昏:丁家 灘〉體現的就是這樣一種撫平創傷的美學。他指出 在詩的最後一節中,人的眼睛被想象成自然界光明 的來源之一。這首詩優美而振奮人心,因為它「滿 足人類的精神美,要的是一種在現實世界之外的精 神美」。辛鋒相信「精神美」具有正面的社會作用, 因此也就認為《今天》的詩人所進行的,是把關於
義的回響」。 這份簡短的聲明重新確認了北島在《今天》創 刊號中做出的承諾,即要抓住歷史機遇,讓人們聽 到他們這一代人心裏的歌聲。唱出心裏的歌以「鞭 撻黑暗、謳歌光明」這個理念或隱喻所遵循的,正 是詩人作為公眾人物或社會良心這樣一個人們熟知 的形象。它在《今天》發展歷程中的特定時刻被重 新確立,顯示出作為公共話語或事件的詩歌所具有 的持久吸引力,甚至可以說是對這樣一種地位的懷 念。但是,發表在《今天》上的詩歌的精神面貌, 或者如北島所說的「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 卻將日益自覺地與這種詩學傳統或姿態漸行漸遠。 如前所述,這種漸行漸遠並不令人意外,因 為這是在對新的全球視野的呼喚中受到肯定和鼓勵
美的藝術和生活的藝術結合在一起的及時的工作。 如我們所知,這正是德國詩人、哲學家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在 18 世紀末面對法國大 革命帶來的後果時所提倡的美學教育的目標。從這 個角度來看,我們在北島的詩歌中看到的視覺意識 或視覺美學,絕非個人的興趣或某種向內心世界的 轉向。相反,這種視覺意識具有一種及物性,因為 它的目標不僅在於表達自我,也在於改變我們認知 世界以及與世界發生關聯的方式。 因此,北島在 1970 年代末到 1980 年代初創作 的兩類詩歌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詩學話語:一種 回蕩著公共的聲音,慷慨激昂,另一種詩歌的內在 驅動力則是視覺轉向與沉思默想。如果說前一種話 語常常與政治參與、社會抗議或革命激情相聯,那 麼後一種詩歌創作則導向自我表達、藝術自主、深 度和純文學等等價值。對 1980 年的北島而言,這 兩個方向都應該是詩人的使命。「誰也不能給詩下 一個確切的定義。」他這樣寫道,「詩沒有疆界, 它可以超越時間、空間和自我;然而,詩必須從自 我開始。」同時他也相信,「詩人必須是戰士,他 敢於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旗幟 上。」事實上,1979 年,北島曾為《今天》這樣一 份文學刊物應當在多大程度上捲入日漸喧囂的運動 而苦惱過。編輯部內就這個問題的意見不合,導致 了一些成員的離開。在分裂之後,《今天》第二期 (1979 年 2 月)刊載了一份公開聲明,澄清刊物的
的一個方向,同時,它也是通過文化生產來生發新 的意義的過程中,以視覺性取代聽覺性這一轉型的 一部分。用當時一位替《今天》發聲的評論者的話 說,這個新的出發將帶來詩學上的全新取向。站在 《今天》詩人的角度,洪荒在 1980 年末提出應該 把他們的詩歌命名為「新詩」,他認為,就像德彪 西(Claude Debussy, 1862–1918)將非傳統調性引 入古典音樂一樣,「我們以色彩體系代替了功能體 系,以豐富的視覺意象代替了聽覺的滿足」。這一 描述在徐敬亞那裏也得到了共鳴,因而他對朦朧詩 從聽覺藝術向視覺藝術的轉變大加肯定。 1980 年,徐敬亞發文總結了他對《今天》上 發表的詩歌的初步印象。他指出,這些年輕詩人更 有興趣追尋一種視覺上的審美,而非聲音的共鳴。 徐敬亞把這種視覺審美的效果描述為「奇異的光」, 他接著評論道,《今天》上的許多詩歌都需要反覆 地仔細閱讀,才能明白其意義。很少有詩人會訴諸 於吟唱或呼喊的語氣,大部分都「選取沉靜、徐緩 的節奏,符合他們深刻的觀察,符合他們冰冷的主 調」。在詳盡論述這種新詩學時,徐敬亞援引了北 島的〈迷途〉作為例子。這首詩曾被批評為典型的 難以理解的「朦朧詩」,而徐敬亞認為它有力地說 明了象徵主義是如何出其不意地在不同事物間建立 新的關聯,並由此更新我們的認知方式。
使命。聲明宣稱,《今天》致力於中國文藝的發展, 但它也是青年一代的喉舌。因此,它「要唱出人們 心裏的歌,鞭撻黑暗、謳歌光明」。更重要的是, 「要面對今天的社會生活和人們心靈的空間發出正
沿著鴿子的哨音 我尋找著你 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棵迷途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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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象徵主義是否是理解這首詩的最有效的概念或 許可以再討論,但很清楚的是,詩歌末尾出現的「深 不可測的眼睛」,不論其位於何處,都既是一個發 現也是一個終點。整首詩呈示了視覺轉向帶來的新 發現,以及一個恬靜而引人入迷的境界。 對於視覺轉向所具有的本體論的及社會歷史的 意義,顧城(1956–1993)1980 年發表在《星星》 詩刊上的〈一代人〉可以說是一個簡明扼要的宣示; 這首詩同時也展現了詩人和他的同代人作為經歷了 「文革」的一代的集體形象。這首只有兩行的詩 沒有任何晦澀神秘之處,但卻在此後被廣泛地視為 「朦朧詩」一代的宣言。「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但是,這首表述直率但令人浮想聯翩的詩可謂 出奇地「悄無聲息」。所有喧擾的聲音都從過去的 經驗和當下的努力中被抹去了,有目的的追尋變成 了無聲的,或者說是內在化了的個人經驗。 在當時具體的歷史語境裏,把剛剛過去的歷 史命名為「黑夜」的做法,與日漸形成的社會共識 高度重疊,即「文革」是一場無意義的動亂。正是 這個共識,事實上使得一個曾經極其喧囂嘹亮的時 代,變得沒有任何可以聽到的聲音或意義。芒克 (1950–)發表在《今天》第三期(1979 年 4 月) 上的一首詩同樣也包含了「黑夜」和「眼睛」這樣 的關鍵意象,但它所喚起的是迥然不同的暴力的場 景。這首短詩提醒我們,這一代詩人在「文革」中 經歷的絕非是無聲、寂靜或冷眼旁觀的景象。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你低沉,憤怒的聲音, 在這陰森森的黑暗中衝撞: 放開我! 而多多(1951–)的另一首詩則捕捉到「文革」 高潮中一個更令人不安的場景。這首詩創作於 1973 年,當時多多和許多北京中學畢業生一樣,下鄉落 戶水鄉白洋淀,並且剛剛開始在筆記本上寫詩。他 在〈陳述〉這組詩中所描述的一個場景,讓我們意 識到聲音如何出現在令人不寒而慄的政治暴力中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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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體驗: 一個階級的血流盡了 一個階級的箭手仍在發射 …… 在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又傳來紅色恐怖急促的敲擊聲…… 因為看似天真的對世界的凝視和對天堂之美的 信仰,顧城一直以來都以「童話詩人」聞名,而他 的詩歌意象的核心驅動力之一很大程度上和一個目 標有關 —— 那就是逃離多多所描寫的那個充滿「紅 色恐怖急促的敲擊聲」的刺耳的時代。顧城的父親 顧工(1928–)也是一位詩人,把自己的青春與才 華獻給了中國革命,在對詩的感覺和語言上,他跟 自己的兒子之間可以說鮮有相似之處。在一次針鋒 相對的交流中,顧城對他的父親說,「我是用我的 眼睛,人的眼睛來看,來觀察。」而讓他的詩人父 親尤其感到隔閡與惱怒的是顧城 1980 年發表的一 首題為〈愛我吧,海〉的詩。顧工認為這首詩「太 低沉、太可怕」。他想知道自己年輕時候所喜歡和 創作的那種明朗高亢,怎麼會變成他兒子筆下這些 幽暗的詩行。這首詩中引起顧工注意的一節,跟北 島在〈回答〉中展示的意象有某種呼應關係: 我的影子 被扭曲 我被大陸所圍困 聲音佈滿 冰川的擦痕 只有目光 在自由延伸 在天空 找到你的呼吸 風,一片淡藍 和〈回答〉相比,聲音在顧城這首寫於 1980 年的詩裏顯得暗啞,更為被動消極,幾乎是龐大的 外在力量所損害之物。詩中同樣也有抬頭向上的凝 視,但這「自由延伸」的目光在空中所發現的,卻 遠不及北島筆下的觀星者所發現的群星具有那麼複 雜、崇高的意義。相反,顧城詩中的向上瞭望引發 的是一次幻想的飄飛,沉默而私密,表達的是對離 群索居、逃離殘忍現實的慾望。這裏所缺乏的不僅
是〈回答〉核心的抗議之聲,同樣也沒有〈回答〉 所表現的敏感,那就是在我們共同的歷史中出現了 一個新的轉折點。 四、結語 〈回答〉是一個過渡性文本。它在一個特定的 歷史節點,積極地參與和延伸了兩種詩歌話語:一 種作為傳統似乎正在耗盡,而另一種恰逢新生,充 滿活力。這首詩展現了這兩種話語或詩學想象如何 互相關聯,以及如何在實際上互相補充,形成一個 複雜的運作過程。〈回答〉同時也是一個深刻的歷 史性和預言性的文本。它的經典地位,源於其中包 含了一個對後人稱之為「朦朧詩傳統」的簡明的起 源敘述。它或許可以被看作是一首最原初的「朦朧 詩」,因為它揭示了「朦朧詩」所謂「隱晦性」的 原因和必要所在。換句話說,〈回答〉揭示了一個 視覺轉向,以及一個後革命時代感官秩序的來臨所 遵循的文化邏輯。它是一首應當被大聲朗讀的詩, 但它同時也打開了一個聲音消退,視覺先導的宇 宙。簡單地說,這首詩向我們展現了聽覺給我們的 興奮躁動如何讓位於一種隨著敬畏驚嘆而來的、沉 靜的視覺想象與思辨。 2002 年,已經在國外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北島, 在波士頓的一次訪談中明確地說,他現在對〈回答〉 和其它類似的早期作品抱著相當負面的看法。「在 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那時候我 們的寫作和革命詩歌關係密切,多是高音調的,用 很大的詞,帶有語言的暴力傾向。」他說自己這些 年來一直在反思這一遺產,並竭盡全力將自己從它 揮之不去的影響中解放出來。 北島這裏提到的「革命詩歌」確實常常是響亮 而高音調的,因為這樣的詩歌寫於戰爭和革命的狀 況下,面對著一個極為不同的聲景,而且顯然是以 吸引、動員廣大聽眾為目的的。這種革命詩歌為宏 大的革命圖景和社會動員而作,而不僅僅是為了文 學或藝術形式上的革命而作。事實上,創作一種能 夠為公眾所聽見,高亢的、引人共鳴的詩歌,曾是 幾代中國現代詩人的目標,而顧城的父親顧工,如 前所述,正是投身於這個運動中的一員。這是一個 非常重要而複雜的傳統,無法在這裏簡單處理。但 應該指出,要充分把握現代中國革命時代的影響和 傳統,我們必須去辨認、聆聽與之相關的聲音文化 和聽覺回響。
而在歐美旅居的那段孤獨時光裏,北島感受到 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聲景。詩人在時間與空間上遠 離熟悉的聲音文化,體驗到了與自己、與他人的聲 音之間的新的關係。在這一背景下,文學批評家吳 曉東指出,自早期北島以降,一種「鏡像主體」始 終驅使著詩人對於深度和內在世界的追尋。批評家 這種拉康式的解讀凸顯了視覺轉向和由此而來的一 種對世界的沉思性的凝視,但也許並未能充分把握 聽覺性在北島詩學想象中的穿透性力量。 事實上,漂泊歲月為北島帶來了一種對聲音 的作用和聽覺記憶的全新理解。在他 1996 年的作 品集《零度以上的風景》裏,我們依舊能讀到北島 詩歌特有的密集意象和想象力,我們也意識到此刻 與二十年前寫出〈回答〉的情景已經截然不同。在 1978 年,北島詩中的挑戰者會為他發出的聲音感到 驕傲,並致力於將其傳至遠方。而現在,北歐的冬 日風景冷漠地屏蔽了陌生的聲音和聽覺的鄉愁。在 詩作〈另一個〉裏,一個無名者出人意料的哭喊, 讓我們看到了被壓抑的情緒或者說慾望的回歸。在 詩的結尾突然出現的孤獨而失控的哭喊,打破了室 內脆弱的平靜,似乎也在憑弔著異國他鄉吹過的、 被消音了的「歷史的風聲」: 這閒置冬天的桌子 看燈火明滅 記憶幾度回首 自由射手們在他鄉 聽歷史的風聲 某些人早已經匿名 或被我們阻攔在 地平線以下 而另一個在我們之間 突然嚎啕大哭 V
註釋:本文於 2019 年 3 月發表在英文學術期刊 Prism: Theory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第 16 卷第 1 期,第 62–84 頁。由康凌 譯成中文,劉欣玥校對,最後經作者本人改定,原於刊於《現 代中文學刊》2022 年第 6 期。作者在此感謝康凌、劉欣玥付出 的努力,也感謝在研究過程中給予幫助的羅崗、黃平等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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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Unearned Visibility by Tammy Lai-Ming Ho
OUR
flat is in a tong lau in Sham Shui Po, a predominantly lower-income neighbourhood. It’s one of the densest districts in Hong Kong, home to a mix of working-class families, senior citizens, and migrants from mainland China, and families of Vietnamese, African and South Asian background. Sham Shui Po is partly characterised by busy street markets, where you can buy vintage and modern electronic gadgets, fabrics, bargain clothes, and, depending on the time of the year, decorations for Lunar New Year, Halloween, Easter or Christmas. Walking on the streets in my neighbourhood, I seem to be always failing at efficiently navigating around my fellow pedestrians, who walk with a sense of rehearsed purpose and who know when to speed up and when to slow down. I was the one out of tune in the controlled chaos. One time, on foot on the way home from the MTR, I saw some policemen guarding a fenced-off area; there was a big green tarp covering an object whose shape resembled the elephant-swallowing snake in The Little Prince. I wanted to stop and look but I knew I had to walk on, as did other people, who expertly maintained their gait, as if they had all reached a consensus as to a polite approach to this unusual sight. It turned out that earlier, there had been a car accident, and someone was killed. There are five floors in my building and each floor has four flats—20 in all. Ours is on the top floor and has a section of rooftop, which we really enjoy. We have coffee up there, read, have friends over for barbecues, and my husband, a journalist, does his live broadcasts whenever the city is in the news. Our neighbours are generally down-to-earth and they keep to themselves. I can’t pretend everyone gets along, but it is a small building and soon enough you learn to accommodate some habits of others while others tolerate ours. How quickly understanding leads to a sort of love. Downstairs, on the ground floor, there are several shops: one sells curtains and fixes garments; one does school uniforms; a former hardware store has been transformed into a stylish bar with large indoor plants, and a tiny hair salon where waiting customers can be seen sitting on the street, their wet hair covered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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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ingfilm. I have walked past the salon many times and had thought I would never have my hair treated there. But I ended up going there a few months ago. I had a simple haircut. The woman, who greeted me as though she had known me for ages, was eager to talk to me. “I know where you live and I know your husband does the grocery shopping. He goes to the wet market too— so impressive!” But how on earth did she know? “Oh we all know about you and your husband. He’s the only gweilo on this street, and the next five streets!” I sat there, half-embarrassed and half-proud about our unearned visibility in this small neighbourhood where people quietly observe us and where when we look back, it had always been another life. Friday 3 February 2023 V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On living near an airport by Shirley Geok-lin Lim Bedroom, hot late July rising summer, heats with roars of a plane taking off or landing. Either is an indifferent matter to the sleeper who cannot sleep, just another misery, like the midges’ tiny crusted bites that will not heal—little welts at armpits and shins that expensive ointments have not soothed, despite small print promises. Another insanity that money does not understand: the convenience of airports, the convenience of living near to one. This itty city irritation, these window rattles, these miseries, annul the conveniences of living for the sleeper, deep-dive dreaming cancelled; so, resigned to the pleasure of awaking, sipping cold tea past midnight, to live without sleep, if necessary to live.
the neighbour above sings by Sam Lang in the evening of Lunar New Year’s Eve. as if picking up the rhythm of breaths from his sleep deprived pain-laden neighbour, and striking back against all other neighbours. as if he was going to squeeze out a bird, but instead a dumpling.
Hitting the ground running by Shirley Geok-lin Lim —To an unknown neighbour Nov. 21, 2022 : how possible when this ground, uneven, rises steeply, falls away, chasm fissured? Or merely cracked, threatens trip or crash at every other step? Yet run I must. The woman who leans on her driving wheel says, “We are watching you.” In other words, Watch out. Her screen is car-washed clean. On this street I’ve walked for over thirty years, blissed by sunskies of Goleta, fruitful good land sidewalks, limes and avocados strewn, her harsh voice breaks into an illusion of neighbourhood. Today, only an Asian walking alone, my threat to sameness threatened, my praise song to difference intercepted by a neighbor’s English sentence.
Figure of Speech by Joshua Ip for it has been some time since I could write from z to a our dictionaries decolonizing deliberately from west to east, east being the focus. on days like these how not to coast, coast on past achievements? some article about singapore residents in a poverty trap goes viral. everyday a we, we, we. the news an unadjusted stutter. it seems i have also forgotten my basic grammar – how do you parse a have and a have-not? running out of prepositions together, a list of articles. checking for tense, we will read them, and plan for breakfast. certain as 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for the headline ripples the first wave to the furthest coast: the horizon is a hook. no subeditor, no need to plan. east a metaphor, not a direction. who more direct than we? coast-to-coast coverage in text and I couldn’t even care. we lie in bed as they announce ndp road blockages from havelock road extending to the first ecp exit (east co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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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cheong chin nam by Joshua Ip i walk the old river’s signature red group -er where the hungry patrons’ slurp and scoop assert superiority of soup.
i grant a boon, i may be slightly blinkered to boon tong kee, whose menu is untinkered yet their best dish: japanese crispy beancurd?
i pass the silver cross’ sliding door where signage will invite you to explore the dental surgery on 2nd floor.
i step past yet another korean place jjajang jangles with a surfeit of Js how many will survive this passing craze?
i step past al-ameen’s custodial gate whose menu lists prata by lava cake tom yam and aglo olio share a plate
i wander lonely—will the end be soon? the slop of chun kee’s seafood white bee hoon lands in my empty mind like a spittoon.
at sg pools—my heart races—of course is it because i’m chinese? and i pause at the bullfrog picture at sin ma (new horse)
i skew past mikawa. their sticks impale charred meat. their yakitori tales regale the salarymen. asahi by the pail.
i note the meeting room’s al fresco plea as they toss tapas shared with killiney kopitiam’s best kaya guyu roti
and beside, culturally appropriate, bbq box roasts sticks (in box, not plate) behind an optimus prime incarnate
then 5 star—kueh peng critics reverence the trio of chicken, rice and condiments but oft neglect their clear soup’s excellence.
beyond this line the courts of hell ensues, a banyan tree… we can walk back, pursue the yummiest option which retains no queue.
i walk, taking offense at ke ai ji translated ‘tenderfresh’. adorably, where is the cuteness in their new ID? i couldn’t koon bak kut teh’s tragedy unkoonscious mediocre broth at me i kunst. they cannot even peppery. al-azhar’s rep as biker dive bonanza and polyglot menu extravaganza deserves a second stall and second stanza. i know joo seng teochew mui by no sign board, no aircon, and no coherent line. the fish a five. other dishes a nine. if i had world enough and time for thai my soul would stir for basil beef stir fry and generous dollops of sambal petai maru korean, sin manbok are the K-bbq buffets housed separately smoking, they stare across a D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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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Reclamation by Joshua Ip
Ham and Cheese Toast by PCardinal
These disturbed lands are yours as much as mine. Without a permit how dare you ask whose names Are written here. It takes some gall to dredge up history. It is said you do not truck with the practice of surnames. I was told inheritance law is a colonial construct. We have set sail with a boat full of rocks. It invites The question. A coral reef is another. If you leave it be long enough it need not be answered. Democracy is a polder. The press is a pump. Water is everywhere. We all have these things. Nature human something human nature. Regardless of this we share migrating birds. Well isn’t this all the sea’s knees. The word “lap.” The rule of law like a levee. Each tract of land belongs To its own name. Property law is a colonial construct, I tell you. Sentiment is sediment. Sedimentation is a natural process. I attended the mixer. Memories can be reforested as much as they can be urbanized. The mandatory will swallow the mangroves. These undocumented Exchanges are so much seagrass. Opinion is biodiversity. Did you know beaches could starve? Or be malnourished? Race is cement. Let us leave our footprints in them, Before they harden. Some day this will all be soil. They say there is a compact in this soil. The weight of it contributes to subsidence. Debris can also be foundational. Mountains can be made sufficient. Waterways can be made efficient. Go forth and multiply by the coefficient. Oceans can be convinced. Icecaps, less so. Some days I warm to you, others I boil, I melt, I let off Steam, hot air. Fill me with dirt, I want to be so dirty. You are the drain that is my river, your reservoirs My lakes, my beestings your hills. It has always Been a matter of perspective. Which can be shifted, Like a beach, which can be air-dropped, cloud-seeded, Patted down, sprinkled. Last night I dreamt of Longshore drift. You have no runway and I have one Airport. Transport, public or private Matters as much as this half-formed idea of land. After all this it will still be your sand in my sand.
Sitting, finally, by a table Without having to stand And keep looking around Oh, how good it tasted My cheese and ham toast How full of happiness My whole being was But then, in an instant It came to me the enigma Why do I have to be so Happy, and so fulfilled Just because finally I have the normal opportunity To eat seated and in peace Stupid, Stupid, I said to me How shallow you went How far down you sunk Just because they gave you Back a single simple toy Do not ever let forget They took away from you And from all of us The whole playground In this Pearl River Delta A land filled as an egg With Covid as the only affair An imposed tabula rasa Became a new law of Men No longer the empire of Law But the law of the Empire Nothing else matters then Just the omni dread Zero They appropriated our life With infinite insensitivity With absurd inability With a myriad of reasons That, by the end of the day Are not even worth The metal garbage basket They should be thrown to So, why? Why, I ask again Should I feel so much Contentment, if not elation By having returned to me What just any human being Should have, should enjoy Not a motive of pride It is just normalcy Ham and cheese toast In your table While you eat and sit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Kathmandu Will Be A Beautiful City Full Of Parking Lots by Sushma Joshi Kathmandu city has been willed to the people. They have decreed: We want billionaires to run our city, men who import malfunction cell phones and pay trained nurses only stipends. Kathmandu City shall now throw out its public buses from the old buspark at Ratna Park, and build a giant mall in its stead. We will be Zurich, we will be Switzerland. Kathmandu City will take over public plazas where women once vended fresh vegetables, tell them to pay Rs200 per day to the ward chairman in his private market, or get lost. Kathmandu City will get election money from Hongshi and Goldman Sachs (FDI for the netajis)— and turn the Handigaon Vegetable Market into a volleyball court (for boys only)— and a private parking lot. Kathmandu City is still salivating over ancient pond Kamalpokhari, which was going to become “The Cement Lotus Parking Lot” for the Marriott and the City Center Mall. The activists went quiet when they realized a parking lot may open up new spaces for their SUVs. Wise advisors to the Mayor may still advise him cementing the lot is the best course, the best upshot. Kathmandu City still has Rani Pokhari in its crosshairs. Once almost a cemented mall for political parties, the little pond is still billion dollar real estate for the hungry businessmen of Indian origins selling saris inside the Army Public Hospi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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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hmandu City has ceded Baluwatar to automobile distributors. Only car showrooms will exist in Baluwatar, Gairidhara and Naxal. The businessmen of Indian origins running private schools in the premises of Bal Mandir, the national orphanage, will rent out Licchavi land to the auto-industrial complex. Once an ancient jewelry seeking pond, now an expanding car showroom. Kathmandu City is filling Singha Durbar with giant cement buildings. One cannot tell whether it is the seat of government or the corporate headquarters of Shivam Cement. Bagbazzar is now Bihar. The Royal Palace and its surroundings have been wrecked, like a war of infrastructure Coincided with the scaling of greed. Once a royal palace, now a tea canteen for Batas. Kaisar Mahal and the Education Ministry are now merely walls for the American Embassy to tag its graffiti. Kathmandu City will have three levels of parking beneath the ancient guthi land Tudikhel. Water will no longer soak into the underground. Where the khari bot once stood for public proclamation, bulldozers will chase away Nepalis, QR codes and covid injections— biometric data and national ID cards will finish them.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Kathmandu shall be a grand city full of parking lots. Where once we watched sunrises and sunsets over the Himalayas, we will watch bulldozers smashing up the Himalayan range for cheap cement which will be used to entomb feudalism. This is progress. It can’t be stopped. The people have decreed: We want flyovers and global finance, big Asset and water ATMs to rule our city. We no longer drink dirty water from the subterranean depths of the city. We want plastic canisters from diesel fueled KUKL water tankers. Kathmandu will be a beautiful city full of parking lots. There is no stopping us.
Mise en scène by Carol D’Souza A four by six feet frame encloses a folded corner of a neighbourhood I perch and peep every other evening A fifth-floor bird’s-eye view of a tableau of repeating scenes in variation A lone tricolour flutters on a red-brick at a distance wondering about his brothers in arms Who till so recently waved at him from everywhere Ghar ghar, har ghar Plastic cousins thrice removed with their aggressive confidence As though they had never heard Easy come, easy go All but a pale polythene memory now His frayed khadi no better for it In the middle distance, yet another storey being added to a house Stilts of the exposed scaffolding bare boned in the nip of the evening air look like they know a thing or two about ambition, the pleasure and the pinch of it As the clock strikes six a conference of crows convenes on the roof of a nearby church Chatting up a murder Unmindful of the rocking chair put aside, eavesdropping from under the tarpaulin In the background, the blazing crimson sky leans back after a long day, winking at the unseasonal amaltas in bloom nestled in a filigree of green Memory is a matter of the heart Telephone towers know this Erect without relief glinting menacingly in the evening sun They dare the whistling wind to so much as brush against them No, it’s the shirts on clotheslines that are promiscuous What wouldn’t they let the wind do And why not? Make hay while the sun shines Soon enough the azaan will clock yet another day unto the 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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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Christmas in Beeston by Hongwei Rows of red terrace houses are soaked wet against a grey sky. Orange lights glitter on the pavement as the night curtain falls. Which house owns what car is for all to see. Whether a family is happy or sad one only has to listen. The postman carries secrets and hopes around in his bag. Dressed in a red jacket and black shorts he looks strong and fit. The old lady living next door to the left is quiet as a hermit. She’s gained more visitors since the death of her chain-smoking husband. The Chinese girls living next door to the right study very hard. People say they are the best tenants as they don’t party loud. The young guy living opposite games late into the night, undisturbed by the baby next-door whose scream pierces the sky. The pizzeria on the street corner is as busy as ever. The English owner has on its wall a Leaning Tower of Pisa. The Greek café has tables outside even though it’s wet and cold. Just a few doors down, the smell of Turkish kebab lingers in the air. A halal grocer sits next door to a Chinese restaurant. A local pub has Sky Sports on its window against a Union Jack. Charity shops and real estate agents compete for attention. As a local shop closes down, a chain store is about to open. When Christmas lights are on and New Year fireworks illuminate the sky, everything and nothing will be the same for another blasted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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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Beeston Beeman by Hongwei
Construction by Leanne Dunic
Locals call the place the Bees’ Town. In olden times flowers and honey abounded. The only bees that can be seen today are resting on the shoulders, carved in sandstone, of Beeston Beeman.
The week my grandfather passed away the hole beside my house was filled with concrete foundation
Beeston Beeman Ay up me duck? Children wave as they walk past. White scarf for winter and red hat for Christmas keep Beeston Beeman nice and warm in a winter when energy prices are soaring. A busker plays Bach on the high street. The music adds to the festive mood. A homeless man sits in front of a charity shop, wrapped in a blue sleeping bag, watching the pedestrians come and go. Barbers, cafes, restaurants and charity shops— There’s no shortage of them here. Newsagents and corner shops have their doors shut, TO LET signs everywhere. Another Chinese restaurant will be opening soon. The white and red Union Jack still hangs, drenched in rain and drying in the sun, in front of a sports pub with blaring music. A new bookshop appears on the corner, Glory to Hong Kong displayed in the window. When nights fall and Christmas trees light up, on the high street not a soul can be seen. Beeston Beeman is still there, calmly waiting for another year of economic recession and political unrest.
The builder, my neighbour, mirrors my grandfather with his six-days-a-week work ethic and long-sleeved button-ups From my window, I watch him raise wooden frames of his future home and eat Danish butter cookies from the same blue tin-brand I coveted in my grandparents’ kitchen I call him Grandpa though not to his face—we hardly acknowledge one another If he knew that I was Chinese, too would that change anything? It’s my Croatian grandfather that he resembles Like him, Grandpa drinks no water only coffee hot or cold He removes trees that border our homes and now my hydrangea leaves have burned I forgive him, as I have the hammers, drills the loss of view and light One day, Grandpa smiles at me I’m surprised by the joy this brings this new neighbourship buil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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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From a Bungalow in Pasadena by Leanne Dunic
My Neighbor She Was by Ming Di
Here, aroma of fermented fruit Seems to say: Today in El Dorado Garbage collection
Her full body swung, her hair flew around when she walked down the valleys carving words on the trees and rocks, words that I write today.
I can walk to KFC, MacDonald’s Popeyes, El Pollo Unico, and Roscoe’s Chicken & Waffles I photograph a scrawl in cement That was wet in 1976: VAN HALEN A guy says, “Might as well jump, right?” At the dollar store, I ask for bedroom socks “We only have these leather ones” I stare, confused, at cotton Deciduous trees let their leaves down Orange dotting the sidewalk ––Cigarette butts New to me: single-digit humidity And Santa Ana winds— Sequoias warned of possible torching Down comes a spider Reminding me of the post-fire rain That washed southern BC out Small chance of flooding here With the imported tap water And indefinite drought As I settle, my face is search-lit “Maximum melatonin dosage” Through sheer curtains, moonlight Dreams ponder if a tsunami could reach this far— Wake to quake—a car’s bass My rattled window Outside, the moon is actually a streetlight. Tomorrow is actually garbage day. Morning fog is actually smog. Cigarette, a fl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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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 walked all the way to the East Sea and drew what she saw: a person by the sea picking up a shell at sunrise— that is Dang, people by the sea. She then made a picture of a shell— a token, a currency that Dang people exchanged for fish. From the shell, she made many words on the sea and many off the sea. Nü Yan, creator of words, who lived 4000 years away from me, moved to my village last night. I asked my mother up in the moon what I should bring to my new neighbor. She said “Bring her clovers, she will multiply all year long, unlonely anymore.”
Sandouping, Soon To Be by Ming Di A sunken village by River Yangtze. Underneath the Three Gorges Dam. Villagers are gone, graves cemented like silenced mouths. I see my grandma and grandpa, great-grandmas and great-grandfathers, walking back and forth in the water like mirrors reflecting each other’s skin. Many voices, many dialects, echo each other. I try to see what Sandouping sounds like in each but they walk back and forth in the water moving their mouths making no sound. “It’s not on the map any more. It doesn’t need a sound. Only when the dam crashes will the sound rush out” and I rush to an island that’s rising up from the bottom of the dam, becoming a new neighbor with my ancestors.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In the Fields of Mud by Elmer Omar Pizo —Remembering the farmers of my former country, the Philippines
i.
The land he tills is not his own. Born a sharecropper, he is destined to be as such. Maybe, for the rest of his life. The poorest of the poor. He works the land even before his grade school days. A modern-day slave, he does not have the right to speak up and challenge every nonsensical rule, wish and desire of his masters. (Powerful, well-connected, they own vast tracts of lands—taken over by deceit, manipulation, connivance and by intimidation. And worst, murder.)
ii.
They live, raise their families in a cluster of small neighborhoods in proximity to fields where their ancestors’ blood were spilled on the soil they once tilled. (No verifiable investigations, news reports on what happened to them. No witnesses dared to come out to say something. If they speak out, within days they will be next. If only there are among us who are bold enough— in the stillness of night when those restive crickets have gone and retired to the comforts of cracks and holes in the dirt and dead branches of trees, on the dirt where they have fallen, they can press either side of their ears against the bare dirt, and, improbable as it may seem, they can hear moans and cries which certainly, can immobilize them out of terror, fear. Certainly, they are from the souls of farmers that remain in the bondage of anguish, pain and desperation. Recent or long dead, they are still looking for justice.
iii.
Dirt under his fingernails, he is a sharecropper bound, burdened by loan sharks. They keep on padding their bank accounts at his own expe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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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Smelling like mud, no one from people in power listens when he airs his struggles, difficulties. Yet, he knows how to listen to the weakened pulse and heartbeats of a long-suffering, slowly dying dirt. His whole life depends on preparing the water-logged mud paddies for growing rice. He does not mind the aching flesh, creaking joints, growling stomach, heavy downpours or the sun’s inferno rays to raise those grain-producing grass.
iv.
No one understands the exhausting, long four months he spends every growing cycle so we can have rice. Nobody understands how worried, concerned he is about the stem borers, grasshoppers, bacterial blight, storms, typhoons that can wipe out his life’s work in a matter of days. No one understands how deep he is buried in debt, how he is being cheated on, manipulated by his landlords, rice traders and his own government. How he is discriminated against and ignored by those people who depend on his effort and sacrifices for them to have something to buy and eat. How he is being looked down, taken for granted in a society predisposed to bigotry.
v.
On several occasions while he sits on the back of his water buffalo grazing on the lush grass, he feels envious of the finches, turtle doves, sparrows and other birds that come and help themselves with the yellowing grain. They do not plant, but they have food. They seem not to care about tomorrow. They can fly anywhere, not bound to the responsibility of working in the fields of mud.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vi.
Like the mudfish, he does not forget the only place where he belongs— the mud fields. He is aware of his future, the future of his family is bleak. Smudges of dried mud on his cracked heels, in-between his prune-looking toes— in any way, by any means, he is not looking for any kind of recognition.
vii.
What he is pleading for is mercy. For kindness. For help. During nights when sleep is evasive, outside his hut on the bare dirt, in quiet, he weeps. His head hangs low, he sends his pleas to the Creator. He does not see Him. But he believes He is there. Only, he does not know if He is listening to his woes.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9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Life Changes on Bay Street by Anca Vlasopolos
the dog now old remembering past fun fish cheek found on tiny strip of beach like a propeller sticking out of his own cheeks willingly walks the half mile in our few years on this Atlantic coast ambling to this small strip of beach we’ve witnessed erection after erection houses so bloated they blot out earth and air
after erection
the few old properties where a stray rail-tie fence gave propping shoulder to the rambling rose the path from beach to road through mad embraces of shrubs and vines now deep treads under machines that could and no doubt did level whole villages ten-foot cyclone fences now brook no passage even to a foothold at high tide for laws made of straw let the obscenely rich own sand and sea the dog
no gull
like us
in sight
but gets to sniff salt air
dejected
all three we turn when from a wilderness so far miraculously left unraped come pouring forth trills oriole finch redwing wren and more all that has been and soon will be no more we stop jays flash their blues song sparrow flits to highest bare branch melodies strike like lightning we rooted seek songsters at last spot a mockingbird plastered to ree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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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uff against impeccable November sky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De Gustibus by Anca Vlasopolos do you eat memories? each time you reach for that fill-in-the-blank once long ago bringing succor along with succulence mother’s deft recipes to fatten you after the illness sucked your young flesh so dry you found it hard to stand you seek the halvah baklava keep ordering the ravioli meat pies smoked sable fish that yellower-than-sunshine french vanilla each time your mouth curling around what you remember each time your gorge swallowing loss some resurrect whole cities seasides others keep sipping taste never as it was do memories eat you?
from mere dip no spires rising no violet hint of cattleya
Miroslav by Miroslav Kirin, translated from the Croatian by MK
A Kiss by Miroslav Kirin, translated from the Croatian by MK
For a long time I thought That he was a fruit seller at the Utrina market In fact Miroslav Šutej
I’m uncomfortable No one is making noise Throughout the neighbourhood
Unlike me He didn’t think he was Miroslav Šutej Although he looked like Miroslav Šutej And maybe he was more similar to Šutej than Šutej
Absolute silence What has happened That no one says anything
He just thought How to sell fresh Zadar figs he got that morning Because tomorrow they won’t be there anymore That was all he thought about That Miroslav Šutej from the Utrina market
I go out into the street I start walking from the right side I’ll walk back on the left side No one Anywhere Stillness Emptiness Here’s what I’ll do if that’s the case I open the window and shout at the top of my voice And silence kisses my ear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1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Brgy. Overseas by Nikki Manzano Cabugao
to a place within the new city by Victoria Dialogo Cuevas
a glance at an eye of a stranger you might see again, but no one will remember
i.
After I’d learned to read “Dubai”, Náy re-taught me how to say bahay like a prolonged bye—weighing bangus-breath against the tongue, salty as setting sail from our uplands barangay. At departure, a woman captaining her baggage payphoned Brgy. Venus for her child. Brgy. Binongto-an bidded her own daughters safety. Earlier, we passed by balikbayan boxes addressed to Brgy. San Lorenzo. From balangays: boating voyagers to business far from the waves of a former abode, the forebears to labor exports shipped to Al Muraqqabat condos. For to be born in a barangay was to be fated with uncertainty. The neighborhood, a constant state of embarkation, denying its passengers the promise of anchor.
ii.
How to describe to her who had so far lived without placing B-R-G-Y before a hero, saint, tree, virtue, or dream? A playmate, like her father, poured sand from a pail and compared its structure to the shape of Burj Al Arab. Emirate, she unfurled, except on her tongue it cruised grandly across. Later, a friend traded suburb as a barge plunged its way in the distance, lugging cargo at a Singaporean port. Like village, went another as we bobbed for bilo-bilo, yet too glossed and well-settled for wooden dwellings that had buffeted through the crestings of the sea. Perhaps I should’ve begun with shipwreck, from which solitary bancas are delivered, overloaded with what-ifs: bakâ-sakalì that high-tides engulf. But wouldn’t it be cruel to sink those vessels that yearn for belonging? I too had fleetingly bridged Sitio Spottiswoode to Kalye Salahuddin. So wheresoever my neighbor is stranded, I bring an oar and ferry forth to harbor a barangay all-encompas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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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rand of your hair and a big crowd, someone might be listening to ang huling el bimbo thousand steps on a thin metal bridge, if you slip and fall, maybe no one will remember passing by blurred names of stores you might’ve gone to. stray cats and people walking like ghosts or are they ghosts walking like people flying home, 3 inches above the ground they never look back. i look away to red and yellow lights, if I stare hard enough, they might become jewels.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how to grow up by Victoria Dialogo Cuevas Pancakes without syrup. I sit alone on a wooden dining table. No flowery cover cloth. Easily torn apart. I don’t know where it is now. There are three chairs here: one my father often sits on, one I always sit on, and one somebody used to sit on. My grandmother doesn’t have a chair in here. She never leaves her own room. Dad enters the dining room. Getting the beer from the refrigerator. He says I should eat my pancakes quickly, or else the ants will come and eat it first. I don’t mind. Dad leaves. The ants didn’t come. I sit alone, eating the pancakes. I can barely taste the milk. The ants wouldn’t like it at all. School lunch box without a separate spoon and fork case. Always pink. My classmate’s lunch is crab meat. In school, I only go to the classroom, the bathroom, and the library. Somehow, every headband I wear gets lost every week. Chicken necks for dinner. I pick the meat between my fingers and they come out like strips, a bit slippery. The skin too. I like chicken skin, but I don’t like it slippery. They say it’s bad to cut nails at night, but one told me to believe it. Unevenly cut nails. Tomorrow is Saturday. Rough patch of skin on the knees. Played too much outside. Listen to grandmother. Don’t talk too much with the neighbors. They will leave soon. I washed my dirty feet in the bathroom and stayed inside the house, watching the people who will leave soon through the window glass. Forgot to brush my teeth three times a day. Many unused cotton buds. Don’t know where to start. How to take care of the body. I only remembered how to thoroughly wash the hands and the feet. Buy school materials, or candies? Monday is back. I don’t want to go to school. My grandmother didn’t force me, or maybe she was too angry to speak, or maybe she was just tired. Dad left early. Didn’t say a word. I still went to school. It was too quiet in the house. Today, I didn’t learn a single thing. My classmates were too noisy. School hours over. Dad is late. Again, chicken necks for dinner. I can barely taste the meat on my tongue. And some pork cracklings. I don’t even eat pork. No soup. I don’t know if dad knows that I like soup. Tonight, I learned to cook hotdogs. Burnt. Absent at school. Grandmother left. She will never come back. The neighbors lit candles in front of their houses. I tried to touch the fire on a candle. My finger passed through the flames safely. Maybe in my past life, I was a witch. Played cards by myself. Folded clothes by myself. Found the flowery cover cloth for the dining table on the laundry corner. I didn’t touch it. I watched horror movies for a whole day. I thought, no one could scare me now. I learned about coffee and its abilities. I, wiser and smarter, can sleep by myself now. I chant ’no bad dreams’ under the blanket instead of whispering the prayers to the lord. Can Jesus dream bad dreams too? I wonder. The next day, I forgot what I dreamt of the moment I left the bed. I spent the whole day trying to remember. Dad almost forgot to go back home. He came back with chicken necks for dinner again. I puked a rainbow. There is no true gold.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The Cicada by Mei Kwan Ng Some day, as stupid as a presumptuous cicada, I insist on confronting the wall of declenched reality. Dangling feet in mid-air on a trunk’s eave bound by the concrete forest on an ardent, burning, resistant summer day, I wish someone were waiting for me, someday, somehow, and somewhere. Seeking an eternal love, we liberate our thick and low chirpings to gather into a distinct vocal, and mark our time by boundless, reverberate uproar. Do you hear the cicadas sing? The first cry, the first fly. The time to love, the time to die. As pompous as a vicious wasp, it paralyses my summer lyrics into silence, and sting my free will to still. An egg is plunged into my flesh. As deadly as a robotic zombie, something inches my soul into another’s barrow. My history, my heritage, my uniqueness is consumed by a vulgar, parasitic wasp larva. Who is my neighbour? A gluttonous mantis? An acquisitive bird? Not to mention the infectious fungi. They all celebrate the summer, for grasping a goose with the golden eggs. When a mantis grasps my head, the bird who has hunt my friends as snack, is preying. The enemy of my enemy is not a friend to me. Sometimes, as unidentified as a premature nymph, I hatch out to make way to a darker confinement underground, and bury myself, my destiny, and hope in the sunless, unfamiliar, meaningless, mucky earth. Thousands of days and nights, I subsisted on cell sap in the roots of a seemly local, synthesized tree I could rarely encounter. With limited metamorphosis, but long term occultations, I have lost my community. Who is my neighbour if you no longer can hear my heartbeats? Can’t disguise a home if my past is concealed. Can’t rumour even though we are apart, our heart keeps time forever. Can’t immerse ourselves for a fake Unison. Who shall be my neighbour? A neem? A willow? A perplex? Or an arduous path for me to climb up, to migrate from the hybrid origination. There is no other tree for my choice since I was An egg. A goose’s egg? No way! All the time, I shall be your neighbour who pursuits a kind of marginless dream love, to Resist being another’s juicy, appetizing rich protein supplier. Do you hear the cicadas 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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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Whatever that Works in Fleeting Fire by Wendelin Law I heard the new year fireworks but saw only the mise-en-scène of characters falling apart in snapping dialogues —frames in flames ripping the dark setting in throwbacks in sparks radiating in a daze of regrets. Soon enough, it was all withering into the greenish smog —wallowing above my neighbours’ windows: the window in which a single mother once trimmed the greying hair of her son, who was pining for something different, something greater, something—like what? the window by which a potted plant sat on a piano left untouched for months, in the bittering tension & cost of living
not as something stopped touching, like us bickering strangling us
the window by which we kissed & created something, like colourful eruptions waves after waves— How to capture the window & save which shut its blinds as soon as every moment which dwindles, it saw me by my window which blows up —panes blooming as blazing shards to become lifelong burn marks But I saw only the shadows; I didn’t see the actual fireworks, so it could just be too quick a succession still scalding of thundering, firing, or a series of missiles striking in ruptures of missing in imploding longings —which is which? And what is it that urges us to never cease yearning & celebrate mindlessly in predetermined falling—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5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Neighbourhood” Part One At Maylands, the Crossing by Dennis Haskell
i.
Winter, clouds assemble, rank upon rank, as if for war in the sky and the air fills with the scent of rain. The train crossing gates, red-and-white striped like flattened barbers’ poles drop down horizontal. To cross the tracks now would be like crossing the Styx, stretched on a river of steel. Waiting, you eyeball the wheels when the train screams past in a rush of its own air, iron cutting across iron, then it is gone into a sudden silence. The gates lift, point towards the brooding sky, trucks, cars, vans bump and rumble across. These are the city’s suburbs: traffic, activity, wealth where daylight will never have the air to itself. ii. I live beside the clacketty railway tracks where the crossing gate rings out its one note pizzicato, its insistent ding ding ding, and the trains punctuate the hours, the suburban matins and angelus of our god-forsaking lives under a sky as blue as heaven.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Come with me across the tracks to a street lined with a tympani of cheerful voices, the chink of cups, an orchestra of shops and coffee machines where your life might be measured by spoons. Some think this trivial; but here imagination is stirred, and meanings made, entirely by us, in these casual, daily sacraments inescapably real, celebratory where fires are not roses, and the present will always be all the time we are given. iii. Bells peal, as from a village school or church, the suburb’s only music, before a blare of horn, a rush of wheels then a wake of silence as sudden as the train; the gate’s fingers gradually shift upwards, until they point to the sky: our repeated local crossing drama where defiance equals death. At peak hours a Kuiper Belt of cars brakes, stops, turns, roars ahead, cyclists wobble and weave, pedestrians stop, walk, run, stop, walk, everyone down to earth but rushing to another side. Late at night pause and look down: the crossing is marked by absence, empty, desolate as a distant star, with barely a whisper of wind, trains stopped, the world stopped, no sign that morning will ever come again, silent, ill-lit, dark and deep.
第五屆「恒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得獎作品專輯 一、冠軍 作者:勞緯洛(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行經那道究竟是天橋,定還是奈何橋 係唔係有人喺嗰度,跳落去 其他人就失憶,好似佢那樣。 我無回答,但輕輕扶住佢隻手
作品詩題:係呢,我在橋上看風景 (二) 得獎感言: 謝謝第五屆「恒大中文文學獎」主辦單位,並謝謝 兩位評審老師。這應是我第一次以粵語口語入詩, 以母語寫母語,竟僥倖得獎,於我實在意義非凡。 這首詩可說是關於哀悼。作為哀悼的書寫:是我近 來思考較多的命題,甚至開始相信,尤在如此黑暗
那時候我尚懵懵懂懂,好喜歡 用佢送我支藍色原子筆 趴在地板上畫迷宮,無起點 也無咩所謂終點。直到日落了 就俾清潔工罰我自己刷返乾淨塊地
時代,身為餘生,所有真正具有強度的作品,都是 哀悼的作品(一如德希達的深刻討論)。獨自遊蕩 於哀悼之中,僅僅是為了在某種救贖的想望裏,與 他者重見如初。這大概亦是在當前香港寫作,必須 的前提。再次謝謝主辦單位及各位老師,也恭喜獲 獎的其他參賽者,願我們在任何書寫都不再可能的 時代裏,讓書寫開始。
我有點見暈,可能係佢背脊當正風口 又俾上司發現了總係偷公司嘅文具 佢就笑笑口道:我個仔返小學了 那種容貌、氣味,如同係 蘸滿他白恤衫的全新的墨水
評語(關天林):口語有加親切分,但自有其傳達 給至親如最後一次撥打電話的必要和分量,憶述推 展思緒,如潮不散,在自由與完整的命題之間搭起 一座連接記憶,也高於記憶的橋。
喂,媽媽,媽媽,我記得 返到屋企就裙拉褲甩 返學件冷衫拖晒地,嗰對白襪仔 個口鬆晒,一高一低咁衝向 嗰陣時仲好興嘅有線電話 一邊按我唯一記得嗰八個冧把 一邊伸隻手指翹住條線 接通佢第一句總會問:阿仔, 今日喺學校過得開心嗎? 我大叫,開心,然後掛線 就忍住眼淚摸摸自己周身痠痛
評語(陳子謙):粵語入詩不算罕見,但〈係呢, 我在橋上看風景〉通篇以粵語為骨幹,藝術水平足 以在文學獎中突圍而出,實驗成果令人欣喜。它以 粵語寫母親的隱痛,母語成了雙重隱喻:它是承傳 自「母」親的「語」言,而詩中婆婆和母親都對自 身苦難有口難言,母親最後因遺忘而落入聆聽的位 置,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冇(無)語」?比起一般 現代詩,這詩的語言不那麼濃稠,意象也不那麼密 集,作者顯然不是用書面語寫成後硬譯成口語,而 是讓口語思維一直滲透全詩肌理。
係呢,我在橋上看風景 (一) 當年老母尚在生,就常常問我 你小學時跌斷腳我送你返學
(三)
(四) 從小我知道佢返工放工好攰 每晚抽住兩盒飯,返到家裏 好似去完陰間一趟咁 我跟佢話,媽媽,你以後唔好返工了 佢第二日帶我去睇樓盤廣告 媽媽唔返工,我哋邊有地方住? 我那時從佢身上學到了第一種美德: 好啦,算啦,算啦 只要每日覺得開心就好喇。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7
(五)
二、亞軍
後來佢子宮又多咗幾粒乒乓波 佢用細小嘅手掌比劃一個個圓圈 可能因為壓力太大,佢從那時起 就再無問過我:阿仔, 你今日過得開心嗎?而我大個了 讀到一句句子,問我係唔係仲渴望 自由與完整。但其實咩叫自由 係咪阿媽唔使返工就係自由 可以同佢周圍去吓、飲吓茶 就叫完整。點解,我渴望嘅
作者:陳朗婷(香港都會大學中文系)
唔係開心咩?又點解,嗰句句子 最後唔係問號,而係句號呢。
淺,總之就是要在內心把一切批評得一文不值才罷 休。而此時,我似乎能和自身簽下片刻的和解協議 了。 感謝一直在我身邊的人們。我有時候愛自己 的文字,更多時候不愛。而他們總是無條件地愛護 著我,願意閱讀我的文字,甚至對它們說出「喜 歡」,讓我知道能被人理解是如此幸福。 感謝家人,放任我讀中文系,放任我整天在家 無所事事,讀一堆看完也不懂的書,寫一堆不知有 何用的字,這實在是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偉大。 感謝中學的文學老師,還有曾多番鼓勵我的教 授們。如果沒有他們的肯定,我永遠也不會有膽量 投稿和發表作品。 雖然閱讀和寫作的過程實在痛苦,但興趣已成 習慣,我今後仍然會努力寫下去的。
(六) 明明嗰啲日子都好幾年了 點解每次來時都仲係咁痛 都仲係咁多血。阿仔,你知唔知 阿媽好痛。我只會搖搖頭, 叫佢唞吓。佢跟我說起阿婆嘅故事 當年阿婆尚在生,一個女人 養起五兄弟姊妹,都係常常經痛。 最後忍受唔住,就從某道天橋上 跳了落去。嗰時佢才啱啱放學歸來 望見阿媽就躺喺路邊,臉帶微笑。 彷彿係最後一次,有血從佢身體 流出,向後來嘅人講故事。 (七) 阿媽開始唔記得過去嘅事 都係我自小預想,應驗也無甚麼大不了 因為我總相信無論點,佢都比我 記得多少少,就係少少咁多 多到我聽唔晒、記唔晒,就好似 每次我經過那道橋, 就會望向橋下,學佢咁笑住 將所有事都講返一次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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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詩題:回南天、蚊子(或戰機) 得獎感言: 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想藉此寫下一些感謝的 話語。 感謝評審,這是我第一次投稿,能夠得獎真 的很驚喜。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文筆總是抱著全 盤否定的姿態——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思想也膚
評語(關天林):令人想到艾略特《荒原》「四月 是最殘酷的月分」的立意,卻從蚊子寫起,慢慢潛 近柔軟生活表面下的銳利和無常,反複拉扯帷幕, 揭示之餘又像閃躲,不落入書寫苦難或批判罪行的 窠臼,遠方有戰爭,近處也兇險,睡眠與死亡已交 疊。 評語(陳子謙):這詩從蚊子來襲聯想到戰爭,以 輕寫重,處理得很精彩。如果題目只叫〈蚊子(或 戰鬥機)〉,對比過於鮮明,在前面加上「回南 天」,顯得更意味深長。作者在正文中從「回南 天」聯繫種種濕潤的意象,「回南天下,似乎連上 帝也厭世」更是神來之筆。「厭世」似是因為病懨 懨的天氣,但祂不能決定天氣嗎?祂為甚麼厭棄自 己創造的世界?看下去便知道,更令人(神!)厭
世的,是在休息日也不肯停下的空襲。結句「掀開 長夜,它們就這樣從黑暗中到來」,這曖昧的「它 們」究竟是甚麼呢?是蚊子、戰鬥機、死亡還是別 的甚麼?也許全部都是。
三、季軍 作者:鄭淑榕(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 作品詩題:沙發│牀
回南天、蚊子(或戰機) 掀開長夜,它們就這樣從黑暗中到來 當狗窩內的舌頭仍在肆意滴答 當生命的觸絲仍在夢內延伸 生活大概總不如預期 儘管在糢糊的時間中,已能猜想它銳利的形狀 回南天下,似乎連上帝也厭世 衪說:「是日休息。」 但有些事物自會演繹神的聲音 說:「為了生存。」 每當想著要襲擊誰的臉龐 生命大概總要帶著濕潤 不屈的春季 雨從屋樑劃進耳邊 眼皮、額角和手臂 驚恐地呼叫著傷痛,或紅腫 「總會復原的」 但是,祈禱有時不會靈驗 當它們把永恆擲向某片土地 泥土之上,平凡人從未能擁有翅膀 在水泡般的清晨,我塗抹軟膏 我知道,遠方有聲音在淹沒的海浪下潛行 輕輕拉起了被子,包裹軀體 麻雀自由的聲音浸濕了髮鬢 有些人彷彿回到無害的天國 有些人像是沒入海床 一睡,或永眠 掀開長夜,它們就這樣從黑暗中到來
得獎感言: 感謝恒大中文文學獎和評審對詩作的肯定。這不是 首長詩,我卻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得以完成(2021 年8月至2022年4月),箇中原因與自己、題材、情 感相關。我曾經跟老師、朋友說過,我很害怕被自 己的文字刺傷,加上這首詩所書寫的事物離自己太 近,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勇氣用詩表述他們。而 且,這段時間我的寫作狀態極其不穩定,各種事物 交雜,給我一種雜亂、黏膩、想要逃離的感覺。我 知道應該如何逃離這種情緒,可轉過頭我又回到詩 面前,而這首詩不同於以往的詩作,字裏行間透顯 的,確實是坦言的我。 在這裏,很感謝麥樹堅老師和余龍傑老師。學 生深知自己過於疏懶且固執,甚或膽小,但仍感激 您們的各種擔憂和憂慮。儘管詩作並非盡善盡美, 也讓我看到了另一條路。也感謝 L,願意做每首詩 的讀者。 評語(關天林):有耐性地把瑣細撿拾穿織,刻畫 出香港有限居住環境下的張力與容讓,化這種變通 家具為家人在變動時代共存的意象,自成舒徐起伏 的語調節奏,讓詠物與敘事、日常與無常互相承托 出來。 評語(陳子謙):這詩既思考物的本質,也借它寫 人際關係,情理都有可觀之處。「它」本來是沙 發,使用者卻可以躺在上面,為它增添「牀」這個 功能。但「它」本來不是牀,所以讓人躺睡時「造 成脖子下方區域的真空」。人好像可以任意改變物 的性質,而物始終不是絕對的順從,物我關係頗為 複雜。另一方面,物又以變舊、洗滌、斷裂等方式 記載了各種人際關係的親與疏。整體來說,這詩對 物的觀察與敘事抒情結合得不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9
沙發│牀 來自他國的它 抵達我家,卸下繁多 而充滿空氣感的剔透外衣 它,便擁有了名字。 意義的轉換在於他的歸來 它被稱之為「牀」——每當他 喚起它的新名,即受任它新的工作 乃至身份證明:一兼二職 柔軟姿態履行正職 但坐墊凹陷、扶手隆起 造成脖子下方區域的真空,它 未能理解「承托」一詞。 夜晚,我學習如何讓身軀 在彈簧環抱中,感受自然 ——如貓,將過長的小腿折疊 於二人座;尾部試圖依靠屏包 舒緩傾斜帶來的不平衡感 直至再也藏不住,我 僅敢以半圓烏黑的隱喻向他述說。 他每日擦拭著它:臂膀舒伸、膝蓋屈曲 於泡沫裏數算時間——尚餘三天 毛巾反覆被滌洗,擰乾 布毛散落於濁色,數條 粘附於他的手背 三天後,各自回歸以往的工作 那時,皮革間的縫隙悄然斷裂 我們不曾察覺。 新年作為萬物的伊始,疫症也是 每晚,母親沿著電線、光纖 將日子 轉化成語言 我坐在沙發上,桌前的電腦、 堆疊雜沓的書 擠進 狹小的螢幕;他靠著長枕 戴著二十塊錢的老花眼鏡 矇矓地聽我說那些吝嗇的字數 以及急促的報告時限—— 而我不知道,他明天要考試。 早晨,細碎的光攀過他安裝的 窗篷,沙發皮革光澤因快要遲到 而視而不見。學期中旬,我時常夜歸 它匿藏在弟弟碌架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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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裏,緘默 成為家的一部分,近三年 沒有人將它的新名時常掛在嘴邊。 某天,親戚來過,他們不知道 我的潔癖——只好暫時放下 指尖飛舞的節奏,揀一條他買下的 毛巾 沾水扭乾、來回摩擦,然後 開始脫毛 我不得伏下身子 膝蓋微屈,將脫落的細碎一一 拾起——眼前的皮革色澤 因長期臥坐混雜黯淡的黑 還有夜晚遺下的圓珠筆印 起初是深藍色,如今 藏在紋理的夾縫裏 這些,他都知道。 整個下午,我反覆清洗毛巾 任由布毛如浮游生物般依附 直待乾燥,細細拍走 時間的塵埃 淺粉的粗線穿過 針孔,將分裂兩處的皮革 縫起,等待 那些細碎的夢 13/08/2021 30/10/2021 20/04/2022
四、優異獎 作者:劉靖詩(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作品詩題:你們都過於蒼白無法飛翔
緊握扶手時,她的手臂 是扯擺自己的線 你走動,紅色枝梗折屈 角度便漸然窄閉,與其重疊: 她眨了一次不代表 任何事物的眼睛
得獎感言:沒有提供。 評語(關天林):是比較慢熱的詩,但自第四段漸 入佳境,動作的捕捉疊映精彩,像一齣實驗短片, 沒有對白以至獨白的蒙太奇,感官的麻鈍與刺激、 城市空間和生存困境層層顯露又包裹。 評語(陳子謙):這詩分成三層觀察角度(紅 鸛、office lady、冷眼旁觀的敘述者),藉此思考束 縛與自由,別出心裁。觀察者看似比觀察對象多一 點自由,但同樣受到束縛。「你」身處被馴化的自 然,「她」趁 lunch time 觀看「你」而(想象)暫 時離開城巿的束縛,但在敘述者的眼中,終究是意 義一樣的「你們」,都過著重複,機械的生活,「 都過於蒼白無法飛翔」。而我好奇的是,那個旁觀 的敘述者,會不會也有無從擺脫的束縛?如果詩中 有一點這樣的暗示,或許會更加深刻。
你們都過於蒼白無法飛翔 ——給lunch time常去九龍公園看紅鸛的office lady 清晨過早的光線 沒有拉開黑盒的窗簾 霧霾形成眼睛 她走過一條路,像沒有走過 重複的重複消除 生存的感覺,以及記憶 而你在另一邊 沒有早晨、中午、黑夜 對你而言,每一日 都是一日—— 沒有光線尺規:剪下,再貼上 很多雙鞋子在巴士裏 腳踏懸浮實地 生長出無法移動的 腫脹螺釘——以腳造柵欄 囚禁腳自己
你的頸脖打結,頭臉繞路 梳理每一根雜亂 而沾滿泥點的歷史羽毛 她剪走多餘皮膚,在室內 冷氣豢養倦獸——不懂得移動 似塞車(路的盡頭與開首 永遠無從辨分) 沉底的聲音與規律呼吸 結成滯留於中央空調的塵團 她一顆一顆取食 從來不篩濾任何袖䄂珍意義 你的發音是一件容器 裝盛樹葉叢疊的斑駁弧線 而她的緊繃綿線聲音 說:好,是的,是,是 將側臉放在影印機 她的身體與其他人型複本 拓印在落地玻璃 下肢失蹤的懸浮粒子 以失去的重量壓彎城市模型 她見到自己彎曲脊椎,你頸脖 如一條路 你不知背後的欄柵背後還有欄柵 (你在籠子裏面,她在更大的自由裏面) 玻璃的透明影子落在 她身上,鋼筋 隱秘地藏於無害水泥 她藏於自己的套娃(每日製造一個) 你將頭伸入水中捕食時,她手指重重 打在鍵盤上 硬質水花濺起,密集如 沒有腳的佛朗明哥 你宛如 她以前常用的粉色隱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1
五、優異獎 作者:王景蓉(香港中文大學護理系)
十字路口聚集了 整個城市的迷茫 模糊的斑馬線 有頭有尾 不見過程
作品詩題:卜中‧戈尸 得獎感言: 非常榮幸得獎,其實我不懂得打中文輸入法。 評語(陳子謙):詩題是「速成」二字的速成碼, 內文也嵌進了多個速成字碼,諷刺一味求快的現代 現象。這詩的形式實驗頗為有趣,而把廿多個語義 上沒有必然聯繫的字碼塞進一首詩裏,保持意象連 貫且不致令主題渙散,並不容易。「遺忘埋下的女 兒紅/煙店隨手可得」之類的想象相當辛辣,「廿 歲已在叫囂老去」之類的觀察則充滿實感。可以挑 剔的是,對主題的思考未夠獨特,全詩主要靠形式 實驗的強制結構來推進,不易保持新意。 卜中‧戈尸 不是盜墓的年代 哪有人讀黃土裏的卜告 寂寞的尸體在探頭看 廿歲已在叫囂老去 月亮怎比得過六便士 金融為貴 不屑化為廉價水液 只作紅綠的起伏 浮浮沉沉 勾釣龜魚 弓懸一弦 可箭飛得過慢 聘書中的測量機都得兼職加速器 火速 純熟 大致 瞄準 即時送出 靶心正中 假裝不偏分毫 未發芽已催促結果 戈壁中可有田園綠洲 遺忘埋下的女兒紅 煙酒店隨手可得 荒蕪的山野中架起梯子 撈不到日光和果實 也總比群蟻高 一級 1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殘缺的狂想曲 以數字作終 速成的世界 容不下竹與木 去除了慢拍 匆忙 卻不見得快
六、優異獎 作者:鄧蔚藍(香港大學文學及法律系) 作品詩題:皮屑 得獎感言:沒有提供。 評語(陳子謙):這詩對併行、分行的處理有點隨 意,語言也似有鑄煉的餘地,但它勝在從最平淡的叙 述慢慢開展,然後若無其事地混入各種奇詭的觀察、 回憶和想象,把母親與自己的試探、拉鋸與糾纏深刻 地寫出來。愛、傷害與恐懼,總是難捨難離。吃飯、 房間內外的窺伺、打掃房子等等本屬日常情景,但在 作者的筆下都逼出魔幻的氣味。
皮屑 那天母親節, 她為我煎了一碟牛扒。 隔著飯桌, 她望我的眼神如肉質,粉嫩多汁。 掄刀, 我注視她牙縫的深紅,沾滿稀爛的肉泥。 點點胡椒撒在喉嚨久久未化, 滴落的油黃,凝固在地上。 幻見清晨七點的車廂, 無人會去喚醒熟睡的傷害, 除非車長提醒。 「做咩食咁少?」 手上一雙筷子在交叉口徘徊。我們對視。 力的規則糾纏他們。 我不能告訴她, 六歲你送我的兩輪單車, 我早早踩下左邊腳踏, 但不知為何, 右腳學不會跟隨。 我送她一份禮盒,包裝上的燙金字體如同詛咒。 幾年後在櫃裏,我翻出所有沾染塵埃的禮物。 膠紙只捕抓到一枚,透徹的指紋。 彷彿煙囪中發光發亮的聖誕樹,自顧自唱著歡騰。
而電視雜音漸漸退後, 隔著巨大、密封的白牆。 她拿著電視遙控,苦惱地在頻道間跳來跳去。 有時,愛人如八爪魚般黏稠地鑽入我。 房間裏的我如魚般反肚,軟癱在滑嫩的岸上, 鰭條悄悄地潛入床底,渴求海床下更深的水源。 喉嚨痕癢得如混雜碎石的沙, 手腳胡亂揮動試圖打開黑暗的水喉, 撕扯自己的白肉。 在圓滑的魚缸, 注入正方形的食水。 凌晨, 我在她緊鎖的門外,讀到顫動。 然後戰戰兢兢地煉取,一枝純淨的樣本。 在黑夜的放大下,我驗出了她的抽泣。 彷彿在考試裏, 仔細割開牛眼的微絲血管時, 失手刺穿了眼球。 沒有人知道, 她的肚臍裏藏了一顆核。 逃跑的時候,她以此哺我。 沒有人知這裏的酸性土壤,出生的雜草都遺傳白化病。 年月啃齧出一個個蜂巢般的窿,如數之不盡的誓言。 當有人敲起我的房門。是時候。 我也如懦弱的癮君子, 匆忙捲下衣袖, 遮掩手臂上一排一排,觸目驚心的針孔。 這些年來我們把客廳打掃得一塵不染, 掉落的毛髮從不顯現。 乾淨如示範單位, 洗去賣家的名字。 就像小時候,她將鹽水倒灌進我的鼻腔, 再爬進腥臭的洞窟。潮漲時, 我幻想我們呼吸的波浪會重疊。 第二天,鼻子流出細碎的白沫, 第三天也如是。 因為我們常常以為, 當燈籠魚燒盡所有的光, 深海會吞食我們的皮屑而不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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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時空
回家的路 彭依仁 回家,就得穿越 車站旁邊的迴旋處 天橋柱躉矗立在路中心 凌晨時印巴清潔工在橋上 噴灑路人踏遍的辛酸 把怨懟霑上領角和袖口
我絕不懷疑這一切 —— 回家,就得走重複的路 像主人推購物車帶狗散步 繞過一些樹、一道溝渠 穿越一些人或者動物的話題 或者忘記了自己聽過甚麼
回家,就得繞過 飽嚐風雨的迴旋處 每次沿屋苑前的馬路 火車站變得渺小而陌生 我再次走近重病的白千層 把月亮從樹冠上摘下
假如意識到星光下的路 沒有回到最初的家 —— 不要繞過去或者試圖穿越 正如每條路總有終點 只要站在石壆上仰望星空 黑夜就會在脈管內游動
巴士費力繞過迴旋處 我循人行道走到屋苑入口 老住戶推著購物車蹓躂 玩具貴婦狗躺在車裏 充滿微絲血管的臉毛髮稀疏 牠惦記著曾經帶主人散步 並數算幸福日子的盈餘 主人以沉穩步伐哄牠入睡 每晚不間斷的循著同一路線 石栗樹影從他背後延展和瓦解 搆不著停車場對面的街燈 他繞過濕漉漉的坑渠蓋 我和他住在屋苑的同一角落 必須穿過另一幢大廈回家 也會遇見瘸腿的貓義工 她蹲在花圃或者污水渠上 弄流浪貓的飯菜,每晚聊起 貓的近況,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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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蛇 彭依仁 牠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鋅盤 留下鋪滿砧板的蘋果碎 我踩上垃圾桶的踏板,問妳 —— 「要不要留下一塊蘋果皮﹖」 「不,牠已經吃得夠飽了。」 我回望窗邊的清潔劑 下一秒,牠已隱身於灶間 我扭開水喉,泡沫隨麵包屑 流向沒有盡頭的黑洞 我想起昨晚關上廁所木門時 牠從門縫裏倉皇奔逃 然後馬桶水箱漸漸歇息 蓮蓬頭牽引煤氣爐的怒哮 水點匯集成有條不紊的河流 以掩飾在暗角裏的哽咽 或者風吹過隱秘角落 蛛網在解體前輕微顫動 或者任何吃喝拉撒的地方 不曾被聽見的聲音 在兩房一廳的宇宙中寂沒
冬季前最後一場暴雨
荼蘼
蓬蒿 越過八萬四千里 風雨 敗於最後一寸鐵壁 淅瀝 粉碎的沉默 蓋過城市的鼾聲 雨滴穿午夜後 鑿開 熱血的鐵銹味 流淌 更重更厚的心事 又澄清得有繁星隱居
李蕙蘭 燈火明滅 高舉起來 並非為了續命 歸途勿回首 僅僅一眼 陰影下的殘妝 我說一千之死 你道千五之生 隱約聽到了 遠處傳來的斷弦 在丑時三刻
聲聲 再反覆敲在心上 裂口 文字填不滿 卻沒有漏出半句詩
馴服 水先 我們脫離自己 在高處 並不一定能看清方向 極可能的 看到人間的浩大與繁複 一個個小沙丘波浪般起伏 縱橫交錯的道路盤旋其間 那些天空中盤桓飛翔的鳥 當它們靠近地面 會看到另一些鳥 有別於在天上時的清高 伸展,帶著征服一切的神情 傲視雲下眾生 當它們降落地面 它們搶食 獵捕 繁衍 同樣為生存所馴服
雨 水先 雨先小後大 有時先大後小 綿綿的傾吐帶來溫柔的雨 雨多的時候 要適時打開閘口放一放 雨太過沉重就要收一收 在擁擠的城市籠子裏 有時並不存在一扇 通往外面的窗口 可以清楚從雲的深淺風的方向 預測雨要降落的時間和地點 外面的晴朗走不進來 裏面的雨飄不出去 人們心懷晴天 在生活深處 認領各自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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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臉貓 施勁超 立體的笑容被釘在木牆上 貓慵懶地伸腰、沐在陽光裏 —— 無脊椎的肉球晃動,在空中凝結 剪開鐵絲網,剪開各種 審美的目光: 是誰擅自擴大瞳孔行兇? 是誰被拐到那個幽深的角落施暴? 白淨的肚腹被刻意用刀剖開 流出罪惡,以一種罪對治另一種 貓有九條命但總經不起磨折 甚麼是殘酷虐待動物罪 這種又算不算? 放棄在牆上留下光環 放棄橋下玄幻的想象 還給你一片荒漠與荒謬(我們還能給你甚麼?) 翻滾吧,在這世紀末的噩夢裏 熟悉的白油漆髹滅肥膩的縫隙 —— 家的呼喊留給我們空洞的 白色恐怖與 離散書寫
不屬於這裏的
大雨 李毓寒 在紅色燃燒在每一座城市灰色的樓頂上 於雨和雷電的奏樂下,正在被淹沒的農田, 我攤開一張紙的蒼白,顫抖著的手 無法做到理性的停歇。而更大的雨正在集結 它們墜落時,密麻的黃豆,彈跳在你的肩膀 流向你的房屋,你的故鄉,你的城池 霧氣如縹緲的白紗,在先行施法的雲後 一波更勝一波的癲狂,向你敬禮 我才逐漸明白這捲動的大地,充斥的激情 天賜的狂愛。混合汽車啞下去的鳴笛 漂流,在這七月。 於我而言早已不是謎題 有人在雨中來過,帶著傷痕歸去 我們也曾到達這裏,挪動著蹲在螢幕後 手掩著一支香煙,配合一瓶廉價的啤酒 驀然出現在退潮後,泥濘的花園 或者是荷葉和屋簷下,躲著雨箭的賜愛 如同植物般,掙扎,拼命,抓住大地。 感受秋的無情,將天河,鋪天蓋地倒下 難以想象,祖國的兩端,同一道閃電, 鑿穿午夜,悶熱的夜, 鑿穿令人窒息的天,劃破漆黑的夜幕 強硬踏入我的房間,灰塵在空中狂飛亂舞 鄭州與香港之間,樹枝因乾枯而薄脆, 成為灰,從城市中央揚灑而下, 拌在每一口吃下的飯裏。我看見他們的碗 沒寫著痛,手機裏播放詼諧的喜劇 這針,刺在我心臟的其中一瓣上
易暘 不屬於這裏的 誰來將他釋放 在路上大聲疾呼的 是先知還是瘋狂 他將螞蟻踩死 想要舉起大象 海面像聖誕的彩燈閃爍 好像在說, 奔向,奔向 縱使死了一萬次 孤魂野鬼,也不與他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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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拿出放大鏡,仔細地 探究這滑稽的起因,竭力想要弄懂時 才想起這朵花上,種滿了港人的名字 還有教室裏那些循循善誘的課堂 雨滴珍珠般晶瑩透明地流下,從屋簷 牆頭、樹葉上跌下。如同斷了線的珠子 最後,又默契地連在一起,組成旁人無可 體味,無法受領的水柱。
聽浪 周漢輝 光塊帶著窗孔,擅自進出 我們的居室,從牆上橫越 天花板,代替駛經室窗下 天橋轉折處的汽車,輾響 橋面,像一隻一隻綿羊 跑入耳朵,躍過清醒與夢 我再入眠前,或後,聽見 浪一整夜抽打離島的岸 岸邊旅館裏,我們卻酣睡 在被迫遷與苦尋新居中 出城度假,遇海一波一波 之間沉寂處,像終於得此處 收留,生活的底音獨餘窗下 晝夜行車聲,活埋起居雜響 反覺奇靜。靜謐,橋上間或 無車,我們倒不適應,倒有 浪音車聲自記憶振動而起 但最深的靜裏確有一種聲音 我無法跟你談及,像身體內 還有更大的身體在震動,發聲 從窗景內聖堂的鐘樓,樓內的鐘
野草莓 張敬杰 看不到風景的眼睛 濕不透衣襟的雨 選擇一種味道代表死亡 銀杏葉落了一地 可樂罐子是紅色的 像極了離開時的炙熱 我盯著鐵絲網看了好久 湖中央猛然蕩起漣漪 路人都裹著夜色去參加葬禮 百合花開在心頭 河的堤岸燈火通明 嗩吶一直吹到了半夜 表盤反向撥動 閉上眼,黑白色的 便是一片野草莓
在師大夜市懷周老師 王良和 昨夜在師大夜市抱怨天氣太熱 找不到賣苦瓜汁的夜店 甚麼東西能驅去身心的邪熱躁動呢? 經過師大紅磚的房子 黑夜裏暖黃的燈光 你會在圖書館的窗下嗎 黑眼鏡閃著文字的亮光低著頭 煎包和烤魷魚的濃香,線裝書 隱隱的紙香 妻子興致勃勃:到輔仁大學走走吧 要是你選擇到輔大升學,我們就不會遇上 是的,不會遇上了…… 一位良師引領我游向這島嶼 而我,最終選擇留在生根的小島 隱隱的墨香 裱畫的店舖裏,吊在架上的毛筆 在空調的氣流中微微晃動 潔白的宣紙上寫滿流動的字 高懸在牆上(頭髮「頒白」了 墨汁爬到白紙的岸上,像不像二毛人呢) 凝神的時候,生命都在字裏了 二千多年前的篆體又活過來 可以幫我寫幾個字嗎? 大篆的,謝謝老師 翻揭案上的字帖,你說你喜歡顏真卿 字如其人,耿直又孝義 你像不像顏真卿呢? 可惜我懂得太少 人和字──氣韻生動 即使你看到那畫、那字 斷了,氣,仍在虛空中相連 字中有韻,煙遠入神 若隱若現,二十七年後 (最後一瞬) 帶著孩子,我們 來到你求學的母校 2023 年 1 月 2 日補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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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龍捲風
暈船者
阿 Vi (台灣)
梁匡哲
東北季風增強 九降風 風颳起虛幻城市 騎樓內 落葉塵兔瑣屑微型龍捲風
這個時間 地球只有一半的人在睡
旋轉迴旋漩渦圈圈 弦弧揮拋吸附遺落丟棄 間歇性靜止
在風口浪尖 海也想要獨處
太陽蒸發冷 錯覺的溫暖 輻射冷卻 冷內化於流動空氣中 經過或停留 或無經過與停留 虛幻城市中 荒蕪角落持續荒蕪
偶然 邱嘉榮 刀叉滑落地面一瞬 搔首不過一個念頭 焦慮隨碰撞聲散落在眉稍 報紙翻揭 煙霧升沉裏盡是名字數字 彷彿吵雜的茶室由一堆虛空填滿 再經過吆喝和鞋跟來來回回 煎煮成剛呷過的檸茶 尤其顯眼的指環壓過了嘴裏的酸澀 化作瞳孔反映的痕跡 餐紙印著反反覆覆的唇 指頭往桌面畫了許多個圓 米黃燈色將一支煙拉長 卻把一個個未曾存在的圈向心裏收緊 直到思緒變得清晰 才拾起餐刀擦拭乾淨 用一聲 唔 交代偶然望著你才萌生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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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睡在風口浪尖 有人用船換你的暈
有時留下一條門縫 讓我看見可能 有時又像大火一樣 幾乎貼著我的鼻子呼吸 譬如,願意睡在繡花針上 來換你一回眸 結果船身進水,而你一邊抽鼻子 一邊享受那傾斜 你從沒站穩過 但你以為自己在水面上行走 你沒救了,確信這就是愛 當你愛著 飛花摘葉皆可傷 當你說愛 我的手喚不醒側睡的海 我願意親吻 像一隻蚊子那樣親吻你 在你流淚時,你沉默時 當你說 如果這一切沒發生多好 唯一一顆櫻桃還沒有擠破 而我還沒有舔 如果如果 掉在地上三秒還可以
象形文字
午後一瞬
夕下
蕭小娜
她說,難得花光 一切氣力來遺忘 那麼 經已足夠
背上一座墳,老人 也有孩童粉紅的臉。 粉紅的,一朵 萎縮的雞蛋花。
殘留過餘溫的語言 冉冉泛起 為了,仰望無以名狀的沉默 思念的 欲言又止 點燃成一縷輕煙 飄向 有你的遠方
臥在輪椅上睡,遠望是 一隻蜷縮身體的小貓。
贈予你的名 寫不出來,讀不出口 那煙,在蒼穹縈繞 凝視的 只有一群 正在飛舞的圖案
如履薄冰 —— 仿特朗斯特羅默〈記憶注視我〉 任弘毅 醒來的時候,衣服太少, 若要淋浴又太多。 我必須回家 —— 玻璃住滿 眼球,眼球用目光跟隨我。 它們無形,完全與地面 融在一起,真正的冰。
呼吸聲沉重, 車輪聲也聽不見, 午後,時鐘停頓。 老人和身旁的菲傭 隔著空氣做成的玻璃, 一面是青春,一面是衰老。 她淡黑的健康膚色,已無力凝視。 眯眼,低頭,像一個 暖陽下安睡在搖籃裏的嬰孩。
柏拉圖的貓 周丹楓 從前世上的每一件事物都有一個名字 每一件事物都自由 然後我們來到,以理性的心 將紛繁收拾、歸納 有的被束成花 有的被圈做白 於是,你失去了確切的模樣 在被呼喚時 堅固如畢加索的一幅畫
如此近,我可以聽到它們瓦解 衣服裏面,你的喉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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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跑思考哲學 莊元生 瘟疫嚴冬過後 運動場在春日 重新長出腳印 繞著標準跑道來回 練習未來,不斷 向前尋回過去 數百公尺已是生活空隙的極限 越過白色的分道線 飢渴躍進虛線以外的形而上學 一陣暈眩迷糊眼睛 目前看不清的世界 柏拉圖宇宙是機械鐘聲圓周 浮士德天空是無底止的井圈 孔子的飯碗則是絕對的圓融 上帝站在圓頂的羅馬宮殿 滾下沒有青苔的巨石 希臘英雄日夜推坡 手掌上五條血坑流出 蒼白模糊的光輝 肥沃新月之下 祖先露出半張羞愧的臉 閃光越過殘碑上的古聖先賢 頹廢一如功名 嚴冬又來了 一切止步 回頭等待認領 跑道上紛亂的腳印
「當跑步用的短褲上必須加套一件棉褲時,秋風 也開始飛舞黃葉,橡樹子紛紛掉落在柏油路面, 四周響起堅硬乾燥的咚咚聲。到了這個時節,松 鼠們也為收集食物,準備過冬而神色慌張地四處 奔跑。致命的是大雪降臨。積雪終於化為巨大滑 溜的冰塊,堵住步道。於是我們只好放棄跑步, 一邊耐心等待新春,等待冰雪融化,能再回到河 邊跑步。」—— 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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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 孔銘隆 我能想象你獨自守在空的房子 過冷的空氣擠出被窩 裹藏在皮囊的溫度 氣息像那年我們登上的雪山 走到雲層上面,看所有國籍的語言 在他們嘴巴前清晰可見 氣息又如不消停的風 颳起地上的雪屑 多年來,數不清的足印嘗試撫平 焦躁的雪土 這裏,光無法照穿霧的裹布 疆域便是朦朧以外的物事 足印和雪屑繼續在山腳糾纏 我只想挖一個山洞 燒火,把身軀煉淨 留守在山上
蜜果 孔銘隆 記得,我們曾在南部的矮樹上 摘去一個蜜果 糜爛的果肉中央 嵌落了一排果籽 剖開時沒有仔細挖去 你誤食了一顆 它可有在你的身體 生長出芽苗 告訴你 它要跟我們 一同搭建新的房室
回聲 王兆基 1 子彈是訴求的回聲 往人海跳水 2 本體消失 仇恨的彈殼 卡在你的喉嚨 每次呼吸,憂傷 像露水凝練 3 只有死亡在晚冬生還 4 催淚彈的玫瑰 時間剪走槍手的 枝與莖 花香在街道 你的眼神 囚犯的冬天盛放 5 把透明的火種吞嚥如霧 埋在胸中 6 散場時像電影 我們各自湧去湧去湧去車廂 各自的鑰匙推開各自的月台有時是家門 有時是無光的房間 被制服,制服 7 鐵是溫和的元素 聖杯,地基,交通工具 沒有牧場的鐵馬
8 守夜,在鳥的喧嘩中走向添馬 草地的露水,不是眼淚所浸泡的 那夜挫折如海岸被堆填 我們在今天遇到更多送水的 送食物的,躁動的喇叭 忘卻黑雲,我們是時候醒了 在臉上摸到雨滴前 9 眾目的眾目 睽睽之內 對一隻字眼說 你煽動 你分裂 你 10 夜是沒有哨兵的窗戶 壁虎的尾巴像六月 六月在路上流亡 為虛無答辯 11 七月是一顆流彈 像蘋果 命中我們的軟肋 而果實從缺 12 詞語是攻擊性 武器,擁有金屬的回聲 詩歌從缺公眾地方 像岩漿長眠 等待下一位讀者 思想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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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之間的鋼刀 周柏燊 一方懸崖停不住 每道流浪的影子 荒蕪在嶙峋崖壁徘徊 一方懸崖擋不住 每艘銳利的小船 蒼涼在幽深崖底瀰漫 懸崖與懸崖之間 蘊藏秘密的通道 回到過去的過去 離開未來的未來
入夜 周柏燊 我喜歡入夜 這種死亡 天空殘軀流淌 頻死的灰白 裂痕之間蘊藏 難以名狀的光 閃爍生的希望 為天空點綴寂寥 每一雙眼眸 在窗內等待 無聲的宣告
時間在道路上劃出皺摺 夾雜一張張扶光名片 堵住影子虛浮的軌跡 攔住小船無狀的穿透
關於潰散 名片與名片之間 生長出貫穿生活的鋼刀 將堅硬時間切成碎紙片 墜落在影子上孵化記憶 鋼刀穿過每片歲月 當懸崖名字的失去 謊言砸碎每座懸崖 那柄鋼刀融成雪花 輕輕飄落在記憶中
劉旭鈞 (台灣) 融冰遭竊。最後 掌心開始空洞,乾燥,被動的歸還 這次不允許清脆的振動 在回溫以前總還有時間,輪轉到底才能 鬆手 機械,肌張的函數,榫齒切跡 計算指向紀年:融冰已被傳借二千六百年 但掌紋不足以 被百日灌溉,滴落 確保沒有任何一隻耳蝸 以蛞蝓的假面偽裝在凝集的地上 沒有任何一隻耳蝸 會被踩碎,冰,與聲音 (曾經誇誇其談 抵拒索福克勒斯) 潰散的開始是比喻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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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絲
舞河
劉安廉
律銘
一切 有為 髮 不應捨 有所不捨 故有所寫 是故 尚未成事故
你賜我一雙溫柔的手,能拔走河床底的塞 釋放那錯結的藻,放走私密的淤泥 一個敏銳精準的口,如冰冷刀鋒 刺穿無謂的海岸線,讓過去和自己赤裸
無法可修飾的 一個對手 因對而守 十指 能指 能誘 所有所指 誘 鎖不止 是故能有所拾 拾一惑 拾惑 久惑 甚惑 甚或 合什以止 移指 宜梓 不劃一法 是故一髮不惑
對望。是眼神,不,是水的心臟 反開了仍然是鮮藍色,如果能讓水流動 唯有有質量的,才能在日光中灑下影 你叫我緊記的,究竟是無形? 我只有一雙手怎對待眾生的海獸 凶猛,尋找可吞噬的肉身,真的只是 血和肉,骨骼都可沉澱。你著我定睛 在河的源頭。我說:「那太虛無」 怡芷
(對 一對手 無法選擇毛髮之色澤) 一切都是命運 是故 一切 毛髮 無法 選其宅 是故 一切無違法 何為 為法 達義 達利(?) 己欲達 而 達人 亦達仁 達達的馬蹄不是錯誤 路遙 致知 焉知 胭脂 如露 如汗 如電 傾下 頃刻 蒸發 汝等善男子善女人 莫再悲 莫再傷 莫再等等等 肉慾育成一副 肉身 除法 不隨髮 如法 餘髮 誕生
不如定義為水的不死。等於不老嗎? 你一笑置之,我怎置身事外 老死於我,都是親人,朋友,師長 我一句說話,可以載人渡河 也可溺斃日光。怎說呢。 你說:「舞吧,在河面,讓眾星宿看見」 就夠了嗎?在黑夜中怎能舞 我伸手不見五指,也能被看見?除非 你讓我閃耀。我就讓河舞起來,細看 乾淨,純粹,舞可,卻無河
下崗,就像下了一場雨 Fake Ketchup 下崗,就像下了一場雨 折開了白色皮鞋,像風一樣輕 通常我會往公路上去 舊火車不管山羊的迷途 不要追逐我外表的粉紅 溫馨後面的不尋常 走在陌生的地方,往士多去 一個裝水的瓶子,有熱燙的拉麵 困著鬱鬱不樂的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3
普羅米修斯之罪 田寺 夜裏,人群列送普羅米修斯 提著火把 火光被判詞摧得殘破闇滅 如果神的強辭都刻為真理 那人的理性又有何意義 真相是如此眾人皆見 是為了嘲笑人的無能而存在嗎? 鐵鏈鑿穿地殼山脈 鐵鏈貫穿皮肉骨骼 眾目睽睽 鐵鏈刺穿竊火者的善心 所懲罰的罪 是反抗 還是無力反抗? 我討厭用古老神話來借喻不堪的現實 用一場戲劇來重現被纏者的苦難 或用一首詩呈現明察深思 我更深惡痛絕 但除此以外 我們能如何活下去? 我們 列隊送行的人們 握著熄滅的火把 祈求火焰重回人間 原來人們由始至終期待神的救贖 哪管普羅米修斯的肝已被吃盡 在遺角再無力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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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葉英傑 我們到過那畫展 畫中是平常風景 總有變奏;有著跟大廈齊高的花貓 讓牠盤繞其中,畫中有人 舉頭拍攝,這是畫中人 見過最滿足的時刻。 之後我們離開畫廊,沿著路 走過大街,盤算下一步,或找吃的 注意到有一家店子,門戶大開 內裏彷彿無人,牆上掛有畫作 我們下定決心進去看看 門口桌子有明信片隨意去取 上面有地圖,小字標示 他們開始一路走過來的源頭 印刷模糊細小,我還是把它收好 想著回去後找方法破譯 畫廊看守人終於從暗處出來 用另一種語言告訴我們 畫作都是用粟米創作 拼貼組合成樹,有不同彎折的形態 上面黏連的那些葉片堅硬又飽滿 樹下有甚麼動物在等待 我們繞畢一圈,最後停留在 一組拼貼畫前,那是把鏡子 分割成眾多細片,再在 紙面上組合,鏡片之間留有空隙 形成網絡,如果我們趨近 會發現我們都在其中,看見 縱橫我們面孔當中 越長越頑強的枝節 盤桓的河道 狹窄的巷弄,當中有 隱蔽的,隨時錯過的門。
看九龍城沿街風景 齊琬 鐵路與九龍城接軌 獅子山被建築物阻截的山體不再是「獅子石道」 一道被錯過的風景 細細咀嚼 啖出獅子山的輪廓 「侯王道」的戰前騎樓、樓梯舖、活化建築、單棟高樓 都在訴說今昔變遷 地盤工地、簇新食店、單棟高樓凸顯九龍城的躍變 矗立著的高樓與唐樓並置 歷史的痕跡是淡了還是深了? 泰國食店、潮州吃店、中藥店、涼茶舖、咖啡店構成「衙前塱道」 複雜多變的氣味 細細嗅聞 散佚在「大和堂」的藥材味 飄溢著咖啡豆的香氣 紅棗起司蛋糕與苦澀的咖啡交融 諧和協調一如 店裏的百子櫃、木製長凳與咖啡、紅棗起司蛋糕 這地方 等待我呷一口咖啡 細意品嚐今昔交替的風景 為這天的記憶留下駐腳 一點一滴,如水的記憶匯聚 在「九龍寨城公園」清澈見底的荷花池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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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禮 恭子汶 他必定是個蒙福的聖嬰 生來便戴著荊冠 第二位父親為他揮舞慈愛的剃刀 當乳齒落在路旁 當無花果樹冒出豐碩的金子 是,他必須是個蒙福的罪人 讓飢餓的野鳥分食 太陽!種子在岩隙深處啕哭 他是王,他又怎能不識天日呢? 父親!父親! 第一位,第二位。 太陽!第…… 而冷冽的陽光刺破他的額頭 父親們逐一溶成一灘七彩的陰影 花瓣羽化成蟲 當第二位父親點燃驅鳥的稻草堆 稗子在麥子田裏 生命冒出紅煙,天空不斷流淌 他摘下淋漓的王冠 「那麼我們的罪呢?」 他說。陰影們突然磔磔大笑 每一個都像極了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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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散去 劉梓煬 冬天沒有了 我的意思是不再寒冷 就沒有了。需要一個 像寒風一樣輕薄的理由 才能伸手 到你的褸袋,伸手 到你的手取暖 去深宵的便利店 找一些熱食 延長暖意。沒有了 我的意思是熱食吃光。 天光,寒風像我們散去 沒有了。花陸續開 沒有誰知道寒風吹過
流逝之事 風葉 遙遠的過去,在保質期已過的日子中 褪色,發霉,成為乾皺皺的記憶 我告訴自己,所有事物終會消逝 伸出手臂,空氣流動 微風在指縫間溜走,吹走所有塵埃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聲音在內心漆黑的畫面響起 我目睹一切風景在眼前逝去而視若無睹 彷彿只是徒然的事情,世間萬物 按照因果定律與機率的變化而運行,只不過是 粒子與粒子的排列和組合。我想象 上帝視覺下的人群,畫面縮小 看見天空;縮小,看見地球; 縮小,看見銀河,以及浩瀚無垠的宇宙 而我們一如塵埃 仰望天空的時候,雲總是流動得很慢 街上的風景一直在變 人們昔日所捍衛的公眾碼頭已被清拆 舊樓被收購,改建成新式的高樓與大廈 道路上,已看不見熱狗巴士奔馳的蹤跡 士多店倒閉了,換成連鎖式商店 每當我在海邊發呆,就會有太多濕氣 從記憶中滲入,褪色的畫面開始發霉 一漬漬淡綠色的霉菌冒現 鋪滿灰塵,蜘蛛絲在繞纏 我喃喃自語,說著,一切只不過是 緣起與緣滅,不值得哀傷 有些事情好似沒有改變 人們生活依常 垂釣的人依舊在碼頭垂釣 推車的人依舊在街上推車 人們在趕路,在下棋 紙皮依舊堆疊在垃圾桶旁 等待被人拾起與賣掉 這時我走過已荒廢的小學 走過童年遊玩的公園,發現 以前所走過的足跡還留在那裏 有時在街上聽見熟悉的聲音 迴聲響蕩,我回頭,沒有事情發生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情緒在悠長 並告訴自己,緣起性空,一切只不過是 城市的發展與變遷,不值得憔悴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逼仄的暗巷有時會乍現 耀眼的陽光,街道一下子明亮起來 瞬時又消失。我抬頭,緩緩呼出一口氣 似乎已經習慣了失去,習慣了哀傷 畫面閃現,我眨眼,沒有事情發生 一把聲音在內心裏迴響 回音的聲浪翻滾了浪花,粼粼音符漸漸 沾濕,滲透於乾皺皺的記憶之中 情緒在潮漲,惆悵 空氣凝結,亮光,閃回至 漆黑中零碎的片段,碎片飛屑 刮傷我的眼睛,化成泡沫 想起以前,父親拖著我 乘坐的渡海小輪;童年所住的 201 號房間;夏日刮著熱風的 熱狗巴士;在爺爺的士多店 隨意拿走的零食;為節省車費,放學跟母親 走過傾斜而漫長的路;在玩具店,嚷著要買的 發條機械人;因害怕剪刀,而不敢去的 理髮店,門前紅白藍的燈在旋轉不斷;以及 在樓下公園,牽著父母所看見的 夕陽餘暉,一 抺 橘 橙色漂染了整片天空 看上去有點酸澀 這時我在街上躊躇佇立,風景 突然變得模糊,濕潤的視線在眼前 被摘下,原來是眼鏡沾上了 空調滴下的淚水,些微憔悴 有些情感在喉嚨裏淤塞 我想著那些佈滿蜘蛛絲的回憶 緩緩呼出一口氣 並伸出手臂,空氣流動 微風在指縫間溜走,吹走所有塵埃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