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Issue #72 聲韻詩刊 第72期 - 鍾國強譯Charles Simic |Special Feature on “Cros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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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72

July 2023 Issue 72

2023 年 7 月 總第 72 期

July 2023

二 〇 二 三 年 七 月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72

July 2023 Issue 72

2023 年 7 月 總第 72 期

July 2023

二 〇 二 三 年 七 月


卷首語

思之惘然

文宋子江

天從多倫多回港不久。鄭政恆和我相約在尖 沙咀商務印書館談現代詩,題為「詩的世界 與外面的世界」。三年疫情後,詩的世界和外面的 世界都一片混亂。所不同的是,在香港,詩以外的 世界則在秩序和混亂的交替中起伏,而詩的世界則 從來都是混亂的。多得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及一本讀 書會的朋友組織,我們暢談混亂中的詩刊編輯和詩 歌翻譯,好不愉快! 鄭政恆留意到《聲韻詩刊》比較重視譯介現 當代美國詩歌。的確如此,「譯介天地」欄目有 許多較小型的譯介通常是關於現當代美國詩人, 或 居 住 在 美 國 的 詩 人, 例 如 今 期 就 有 塞 爾 維 亞 裔 美 國 詩 人 查 爾 斯. 希 米 克(Charles Simic; 鍾 國 強 譯 )、 瑪 麗. 奧 利 弗(Mary Oliver; 王 深 譯)和烏克蘭裔美國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kari 譯),另外還有我的「詩匠譯苑」 專欄的〈龐德《詩章》五〉。這個欄目是開放投 稿的,出現比較多以英文寫作的詩人也不奇怪, 畢竟在香港,除了中文,懂英文的人比懂其它語 言的人更多,而且實踐轉譯的譯者並不多。 鄭政恆也指出不同身分對翻譯是有一定影響 的。這一點,我特別同意。若聯繫起《聲韻詩刊》 來談,那就顯然有兩種翻譯身分:一是作為詩刊 編者為詩刊譯介而譯;二是作為詩人譯者帶著詩 學信念和翻譯理念而譯。作為前者,「編譯」或 者「譯介」主要是一項介紹性工作,眼光要放廣 闊,容納各種詩風,轉譯是可以接受的,同時希 望將來有識之士可以進一步深入探索。作為後者, 詩學因素會比較強,眼光也因此會挑剔一些,其 翻譯會體現譯者對原作在詩學層面有其獨到的理 解。翻譯在詩學上對自己有啟發的詩人當然是最 理想了,可是在實際生活中,翻譯的動機不一而 足,有時只是機緣所造就,不能一概而論。

《聲韻詩刊》規模稍大的譯介專輯,通常都 不是關於英美國家的詩歌,例如大約一年前《聲 韻詩刊》第 64 期的「烏克蘭詩歌:自由的歷程」 專輯。這個專輯體現我主編《聲韻詩刊》這段時 期一直重視譯介的特點,除了撰寫長文介紹烏克 蘭詩歌的歷史與當下,還轉譯了不少當代烏克蘭 詩人的詩作。鄭政恆選讀了的則是十九世紀烏克 蘭詩人塔拉斯.舒夫真高(Taras Shevchenko)感 人至深的〈遺囑〉。作為一以貫之強調烏克蘭文 化身分的詩人,塔拉斯.舒夫真高在當代烏克蘭 備受尊崇。許多城市的牆上畫著他宏偉的畫像, 鈔票上印著他的頭像,大馬路和文學獎以他命名, 令人肅然起敬。 不過,《聲韻詩刊》重視譯介,並不意味著 忽略創作,平均每期刊登 35 位本地作者的作品。 今期有劉偉成的「時代三輯」、「讀音」專欄中 的律銘、雄仔叔叔和枯毫,還有曾淦賢編的「愛 慾詩輯」。近期多得李榮浩的努力,《聲韻詩刊》 持續刊登詩人訪問,今期的訪問對象是黃燦然。 此外,闊別數年的「鄰城視界」欄目又得以出現, 深圳詩人梁小曼的短文〈我生於粵語之中〉讓大 家看到粵語語系內部千絲萬縷的關係。英文部分 則繼續刊登本地及海外詩人以「Crossings」為主 題的詩,可謂眾聲喧嘩。 講座結束後,我們一行人移師佐敦的冰室。 文學活動之後的聚餐通常都別有一番味道。擾嚷 一番,大家安坐下來,以奶茶代酒水,交換近況。 笑說不少近年的文壇秘史後,大家都感慨三年疫 情間詩人一來二去,詩壇都物是人非了。說起物 是人非,我又想起了已經去世十年的梁秉鈞(也 斯)。如果香港是一座尊重詩歌的城市,梁秉鈞 在香港應該有塔拉斯.舒夫真高在烏克蘭的地位 吧。香港是不是這樣的城市?思之惘然⋯……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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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72

出版

PUBLISHER

July 2023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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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IN-CHIEF

• 來稿一經刊登,將寄奉詩刊乙冊以表謝忱。為鼓勵本地詩歌創作,香港地區之詩作(以 聯絡地址為準),凡獲採用,將致薄酬。

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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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may subsequently republish piece(s) first appeared in our magazine. We would, how­ever, appre­ci­ate a pub­lished acknowl­edg­ment.

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 惟篇幅所限,每位詩人每期刊登篇數隨行數而定:五十行內詩作最多二首、超過五十行 者最多刊登一首,組詩則作一首計算。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2 期

2023 年 7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EVENT CURATOR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顧問 陳國球

ADVISORY BOARD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1

思之惘然 文

宋子江

鄰城視界 5

專欄 詩匠譯苑 56

我生於粵語之中 文

梁小曼(深圳)

時代三輯 9

58

摩羅詩泉 劉偉成

66

劉偉成

文、詩

72

劉偉成

專欄 讀音 末日戀曲

22

水滴石穿

25

匯流

26

世界是個很大很大的遊樂場

29

太古

30

77

影像

余加希

33

記住個世界

34

等待

37

心中一場雨

38

天堂:致被清場的以街道為家的坊眾

41

他們叫我寫一些有關這個城市的 2020

42

45

kari

詩人訪問 84

光明的靈魂 —— 專訪黃燦然 訪問及整理

雄仔叔叔

影像

周姍祐

快樂聖誕與羅倫斯 —— 吾友過零丁洋

李浩榮

聲韻工作坊「愛慾詩輯」 編

下午的詩 詩

王深

【美國/烏克蘭】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 詩五首 譯

律銘

鍾國強

【美國】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r)動物詩六首 譯

81

鍾國強

【美國/塞爾維亞】查爾斯.希米克(Charles Simic) 詩十六首 譯

21

鄭政恆

查爾斯.希米克的死亡書寫與黑色幽默 —— 讀希米克詩札記 文

戴天茶具

里爾克《圖像書》講義 文

回憶.不來悔 文、詩

13

宋子江

譯介天地

詩 11

龐德《詩章》五

89

曾淦賢

序 文

曾淦賢

文青關鍵詞彙編

90

洇墨/伸縮自如的愛

49

一百碟

90

任弘毅/祂不會知道

50

但我不能牽你

90

子謙/再婚

53

少年與刀,與遠行

91

Angela Mak /濕疹

54

菩薩蠻

92

93

盧真瑜/無雪之夜,於東京

93

劉梓煬/命中

46

枯毫

影像

Nicole Chan

李曉欣/過濾性病毒


創作時空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94

飲江/邏輯與虔敬靜觀的生活

108

94

Tammy Lai-Ming Ho / Serendipity

曾瑞明/公園

94

109

曾瑞明/自畫像

Eliot Weinberger / Selections from Life of Tu Fu

95

張嬋/苔蘚

112

Andrea Lingenfelter / Portrait Studio, Los Angeles, 1910

95

千雲/ Memories of Bali

113

Andrea Lingenfelter / Friedl Roth

113

Michael Stalcup / Erasure

114

Gloria Au Yeung / Man at Work

95 96

關洛瑤/給你 —— 給阿細 小煬/春瓷

96

張朴/模型

114

Keziah Cho / Off-Peak

96

王偉樂/白天花

114

Khail Campos Santia / Unspoken Word Poem

96

陳靜嫻/雜草

114

Khail Campos Santia / Pspspspsps

97

施勁超/工作麻醉治療

115

97

Arthur Solway / My Baedeker

莊元生/阿基

98–99

115

梁惠娟/詩五首

Arthur Solway / Piece By Piece

99

葉家輝/思

115

Ankur Jyoti Saikia / The Noctambulist

100

羅浩原(台灣)/少掌門

116

Noel Christian Moratilla / AI Apocalypse

100

彭依仁/一片葉子

116

Jhio Jan Navarro / Waiting Before Crossing Guimaras Strait

101

彭依仁/ Ciao

117

Jonathan Chan / here

葉英傑/觀

117

Jonathan Chan / ​​a day of small sadnesses

102

石堯丹/那天陽光燦爛如骨灰

118

Yee Heng Yeh / Homecoming

102

麥燕飛/蹲在地上的笑

118

Catherine Edmunds / crossing the road

102

鄭點/蘇州河

119

102

119

Catherine Edmunds / Slow Horses

蓬蒿/記得忘記

103

周昭亮/生病與年老

103

120

周昭亮/出生與死亡

Brylle B. Tabora / Burnable

104

惟得/定格

120

Jennifer Eagleton / Taihu Stones

104

馬喬添/火三角

120

Charlie Ng / Wildlife Crossings

105

田寺/午夜場不落幕

121

Gayle Dy / What Is Love If Not Memory Persevering?

105

姚慶萬 /用楓葉……

122

Alvin Pang / Crossed

106

漫漁 /等候一首詩的誕生

122

Alvin Pang /時光 | Timelight

106

周漢輝 /赤身頌

123

Aiden Heung / Crossing the River

106

孫銘橋/剖白

123

Aiden Heung / Winter Afternoon

106

孫銘橋/春雷

124

107

F. Y. Gabriel / 43, 王光先街 , Ho Chi Minh City, Vietnam

鄭淑榕 /如夢令

125

DESMOND Francis Xavier KON Zhicheng-Mingdé / Three Poems

126

Polyptech / When Will I Arrive

127

Polyptech / You Have Not Suffered Enough

127

Marc Nair / Meditation

127

Marc Nair / Russell Square

128

Julienne Maui Mangawang / How Gods Love

129

Julienne Maui Mangawang / Zero Point

130

Bob Black / The Throb Between the Tombs on the Hill

132

Florence Ng / Bleed

132

Kei Gemora / story of your life

133

Paola Caronni / White Over the Lagoon

133

Wendelin Law / blakeana x me

101

Brylle B. Tabora / Paining


鄰城視界

我生於粵語之中 文梁小曼 (深圳)

寅年初,母親因受寒,老胃病犯了,比以往

舊治所大概在地王大廈後面,市公安局的位置)報到,然後

都要嚴峻。兩個月的保守治療沒效果,最終

決定手術,於是去市人民醫院 —— 我們小時候叫

才去單位報到。母親當時很年輕,從一個島嶼 ——

她的出生地 —— 來到另一個沿海之地。「它雖小

留醫部 —— 住院(術後恢復很好)。那段時間我頻繁

出入醫院外科大樓,忙完了都要在八樓的窗前略作 停留,遠眺一下周邊景象。

卻統領了我的全部生活,唯有一次突圍照亮我童年 『這個幽暗房子』(引自我的詩作〈童年〉)。」 大海是如此耀眼。也許三四歲時,某個夏天午

木頭龍方向有幾座高大的建築,它們的玻璃幕

後,我從睡夢中醒來,被母親匆匆帶著趕去坐車。

牆反射夕照。消逝的光線讓人著迷,天空的神情也

路途很遠,坐了很久的車,終於抵達。一下車,就

隨之微妙,一個念頭不斷地閃回:這是我出生之地。

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碼頭,漁民,讓人恍惚、

四十九年前,我的母親正是在留醫部的婦產科賦予

睜不開眼的陽光,亂糟糟的市場……然後,是大海,

了我生命,將我帶到這個世界。

充滿光的記憶。一切已洇化淡忘,但嗅覺印象依然 強烈,永遠不會忘 —— 鹹腥的、飽滿的大海,她

它雖小,卻統領了我的全部生活

濃郁的氣息包裹著我,從未離去。 我年輕的母親待人誠懇熱情,大家都喜歡她,

醫院外的這座城市,我自出生就不曾離開過,

單位有人要開車到南頭,就招呼她一塊去買點海

與它的相處已近半個世紀。半個世紀以來,它變化

魚,她又不忘帶上她的女兒,我因此有了最初的大

如此劇烈,讓我驚奇。人的非凡意志帶來了時間。

海印象。但我又有點存疑,小我兩歲的弟弟在哪

據卡爾維諾的時間觀,我出生於這座城市的負時

裏?為甚麼這個場景沒有他?記憶中的這種不確定

間,「那時候,它叫寶安縣」—— 母親說。當年她

性帶來了詩性。童年是我喜歡回憶同時勾兌想像的

懷著我,隨調動的父親來到這裏。「它就巴掌大」,

部分,它距離當下最為遙遠,遠得像另一個星球上

面積那麼小,行政單位都集中在如今南湖街道一

的事。

帶,東門路以東很荒涼,蔡屋圍以西也很荒涼 —— 它是我小時候的印象。剛上小學沒多久,有一天放

童年:母親、外婆與港劇主題曲

學,久久等不來家人,同學漸漸走空,我感到害怕 就獨自回家,卻走錯校門,一出去就到了東門中路。

我 回 憶 且 想 像 童 年, 以 及 我 年 輕 憨 厚 的 母

幼小的我看四周景物皆非,馬路光禿禿,嚇得一路

親 —— 她帶著一種鄉下人的好奇心,來到這個偏

走一路哭。

遠,要經過重重審查才能落腳的地方,除了丈夫,

父親是經省人事組織調配到寶安縣的。一開始

舉目無親。可她不以為苦,反而一頭扎進生活,儘

沒分配住處,就住在縣招待所,先去縣政府(它的

管一開始並不順利。年輕的他們初來乍到,對本地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作者簡介:梁小曼,詩人、藝術家,1974 年生於深圳。2009 年開始詩歌創作。出版有詩集暨攝影集《系統故障》、《紅的因式分解》; 譯著有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加拿大詩人洛爾娜.克羅齊的《老虎的天使》、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長篇小說《心 是孤獨的獵手》等;攝影作品多次在國內展出,包括個展與群展,如《明雅集.詩人的藝術》等。

事務毫無頭緒,偏父親自視甚高、生性狷介,竟得

士〉。幸好,外婆挺過來了,而且活蹦亂跳。寫外

罪了辦事人,母親的戶籍於是就被擱置了多年……

婆的詩之前,我還寫過一首〈島嶼〉,它也和外婆

最終還是家鄉人出面,在省公安工作會議上得到解

以及母親有關。

決,如今想來匪夷所思。

過去,隔絕香港與深圳的這條河,常流傳一些

那個年代,遷徙非常事,去哪都需要介紹信,

悄悄的話語,帶來黑暗的想像。我會在課間休息時

更何況寶安縣雖小,地理位置卻很微妙 —— 資本

聽到同學講起,他又看到死人漂在河上……諸如此

主義的大本營香港就在河對岸。新界村民晚上燒

類。我母親說,1979 年,也有人慫恿她一起渡河,

飯,炊煙都能飄到這邊漁民家中。我曾經從一些老

但她不捨得我們。這條河,在許多年間,都意味著

照片依稀看到 1970 年代的羅湖口岸 —— 矮小的辦

某種不幸。想到它我就想起那些年輕的生命。

公樓,武警站崗,慢吞吞的火車 —— 偶然見過一

張 1912 年的廣九鐵路時刻表,從深圳到九龍要坐 上 13 個小時。我想起出生於油麻地的外婆,1920 年代,她大概就是坐慢吞吞的火車回到內地的吧。 前年,據醫生判斷,我將近 90 歲的外婆快不行了, 而我被疫情所困無法趕去她跟前,心中難過,就為 外婆寫了一首詩,〈Samanea,Salamander 與吳女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人們雖過不去對岸,卻能看到對岸的一切。 1979 年前後,寶安縣(當時已改名深圳) 許多家庭開 始擁有第一台電視機,一般都是黑白的,得持外匯 券購買。1970 至 1980 年代,誰家有一台電視機, 就會立刻成為社區中心,左鄰右舍每日要來打卡 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吃過晚飯,大人孩子紛紛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搬凳子前來,好像外出看露天電影一般自覺。時間

窗 —— 這條隔絕彼此的河流猶如一扇合上的窗。

一到,顧嘉煇作曲黃霑填詞的電視劇主題曲就會響

然而,我的母語,那個曾以天下為己任的粵語是神

起,人們隆重地收看這些電視劇,是他們文化生活

為我打開的窗。

的主要構成部分。前陣子,遠在加拿大的顧嘉煇先

正是這個最南方的語言,向那個出生在這裏的

生走了,簡中網絡特別是粵語區充滿了對他的懷

詩人(這四十九年來,她環顧左右,再無別人)暗示並指出

念。畢竟他與我們的童年記憶息息相關。

了她這一生的命運 —— 寫詩。 V

粵語的聲音與意象是我寫作詩歌的源頭 從小到大,我看的,聽的都是對岸的電視與電 台,與標準普通話的央媒以及它帶來的北方意象不 同,流在我血液裏的是我起初並不察覺,後來才意 識到最為要緊的粵語,它作為一種聲音與意象,是 我詩歌寫作的源頭,是我的原文(歐陽江河)。我幼 時記憶裏,就有如此一章:大約四五歲光景,每天 被迫站在父親跟前,用粵語背誦杜詩 —— 我並不 明白詩句的涵義,但按照家父的舊家學(我爺爺教過 私塾),詩歌只需背誦而無需知其義,機緣到時,

其義自現。 粵語自有它的複雜性與包容性,它不僅被珠江 三角洲所輻射,更吸收糅雜了電視黃金時代的港台 文化,以及通過港台文化吸收與傳播的西方價值、 元素、文化。它在吸收周邊事物的同時也被帶到更 遠的地方去,語言的勢力超出國土範圍。它的確有 蛙的氣象(林棹),吞吐萬物。譬如 1980 年代,越 南難民開始大量湧入香港,那時我們每天都能在新 聞看見流離失所的越南人,他們在鏡頭下生活,洗 衣、做飯、踢球、玩耍、無所事事……電台裏每日 廣播越南語,我現在仍然熟記幾個音節,絲毫不知 道它的意思,越南語持續十多年與香港粵語短兵相 接後,我相信它們早已相互滲透。關於粵語,我至 今有一個愛好,喜歡分辨日常生活中聽見的粵語究 竟是廣府音(以廣州為代表)、港府音還是本土音…… 我非語言學者,不能用術語縷析其區別,但大致是 能分辨的,並認為不同音色關聯著不同的地方氣 質。 從寶安縣到如今的大灣區,四十九年時光一 晃而過。與那些從異鄉來到此城的詩人不同的是, 與其說我寫深圳,不如說是深圳寫我。這座城市特 殊的地理位置與使命,讓我自幼就感受到隔絕之 痛,也感受到一種異質文明的魅力,被他者召喚。 有一句諺語,神在關閉一扇窗的同時會打開另一扇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原刊於《晶報.深港書評》


時代三輯

摩羅詩泉 詩劉偉成

──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 泉之湧於淵深,其非遠矣。(魯迅〈摩羅詩力說〉所引尼采之說)

1天

2地

天若有眼天亦老 天老了,視網膜 抵受不住 地心吸力 開始鬆脫 真相缺角 滿佈飛蚊 天不得不認老 只好讓眼轉移 到地上躺平 從俯瞰風景 到安撫盲點 不要擴大為 —— 夜

天際轉地平 冥冥化寂寂 只要隨人聲推進 當可給銀河的脈衝 找著噴薄的快樂 讓天眼重啟原始的設定 生命的能量,灑落 如祝福的星屑 掛滿泉柱,展現本根 喧囂的群眾轉向、聚攏 有的將星屑作代幣 換取特權,群眾跪倒 膜拜,天眼帶傷著地 化為縱目,突入 一代距離的未來 還未及末世 便給封印 在宣洩的噴發中 無法 攝入 預言的異象 仍能感知四周是一片 喧囂的寂漠

夜,是歲月的間隔 不可蔓延和進佔 日子才可伸長 陽光的脖子 覓食高枝,沿途細嚼 再反芻出風、雷、雨、電…… 掩護天眼,悄然降落 不以盤旋俯衝 直搗頭顱的姿態 不過是老酋長 卸下羽冠 倚著樹幹 靜靜與死神 問話衰老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3人 不識垂墜的大地,終於 在天眼視網膜的殘影中 碰上垂老的錯愕 從導盲垂到致盲 泉柱哽咽、停歇 遠離圍觀的中心 泉眼在地上開屏 尋覓群眾的縫隙 靜靜噴發,噴出 一股熱愛光明的野花 兩三朵分憂的共傘 一地恪守理想的帳篷 —— 他們讓各式的燈 在帳篷中掩映 顯得謙虛而靈巧,他們 在帳外的桌椅分享知識 大學替中學補習 傳授適應考試的訣竅 制度像身旁的櫥窗 一樣沒碎,晨光 從櫥窗的清玻璃 從商廈的墨鏡玻璃 反照下來,他們的臉 比夜裏的帳篷,還要明亮 平整過的馬路,以人字形圖式 鋪上漂亮的磚,顯得時尚又典雅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城市給打扮得光鮮,彷彿 容不下古意龍鍾 只是天因有眼而老 地因努力噴發而老,或許 城巿會因容許等待而老 人會因等待而老 當靈魂帶著天眼的水滴 跟上等待的心,城巿 便可回復年輕 —— 地上的人字鋪磚 熠動如卜水者心中 昭示泉水如何匯集 成詩成歌,流過大小災場 升起一棵挺直的樹 比善變的泉柱更包容 沉吟的信念是三角的板根 撐起自由的大樹冠 天眼復明,徐徐 升回高天 寫於 09/03/2023


時代三輯

回憶.不來悔 文、詩劉偉成

一、回憶 —— 漢娜 ‧ 鄂蘭(Hannah Arendt)為「啟迪: 本雅明文選」撰寫的長篇導言分為三部分:駝背 侏儒、黑暗時代、潛水採珠人。 1 駝背侏儒 你的膝蓋,被迫著地的一刻,便按停了身外 的時間鍵;內在的時間卻加速運轉,扭結記憶, 連 快 樂 的 調 子 都 像 絞 刑 的 麻 繩 勒 勒 作 響 —— 響 音越長,你的脊線便越駝。你雙手胡揮亂抓,只 為填塞弓摺的胸懷,抵禦更強的塌縮。當懷中之 物撐起膝頭離地,身外的時間重新流動,體內的 時間套上了慾望的慣性,再也停不下來。即使可 以行走,甚至跳躍,但脊線還是一樣的駝彎。 你 攫 奪 的 範 圍 變 得 更 廣, 不 單 是 閃 閃 發 亮 東西,還包括令人閃閃發亮的好運。當你鎖定目 標,便熟練地跪下按停時間,連好運也會停在半 空,你再設法擊落或拿下。起初,攫奪,為了再 次站起;現在,主動跪下,只為了攫奪。時間在 你懷內、身後扭結成瘤,慢慢變惡,並不斷擴散 出黮黑的溝渠,以攫奪和跪求的循環導引溝渠交 錯,織就時代,宣稱可包容所有生靈,無論背脊 的朝向。 2 黑暗時代 莫說是我們的攫奪讓他們淪為怪物。牠們不 過是太陶醉於怪物的酷相,不甘像我們蟄伏於傳 說的暗角,伺機攫奪。 為了引人膜拜,牠們擯棄我們好不容易圍起 的寓言樊籬,在廣場中央疊成圖騰的柱子。群眾 開始聚攏,有人喊要頂端的牠,像風信雞那樣旋 舞助興;有人吆喝下方三層雙足立起,騰空前肢

演奏樂器;有人挑釁要雞扮貓叫,要貓裝狗吠, 要狗作驢嘶,要驢學雞啼…… 喧囂成了食人䱽的尖齒,只有血腥流進,話 語無法溜出。寂漠的冰晶先在牠們疊合的接縫間 滋長,讓牠們黏合成一根挺直的脊柱。難道這是 在嘲諷我們屈服的駝背? 我們的怨念噴出鐵屋,牠們的寂漠也向四方 輻射,就在彼此相遇的狹路,少數義人的內曜就 如此在空中推搡搖擺如極光,即使羸弱,還盡力 顯示時代掙扎的波幅,只是世上已沒有多少靈魂 得見。 3 潛水採珠人 她看見極光的帶子在腳下搖曳如海母的髮 綹 —— 也 分 不 清 究 竟 是 髮 綹 隨 波 起 伏, 還 是 它 掀起了波濤。當她還在辨析這個因果關係,海母 的腦勺剛好停在她腳下,那裏有一道門平躺如天 窗 —— 只 是 她 望 不 穿 門 後 藏 著 的 會 否 是 引 發 災 劫的巨獸。此際門縫漏出了光,她對自己說,那 不是月亮上寧靜之海反射的冷冽。鎖柄上是微溫 的傳導。她深呼吸了一下,打開門,光縫變成了 光膜,卻沒有一滴溢出門框。 她潛進去尋找光源,潛潛復潛潛,還是只有 光從指間流走。當享夠溫暖以後,她決定回頭的 折返點,赫然變成一粒扎實的光珠往上浮。她追 隨光珠上升,照亮俯伏海面的海母,跟自己有著 一樣的臉容,只是大上好幾十倍。海母張嘴吞掉 上升的珠子。 這時她醒過來,身邊寂漠的廢墟因飢餓而成 長了不少,只是她發現自己停止了顫抖。她仰望 大廈隙縫中的月亮,輕輕想像海母的容貌。月亮 便彷彿近了,彷彿是海母給她吐還珠子,四周噪 音無論黑白,均驚愕於月亮的寧靜海,跟地上的 寂漠有著相同的衝擊波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二、不來悔 1驢 明明在我的掩護下 你才能自由地踢腿 兩個笨賊還以為 那是甚麼怪物的棒喝 在我的懷裏 你大可獨佔笨賊 留下的不義之財 何以定要離開 我統治的房舍 還要以我賜予的 自由後腿,給我揚塵 以為靠那些卑微的 顆粒,便能引來 更多陽光,把我驅散? 你到了那城鎮的街頭 沒有文化,誰會欣賞 疊羅漢的表演? 要當被騎的基座 便不能自由踢腿 你現在何有後悔 如此決絕離棄我? 你膽敢毫不猶豫答: 不來悔!

離開,並垂著頭 呢喃:不來悔! 3貓 別以為沒有了我的襯托 月亮還會寄托在你眼裏 可吸引一代街頭趨近如枝葉 你竟瞇起眼說:不來悔! 4雞 難道日會因你的吶喊而不落 別傻,你的翅膀連羅漢塔頂也飛不上 是否還能昂然啼叫:不來悔! 5 不悔之城 世上真有一座城 如此強調不悔 那一定是歷盡劫難 不然,我輕易便可 將之吞噬,將一切化為 嚇人的怪物,就像 當日你們在鐵屋裏一樣 除非城是建在 浮岩上並航向日光 寫於 05/01/2023

2狗 不是說你的賣點是 忠誠,既嘗過因年老 給擯出動物的農莊 看啊!在我的護衞下 笨賊都把你當作 酷斃的豺狼 我一直都幫助你 釋放祖先腦中的 野性,大開窗洞 你可仰月叫出 通天的煙囪,想像 將寂寞排遣成 老而不死的枝葉 刺向月亮的大盾 何解現在寧可 回復喪家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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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三輯

戴天茶具 文、詩劉偉成

0 緣起 擬, 乃 這 組指 戴詩 天所 上指 世涉 紀的「九 戴十 天年 茶代 具末 」移 並居 非加 虛國 前, 小 思 送 他 的 餞 別 禮 物。 茶 具 之 所 以 輾 轉 來 到 我 手 上,是由於 2021 年我僥倖獲頒第十五屆藝術家 年獎(文學藝術),之前為編纂《曲水回眸 —— 小思訪談錄》而成立的通信群組中的諸位文化界 前輩,竟為我相約了一次慶賀飯局,令我受寵若 驚。之後,每當倥傯怠於創作時,想起當日盛情, 便不期然抖擻精神,堅持下去。這組詩之所以得 以 完 成, 都 是 靠 著 這 些 盛 情 厚 愛 加 持, 實 在 銘 感。 當天晚上,小思知道我喜歡戴天的作品,她 特意將戴天臨終前囑託友人妥善打包送回來給她 的茶具轉送予我,大概期望我能薰染到戴天好學 深思的創作熱誠和生命能量。當晚捧著這套茶具 回家,已從其沉甸甸的分量中隱約感受到承傳的 使命 —— 只是那時我還未想到究竟可承傳甚麼? 即使弄清楚承傳的內蘊,自己又是否有能力承接 得住?說到底,承傳的使命,並非單靠外力加持 可成就,還須承傳者殷切的自我期許。 全套茶具包括一個茶壺和六個小杯,本來配 上六隻承杯小碟,但現在只剩下四隻。盒子中還 包括一份風琴頁的產品介紹小冊。一般來說,這 類近似說明書的附件,很快便給丟棄或遺失,想 不到相隔近三十年,這茶具連同小冊子還給妥善 保存下來,並經歷了兩次越洋跨國之旅,回到香 港。每次細閱冊子和摩娑茶具,都會感到許多記 憶疊印而成的厚碩質感。本來假日午後的慵懶, 彷彿給墜出了一份虔敬,令人好想立即泡一壺茶 好好享受獨處、沉澱思緒的樂趣。無怪茶藝常被 認為有助貽養道家的「恬淡無為」和佛家「清靜 求悟」的心境。 茶具該是以所謂「黃金段泥」造成,特點是

質料顆粒較大,令通氣效果較佳,久養之會令壺 身更色澤分明,不易因久泡茶色而「吐黑」。大 概因黃金色的貴氣不會因日久而瘖啞,反而越加 明亮而受人吹捧。茶具焦點當然在「壺」,而壺 屬「花壺」而非「光壺」,「花俏」不單在壺腹 上的刻圖,更在壺形的捏塑上,大概可視為兩個 基本壺形結合的效果:將「笑櫻」嵌入「線圓」 的下盤部分,使壺彷彿坐入了盤舟似的,令不包 括壺嘴和壺柄的主體呈等邊三角形的格局,加上 黃金色澤,使壺看起來像座金字塔,予人厚重沉 實之感。如果單靠這樣的格局不足以彰現匠心, 所以匠人借助壺嘴和壺柄的橫伸之勢來豐富結 構:如將壺鈕和壺柄頂端兩點連成直線,又將壺 嘴和壺柄的底端連成直線,便會發覺此兩條平行 線的斜度平緩,這意味著一股向外拓展的張力, 抵消了金字塔墜重於壺底的感覺。另外,嘴和柄 分別有片甲翹向中心,營造了內縮之力,正好羈 勒住擴展的力度。如此上下補足,左右較勁的佈 局,令整個壺看起來更富層次和深度。 接 著 便 要 談 談 壺 腹 上 的 刻 劃, 一 邊 是 題 為 「太湖展光」的意筆描景,那大概是黿頭渚附近 的景色:有撐篙的小舟、紅頂的亭子,那些像籬 笆一樣延展的景物應是「會仙橋」。小渚上有許 多不同仙祠道觀,所以附近一帶給稱為太湖仙島 風景區。會仙橋上有一對聯:「過此橋是玉虛境 /到彼岸非本來我」似乎有意借太湖景點帶出那 出入不同境界的祈願。茶具上的山水畫,以明清 時的青花瓷為顛峰,而且官用和民用的瓷有了分 野。前者傾向寫實精緻,後者則是寫意粗放,須 知要在紫砂的弧面上雕刻線條來表現粗放揮灑的 風格,似乎較青花瓷更能帶出寫意的神韻。 記得小思將茶具送我時說,當初給戴天送茶 具是想他少喝酒多喝茶。在我們傳統的觀念裏, 李白因酒成詩,因詩封仙,酒和詩的關係似乎變 得密不可分。我不知道戴天移居加國後,是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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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了喝酒多了飲茶,只知他詩的產量是明顯減 少,九十年代以後,戴天的創作重點轉移到散文 方面。在《香港文化眾聲道 1》的訪談中,提及 他 的《 擬 訪 古 行 》, 最 初 構 想 寫 20 首, 但 最 後 好像只寫了八首(戴天詩全集《骨的呻吟》中所 收數目),他自己在訪談中亦表示可惜,看到這 裏,我便萌生以 12 首組詩形式寫戴天這套茶具, 不敢說要彌補甚麼遺憾,我無論如何寫不出戴天 壯闊宏奇的詩風,只是通過「湊足」另外 12 首, 重新勾起讀者對《擬訪古行》這組詩的關注,總 覺得《擬訪古行》的擱置好比是伯牙「斷琴」之 舉,是為了紀念為這組詩著力寫評的文友知音黃 繼 持, 這 算 是 對 兩 位 先 輩 相 知 關 係 的 神 往 和 致 敬。另外,以詩記錄戴天赴加以後的事跡,繼續 詩人在《擬訪古行》中對中華文化的殷切關注和 思考,如能像「會仙橋」那樣,領人出入虛實之 間,在倥傯生活的隙縫中對靈性小渚來個驚鴻一 瞥, 從 而 意 會 到 自 己 的 更 多 面 向, 已 是 我 的 至 盼,相信戴天知道也會感到欣慰。 因著上述的原因,這組詩以〈退酒願〉起始, 我一向不懂喝酒,未嘗過醉後是否真的可昇華想 像力,寫出戴天那種詩風,但在中國詩詞中,「說 茶」較之「沾酒」之作,往往多了一份凝思的沉 澱,這大概正是蘇軾「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 渴 漫 思 茶 」(〈 浣 溪 沙 ‧ 簌 簌 衣 巾 落 棗 花 〉) 中所展示的心態轉折,原來通過品茶的慢調可助 人達至「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廖 師〉)的感悟。我想這亦是壺腹另一面刻著的「茶 趣」二字的最佳詮釋。 壺上言「茶趣」,但杯子的刻字則強調「清 心」,似乎有意道明尋「趣」不用外揚,而是向 內求索。杯子的形狀亦相對簡單,符合「清心」 之 呼 喚, 但 剩 下 的 四 隻 小 碟 所 刻 的「 富、 貴、 壽、禧」和壺藝上所刻的「福、祿、壽、禧」則 是相對世俗的祈願。每次摩娑,總感到一種出世 和入世相望的拉扯,似乎大異於陳鴻壽的「曼生 壺」的圖文相和的氣韻,這可說是另一番玩味的 樂趣。據壺底的落款,製壺的技師是張紅華 —— 她出生於 1940 年代,曾先後拜王寅春和顧景舟 等名家為師,在 1980 年代初期已頗富盛名,曾 獲 不 少 國 際 獎 項, 作 品 亦 給 不 同 國 家 博 物 館 收 藏。至於文字篆刻的落款是「石樂」,應是出自 邵晉的署名,是出生於 1980 年代初的技師。有 懂壺的朋友說張紅華和石樂的搭配,因出生年代 的不同,似乎有點「罕見」。我想本身「茶趣」、 「清心」和「福祿壽」的內容也相當有趣。我在 網上也見過一套同樣的張、邵搭擋製作的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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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跟我手上這套戴天茶具近似。姑勿論茶具的 市場價格如何,但它是戴天曾用來宴客,且是小 思當作賀禮轉贈予我,單是這些背後的文化意蘊 疊加起來,於我,已是無價的了。 回到 12 首詩的選材,我嘗試從戴天的作品 或不同的訪談(主要是《香港文化眾聲道 1》) 內容中整合出予我較大衝擊或啟迪的片段來發 展: 組 詩 中〈 渡 渡 鳥 〉、〈 盤 古 查 〉 和〈 茶 蓋 說〉都是關於他的生平,我期望在詩與詩之間有 著更流暢的過渡,讓時代在既分且連的張力中變 得更圓潤可親。啟示則包括一次親炙的經驗 —— 事緣 2016 年,在《明報月刊》五十週年紀念活 動中包括了「中國文化的精神出路」研討會,研 討會於 2016 年 11 月 2 日假香港浸會大學舉行, 共邀請了 11 位海內外文人學者圍繞主題發表演 說。是次研討會主題可說定得相當「巧妙」,似 乎是遙遙呼應著半世紀以前的創刊宗旨,試著集 合 不 同 學 者 的 觀 察 和 經 歷 來 闡 述 —— 如 唐 君 毅 所言,熬過「花果飄零」的劫難後,如何「靈根 自 植 」—— 中 華 文 化 的 碩 果 該 如 何 延 續 下 去。 偏偏戴天卻來輕潑冷水,以〈是亦可謂「沒有出 路」〉為題發言,單從字面已能感受到老一輩知 識 分 子 的 悲 苦 —— 悲 在 飄 泊 海 外, 尋 尋 覓 覓 多 年,最終只覓得「沒有出路」的絕望哀歎;苦在 傳 統 知 識 分 子, 還 甩 不 掉 士 人 對 社 稷 大 任 的 牽 念,總期望自己的絕望呼聲只是「先天下之憂而 憂」,不一定成真,故云「是亦何謂」,這相當 於寫作論文時,避免一筆寫死,沒有拐彎餘地的 「可能、或者、大概」等句式套路。他以猶豫的 口吻表達絕望,可見戴天心底多年來受著如此矛 盾的煎熬。戴天的苦在於他感應到中西文化交雜 後的「文化變異」,不得不在西方「個人本位」 和中國「世俗本位」兩個顯性基因的爭奪中,像 蛇一樣擺盪、糾結前進。 研討會後一個星期,即 11 月 10 日,戴天應 小思之邀,參觀設於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香 港文學特藏」的戴天藏品展。我有幸獲邀跟前輩 詩人一起參觀,聽他話當年、說舊情。期間,小 思突然叫住我,用指頭敲敲面前展櫃玻璃兩下, 示意我留意,然後不發一言便轉身離去。那是戴 天 代 表 作〈 蛇 〉 的 手 改 稿 —— 是 在 發 表 的 鉛 印 稿上以紅筆標記修改潤色的內容。我一時看不出 甚麼端倪,只好先拍照存檔,以便日後琢磨。怎 料回家翻出戴天詩全集《骨的呻吟》,發現原來 手改稿內的內容並沒有在結集時修改過來,大概 戴天也忘了這改稿。當時我已盤旋該如何替戴天 發表這塵封了半世紀的版本。不久我趁聖誕檔期


到台灣閒晃,在機場禁區內的書店看到載於《明 報月刊》當年的 12 月號(總第 612 期)中的〈是 亦 何 謂「 沒 有 出 路 」〉 的 全 文 發 言 稿。 不 知 為 何,上述的感受深深地衝擊了我,當下便想不如 將這些感悟跟〈蛇〉手改稿的內容寫成一篇評論 發表。接著那四天台灣假期,我便全神貫注投入 去寫這篇評論,如果手頭沒有相關資料引述,便 到誠品書店去找,然後坐在咖啡室和酒店房間中 疾書,結果寫成了〈蛇尋出路 —— 觀戴天〈蛇〉 手改稿後的迂迴聯想〉的初稿,並發表於《明報 月刊》2017 年 8 月號。組詩中〈土中蛇〉、〈川 上歎〉和〈問路卦〉幾首都圍繞寫作這篇評論的 思考和體驗。 記得拿到那期以後,我便準備赴美參加愛荷 華大學舉辦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我那一屆剛好是 工作坊 50 週年,所以有許多不同的慶祝活動, 本來戴天作為首位參加工作坊的香港作家也獲邀 回歸參加慶祝活動。無奈卻因跌傷不便遠行。聽 到消息後,我當然感到失落,只好又跑去我們下 榻的酒店旁的自然歷史博物館中看那渡渡鳥標 本,並跟它說珍重,因戴天小時候曾在渡渡鳥原 來的棲地毛里求斯住過,而他《渡渡這種鳥》是 我第一次讀到他的作品。組詩中〈惡水橋〉、〈惡 之華〉、〈愛荷華〉、〈日全蝕〉,就是記戴天 和我的愛荷華淵源。 之 後 2021 年 5 月 便 傳 來 戴 天 過 世 的 消 息, 猶記得他在中大圖書館進學園,應工作人員之邀 在牆板上留言,他思索一下便寫下「某詩人醉後 嘔吐,滿地沉渣,曰:『吐出一個中國』!!!」 如果知道前陣子他才剛在研討會上發表了〈是亦 何謂沒有出路〉,看到他這句留言會否感到他云 「某詩人」而不直接說「我」,跟特意以「是亦 何謂」的套路來留有餘地是怎樣的深情。我把這 份深情寫作最後一首〈進學園〉以示對一位移居 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追思。最後的〈進學園〉 隱隱呼應著第一首〈退酒願〉,不無展現〈進學 解〉作者韓愈字「退之」那種「進退有度」的處 世態度的寄意。以〈進學園〉收結,還有一個用 意,就是謝謝小思輕敲展櫃玻璃,指示我留意手 改稿,讓我在寫那篇評論時,可把戴天的詩作細 讀一遍。今次將戴天的茶具當賀禮贈予我,這對 我來說是很大的激勵,讓我在寫作這組詩期間可 以旁及戴天其他訪談和研究資料。我知道不應長 期霸佔這套珍貴的文物,所以我思忖了好一陣子 該如何令它的感染力,不止於我處,而可以繼續 激 勵 其 他 年 輕 學 人? 我 想 最 好 方 法 就 是 讓 它 跟 戴 天 的 其 他 藏 品 一 起 存 於 中 大 的「 香 港 文 學 特

藏」,並將這組《戴天茶具》作為一個時代見證, 收入我下一本詩集《窗池不皺》中,這是我對戴 天表達追思和對小思表達謝意的最佳方法。

1 退酒願 你的念力,起滿了皺 是給茶香勸退的酒氣 糾結成的流壑描擬著 祖國的山河,甚至 殞石滅絕的衝擊波 終於歲月不用在 嘔吐的沉渣中,綻放 可慢慢學習擁抱 讓它,像一個球莖 先以寂寞齋戒,吐盡 許多扎人的時刻 以對明淨的嚮往 平伏內曜的水面,原來 不用沸騰,過去與未來仍可 對流成迴環望盡酩酊的詩途

2 渡渡鳥 輕輕解開你念力的包裹 把它捧在掌中,本想專注摩娑 那圖潤的輪廓,教我默念 體態胖脹的渡渡鳥,正是師長 要你引以為戒的角色 在毛里求斯的小島上 牠挺著壺身,主動跟剛登陸的 西班牙水手,憨憨地磨蹭 當你重新挪開壺嘴 巢已被搗破,同伴都滅絕 在開學禮的仰望中,隱隱 看見自己愚騃的身影在拂揚 閃避同情,我的目光轉移至 壺身剛勁的筆劃強調茶趣 —— 在沉澱中醞釀良善恆常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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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盤古查

5 土中蛇

傳說葉子在神農的水晶肚裏 彷彿在查找病源 便爽性稱之為「查」 從頭查到腳 從左眸查到右目

不管誰在地上殖民 泥中我的根鬚還是 照樣蠕行像冬眠的蛇 成為時間的一部分,串起 今世的肉身與前生的靈魂

還沒弄清究竟在查甚麼 那爽性把任務代號 設定為「盤古」,釋放四肢觸感 從天查到地,放飛雙目千里行 從日查到月,世界從此有了自由

那管地上誰在殖民 我還是在文字的土壤裏 尋我靈魂轉世的輪軸 那裏有殞石帶來的天外養分 如此從明清到唐宋再到秦漢

不再執著斟入的水 是否泉水煮得出蝦眼 就讓茶葉隨意舒坦、翻滾 壺身彷彿透明起來,終於 我也得見時間如何連起流浪的感官

儘管地上殖民總有誰 我的根鬚還可自由流浪 或許不如想像中瀟灑 但我會收歛憤怒,繞過阻遏 讓仇恨無法把新芽當作殖民的旗

4 茶蓋說

6 川上歎

縱已遠離了神話的年代 我們還在呼喚獨撐蒼穹的主幹 魁梧宏奇,都難以跟我匹配 我不過是塊球莖,尋求水平延伸 根鬚自然是左右開抱

在鉛印稿上,你以紅筆補上 「子在川上」,如我的根鬚是蛇 便可蜿蜒若川,那麼子便是 像我這樣的時間瘤結 —— 歲月 會否因找著合適的量詞而放晴?

聯結不同的友好 給歲月笑開鬆軟的氣孔 老壺大開尋趣的話題 年輕的小杯張口傾聽 點滴累積,茶色依然清通

子在川上,該浮還是沉? 你精心修改卻任它封存半世紀 那該把激盪出來的話題 一下子推高為新芽爭出頭的天 還是蔓衍根鬚蟄伏在土中?

當小杯長成老壺,戴上自己的帽子 鼓動根鬚跨越帽子的圍限 倘有誰說泥中帽下不能語天 甚至幻想要開創新天,對不起 那我跟他不能同戴一蓋蒼穹

子在川上,載浮載沉 我該奮力讓詩的奧秘 封存在太空船衝出銀河系,還是 追憶漢武鑿空,蒙古劈開中原牧馬? 子之糾結,川上之歎 —— 晝夜升沉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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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問路卦

9 惡之華

圍坐的人問及 中國文化的精神出路 沉吟半晌後,升起煙斗雲 你答:是亦何謂 沒有出 —— 路

你提過西方大熱的那首 橋跨惡水的英文歌,之後 給配上了中文歌詞,為九一華東水災 賑災籌款,曲中不言水惡 只道滔滔,不帶針砭

幾個靈魂在地獄的密室裏 不能關燈、照鏡和合眼,只能 以謊言掩藏過去,以誇詞炸開未來 至於現在,時間到了 —— 存在 縮成老鼠拖不動本質的南瓜

如此滔滔,推湧著無數 故事閃現復殞落,記得你說 要以擬古二十首描劃中華 讓靈目隨杜甫的腳印飄流 —— 從齊魯泰山到太白樓到歷下亭

沒有出路,茶葉在壺中釋放味道 沒有出路,茶色疊厚如夜 夾雜著許多乖謬的爆放,還有 再撲不起的風塵,你沉吟:唯有倒掉 期待清通的二趟可吸引更好的風潛入

再到兗州最後回到河南故居 組詩最後沒寫完,你說關懷不同了 曲中滔滔迴盪,籌得的善款,漸漸 給惡力吃掉,滔之惡從來 不在水中,更不在水深火熱中

8 惡水橋

10 愛荷華

如果寫詩的人就是 讀詩的人,豈非太寂寞? 來吧,我們有一個詩作坊 可以讀和談彼此的詩 寂寞的生竽就此互拋成橋

你說在那裏體會到自由,我正圍著 一壺茶閒聊,窗外有松鼠 在匿藏堅果,這裏有兩個品種 在競逐地盤,體形較大的原生種 節節敗退如思忖宣言的西雅圖

你說當時西方有曲大熱高唱 朋友是跨越惡水的橋 惡得把所有船舟趕上岸 生竽越拋越燙因上面 有我們的詩在滾動

在這裏自由地討論學術時 總會想起那幾頭墓園中的鹿 只有碑石,沒有可嚼的綠,彷彿 就為了借出大角,架托寧靜 給盧剛槍下的亡魂蓋上歲月的拼被

多年以後,惡水再次醒來 不絕滾動,將不慚的復興大言 攪混進去,水稠滯如戰壕魘 我們的橋,不再執著直線的搭渡 只在惡水上方,示範高雅地翻滾如星團

當我感懷記憶中的自由,你的形象 便和那尊渡渡鳥標本疊合 小眼盡睜,世界還是炯不起來 它沉靜如一個名仕壺,裏面有宇宙 以翻滾懺悔膨脹自我衍異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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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日全蝕 半世紀一次的日全蝕,碰巧 在國際作家工作坊五十週年重現 天碰巧很清 —— 這是香港或缺的 彷彿全都按劇本推衍,包括 藏在迎新包暗格的雙色濾鏡 不過是一片陰霾罷了,真的值得 不同國籍的作家共同仰望?難道 五十年的念力疊厚,猶未能令憧憬 保持不變?聽說本來你準備回歸 這個讓你感受過自由風氣的地方 如你沒有跌傷,你會否訝異於 左右不同光譜合成的眼鏡 便可讓人望清耀眼的陰霾 與其抬頭讚歎上天預設的矛盾你大概 寧願摘掉眼前的光譜品嚐靜默的茶色

12 進學園 未能相聚於愛荷華,我常回想 最後一次碰面於進學園,我們緩緩步進 精心挖開的水底天,彷彿逐步成為 那壺身上刻劃的太湖展光,大庇寒士 那麼是否連孔乙己也有進學的機會? 水底波光掩映,催人入眠 夢中孔乙己進學後,是否就懂得營生? 你被邀在牆板上留言,你先寫道詩: 「某詩人醉後嘔吐,滿地……」 沉吟一會,旁人嚷說「穢物」 你寫下「沉渣」,再續一句: 「吐出一個中國!!!」然後回頭輕道 不忍以穢物形容祖國,縱然看不見出路 我們倏忽成了孔乙己,都是水底天裏的 沉渣 —— 無論多醉也絕不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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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天於香港文學特藏室

戴天於進學園留下的詩句

⋯〈蛇〉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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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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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戀曲 律銘 你就安安靜靜,在那椅子上 坐一個下午,和暖離開,黃昏還在 來了一隻鳥,未得批准啄食地上麵包 鳥以為麵包是示好記號,宛如彩虹 你走後,我一直待在原地等你 椅上攤開報紙和微暖,裝扮無心 回來沒有,最後黃昏想到早走 夜色像一道閘,妨礙鳥來來往往 若果旅行是為了疲憊 不讓人好好休息,腳程填充所有空隙 離開日常,才能看到平時的自己 你在椅子時,究竟是在家,還是途上? 鳥從沒有根,天空不及思念無垠 不時回來,冬寒也沒南移 見到些麵包碎,以為你回來 原來是我,無心留下 鳥見到彩虹,想追 追到色彩斑斕,原來捉不住,也無溫度 鳥拍翼,噏動了風,思念 像手拉閘變得愈來愈重 風走累了,就問天空 「可以讓那張椅子給我坐一會嗎?」 天空答:不知道哪裏有椅 鳥走後,還不時會聽到 輕輕的,吱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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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石穿 律銘 其實多年前我已經夢見你會離開 不帶一點愁緒,也許,放下是你離去的理由 你也許不需要一個理由,所有關係 都會如茶漬化開,變淡,卻又洗不走 茶會變涼,人情不會,你站過的講台 木味會隨年日漸濃,真木的木紋會深邃 一圈又一圈,記錄彼此的禱告 你用過的聖經,文字不會走樣 你坐過的椅,無論誰坐一會,還是會暖 也許,因為近窗,陽光還是會灑下來 記得你擘餅時的手勢,日漸純熟的台詞 「這是基督的身體,為眾人捨的」 無酵餅在你掌心碎成百份,分給眾人,每一次 都感到誰被撕開,喝下那過甜的苦杯,縫補 罪得以埋葬,不,身體還能癒合嗎?誰的 我知道你心裏的傷口會永遠敞開 你知道眾人的傷疤,按下去,仍會隱隱作痛 你起初,還會回覆我的短訊 後來我已無法分辨你是太累抑或太倦 疾病的人生,疲憊的是靈魂 有人說錯都在你,錯在選擇離去,沒有 留下一同承受,又說:錯在太遲離去 讓身體和制度一同腐朽。我憑甚麼去 判斷,怪得了誰,我們信心都太少 你單手擋著玻璃讓它沒有裂開時,眾人 躲在溫暖的床鋪,你只有乾癟的床板 多少年了,早已習慣,連唯一的兒子都不 在身邊。天馬有洞,獅子也有窩 你的抱怨連閃爍我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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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自己的情感不多,像頑石 我就送你小說散文著你多讀 你說也好,沒感覺也能為受傷的人禱告 張開手掌去承接溫熱的淚,淚會繡出掌紋 「那一天,手掌給淚滴穿了,怕就要退休」 我答:「這一天你才開始明白 甚麼是痛」,你,點點頭 手機不顧一切,拍下照片 時間從我們的疾病和衰老中生長出來 浸過水的天花還是會在大風大雨滲水 總會有懂得修理的人,會有預備 多年來都沒想過我們要別離,或者說 有一天,我們總會重遇,那衣飾潔白常新 至於餅和杯,應該不用再為自己預備 誰已用撕開的身體包裹我們,愛 廣闊像水,無垠才能相忘


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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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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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流 律銘 我說友誼是河 你認為不夠浩瀚 我說那是劫 你說不如輪流當匪徒 誰拿刀就保護對方 誰流血就替對方療傷 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傷 「你在哪裏?」 我說我哪裏都不想去 你就預測我回家的路徑 在我必到的渡口等我 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等了一個世紀 有時候你會如水溫柔 你沒有說話,有些時候 同在勝過話語 不同的河最終會匯聚成海 你和我的思想從來不是一致 但兩條水混和之後根本沒有彼此 一個黃昏我下班後在城市大學來回尋找 你多年前走過的足跡早已蒸發 一呼一吸曾使用過的空氣 企圖為你寫一首詩 如界定海的深度只能定相對的點 千萬年前的海水依舊在流動,但水已忘記 昨日的深度和位置和曾否帶氧 努力追回一起跑過的長斜 在河裏奔跑時流過的汗 衣角沾了鹽跡 回想何時開始和你混和 就如追蹤河流入海的接壤 水是逐漸變鹹抑或 有一個突然感動的間隙

有一天,你問起一位親戚的病 我說我在乎一個人的命 不在乎能活多久 而是所擁有的是否享受 你詫異我對推算壽數的準確 我說那是經驗加上直覺 (說時感到有點冷漠) 對於重情的人 輩分多疏遠都一樣親厚 臨離開的時候你回望那座舊樓 生命如水,一直流一直流 (深度、含氧、方向、濃度會影響流速 水本身從未計較) 親情和友情不同 如水不再流過的地 有些會露出貧瘠的地紋 有些會留下一片金光閃閃的鹽光 人就會知道原來是海踏足過 而我們的存在是相依的 沒有河的匯流就不會有海 河沒有界線,海也沒有 我再遇見一百年後的你站在渡口 你從沒有離開過 我為著這些年來的事向你懺悔 已無法用前一秒的河水替對方洗腳 我們站立我們行走我們靜默 河水繼續隨己意而流 方向、手勢,純熟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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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個很大很大的遊樂場 律銘 (蝴蝶) 我們一起探索世界 記憶就能重疊 重疊處會開出花朵和蝴蝶 你張開手 蝴蝶沿手心飛出化成七彩泡泡 (流浪貓) 天下的貓都在流浪 因為天堂舞於爪下 (放假) 打風的日子,人去關窗 窗關上,風颳不進房子 空氣,停留昨夜的氛圍 (兒女) 月色引動潮汐 海星淺灘對話 宛如人與人相遇 命中注定變化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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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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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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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 律銘 時間是水,流走時像液體,難以 挽回,記得老爸講過:這裏以前是石山,炸開了 沙石用來填遙遠海,電車路拉直 本來繞著船塢,就建了一座城 看來人頭湧湧,新潮時尚卻叫作太古 山上盤龍而居為之怡,腳踏一個島 島裏有一個鐘,掌舵是白面小丑 幾十年坐在那裏,小丑也累,也難維修 索性易手,對面舊舖也是 「不如油下油,裝多兩棧燈,就可以加租」 文具舖不要,書店不要,通通換做藥房 化妝品舖順便賣尿片奶粉才捱得過年關 東行有太安,西行有海山,都是一字排開 被西洋導演拍攝,順路感受何謂猛虎不及 地頭蟲如水,難以捕捉,出沒有時 離開有時,還有遠路來拍攝來跳躍的人 對於旅客是驚為天人,對於居民是誤殺伯仁 半夜被閃光燈吵醒,居民從未入睡 出了身就去堆填區買新樓,身子屈曲多年才能 伸直才能理壯,何需回頭,時間有時如冰 玻璃了回憶,怪獸大廈多年總如此,走不動的 總如此,遷入舊時文具舖,門口有得抽閃卡 (有孩童聚集的才叫一個區,囂嚷才像童年) 麵包舖依舊,兩蚊一個豬仔包,四點半就買三送一

有時候,時間如空氣,電車依舊在軌道行走 熱得連菲傭姐姐也不想坐,唯有裝冷氣 叮叮聲太刺耳被蒸發,如果可以留得住 伸直腰骨就很難再蜷曲,如拉直的路軌 誰還願意停留,時間只能愈行愈快 閃過的鎂光就沒法收回,賣出的舖只能升值 畢竟油站是要遠離民居,被變作車行展現 「油站有落」已成絕響,如那紅色小巴 攪牌裏的松板屋,困在卷軸旋轉不見天日 不止是日資百貨消失,還有七日有壞包換的品質 太古不再是船塢,曾經風光的港口 「最怕是你們習慣」 習慣了失去和改變,習慣了陌生人 變亂了口音就無法建造最高的塔 消失的水,消失的時間,消失的街道 不怕玻璃了時間,最怕玻璃了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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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 律銘 這問題纏繞了我,多年 約人,食早餐,搭車,集合 一起沿那條路行上山,聊天 流汗,停低飲水,錯過了,尋找 一起回憶大概的位置 「記得係呢個山頭,中間段, 由頂數落第四行」我們一起找 找一個不存在的位置,葬送自己的屍體 「第十年喇,要起骨,呢個唔係永久位」 可以買一個長生位,如果當初(甚麼是永遠) 負擔得起,或起骨火化 毛髮,牙齒,一些陪葬品 主要是塑膠類,和眼神還在 「呢啲唔燒得,通通要丟」 不然會黏連,骨肉難分,就如遺傳的 基因,習慣,壞脾氣,一代傳一代 「都走咗三十年,佢應該都唔喺到」 我一直不敢問你,你卻主動提起 他日連你也不在了,誰還會清明重陽 一年兩次,帶著花,和漸淡的思念 一路走來,讓回憶重新上色 或者,彼此珍惜的是落山後一起 食個飯,說說關於他的事,我們的近況 互相添一杯熱茶,夾一箸餸 填充日常的陌生,彷彿相連的血脈 「我走後,你也不必來」 我不敢肯定你真的這樣想 是怕子孫麻煩嗎 是怕我真的會忘記嗎 生命裏,有一些人,永遠會在心上 夜靜靜時,淚汨汨細流,不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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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余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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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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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個世界 雄仔叔叔 阿伯要出門走走 家人說 等疫情過後啦 疫情過後?幾時 阿伯話再唔出去 條街就唔記得我啦 阿伯走得好有滋味 邊走邊問 你記得我嗎?路 你記得我嗎 ? 陪伴的人 回來時報告 就算從後邊看著 也感到他臉上 展露著微笑 除了路 他也問過 路邊的長凳 那一列樹和燈柱 鄰居和他們的狗 他問過樹上和空中的鳥 雲和飛機留下的尾巴 陪伴的人說 他問過很多人和物 移動或靜止的生命 你記得我嗎 ? 問過就停下來聽 一臉滿足 走到茶餐廳 陪伴的人報告 阿伯出門 其實係要記住個世界 202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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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雄仔叔叔 那人在等待 彈著結他 等待身旁的 枯樹唱歌 禿枝上的鳥等著 枯樹唱歌 天空也耐著性子 知道可能要等很久甚至 自己要變成海洋 202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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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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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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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場雨 雄仔叔叔 心中一場雨 樹林哀泣 一本書靜下來 像一隻歇息中的鳥 我們曾閱讀歷史 現在置身其間 傷亡數字 倉皇的離別 一個母親捉著孩子的手 走! 一個父親搭著女兒的雙肩 走! 一場雨 心靈哀泣 裝滿背包 腳步 走向希望的當風處 走!走! 有人拿起槍 有人執起筆 有人爬牆 有人唱歌 有人靜靜地 為將要淹至的波濤編織浪 20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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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致被清場的以街道為家的坊眾 雄仔叔叔 法官大人 他們來的時候 穿猛制服 好像還有槍 ? 二話不說就沖走了 我們的天堂 沖走了床 連帶上面的夢 沖走家庭相簿 和發黃的甜蜜 沖走了前一個晚上 在垃圾房執回來的鮮花 法官大人 你也說他們做錯了 可惜所有沖走了的東西 沒有收據 就只能發給每人一百元 象徵性賠償 法官大人 你知道嗎 在十二蚊店 一百蚊買唔到十塊小毛巾 何況是一個天堂 20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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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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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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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叫我寫一些有關這個城市的 2020 雄仔叔叔 死亡不是道歉 不是無禮 它只是在 也不在 它是一塊手帕 掛在晾衣繩沒收回來 是一張翻到的椅子 一直這樣停當 它是街道上一堆瓦礫 年青的寶石 是一個字 沒說出來 它是監獄 播下自由的種子 它差不多可被觸及 雖然手腳仍被綑綁 它是結局 但更像一個開始 一如這裏最後一個句子 嘗試開展一首新的詩 20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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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詩 雄仔叔叔 我時常在下午去探訪這些孩子,一次路上就跳出這詩: 下午 有一窩小孩 等我 衣袋裏有故事 還有上午的 陽光 他們記得 詩是 言和寺 在寺廟和教堂 說話要 細細聲 我聽到 他們的細細聲 風吹過來的故事 2013.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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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周姍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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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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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聖誕與羅倫斯 —— 吾友過零丁洋 枯毫 伶仃大洋 零丁的鯤魚 仰嘴呼吸 一圓圈一圓圈 躍為鵬 展翼所覆是群山 山顛吞酒 吐雲 覽眾小 我與大地同 雲流如川逝 一振一收 測出行星脈搏 天蒼蒼 落一場場究極安靜的雪 而琴瑟續說: 勸君早回家 勸君對酒當歌勸君今莫歎 送君阡陌間 送君遠走高飛此生不悔恨 弦聲與弦月 江河或雷電之溫潤 卸去耳目 人學所不能回應 惟以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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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關鍵詞彙編 枯毫 要杯結他味咖啡 一客手作的新詩 灑一點風乾的靈性點綴 聞起來可像水星在逆行? 學習用威士忌語辯論 配大地色系的魚湯 核心是探求、想像、思索 這種能願動詞 就寬解了一切暴烈的憤恨 好還不夠,要歲月靜好 一隻隻無恙的獸 渾然不知在亂流下 平安到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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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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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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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碟 枯毫 三碗半牛腩麵 今起再無凜義 天豈降人以任 拉緊褲頭免餓 終此世塵網墮 煙酒過餘勇斷 官府意猿馬亂 知止繼而有定 沽飲眾仇我恨 奔走太平宇宙,束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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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能牽你 枯毫 核彈都唔割 —— 大人如是說 但我不能牽你 不能互相留下 輕捏手指的壓印 昨夜寫過遺書的筆 不妨各執一端? 至少傳來 大海那樣的脈搏 你也知道 你也必然知道 衝鋒陷陣之野 滿腹冒汗 沒更多來年可憶 但我不能牽你 鐵和血不是你的索引 直至蘑菇雲下 我們脫下皮肉相見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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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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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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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與刀,與遠行 枯毫 少年與刀 行之彼方 理所當然戰鬥 正邪分明如晝夜 不猶豫,揮刀即是 也有路上的寶物 也有狹道相逢的勁敵 也有公主,和脅持她的魔王 魔王一死世界永恆和平 如此世界 必是你們所依的 至於一場現代的少年的革命 無劍與魔法 也無公主 倒有魔王,而魔王生於制度 制度生於歷史 歷史生於謊言 謊言生於貪婪 以有形之刀砍劈無形之貪婪 甚麼都沒有發生 但是少年 不要順從地步入那發腥的夜 不要投奔怒海 你們躺下如種子入土為安 長為樹 也要成為一紙革除魔王的判書 如此世界 必是你們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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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枯毫 小女兒心癮發作 房中央一片銀鏡好比空掉的煙盒 碎屑有種 安慰的味道 燈光早已不再搖曳 畫眉仍然待人 不是家就哪裏都不重要 亮紅燈 唸唸有詞 沒有不隨著迴旋處傾身的人 暈了船 鐵箱中怎能聽到真的海浪 其實自那場雨後 七寶樓台也開始高不可攀 而小女兒總是喜歡極深的夜 擦走紅唇 與紅的打交道 至此總想起容若詞說「何事秋風悲畫扇」 誰人不是短加長減 鳩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小山是屏嗎 能遮風抵雨嗎 為甚麼要談起 好比遺失的雨傘一樣沉痛的話題 不得已小女兒服了第三遍一日一次的藥 不似人形 都好 明月夜的定語是「超級」且十年一遇 但誰的相交不是一生一會 小女兒最終暈倒床上 風乾 心臟一直纏著念珠 令人成癮的婀娜登天 畫眉泣血 菩薩 果是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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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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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五 譯

宋子江

宏偉之城,芸芸之民,秩序之邦 埃克巴坦,時鐘嘀噠又消隱

「就厭倦於我 光從海面消隱,許多人事

新娘等待天神一撫,埃克巴坦, 城邦馬路井井有條,幻景再次 轉落巷陌,民眾身披托加長袍,手持劍矛, 營營役役, 護牆上俯視 北方是埃及, 上蒼的尼儸河,既深且藍, 切入荒涼窪地, 老頭和駱駝 操弄水車, 不可丈量的滄海繁星, 揚布利楚斯的太一之光, 靈魂昇燁, 火花飛濺如山鶉四散, 如「司厄高」擲炬數煋之問卜, 「萬千形態」 氣,火,蒼白柔光 我還看到藍黃玉,三樣藍, 但在時間的倒鉤上 是火?總是火,總是幻景, 耳不聰,或許,皆因幻景,閃逝 如願消隱 織起碎金點點, 金黃,橘黃 奧倫古萊婭的羅馬鞋 玉腳遊逸,喊道:「派果仁啦! 「果仁啊!」婚禮之神希門頌唱「挽女予男」 「塞克斯特斯曾在此遇見她」 咯咯笑聲包圍著我,總是如此 「黃昏金星」傳來 舊歌的遺音 「光從浪尖消隱 「在呂底亞城與成雙女子同行 「鶴立其中,一到薩狄斯城

「傳遍街巷,讓我想起了你, 葡萄枝垂著無人打理,新葉怒長, 北風掐殘樹幹,心中的海洋 拋起冰寒浪尖, 葡萄枝垂著無人打理, 許多人事傳遍街巷,讓我想起了 你,阿瑟絲,無後女子 深夜話遠 剛在毛里昂男爵轄下履新, 雨步漸趨迷陣中,遊吟詩人普瑟博 —— 連空氣也充滿了女色 薩維利.毛里昂 賜地賞金,普瑟博方才取妻 遠行淫亂的念頭又起, 騎士的眼皮緩緩上翻,走出英格蘭 得紅杏委身,予妻以榮耀 卻棄之八個月 「遠行淫亂的念頭又起, 普瑟博途徑西班牙以北 (巨變如海,水中一抹灰色) 在小鎮邊緣的小屋 遇到一名女子,變了,熟悉的臉, 一夜難眠,清早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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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吟詩人弼耶詠詩勝出,弼耶.德.門薩克, 硬幣一擲決定詩歌或領地,正人君子 帶走德.狄耶奇之妻,引起戰爭 奧弗涅變成特洛伊 墨涅拉俄斯在海港搭建教堂 弼耶留住汀妲麗達 受達烏紛伯爵庇護


約翰.博爾賈公爵最終被拋屍 (嘀嗒聲穿透幻景) 於泰伯河上,斗篷愈顯黑暗,濕透的貓露出凶光 馬蹄踏進垃圾堆, 緊攥油滑的路石 「斗篷漂走了」 謠言適時散播 但弗羅倫斯史家巴邇慈, 沉溺於另一個年份,思考著弒君者布魯圖斯, 阿伽門農驚呼「二次被刺!」 「犬目!!」(呵斥暴君阿列桑德羅) 「無論是否出於對弗羅倫斯的愛」巴邇慈如此記錄 布魯圖斯敘述「我遇見他,共赴威尼斯, 「我是個磊落的人, 「不設暗箱 不玩陰謀?」 巴邇慈如此記錄

午夜潛入龐然暗穹弧影。 一旦與詩人納維赫若道明所以, 他便每年焚燒馬提雅邇的詩, (詩悼小女奴亦枉然) 下一位詩人唱道「九處傷口, 「四人,白馬 在他面前拉起馬鞍」 馬蹄踏石打滑 斯齊亞沃尼 斗篷 「該死的沉下去!」 水濺聲驚醒木船上的漢子 泰伯河打了個盹,月光照亮的鵝絨, 濕透的貓露出凶光 「高貴也」巴邇慈寫道, 「卑陋也,率決可怖之舉乎!」 兩種說法都已隨風而去,

但是「我看見了那個男人 高貴也? 「卑陋也?」 洛倫索曾想公然襲擊 但猶豫不決(公爵身邊不缺侍衛) 「推他下城牆亦可 「又怕他死不了」擔心阿列桑德羅 不知死於何人之手,還以為是自己摔死的 「還以為是腳底打滑害的,如果真死了, 「不能讓表兄阿列桑德羅公爵以為是自己摔死的, 「不能讓他以為背後沒有親友推他一把」 該隱等著 我腳下的那片冰湖 巴邇慈寫道,我在佩魯賈時 早已夢見,占星者卡密安也曾在星陣中預見, 把它寫在出生紙上,作了註釋,告訴他, 告訴阿列桑德羅一切,告訴他三遍, 以免他以為自己死於喪志心疾 但是洛倫索啊 無論是否出於對弗羅倫斯的愛 但是 「如果他死了,還以為是自己摔死的」 徐之,徐之 斯齊亞沃尼在木船上被逮住, 分撒胞衣,吉奧瓦尼.博爾賈, 夜晚別再在外流連,詩人巴拉貝羅 捅死教宗的大象,卻沒戴上皇冠,詩人莫薩雷洛 走在卡拉布連路上,下場 是被悶死在騾子身下, 詩人的下場,

然若被刺!

被悶死於一口殘井,啊,詩人的下場 「詩人桑納薩羅 「宮廷內唯有他最忠心」 因為那不勒斯的醜聞遠揚北方, 詩人弗拉卡斯托(雷擊是接生婆),還有科塔和達維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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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里爾克《圖像書》講義 文鄭政恆

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圖

不平凡。……黎爾克終於學習到能夠在一大串不連

ages),又譯為《畫冊集》、《形象之書》、《形

緊張,最富於暗示性』的片刻。同時在他端詳一件

像書》(Das Buch der Bilder; The Book of Im-

貫或表面上不相連貫的事件中選擇出『最豐滿,最

象集》、《圖像集》、《圖畫之書》等等,有 Ed-

靜物或一個動物時,他的眼睛也因訓練的關係會不

中文全譯本。《圖像書》在 1902 年由 Axel Juncker

《圖像書》分為兩冊,每冊再分為兩部分,全

ward Snow 的英文全譯本,以及李魁賢、陳寧兩種

假思索的撇開外表上的虛飾而看到內心的隱秘。」1

出版社初版,收錄里爾克在 1898 至 1901 年的詩作

書第一首〈入口〉(Eingang; Entrance,又譯〈序

四十五首及組詩〈寫於一個暴風雨之夜〉。當時,

詩〉、〈開篇〉)已可見里爾克的風格,「不管你

里爾克居於柏林的施馬根多夫(Schmargendorf),

是誰」 (Wer du auch seist; Whoever you are)的重複,

有兩度俄羅斯之行,也曾短住沃普斯韋德(Worp-

形成強調和音樂感。詩中說你的目光已倦,磨蝕的

swede)的藝術家聚居地,1901 年,里爾克與雕塑

門檻可指時間與疲乏,目光升起一棵黑色的樹,令

家 克 拉 拉. 韋 斯 特 霍 芙(Clara Westhoff) 結 婚,

人想到《致奧菲斯商籟》第一部第一首中「有樹躍

同年底女兒出生。1902 年後,里爾克旅居巴黎,也

起」「耳中的高樹」。〈入口〉中是目光的視覺升

認識了羅丹(Auguste Rodin)。

起細長(schlank; slender)而孤單的黑樹,置於天

1906 年,《圖像書》推出增訂二版,加入了

際,從而創造出宏大的世界。世界有如話語,通向

1902 至 1906 年的詩作 37 首,包括〈秋日〉、〈預

詩的創作,從沉默邁向成熟。最終,詩人或閱讀者

感〉、〈聲音〉等等。1913 年的第五版是通行版本,

領悟了世界和話語的意義,目光才脫離。〈入口〉

其中「為了對《米高克拉默》(Michael Kramer)

是有分界線意義的里爾克作品,十分耐讀,充滿哲

的 喜 愛 及 感 激, 獻 給 豪 普 特 曼(Gerhart Hauptmann)」的句子刪去。

思,而人稱「你」的運用也自如,自成一格。以下 是林克譯本,參照 Edward Snow 英譯本,略有改動:

《圖像書》的詩作,擺脫了《生活與歌曲》 (Lives and Songs)、《宅神祭品》(Offerings to the Lares)、《夢中加冕》(Dream-Crowned)、《降

臨 節 》(Advent) 和《 為 我 慶 祝 》(To Celebrate

不管你是誰:傍晚請走出 你已熟識的小屋; 遠方唯餘你的房子:

Myself)的少作及早期階段,開始邁向成熟。成熟

不管你是誰。

在於路徑與方法上的突破,吳興華在〈黎爾克的詩〉

你的目光已倦於擺脫

一文中指出,從《圖像書》開始,里爾克「擇取的

磨蝕的門檻,你以它緩緩

路徑 —— 趨向人物事件的深心,而在平凡中看出

升起一棵黑色的樹,

1

吳興華:〈黎爾克的詩〉,《中德學誌》第五卷一至二期,1943,頁7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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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之於天際:細長,孤單。

陌生地從他們身邊流過。

而你創造了世界。世界宏大,

古老的寂寞臨到他

如一聲話語在沉默中成熟。

使他行事深沉;

當你的意志領悟了世界的意義,

此刻他將再次漫遊在橄欖林,

2

目光才柔和地讓它脫離……

愛他的人,也將從他面前逃離。

〈寫於一個四月〉是里爾克 1900 年 4 月 6 日

他召集他們來到最後的餐桌,

所寫,他冒著第一場春雨回家後作,詩中充滿著自

他(像豆莢叢中的鳥被一聲槍響

然意象,此詩寫悠長午後,斜陽來到,而受傷的窗

驚起)驚起了他們放在餅上的手,

子扇動也相當鮮活,詩中除了遙遠的屋牆,幾乎沒

以一句話:他們或飛向他;

有任何人的蹤跡,可與中國的道家美學及古典詩歌

或驚惶地撲翅飛過圓桌,

作比較。

找尋出口。然而他 無處不在,如暮靄時刻。4

〈幼時〉是里爾克回望童年之作,他發掘學校 裏、玩耍時和日常一般的生活,刻劃出孩童的感覺, 但一些回憶已忘記,里爾克在最後一段帶出了失落 感,這是吳興華的譯筆:

《圖像書》第一冊第二部分的名作是〈悲歌〉、 〈孤獨〉、〈秋日〉、〈回憶〉、〈秋〉、〈預感〉、 〈夕暮〉、〈沉重的時辰〉。〈悲歌〉寫死亡、時

然後連幾個鐘頭長跪著一人看

間和距離,死亡的不單是短暫的人,還有輝煌的星

水面小小的帆船在灰的大池旁;

斗。這些感觸令詩人想到祈禱,想到天上星斗中哪

再把它忘記了,因為有其他同樣

一個孤獨存在,哪一個在天的盡處,星斗是遙遠事

且更加美麗的帆影在圈裏彷徨,

物的象徵,這是吳興華的譯筆:

不得不記起那小小白色的顏面 逐漸的沉落下去在一池水中央 ——:

啊如何一切都遠遠的

啊幼時,不能抓住的相似的意象,

長久的離開了我。

向何方?向何方?

3

我相信賜給我光線的 輝煌的星斗,

《圖像書》第一冊第一部分以〈領受堅振者〉

已經死去了幾千年,

和〈晚餐〉作結,都有基督宗教色彩。〈晚餐〉寫

我相信在小船

耶穌基督的最後晚餐,可對照達文西的名畫。詩作

過渡的當中,

第二段尤其有想像力,耶穌基督的一句話是:「你

我聽人說起些可怖的事情。

們中間有一個人要賣我了。」門徒大吃一驚,如豆

在屋裏一座鐘

莢叢中的鳥,動作是向著耶穌基督,或找尋出口,

敲了……

代表了不同門徒的心理反應,或是信靠,或是逃避,

在哪間屋子裏?

但耶穌基督是神子,無處不在,這是陳寧的譯筆:

我真想擺脫我的心靈 步出到高天之下,

他們這些驚惶失措的人,齊集

我真想祈禱。

在他周圍,他智者一般結束自我,

而在所有的星斗中間

從自己屬於的他們中帶走自己,

總會有一個還存在。

2

林克譯:《杜伊諾哀歌》(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頁13。譯詩略有改動。Edward Snow, The Poetry of Rilke (New York: North Point Press, 2009), p.51.

3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北京:中德學會,1944),頁3–5。

4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第一卷第二冊,頁472–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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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Oskar Zwintscher | Source: Albert Soergel: Dichtung und Dichter der Zeit : eine Schilderung der deutschen Literatur der letzten Jahrzehnte, 1916 6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相信我能確知

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

哪一個孤獨無倚賴

遠孤獨」,帶有宗教警句的色彩,也呼應里爾克居

仍然在空中棲遲,

於巴黎的寄居生活及孤獨狀態。最後一句的落葉紛

哪一個如一座白的城

飛,是巴黎秋日的景象,又與田野自然的景象互為 5

尚立在天心光芒的盡處……

對照。〈秋日〉的譯筆十分多,馮至、程抱一、陳 敬容等眾多譯本中,還是馮至譯本脫穎而出:

〈孤獨〉(Einsamkeit; Solitude,又譯〈孤寂〉、 〈寂寞〉)寫於巴黎,詩人有感於孤獨,從自然來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到都會,人無不是孤獨。題材可能未見獨特,但里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上,

爾克感受到現代都市人的孤獨感,包括肉體的不滿

讓秋風刮過田野。

足,以及互相嫌惡的人共睡。〈孤獨〉起於雨而終 於河流,形態不一但無所不往,正如每個人孤獨的

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

原因不一樣,但孤獨的狀態如一,無有分別。這是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香港詩人柳木下的譯筆,其中第八行「盲目」一詞,

迫使它們成熟,

當譯為未獲所求或一無所得(found nothing),但

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譯詩的語調勝在平實自然: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孤獨像雨一樣。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它從大海來迎接黃昏。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從遠隔的平原,

在林蔭道上來回

孤獨走向天空(天空永遠是孤獨的),

不安地遊蕩,當著落葉紛飛。7

於是再從天上落在都會之上。 它在晝夜交替的時候變成雨滴。

〈回憶〉(Erinnerung; Memory)沉入記憶的

當一切的街道都朝向早晨的時候,

思索,一方面向前等著生命的擴展,另一方面向後

當盲目的肉體和肉體,

想起昔日的旅程,最終回到當下的領會,過去一年

失望而悲哀地分離時,

的恐懼、形象和祈禱,分別是詩人體會的心理狀態、

當互相嫌惡的人,

事物經驗、內心渴望,這些構成了回憶的實質。〈回

不得不共睡一床的時候,

憶〉也有不少譯本,以下參考吳興華、柳木下、陳 6

那時孤獨與河流同行……

〈秋日〉(Herbsttag; Autumn Day)和〈孤獨〉

敬容、林克、綠原、李魁賢、陳寧、Edward Snow 的譯本,試譯如下: 而你等著,等著一件事

是同時期的詩作,皆寫於 1902 年的巴黎,又同樣

無限地擴大你的生命;

是自然世界轉入都會世界。里爾克一開始呼喚「主

強有力的,非凡的,

啊」(Herr, Lord)已是獨特,詩中的主代表了自

石頭的覺醒

然、季節與時間的掌管者,不帶基督宗教的精神。

轉向你的深淵。

夏日轉為秋日,收成的時候到了,最後的果實和濃 酒,象徵詩人的詩作,邁向成熟的階段。末段的「誰

金色和棕色的書卷

5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6-7。Edward Snow, Diaries of a Young Poet (New York; London: W.W. Norton, 1997), p.225.

6

木下譯:〈里爾克詩選〉,《文藝伴侶》創刊號,1966年4月25日,頁63。

7

馮至:《馮至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第九卷,頁431–43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在書架上模模糊糊;

當下面的許多東西毫未動搖:

你憶起旅行過的國土,

門還是靜閉著,煙囪也還是寂靜的;

憶起圖像,再度消失的

窗子還未顫動,塵埃也還是沉重。

女人的衣裳。 那時我已知道暴風要來,像海一樣激動。 然後你突然明白:就是這樣。

把我擴張開來,把我摺疊起來,

你起身,你面前站著

再把我拋出去,完全孤獨的,

過去一年的

在猛烈的暴風之中。8

恐懼、形象和祈禱。 〈夕暮〉(Abend; Evening,又譯〈黃昏〉) 除了〈秋日〉,《圖像書》還有兩首以秋天為

寫黃昏景象,想到人並不完全屬於黑暗一方和永遠

題的詩作,包括〈秋的盡頭〉和〈秋〉,其中〈秋〉

一方,也不屬於沉默一方和呼召一方,於是里爾克

(Herbst; Autumn)比較重要。詩人從秋葉飄落,

想到生命的不一致,有時受拘束禁制,有時像無所

想到大地隕落,再想到人的墜落,尤其特別是最後

不達,就在二元矛盾中交替,內心化為不變的石頭,

四句,其中提到有一個人無限溫柔地接受墜落,接

又化為永遠的星宿,這是吳興華譯的最後三行:

受事物的衰頹,我參考程抱一、柳木下、楊武能、 林克、綠原、李魁賢、陳寧、Edward Snow 的譯本,

你的生命,恐懼而巨大的,將完成,

試譯這四句如下:

片刻被禁制,片刻又像無所不容, 交替在你心裏化為石頭和星宿。9

我們都墜落。這隻手在墜落。 看看其他人:一切都墜落。

〈 沉 重 的 時 辰 〉(Ernste Stunde; Solemn

Hour,又譯〈嚴重的時刻〉、〈嚴肅的時刻〉)是 然而有一位,無限溫柔地

《圖像書》的名作,反映人我以至生死的共感,這

將墜落握在手中。

首詩有梁宗岱、程抱一、陳敬容等人的譯本,最簡 潔有力的當數程抱一譯本,他減省了每一段中間一

〈預感〉(Vorgefühl; Presentiment)是《圖像 書》另一名詩,主題上呼應〈孤獨〉和〈秋日〉的

行的「在世界上」(in der Welt)字眼,但整體上 意思並無減少:

孤獨感,詩人自比為被遠方所包圍的旗,預感和承 受風的到來,而下方的萬物尚無動靜,萬物後知後

甚麼人在哪個角落

覺,與先知先覺的自我形成對照,但先知式的預感

無緣由地哭泣,

也是一種不幸,因為詩人要承受心靈和生活的暴

哭我。

風,而且是獨對風暴。馮至《十四行集》最後一首 以旗為意象,令人想起〈預感〉。〈預感〉有吳興華、

甚麼人在哪個夜底

程抱一、陳敬容等人的譯本,以下是柳木下的譯筆,

無緣由地嘻笑,

我略改了第二和第四句,也刪去了原文沒有的感嘆

笑我。

詞: 甚麼人在哪條路上 我像是被遠方包圍著的一面旗。

無緣由地行走,

我預感著風的到來,並且必須承受

向我。

8

木下譯:〈里爾克詩選〉,《文藝伴侶》創刊號,1966年4月25日,頁63–64。譯詩略有改動。

9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3。

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甚麼人在哪個角落

詩的結尾突出了全察者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

無緣由地暝目,

而且無助、恐懼和疲憊,現代的機械巨輪,與全察

10

者的退隱逃離,正是當下時代的精神狀態,里爾

望我。

克預示了上帝退隱及現代人的精神空洞。他不禁感 《圖像書》第二冊第一部分的〈聖母領報〉

嘆,他們將復活,但他們的信念是巨大而沒有悲憫。

(Verkündigung; Annunciation)與 1912 年里爾克撰

《圖像書》第二冊第二部分的〈聲音〉(Die

寫的《馬利亞生平》(Das Marien-Leben; The Life of Mary)中的〈聖母領報〉同題。詩作副題是天使

Stimmen, The Voices,又譯〈眾聲〉)組詩,一共 九首加上扉頁題辭,分別為乞丐之歌、盲人之歌、

之言(Die Worte des Engels),天使將馬利亞視為

酒徒之歌、自殺者之歌、寡婦之歌、白痴之歌、孤

樹,而詩中天使的話展現出豐富的想像力。下一首

兒之歌、侏儒之歌、痲瘋病人之歌,〈聲音〉反映

〈三王來朝〉,又可與《馬利亞生平》中的〈基督

了里爾克的人道關懷,但藝術水平不算十分高超,

降生〉對讀。

陳敬容有〈聲音〉組詩的中譯,收於《圖像與花

〈在寺院裏〉(In der Certosa)中的寺院,是

朵》。值得注意的是盲人形象,在《圖像書》、《新

指佛羅倫斯加爾都西會修道院(Certosa del Galluz-

詩集》和《新詩別集》,都有以盲人為題的詩作,

zo), 詩中說了白衣僧侶的故事,這位年青僧侶,

如〈Pont du Carrousel〉(〈騎戰橋〉)、〈盲女〉、

母親早就死了,父親是狂人,最終兒子成為僧侶,

〈失明者〉、〈盲人〉等作。

他的思慮沉重,壓抑的苦惱開出紅花,這是吳興華

〈閱讀的男子〉(Der Lesende; The Man Read-

ing,又譯〈讀書人〉、〈閱讀者〉、〈讀者〉)是

譯的最後一段:

關於閱讀過程,詩人感受到時間漸過,也感知書本 某次實在急得要瘋了,

和外在的雙重世界。在最後一段,閱讀者暫停讀書,

他把他這位兒子獻出給憂愁的聖母,

轉向內心世界,帶出內與外、此處與彼處之間的息

如今這兒子在寺院的禁院裏苦思著,

息相關,以及大地的生長,包圍天空,天與地互為

苦思著,好像被殷紅的氣味所淹沒:

接連。最後一句中,星是神的創造,屋是人的創造,

因為他的花開放了,全是紅的。

11

兩種創造也是相通。換言之,天地、他我、神人都 可相通。以下是陳寧譯本,「色塊」一詞依楊武能

〈 最 後 的 審 判 〉(Das jüngste Gericht; The

Last Judgement,又譯〈末日的審判〉)副題「錄

譯本改成「眾生」(Massen; Masses):

自一位修士的日記」,詩作可能取材自布法馬可

如果此刻我從書中抬起雙眼,

(Buonamico Buffalmacco)的壁畫,也可能是米高

無物將令我驚異,一切都將巨大。

安哲羅(Michelangelo)著名的梵蒂岡西斯汀小堂

外面彼處存在的,裏面此處我正在生活,

壁畫,當然終歸還是源自《啟示錄》。相對於《圖

此處彼處一切都毫無涯際;

像書》其他詩作,〈最後的審判〉稍長,重點是「可

只是我更多地與它們糾纏在一處,

怕的是他們的信仰,無有悲憫」(und furchtbar ist

當我的目光適合了萬物,

ihr Glauben, ohne Gnade)一句。里爾克在詩中構想

適合了眾生真誠的樸素,——

末日審判與死人復活的情景。詩人借修士的聲音,

大地就會生長得超過自身。

呼喊上帝及全察者(Allschauender),雖然全察者

整個天空彷彿被大地包圍:

觀看萬事萬物,但詩人竟大膽地問:「當他們都沉

最初的星恰如最後的屋。12

默時,誰會幫助你?」 10

程抱一:《與友人談里爾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頁139。

1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19。

12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二冊,頁559–560。楊武能:《里爾克抒情詩選》(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頁 3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 觀 看 的 男 人 〉(Der Schauende; The Man

好像琴弦深沉的曲調。

Watching,又譯〈觀者〉、〈觀望者〉)中,觀看 的人看風暴,想到風暴是改造者,吹過樹林和時間,

誰被這位如此頻繁

至於風景就像《詩篇》中的詩句般嚴肅、有力、永

放棄戰鬥的天使擊敗,

恆。觀看的人從風暴與風景轉向內心,想到生活事

誰就會行走得公義、堅立、

物的渺小,神的偉大,〈觀看的男人〉中用了雅各

高大地走出那隻強硬的手,

與神(或天使)摔跤的典故,借此思考生命的風暴、

那隻緊貼著他如在塑造的手。

永恆的事物、個人的成長,成長來自天使的塑造,

勝利不會對他發出邀請。

還有一點謙卑的態度,人成為戰敗者,徹底敗於越

他的成長乃是:成為卑微的戰敗者

來越大的事物,以下是陳寧譯本:

敗於越來越大之物。13

我憑藉林木觀察風暴,

〈寫於一個暴風雨之夜〉(Aus einer Sturm-

風暴從溫暖柔和的日子

nacht; From a Stormy Night,又譯〈錄自一個暴風

將我惶恐的窗擊打,

雨之夜〉)是《圖像書》第二冊第二部分中另一首

我聽見遠方在說:

組詩,一共八首加上扉頁題辭。組詩中每一首都以

並非沒有朋友我能忍受,

「在這樣的夜晚」(In solchen Nächten)開始,從

並非沒有姊妹我能戀愛。

此引出不同的想像和場景,如監獄打開了、歌劇院 發生火災、石棺裏的心重新起搏,到最後一首,里

此刻行走著,風暴這個改造者,

爾克懷念自己早夭的姐姐,綠原譯為妹妹不確,以

穿行過森林,穿行過時間;

下是陳寧準確的譯本:

一切都好像沒有年齡: 風景,如《詩篇》裏的一節,

這樣的夜裏我的小姐姐在長大,

真誠,有力,永恆。

在我出生之前生又在我出生之前死,極其小。 此後已經又是許多這樣的夜:

我們與之摔跤的,何其渺小,

她想必已經變得美麗。很快就會有人

那與我們摔跤的,何其巨大;

娶她為妻。14

如果我們,與事物更加相似, 能夠被巨大的風暴征服,—— 我們就會變得寬廣而不可名狀。

〈盲女〉 (Die Blinde; The Blind Woman)是《圖 像書》中唯一的詩劇,詩劇中只有陌生男子和盲女 兩個角色。里爾克探索盲人的內心世界,以這部詩

我們戰勝的,都是渺小的,

劇最為全面,變盲一如死亡經驗,又如上帝之死,

結果本身也使我們渺小。

但聽覺變得敏銳,向一切敞開,聽見了本來聽不見

永恆與非凡之物

的事物。盲女自覺成為一個島,但陌生男子走近她,

不欲被我們彎曲。

最後盲女說出感官如何敏銳,教陌生男子明白了,

它是天使,向《舊約》裏的

以下的〈盲女〉結尾為綠原譯本:

摔跤者顯現: 敵手的渴望

我現在再也不惦記甚麼,

在戰鬥中金鐵般膨脹,

一切顏色翻譯

他手指底下感受到的渴望

成音響和氣味。

13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二冊,頁560–561。

14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二冊,頁567。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圖像書》的〈終章〉(Schlußstück; Closing

它們不停地叮噹著美如 樂聲。

Piece,李魁賢譯為〈卷末詩〉)也是關於死亡,死

一本書對我何用?

亡的陰影在《圖像書》中愈來愈廣大,畢竟死亡是

風在樹林中翻著書頁;

里爾克一生全力以赴的創作命題,以下是陳寧的譯

我知道上面是些甚麼字,

本:

我多次輕聲溫習它們。 摘掉眼睛有如摘花的死亡 15

它找不到我的眼睛……

死本為大。 我們屬於死, 張口大笑。

〈 安 魂 曲 〉(Requiem, 李 魁 賢 譯 為〈 鎮 魂

如果我們以為身在生的中央,

歌〉,林克譯為〈挽歌〉)是里爾克寫給日後的妻

死就敢痛哭

子克拉拉.韋斯特霍芙,此詩悼念克拉拉的朋友格

在我們中央。17 V

蕾特爾.科特邁爾(Gretel Kottmeyer),而里爾克 未必認識格蕾特爾。這首〈安魂曲〉以花環為中心 意象,全詩最有力是以下四句至最後一段,這是林 克的譯本: 你的生開始之時, 你的死已蒼老; 因此死襲擊生, 以免生活過死 有甚麼曾繞我浮蕩? 是夜風走進來? 我不顫慄。 我現在強大而孤單。—— 今天我做成了甚麼? ……傍晚我採來常春藤,編紮 並盤成圈,直到它服帖。 它依然散發出黑色的光。 我的力量 盤旋在花圈裏。16 這首〈安魂曲〉是里爾克四首〈安魂曲〉最早 的一首,另外三首的副題分別是 1908 年的〈為一 位女友而作〉、〈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 爵而作〉和 1915 年的〈追悼一個男童之死〉(Requiem auf den Tod eines Knaben)。 15

綠原譯:《里爾克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頁153。

16

林克譯:《杜伊諾哀歌》,頁24。

17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二冊,頁58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譯介天地

查爾斯.希米克的死亡書寫與黑色幽默 —— 讀希米克詩札記 文鍾國強

1

的,是他跟同伴在德軍棄屍上「搜尋」還有剩餘價 值的東西,他拿了一頂頭盔,後來卻因此感染了頭

年前讀美國詩,因喜歡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斯特蘭德(Mark Strand)、

艾德生(Russel Edson)等詩人,便連帶喜歡受過

他們影響的希米克(Charles Simic)。希米克1938

蝨,換來家人長輩的不斷訕笑。這些深刻的回憶與 乎時代悲劇中不無滑稽喜感的親身經歷,便成了他 日後詩作的永恆題材。例如〈奇才〉(Prodigy)一 詩:

年生於納粹侵佔時期的南斯拉夫貝爾格萊德,16歲 才隨母親移民美國,難苦學習以他來說算是「第四

我成長於俯臨

語言」的英語, 1 然後更進一步以英語寫詩,開始

一秤棋盤。

出版詩集,一躍成為美國詩壇深具原創性的傑出詩 人。希米克除了寫詩外,還翻譯過不少南斯拉夫不

我愛殘局那詞。

同種族的詩,如跟希米克同屬塞爾維亞族群的詩人 波帕(Vasko Popa)的詩。波帕的詩想像險奇,玄

我所有表兄弟都面有憂色。

思迭出,讀來驚喜連連,很難不讓人從中發現他跟 希米克的超現實詩藝和二戰背景的血脈連繫。這張

這是一座鄰近

或相交相知,或遙相影響且綿延廣遠的詩人圖譜,

古羅馬墓地的小房子。

一直都是我閱讀外國詩在技藝和口味上可堪信賴的

飛機和坦克

座標。

撼動它的窗玻璃。

希米克在今年1月9日離世,享年84歲,據報死 於老人痴呆併發症。童年與戰時的記憶,一直在希

一位退休的天文學教授

米克的詩文中縈繞不去,晚境的認知障礙,不知是

教我如何下棋。

不幸還是幸,不知到底是不是一種在死亡前的提早 解脫?

那該到了1944年。

2

我們用的那副棋, 黑子髹漆已幾乎 死亡,在希米克年幼時,已如一張巨大的黑色

完全剝落。

陰影把他完全籠罩。在戰時的貝爾格萊德,他經歷 過納粹的轟炸以至盟軍的轟炸,曾有一枚炸彈就落

白皇失蹤了,

在鄰舍,把他轟得跌落在地板上;他也見證過遭處

必須補替。

決的軍人久久懸吊在電線杆和樹上;而最讓他難忘 1

希米克的母語為塞爾維亞語,英文對他來說是繼母語、法文、俄文之後的第四語言。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被告知但不相信

那兒有我,我對孩子們說。

那個我目擊的夏天,

我擠在那兒,一邊是雙手

人吊在電線杆上。

纏著繃帶並舉起的男人 一邊是張著嘴巴的老婦

我記得母親時常

似乎在向我們展示著一顆

蒙住我的眼睛。 感到極疼的牙齒。我倒帶 她擅於把我的頭

一百次,他們連一次

猛然藏入她的大衣。

也沒有看到我,就在那 跟其他灰色人潮一樣的

棋局上,教授告訴我

龐大的灰色人潮中。

大師們也是蒙眼, 更厲害的且數盤連下,

快去睡覺吧,我終於說了。

在同一時間。

我知道我在那兒。他們 只有時間拍一個鏡頭。

這首詩除了充滿死亡意象,更刻意把棋局與戰

我們奔跑,飛機掠過我們的頭髮,

爭互喻:棋局已殘,棋子剝落,不啻殘酷的戰爭與

然後他們就不見了

殞落的城市。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要數最後三節:

當我們茫然站在燃燒的城市中,

面對世上種種殘忍和黑暗,母親的辦法是「蒙住」

不過這情景,他們當然沒有拍下來。

兒子的「眼睛」,把他「猛然藏入她的大衣」中; 讓兒子索性不看,讓一種母性保護下的「黑暗」取

對的,那個「在遠遠的陽台上像公雞般啼叫」

代面前的「黑暗」。而「天文學教授」所說的,就

的「偉大領袖」,可能只是個「出色的演員」而

是我們所熟知的棋藝大師下「盲棋」之法;以之暗

已。而在敘述者「我」向孩子們倒帶回憶戰時這段

喻政局,所謂「大師們」到底是胸有成竹還是驕矜

慘痛經歷時,卻是種種瀕臨死亡、擠在無數死亡間

自恃,最後把人民都推向「黑暗」的死亡深淵,確

的「真實」;雖然,詩裏還是由始至終保持著那種

然可讓人咀嚼再三;讀到這裏,其實不難讀出裏面

以「拍電影」、「演出」來包裝(以至反諷)的表

飽滲的反諷成分。

達手法。

希米克少年時雖然身處動盪、戰亂的大時代,

因此,詩裏的敘述者「我」,只是「客串演

不斷顛沛流離,但從不崇拜英雄,寫詩也不喜歡那

出」的一個「小角色」而已:沒有面目,沒有台

些史詩式巨構和宏大敘事。他在〈客串演出〉

詞,即使「倒帶」回放多少次,也就像一切「龐大

(Cameo Appearance)一詩中,便對所謂「史詩電

的灰色人潮」一樣,「他們連一次也沒有看到

影」和「偉大領袖」作出了反諷:

我」——作為一個具體生命的「我」;他們「只有 時間拍一個鏡頭」,然後離去,讓歷史裏微不足道

我在一部血腥的史詩電影中

的「我們」,獨自面對一個沒有呈現在鏡頭裏的廢

演一個沒台詞的小角色。我是

墟和死亡真象。

遭轟炸和逃亡的人群中的一員。 我們的偉大領袖在遠遠的

3

陽台上像公雞般啼叫, 或許那是一個出色的演員

在處理「死亡」這主題時,希米克的詩很多

在扮演我們的偉大領袖?

時都在嚴肅的本質下,添加不少喜劇元素——尤 其是黑色幽默(black humor),亦稱「絞刑架下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的 幽 默 」 2( g a l l o w s h u m o r ) 。 比 如 〈 民 謠 〉 (Folk Songs)一詩的首節:

希米克對宗教和權威的「不敬」,還可以在一 首只有兩行的短詩〈凌晨三點的聲音〉 (The Voice at 3:00 A.M.)中看到:

歷史的香腸製造商, 血腥的那種,

誰把罐頭笑聲放入

你們全來自同一村莊,

我受難的場景?

那裏吠月的狗 是唯一的詩人。

敘述者「我」的「受難」,或許可以解釋為人 在世間經歷的種種災劫和痛苦,以及面臨的無可避

殘暴的專權者被寫成「香腸製造商」(sau-

免的死亡,但原文「受難」(crucifixion)一詞,顯

sage-maker),受害的當然便是被碾壓絞碎成香腸

然就指向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意思,也就是說,這種

肉的人民;而在這條「村莊」裏,「吠月的狗是唯

飽受痛苦的死亡過程已「被提升」至宗教救贖的層

一的詩人」——可見無論是面對人類歷史還是文化

次。然而,詩裏對這種充滿宗教意味的受難和死

的萎落,希米克都偏向把這種近乎絕望的冷酷與悲

亡,卻是以「罐頭笑聲」(canned laughter)來作

涼,寫進表面諧謔的笑聲中。到了詩的末節,希米

「背景音效」——把這種「處境喜劇」的慣常做法

克更這樣寫:

拿來與嚴肅的受難並置,戲謔效果自然倍增;而背 後的潛台詞還有:面對受難這種處境(或姿態),

牆上的基督臉蜘蛛

連真正的謔笑也省下了(可見人們對此已趨麻木不

因夜來的陰影轉暗,

仁,完全不當一回事)!「凌晨三點」就只剩下這

我的童年在十字架上度過

些「聲音」(當然隱去任何真正痛苦的聲音)——

就在一個雜草叢生,

這種機械重覆、完全無視對象的單一笑聲,實在比

滿是白蝶,白雞的院落。

起任何笑聲更讓人覺得驚心。 在〈當我祖母還年輕時,吉卜賽人告訴了她甚

這裏希米克無疑把黑色幽默套用在一些原本是

麼 〉 ( W h a t t h e G y p s i e s To l d M y G r a n d -

可敬的,或需要嚴肅對待的事物身上。神聖的「十

mother while She Was Still a Young Girl)一詩中,

字架」落在平凡的、民間的、雜草叢生的庭院裏還

希米克以吉卜賽人的口吻借題發揮,更進一步呈現

不怎樣,但「基督臉蜘蛛」的諧謔,顯然是一種刻

這種「不敬」的取態:

意的不敬。誠如美國詩人唐納文.麥卡比(Donovan McAbee)指出,希米克一開始對詩產生興趣,

戰爭、疾病和飢荒會讓你成為他們最鍾愛的孫

原因之一便是它可以對當權者「不敬」(irrever-

女。

ence),可以任意嘲笑,打破諸種禁忌;在希米克

你會像一個盲人去看默片。

的「絞刑架下的幽默」裏,他的「不敬」便表現在

你會把洋蔥和你的心切碎,放入同一隻熱煎

對政治和宗教的當權者的尖刻懷疑上,而對反覆灌 3

鍋。

輸其觀念者亦然。 不過,希米克這種黑色幽默,

你的孩子會睡在用繩子綁著的手提箱裏。

到底還是一種表面諧謔但最終帶著嚴肅性質的手

你的丈夫每晚都會吻你的乳房,彷彿它們是兩

法;這亦符合黑色幽默的性質,因為黑色幽默並不

塊墓碑。

是傳統幽默般純粹逗笑,而是通過變形的,荒謬 的,甚至是病態的處理,以一種苦澀的、絕望的笑

烏鴉已經為你和你的同胞梳理好自己。

來突顯背後社會現實的嚴重問題。

你的大兒子會躺著,唇上有幾隻蒼蠅,沒有笑

2

黑色幽默這名詞起源於四十年代的法國,於六十年代在美國流行。為它明確定調的美國評論家尼克伯克(Conrad Knickerbocker)曾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來解說黑色幽默:一個死囚臨上絞刑架前,指著刑台上的活板門問劊子手:「你肯定它牢靠嗎?」 (“Are you sure it’s safe?) 所以黑色幽默亦被稱為「絞刑架下的幽默」。

3

Donovan McAbee, Charles Simic and the Poetics of Uncertainty (Routledge,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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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也沒有抬手。 你會羨慕生活中遇到的每一隻螞蟻和路邊的每 一根野草。 你的肉身和靈魂會坐在不同的門廊上,嚼著同 一塊口香糖。

照嗎? 除了螞蟻外,希米克還寫有蟲豸、蟑螂、跳 蚤、麻雀等卑微的動物,透過超現實手法的諸多扭 曲變形,呈現形同人類生存狀況所投射的暗影, 難 怪有說希米克的超現實手法,靠近東歐卡夫卡式的 超現實主義,多於法國的超現實主義。 希米克的黑色幽默,還不得不提他的名作〈用

小可愛,你要賣身嗎?魔鬼會說。

別針固定眼睛〉(Eyes Fastened with Pins):

殯儀館的人會為你的孫兒買玩具。 即使臨終,你的腦袋也會成為馬蜂窩。

死神的工作量多大,

你會向上帝禱告,但上帝會掛上一塊牌子:請

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

勿打擾。 別問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多漫長的一天。嬌小的 妻子總是一個人 熨燙死神的衣物。

在這詩裏,遭難、流徙、死亡的隱喻此起彼

美麗的女兒

伏,不少描述,如「你會像一個盲人去看默片」、

準備死神的晚餐。

「你的丈夫每晚都會吻你的乳房,彷彿它們是兩塊

鄰居在後院

墓碑」、「殯儀館的人會為你的孫兒買玩具」等

玩紙牌

等,直讓人哭笑不得,而最帶「喜感」的段落,則

或只是坐在台階上

要數最後這兩句:「你會向上帝禱告,但上帝會掛

喝啤酒。與此同時,

上一塊牌子:請勿打擾。/別問了,我知道的就這

死神在城鎮一個

麼多。」有預知能力的吉卜賽人和上帝,面對人間

陌生的角落尋找

種種災劫與死亡,可能都是同一路貨色,而上帝可

某個咳嗽嚴重的人,

能還會比吉卜賽人「更進一步」把門關上:請勿打

但地址有點不對,

擾。

連死神都弄不清楚 值得一提的是,希米克的詩裏經常出現各種動

在所有緊閉的門戶間……

物和昆蟲,用以對照人類的生存狀態。比如之前提

而雨開始落下。

過的「吠月的狗」;比如這詩裏的「蒼蠅」,便是

多風的長夜將臨。

以其營營的苟存,對照「大兒子」猶如死亡的「躺

死神連一張遮住他的頭

著」不動;而在「你會羨慕生活中遇到的每一隻螞

的報紙也沒有,連一毛錢

蟻」一句中,這種對照和背後的用意更是昭然若

也沒有,無以致電給那個憔悴的人

揭。

他正慢慢地,困倦地脫衣, 提到螞蟻,我們還可以在希米克的詩中找到更

多螞蟻喻象,以之揭示我們的生存狀態:如在〈解

然後赤裸地攤在 床上死神那一邊。

釋幾件事〉(Explaining a Few Things)裏的質問:「 下雨了。儘管軍容龐大/螞蟻又能做甚麼?」;如

在這首別饒興味,甚至讓人莞爾的詩裏,「死神」

在〈滿是拐扙的風景〉(A Landscape with Crutches)

不再是高高在上、讓人恐懼、擁有絕對權力的存

裏借各種匪夷所思的「拐杖」來隱喻社會上的種種

在,而只是一個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他的工

傷害和殘缺:「螞蟻拄著牠們的玩具拐杖」;而〈

作量大,工時長(還不是跟一般打工仔無異嗎),

十月來臨〉(October Arriving)一詩,更是整篇以螞

讓妻子總是一個人,讓女兒要為他準備晚餐;他還

蟻為主角:「別人有聖像,/別人有天上的雲,/

會工作失誤,找不到死期已臨的人的門戶,落得在

今天我只有微不足道的/螞蟻來跟我思考……」螞

長夜街頭狼狽不堪,下雨沒報紙遮頭,打電話也沒

蟻的卑微、孤獨、猶豫、徒勞、沒有出路、一切消

有錢……這種處境顯然跟我們的預期「不一致」:

亡淪為無意義的遊戲……不就是我們生存現實的寫

原來「死亡」也如「生存」,有各種各樣的不堪與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荒謬,沒有甚麼是絕對的,連死亡的權威亦然。

此外,撇除黑色幽默的獨特性,即以幽默這個

如前述這種黑色幽默有對上帝的不敬,則這裏

更大的範疇來說,對於希米克也有極其重要的現世

還加上對死神的戲玩;而在戲玩的背後,則也如不

意義。他在〈別開玩笑了〉一文中便如此強調:「

敬一樣,長存一種極其嚴肅的對生存狀況及其本質

假如有一天,幽默感絕跡於世,人類將失去靈

的拷問。

魂……我無法想像還有甚麼比一個禁止歡笑和詩歌

誠如愛爾蘭詩人希尼在談及希米克的超現實

的社會更令人感到恐怖。」 6 難怪希米克認為一個

主義時所說:「超現實主義,雖則是喜劇的,但他

能包容離經叛道的藝術,能將他所欣賞的艾德生視

(希米克)在營造意象時別具一種沉重感,避免了

為桂冠詩人的社會,才是接近完美的社會。

超現實主義輕浮的弊病。他的變形和場面調度,總 是因應人類苦難的G因子而變化……」4

4

希尼這說法,也得到美國詩人安東尼.赫克特 (Anthony Hecht)的呼應,他說超現實主義往往 被視為一種「輕率、懶惰和漫無目的的東西,除了 它有志於一種因破壞邏輯、審美和僵化成規而帶來

赫克特說希米克的詩「通常輕聲細語」、「常 存溫柔」,我立時便想起他的〈老夫婦〉(Old Couple)一詩:

的驚喜」,並指出美國本土有不少惡劣的超現實主 義(bad surrealism)作品,而希米克無疑是「進

他們等著被謀殺,

口」的(因他來自南斯拉夫)超現實主義詩人中最

或者被驅逐。他們預計

好的其中一位。赫克特認為希米克之所以與眾不

很快便沒有東西吃了。

同,除了在詩藝上明顯高於那些劣質的超現實主義

與此同時,他們坐著。

詩人外,還在於他那「負責任的寫作方式」 (responsible mode of writing),讓他的詩透過「出

劇痛即將來臨,他們認為。

乎意料的轉折、驚人的並置、連串的夢和謎團」,

它會從心臟開始

變得深刻而有力(deep and striking);這些詩沒有

然後爬到口腔。

擺出達利(Dali)或達達(Dada)的姿勢,也沒有

他們會被擔架抬走,吼叫。

訴諸潛意識以為那些無意義的書寫開脫,「在希米 克的藝術中,我們得調節自己的耳朵,以辨識那一

今晚他們看著窗外

把通常輕聲細語、常存溫柔,且並非罕見歡娛的聲

不發一言。

5

音」。

要言之,超現實主義要深刻有力,別具一種沉

下過雨了,現在看來 還會下一點雪。

重感,便須擺脫一切無意義的姿勢和偽裝,以超乎 尋常的靈視和探挖深度,直面人生和生命的諸種命

我看到他起身拉下窗簾。

題,這才是負責任的寫作;而希米克,無疑是深諳

如果他們的窗一直黑著,

其中訣要的超現實詩藝的佼佼者。

我知道他已按住了她的手

而希米克在超現實主義的喜劇元素上特別鍾情

就在她打算開燈的時候。

於冷峭的黑色幽默,究其肇因,除了這種幽默在六 十年代美國(受越戰及當時壓抑的社會氛圍影響)

「等著被謀殺」、「被驅逐」、「很快便沒有東西

大行其道外,也跟它在歐洲的歷史淵源有關,而黑

吃了」,隱隱然與希米克及其家族所經歷過的戰時

色幽默在歐洲大陸萌芽深植,便是由於二戰的殘酷

歲月遙相呼應;痛苦、死亡彷彿如影隨形般籠罩著

現實造成。

這對可憐的老夫婦;即將來臨的,是一直蔓延開去

4

Seamus Heaney, “Shorts for Simic”, in Harvard Review, No. 13 (Fall, 1997), pp. 14–20.

5

Anthony Hecht, “Treasure Box”, in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48, No. 16 (October 18, 2001).

6

〈別開玩笑了〉(Cut the Comedy),選自《孤兒工廠》(Orphan Factory)。譯文見《以歡笑拯救:西米克散文精選集》,張健 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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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劇痛」,「他們會被擔架抬走」,發出最後的

的定位與堅持:「抒情詩人,僅就其定義來說,便

吼聲——這種「聲音」,顯然是預告著「未來」的

已注定是其人民的叛徒。……族人們必須萬眾一

聲音;然而希米克在詩的下半部分,卻轉而採用一

心,抵禦入侵的敵人,而抒情詩人卻獨坐墳場,與

種極其平靜、溫柔的語調:「未來」在可測知的範

空洞的顱骨對話。」11

圍,不過就是「下過雨了,現在看來/還會下一點

對的,「獨坐墳場,與空洞的顱骨對話」,這

雪」,心緒化入外在景物,哀愁也沖淡了。而最能

樣形容真是貼切不過了!我們從希米克眾多傑出的

呈現希米克那舉重若輕的精湛詩藝的,還是末節點

詩作中,確然可以看見這種孤獨的(也同樣是獨立

到即止、餘音嫋嫋的處理:「拉下窗廉」是人生落

的),抽離的,沉浸在與歷史、生死和命運對話的

幕的晚景,窗戶落入一片漆黑;本可以有光的,那

身影。他的詩絕非對世間的邪惡與不公不聞不

光還可維持一段時間,但就在「她」打算開燈的時

問,12 只是不會從甚麼大敘事或所謂史詩的角度出

候,「他」伸手過去按住了她的手——一切,已盡

發,而是關注「歷史的巨大洪流中被視為『無關緊

在不言中了;當我們看到他們的窗戶「一直黑著」

要』的事件」,比如寫「一隻躺在被轟炸過的城市

的時候,我們也同時知道裏面在「不發一言」中,

瓦礫中的死貓」,比如傳達「個人在歷史車輪下的

還有一把「常存溫柔」的「聲音」。

傷痛」,又比如在上文所引述過的〈客串演出〉一

晚境。死亡。黑色。黑色也是有聲音的。

詩中,寫「一種不值一寫的無名大眾」。13 而面對自己將臨的死亡又如何呢?希米克在最

5

後一首只有兩節四行的詩〈風已死亡〉 (The Wind Has Died)14 中這樣寫: 希米克有關死亡、流徙、殘缺的書寫,大抵都

跟童年的戰時記憶有關,但他卻絕非民族主義詩

我的小船,

人。希米克在〈蛛網上的哀歌〉 7 一文中如此宣

請保重。

示:「真正的詩人從來都不是任何族群的成員。」 在南斯拉夫內戰期間,他雖屬塞爾維亞族群,卻不

陸地

惜嚴詞譴責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者,指他們犯下了

還看不見。

戰爭罪行。 8 對希米克來說,邪惡就是邪惡,任何 以民族之名殺人者,跟納粹並無分別;而他更經常

正如麥卡比在追悼希米克的文章15中指出,希米克

引用他母親善惡分明的標準:「對我母親來說,所

在最後的詩集中,面對死亡的臨近與不可避免,表

有來自不同民族的殺人犯們同屬於一種民族——殺

現出一種無畏無懼的態度,而且——正如這首詩所

人犯族。」 9 因此,希米克便被塞爾維亞族群視為

呈現的——還帶著他簽名式的幽默。 V

「叛徒」。但希米克無視這些指責,「堅持自己的 遠離和自我,用心看護著自己的懷疑」;10 而相對

註:文中所引希米克詩均由本文作者翻譯。

於所謂民族主義立場,他更重視一個「抒情詩人」 7

〈蛛網上的哀歌〉(Elegy in a Spider’s Web),選自《失業的算命先生》(The Unemployed Fortune-Teller)。譯文同6。

8

見〈變節者〉(The Renegade),選自《變節者》。譯文同6。

9

見〈孤兒工廠〉(Orphan Factory),選自《孤兒工廠》。譯文同6。

10

同7。

11

同7。

12

希米克說過:「如果一個詩人對其身處時代的邪惡與不公始終不聞不問,那麼他便是生活在黃粱美夢之中。」見〈詩歌和歷 史〉(Poetry and History)一文,收入《黑暗中的形而上學者》(The Metaphysician in the Dark)。譯文同6。

13

引文見〈詩歌和歷史〉。

14

這是希米克的最後一首詩,收入他在2022年出版的最後一本詩集《不見陸地》(No Land in Sight)中——詩集的命名,來自這 首詩的最後一句。

15

見網上文章: “Charles Simic: An Appreciation from Donovan McAbe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譯介天地

【美國/塞爾維亞】查爾斯.希米克(Charles Simic) 詩十六首 譯鍾國強

肉店

恐懼

深夜散步,有時我會 停在一家關了門的肉店前。 裏面只有一盞燈 彷彿囚犯挖地道的光。

恐懼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 不知不覺, 就像一片葉把它的顫抖 傳給另一片。

一條圍裙掛在鉤子上: 上面的血塗成了一張地圖 血的大洲, 血的大江大海。

突然整棵樹都在發抖, 而沒有風的跡象。

屠刀閃閃發光,像一座 黑暗教堂裏的祭壇 他們把跛子和智障兒帶到那裏 給治癒。 一塊木砧板上,骨頭都被砍碎, 刮淨 —— 一條乾涸見底的河 那兒我被餵養, 那兒,夜更深處我聽見一個聲音。 —— 譯 “Butcher Shop”

—— 譯 “Fear”

詩 每天早上我都忘了它是怎樣。 我看著煙霧在城市上空 急速騰升。 我不屬於任何人。 然後,我記起我的鞋 是如何穿上, 我將如何彎腰繫緊鞋帶 以看進泥土。 —— 譯 “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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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子

石頭

這奇怪的東西必然是 剛從地獄裏溜出來 像鳥爪 繫在食人族的脖子上。

進入石頭裏面 那將是我的方式。 讓別人變成鴿子 或咬著虎牙發怒。 我樂於成為一塊石頭。

當你把它握在手中 刺進一塊肉時, 可以想像鳥的其餘部分: 它的頭像你的拳頭 大,禿,無喙而且失明。 —— 譯 “Fork”

我的鞋 鞋,我內在生命的秘密臉孔: 兩張咧開無牙的嘴巴, 兩張局部腐爛的獸皮, 有鼠窩的氣味。 我的兄姊一出生便夭折, 卻在你們那裏繼續存在, 為我的人生指向 他們那不可理解的純真。 當在你們內裏便可閱讀 我在世的生命以至來生 以及未來事物的 福音,書本於我何用? 我想宣告我為你們 完美的謙遜而設計的宗教, 而我正在興建的奇異教堂 以你們為祭壇。

從外面看,石頭是一個謎: 無人知道如何解開。 但在裏面,它定然涼快安靜, 即使母牛全力踩著它, 即使孩子把它扔進河裏, 石頭緩慢地,平靜地 沉落河底, 魚兒游過來輕敲它 並傾聽。 我見過兩塊石頭摩擦 濺出火花。 所以或許裏面終究不是黑暗的; 或許有一輪明月從某處, 如在山後,照過來 —— 光線剛好足以看清 那些古怪的文字,內壁上的 星圖。 —— 譯 “Stone”

西瓜 綠色佛陀 在水果攤上。 我們吃下笑容 吐出牙齒。 —— 譯 “Watermelons”

清苦而充滿母性,你們堅持: 血脈連向牛犢、聖者、死囚, 連同你們無聲的忍耐,構成 唯一真正跟我酷似的地方。 —— 譯 “My Sho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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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詩

孤獨

我對鉛說 你為甚麼讓自己 鑄成一顆子彈? 你忘了煉金術士嗎? 你放棄了變成 黃金的希望嗎?

現在,就在第一塊麵包屑 從桌上掉下來的地方 你以為沒人聽見 當它落在地板上

沒有回答。 鉛。子彈。有了 這樣的名稱 睡眠既深且長。 —— 譯 “Poem Without a Title”

但在某個地方 螞蟻們已戴上 牠們的桂格 1 帽 前來探訪你。 1

桂格(Quaker),麥片品牌的名稱。

—— 譯 “Solitude”

查爾斯.希米克

夢的帝國

查爾斯.希米克是一個句子。 一個句子有頭有尾。

在我的夢書首頁 恆是一個被佔領的 國家的黃昏。 宵禁前的時刻。 一個小小的省市。 所有房子全黑。 店面 毁 壞 。

他是簡單句還是複合句? 這視乎天氣而定, 視乎頭上的星星。 句子的主語是甚麼? 主語是你深愛的查爾斯.希米克。 句子中有多少動詞? 吃、睡和性交是其中一些。 句子的賓語是甚麼? 賓語,我的孩子們, 還未見蹤影。

我在一個我 不該在的街角。 一個人沒披大衣 我走出來是為了尋找 一頭回應我口哨的黑犬。 我有一種萬聖節面具, 我害怕戴上。 —— 譯 “Empire of Dreams”

是誰在寫這別扭的句子? 一名勒索者,一名戀愛中的女孩, 和一名求職者。 他們會以句號還是問號收結? 他們會以一個感嘆號和一點墨水漬收結。 —— 譯 “Charles Si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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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

愛情跳蚤

歷史的香腸製造商, 血腥的那種, 你們全來自同一村莊, 那裏吠月的狗 是唯一的詩人。

他從她的腋窩 取出一隻跳蚤 放在

哦俄狄浦斯王,哦哈姆雷特, 像蒼蠅一樣墜落 在一鍋白菜湯裏, 用拳頭打也沒用, 伸舌頭也沒用。 牆上的基督臉蜘蛛 因夜來的陰影轉暗, 我的童年在十字架上度過 就在一個雜草叢生, 滿是白蝶,白雞的院落。 —— 譯 “Folk Songs”

木偶匠

一個火柴盒裏 撫養, 甚至不時 刺破他的指頭 餵牠 一滴滴血。 —— 譯 “Love Flea”

火車外望 然後是美學的悖論 它注意到別人的悲劇 經常打動漫不經心的觀眾 帶著一種幸福感。

因恐懼孤獨,他造了我們。 因害怕永恆,他給我們時間。 我聽到他的白色手杖 在走廊上砰然作響。

窗外看見僭建的棚屋, 赤裸的孩子和瘦癟的狗,在一個 看似城鎮垃圾場的地方奔跑, 最小的孩子拄著拐杖跟在後面蹦跳。

我以為鄰居會投訴,但沒有。 那小女孩在她父親 爬上她的床時啜泣著 現已靜了下來。

突然我們已在一條隧道裏。 車輪就好像碎石 來回碾磨我們的思緒。 不久我們發現已在海灘旁, 海水湛藍,天空無雲。

現在是一時三刻。 在這條滿是黑暗的當舖 福利旅館和公寓的街上 一二襤褸的木偶醒著。 —— 譯 “Puppet-Maker”

海邊別墅、棕櫚樹、白沙灘; 一個穿著紅色比基尼的女子向我們揮手 好像認識我們每一個人 並遺憾見到我們 如此迅速進入另一條隧道。 —— 譯 “View From a T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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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窮得…… 我們窮得我要取代鼠夾中的餌。地窖裏只我一人,可以聽見牠們在樓上踱步, 在牠們床上翻來覆去。「這是黑暗而邪惡的日子,」那耗子細嚙我耳時告訴我。 年月逝去。我母親戴上貓裘頸圈,她擊打它直至它的火花燃亮了地窖。 石頭是一塊不稱職的鏡子。裏面沒甚麼唯獨晦暗。你的晦暗還是它的晦暗,誰 知呢?靜寂中你的心跳有如一隻黑蟋蟀。 —— 譯 “We Were So Poor”,選自希米克贏得普立茲獎的散文詩集《世界沒有盡頭》(The World Doesn’t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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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美國】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r)動物詩六首 譯王深

蜂鳥 雌鳥,和兩隻小鳥 每個都比我的拇指小 在空中遊離 發光

在每一次的飛行中 都在空中 畫出一個個完美的圓 然後,在一陣晃動之後

穿著一身淡綠色的裙子; 然後升起,如小小的煙火 直到樹冠 盤旋;

她們停在我面前 並以她們黑色的眼睛盯著我── 彷彿我是一朵花── 接著

然後安頓下來 每隻都有嬌小、木炭色的小腿── 每隻都站在纖細的枝條上── 並望向我

像濺了三滴銀色的水 她們離去了 留下我獨自 一個在樹冠上

我完全沒有惡意 我只是為了 某些事情 而爬上樹枝

我去了中國 我去了布拉格 我死去,然後重生在春天 再一次地,找到了你,愛上了你

在一個夏日 事先不知道她們在那兒 預備躍出她們長滿苔蘚的巢 的邊緣

後來夜幕降臨 而那圓月 像一朵白色的睡蓮 但我並不著急

進行第一次飛行 並戴上藍綠色的頭盔 和輕快的金屬尾巴── 薄紗似的機翼

我大概將所有沒有答案 閃耀卻令人心碎的 問題都想過一遍後 才終於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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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蟹

翠鳥

有一次我窺探一個摺疊成 酥皮麵糰那樣的貝殼 裏的黑暗 遂發現一張奇異的臉──

那隻翠鳥如一朵藍色的花 從黑浪中升騰,牠的喙 啣著一片銀葉。我想這是 最美麗的世界──只要你不在意 一些些死亡,你的一生中怎麼可能會有一天 完全沒有丁點的快樂? 世上的魚兒比一千棵樹上的樹葉 加起來都要多,更何況,那隻翠鳥 並非天生就會想及此事或其他事情 當浪花啪一下打在牠藍色的頭顱上,水花 仍是水花──飢餓是牠在一生中聽說過 所有解釋裏唯一所信奉的 我並不認為牠對。然而 我也並不認為牠錯。牠虔誠地吞下那片 佈滿紅河脈的銀葉,然後發出一聲粗糙平庸的啼聲 我無法從我多慮的身軀中醒過來 我的生命是否也曾經如此?牠反身 前往明媚的大海做同樣的事情,姿態近乎 (像我渴望做某事,任何事時)完美

或者說牠彷彿是一張臉── 牠別過頭 避開光線 和我的眼神 並揮動牠強壯的前臂 如此的快捷 以致我幾乎看不清牠 在積年的鈣化物形成的 純白屋頂下 若隱若現 當我試著記下這一刻,牠匆忙地 沿著大海的 潮汐線走 海浪如常地拍打 面向未來 吶喊與嘶吼

貓頭鷹 且在每一次的漲潮時 將過去置之不理 每天清晨 遺留下滿岸零碎 和更多死亡的裝飾物── 啊珍珠似的頹垣敗瓦 從其中選出像一朵白花的 來當居所── 啊多麼的叛逆 躍身大海 且咬緊牙關 連接一切

昨晚有一隻貓頭鷹在我們的窗外 一棵樹上。他輕輕地嗚鳴 一次,又一次,然後消失了 我們壓根沒有聯想起墮落,血腥 和鐵嘴之神 壓根沒有,若然我們真有聯想 起甚麼的話,我們想到喜樂和好運之神── 幸福生活之神。然後我們便輕輕地離去 越過田野去睡,以我們自身的黑色翅膀

從過去到未來── 這固然是個奇蹟── 這固然是對抗大海的 唯一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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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 有一種白蛾──我不知道 它的種類──到了五月中旬 便在森林裏 微微地發光,其時 粉紅色的杓蘭 也正在生長 一旦人注意到些甚麼 牠便引領你去發現 更多 和更多的事物 無論如何 當時我充滿了活力 我總是跑來跑去 東張西望 假若我停下來 那痛楚 便難以承受 假若我停下來並想到,也許 世界 無法被挽救 那痛楚 便難以承受 終於,我不再注意了 在森林裏白蛾們 圍繞著我飄浮起來 鼓翼出入於黑暗之間 牠們以這種方式活了多久? 有一天,我對著綠池塘裏 我的倒影說: 「你不怎麼樣。」 並咧嘴一笑 蛾們的翅膀被陽光照到 焚燒得 如此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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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在晚上 牠們擠身進杓蘭粉紅色的 花瓣之間,躺在那黑暗的蜜堆裏 一動不動 直到黎明

黑蛇 當那條黑蛇 在清晨的路上閃現 而那輛卡車閃避不及── 死亡,就這樣發生了 現在牠躺在地上,形成一個圓環 像老舊的單車輪胎那樣毫無用處 我停下車 把牠捧到灌木叢 牠如同一條紐結的鞭子那樣 冰冷和閃爍,牠如同一個死去的 弟兄那樣美麗而安詳 我把牠安放在落葉下 然後繼續開車,腦裏思考著 死亡:牠的突如其來 牠駭人的重量 牠無可避免的到來。然而在理智的軀殼下 一團更明亮的火焰在燃燒,這是骨骼 一直所渴望的 那個關於無窮幸福的故事 牠對著遺忘說:「不會是我!」 這是每個細胞心中的光 這是使那條蛇在整個春天都快樂地 蜿蜒前行,穿過綠葉,直到牠終於 來到路邊的原因


譯介天地

【美國/烏克蘭】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詩五首 譯 kari

士兵瞄準我們 他們開火 一群婦女從探照燈的鼻孔裏逃出 ──願上帝存有這張相片── 通明的廣場上,士兵們拖著培提亞的遺體,他的頭 撞擊著台階。我 透過妻子的衣服 感受著孩子的形狀。 士兵們把培提亞拖上樓梯,那些像哲學家一樣瘦的流浪狗 明白一切,叫個不停。 我到了橋上,沒有了語言的迷彩,只有一副身體 包裹著我懷孕的妻子的身體── 今夜 我們不會死,不會死, 大地靜止, 一架直升機俯視我的妻子── 地上的人 無法朝天上豎一根手指 因為每個人都已經是 一根朝天上豎起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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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香煙 搖籃曲

看吧── 瓦森卡的公民不知道自己是快樂的證明。

小女兒 像雨水

在戰爭時期 每個人都是一張被撕下的笑聲公文。

雪和樹枝保護你 刷白的牆

看吧,上帝── 聾人們有話想說 儘管他們自己都聽不見。

還有鄰居的手啊 我四月的孩子 六磅重的 一小塊土地 我的白頭髮 照亮你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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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被反覆轟炸的城市裏 爬上中央廣場的一棟樓頂,你會看見── 有個鄰居偷了一支煙, 還有人遞給一隻狗 一杯被陽光曬熱的啤酒。 你會在那裏找到我,上帝, 像一隻呆鴿子的嘴, 我驚訝地 到處啄著。


槍聲 我們的國家就是舞台。 士兵們行進鎮上,公共集會被明令禁止。但是今天,我們湧向中央廣場上桑雅和阿方索的木偶劇 傳來的鋼琴聲。有些人爬上樹,有些人躲在長凳和電線桿後面。 坐在前排的聾人男孩培提亞突然打了個噴嚏,陸軍中士木偶尖叫著倒在地上。他爬起來,邊哼哼, 邊向大笑的觀眾揮拳頭。 一輛軍隊的吉普車橫衝直撞進廣場,嘔出它體內的中士。 「立刻解散!」 「立刻解散!」 木偶用木製的假聲模仿著。 除了笑得停不下來的培提亞之外,所有人都僵住了。有人伸手捂住培提亞的嘴。中士轉向小男孩, 豎起一根手指。 「你!」 「你!」木偶也豎起一根手指。 桑雅看著她的木偶,木偶看著中士,中士看著桑雅和阿方索,除此之外,我們所有人看著培提亞 往後靠,聚集喉嚨裏全部的口水,向中士身上發射。 我們聽不見的聲音把海鷗從水面上托起。

行刑隊 陽光灑在陽台上。陽光灑在白楊樹上,我們的唇上。 今天沒有人開槍。 一個女孩用她想像中的剪刀剪頭髮 — 陽光裏的剪刀,陽光裏她的頭髮。 另一個女孩從昏睡的士兵腳上脫下一雙串著陽光的鞋。 士兵們醒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目瞪口呆的我們, 他們看見了甚麼? 今夜,他們在雷爾納街槍殺了五十個女人。 我坐下來寫給你我所知道的: 孩子認識世界的方法是把它放進嘴裏, 女孩長成女人,女人回歸土地。 身體,他們把一切都怪在你身上,他們 總在身體裏找不住在身體裏的東西。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詩人訪問

光明的靈魂 —— 專訪黃燦然 訪問及整理李浩榮

言:黃燦然寫詩數十年,風格不斷在變化,

由於行數多,故顯得氣勢宏大。〈哀歌〉去到

思 想 不 斷 在 攀 升 提 高。 在 這 篇 專 訪 裏, 他

組詩之五、六、七,已多了些現實的意象,多

會談到宗教、哲學、藝術形式等的思考。除了寫

了些政治與社會性的思考,尤其是第七首,更

詩, 黃 燦 然 還 是 著 名 的 翻 譯 家, 翻 譯 過 多 部 英

顯沉重。〈哀歌〉之後,我創作了〈獻給約瑟

美、俄國、東歐大詩人的詩選與文選。下面他將

夫.布羅茨基的哀歌〉,寫得較簡明,意象更

會評論希尼(Seamus Heaney)、米沃什(Czesław

具體,但密度還是相當高,而且句子也拉得更

Miłosz)、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卡瓦菲斯

長,結構比〈哀歌〉複雜。1996 年起,我的

Larkin)、 葉 芝(W. B. Yeats)、 艾 略 特(T. S.

了些現實的東西。1997 年寫〈游泳池畔的冥

(C. P. Cavafy)、策蘭(Paul Celan)、拉金(Philip Eliot)、 帕 斯 捷 爾 納 克(Boris Pasternak)、 曼 德 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等詩家。

詩風開始轉變,如 40 首「十二行詩」等,多 想〉,寫得很明白的,但語言仍不是太日常。 提到里爾克,我翻譯過他的詩,他的〈杜依諾 哀歌〉確實是好,但是對我創作〈哀歌〉影響

李:李浩榮

不大。〈杜依諾哀歌〉是歌唱式的,探討的又

黃:黃燦然

是形而上的東西。長度方面,〈哀歌〉也許是 受到里爾克的影響。當然,我不敢跟里爾克比

詩與思想

較。 李:在取材上,《我的靈魂》與《奇蹟集》有明顯

李:您早期的作品裏,〈哀歌〉那一組長詩是與別

的分別,前者寫了不少人生的艱困,後者則更

不同的,氣勢宏大,意象沒有其他作品那般生

多地書寫光明的人生。創作《奇蹟集》時,生

活化,能否談談〈哀歌〉的創作背景。里爾克、

活或心態是否有明顯的轉變呢?

曼德爾施塔姆、布羅茨基都寫過傑出的〈哀 歌〉,這些創作對您有影響嗎?

黃:1997 年以後,我開始寫《我的靈魂》裏的詩作。 這一本詩集,意象很明白,語言也很堅固,既

黃:由 1992 年至 1994 年,我創作了一系列實驗性

不浪漫,亦不幼嫩,形式緊密。集內有寫小人

頗強的詩作,多收錄在《游泳池畔的冥想》。

物的,有講絕望的,這些題材都很沉重。《我

那些詩算不上生活化,比較講究語言和音樂

的靈魂》寫得很克制,我由之前主觀和內心的

性,甚至帶點超現實主義的味道,較為晦澀,

觀察,轉向客觀的角度,以觀察身邊的小人

如〈灰色地帶〉、〈城市〉、〈底牌〉、〈還

物。這個角度是帶有社會性的,也帶著我自身

鄉〉。我的組詩〈哀歌〉屬於這一系列的創作。

的經歷,帶著我獨特的哲學觀。這些小人物我

其實,〈哀歌〉相對而言,語調已沒有這一系

身邊多的是,父母、朋友、同事、新移民、工

列其他詩作那麼高亢,而意象還是相當密集,

廠工人、知識分子等,我都有很深的了解。《我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的靈魂》是有意識地去觀察外部世界。 20 至 30 歲的那段日子,我長期在病,病 的陰影一直籠罩著我,久久未能恢復過來。直

激情的情態,形式卻更簡約,變得前所未有地 緊,更工整,密度更高。《苟活集》算是我形 式和風格上的一大突破。

到寫《奇蹟集》,我的生命恢復了健康,世界

李:《發現集》收錄了一批散文詩,為甚麼那個時

充滿了光明,身體充滿了能量,跟人接觸是前

期想用長句去寫作呢?您覺得散文詩有甚麼特

所未有的好。寫《奇蹟集》已經不再是客觀與

別?您曾翻譯過希尼散文詩集《停留站》部分

否的問題,而是我整個心靈打開了,完全地接

的作品,您喜歡那一輯詩嗎?米沃什也有不少

納這個世界。《我的靈魂》風格的克制,對

散文詩的創作,您喜歡嗎?

《奇蹟集》是有一定的影響,那是由緊到鬆的

黃:《發現集》那批詩,不單是散文詩,而且比格

過程,是一種心靈上的開放。《奇蹟集》的語

律詩還要講究,是我自己非常滿意的一批詩。

言是自然而然的,哪怕我想去雕琢也不行,詩

不是指分行、音節或押韻那些。那些年,我常

的力量大得衝破了一切。我也不在乎人家的評

聽馬勒的音樂,就想用交響樂的形式去寫詩。

價。一般詩人寫的是社會的現實,而我寫的是

馬勒的樂章很複雜,有些節奏很慢。我希望

精神的現實。《奇蹟集》裏面不少的詩,是恍

寫一些詩,似慢板的樂章。那是一種內心的要

如神助地寫出來,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創作,我

求。《發現集》的散文詩跟一般的散文詩不同,

是相信神靈附體的。

一般人寫散文詩就是不分行,我是分行的,而

李:形式方面,《我的靈魂》及以前的詩集,多是

且節奏會有變化,有長短句的變化。有時候很

分節的;由《奇蹟集》開始,則多是不分節的,

短一句,兩個字就句號,有時候卻拉得很長,

除了《發現集》有一個時期是分節的。我相信

有時候有些反覆的修辭。希尼散文詩集《停留

當中必然有一番藝術的考慮,請問為甚麼會有

站》很難譯,那大概也不算是他最成熟的詩

這些轉變呢?

作。米沃什的境界高於希尼,而地位足可以媲

黃:《游泳池畔的冥想》有八行詩、十二行詩、

美葉芝。

十四行詩,大多是分節的,而且押鬆散的韻。

李:《奇蹟集》開始,您的詩中多了很多形而上的

《我的靈魂》也多分節詩,四行詩節、五行詩

思考,如善惡、正義、命運等,並多以辯證的

節、六行詩節、七行詩節都有。詩節愈長,愈

形式呈現。您喜歡閱讀哲學方面的著作嗎?有

顯得沉重,如〈家住春秧街〉、〈看海的人〉、

哪些哲學家對您有較大的影響?

〈休息日〉都是寫底層小人物,很慘、很絕望

黃:叔本華、史賓諾沙皆是我喜歡的,當然,還有

的感覺。寫人物故事的詩,我沒有考慮如何去

其他的一些哲學家。史賓諾沙觀看宇宙萬物的

增加詩味的問題,皆是發自本能地去記錄下

角度,影響我詩的創作。寫詩要結合自己的生

來。那可能要你有一定的人生閱歷,加上寫

命,要有勇氣,不怕用新的形式寫作,不要被

詩、譯詩、寫評論累積的經驗,一切加起來才

約定俗成的寫法局限自己。有些人對世界一點

敢這樣子去寫。這兩本我前期出版的詩集,形

感覺也沒有,讀書也不知目的是甚麼,視野狹

式較緊。《奇蹟集》是把整個形式放鬆下來,

窄,被某些詩人詩作衝擊過了,有一種很爽的

到《發現集》又有一點收緊,《洞背集》則再

感覺,就以為詩必須要怎樣寫。不必理會這些

度放鬆。寫《奇蹟集》時,我的眼光變了,以

人的意見,你只須管自己筆下的文字有沒有價

新的心態去觀察原來久居的地方。而寫《洞背

值,你的思想是否與眾不同,那就夠了。這點

集》時,我的眼光根本不必改變,因為那時我

也不容易做到的,心中得要有氣,眼界要闊,

搬到新地方,外部世界變了,令我帶著好奇去

閱讀量要夠廣。

跟周遭的環境交流。整體都是自然而然的,是

李:您詩中也有觸及宗教(或神學)方面的思考,

我寫完了整本詩集以後,到出版時才察覺到整

如〈加繆說佛〉、〈釋有福〉、〈死神〉等,

體形式的變化。2019 年以後,我寫了本《苟

請談談您的宗教觀。

活集》(暫名,仍未出版),表達了很多憤怒、

黃:佛與基督是影響我最深的精神導師。1989 年前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後,佛與基督給我一種決定性的影響,自此以

譯作與評論

後,這影響便再不曾離開過我。有時候,我們 閱讀某詩人的詩作,讀過了,之後二三十年便

李:希尼的詩也多寫鄉村,但有更多知性的思考。

不再碰他了,後面會有其他的詩人走進你的世

雖然您曾翻譯過兩大冊希尼自選詩集,但希尼

界,而那詩人也隨之而被淡忘。但是,佛與基

的詩似乎對您影響不大,對嗎?

督的影響是一生的,沒有比他們更偉大的宗教

黃:說實話,我甚少受到我翻譯的作家之影響。希

領袖可以震撼我了。《聖經》我一口氣讀完,

尼的詩著重技巧,在傳統英詩的強勢壓力下,

《新約》更是讀了許多遍,《六祖壇經》《阿

希尼的成就可謂非凡。有時候,我們評價一個

含經》我都有讀。我對這些宗教經籍的興趣很

詩人的地位,得從文學史的背景考量。希尼專

大,幫助我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新約》與

寫一些鄉下的題材,那也是需要勇氣的。還有

禪宗的比喻太厲害了,像耶穌說,「駱駝穿過

就是英國當時跟愛爾蘭的關係,那也要考慮進

針孔,比富人進天國還容易。」又如,「你看

去。希尼能在各方面找到一個平衡點,且看他

見你兄弟眼中的木屑,而你眼中的大樑,倒不

同時代的威爾斯詩人 R. S. 托馬士則較為個人,

理會呢?」這哪裏是詩人想得出來的比喻啊!

較為純粹。希尼的英語非常的微妙,翻譯時怎

李白寫「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麼拿捏,往往教譯者費煞思量。菲利普.拉金

其修辭跟《聖經》一比,就差遠了。

的語言也極好,〈高窗〉、〈降靈節婚禮〉、〈這

李:《洞背集》中,您的詩多了鄉郊書寫,有些寫

裏〉都寫得很好,對社會、人生有很細緻的觀

景之作恍如王維的詩,您怎麼看古典的山水

察。我有一些寫人物的詩跟拉金有些相似,如

詩?

〈看海的人〉、〈在黎明中〉、〈孤獨〉等,

黃:我有一首詩〈車過葵潭〉,寫一個「戴斗笠的

也算是一種呼應吧。拉金有些詩鑽得很深,我

農婦,用扁擔挑著糞土/走在田埂上。一座、

覺得超過了希尼。拉金寫出工業革命以後,小

兩座/和更多墳墓……」表面是很簡單的風

人物的生存狀態,孤獨、卑微、虛空,絕望中

景,內裏卻有很豐富的意涵。這種風格跟中

又有所堅持,渴望找尋人生的意義。拉金的詩

國的古典山水詩很相近,卻是用現代漢語寫成

似敘述詩,但又並非完全的敘述,寫景寫人都

的。當然,背後還有西方審美觀的介入。我覺

很有意思。讀希尼和拉金之前,你必須先熟讀

得這系列的作品算是新的山水詩。我寫城市也

葉芝、愛德華.托馬斯以來的英詩傳統,那樣

有類似的寫法,如〈下午〉,「下午三點多,

你才能領悟出前兩家的獨特之處。拉金得到如

酒吧裏/一個顧客也沒有,/除了一個三十多

此崇高的地位,並非浪得虛名。而且他寫得很

歲的男侍應,/坐在高凳上專心看報紙。」有

大膽,完全不屑理會甚麼現代、後現代。

的人不覺得這些是詩。如果我聽從他們的批

李:您剛才提到葉芝,怎麼評價他在二十世紀詩壇

評,那就真的會失去許多寫詩的機會。是的,

的地位?

若缺乏膽識,那可真不敢這樣子寫詩了。詩人

黃:能跟葉芝相提並論沒有幾人。葉芝的詩十分完

是不應該拘謹的,我不必穿奇裝異服,就穿一

美,對我影響很大。葉芝的詩創作量不多,也

條多番縫補過的牛仔褲出來,也能顯得大大方

不少,每一首都很嚴謹,連次要的詩作也寫得

方,人家亦不會覺得我失禮。我有一首詩,寫

很好,幾乎沒有一首壞詩。哪怕早期有點浪漫

小狗的,叫〈自由〉,「我們嘗試給她繫上

主義的色彩,也過得去。他的詩我都喜歡,每

狗帶,她不是不喜歡,/而是根本不知道怎

次讀,都是整本地去讀。希尼曾經編過葉芝詩

麼走。我們冬天也學別人那樣/嘗試給她穿衣

選,那版本不錯。接下來,我打算翻譯葉芝文

服,她也不是不喜歡,/而是根本不知道怎麼

選,中國文學界對他的文論重視不足。

走。總之,/給她任何約束,她就呆立不動。」

李:您喜歡的詩人名單中,策蘭與艾略特相當部分

這首詩是有所隱喻的,表面寫狗,實際寫香港

的詩,都是以晦澀難解見稱的。他們這方面的

人,不喜歡任何的束縛。

作品您喜歡嗎?您會如何切入他們較為晦澀的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作品?

原〉也好,但不太能打動我,比起〈四個四重

黃:很多人問我,創作上有沒有受到翻譯的影響。

奏〉就差了一截。艾略特的評論寫得很好,詩

我說恰恰相反,是我的翻譯受到創作的影響。

寫得好的人很多,但評論寫得好的人卻很少。

2019 年,我寫了上百首超現實主義的新詩,

相比起策蘭,艾略特的詩其實並不晦澀,艾略

後來因為我以前譯過策蘭約 60 首詩,有出版

特的詩多典故,去查一查注釋便可以了。至於

社希望出版,要我補譯若干。我帶著剛剛寫詩

奧登,他的詩確是厲害,但需要讀者有一定的

的能量和觸覺重讀他的詩,真是貼心貼肺,

閱歷,並且需要抽象一點的思維。把奧登跟艾

遂一發不可收拾翻譯了過百首。那段時間,我

略特放在一起,完全是沒有問題的,我甚至覺

對策蘭的詩風很有感覺,理解異常深刻,我那

得比艾略特更勝一籌。奧登的〈阿喀琉斯的盾

些超現實主義的語言力量也由此得到釋放。理

牌〉是無與倫比的。

解策蘭,我完全沒有問題,因為我自己也寫同

李:您曾翻譯過《卡瓦菲斯詩集》,卡瓦菲斯寫生

類型的詩。欣賞策蘭的詩,主要從視覺與音樂

活的詩固然是一流的,而他也深受希臘羅馬神

上切入,而不是閱讀文字。那好比閱讀多多的

話和歷史的影響,為數不少的詩作取材自這些

詩,可以一句一句的分開來讀,每一句都有極

方面。您喜歡他以神話歷史為素材的詩嗎?

強的節奏,一行就是一個故事。我翻譯策蘭的

黃:最初我翻譯卡瓦菲斯時,也是只喜歡他寫生活

那部詩選,包含了很多筆記和注釋,但那一切

的詩,而對寫歷史神話的詩沒有感覺。許多人

其實皆無助於我的翻譯。只是在翻譯過程中,

以為卡瓦菲斯的偉大,就在於他寫生活的詩,

我為了體驗策蘭的晦澀,而查看確切詞義和有

不是的。我舉一個例子,〈公元前 31 年在亞

多少種解讀的可能,看看有多晦澀。具體地

歷山大〉,寫一個小販從鄉郊來到亞歷山大

講,例如我覺得某個詞即是其字面意思,而且

城,被熱鬧的遊行弄糊塗了。小販問別人發生

我也喜歡,但這個詞按一般理解很晦澀,於是

了甚麼事,人們跟他解釋,是慶祝安東尼在希

為了確定該詞是不是我所理解的字面意思,我

臘打勝仗。其實,這是謊言,安東尼實是被屋

就會去查德漢詞典,也會查各種策蘭研究專

大維打敗了。一首短詩,層次、視角卻那麼的

著,以確定該詞(或該句,以至該詩)的真正

豐富,你可要細嚼才讀得出味道來。你也不必

意思。讀了別人的解釋,我順手將這些解釋當

翻查太多的典故,只需要知道,安東尼實際上

筆記抄錄下來。讀這些注釋,可以加強我們對

是輸了戰爭便夠了。這首詩高度濃縮,技巧可

策蘭背景的了解,當八卦來讀,是滿過癮的。

大了。另外,卡瓦菲斯喜歡虛構一個時空或一

然而,我覺得這些注釋實無助於讀者去理解尤

個人物出來,為甚麼呢?那是他想探究人類在

其是感受策蘭。邁克爾.漢布格爾、約翰.費

一個特定歷史環境下的反應。因為他熟讀歷

爾斯蒂納、皮埃爾.約里斯,這三家的英譯本

史,所以就從歷史中尋找題材。那好比我熟悉

對我幫助很大,他們的譯本皆以準確見稱。不

夜晚的街道一樣,所以我專門寫深宵。

單是策蘭,還有巴列霍,他的詩也是很超現實

李:您翻譯過的詩人中,策蘭與布萊希特皆擅寫政

的。巴列霍跟聶魯達是同一路數,皆受超現實

治題材,我個人較喜歡布萊希特這方面的作

主義的影響。

品,覺得力量是無與倫比的。但是,我卻在《小

李:奧登是您十分欣賞的詩人,您最喜歡奧登哪幾

於一》中讀到布羅茨基對布萊希特的批評,認

首作品?艾略特與奧登這一派,代表二十世紀

為布萊希特不足稱為偉大的詩人,是奧登高估

英美詩壇知性的詩風,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為人

了他。您心目中布萊希特的地位如何?

所批評,地位亦開始下降。您怎麼看待艾略特

黃:我們現在讀布萊希特,感受尤其深刻,特別是

與奧登這種風格呢?

經歷了疫症與種種政治事件之後。從前說,30

黃:1989、1990 年,該是我讀艾略特讀得最多的時

歲前讀杜甫不明白,30 歲後自然會讀明白。

期,他那些晦澀的詩我也喜歡,但不是太過著

這道理是一樣的。布萊希特有一首詩叫〈大

迷。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寫得最好,〈荒

熱天〉,寫一條船上,坐著修女和神父,而辛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7


苦划船的卻是小孩子。此首寫於 1953 年,明

口,只消敲一下鐘鐸,聽眾的眼淚便流下來。

顯是諷刺政治的。試比較 1953 年的東德與中

那是因為對方的氣場強大,他講甚麼,你就信

國,兩國的處境相差無幾,但中國詩人哪裏寫

甚麼。寫詩也是一樣。當然,有的人會覺得跟

得出這麼高水平的詩作!請注意,布萊希特還

你口味不同,初讀已經不喜歡了。那也沒所

是學我們中國古典詩的,反而我們中國的現代

謂,很正常的事。當你還沒有太大的名氣時,

詩人沒有學著。然而,布萊希特一生寫了千多

那些喜歡你的讀者,大概是真心喜歡的;但當

首詩,壞詩也很多。他寫工人階級的詩,多陳

你出了大名,很多人慕名去讀你,那些人倒未

腔濫調,沒有跳出左翼宣傳文學的窠臼,很淺

必是真心喜歡你的,只是隨波逐流。所以,詩

薄。聶魯達也有同樣的問題。我翻譯布萊希

人不需要太大的名氣,不用那麼多無謂的讀

特,有一半的心血都花在選詩上面。布萊希特

者。

的詩有一個優勢,在於經典化語言的運用。如

李:您頗關注俄國二十世紀的詩歌,特別是曼德爾

〈大熱天〉中,寫避暑屋、垂柳、綠船等景物,

施塔姆、布羅茨基,跟英美詩比較,俄國現代

都是典型意象,稍有點文學修養的讀者都不會

詩有沒有自己的特色呢?特別請您談談帕斯捷

陌生,很容易懂的。而我的詩卻往往棄用這些

爾納克的詩。

經典化的語言,如〈建設二馬路〉,寫我到廣

黃: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寫得很好,但缺乏好的翻

州探朋友,當中的景物有酒樓、排檔、雜貨店、

譯,中文的不行,英文的也不行。我最早翻譯

菜市場、藥房、地攤等,這些都不是傳統意象。

的詩人,就是帕斯捷爾納克。那是大學一、二

那是我由香港人的視角去看廣州。我寫廣州的

年級的時候,但當時我的英文不夠好,表達上

地方性,但因為廣州是大城市,又是從香港人

又加了些個人的特點,所以譯了也不敢拿給別

的角度看,所以也帶有普遍性。當然,我寫香

人看,只當作練習。帕斯捷爾納克的詩表現手

港時,便要寫出香港的獨特性來。每個香港詩

法十分複雜,介乎抽象與具體之間,還有瞬間

人筆下的香港,其獨特性可以相差很大。這種

的變化、色彩的對比等。我們讀帕斯捷爾納克

獨特性說不定有一天也會變成典型性,尤其當

的詩,若想要讀出俄國人讀時的味道,實在很

這個詩人變成名家之後。

難。只能靠想像,和俄國文學史的敘述,以了

李:我讀米沃什的詩,覺得那種清澈的聲音,跟您

解帕斯捷爾納克對俄國詩歌所產生的革命性影

非常相像。一般人寫新詩盡量避用形容詞或抽

響。說到曼德爾施塔姆,他是俄國現代詩的先

象的詞彙,但您和米沃什卻不怕用,而且使用

驅,形式傳統,而語言卻是實驗性的,地位等

時,能發出強烈的感受。您怎麼評價米沃什詩

同於英詩中的艾略特。曼德爾施塔姆人生經歷

中那種清澈的聲音?

不平凡,但堅持個性。曼德爾施塔姆的文論很

黃:米沃什寫了五十年詩,直到 1980 年代獲頒諾

了不起,有些句子根本就是詩句。另外,在英

貝爾獎前,一直寂寂無名。他在美國教大學數

譯上,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可沒有策蘭那麼幸

十年,文壇沒有人曉得他;或許,他在家鄉波

運。阿赫瑪托娃的詩,我們透過翻譯也能感受

蘭有一點的影響力。米沃什的確很有勇氣,

到她的力量,但必須要注意,這種力量在俄語

眼界極高。剛學寫新詩的人,不能用這些抽象

原文裏,必然是加強好幾倍的。 V

的詞彙,如善、惡、正義、命運,那要有很大 的能量才用得好。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有甚 麼人生體會呢?你若叫他盡寫些抽象的詞彙, 會顯得空洞無物,大而無當,那是害了他。我 寫詩寫了幾十年,已經是不知不覺地去寫了, 憑著平日多寫多讀、多想、多寫,盡可能去親 近經典,胸中自會有一定的能量,下筆就會跟 別人不同。那好比參加宗教聚會,上師尚未開 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聲韻工作坊

愛慾詩輯 編曾淦賢

序 文曾淦賢

論愛是甚麼,還有詩是甚麼,我都無法想出

愛亦不一定是純粹的情感,它可以是儀式,或

令人滿足的答案。愛慾為人帶來苦惱多於澄

者辯證。子謙的〈再婚〉讀來克制,以愛情與現實

明,月前所舉辦的愛慾詩歌工作坊可能令參加學員

形式碰撞所呈現的荒謬感儆醒讀者,現世的愛裏沒

陷入更多糾結當中。李文靜、枯毫、謝曉陽與我四

有神話與童稚;讓我粗蠻地破壞劉梓煬的詩作(原

位導師對這兩個問題各自有不同的想法,所轉化而

諒我),劉的作品是恰如其份的愛情的承諾,我讀

成的創作更是跨度甚大。這樣倒好,學員與導師彼

來卻像反話,自圓自足的愛情真的存在?完美簡化

此交手,才有更多想像的可能。

的辯證反而更顯荒謬吧?還是我太不信任人了。

泅墨取材自經常停刊的《獵人》,提到他最愛

盧真瑜則交出了一首私密而個人的作品,讀者

的角色西索。詩作可堪玩味,玩家也有玩家的情慾

難以進入。我認為情詩本該是不應像愛克斯射線般

之道,而作者最終的發願,是否真的適合無愛、無

一清二楚的,畢竟愛本來就不能言語。這種照骨之

忠誠的西索?組稿時跟 Angela Mak 簡單的電郵交

術,如何吟誦,還是只會照出作者自己。 V

談,作者為人有禮、善良,詩作亦是充滿善意,當 中的想像盛載溫度,情感濃郁,但這種凝視能否因 愛情之名而成為真理? 任弘毅是近來的年青新銳,寫法暴烈,嘗試挑 釁與忤逆神聖。這是昇華情慾的完成路徑,還是自 我膨脹的目中無人呢?愛必包含暴力,但愛情缺席 的暴力何嘗不是狂妄;也許成為新神的方法便是毀 滅神聖,亦是一種寫作的極致。李曉欣的寫作方向 卻截然不同,性的意象在其中被過濾成失去慾念象 徵的無機物,然後洗淨、重生,等待著「你」的便 是愛情的救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伸縮自如的愛 洇墨

祂不會知道 任弘毅

十七歲那年你說你很喜歡西索 當中細節已被沖刷得七七八八 只記得你迷戀於他吹香口膠的樣子 放蕩不羈 淫蕩不已 後來我才發現 或許你是西索 也是口香糖 更是那伸縮自如的愛 *

誰說檀香使人冷靜? 在神祇面前我也能發情 勾勾你的手指,你便知道 帶我到廟旁的窄巷,吻我

四處在聊天版面遊走 或不只四處 說繁瑣其實不然 頂多算建立煩所

你膽怯地望向神像的方向 (低下身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管讓我高潮。祂不會知道的。」 比起教會或寺廟,神的名字 更常在床上被提起。

無暇顧及對方輸入中浮動的三點 亦不想敷衍對方僅予三點 在錯覺與漫漶之間跳躍 四點與五點間撥出一點 作為飯前醞釀的前菜 先做好準備 你總掛在口邊 人的一生只會遇到一次真愛 所以必須先學會魔術師伎倆 故是西索 也是索西 把他牢牢地捉緊在手心 以料理或手段 留住胃或迷戀 但 總之不是愛和忠誠 西索現在也還未遇上愛的人 魔術師的伎倆依然無處施展 伸縮自如的愛卻也未能自若 你頂多算個悠然自得的玩家 是愛還是桎梏 於你還是他 若無從得知 只願你伸縮自如的愛 也會有凝結的某一瞬 * 伸縮自如的愛為動漫《獵人》角色西索的招式名。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放入去,求你。) 一根不夠,三根。廟裏的人 大概不知道,我說的不是香枝

再婚 子謙 婚禮進行曲 哀弱的趕上宣誓 穿不過搖滾區 我掂起腳尖 祝福是鐵架砌成的心形 你確信不會生銹 那是莊嚴而神聖的趕忙 趕赴死亡的終身結合趕時間合照一幅 那是你的第二次 簽名、交換戒指 比第一次閃亮 但都是一個圈 報時員跟著畫圓: 仲有兩分鐘就要完 紅色囍字口罩底下趕緊禱告 耶和華保佑 阿門


濕疹 Angela Mak 你走過的路會撒下一路雪花 你是個會下雪的人 有你到過的地方 總會有你的軌跡 你老是拒絕相信 我喜歡你的雪花 你途經過我的心房 只要拿手機按壓一下床單,反過來 屏幕上盡是你的雪花 採摘到你逗留過的證據,我很安慰 豈料到你如斯痛恨它們 乃至你未曾察覺它們是你 派來陪伴我的分身 你所到之處都會留下一路雪花 千瓣雪花 隨著你一呼一吸 徐徐落下 落在棕色的床鋪 落在淡粉色的沙發 直至落在 漆黑冰涼的雲石地磚 形成了一座小雪山 看著射燈映照出的雪山倒影 我不期然地張開了嘴 我試圖切換至一個較為恰當的表情 使你免於感到受傷 但我無法抑止驚訝 由無聲的喉嚨中吐出 你不許我直視你 不容我伸手觸碰那褪落的蛇皮 憎恨我因沾了你的雪花而快樂 為什麼要將我拒諸千里之外 明明這個密閉的天地只存在我倆 為什麼不可以讓我探視你完整的麟角 為什麼就不可以 讓我親近一下會下雪的你

我好想輕撫那猶如丟在大漠晾曬 卻忘記了回收的脖子 用我的食指 沿著清晰顯見的紋路 經過一 块 塊 膚色的落差 感受那觸感 那鱗片的凹凸有致 我想跟你一起跳進浴缸 身處裏頭 應該沒有你很在意的雪瓣 你沾濕透的樣子是怎樣的呢 我很好奇 我以為這場雪會下很久 一輩子那麼久 豈料一如季節更迭 四散家居的雪花 還比冬季更早融化掉 其實即使沒有雪花作為我們的距離 成為我們沒有走下去的理由 雪花從你身上消失了 寒冬再與你無關 你仍是會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找上你的 因為這是你的本性 因為你一直沒有在聽 我對你的細說 你的雪花好特別 你的雪花,教我感到好溫暖 你太忙於思考 今天的你美不美 才考慮是日會否來見我一面 以致你不假思索地 認定我會每天安靜地等待上天為我下雪 以致你長久以來無暇看到 我小心翼翼 顫抖地 把你摒棄的部分 如珠如寶般捧在掌心的許多個夜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過濾性病毒 李曉欣 是犯錯的懲罰,你說。 海邊的空氣是腥甜 碰巧 數年前同一天 慌亂在城市街頭 如忘了掛在樹上的垃圾膠袋 被塔門的野牛反復咀嚼 反芻到不似人形 唾液混合塑膠的滋味 充斥 過濾性病毒 無法過濾性病 病毒 攀附身體 性器官逃不過僥倖 是諷刺 資源回收箱的檔案自行復活 從強制打開的視窗界面 偷窺 潘多拉盒子的碎片 重組 狂歡的夜是醉酒的人總會走歪的線 素描分叉出來的支流 被隔絕然後扭曲 纏繞著泥沙的混濁 重量壓在身上 過濾後潔淨 沉積 自以為是救贖 晃動猛烈 偷一秒喘息來淹沒無快感的窒息 用海水灌醉大腦 沾濕的陰莖 被腐蝕 任由鹹淡水兩邊啃食 化為 沼澤的養分 毒氣泛起一片脆弱 水泡戳穿便潰爛 單純疱疹病毒 單純 從潰瘍 鑽進每一寸神經 潛藏尋一處可寄居 要先毀滅宿主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康復的傷沒有疤 毒發也不會身亡 腥甜的呢喃不時復發 架在刀片上的麻木 與盲目 裝瞎裝聾裝啞裝作沒心沒肺 淘空所有 逃避 強行被回顧的分頁記錄 大數據下的赤裸是無辜 演算法及備份溫馨提醒 永久刪除只不過是謊言 因為凡走過的必留痕跡 但看著喝醉的海浪在嘔吐 玷污偽裝 由大海作為你的守護者 深沉於 一望無際的藍是回憶湧現之時 被充滿再洗淨 重生的 坦然 鎖在十指緊扣的隙縫之中 又再湧起的腥鹹來自何處? 只是你的過去罷了,我說。


無雪之夜,於東京 盧真瑜 是夜 我說不出話來 時間在黎明來到之前,找到我: 可以送一朵在我誕生之前已存在的雪花的記憶給你嗎? 在站前牌停留的我們目光匆促 把空間置換 你為它們取的名字 擁擠在那一側毫不起眼小徑 少許憂愁把燈影拉近 是你嗎? 還很遠嗎?時間又拉遠,就像日子會是 你遺下那荒涼街道 一絲搖曳的光,從空寂中 落到大廈高處,樓台疊起 精巧而無名字,無所去之處 為來而往,為停而留 眼下那無聲日式庭園 生死未明 坐在虛幻而不誠實的夜空之上 滿是年歲的鬼魂 是夜的長久與冰涼 令我忽然記起詩句 「我要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們提起腳跟 足下已滿是人類的回聲

命中 劉梓煬 不同週末我們去看彩虹 佔到有利位置並不容易 —— 把金銀代幣沿不同的弧度 擲進彩虹,一去不返如斧頭投湖。 我們盯著看的其實不是彩虹 而是那隻總是得不到的獅子玩偶 便有了共同追逐的目標 不同週末我們去探望獅子 想等到代幣剛剛好 分毫不差的命中 就像當初是否也有一支箭 順著剛剛好的弧度 投進湖裏一去不返 讓我們的手牽起一道彩虹。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3


創作時空

邏輯與虔敬靜觀的生活 飲江 —— 給政恆老師他監我讀《邏輯與罪》 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 雖然有時係三 你要用一 就是一 二就是二 來證明 呢個雖然 呢個雖然 唔係嗰個雖然

公園 曾瑞明 情侶們在談甚麼 跟新開的花有關嗎 樹偷偷扮演恐龍,欲推翻歷史 但那冬天的確過去了 像拿破崙離開俄國 離開……我終於洞悉雲的演技 坐在女兒身邊,看她寫生 那是一棵樹 比文字真實 她悄悄走了,找更多題材 她比文字真實 我也在跟藍天對望的一刻 找到被遮蔽的地方

(黐線嘅!) 唔係囉 唔係就係囉 唔係你點做法官呀 唔係你點做大法官呀 卡拉馬助夫兄弟 終審庭嗰個 終番法官呀 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 雖然有時係沙(三) 邏輯又虔敬的靜觀生活 告訴我們 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 都是由三委任的 連三都係 沒有雖然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自畫像 曾瑞明 我不確定,八十歲時 生命是否開始 會否成名,會否仍害怕赤裸 今天腸胃健康,能站直 就是今天的我 學生說在走廊看到耶穌 我說這是奇蹟 他們還說耶穌像我 我想 —— 怎可能 我只是一個拿日薪的老師 男人或者太少面對自己的 陽具 —— 直到女人擁有權力 用畫筆,或者相機 殘酷的展覽著︰ 我的身體有了傷害人的歷史 4.5.2023,於倫敦觀 Alice Neel 展覽後作


苔蘚 張嬋 地磚上躺下 說出口有重量的話 眼看海風吹不來 兩具身體對視膠固的時刻 白毛長滿小腿 現在也蹲在你的廚房 紅船自窗外聞 兩架飛滿葡萄空氣的杯 現香灰色的腰 悶咳伏案 將要與出口的一小段空隙 那裏總匱乏溫水 也不肯去的身體 差些就能聽清的耳朵 看你 握手鉛筆 玻璃中央 我的手搭在燭火上 拇指穿梭麻麻黑煙 食指嫁接生長 中指用來叩門

Memories of Bali 千雲 河流在夜晚的上面 月圓,在失散之後 月亮是血橙的甜 帶血,搖晃鏡中的 佛陀,在激流之中 回憶著回憶裏頭 一次錯誤的誦經

給你 —— 給阿細 關洛瑤 「飲過新人茶 富貴又榮華 型過劉華 靚過林青霞」 遞上雙喜紅杯子,我說 他們都說家姐就要大讓細 可是我不想讓一隻肉鬆海苔餐包給你 不想讓最後一口家庭裝石板街雪糕給你 也想讓沙發的空氣與飯桌的風扇給你 怎麼辦?你離家之前 或者我可以給你一碗牛肉飯 師父說 如果嫁女 在山西 可以買頭牛 在河東 就放一艘船吧! 在城裏 帶你到樓下鮮橙色的日式快餐 對收款阿嬸說:給我一碗牛肉飯 大盛、溫泉蛋、加碗牛汁、跟餐麵豉湯 就像大一那年我倆相加也還沒有三十 大廈外牆的紙皮石還是翠綠色的 石級邊碎裂了又未等到大維修 電梯轟轟上落似停未停 過猛的太陽將柚木地板的地蠟熔掉 兼職出糧後步履輕輕 下巴輕輕 拉著你說: 我請你食飯!兩碗牛肉飯、跟餐大汽水 一翻口袋輕輕 錢包輕輕 你拿出八達通嘟一下 「下次啦!」 百年以後 不知會否遇上靚仔如李棟旭的陰間使者 推開通花木門 接過淡綠陶瓷暗紋的茶杯 呷一口前 我會告訴他 我還欠弟一碗牛肉飯呢!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春瓷 小煬 暮春的雷滾過 白骨碾作一地瓷 好似二十年前 摔裂的碗 眼看蜜都流光 你用坐墊搭成掩體 把我們團團圍住 以為如此便逃過責罰 整個下午無人發現 只有風扇如蚊蠅 悶出一身疿 而今你先醒轉 聽憑體內積雨蒸空 鐵鍬和鏟夷平你所有倒刺 腫塊和塊壘終於都 安靜靜裝盒封存 一如當年那隻碎碗 微末顆粒都撿得仔細

白天花 王偉樂 經紀帶我到了一所空置的樓房 地板浮著蠟光 一個工人從隔壁的窗戶爬了過來 執迷地對每一吋牆壁進行平水 彷彿正在竭力地證明 某個純白處是暗藏傾斜的端倪 天花無依無靠 無從幻想掛燈擺放的位置 窗外的樓房無一所獨特 不久,我租下了這座樓房 掛著一層厚實的窗簾 幻想那個白內障的祖母仍然在生 和我討論每個時分的天色 從大廈隙縫倒塌在地板的影子如何輪舞 當我獨自在床上發燒的晚上 再次看到那個執著的平水員 拿著考古學家的毛掃 像是在尋找著天花的秘道 後來他發現了一道甚為脆弱的橫樑 拋下了一條繩 我打結後又還給他了

只有我還藏在幼年的掩體 不知夢中的一生 幾時走完

雜草 模型 張朴 即使躲了進去 仍未被忘記 手上那束花雖未凋謝 卻仍長出茫茫雪霜 曾被放在最當眼地方 現在則被搬上書櫃頂 壓進兩道牆的直角 鉛筆機、練習簿和獎座 築起密集的工業園 高樓林立的暴風圈 日出日落,燈亮燈滅 並未照到記憶的玫瑰

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陳靜嫻 走過再遠的最後還是原地踏步 不知不覺從及膝到蓋頂 夕陽就一把鬱悶的烈火 把天空燒成焦黑 僅餘葉縫施捨的幾度流光 在無盡的窸窣邊疆中 慌忙地尋找前來的腳印 以及原來該走而被埋沒的路 都被無數的破洞所吞噬 蟄伏十七年的蟬 已在徹夜吶喊每根雜草的名字 它們將一一死在出生的原地 我只需要一點星火 點燃一根不起眼的雜草 取代天空發亮。


工作麻醉治療 施勁超 被扎染的藍布早早透光 —— 日光在追趕我 一層層疊影堆成年月的皺褶 扶手梯在追趕我 隊列在追趕我 微塵參與圍捕 試算表也在追趕我 石塊坐立不安 聲音捕獲我的形骸 靈魂早已飄出五內,或只匿藏於 自以為足夠幽暗的地方 紙張在奔跑 我在追趕我 月色在照,試圖撫觸內傷 容受各種粉碎式的撞擊 怪異的人和事可否都隨它們而去? 目光緊閉,抵擋鹽份傾注如雨 —— 無法再這樣廉價地販賣情語 寫更多鰂魚涌的詩 眼淚擠擁,愈來愈多的禁忌 每日發酵、沉抑 半支軟扁的歌刺傷空氣 還有甚麼沒有來參與壓榨的 都相約來吧,湧向我 —— 朝向末路的光

阿基 莊元生 —— 記一位精神病患朋友 盛夏之夜 暑熱漸消 你總是晚飯之後來到 我獨居的僭建小屋 無論初一十五 你總是說:月色入戶 隱藏下一句:欣然起行 那是我們共同讀過的中學課本 蘇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兩個閒人 附近便利店買啤酒花生 我失業多時 你搶著付錢 曾經兩人坐在村口牆頭 看著鄉間小路夜行村民 眼前是零星耕作的菜田 遠處黑暗的大片是昔日 新界東北收地前的燈火民居 你搬離鄉村之後 經常夜晚回來 白天勞力工作辛苦,說著 苦水滿肚 啤酒冒泡 昏暗的燈光下 記憶在咀嚼過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7


險者

因它過於龐大

梁惠娟

梁惠娟

有一種漸漸衰老而 屹立的山巒 被繫於太陽系裏的聲頻裏哀 哭 —— 它夜夜定睛看 那些夜幕上的眼睛 為了創造新的淵境 無不是在微笑地流淚 此生綿綿地 注視:樹葉的抽搐 忍受無數次愛的戲弄 地下的泉的暗結被鬆開 歇力噴發黃金碎屑 波光粼粼 —— 這閃耀的一瞬啊 多麼美 像情人逐漸步入情人的掌心裏種花 可愛而暴力

於是,我靜默下來 如水底下卑微的石頭 看永遠不可能完成的天空 反覆置換動詞 一座山 被轉印在空曠的藍上 萬條魚 游過去 冷的眼睛 拴緊我腦海裏飄 的分裂的陰影 —— 軀殼,終於找回對峙中的肢體 而光,終可徹底迷失於自己的燃燒裏頭 指認出 被燙傷的夜的胸口: 在不可逆的流逝與燙熨中 萬物緊揪著不放的犄角 輕輕顫動 某些蜜糖 流入窮處 它們的心跳 遂恢復閃擊

閃電拽過 電擊著啞石的靈魂 迅速啃掉月的尖啄 大地拂滿鵝毛的肅殺 至樂的清靜降臨大地 最細微的水聲飛過 都挑起分裂的喜悅 險者,遂跪下,臨淵祈願: 「請不要給予 過多的幸」 只有不幸的幽靈會持續渴望自由 於幸與不幸之間 於撕裂塔頂與塔頂之間徘徊 撿拾黃金碎屑 捶造流血的火把,燒旺 黑暗的潰瘍 讓每一次接近死亡的邊緣 都有驚奇的花在拂揚

絕望是一種福音 梁惠娟 我們在渴睡中燃起火焰 衰老卻如早已出發 受到延遲的子彈 下一瞬突然撲面刺穿火焰 —— 我們得以站於懸崖邊緣俯瞰 終於看到 神隱藏許久的事實: 「世界是反面的總和 音樂是以否定式存在的澄澈 生命以尋找不可能的活水為任務」 但,是不是總有這樣的機遇 —— ? 讓絕望成為我們無可救藥的渴望 而渴望只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飄泊幻影 像我們十二月的紙條,鬱藏已久所吐出的血 若死亡從未來超速抵達,就讓我從灰燼裏升起所積存的活水 每吐出一口血,燃起一個絕望的福音 啟發來自黃衍仁的歌〈絕望是一種福音〉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新世紀的福音 梁惠娟 盛夏的死藤纏繞鏡面蔓生 陽光從它背面借來了焦灼的彈殼 穿透我的瞳孔 —— 向我緊捏的舌頭與眼睛審判: 沒有人不是影子的影子的穢物 那些看起來高傲的詩歌,只是水晶宮裏的 過度剩餘。而我們 唯有用泥巴去洗乾淨 浸於泥坑的靈魂與肉 以爛,攻克生還之腐 往後餘生,都是借來的理型 從此,肺內傷,充滿積水,都有鐵鳥在敲鑿 建築一幅巨大牆壁 ——————— 這新世紀啊,每個人每個人每個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都困在自己的肺裏歌唱 鮮血的潰堤,瘋著失聲 堅信著沒有福音會降臨,便是最後的福音 於是我確認著他,他確認著我 是否一樣都被自己的夢所通緝的人 如此記認我們仍 生還的顱 而新世紀的號角 卻始終保持靜默 所以我仍確認著他,他仍確認著我 沉迷著最後的福音,是虛構的福音(將會降臨) 於是往後 餘生 —— 太陽 審判顱外之外 同時也照出,照出一把理型的 劍

思 葉家輝 終於衣錦 終於還鄉 用我買來的銅板 菜過五味請他 帶我回家 外面的世界 一路跳過 回不頭 顧不盼身外 隔住黃紙的募緣 風迴牛鈴咚咚 同鄉同伴我 跳、跳房子 皂靴躍破泥窪 跳、跳房子 無感的面迎上拂柳的打刮 跳、跳房子 跳不亂零星的末點鬚根 跳、跳房子跳、跳跳 跳到十里亭 終於 池塘中的喊和 被樹上的笑聲 打斷

我真想放低 手

迴 梁惠娟 靈魂的光沒有臉孔 它只漏水 蹬出嬰兒手腳 我繞著房間而行 火苗滋滋生長 雕刻雙眼的草原 回憶的浪頻頻撲出風 今天的陽光 學懂面無表情吃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9


少掌門 羅浩原 (台灣) ß

一片葉子 彭依仁 ß

少掌門的劍掛在牆上 古琴擱在几上 筆墨紙硯收在書箱 圍棋下到一半 還在涼亭石桌上

那天晨光乍現時他已穿上夾克 他想:房子已髹好油漆 地角線已鋪好,電錶已安裝 他已在死線前交出了房子 現在可以像一片葉子衝出大海

少掌門的劍法 也就公開演練過一次兩次 他書房有時傳出琴聲 卻沒人目睹他彈過 棋的對手是誰並不清楚 只知一下下了十年

當腰呵不再感受工作的重量 陽光從地表嶄露屋邨背後的痠痛 咖啡一樣喚醒他的神經 他信步走入候船室,尋找 窗的微光,和窗外捲起的波浪

少掌門的劍掛在牆上 纖塵不染絕無指紋 古琴總是用絲綢蓋好 他的筆墨紙硯是舊物凡品 石桌上圍棋積滿灰塵 但石凳總像剛有人坐過 少掌門偶爾會出一趟鏢 但江湖上已久無他的新聞 有人猜他只是個草包 有人猜他的暗器了得 懷疑他的科舉功名是捐的 有人提起他就咬牙切齒 卻又說:「不說了、不說了……」 少掌門既非大師兄,也非副掌門 無論外人視他為半個掌門 或笑他是半調子掌門 他自幼閉門習藝 無非是個身不由己之人 老掌門在江湖上的腥風血雨 最終少不了他的一份

他說會履行承諾,一定會帶著 一盒燒鵝、糕餅或水果回家 一定會回來洗衫和打掃,維持 家的外形不走樣,地角線不傾斜 傢俱保持一塵不染的形象 他離開了客廳的地角線 只求順風航向大海的對岸 船體像裁縫剪開暗綠的皮革 泡沫潑灑玻璃的臉頰 他帶著一個小腰包,藏起 一疊證件、提款卡和一包煙 只求手風順,可以帶點錢回家 他會找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 盤算心中的界線,甚麼時候 該離場,拿籌碼去換鈔票 三年了,他沒再買船票 偶爾在按摩椅上夢見大海 瞧著妻子買餸菜和水果回家 把舊物收拾得井井有條 腰呵突然喚醒鬆弛的神經 怔望著外面鬱悶的線條 屋邨樓層有著一致的顏色 惟光線在窗欄上跳動 悄悄地從他的臉頰逃到海心 他多麼想成為一片葉子

10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Ciao 彭依仁 枕在她身邊的,是永遠的影子 是窗邊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瘦削的面相從盆花和桌椅中掠過 或者,從未讀完的書本裏輕墮

在漫長的冬夜裏喚醒了她,窗外 一陣風教她怯慌,公路的回聲 遼闊而空曠,瘦削的面相再次掠過 她靜待破曉從下一個瞬間回來

曾經是一個想與她好好說的人 曾經緊緊挽著她的手,一起高聲歌唱 仰望天空。如今,在寥落的星光下 在崖岸的浪聲中,現在他到哪兒去了?

(2021–2023)

他們也會隨音樂起舞,伴她度過快樂日子 他們也曾與她,一起吃麵條,一起喝 白開水,用帽檐遮擋陽光或雨露 掏出半濕的毛巾,拭擦眉宇的汗水

按:詩中某些段落,引用或改寫了 Rubberband 歌曲〈Ciao〉、 岑寧兒歌曲〈風的形狀〉和也斯詩作〈靜物〉的一些句子。

觀 葉英傑

他們在家中保留一盆丹桂,待她再澆水 再翻泥;家中仍保持完整,打開琴蓋 一列琴鍵長眠於塵埃。家貓的身影 引領她穿過長廊,直至書桌下的黑膠碟 彷彿聽見上世紀的搖滾單曲在播放 微風在窗外盤旋,扭結出訣別的形狀 他的照片放在書櫃深處,與室內的靜默 融合,直至誰也瞧不見;他的眼睛 或許已隨著航線閉上,自一個地平線上 等待陽光再次叫喚,在遼敻的林蔭 陽光像巧克力溶化在夢的意識裏 又像蛋白凝結在嘴角。連結不可避免 它凝固在門拱上,在氣窗表面,黏結 任何思念、習慣,隨天氣更迭換替 掉落一塊,粉碎一片,卻仍有一點頑固 躺在牆角,抵抗日與夜的輪轉和風化 因為既然說了再見,就不捨晝夜 總要在長夜裏看守甚麼似的,不管他 紮根也好,旅居也好,甚至不知道答案 追隨著候鳥的啼鳴,踏進陌生的堤岸 她關上氣窗,眉睫湧起了浪花 一堆笑臉自記憶擠壓街燈後消散 她以為那是夢,夢卻是真實的符號 在未讀完的書本裏留下見證

走進那一家老房子 房子現在已經變成展覽館 掛有一些畫作,讓人們 從中穿梭,接收一個或多個 展示的主題。我從 最接近大門的作品開始看起 一直往內走,終於走到 房子內部,卻見到有一口井 安在。訝異於在這裏有一口巨大的井 這位置原來應該是居室的中心 現在井口蓋上一塊厚厚的透明膠片 我嘗試伸頭看看膠片底下的井,井底 會否仍然保留一些甚麼。卻見到 拼成一格格方塊的燈光組 那是透過膠片反射的,來自那口井 對上的天花板 這就是看見的東西。我嘗試 用手上的相機,朝井裏拍照 希望更好的透視;只見到 灰朦的,小範圍的井壁,再過去 又是反射的現代燈光 最後我試著把相機鏡頭 緊緊貼在透明膠片上,手臂 伸得盡量遠,接近那口井的中央 再咔唰。我檢視相機拍下的影像 見到井壁一圈厚厚的包圍中央 仍然有一小片光幅在井底盤踞,反射 在遠處伸長的手,和死抓著的相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1


那天陽光燦爛如骨灰 石堯丹 那天陽光燦爛如骨灰 小心浮潛 揸你架電單車。無牌駕駛 唔炒車就陽光明媚 否則你要浮潛、墜落深淵 而且永遠潛伏海底 睇珊瑚、人髮、水怪 以及同你一齊落難的人 古怪的「浮潛出租」 只有泳鏡與潛水衣 最後賣命的是自己 所以有海就自然有生意 —— 沖水三十蚊 有生之年,我也要在 海岸蓋滿白房子 出租長凳與酒。我 要開一道門,通往死亡 贈給遇溺的泳客 將骨灰塗抹牆身 那你就是陽光

蹲在地上的笑 麥燕飛

蘇州河 鄭點 樣板已經打好 幾張邊角料垂涎了大半個月 城市煥新的速度永遠追不上她 做一條裙子 家也是現做的 大年初一撿了別人剩下的 那些晚上工頭張總在等她 等著 鑽進她的裙子下方 孩子已經有了 蘇州河畔卻堆滿許多垃圾 老張的義肢早就進了焚化場 只有機械聲 蓋過又一年沮喪的前奏 她揪著裙子的線腳 揪出了 一個 洞

記得忘記 蓬蒿

你的眼睛,比四分之一海棠花花瓣的心還小 你最好讓笑長在你想像的花朵裏 否則,你的眼睛就只有八分之一

火戒斷空氣 暗紅是窒息的眼睛 睜開閉上都是最傷心的餘燼

時間在你腦海所張望的遠方漸漸消失 或漸漸歸航,帶著蒼老的遊歷的濕衣 它們的開放就像啟航,而美就像很多年前 此時,光線透過瞳孔進入眼球的底部

雲戒斷雨 水氣累積眼內覆壓成冰拒絕落下 清清澈澈滿是你的笑靨

我所看見的你和與你和諧的大地顏色 不會在這夏日時空脫落,卻是會轉化 像萬物經過轉化 季節生存了下來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烈焰戒斷溫度 失去可以焚盡罪城的能量 僅剩的光還在拼命拉長你的影子 河戒斷海 水壓節節高升但生活不是堤圍 怎樣崩缺倒流都填不滿身旁空位


生病與年老

出生與死亡

周昭亮

周昭亮

你在牀邊輕吟:月有盈虧,夏蟬 冬眠,我們一呼一吸,每刻身體 知道分秒,感受空氣,包圍皮膚 毛細孔。昨天,你依附沙子飛昇 金字塔的石縫,空隙中定義方尺 就像人與人之間,距離的分寸: 你與他曾經走過彌敦道,尾到頭 抵達太空館。他說:即便半球形 表面也有縫隙,更是邊緣。你想 汗流浹背行到尖沙咀,到黃土地 的盡頭,聽到潮汐的聲音,遠眺 海港中,古老汽船駛過的軌跡, 無痕。你們手拖手,踏入碼頭中 靠近往上層入口,提醒我,五十 年前你曾與眾人在此圍坐,呼喊 無標點符號的短句,向上帝禱告 此城有難以渡過的彼岸。而他, 在家默默哼著:今宵可不可,無 須要太清楚,只要剎那間結果。 你們再度,由頭到尾,沿彌敦道 迎著記憶中的北風,橫跨一個個 十字路口。此時九點半戲院散場 如煙花在天空,哄然,消逝;你 靜下來,文藝腔的說唱暫停。我 無緣看見霓虹光管照亮整過晚上 讓瀝青上的心跳,在東邊和西邊 邊界,一收一舒;窄縫中,聽到 你的脈搏。

當年讀過的物理學,總在無謂的時間 從回憶跳出現實。就像在飛機上半睡 半醒,之間,我會猜想,究竟是自己 在向前運動,還是地球在自轉,進而 地球的公轉,整個銀河系在環繞中心 黑洞迴旋,宇宙以哈勃常數在膨脹; 六十五公斤的我,其移動軌跡,將會 是直線,還是斷斷續續的虛線?香港 至新加坡再到倫敦,向南向西,飛機 螢幕顯示沿途的城市,或大或小,或 完整、或毀滅、或消逝;我的西面, 對於他們,可只是東面,我的存在, 他們來說,是一種虛無。耳筒傳來他 的鋼琴聲,耳膜震盪,我感到上行還 是下行音階,又或是一個又一個向前 的和弦?瞬間飄遠,下組音程補上, 是一個意象連接到下一個相近的意象 再接疊,像胺基酸繫對相乎的同伴們 由一條虛線建構成一個三維的蛋白質 結構。音樂還是比生化學無盡,詩篇 總比物理學實在,或許我每天為別人 處方的抗生素,以不對稱的自旋方式 嵌入細胞內目標蛋白質結構的空隙。 藥是存有,抑或病是虛無?飛機降落 了,那是廿四小時後的希斯路機場, 跟起飛的赤鱲角、樟宜,相距於清醒 與夢境,之間,既是直線,也是虛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定格

火三角

惟得 —— 向〈流離所愛〉致意 九宮格的窗框搶盡鏡頭 玻璃素描樹的輪廓,加一點綠 要風得風,華爾滋是枝葉的遊戲規則 車輛盛載黃色黑色藍色經過 還要疾馳,城市才有生命 就算與人擦肩,也是匆匆 無人注意,這被樓梯拋棄的角落 暫時放棄做人 扮演石膏像的角色 生活裏緊守著規矩的法則 到底只是十五歲 剎那間可以變得任性 傷害別人 無論怎樣若無其事 心底總住著一個判官 樓梯間改裝成告解亭 容許自己駐足低頭喘氣擦鼻 誰家宅第拜訪蕭邦 D 大調作品 57 號 搖籃曲都是撫慰 一下一下按痛心靈 彈出的是懺悔淚 幾時現代人都戴頭盔當電單車騎士 只享受離心那幾秒 左手車把過去,右手車把現在 未來拋到車後,懶管時間持續 超然第四維度之外 清教徒的功利主義 化作電影術語,就是 蒙太奇,這個長鏡頭 講究的卻是悲憫、悠閒 遊走於民謠的流浪詩人 磨坊與風車之間飄泊 草原與鄉村小路歸隱 九宮格的窗框 凝望神祇的開麥拉眼

10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馬喬添 心屬火,但熄咗 因為 寒冷,冷鐵擊入身體 鐵絲網隔絕擁抱 定 真空,聲音無法傳遞嘅世界 即使文字都不被允許 或者 燃盡,酒精再多都冇用 灰燼係燒唔起 但可以用自己做燃料 痛苦於是繃緊肌肉容不下鬆弛 不曾休息不曾停步拋開許多人 以炎拳復仇 一片焦土 原來火焰不只有光明還有毀滅 熄滅以後,風景多了 大海不再是斷魂處 我想懷著一個草原活下去 聽風吹過草,聽雨打在地 自然而然 但 回望夕陽之前,仍是一片血紅 滿天星斗卻勾勒出更清晰的過去


午夜場不落幕 田寺 放過操控,讓意念流 過,集中呼氣的腦麻痺感 然後吸氣把倦意抽到上胸腔吞食 尋找合適的睡姿 轉回隨意的不合適 做幾下運動,幾十下 百下,倒立與後曲至身體變型 腳露出再收回 身體露出射出再收回 眼球緊閉眼皮撕裂 頸扭到斷線的位置 兩小時被窒息感扯回 魘的殘像,冷汗,鼻孔堵塞 天亮前繼續重來浪費人生 連續短片在失去意識前跳到下一條又張目 永跳不過河的狗,永與貨車擦身而過的女孩,永看不 到 真 人 的 換 面, 永 不 能 親 手 做 的 DIY, 永 遠 只 能在屏幕遇到不需付費的相睼異性 繼續新的舊的未完成的人生直到晨寒 日間生活的迷夢中回神過來 忘了上半句的口在完成下半句 終能入眠 兩小時回神過來 憤怒沮喪絕望 繼續重來 永遠進入不了的無意識 永夜的光 天亮前繼續上映

用楓葉…… 姚慶萬 —— 致 J 異路到飯局相識 腦電波在瓦煲翻滾 南北與日夜升降的節奏相仿 茶、麻雀、嘲笑,混亂的語言修飾生活 就繼續混亂彼此直到盛夏 直到太陽蒸發掉僅存的日子 那年楓是你的代名詞 你用染血的葉脈繫緊我們 用葉緣在傷痕撓出記憶 血液伴隨你第一次不規則的飄落 一個染紅的季節 用生命喚醒疼痛 葉脈風乾成躲避世界的防空洞 攀上枝椏試圖馴養不定的風 卻漸次成為剪下葉柄的人 日子留下幾葉腋芽互相咬嚙,清醒 我們尚未變成風的奴隸 在一樣的光合作用支撐下 卻沒意識你會突然投入另一片楓葉棲止 你說要尋找注滿楓葉靈魂的國度 用楓葉替代楓葉 磨成墨水 塗在喉頸緩解痛楚 葉子終會風化 記得在傷口發癢時,用楓葉堆個我們 緩解那片喧囂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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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一首詩的誕生 漫漁 他放下茶杯,提起筆來 日出了 雲飄過了 樓房蓋好了 孩子們長大了 百年老店關門了 馬路壞了又修好了 機器代替人腦了 飛彈射出去了 冰山融化了 河床乾了 天黑了 他喝了口茶,抓抓頭皮 接著寫下去

赤身頌 周漢輝 專注完成一事,其他諸事 又纏繞回來,譬喻穿衣: 我們慵懶筋疲,不穿也好躺 熱汗自乾,天花板像門關了 生命的門在你身上也緊合 時間倒自行於門後深淵 像水的流態,可不止一個流向 前淌中也往回流:大疫下暫作 住宅,租期屆滿回復賓館的用途 以往和以後的來客在這房間 小住幾天,度宿一宵,或借床 完事,但我們的需要那麼 不像他們,卻也像他們有飛鳥 從窗外探視,有聖堂眺望過來 男女身體:倒流成河,幼發拉底

春雷 孫銘橋 所有的瞬間 都連在一起了。 雨,滂沱的雨,徬徨的 打在我乾涸的心房 撩動、挑逗著 每一根雜草。 痕癢在肌膚上 縫完她 最後一根針, 躁動的血,急躁的 落滿了城中的運河 玫瑰在水中綻放, 展開她們 注定步向 衰亡的翅膀。 淪陷區擴大, 春雷莊嚴的 響起他 天使的號角。 所有的瞬間 都連在一起了。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還是底格里斯,水源上未有第三人 那二人裸躺樹下,熱汗自乾,好讓自有 永有的看見,像我們讀到經文的留白

剖白 孫銘橋 一顆夕陽在樹林間搖曳, 樹枝悄悄伸出指尖, 戳了戳 她飽滿的額頭, 不小心溢出 滿城的心事 —— 後來 我們都叫她晚霞。


如夢令 鄭淑榕 ——2023 年夜讀呂碧城詞 我一再讀你寥落的清音 看你像中淡漠的臉 說著「供欣賞、 說甚他鄉吾土」的瀟灑 1 是源於耽溺,或決絕? 你在蘇浙,與范蠡、西施泛舟 看遍萬頃寒光 一如曾服膺的理想,最終錯付 麥秀傷心,只有啼苦的鷓鴣知道 錢塘觀潮,淘盡子胥的不羈 但汨羅的怨,無法盡銷湖底 2 你是你詞中的畸人 這是你遊的始因 你將自我放逐到西洲 登上巴黎鐵塔,覽相似的物: 鈿車來去、騷人如蟻;你與晴雲飄颻 又虛步於阿爾伯士與白琅克 看青女、飛瓊如何縱橫 你悄然交還貫籍,寄居在 安心的仙鄉。 蕩舟建尼瓦湖上,胡兒不識柳永的楊柳岸 你的蘇浙,以及西湖的中秋 鴻雪,成為你與故土唯一的緣

數季梨花損,一地塵香 一九二九 初春猶厲,杜鵑歸去 你掩門,默悼家的湮滅 3 —— 夢窗的語言、你的語言、 詩的語言,在故園 成為時代的敗瓦、骸骨,或鬼魂 面對國人的毅然,你以抑鬱的平仄 與憔悴的清濁洇成 夢中的吾土 詞箋迢遞你的萬里愁 幻化成月白的輕 百年後,你仍在他鄉遊覓 我掩卷,在我的時代 繼續行吟

1. 出自呂碧城詞〈降都春.日內瓦湖習槳〉。 2. 呂碧城曾作〈汨羅怨.過舊都作〉。 3. 「湮」取其異讀「jin1」。

當夜深沉得難以調和,我終於 越過排印的幔,窺探你 伏於簾後的影,睡殘一宵的香 雲迷間,回到你的國 憑欄遠眺,只有正反、南北 對峙的牙旗玉帳 春閨的梨花殞下,暈染了血光 那時,東洋的信件翻動 你聽了徹夜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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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Serendipity by Tammy Lai-Ming Ho

IN

August 2022, I was sent to the emergency room at the hospital due to my dangerous physical state—I had a low red blood cell count, low oxygen levels, and my blood sugar levels were also low. My feet were swollen from oedema and I had difficulty breathing. It all happened so fast and having arrived in a new city just a few days before, I was disoriented: time felt fugitive, unforgiving, and I was cold despite the weather being warm, in the mid-20s, piling layers of clothes on me. The first few hours in the ER, when I was lying half-naked and immobile on a gurney, being intubated and having electrocardiogram patches attached to me and tests done to me, were long and agonising, and at the time, it even felt annihilating. I was entirely unprepared for the event—perhaps there was no way to “prepare” when an emergency happens. Later, when I was allowed to sit up and regain some mobility, I felt a great sense of relief that I had a book with me, and luckily, a book that I was enjoying. I tend to only carry around books that delight or enrich me, but I remember that at this particular moment, I appreciated my forethought as if it were a miracle. Here I was, long hours ahead, my phone’s battery dying, and I had a book with plenty of it yet to be read. The book was Alex Landragin’s genre-bending novel, Crossings, featuring Walter Benjamin and Baudelaire, about individuals passing into each other’s bodies; it accompanied me for the first few days of that uneasy confinement. It is a book that can be read either “conventionally”, from the first page to the last, or you can follow a special sequence in which the chapters are jumbled—the reader can hop back and forth across the pages. I was delighted when, serendipitously, the editorin-chief of 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proposed to have “Crossings” as the theme of the English-language section of Issue 72 of the publication. We almost always come up with a topic together, via sporadic text messages over the course of a few days. This time 1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ough, when the topic was suggested, I instantly said yes. Aside from the coincidence that I happened to be reading a novel on the very subject, the theme resonated with me—the notion of people crossing borders, be they physical, linguistic or affiliative, since time immemorial, and also the crossings profound and enormous or minute that each of us undertake are all ripe for exploration. Crossings would do for our humble magazine. We received many submissions. Perhaps this shouldn’t be surprising; as I suspected, crossings proved to be a fertile topic, sparking a wide range of interpretations. And in this special feature the subjects are manifold: a poem results from crossing out words in a censored social media post; eleven selections inspired by the Tang dynasty poet Tu Fu; poems about being a young Chinese-Filipino woman, about life decisions, metaphorical journeys, heterotopic spaces, crossing from this world to the next, the excesse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at transgress human control and machine agency; poems that describe the crossings of places, the passage of time, the cruelty of history. In drama theory, a plot’s complication or conflict comes after the play’s setting and main characters are introduced and generally accompanies the introduction of an object or a person incongruent to the current situation: someone from the past, even a ghost; an old physical object—perhaps a letter— thought long lost, bearing secrets; or an inconvenient truth now uncovered. The complications and conflicts are moments of crossings: past folding into present, hidden realities turning public. In these poems we see the unveiling of crossings and complications variously rendered—each occurrence a mini-drama. I am reminded of Alex Landragin’s words: “Every crossing adds a lifetime of memories”. V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Selections from The Life of Tu Fu by Eliot Weinberger These days I’m already sad before I get drunk and drunk I have no place to go. I tug at my robe but it still won’t cover my shins. Too poor for a horse, at least I have feet. In the palace, there’s camel-hoof stew and tangerines. I thought of Wang Hsien-chi. When thieves broke into his house, he asked them not to take his old green rug. They say immortals eat cloud-seed rice, which is shattered mica. *** He said: “At fifteen you’re sent north to guard the river; at forty you’re sent west to the forts. Those who make it back home have gray hair; the rest are bones in some field.” Half the people of Ch’in are now the wandering ghosts of the unburied. In the abandoned villages, the new ghosts are in torment and the old ghosts weep for them. He said: “To kill a man, I’m taught, first shoot the horse. I watch the clouds, but can’t follow them away.” *** In the street a woman is weeping. A boy walks by whistling. An officer changes his horse. The clouds are brown and unmoving. The wind picks up. All things do what they do: Birds swoop to catch an insect. Moonlight breaks through the forest leaves. Soldiers guard the border. I am trapped in this body. *** I lift my face to watch the birds. I turn my head, thinking someone has called me. I wrote four poems: on a sick cypress, on a sick orange tree, on a withered palm, and a withered nanmu. You ask how I’m doing: Listen to the wild geese echoing and the warhorses galloping by. ***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9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By day, sailing past abandoned villages. Snow still on the sunken rooftops. Somewhere it’s spring. I saw a sick eagle, almost featherless on a leafless willow. The fishermen complain their nets have frozen. At night, anchored, I hear a horn from somewhere. North of here: the war horses. *** Thousands of white-headed ravens on Redbird Gate. Trees barely visible in the fog; only the sound of the garrison drums. Impossible to know if the news is just rumor: Officials, they say, are disguising themselves as fishermen and butchers. Rebels ride the horses of ghosts. Why do they always burn things down? I thought of that Immortal who lived in a world inside a clay pot. *** They sell their children to pay the taxes. They hope their counterfeit coins will work. The army has taken all the horses; even the officials ride mangy donkeys. Today is like yesterday. Troops still on the Central Plain. They say that when a goose flies south it holds a twig in its beak to keep from making a sound the hunters might hear. *** The body grows weaker, but gazing at the mountains remains the same. In the distance, smoke rises from the scattered houses burned by marauders. Their pennants are the tails of black horses. Their swords are forged with patterns of stars. Is there anyone still left, under a leaking roof, looking out the door? They even killed the chickens and the dog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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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The war goes on: I live among deer. I sit out in the moonlight and moonlight shines on my knees. I sit out even when it rains. I thought of the sage Wang Hui-chih who was appointed to the Ministry of Mounts. Asked what his duties were, he said he did not know, but people were always bringing him horses. Asked how many horses, he said a sage doesn’t think about horses. *** Watching the horses being washed, listening to the cicadas in the trees. I write about what is happening: I record the dawns and sunsets. I wonder why cherries are all the same size. If it is not painted perfectly, a tiger will look like a dog.

* This is not a translation of individual poems, but a fictional autobiography of Tu Fu derived and adapted from the thoughts, images, and allusions in the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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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Portrait Studio, Los Angeles, 1910 by Andrea Lingenfelter Roy (1908–2000); Anna (1883–1963); Evangeline (1904–1910); Ira (1882–1952); Daniel (1906–1989) I shadow the photographer’s assistant like vapor, the blur of the children’s faces: Evangeline, months away from unbeing, erased from the rest of their days; my toddler grandfather Roy in a white lace gown, ready to run away as he will at sixteen, to sea; and Daniel the middle child mouth half open about to drool or speak, the only one to get a degree Sharply focused, staring straight ahead, their parents are determined not to see me—I know their ends, and besides they know to be still is to leave an impression of their best selves Do the children smell the jasmine of my perfume? Do they sense movement no one else can see— a disturbance in the air, ghost of the future—and turn involuntarily The photographer shrouded behind his baffling accordion, the assistant trying not to distract drops a pen nonetheless and the children glance his way and see waiting on a side table off-camera my great-grandmother Anna’s massive hat piled high with silk flowers like a wedding cake heavy with fondant ro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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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move too fast for the shutter to catch me The studio small and sunless as the inside of the camera or a tomb The children fidget, they want to move into the world I travel The adults look at the camera The children look to their right where I await two grey-haired brothers and a wren-like woman haunted by loss who slips from my life not long after I visit, still small enough to look up to her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Friedl Roth by Andrea Lingenfelter I crop the image a dark-haired woman text it to my friend “What decade?” “Early 1970s” now I send the full image—Friedl on a park bench beside her husband the novelist in his hat and wool suit slightly rumpled the woman beside him a time traveler white voile blouse partly unbuttoned over a camisole a beaded necklace at her throat she appears to be wearing jeans the hems and her shoes occluded by her husband’s anachronistic figure newspaper draped across his lap a blank hard bright sunlight has burned away the letters and the words and the man lips pursed around the thickness of a bent cigarette gazes at the bleached paper at the absence of language it’s an optical illusion the legs we see are his she looks into the camera head cocked inquisitively, tipped away from the intense interrogation of Mediterranean sun she eyes us skeptically side-swept bangs shading her forehead she will be locked away murdered for the untouchability of her mind overlooked

Erasure by Michael Stalcup after Peng Shuai I know you had not expected things to go this way. You had buried me and were not planning on any evidence— You

i

the universe, a grain of sand.

Yes,

you played a great match— never thought this disaster could attract public attention— But

too much injustice, like never was this way.

From the first day, you used your status to keep my relationship with you secret— didn’t have the courage to die

smog,

to live—

But things turned out contrary— There was a big dispute. You told me Come. Talk. Evading everything with my very face in distorted real experiences.

an act: videos—

You’ve said that you’re not afraid. But I will tell the truth: you

deny— blame— always protect you—

after everything you've done.

I want to offer a hand beckon in broken German bring her home a century later to a world that would receive 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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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Man at Work by Gloria Au Yeung

Off-Peak by Keziah Cho

What you watch are the careless drivers and the elegant lady

You know, I’ve taken to running red lights around Fitzrovia—the thrill of sprinting through black and white, perilous journeys past the mews and the sleepy Tube station. Threading

A lively coin hits your helmet A tiny leaf falls into your dreamless day Are you the watcher at the junction of two light rays? Are you resting after a busy day? The road sign is watching you at this crossing The manhole cover is walking anticlockwise in your fantasy Your bronze smile telling us the absence of wind Pointer on wind clock falls into our bronze day

through the back alleys, wintry dragon’s breath. Untangling the roads is a cinch but knitting my trajectory with yours is another affair so here I am angrily unpicking the Northern and Circle lines. This hour (slanted sun, sepia horizon) harks back to seventeen epochs ago when spiral-shelled cephalopods forged a path across this spot, a seabed the same colour as your gloves. Five years later we meet at an airport cafe. In the late afternoon equinox light you blow eddies into the latte. The suitcases prowl, the watch is seven hours behind. Are the hands broken? Jetlag? Not long now, not long until we’re spinning yarns on the road, headlights blazing into the thickets between now and the next town, mapping out next steps in a rest stop. A lunar reunion.

Note: “Man at Work” is a famous bronze statue in Bratislava, Slovakia. It represents a man peeking out of the manhole.

Unspoken Word Poem by Khail Campos Santia

Pspspspsps by Khail Campos Santia

We walked the same streets, took shade under the same trees, breathed the same sea air. We never spoke. How many poems left unsaid, stuck in the throat, tongue-tied at the sight of you?

I live for language, but my words are feral creatures. When our eyes met and you smiled, they all fled… It took some coaxing. Here they are, in your palms. Some even pur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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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My Baedeker by Arthur Solway

Piece By Piece by Arthur Solway

When your slice of the pie on its paper boat set sail years ago,

circa 1976

The idea was to keep going: Athens to Istanbul, Ankara to Mount Ararat, where after the great flood Noah was shipwrecked in order to recreate the world. South to Tabriz, onward to Tehran, then Mashhad for a visa to Afghanistan; Herat, Kandahar, along the southern ring road, only two lanes and some fourteen hundred miles to the capital. A couple of nights in Kabul before heading into the Hindu Kush to Bamiyan, where a local boy for a few rūpas took my hand as we climbed spiral, timeworn stairs through the belly and ribs, past the heart of this monumental Buddha, ]to the precipice of his fenceless crown. At night I slept in a teahouse on a bed of jute while outside the night air was calm as I drifted off in a haze of hashish and tobacco. I’d already moved on—Peshawar, New Delhi, then north to Nepal and Kathmandu. The night sky an endless black dome of starlight so bright, so close it seemed within reach like the idea to keep going. That was the idea.

or that last piece of the puzzle goes missing in its privatized hell. It’s your anonymous posh, a life part chaos part curious pleasures courtesy of Frank O’Hara or Hieronymus Bosch. It’s your pièce de résistance simply not to get fleeced. Heading east or west on a tablespoon of gasoline while getting lost between Istanbul and Nice. That skein of squawking geese as you took grave rubbings off the stones at Green River, talking to the deceased. This world isn’t holding its breath. Take it all down. Take a memo:

The Noctambulist by Ankur Jyoti Saikia

Everything falls apart piece by piece. And that’s when you learned

A man in a Cigarette Daydreams shirt was driving through the main road on a drizzling night. He took a wrong turn and lost himself. His girlfriend had broken up with him and the sand dune in his chest cavity was melting down. He took a wrong turn and was no longer himself. She had called him an underdone pudding an extinct volcano. His car was stopped in front of a forked bylane by a herd of outlaws. He offered them each a damp cigar and they took him for a Messiah. He bloomed a night jasmine and wilted next dawn.

about broken things and those you’d meet along the 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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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AI Apocalypse by Noel Christian Moratilla

Waiting Before Crossing Guimaras Strait by Jhio Jan Navarro

The algorithms can presumably muster the maths—10,000 to perish immediately in the first hour, tens of thousands more in the hours & days after. The codes would account for missiles launched, perhaps even targets missed, but more worryingly, houses & schools & marketplaces & farms & hospitals ravaged with each thunderclap.

Rows of empty seats tell me I won’t reach Dumangas by six.

The raptor’s armada won’t be spared, of course, but neither will the unwitting denizens of the beach— honeymooners locked in final embrace, retirees making sense of crimson suns, children flying kites, oblivious to the omens to rain from the sky. The bits & bytes can’t possibly measure the pain of displacement, the pulverization of towns once sublime & pacific at a time when they had not been turned into forever garrisons. Now, it’s all done for the ever-faithful vassal not willing to hurl shoes or flash the finger or mumble the oration when the gloom could still be warded off. It’s over now for a vassal programmed for a denouement too late for any sympathetic re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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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vessel is like a jeep. It won’t leave the dock half full or half empty. My coffee in a styro cup is getting stale. My arroz caldo, cold. The Sto. Niño in the glass box patiently holds a crucifix and a globe. Too young to walk on water. The woman seated next to the aisle, reaches for a rosary in her pockets. Too old to forget what tames the waves. Outside, darkness slowly yields to light. Too early for sunrise. The last of the passengers climb the stairs. The engine revs. Too late for leaving. Too long for waiting. 25 November 2022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here by Jonathan Chan after Shawn Hoo when you finally return home, to the place that has and has never been home, you are asked, almost daily, what it is that has meant that this is home. you turn and turn to the bleed of there and here, of what was and what is, circling and cycling between the places you have known, walked, traversed, and stayed. “what brought you here?” asks a lady in a suit at a corporate mixer. “you don’t sound like you grew up here,” mulls an academic at an alumni event. “how long has your family been here,” they ask in their pixelated fatigues. in the turning of an answer, you trot out all the theres that made a life here possible. “i am not the kind of person to get culinarily homesick,” you say once. “i am just as uncomfortable there and there as i am here,” you say twice. here is here because there was there. you count the synonyms for migration that have made a vocabulary: moving, going, crossing, settling, returning. and here you repeat, “help my unbelief,”

“help my unbelief.” at the hor fun stall with the wok hei you always gravitate to, the uncle’s eyes are lit with welcome. he has seen you since secondary school. he jokes to bring him out to dinner now that you earn a wage. hot mounds of noodles are laid with tongs and submerged in gravy. at home, you eat, grateful and sated.

a day of small sadnesses by Jonathan Chan on a day of small sadnesses, the weight beneath the eyelids deepens. rupture scars the split of last year and this. a lacuna gasps as a part is given away. like an extrication. like detritus. like the unwinding of a tight intertwining. the rain falls in a circle, as ever with the walking. a break of the brain fog. one city rummages through the next. new york is future. new york is past. a loss is a gash is a wound. i batted the voices away, red wine between the fingers. i counted the snow piling on a window sill. i remembered the quiet before we made coffee and tea. fear held up in my throat. the warmth was beginning to thin. First published in 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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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Homecoming by Yee Heng Yeh The birds slice through skies with grey-hemmed white blades: the wings flat, or angled; ribbon of chestnut or rust at the throat; they seek air as warm as their restless blood, heading south; may venture even further. Come spring, they will pass us by, drawn back to their nests, forgetting we are here below, hearts held by their flight, on this land that had been their home, even if only in passing. I wonder if, in their travels, they’ll meet the salmon— all-American, red-blooded— who’d teach these birds what it means to return against rivers and the earth’s spin; to breed here, then die here, as if even death itself is inherited.

​​crossing the road by Catherine Edmunds toad with spots of bitter orange, olive wrinkles, let me frame your flaccid image while you still have substance. your brother across the road is flat—his spine protrudes through grey-green skin, limbs spread-eagled, head squidged. so which is it to be? will you find a mate and play piggy back for little children? or will you join your brother under the wheels of a tractor, driven by a man with large hands, rich hair, a sleek border collie? pheasants saunter across the road, stare with stupidity into the eyes of fast cars, daring them; the lamb that squeezed through the hedge and crossed the road just a moment ago though only weeks old has more sense in its wool than all the pheasants in Weardale, than all the toads that rise in their hordes from the depths of Tunstall, than all the rabbits, the weasels, the voles, the shrews, the squirrels, the pigeons and even the crow, too slow when picking the flesh off a carcass, red in the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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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Slow Horses by Catherine Edmunds She is writing backwards, tapping the keys of a flimsy typewriter designed to conserve metal needed for the war effort. These are the days when gas stations give out free maps, when people fear snowballs will kill, if the grenade within detonates. She remembers slow horses, as thundering water gathers on the roof in a kind of late wintering of the soul. She will sleep in a while, but first she must let the black clouds leech out, the lines of letters, criss-crossing the page. She is writing about a man who was born a bastard and is still perfecting it. Those were his words, not hers. They are lodged in her marrow as pictures, shot on vintage Leica and Kodak Ektar film. Oh, the agony of this mundane life, with no waves to pound the jetty. He used to tell her how Sundays are heavy, how they sink into sloth as the evenings draw in. She knows he was right as she weaves her thin strips of lies in and out of the text, to keep the real words hidden between the lines. The universe flies apart faster and faster, suns die, she needs slow horses, Clydesdales, crossing fields heavy with mud; if rivers climb mountains, eager for the stars, this is merely a salmon illusion. Downstairs, the shop door shuts, the tinkling bell rings and fades one last time. Somewhere close-by, a child cries out for its mother, a shivering, trembling, haunting call. At the last she remembers how a blazing fire takes whatever you throw on it, and turns it to light and flame. She closes her eyes. When she was small, the slow horses moved across ploughed fields, this way and that, and gulls flocked down, their keening cries answered at last.

Paining by Brylle B. Tabora “It came to me as an accident. I was attempting to make a bird alighting on a field.” —Francis Bacon (1909–1992) At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in New York City, a woman with a distinctly Southern accent stops before Francis Bacon’s haunting 1946. “What a beautiful paining,” she says to her unmasked boyfriend looking half-interested. To non-native speakers, this phenomenon drops the letter T so painting sounds like paining. But suppose she’s right: Francis Bacon calls this his “most unconscious work,” created in the immediate aftermath of World War II. “It was like one continuous accident mounting on top of another.” Like the vanishing T, some things in the details are also missing: Notice the bird that never made it there, the field that became a portrait of carcasses, top half of the head with a blood-stained mustache and a bright yellow boutonnière. Above his head a massive black umbrella. And above that a slaughtered bovine halved, flayed, splayed and hangs crucified in the background. In 1938, coming home from Germany, British Prime Minister Neville Chamberlain famously said there will be “peace for our time” after signing a peace pact with Hitler who promised no war, no violence. Thus in a room with purple window shades Persian rug matches the color of blood. When they hung it up at MoMA, Bacon asked if he could rehash the pink hues, signifying that an artist’s work is never done. “Abstract painting is entirely aesthetic.” Half-fascinated and half-horrified, the American woman from earlier takes a quick photo of the artwork, grabs her lover’s hand and moves to the other room where she finds Magritte’s The Menaced Assassin. Already she’s on to her next p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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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Burnable by Brylle B. Tabora after Charles Simic From time to time, I think about the cat whose tail was set on fire one night and made to run through a slum area in our barangay, jumping from roof to roof where wooden slabs caught fire and they took everything they could still save. Finally, it limped across a narrow pathway where it settled to die, body blackened by flames like the monk whose act of self-immolation became a symbol of protest and sacrifice.

Taihu Stones by Jennifer Eagleton Placed in the lake, weathering for future garden grace. Subject of poets, your holes are dialogue openings, portals, framing the four seasons in circles of contemplation. Your craggy shapes are considered solidly beautiful. Standing your ground, a survivor of wind, rain, and storms. I’m told I can never be you, for my stony origins lie distant. But unusual stones have long been held in Chinese literati embrace. Natural stones are few for Lake Tai, so other stones were cut and worked to resemble real Taihu stones, then submerged, waves transforming them into a similar stone like you. Therefore, I say this: I have been submerged in you For decades your waves have eroded me, shaped me. In any case, Taihu stones are hardly “natural”. No one Taihu stone is exactly the same. I am a Taihu st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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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dlife Crossings by Charlie Ng The car crashes an elk lies on the highway dies as the tens of thousands of nonhuman road users who do not know the rules— they are used to fields and forests the untrodden paths under the sun and the constellations revolving around that space unfathomable, where humans draw orbits wondrous infinity, changing seasons all lives eat and grow and move and stay in quiescence when leaves fall and trees are bare wait for the next spring. Until that day the thoroughfare comes through. In a time when traffic reigns the engines are monsters kept by the humans for their connectivity at the cost of other travelling squirrels, rabbits, moose, and coyotes. Once in a while, cars stop for a deer some ducks in a reel for likes, but will one attend to the mourning eyes in the shadow silently watery mourn for the lost lives that have no name no grave. Above the long, long road a green overpass bridges the habitats camouflaged as a hillside for the animals to take their way. The motion of nature is respected. Foraging has no history— by day, by night, they journey on to feed the mouth and meet to breed. So now there is peace, at least one threat less in this world of inconstancy. More kindness and care and user-friendly in the underpass, a camera eye captures a grizzly bear family passing by.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What Is Love If Not Memory Persevering? by Gayle Dy Some days I try to imagine a world where I am covered in your language or at least enough to get past the barrier to know what you are thinking. In the graveyard, I fold joss paper into triangles be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fold them into proper boats. In church, my mother introduces me as her tsa-bo-ah, which she later chides me for not knowing. In grade school, we are tasked to write a xiao kai about our family. I begin to write, 我家裏有爸爸 , 媽媽 , 哥哥 , 爺爺和我。 Now it is just 爸爸 , 媽媽和我。On the chalkboard, 老師 writes down all the words we can’t find in our dictionaries in Chinese. I ask her to write the word for writer, but I pronounce it as zuò-zhè instead of zuòjiā so she raises an eyebrow and asks me to say it in English. As I toss the triangles into the fire, I wonder if my offerings ever reach Ahma. One day, while browsing pictures, my mother comments on how we have no resemblances and I wonder if she means more than just the face. After 爺爺 died, I realized the only pictures I have of the two of us are from when I was a baby. In the pictures, he is holding me while staring into the camera, his small smile covered mostly by his thick glasses. In the pictures, I am looking at something in the distance beyond the frame and I wonder what I thought was missing from my life then. And I don't remember what I first saw upon entering this world, nor can I recall when I was last held. But it's a familiar thing: this reaching for the dark unexpectedly— burrowing close to your mother's chest as she tells you stories about men who sold their eyes in exchange for gifts to give to his wife. Maybe this isn't how the story is supposed to go, but all stories come from somewhere, right? Let me ask, then: who was i before i became this? was i larva, sapling, supernova? was i beautiful upon bursting did i make the earth quiver even for just a while? Another confession: i am afraid of empty space the lapses in memory where i don't understand how i went from being held in your arms to now having you at arm's length please don't move away from me Let me study your face for a few minutes. In the fossil record of our existence, there is no trace of love. Let this be my greatest ambition then, that when you find my cadaver you will know that love lived in this b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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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Crossed by Alvin Pang “It is obvious that we Africans are regarded as lower beings,” says Nze, forced to walk several hours to the Polish border —The Independent, 27 February 2022. The ones already here are the ones already lost: positioned for expense, the balance of payments, pale sympathies timed and placed for the cycle. To cross a trench sea in laden boats only to flounder on realpoetiks. To beg at the gate of absent stepfathers. To drown in vats of absolutes (is absolution?) Here it's one law for the magpie and another for the crow. It's always the fault of stars that have fallen elsewhere, not our own salting of fields, our heroes who win without slaughter. To what do we owe displeasure? The victors, the victors, the vic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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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Timelight by Alvin Pang East Coast Park? Umbria? Except hillocks instead of waves, except everything, the same surroundsound sussuration, suspension, pooled and tidal luminance, contrails. Even the tall tops (ruined, not masted) ensign old autonomies, covenants of windwardness, watchful and at bay. Even a certain sandiness in the step, the texture of parch, some breaths, although these hours are easy, a laying down of vigilance, a surrender to the famished vast. It is age that subdues; palliates landscape into canvas, through which the bicycles kling, the chains rattle and whorl, grease slurring ankles a cinereal grey. In any case a place to labour towards, to be released into, a sky bountied nada, day ransomed, fit for deck chairs and untrimmed grass, careless dress. A now to be witnessed, not the witnesses. Unkept scores. A brinkness. An about-to-turn. What waiting should be made of, rather than peat. What seemed promised till tenderness yellowed, not slowly. So weekends, weekspends, however gathered the spoiling spoils, the ripening clockwheat of time, this allotment of presents shared with dogs, cars, flies, cracks, weeds, distance, always there because already lost.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Crossing the River by Aiden Heung

Winter Afternoon by Aiden Heung

It was never easy to cross, so you imagined a bridge, hung like a rusted turnpike over the torrential river, selvaging the ravine with white. You thought of your parents, how they went far beyond the river every morning, the late moonlight nestled in their tousled hair, like some sort of hope. And you sat alone, listening to the grumbling water which spun a tale about a forest ranch, where your parents felled trees and strung them onto a truck.

I’ve wanted permanence trapped in small things, like the tiny sun speck sprawling in fallen leaves. A little piece of gold wanting a reaching hand. The dark facade soaked in wet, its shadow combed behind like hair. Trimmed hedges of shrubs hold cobbled ice. This winter, a hurt boy

You wanted them home, like you wanted water. And they came at night, the scent of sap having drenched their body. You remembered the scent, blood of trees, you used to say, casting a reproachful look towards your parents. They apologized and carefully putting away their backpack. If only there were a bridge to speed them, but no— They had to push through the miasma of forest, until their bodies wanted to quit and become amorphous, drifting away into the mountain air. That was the end you imagined to their story. They never crossed the river, but you did, followed by twenty years of silence that hovered on the bridge, where your parents had walked every night

who turns to me with his bruised face. I frown, and have no idea how to offer my chilblained hand. I wear a coat that coughs cold. Then a bus wheezes; passengers dart out and about, lost for a moment. All I can do for now is to make another tour of this neighborhood. I want to read people clear like my palms, but every face is an unanswered prayer. Among the hundreds of doors none belongs to me. Silence, like before the snow. I tuck my head in my collar, a globe in empty space; above me, a window. Shut. Wind is raw; the sun has lost its gold.

towards home, towards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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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43, 王光先街 , Ho Chi Minh City, Vietnam by F. Y. Gabriel On another plane, a number is on his palm, between the roots of two fingers —43. Above the palm print of the Earth, he glimpses the red farmlands and meanders on a yellow star. A traveler, alone, waits for an on-arrival visa, since 3 pm, local time, for meeting her, a so-called “cousin,” who just got married. In his backpack, two bottles of woman vitamin, priced the same as his second air ticket or half of her monthly salary, are good for her pregnancy plan. Liquefied time then stirs the noisy and slightly humid fans, in the half darkness of a cheap hostel. Again, they meet, and embrace each other a bit, long after visiting Guangzhou when they were both six years younger. The Cantonese sky, the flash-white wind, the Five Goats sculpture and their overexposed smiles were there. “43, 王光先街 ,” an address given by his Hong Kong landlord, was given by a Chinese lady dead in her 90s, enduring an urge to find something missed for four decades, since wartime. In her post-reunification flat, he has lunch with her husband and parents-in-law, with some formal English conversation, unknown Vietnamese chats, their private Mandarin, and in memory, her motorbike and shampoo aroma in crazily crowded streets, the freshness of shells with basil from her purse, her persistence to google the Chinese man’s name translated into Vietnamese, and the melody of “Hello Vietnam”… From the invisible Independence Palace with many bloody stories to the stinky side of the Ben Thanh Market, she was with him, but still apologises for not enough company. On a journey to her university, her head, in a 6am school bus, finally drops on a shoulder not belonging to there. It is just a matter of imbalance. After insistence, the vitamin has been sold to her, discounted, VND 700000, and some badly taken photos— their stiff standing before the famous post office and cathedral have been sent, without any address, by a cl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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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Mangy Donkey Sestina: A Triptych Dismantled & Reconstituted by DESMOND Francis Xavier KON Zhicheng-Mingdé Rejoice greatly, O daughter Zion! Shout aloud, O daughter Jerusalem! Lo, your king comes to you; triumphant and victorious is he, humble and riding on a donkey, on a colt, the foal of a donkey. —Zechariah 9:9 look, donkey crossbanding how far a journey crosshatching mercy then crossbearing

always crossbanding forever crosshatching forever crossbearing holy holy holy mercy holy holy holy journey holy holy holy donkey

into more crossbearing again donkey again mercy crossbanding crosshatching another journey

crossbanding mercy crosshatching journey crossbearing donkey

another journey crossbearing crosshatching where now, donkey which crossbanding for love of mercy for love of mercy and journey crossbanding crossbearing forever donkey forever crosshatching forever crosshatching mercy mercy mercy upon holy donkey upon journey always crossbearing always crossbanding

Jerusalem Donkey Waiting for the Shadow of the Cross by DESMOND Francis Xavier KON Zhicheng-Mingdé Where is the edge of the ocean but the edge of the ocean? Where is the edge of the song— where, its beginning and ending?

Song edge, outer and inner limits.

To swim.

Along, and against.

Through, and towards.

From within and without, considering.

Look at the cross on every donkey’s back, rising like emblazoned shadow, burnt fur a darkened wenge or walnut. Liminality can be a branding too, hot iron the length of the human back, shoulder to shoulder. Look at the pick-axe, you say, quiet and non-descript like a tau cross. It’s the same one in the monastery, nailed to the wall in four places.

Holy Silence, Praise Song by DESMOND Francis Xavier KON Zhicheng-Mingdé Anywhere, up to each point in time and meaning when sense took flight—airborne, heaven-bound. God always, between and within nowhere/thereto pauses. Only ever holy love, now here, no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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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When Will I Arrive by Polyptech “ You said, ‘I will go to another land, I will go to another sea.’” — Constantin Cavafy “How will I arrive in the City of Jerusalem? How can I reach her, how can I see her? Cut off from my friends, I am alone. I have no companion, no guide. How will I get to the City of Jerusalem?” How will you arrive in the City of Jerusalem? Make a garment out of her soil; from the dust, weave a blanket. Light a fire in her streets And warm yourself at it. Make a door handle from her stones, from her dust mold a threshold. Uncover her foundations, Untie all the cords of her girders, Remove her roof-tiles, And bring her treasures into the street, Set up a market beside her gate, And gather the traders there; And let the buyers and sellers haggle, And let buyers trade their gold for her beauty. “How will I understand the words of the City of Jerusalem? How will I distinguish her words from the other cities?” How will you understand the words of the City of Jerusalem? Sit at the doorstep of her marketplaces And linger in her squares. And overhear her traders, And listen to their stories. Do not despise her songs, Do not scorn her wise men. Remember that she is your mother, And do not be overly proud, And do not be too haughty to listen. “I will enter the City of Jerusalem. And I will go gently, humbly, With trembling feet, And with a broken heart. And I will knock on her gate And make a clay key. And no one will answe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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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will enter the city, With your key, you will open the city’s gate. You will enter, And no one will see you or know your name. You will wander the streets, And look at everyone, You will look at the old women, At the children, the young men. You will look at the jugglers, You will look at the singers, You will look at the mourners, You will make friends with the lonely. “When I am dead And am lowered into my grave Will she come to my grave And understand me, And bring me forth from the grave, And bring me into her house?” When you are lowered into your grave Your mother will come to your grave. Then, she will extend her hand Toward the window of heaven And call to you: My son, come back to me, And I will give you my love! And if you come to me with your love, You will reach the City of Jerusalem. And you will be there with your mother, With the City of Jerusalem.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You Have Not Suffered Enough by Polyptech You have not suffered enough; you have not learned your lesson. How many nights have you wept, while your body burned like a candle? How many years have you sat in the theater, amid all the lights and the clamor? You have been to the marketplace and you have seen many faces; for every face I saw, you saw a thousand. You have examined the streets, and you have searched for a new way of life. Now you are tired and you have found nothing. Why on earth did you search for another life? You should have stayed here, and written your poems in the midst of the sunlight, in the midst of the moonlight, and in the midst when you are drunk. A man can do nothing but earn his life and put it in the palm of his child’s hand, like a candle, as though it were a jewel.

Meditation by Marc Nair Tonight, these are the sounds to help us sleep: the ocean, birdsong, city noises, frogs. Inside the bedroom, we bring the city (another city) along with us. Perhaps it is this strange city that keeps me awake.

Russell Square by Marc Nair for Melody You met me outside the station, unchanged after long years, offered me a generous hug. Sleeping on your living room couch, we walked Chinatown together and caught a forgettable play. I took the docklands train and waited with the seagulls for you to finish work. Perhaps I should have said what I wanted to say, that your laughter never quite let go of my hand, so I kept myself tethered to the thread of your words choking lines in my throat. Perhaps it is better I remember you as the only person to have written a poem for me, perhaps it is better that you remain an ocean away, beyond the gravity of my heart.

The seam of your shoulder mines a dream, a tickle emerges somewhere on my left calf. We turn from each other into private forests, unknown paths separate us for these hours. To fall asleep you have to imagine black, blacker than late coffee, blank wall pulled over the window of the world, and whoever draws that shade has also been made black; midnight-desert black, beyond skin, beyond shadow. Only when everything is sightless will you find rest.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7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How Gods Love by Julienne Maui Mangawang for Julius We were two four-leaf clovers hugging against the hurricane wiping out houses

us in an embrace. We were reincarnated into another life, burned marks

making holes out of our Eden. Our roots clung to Mother Gaia, asking her to shake

became birthmarks one on my thigh and one on your neck. As we

the ground sending a message to the Universe: for us to be always together

lay down together, we both know how it would end if we accepted

yet when they turned us human we were fossilized after the meteor

again what was never meant for us. We broke out and found each other's

our skeletons side by side, ancient bride and groom petrified by transition

light, not knowing we were taken apart for a god to descend to earth. We

into another life where we almost met, sleeves touching by an inch

mirror our darkness and light, a brilliant completion of yin & yang,

a cause for our hearts to awaken before you left the computer shop and I

the flowing state of a river we have bathed and meditated in together. Oh,

was late for a class I already forgotten how I was on adrenaline. Lifetimes ago you said

if possible we could have stayed there forever but forever is only a word

you adored me with the sunrise on the beach but instead I ran away thinking

invented by people who refuse endings. Someday, I will carry

it was all in my head, that was the only goodbye we had. Time stopped and rewinded

your child as you tell me you love me and we will know why it took

that moment, only we both said I love you at the same time. In another life, you offered

many lifetimes before we began loving one another because all this time

me tea and I watched you plow a field with the same force you used to

we are two halves of the same God mastering the rhythm of love.

carve our names out on the handle so whenever you felt like giving up you always read how our names sounded beautiful together the way we were beautiful in bed moments before they broke into your hut and they cau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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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Zero Point by Julienne Maui Mangawang i. We are sunflowers who may or may not be uprooted by a random couple trespassing in the field to declare their love insurmountable and dangerous despite being a blip in the eyes of the very gods they descended from. ii. Did they become curious about the human kind of love? So they left their realms, forgot who they were to descend to Earth, Like newly-riped oranges falling

v. I wish I didn’t have to leave but you tell me we will see each other again soon. My chest breaks open and I release a breath like a thousand dragonflies, my body turning into bedding for the worms that slipped out of our compost bin during the storm. They ended up in the pot of our roses I bought one afternoon.

into the basket held up by a toddler who recently learned to walk in the garden. iii. Or perhaps they were envious and so they decided, “Ah, this person needs to die today.” And like a cat on the highway, they squash him with a tree or a building or with a man or a woman. iv. Most of us claim: we like it here then get bored the next day we destroy mountains, most of the ocean, gradually ransacking the world part by part, land by land as if it owes us everything. Why do we insist on taking when this world only wants to be cared for by our h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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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The Throb Between the Tombs on the Hill by Bob Black Chin Pao San i. as a child you believed Chin Pao San was a magical city the citizens lived in the form of smoke and breathed light upon the land love-breath lung’d up from the sea and lunar rocking trembled in the mountains as gods wing braced ghosts danced in your throat and stories picked up the left behind flowers the bones on the hill uprooted your life and went spiraling in the Monsoon’s rain a marble pressed against the dream windows of the temple your tiny body touching cement and stone and cinder condos for the dead where you once dreamed of living under an ornate roof the color Taiwan Golden Orchid the world thirsts from an impossible desire unquenched the endless tiers of windowless tombs, homes for the departed and supplicant buildings glassless and the windows the hearts of the dead is a home still a home with hollows and cavities built as gravitational holes openings for souls who rise like balloons while children bend forward with grief ancestors undeterred from the suffering, architecturally you were once young there skipping between loss and prayer scribbled in smoke relatives quivering in dream la, desire hungered the long barking lost at night above the mausoleums and masks the silken moon stitching the puppetry life in the hearts and minds in the city below forlorn tears hung upon a wire in front of the red-shadowed street vendors meaning and memory pushed recklessly by demon winds and market candles below the burial ground a glow burnishing in the East China Sea where ancestors have gone to toy doubts small pebbles along the waves ratcheting up from the sea and unscrambling on the shore, the beach another graveyard far below Golden Treasure Mountain the quiet of the keys and temple racket once meant soon you too would go gone ii. as a child you listened to spectres scribbling songs on the back of walls soot printed along shrines swam in rivers through the otherworld from Typhoons rebirth toward viability in the blink of an eye the moment when you awoke to death and drank up the soup of eaten clouds and birdnest the dismissive hosts of the jade monk sweeping away pigeons as lust winging in the gravemarkers chest and the acorns that fell under the leafless trees magpies cooing under meshed windows in the distance as netherworld Romeo’s the path up the mountain where life took off bonebybone and the grandfathers lifted lullabies in their arms for the weeping your grandmother’s shadow and her brother’s shape caught up in the incense of the city have you calendared the unlocking of the days you’ve le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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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have you celebrated the disappearing on the leg of your child bruised from schoolyard battles the black and blue foreshadow your own passing the days wrapped and spun and hung out to dry before being wrapped in a white curtain the line between the tooth-gap space of the rubble and the pebbles running down the gorge that space parsing the bright and the seen, do you know what this means the words juggled between the two of you as you light the red sticks the heavens aglow in grief and yet the words crawling up the hill acrobat through the air pixels on the wall in dust and auntie’s stories caterwauling away the incorporeal alabaster up and down the shoulders while the body is covered in the back room, new ways recipes for the dumplings seven days to sing and tell tales to the dead grandmother’s life still garrulous in the ingredients found in the cupboard behind the cans of rusting tea the family’s golden treasure seven days to sing to the butterflies and tell tales to the dead iii. she taught you to remember the fish eggs hidden in the mountains beneath the boulders favored the local pork in steam and flame rising up from the valley wrapped stories in banana leaf and buried in the side of the hill wrote letters that remind you love evacuates toward the sea shaped your belief into a hole in the middle of your life as the coins you collected from the night market in the world’s gyration she crosses now language and element and story and canto her jade bracelet sea kelp and her tears dolphining the ocean waves her death rekindles your worlds spark the child you were remains in the shadow of the adult you are her voice jade in box made of cocoon her china plates broken on the hill made from the world’s remains and the spirit-bone tower flowers above the city as she cartwheels over the mud beaches of Chiayi the dresses come undone and the grief unbuttons flowers spin in the wind while our hearts become sand and shell Grandmother is dead and she weaves gossamer dresses for you at night, still and the tenderness of the stars fell away as she crossed over on the back of a painted dragon protecting your emerald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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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Bleed by Florence Ng

“Ever since I became a woman. I bleed.” —Adrienne Kennedy

I bleed to write a poem right, one that can awe a penguin into lying flat. I bleed to stand upright. I bleed to raise myself even just one inch from ground, one inch closer to heaven. I bleed to keep my pace at the rumble of a tank. I bleed to face the fact that I am neither a beauty nor a baby. I bleed to embrace goodbye, alone, without its soft shadow of crossing paths. I bleed to melt at the touch of a paw. I bleed to keep bleeding. I bleed to radiate, for a millisecond in a light year.

story of your life by Kei Gemora iloilo hangs over me like a ransom note in the mid-july sky. I come home to its iron-fisted longing from the harbour as the afternoon sky cracks open like dry copper-tinted soil with a history of massacres. you say my life is a novel and that I have left this shapeless city as a means of conflict. by that you meant I have awaken my sleeping brother on top of my chest, holding a mouthful of soft wind. Took the evening barge and never returned. but this is where I gained consciousness: in its palm-woven womb. incubated together with rice & indian mangoes. each kilo of it is prudently wrapped in mandarin-charactered newspapers. my childhood is pictured in jigsawed alleyways. how I bolted through its glutinous pavements wearing only slippers and hong kong hand-me-downs. I have grown to be accustomed to the thrusts of the jeepney rides and the light that keeps on embracing me. but I have found our spot by the river. walked down on its steps and dipped my fingers in its pungent soup while the golden hour brushes hers over the bend of the mangroves. the morning bulletin—unable to predict what’s fished out by the angler’s hook. the sound of voices roaring from people’s rallies at the capitol grounds carried by the southwest monsoon. from here, I have finally come back to the name you gave me. waiting for it to fit me gently, all my life. 1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Crossings” White Over the Lagoon by Paola Caronni

blakeana x me by Wendelin Law

You will be soon taking flight over the calm sea: a bright dot shimmering far, filling my sky.

Flower, flower, flower, flow—in mauve, in lilac, in me, in me. Ghost. The white face of a harbour,

I will still check on you as I do now— shivering at the 'last seen' on my screen, postponing the pain of the known, avoiding the chasm of the imminent void. The white of the hospice walls, the white of the bedsheets. If all that white were a page to write on, were not there to highlight the feeble breaths of our lives. If all that white were a colony of gulls, vocalising in a flash of wings, wandering the Venetian lagoon as you were planning to. I will take you there, I will, snuggled up against my heart, sheltered in my black coat. I will release you— warm radiant wave, ready to be carried away by the salty wind.

the sweet-till-rotten Victoria. With you we died a little death for 156 years. With you we sang a little imprecation together. God save our… god save our… little declaration—joint but not ours; our little time and space, never ours; our name not in pinyin, but in a bad system, not meant to be —blakeana. We are too free, too purple—too grotesquely beautiful. Be pale and like periwinkles —don’t utter a word when trampled. Blakeana, freedom is now bad for survival. Death looms ahead in situ. Bauhinia—we flow, we flow—blakeana, in stunning deep purple—our homogeneity of bruises; new seeds could no longer follow, as foreign tongues cross foreign tongues, Cantonese slips away—aiyah, God save us… What is it within me, outside me, without me, yet me? Ghosts. Long to reign over us… Us flowers, flowered, flowered, flow—I, flown (stow it!) from one colony to another; all in me, in me. Gho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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