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期
75
Issue 75 January 2024 2024 年 1 月 總第 75 期
January 2024
二 〇 二 四 年 一 月
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聲韻 詩刊
總第
期
75
Issue 75 January 2024 2024 年 1 月 總第 75 期
January 2024
二 〇 二 四 年 一 月
卷首語
草的工作與葉子的形狀 文鄭政恆
20
24 年來了，希望一切安好。
2023 年疫情告終，但世界依然紛亂，
俄烏戰事未平，以巴戰火又起。 從當下現實的戰火，我想到列尼史葛（Ridley Scott）電影《拿破崙》（Napoleon）的六場戰事，
Carlos Williams）、 希 米 克（Charles Simic）、 瑪 麗奧利弗（Mary Oliver）、卡明斯基（Ilya Kamin-
sky）、奧爾（Gregory Orr）的詩歌中譯。這一期《聲 韻詩刊》有美國華裔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的
小輯，包括史春波的譯作和《玻璃星座》譯後記。
其中當然有奧斯特利茨之戰（Battle of Austerlitz）
《玻璃星座》選錄了施家彰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
與滑鐵盧戰役（Battle of Waterloo），前者是拿破
已在 2023 年出版。施家彰詩集中譯本，這是第一
崙大勝，在冰湖上殺敵無數，而後者是拿破崙大敗，
本。
從此永不翻身。
《玻璃星座》出版後，我立刻請史春波為《聲
於是我又想到詩歌裏的戰火。最近閱讀鍾國
韻詩刊》組織小輯，她揀了她自己中譯的詩作十一
強翻譯的《煙與鋼：桑德堡詩選》，當我讀到名作
首，部分詩作在《玻璃星座》中略有刪改的，我們
〈草〉的時候，我就想起電影《拿破崙》。這首詩
保留了全貌。施家彰的詩作不易翻譯，而我們從中
有許多中譯版本，鍾國強的譯詩，已收錄在上一期
譯，也感受到詩質保留在內。
的《聲韻詩刊》。於是我翻開 The Complete Poems of Carl Sandburg，抄錄原來的詩作如下：
Pile the bodies high at Austerlitz and Waterloo. Shovel them under and let me work—
〈底片〉紀錄了生活的片段和諷刺，以至個體 的悲劇，其中三行令我思索良久： 一位中國詩人主張東西方最根本的差異 在於東方人不相信自己可以掌控命運
I am the grass; I cover all.
而是向命運屈服。 And pile them high at Gettysburg
And pile them high at Ypres and Verdun. Shovel them under and let me work.
Two years, ten years, and passengers ask the con
ductor:
〈葉子的形狀〉寫出植物與自我的共通感受， 無分物我，以至無言獨化的道家情懷。我們從桑德 堡的〈草〉，想到戰爭和功業的虛無；從施家彰的 〈葉子的形狀〉，想到自我融入自然，畢竟，自然
What place is this?
Where are we now? I am the grass. Let me work.
過去一年，《聲韻詩刊》一直譯介美國詩歌， 除了宋子江連載的龐德《詩章》中譯專欄，還刊 登 過 桑 德 堡（Carl Sandburg）、 威 廉 斯（William
比個人長久： And I have traveled along the contours of leaves that have no name. Here
where the air is wet and the light is cool, I feel what others are thinking and do not speak, I know pleasure in the veins of a sugar maple, I am living at the edge of a new leaf.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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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U
ISSN 2308-2216 ISSUE 75
出版
PUBLISHER
January 2024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稿例 • 本刊園地包括詩作、評論、專欄，全年公開徵稿；風格、字數不拘，惟不接受一稿兩投。 若兩個月內未獲通知採用，可自行處理稿件，不設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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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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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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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5 期
2024 年 1 月
PRINTER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EVENT CURATOR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顧問 洛楓 陳國球
ADVISORY BOARD
NATALIA CHAN (LOK FUNG)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49
彭依仁／燒街衣
1
49
沙顯彤／空中花園
50
邱嘉榮／貪
50
梁文聰／閉嘴反思
專欄 詩匠譯苑
50
姚慶萬／啖夢
5
51
李俊豪／第九粒止痛藥
51
任弘毅／ Hyperventilation
草的工作與葉子的形狀 文
鄭政恆
龐德《詩章》八 譯
宋子江
51
專欄 讀音
付煒／金魚街
52
張朴／雨中工地 楊泳珊／米之憐
9
過舊居
52
10
母難日
52
靈歌（桃園）／糾纏
13
小站之站 —— 再和田泥〈生活〉
53
王兆基／全體霧化
曇花
53
孔銘隆／搖曳
17
浮城誌異／不遷
54
東魚／萬一
18
畫皮
54
紅紅／ CRUSH
14
詩
樊善標
21
雨夜
22
古都
25
客宿
26
噩耗
29
酒徒
30
乘一班車 詩
陳康濤
影像
影像
周姍祐
周姍祐
54
文詩咏／涼透
55
吳燕青／梅花開過了
55
萍凡人／鏡屋
55
莊元生／日暮隨行
55
梁璧君／還沒說再見
56
劉旭鈞（台北）／隔一扇玻璃，灰髮
56
林宇軒（新北）／江雪 —— 給柳宗元，或楊牧
57
陳德錦／九澳聖母村
57
李盲／縱雲 鄭潔／夏與歌
33
膨脹
58
34
層壓式地獄
58
梁豐／樹葉，螞蟻和生物課
37
手勢
58
溫凱霖／記屯門青山龍窯
38
夢祖母
41
人馬座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Intervention”
42
泳手
59
Noelle Q. de Jesus ／ How We Know Whales
詩
59
Heimai, trans. Wendy ／ The Sunken Garden
李顥謙
影像
周姍祐
創作時空
60
Jenna Le ／ Origin Story
60
Jenna Le ／ Harpooned
44
林怡美／幸好我不是她那樣的女子（也或許我是）
44
60
張嬋／巴塞羅那白晝最長的一天
Ramzzi Fariñas ／ Nightcall
45
袁嬋（北京）／秋光
61
Ramzzi Fariñas ／ Nightfirst
45
易暘／石山街
61
Carmie Flor Isanan Ortego ／ Oracular
45
施勁超／殺孽
62
David W. Landrum ／ Whales
45
吳佳犖／某天、在廚房
62
David W. Landrum ／ White Whale
46
嚴瀚欽／伏見稻荷
62
Tin Yuet Tam ／ The Belly of the Whale
46
葉婉婷／夜半
63
Jonathan Chan ／ variations on a whale (ii)
47
惟得／推軌 —— 給〈茱麗葉〉
64
Jonathan Chan ／ variations on a whale (iii)
葉英傑／控
64
48
Joy Chan ／ Opossum
梁匡哲／討債的
48
65
左悠文／下廚
Maureen Tai ／ A Whale of a Time
65
Reetta Pekkanen, trans. Jouni Teittinen & the author ／ Whale Poem
47
65
Antony Huen ／ The Whale
譯介天地
66
Quenntis Ashby ／ Rescue
66
Lakan Uhay Alegre ／ Sleeping Giant
82
67
Lakan Uhay Alegre ／ Provoke
67
Sannya Li ／ We Loved You, to Death
【美】施家彰（Arthur Sze）小輯
68
Charlie Ng ／ Deep Sea Singing
113
68
Charlie Ng ／ The Gray Whale and Her Calf
69
Florence Leung ／ where
69
Leo Li ／ On the Last Day of Whaling
69
Wendelin Law ／ Whale, Oh, Whale
70
Wendelin Law ／ Whale Fall: Night Never Falls
71
Kyle Yunting ／ Whale Fall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72
Anca Vlasopolos ／ Stepmother Tongues
73
Anca Vlasopolos ／ Even When, Even If
73 74
Ingrid Wong ／ Feast
Melona Grace Mascariñas ／ The Wind
74
Eric Abalajon ／ Speaking Test
74
Eric Abalajon ／ Trip To The World’s Fair
75
Gayle Dy ／ In the downpour of July, I remember that nothing is stoppable
75
B.B.P. Hosmillo ／ Ugly
76
B.B.P. Hosmillo ／ Self-portrait in a Dream: A Cento
77
Gabrielle Tse ／ at the wet-market
77
Gabrielle Tse ／ Tesco
77
Anna Yin ／ Passing
78
Anna Yin ／ Games
78
Ben Keatinge ／ The Poachers
78
Elmer Omar Bascos Pizo ／ The Bent Toothpick
79
Woo Sai Nga, trans. Audrey Heijns ／ Inside
79
Michael O’Sullivan ／ Today there are No Outsiders
79
Rui Shen, trans. Oceana Wenxin Jin ／ The Old Chinese Woman Coughing
80
Rui Shen, trans. Oceana Wenxin Jin ／ Pains
80
Paola Caronni ／ Immigrant Body
81
Elmer Omar Bascos Pizo ／ Fireflies: Between You and Me
意象與想像力：從威廉斯詩譯本到其早、中期詩歌創作 文
「玫瑰」之旅 —— 施家彰中文詩歌集序 文
115
【美】喬直（George O’Connell）
【美】施家彰詩十一首 譯
125
彭依仁
史春波
《玻璃星座》譯後記 文
史春波
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八 譯
宋子江
被你束之高閣的殘篇 「蕩婦！」「婊子！」真理與繆斯卡利奧佩
我對他另有安排 如此我和他
街頭對罵，於桂之下 亞利桑德羅是黑人 馬拉泰斯塔 希吉斯蒙德 兄弟 一直以來最親密的夥伴 信封封底 漢尼．德 迪奇 倫斯 即 吉奧漢尼．德．梅迪奇 弗羅倫斯 信已收悉，關於吉安諾奇奧先生之事 他也給我寫信，投寄安妥，按時送達 寫下祝福與備忘 於我而言，促成你與拉格納國王的和談 令我十分開心 快樂無比 欣喜至極 我應為此舉辦酒會，之前答應過我 參與和舉辦酒會 至於我的報酬 或者你與令堂可先取錢 儘快寄予我 告訴畫師 所作的牆畫 完美無瑕 只是砂漿未乾 暫且停下工作 （且停筆墨） 事先說明，教堂完工前
都盡取其樂 一方面他可為我所用 另一方面你信中亦言他囊中羞澀 我可給他年進斗金工作 保證待他不薄 你可放心，我已為其支付押金 工作地點隨他定。 我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 —— 我將為他提供良好的待遇 讓他在我的領地上 安度餘生 —— 除非你要將他收回 —— 我的意思是，我會供其所需 讓他事其所好 消磨時間 （從其所好 且度更漏） 愁貧缺 希吉斯蒙德．潘多弗斯．德．馬拉泰斯塔 寫於威尼斯最榮耀領主之領地克里莫納郊區 1449 年 4 月 7 日 因為上述最榮耀之 米蘭公爵 十分滿意，亦願意讓上述希吉斯蒙德領主 到最宏大的弗羅倫斯 走馬上任 兩個城邦締結防衛同盟 因此上述希吉斯蒙德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以及尊敬的阿格諾羅．德拉．斯圖法 外交使節，行政代表，行政長官 接受地區議會十位法令官任命，云云，五萬弗洛林幣 沒收一半，公民權被剝奪 一千四百騎兵和四百步兵 進駐宏偉的城市 圖斯卡尼各地 取悅地區議會十位法令官 自得其樂，領著騎兵和步兵 為此地區貢獻良多 （騎兵、步兵）云云 1452 年 8 月 5 日，地區議會十位法令官典冊 本納山，比以山，凱佩納山呈山字形 山路繞到崖底 圖斯卡尼的避風地 北邊的大路延伸到馬勒切亞河 泥濘的河邊鋪滿卵石 萊拉 「你們的靈魂自古以來纏留此地 你愛每一具靈魂，她們隨著 你的詩琴飄蕩 心裏的夏天 沒有海倫 沒有苡瑟嫵，沒有芭莎比」 先停下來 最親愛最榮耀的夥伴 （約翰尼．迪．柯西莫） 威尼斯又把我請回 月俸七千弗洛林幣 二千騎兵和四百步兵 大雨傾盆而下 三至四天之內 必須挖好戰壕 準備炮攻
羽毛，十二女子 騎馬列隊而過，綠緞墊臀寬裙 教堂祭壇華蓋縫滿銀色針織 弗朗切斯科．斯福扎和媲安卡．維斯孔蒂 農夫之子高攀女公爵 里米尼南區戰火紛飛 河口紅橙色船泊於沙灘上 弗朗切斯科享受了兩天， 載漁載樂，二日倏過 城南開戰 他剛好躲過戰火 希臘皇帝正在弗羅倫斯 （害蟲入侵費拉拉鎮） 他和格彌斯托士．卜列東 高談德爾菲神廟之戰 闊論波塞冬，具體之共相 又說柏拉圖前往薩拉古斯城教導戴奧尼修斯 因為他曾親眼目睹凡統治者 染指之事均指日可待 但是就連他亦無法說服戴奧尼修斯 成為哲學君王 盟友希吉斯蒙德突破了敵軍重圍 殺到安科納城的前門 和主門之間 修續條約，剛過前門 主門就被關上，他說 「時機真妙， 我成了甕中之鱉！」 門侯道：「沒錯，希吉斯蒙德先生 我等誓死衛城。」
花枝招展，露台撒落 歡慶彩屑 窗台垂掛條幅
教會反對 梅迪奇丟卒保帥 被鼻砣鬆垂的斯福扎背叛 鼻砣鬆垂的斯福扎．弗朗切斯科 九月 把女兒嫁給希吉斯蒙德 十月便襲取皮薩羅鎮（布羅格里奧罵他「獸也」） 十一月結盟威尼斯 十二月支持米蘭
插綴枝葉 欄杆掛著花毯，塵埃之中 逐漸顯現一列小白馬 額髮上豎著長尾野雞的
十一月出賣米蘭，十二月竊奪米蘭 如此 春天領軍米蘭 盛夏為威尼斯而戰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秋天再度為米蘭出征 十月結盟那不勒斯 希吉斯蒙德，建造神廟 羅馬納地區偷牛賊氾濫 人生這場遊戲，中途離者惜其失 不到 1450 年還未算完敗 在羅馬納，到頭來 一敗塗地 加雷亞茲賣掉皮薩羅鎮「以牛換錢」 普瑟博，是的，吟遊詩人圭勞梅．普瑟博 把他的歌唱到了西班牙 領著維爾琴和歌手 他們需要場地 馬勒切亞的河水漫過河邊的卵石 馬斯汀到達韋魯基奧鎮 保羅．伊爾．貝若的劍 被掛毯卡住了 帕麗西納嫁入艾斯特家族 為了部族還債 一直還債，殘暴的艾斯特家族 和阿特柔斯家族相比不遑多讓 然後風稍稍停歇 然後黃昏稍稍 卷到一邊 然後希吉斯蒙德當時只有十二歲 然後已有三年沒有稅收 然後其兄皈依上帝 然後那一年他們在街頭打鬥 然後那一年他毅然前往切塞納鎮 收回稅金 然後那一年他夜渡福利亞河，然後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攝影：周姍祐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過舊居 樊善標 捏起肚子上的肉 手要穩定，瞄準 一刺而入，別慌張 護士溫柔地指導 耐心源於體諒 柔韌的皮膚攔阻了一下 瘀痕斑駁如老房子 牆內是半世紀前 我住過三百天的舊居 現在以觸覺重訪 這一口薄血針，母親 說，不痛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母難日 樊善標 你注意到嗎 小外甥女在 WhatsApp 裏問 五十三年前今日 婆婆在醫院裏 五十三年後的今日 她也在醫院裏 （三個笑到流淚的 emoji）我回了一個 流淚但沒有笑的 當年，我流淚，她笑 今天我沒有流淚 她也沒有笑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攝影：周姍祐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小站之站 —— 再和田泥〈生活〉 樊善標 開往夢的列車陡然增加了許多站 我們各坐一線 苦於無聊中，踱到兩個車廂之間 獨自抵抗不斷呻吟的季候風 久久，像愁予所說，偶然 兩列並排停下的車上 我們互相發現了 那時燈光溫熱 暫撐開了厚厚的魆黑 但我們還是認得出來 有一團是母親 乳房上的腫瘤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曇花 樊善標 「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 鐵樹卻怒放了兩星期 每晚，從醫院回來 大門外凝固的氣息 曖昧的不祥 人生的難耐 當年，第一次花開 你到處問人徵兆的奧秘 從紛紜的解釋選出幸運 來確信不疑 鐵樹從此一再綻出平安 但總有驅不散的陰雲 這次自蓓蕾長出 我即不敢談及 直到萎謝那一天 你也沉入最後的酣睡 「我該用甚麼說話來安慰你」* 不是「一生的愛有千種惱」* 另一個我愛的人說 清香是為了安慰我們的愁苦 * * 李國威〈曇花〉。又，「使人愁苦的清香／繞膝如你的姿勢」是詩中的兩行。
1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攝影：周姍祐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浮城誌異／不遷 樊善標 差不多兩年之後 我們在你家鄉的空地坐著矮凳乘涼 這棵大樹的枝條垂到面前 一邊談著沒要緊的事情 我隨手撫摸新出的嫩葉 對生於小鳥背上，不多不少 每雙翅膀長出兩片 黃昏將盡時一齊在空氣裏晃動 （好熱鬧這鳥的城市） 春天到了 你站起身細看 一陣爽颯的風拂起 所有小鳥張翼而飛 吊著這棵樹慢慢 而平穩地滑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7
畫皮 樊善標 挾雨西風撥亂宿草 正值我們仰首舉杯 流螢與燐火開滿了 一園子的繁花 天色沉沉 你臉頰隱約的弧線 垂墜如果實日漸甜美 我亦當如此吧 再飲一杯怎樣 不必為無畫皮之術而奈何
1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9
攝影：周姍祐
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雨夜 陳康濤 是不絕的雨夜，窗簾微蕩 我站在露台上向遙遠的公路 放牧眼睛。半掩的夜 有孩子在偷望，等待夜的奇跡 一個小偷，或者流浪歌手 不是甚麼節日，只不過平常的 夜晚，我們談論對折的夢 一些太吵耳的音樂。 雨撇在窗台 或者是櫃上，誰知道 電風扇根本沒有正眼 望過我們。公路上（你不可能不摔倒） 沒有車，沒有任何人 只是光滑地，亮著白窗簾一樣的光。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1
古都 陳康濤 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 有人到城門下參觀。 這是古都，到處都有歷史的痕跡 導賞員如是說 風挾著無線電訊號撞進來。 到處都有不幸的靈魂 不幸的碑石，種植在這裏。 眼睛靠得很近 千年前的一個字口清晰無比 突然又模糊掉。 入夜了，攝錄機說 有點熱。是老鼠？蒼蠅？ 日間的餘熱正在死去？ 旅館冷得像陵寢，我們想到盜墓者。
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3
攝影：周姍祐
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客宿 陳康濤 看那綠山綠水，綠色的瓜藤 看我們彼此的臉，有沒有黑氣蔓延？ 沒有在昨夜看見鬼魂吧？ 也沒有鬼魂的影子躲在你眼皮下吧？ 你鼓起的袋子給甚麼填滿著 害你氣喘吁吁？把它們攤出來，我們坐一坐 看滿山的疏落，密集的逃生門 如此引誘著，懸著，猶如它們旁邊的果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5
噩耗 陳康濤 我看不清對岸的燈，它們太似星辰 在顫動，正蠢蠢，離不開它們的位置 而我是逃離的使者，在擠擁之中 自然穿梭無礙。是誰拍肩，要我回頭 又是那海誘惑的黑 欄杆的光芒正隨我走，那樣青綠的樹卻如膠 我疲累的雙腿放在電梯上，我要回家 大海之黑與油墨之黑不過相映成趣 大廈自會露面，通道自有巡邏人 巡邏人的對講機自會收到噩耗
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攝影：周姍祐
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酒徒 陳康濤 他嗜酒，嗜到不醉的地步 於是再不買酒，買來消毒搓手液 一索便難忘 還有火酒，各種清潔液 擺滿家中，隨手可得 一次他的新女伴就此質問 他坦誠：我是個潔癖。 她深信不疑並狂熱地愛上了他 後來他抹地、抹窗、洗傷口 覺得一切清新無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乘一班車 陳康濤 傍晚，有人指著一片草地對我說： 「這是一群火，風逐年把它們越吹越旺 坐下吧，坐下去，它們不會燙傷人。」 「那麼，難道枝椏又是逐點生長的裂痕嗎？」 於是我指著天空問道 我轉過身，就看見你的臉 仿似一個地球儀。 一輛車駛近城市的邊緣 向迴旋處拋出一圈纜繩 我發現海岸線，也只不過是年輪 前方迎來一個路速指示牌 像稻草人一樣地存在。鳥呢？在繩上計算 把永恆加一減一的數學題 誰在相信，人能夠在虛線上行走？ 我聽見鐘聲，像一群等待上車的乘客 死亡，空出兩個座位：一個靠窗，一個接近通道。 道路的廣角鏡與我擦身而過 它說，它可以同時看見昨天和明天 輪子每天努力地把路軌擦亮 年輪已經亂成一個線團 一棵樹被砍伐後如果還能長出樹輪 像司機錯過了的按鐘聲、車上未調準的鐘 那麼它就長成城市的海岸線 而樹木？說不定 就是死掉的象腿。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攝影：周姍祐
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膨脹 李顥謙 很香甜。列車駛過我們那傷重的頭腦時 靜夜乾涸，脖子一片大霧 我們看著日子的碎片，如何像群鴉飛升 哨子般的呼吸聲，塞滿每一個胸口的罅隙 門柄生鏽。一條條電纜終於墮進火海 沒有希望的漩渦，不需要半點溶解的光澤 還是如榕樹般沉默吧？大路上，白衣悉數收起 行走在指引裏的人，還有照亮死亡的勇氣 跳高。泅泳。挖土。躍下。加碼的未來── 必須記得：天橋擁有變成十字架的資格 2020.4.28.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3
層壓式地獄 李顥謙 推銷員沒有死 仵工走入靈車，等候雨的擊中 我經過空無一人的現場 路桿低調橫躺 雪糕筒包裹言語 模仿家屬，在苦難上簽名 黑色是多餘的修辭 就如那夜抬頭 八月已經燃燒如海 溺斃者的聲音 像碎瓦橫飛 無事可告，無愛可吻 隔離是完整的 缺失也是完整的 疲憊的骨脊裏 連開脫也是完整的 2020.8.23.
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攝影：周姍祐
3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手勢 李顥謙 像無數的人走到路上 看著空氣交換彼此的絕望 彷彿一個有默契的眼神 我就能撥霧，贖回安睡的資格 時間總在未來的背面落點 失語的詩人習慣重複 相同的題，碰著他們的杯子 反覆聆聽曲折了的日光 你便繼續在遠處招手 沿著廢墟，穿過纏結大廈的樹藤 那些佈滿追問與誤解的現場 早已迭失於破曉，稀釋的夢境裏 2020.9.18.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7
夢祖母 李顥謙 醒來原來就是，發現你 從平靜的呼吸中再死一次 你以尖銳的指甲挖掘疼痛 水泥裏，只有夜鴉的慘叫聲 飲管攪拌瘀傷 油漆擦亮地獄 在夢境與記憶之間 悼念總是無法構成任何形狀 從臨海的石匾眺望 一整個世代都吹得透明 你早在七十多年前就知道： 時代要我們先做證人，再移民 2020.5.11. 2020.5.18. 2020.6.1.
3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9
攝影：周姍祐
4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人馬座 李顥謙 你是被命運擊落的人 所以已經喪失挽弓的資格了 整個宇宙的事物 都被你理解為荒蕪的草原 只要繼續開墾 牢牢過活 上帝會為你開放一扇高潔的窗 如施予你後備的眼睛 好讓丈夫住在你朦朧的視野之中 而兒子亦能揹好你無念的靈魂 跑往遠方 2017.12.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1
泳手 李顥謙 她在一片謐靜的黑暗裏被挖掘出來，而那雙粗糙得充滿坑紋的手，令人分 不清是長年累月的污泥所致，還是受到一些難以名狀的鋒利事物刮擊。朦 朧遠看，就像一堆殘缺不全的斷竹續竹。飛土，也逐肉。 據說，她生前是一位出色的泳手，因為一些無法明言的緣故，而選擇從鏡 頭裏退卻下來，就像被投擲到虛無的菸頭。燒成灰燼，一捻即滅。不過一 個眨眼，便隱沒於所有能確認的視線之中。無所謂輕盈，無所謂啟示。 無所謂輕盈，無所謂啟示。她看著飄浮空中的微塵怔神，乾旱焦躁的味道 充斥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即使雙眼被風鎖緊，她卻仍然默念：無所謂輕 盈，無所謂啟示。無所謂沉重，無所謂，無。直到她恢復意識過來，才赫 然發現，自己半身站在發霉的海裏，面前只有慘白的厚煙與散弱的焰光， 徐徐飄著。 一隻隻僵硬得像石頭的手還在水面擺盪。像所有死去的影，像所有被踏著 的靈魂，像所有無法飛翔的浪，靜待被發現，靜待她側身。遠處，那遙遠 的泳手，仍然不由自主地躺卧 在 那即將被挖掘的黑暗裏。 2020.12.18.0607 2020.12.19.0251
4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攝影：周姍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3
創作時空
幸好我不是她那樣的女子 （也或許我是） 林怡美 塗妝 叫她咧嘴而笑 俗氣如菊花般自信 （誰給她的勇氣？） 是啊，是吧 送上青雲 叫上帝佛陀各路神仙 也來看看這笑話 誰用石頭扔她，就成了 你們當中無罪的人 成了你們當中的基督 （傲慢乃七罪之首） 正義的火舌舔舐 膽敢赤裸裸不知廉恥 仰著頭顱 以指甲漆得艷俗 之雙足行走的女子 換上一個新的太陽 或換上數個新的太陽 便遺忘了，遺忘吧 （只是一個遊戲） 恥笑與輕蔑 在枕頭上小小的黑框裏 安然睡去 直至另一個愛米或凱倫 或瑪利亞為止
4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巴塞羅那白晝最長的一天 張嬋 篝火當如雙臂後折那般燒 徹夜歌頌 人們在沙灘崇拜 我們這個時代消失的熱情 快樂來得慷慨如純淨 光和水重來 只有光和水 陌生語言的歌在耳朵中 像吹風 而白塔雕鑄在小腿肚 每次跳舞都輕輕重重 是基因隨我姓了 我同它一俱遠行 震撬多年以前一道昏黃雷聲 是沙粒嗎 懸在愛人眼珠上面剩條縫 我取走它趁眨眼睛 如此他見得人造的太陽 而不為發炎病症 觸發 智齒的記憶 白日移山幻影 海拒絕我拒絕我 倒非幸福的概念 只是給上親吻 在一個煙花合起的大地上 我希望那是倒吊的 他某年從床沿看見光的河 流動頭頂 綠葉相面 銀色的手掌漸漸半透明
秋光 袁嬋 （北京） 上學路上經過鐵匠舖 電焊刺眼，媽媽總說 別轉頭，小心會瞎 書桌前，窗外 水泥地上我看見光 一閃，一閃 霧霾的北京 二十五年後的秋天 已經離了這麼遠 還會瞎嗎？ 白茫茫的世界裏 我聽到夏蟲在叫 總有一些甚麼 沒有死在最後一夜
石山街 易暘 很久不在夜晚出街， 因為不敢看「石山街」的牌子 像是通往某個 死去的世界 深夜，也許是黎明之前 街上有老人走動 總數一直是 4 個 加上計程車 載著他們離開 711 便利店沒有店員 海味舖開張結業。 直到有一夜， 我不再去看那個世界 奔跑著去海邊 遇到一群抽煙踢球的少年
殺孽 施勁超 人們正在死去，在那年的春天 土壤仍舊冒出寒氣 冷卻的舌頭擠出斷續的言語 —— 醒來吧（要是還要活命的話） 他們靜默，躺平如 一頭沉睡的獅 染紅的布條在風中闢謠 被綑綁的犬類像等待被宰殺的大閘蟹 在大網裏嚎哭。人們不紀錄，也不計算 倉存多少、出倉多少、進貨量多少 鏡子裏的世界總是物質過剩 明天依然，被退回的臭豬肉中途折返 紫紅色的瘀痕長在 馬鈴薯的塊莖上 一切只是因緣業報 —— 棍棒、鋼叉、鐵籠子 正迎候違規出門的群眾 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 這年的四月長出很多枯黑的花瓣 註 1：「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出自艾略特（T.S. Eliot）長詩 《荒原》
某天、在廚房 吳佳犖 一個夏日，昆蟲漸漸鳴叫 白翅上的粉末，抖落，光點 黃瓜上的水滴 空氣中瀰漫著水汽 我望著窗外， 一座雪山 穿著紅色登山服的人們緩慢攀升 就像螞蟻在廚房裏行軍 而我想要離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5
伏見稻荷 嚴瀚欽
夜半 葉婉婷
鳥居林立，鋪天蓋地的蟬鳴 在暑氣最盛的夏天 祈求一場光臨廟門的甘雨
毫無防備 夜半枕頭內的蟲豸 驀地鑽出
京都的清晨，沿著神域的入口 我們看見屋頂染滿朱紅塗漆 歷年來，防抗那些看不見的的遊魂
滑 落 髮 絲 沿 著 鎖骨 蜿 蜒 一 寸 一 寸 密密麻麻的搔刮 洶湧而至 無聲地啃咬 呼叫中的心臟 逐 寸 逐寸 萎縮
看見前來的遊客 以一種無法言說的理由 逐步數完難以細數的石梯 而長著尖牙的狐狸神們，豎起石耳 在巨松蛛網與神祗之間 找到另一種接近人間的方法 正如各種顏色的貓隻，攤睡，伸展腰肢 在前行的路上，打著長長的呵欠 這樣就度過過早起身的清晨 於是我們發現，在此留下的每一步 都像是看見空無一字的 朱紅色的牌匾 它們只負責佇立，拾級 注視行人穿行往返 而詞語，只有在不經意回頭的時候 才能一一顯現 2023.7.29 凌晨初稿於京都鴨川
一根浮木 當白晝剪下一塊紗布 嘗試掩蓋傷口 懼光的蟲 暫時退散，退散 潛伏 待下一個枯黃的晚上 又再騷動，竄出 我重複地等待 重複地漂浮
4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推軌 —— 給〈茱麗葉〉 惟得 蒼茫間分不出天與地 令人錯覺山與水都是神話 興許星月喁喁，不過是畫外音 窗玻璃沒有布簾需要掀起 坦然映照排斥在燈外的夜色 看見你四蹄名符其實踏雪 跳脫在霧藍的純粹空間 蛋圓的軀體交替顯影深淺的棕 竹籤般的腿發放強弩的韌力 四周的物事隱退 無人地帶只鋪著雪 沒有輪廓仿若裱畫托紙襯底 寂靜在呼喚 偶然幾株枯草殘木 亦如戰場上帶刺的鐵蒺藜 你昂首踢出一條新路 追尋內心一點迷幻的柔媚 頭頂的火樹怒放銀雕的花 所謂吸力 會不會只是另一個陷阱 你橫移的軀幹轉瞬淡出成頭像 你已經被拋遠 微突的雙眼像明燈自邊緣照亮 聰明的禽鳥走獸早已認知 在人的觀念世界 遠方的大小型暴力隨時迫近 縱使在家也未必感覺安全 或者只有禽鳥 在劇烈的飛翔裏 才可以感覺到大氣層的寬廣 海浪從過去某一個灘衝過來 經過一個打開的窗戶 小提琴聲娓娓溢出框外
控 葉英傑 你感到恐懼，害怕 坐飛機； 馬達一直吵鬧 旁人輕易假寐，從中就可以獲得寧靜 你會捲進旋渦 不是在地面上，家的周圍從容踏步 家中聽見外面有鳥鳴，可以隨時 走下樓，仰頭 找樹上歌唱的雀鳥； 屈曲雙腿，緊緊踏在座位前地面 知道地面之下是雲團 記著跨過多少行才到達緊急出口 一直數著，默念 整個航程如是 想到那次 我們去 teamLab，浸沉在 3D 的 跟我們互動的光影形象中 有一個設計 移動的光影會跟隨你一起瀡滑梯 你熱切地 從旁邊的通道 踏著一級級樓梯上去 在頂部瀡下來 到地面又站起趕著再來一次 撩起微風 輕輕拂過臉龐。 2023 年 7 月 29 日 註：teamLab 在世界各地建造展覽館，打造糅合視覺藝術與感 知互動效果的大型沉浸空間。
火車呼嘯前進 提醒我們無法超越分崩離析的宇宙 作為人的存在 車廂就像囚禁我們的軀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7
討債的 梁匡哲 把洗衣店的衣服取回 書要怎麼還我？要面交還是郵寄 你多次搬離 又在我裏面住下來
影子有時深有時淡 你說的是，你說 的是遠方，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擁有同一個名字
你不愛我 你只是喜歡裸身摸黑走來走去
整間空屋子 陽光、空氣和水 你沒有一樣可以給我 我卻在你凝視的那刻 不得不收拾細軟
你只是喜歡我拿你沒輒 水漫過房間 我恨你。連轉身的空間也沒有 你只是喜歡
下廚 我割下你的部份，我要的不多 你用一只耳朵陪我 休息時，我們的過往盡是些 擰不乾的毛巾 讓黴菌漸漸長厚，無後顧之憂 如此需要一些技巧， 我們跳過這一步 你把菸遞到唇邊 我對鏡子說 完整的往往不好看 我在等那我要不到而你也不想給的 我吞下你給的鑰匙，像吃下一串葡萄 我表面很渴而內心像多肉植物 缺乏日照 我們花了更多時間 去套彼此的話 以及彼此的睡姿 不用解釋那些你給不到的 一切無非注定 你是壁虎，在我還是一面牆的時候 哪怕只是你看錯了 他只是不想動 你一層一層地塗上油漆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左悠文 是不是凡是孤獨 就能憔悴 是不是 唯有憔悴 就能 消瘦 是不是 也可以消去 傷感 正如天真被拋進 塵世的鍋裏 慢慢 蒸發 也一如淚水 悄悄 放進時間冷藏 是不是凡人 就要哀傷 是不是 學懂了愛 就能 分辨甜苦 是不是 也可以 煮出些 溫熱的安慰 或許有天 我把我的心煎烤 脆弱依然 卻已 不再入味
燒街衣 彭依仁 在八、九月的雨季 每天穿過天平邨的單車徑 汗水披面的我，轉入 幽深的石栗和棕櫚叢林 目的地是屋邨商場的健身房 面前還有一段晦暗的路 在雨水和樹蔭的滋養下 街磚長出薄薄的苔綠 長凳上的鐵蓬蓋已生鏽 快餐店後門常有老鼠出沒 逃向救世軍學校背後的坑渠蓋 或者在另一道門縫中消失 如果路邊還有一張石枱 大概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失業者 圍攏在石枱四周，為 一隻馬或者砲的陣亡嘆息 身後也有單車的存放架 只是一直空蕩蕩的：無人願意 掏出半秒，觀察這渺小世界的動靜 從血汗時光回到四堵牆的路人 匆匆避開小徑，不帶留戀 彷彿要離開結界的入口 沿學校背後走近商場路口 兩株死氣沉沉的日本葵 擋不住來自雲隙的天然光 前面擺著鐵桶和抽屜權充的香爐 香爐插滿香燭，浸泡在雨水中 紅色蠟淚仍堅持抱緊燭芯 前幾天晚上，人們熬了幾天雨 應節擺上蘋果、橙、白飯 鴨梨和花生，招待迷路的遊魂野鬼 我大概是看不見他們了 倒有灰鴿和麻雀紛至沓來 虔誠地向食物禱告 成群螞蟻、老鼠、蟑螂和蚊蚋 也從看不見的角落出發 參與雀鳥的盛宴
現在飯盒和水果已被清理 牠們大概應該很滿足 剩下濕透的枯葉，作為 僅餘的養份，慢慢在陽光下分解 學校外牆與欄杆中間長滿雜草 練白的牆壁滲出了霉漬 上面樹影綽綽。那只是白天 幽深而晦暗的畫面，沒有行人 也不見雀鳥或蟲豸出沒 只有樹蔭微微顫動，在屋邨 被遺忘的簷沿，靜候著 下一場盛宴的來臨
空中花園 沙顯彤 保持坐姿，為捕捉一座花園而全神貫注， 直到右腳麻木，神經荒廢， 某種知覺正逐步轉移。 不用懷疑此刻的疼痛， 昆蟲正對草地表層，進行生理性的雕琢。 亦無需為一身淋漓的大汗所困擾， 棕櫚樹經過脫離鹽性的海浪。 這荒廢的右腳，如同搜不到訊號的電視， 在石頭的縫隙裏找尋出口。 這花園茂盛，泥土的橫截面， 將我的神經脈絡，直觀再現。 絕對靜默，使我聽清無聲的告饒， 在抽身要走的那一刻，擺脫藤蔓的糾纏。 離別的慣性，讓所有植物倏忽伏倒。 對每一陣風起疑。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9
貪
啖夢 邱嘉榮
沿著淚痕才可分辨天地 列車模仿著不斷眨動的眼 風在鼻和口裏鼓動心臟 形成呼吸 從肌膚底泛起的緋紅正在勾勒 一場沒有聲音的平反 像是臨時起草的稿件 茶室裏的食客都在叫嚷圍觀 步步逼近 令語調越漸緊張越漸懷疑 恍似一頓午餐是公諸天下的錯誤 欠缺了萬人簽署的獨立 於是溫柔在升煙裏被判處流亡 不必相擁也能獲贈浪漫 已略過所有形容 但仍保留你每日變換的唇色 於稿紙 多一句對白是我戀棧不去的硃砂 凝望你染金的華髮轉身 我貪杯舉筆 再虛構那場未曾牽手 卻蕩氣回腸的革命
閉嘴反思 1 梁文聰 蹄踐踏鹿，鹿圍觀雪 空白的詞覆蓋島嶼 荒野不再 四面八方將我輾開 厭倦了所有帶來路標的人！ 語言大於詞 自發現語言起 我抹掉空白，靜寂地 像一隻離群的鹿，尋索 偶蹄的印跡 1：讀特朗斯特羅默〈自 1979 年 3 月〉（北島譯）有感。
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姚慶萬 大雨在玻璃寫下遺書 警示今夜將會有一場死亡 我好奇敲打夢裏的玻璃 回音恍如喪鐘震盪 連同雨痕咬碎夢境 那條啖夢的蛇拾回透明鱗片 化為霧的漆黑穿過頭顱竄進夢境 先是剝下鱗片割死在陽台撒嬌的貓 獠牙沿肌肉的紋理撕開貓身 吸吮、糾纏、逆毛髮的紋路嚥下 再注入毒液粘合殘缺萎靡的身體 復原一切未有發生的猜想 光影削到地板的血液 蛇張開血口 銜著貓爪打碎玻璃 伸向窗外目睹死亡而嚅囁顫抖的南洋杉 葉子挪不開貪婪的眼珠 開始模仿蛇的動作吞食莖脈 皮囊下的陰鬱漸漸變深 然後成群擺動尾巴，蛻皮 游成天空的鱗片 血泊的倒影踡縮成太陽 割開葉鱗，天空血色的明媚染紅了雨 死去的夢認得歸途 在牆壁替貓寫下遺書 鮮血在陰影的拉伸下化成第二條蛇 沿著床腳蠕動 從眼窩鑽進身體 帶血的牙咬醒痛楚 鱗片透過瞳孔 在凌晨的玻璃投影一縷殺機
第九粒止痛藥 李俊豪 曬太陽、冥想或流淚 其實都一樣 玻璃窗上出現一道裂痕 於是陽光無法照射 青苔蔓生在石階或牆角 樹木迅速老去 枝葉枯黃 然後飄零 落下的，有枯葉 也有樹皮 一塊一塊 散落在地下 純白樹芯 沒有樹汁但有鮮血 一滴一滴 如初夏的一場酸雨 酸爽得來又痛快 痛快得來又酸爽 建築或石塊 在疼痛中急速腐蝕 雨後沒有彩虹 重建不能如初 凋謝無法重開 於是只能止痛 撲熱息痛或嗎啡 其實都一樣 天地以九為尊 止痛藥只能吃八粒
Hyperventilation 任弘毅 柴火引入光源焚燒星體照亮我如柴的屍骸 聲音穿過母親的皺紋呼喚你的名字 早上十點不畏懼任何一種沉睡 失眠的鈔票之眼不願瞑目除非你燒光 或者煮火直至人的羽翼被活生生折斷你 不發一語從頭破壞的一切又回到你面前 寄來拜帖的偽神邀你到地獄一敘，你說 撒旦門前尚容走馬上帝座下不準騎驢 不知從哪裏翻出一筆血債尚未還清要我以白髮受刑 容忍一隻畜生用口把我的皮膚逐片咬下 我呼喚你平坦的小腹不作任何血腥死在子宮頸 指甲深陷於你咀嚼詩歌時拙劣的唇 全部人都赤著身子離開但我的棺材裏 有你未完成的曲譜和笛子，我每世隨身 吹奏，攜帶它主人的音色，每每揚起空氣 的震幅
金魚街 付煒 流逝之夜，人群，味蕾 光影的結晶體，在你眼中滾動 不再相逢的瞬間總是迷人 轉身時，你已身陷浪湧 而食肆空蕩，世界被塗上幻彩 末日在另一街區，等你趨近 你站在句子的兩端，預備 展覽當下的激情，還有 淤塞在透明塑料袋裏的金魚 如同色的花瓣，繃緊的美 它們延伸的蹤影在此地 獲得編織，也獲得拆解 它們漸漸變為更遠的訣別 我收拾起這普通一日的軀殼 墮入熄滅，和疲倦的水域裏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雨中工地 張朴 雨和傘的撞擊聲 始如翼上升 幾台吊臂縫合的天邊 更輕，長街鍍上一層過去 工地掘開堆積的日子 綠色繃帶長長包紮 靜止不動的改變 此刻，水窪已拳拳凝固 時間像喝光的一瓶水 丟入幾重浮影 頭盔與工靴空排冷鐵架 巨響與寂靜互相認識 停在未轉燈的路邊 陰影只踏過一半 車輪陷入自己的轍痕 模糊的清醒蓋著點點抖顫 想像與未來佇在重型機械旁 每道沉落化為鏡面 打開圈圈閃逝的遠窗 手中傘飛過地上一個個穹蒼
米之憐 楊泳珊 你說你是為了我好 自願落入 你的懷抱，任人觸碰 早已亂撞的心，不斷攪拌 洗滌，被水 侵入我與你之間的縫隙 調劑潤滑 糝、滲、沁 一室共處 唯獨 太過擠擁 你卻說是為了我好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糾纏 靈歌 （桃園） 給我妳左手的海洋 妳是妳迷航之舟 我會為妳測天 給我妳右側的山巒 讓我轉身眺望平原 暮色過重 黑夜無以洗白 給我妳的星座 我的星座與妳連線輝煌 妳是下坡的野莓 名字落款舌尖 給我妳的吻 糾纏如霧中景深 當我仰攻 妳峰頂上的雪 覆蓋經年的森林 林中有鳥，鳴如琴音 落葉以踏板 踩響制音與柔音 妳是我內心深處甦醒的舞姿 草地上的新芽 刺穿了驚蟄 將海角天涯一塊縫補
全體霧化 王兆基 夜繽紛的廟街局部積水 相士的量子物理學，說你五行局部積水 子宮與關節炎是局部積水 新聞稿的詞語局部積水 官員的腦葉局部積水 二百萬滴眼淚對於黃河是局部積水 消防車局部積水 水炮車的紀律局部積水 雲海局部積水 水塔積水，雨傘也是局部 你的鏡片與日子局部積霧 前路像身後遙遠的揮發 你是萬人如海一身藏 全體的火焰 太陽在酒樽裏局部積存 后羿投擲一支玻璃的絕望 你出生是為了 被積水的帝國擊碎 上帝無法掌握的機率 雲海與歷史一樣陰險，局部積水 天空釋放他最沉重的部份 從天而降的骨 肉 語言像透明的事物在九月 浸禮我們 那是死者穿透硬物的聲音 2023 因署理渠務署署長回應指多區的水浸為「局部積水」 註：「萬人如海一身藏」：引自蘇軾〈病中聞子由得告不 赴商州三首其一〉。
搖曳 —— 看過《數碼暴龍 Last Evolution 絆》 孔銘隆 你現在才聽清楚 所有從港口帶來的聲音 那時你，從另一個小孩搶來氣球 洩氣成一團紅色的橡膠 包覆了他稚嫩的哭聲 那聲音尖銳，像姨姨送來 用未知圖騰仿古的器物，內藏 機械邊角，破碎的聲音 搖曳，你如是帶著它 擦響往返藍田的路 在原生的專注失調和過動時搖曳失調 在外展社工敲問時搖曳留海 在筆劃掉落搖曳 在搖曳之間相信所有晃動 行走、跳躍、頓挫 都能孵孕出選中的獸，代替 你，預先長出魁梧的身體，背起 過重的武器，重複 所有戰鬥與死亡 而現在，偶爾我竟看見掌上 滲進鐵器的碎片，長出坑紋 織成大大的布 把養著自己的器物 包裹成一顆蛋 將骨肉摺疊成漿液 同樣把感受聲音的臟器壓扁 這樣，你仍會相信 小洞會在分神之時傳來 哨子聲呼喚你？叫你 用利爪和金屬撕開皮囊 在軀體裏長出更巨大的軀體 推開壓緊自己的爪 把高牆捅成一串符碼 又將自己羽化，分解 註：初稿於 2020 年觀看電影《數碼暴龍 Last Evolution 絆》 後完成，2023 年因準備動漫詩會再作修訂。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萬一 東魚 萬一 在香港 發生意外 我可能會死 因為 我沒有很多個 一萬 要是有甚麼萬一 活一晚 都是一場 漫長的 折磨 這件事實 沒有萬一 有時我想 我是甚麼呢 家人說 我是 萬中無一 的天賜禮物 但我知道 那真正的含義 我就是 萬一 在香港 發生了的 意外 我卻想 寧願 沒有萬一 沒有了萬一 他就能有很多個 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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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USH 紅紅 為了更快抵達 我必須將你繞得更遠 掌心貼著 無形的弧線經緯 為了安全降落 我必須阻止眼睛撲前 張開鐵片如帆
涼透 文詩咏 出生本應屬美好 嚮往自由 嚮往快樂 嚮往幸福 玫瑰的綻放 是象徵著一個新的生命 在為自己的生命所努力
在文字裏你會找到 我 終於抵達許諾的領地 以不可能的 自由 滑翔，漂浮，降落
父母的愛於我而言過於沉重 原本自由飛翔的翅膀 被強行折斷羽翼 被強行關在金煌的屋內 哪怕找到空隙 哪怕強行掰開 哪怕滿身傷痕 都想要逃離這座堂皇的屋子 可無論再如何努力逃脫 也終究難以逃離
說你會出現 及時，將那些離破殘瘸的部首 詞彙以及一片片扭曲變形 跳動的紅加密的紫沉默的黑 全部接住
玫瑰在這一次次的逃離中 花瓣早已脫落 昔日光彩不在 只留下滿身荊棘 不願被靠近
讓我在一次致命的粉碎裏 奇蹟般 存活
父母的手是溫暖的 卻無法真正捂暖 被關在一個名為愛的牢籠裏 內心早已涼透的 孩子的心
在亂流裏我不害怕 墜落即使 被天地的曠渺切割
梅花開過了
日暮隨行
還沒說再見
吳燕青
莊元生
梁璧君
還有一些水盛放在花中 梅花已開過在鳳凰山下 妳取走其中的一朵的香 天是藍的半個月亮潔白 妳說起往事舊茶館人去樓空 台灣相思樹粗大的枝幹 一邊長滿深綠的葉 一枝已經枯萎指向天空 回不到從前了 那時妳步履輕盈 腰身纖細眼裏有星辰的光 只是在樹下站立了一會兒 山頂就被雲霧籠罩 只是在梅樹下聞了聞花香 妳就從少女走向了母親
鏡屋 萍凡人 臨時演員走進鏡屋 看見光年以外的自己 努力背誦對白 重複上演不期而遇 經濟學家卸下眼鏡 分不出硬幣正反兩面 渾沌中創造虛像 映照倒模的圖騰 旋轉木馬對鏡奔馳 複製童話與暈眩 等待誰來啟動 遊樂園的火警演習
秋日黃昏的腳步 踏著虎斑貓的撫背 輕柔來到，歸鳥 在細碎的竹林裏 時遠時近 呼喚過去 乾燥的風聲吹過 遮陽的樹叢下 石徑上微小的 青苔，依舊濕潤 一頭黑色棄貓 從地盤圍板空隙探頭 惶惑望向村民信箱 新界北政府收地 村民紛紛搬走 信箱塞滿郵件 編號逐漸老化 模糊看不清前景 野草長得比人更高 鄰居單車輪胎洩氣 斑駁鏽漬長滿 淺藍色停電通知單捲插門外 過年鮮紅揮春漸變一張白紙 唯獨村長的唐檸檬開結秋天 黃色堅硬果實 蒼鷹盤旋在河口等待 啄食，擱淺的游魚 梧桐河橋上望去不遠 皇后山，叢生的公屋群 繼續不停滋長
沒有未來和以後 我和這座城 就這樣和平地分了手 那頓猶豫著 要不要約的飯局。 難以說出口 連再見都沒有 擁抱著你身上的疤痕與傷勢 逃離與躲藏 獨自在夜裏 為也許永不會復元的你 以禱告來療傷 我忘記了把心帶走 當飛機經過上空 總想像能乘著牠的翅膀 前往我所懷念的遠方 夜半醒來以為是白天 拖鞋踏碎了時差 穿越屏幕 在颱風天窩在沙發裏 聽風看雨 在風急雨暴中等候一切復常 不確定是否能等到 在朦朧中聽看 你所有的近況 不曾道別 不想說再見。
2023.10.23 重陽節
紙牌僕人將白玫瑰 塗上一致的紅 紅玫瑰在鏡中綻放 紅心皇后換掉臨時演員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5
隔一扇玻璃，灰髮 劉旭鈞 （台北） 隔一扇玻璃，灰髮 所有風窗上，人影與人影 攤開食譜作樂譜 沒有聲音。 一些剪影 灰髮，我看見，隔一扇玻璃，或許 還隔一列背對的座席，一名圖書館員 與氣流 氣流，不同的語言，抑揚與溫度 緊貼玻璃，只聽見 氣流。然後斷裂，阻卻，是語言： 請，退後。請退，後。請。 異邦語言，我們擅自裂解 閉眼，隔一扇玻璃 倒數滯留的時間 笑聲。只有笑聲能打斷 氣流。至少此刻只能想像 當音樂的天份不屬於另一種語言 當作樂的身體即將迫散 轟然：門開 逆流，只有她的背影 灰髮，隔著氣流，隔著鼓譟著搜索她的 氣流 隔著高聳的書架，沒有引經與據典的必要，她 好像就這樣消失 隔著八個月：在離開此地後 躺在轟然的機械氣流下 想起隔一扇玻璃，灰髮 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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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 —— 給柳宗元，或楊牧 林宇軒 （新北） 那年的風雪盡頭 是詩經和楚辭──世界的入口 說實在的我並不熟識。唯一一次 遇到他，我正從這個世界 前往另一個世界，之間是水波 來回困住我們，之間是水波 我看他也正前往另一個世界 「要怎麼確認困住我們的 是同一條河？」他讀過赫拉克利特 我反問：「要怎麼確認我們 是同一個我們？」對上忒修斯悖論 他愣住，轉身繼續垂釣： 「這些語言的餌實在沒必要上鉤 不如我們看看四周──」 一隻鳥在數千座山頭找到入口 憑藉單薄的羽翼終於飛走。是冬天 他穿布裘而我穿羽絨背心── 「你說甚麼心？」一句話一頭白髮 這些不合時宜的學問與憂慮 就不再是隱喻。當孤舟之上 他等待還未但終將融化的重量 而他的簑與笠替他抵禦著寂靜 一切筆直地朝向未來── 誰會在乎這僅有的航行？靠岸以後 誰又會相信我們之間的種種細節？ 「不如我們各自寫一首〈江雪〉，」 我向他道別：「讓人們自己選擇 要進入哪個世界。」
九澳聖母村 陳德錦 下車走一段斜坡便是舊日的教堂 牆身長出一棵榕樹記下了年月 門窗緊閉，你能想像裏間 沒有彩繪玻璃， 没 有 由天空垂下的 光環，給疲倦的醫護多一份安慰 去相信二千年前曾有一雙手 甚至一句話，能驅走惡毒的病菌 或者相信科學，針藥，隔離 或者期待一道泉水能洗去 她們身上的膿腫和瘢痕 回復鮮嫩的肌膚像她們童年時 或者僅憑信心去領受每天的工作 像天亮時吹著口哨的鳥兒找到食糧 你想像她們在屋子住久了 幽暗就成為一層面紗 幽暗能扭曲正常人的話音 當天使也不能肯定誰在叫喚 名字就成為僅有的記號 她們各有身軀但豈不是一體 豈不是回復到自然的情狀 自然地腐朽敗壞如地上的草葉 為何還要惦念這條小村 是我們仍未逃出心裏的疫區？ 如果不是這山崖海角遠離人煙 如果沒有這一道足跡稀疏的斜坡 通往這浮出世外孤島一般的病院 而是發霉的地板，漏雨的屋簷 日漸破舊而不再作出修葺 你也許會找一個更優雅的海灣 去看日落，或坐在新建的聖堂一角 呼吸還未被消毒的空氣 想像多少年前，這海角只有舢舨往來 載來希望或載走希望 而風浪也無意打擾一船疲憊的人 讓小村落埋藏於黃昏的孤寂 埋藏於過去。你將無動於衷 沿路回到金光璀璨的城中 人世的逆旅啊你也會走過 不能承受卻已承受的輕和重 浮華未落，吹彈得破
縱雲 李盲 在古代 青山嚴格地存在 —— 翟永明〈在古代〉 駐足時，我開始懷念鳥類身體的空曠 以及那種將虛無視作器官的決心，令石台階 誤認我是雲的同僚。可憑此輕身，戍風於秋 步步入涼，越涼，萬物越喑 真正的白日已被古代的寒舌歌盡 愚物用低至肚皮的顫音縱 风 入 耳 鼓我的青筋和太陽穴，鼓起 涼亭在胸中虛構一個晚鐘，涼亭道： 空中秋風老，腹中春風嫩，請老風向嫩風學步 以鐘聲為履，入深山，重寫此山的格言 一隻海鷗會在醉中醒來，謹慎地梳頭、洗臉 謹慎地拆下一生所遇到全部鐘錶的針 為了遼闊，一種勝過海洋的遼闊 海鷗嚴格地敵視時間，而它唯一不能攻擊的 是一個虛構的鐘，一陣入肉的鐘聲 潮汐般沖刷我們體內的空曠，直至 真正的白日被用盡，我與鳥看不見彼此 看不見狡黠的涼亭及其更狡黠的鐘廓 昏暗中，鳥織絲般糾纏著這處突出的空蕩 我們步入一條化憤怒為石頭的河流
作者按：九澳聖母村，在澳門路環島東南海角，設聖堂、 房舍，曾收容女麻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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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與歌 鄭潔 腳尖在沙礫間彈跳 奏起夏的情歌 前奏不停回放 卻等不到你接樂聲哼唱 我與邱比特打賭 下友情為注放手一搏 像窮途末路的賭徒 奔赴向你 與空氣撞個滿懷 與無物相擁 蟬替你鳴唱 唱出了寒冬的淒涼 小甜歌本該悅耳 聽卻煩心 不願再聽 我用自尊堵住耳朵 把這首歌封印於夏 譜寫秋冬 跪在邱比特面前 寫首挽留的歌好了 願留住賠上的賭注 我的全部
樹葉，螞蟻和生物課 梁豐 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搖擺 像螞蟻在書本走出細碎的腳步 帶著泥濘的足跡 一步一步走過了 血管 心臟 基因 營養 上帝輕輕一點 螞蟻和樹葉的基因轉換了 螞蟻學會了光合作用 樹葉也喜歡上了葡萄糖 課室的鐘聲響起 螞蟻乘著葉乘著風飛走了 課本依然是 血管 心臟 基因 營養 但在書本上面好像多了 一些細碎的腳印
記屯門青山龍窯 溫凱霖 海風，跑向熟悉的岸邊，吹不到曾經 飄蕩裊裊炊煙的鐵屋，吹得到高牆 它停駐，是不安的孩童，問高樓 鐵屋的去處 樓說， 樓的背後，樓的中央，住著鐵屋 鐵屋會飄出煙，煙 飛過樹，再消失不見 海風舊憶的風箏是煙，飛著，便消失不見 它沉默，跑過 連綿高樓城牆，消散 剩下絲絲縷縷小風，穿過樹葉 吹得到沉寂的鐵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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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How We Know Whales by Noelle Q. de Jesus As children we marvelled at picture books Watched Jacques Cousteau on TV
with it in it at it and then too soon you were gone off singing somewhere with the whales in the deep
Years later we watched the whales from the deck of a boat in search of minke
A blue whale now keeps us company never faraway it brings us tears and dreams
They turn off the engine which they must do Waves rock and toss turn ill in your gut
It drifts and circles, flips its tail and streams A fountain out its blowhole never out of sight
You take shaky steps to the back of the boat see forlorn folks expel sick into the tin drum
Its sighs and moans spring into our sleep drenching our faces blubbery blubbering
Their glassy eyes strain on distant points White hands press towels on grey lips
In the pool I swim my laps the wailing whale in my breast stroking whooh waaah aaah
So that’s what turning green means! It’s the grass-green pallor of seasick Caucasians
repeating ceasing when I emerge to gasp for air for strength for you then exhaling again bubbles songs wails
But your wish to see the whales overcomes All munching ice you await their arrival First one than another burst out of ocean blue grey water spouting streams Hands on the rail you lean forward eyes a sparkle the sun on the water, the breaching humpback Whales you say have mammary glands like us They nurse their young they sing they weep Off coasts in Batangas and Cebu, you dove Refusing to pay to swim with the whale sharks Those boatmen surround them and scare them, corral them, so tourists can pay and play, not me You found your whale encounters in the wild Ventured into the deep with strength and breath When we discover the cancer in your bones A killer whale broke out of our soul and sea In your year of treatment through Covid We spotted the orca approach then descend
The Sunken Garden by Heimai, 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 by Wendy When they made that decision, I believed they were rational. They devoured the hill's wild blooms, Until the scorching light melted their jaws, kissing them. With soil dredged from the marshes dank, They buried dreams of land but hatched desires in their inner hearts. When they made that decision again, It was already the second choice, divergence of collective life. No individual could see the compass of fate. The whale of the ocean, on its second return, Swallowed a small sea and its belly heavily churns. The first person to venture into the whale's stomach, Beheld a land garden fifty million years ago.
We prayed it would leave and it seemed to but you all smiling hope and courage sw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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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Origin Story by Jenna Le
Nightcall by Ramzzi Fariñas
Forty-eight years ago two snapping turtles stepped into the sea (In the wild snapping turtles can live a hundred years) Two snapping turtles stepped into the sea and the salinity jolted them to the core (Snapping turtles can live a hundred years but a risky move like this invites death) And the salinity jolted them to the core and at first it was a little exciting (but a risky move like this invites death) so they latched onto a passing bowhead whale and at first it was a little exciting both for the whale and for the turtles so they latched onto a passing bowhead whale and the funny thing was this (both for the whale and for the turtles) bowheads can live two hundred years and the funny thing was this the bowhead had been waiting for this to happen bowheads can live two hundred years and outliving your neighbours makes you lonely the bowhead had been waiting for this to happen the bowhead had no family of her own and outliving your neighbours makes you lonely in the wild the bowhead had no family of her own forty-eight years ago
This is the night to hear the real; this is the time to heed the call. The whale swimming—is in coal-deep black, his dots range from white dots to star-like. By his gigantic grace, he shows us the ocean of nocturnes— Save all oceans from the capitalists. The whale sings, the whale gives a glimpse of his aquatic celestials. Something that a mere poem outlasts if we never take the waters as a heart.
Harpooned by Jenna Le If passive-aggressive behaviour is aggressive behaviour disguised as passive behaviour, is there such a thing as pessimistic-optimistic behaviour? I can name a few politicians who deserve the label, who think they’re tough on crime, see themselves as film-noir heroes, but secretly believe their lives are charmed, their bootstraps are made from spider silk, and they can shoot a terrorist’s heart at one hundred yards. A whale walks into a doctor’s office, says, “I’m here to get a tetanus shot.” The receptionist asks, “What for?” The whale says, “Just in case I get harpoo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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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Nightfirst by Ramzzi Fariñas And this is where it all departs— The moon like a bucket being filled, and its breaking spill, the clouds. No less the ones looking up is the faucet turned upside down, their gaze the rush of water like Kenzaburo Oe believing Dante’s Commedia can still save this broken world. I believe, too. I believe in the moon like I ask no more the bear of my childhood, for
The city with all its hungry buildings and sleepless nights, its hotels for short-time sex— Carry this in your heart: I looked back even if the moon was closing the centre. I looked back, as much as I could before the night perished in sight, before we perished into contrite, complex atoms.
everything shall flow in a poem, everything shall grow with a rhythm.
Oracular by Carmie Flor Isanan Ortego
I say a prayer, because this night is not the same. Even if I am godless, even if I am for music— I take a knee before the silence.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heaving: a whale’s threeday stomachache with a human it couldn’t even eat. And then the retching, so the prophet could declare a limit, forty days more, before the city is overthrown. But forty winks and the city is reformed, a stomachache a small concession for the work of redemption. Someone somewhere else has cramps for breakfast, or a few bites of pan de sal before the short bike ride to the wetland park. Other days, he guards mangroves till four o’clock. Today, he keeps the coasts holy, cleanses them from the vomit of the year past: bits of foam mattress, plastic bags with dark sand, a Tanduay bottle cap. Look, here are pads of unopened Librax, cure for the frequent stomachaches no once-a-year donation could appease. They jut out from the rubble every two inches or so, as if to say to human or cetacean, if you gag from too much air or plastic where food should be, lay on our beaches where the answer litters our shores. Which whale would warn us of what we can swallow, what more we can take? Here is how we remember the city about to be overthrown: from the ruins—two shells and a child’s small lilac unicorn.
With an opera at the highest point in Araneta, it commands the whale to rise from the blue, and whip its tail to break anew, another opening, another in the breaking. A tenor as a precursor, the whale comes near, and lifts me on her back, and there, the worlds become one night. The moon becomes an entrance to another world. This— The night where many sleep, while others drink in December-lit stalls, where many of our kin working in Saudi’s desert, where some are answering calls in British accent, where someone is taking another anal sex, where the mantis keeps his blades in X on his chest. All these are kept in sight. How big and how doubtful, but that is the moon for the small. The whale slips past the cities, the siren of the gentle giant alerting the new: I glance for the last time our city from afar, a crimson mirror to this large sapphire a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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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Whales by David W. Landrum Whales, like humans, are mammals. They have lungs and breathe air. They are warm-blooded. Their offspring develop in the mother’s womb, are nourished by the placenta during pregnancy, and are nursed at birth. —Whales Online The whales stayed when the humans left the sea; or left with us but returned to the deep. The rhythm of water, ocean’s beauty summoned them from the land back to the sweep of currents, back into the pull of tides, the shimmering of shallows and the dark of depths, of calm, the quiet that abides beneath the ocean floor. The open, stark dry land had mountains; had vast, open plains and canyons, but they weren’t accessible. The desertscapes and huge rocky moraines did not invite sea creatures—were not full of cooling water. How long, in what form they lived on land is unknown; centuries, perhaps millennia, until the storm and shelter of the ever-moving seas called to them. Still mammals, they returned, adapting to the new environment, which they had once abandoned. There they learned to surface when their oxygen was spent. Surviving through the ages, now they range from Labrador south to the Weddell Sea; how they evolved in form and in the change of habitats—adaptability that seems impossible—remains unknown. Whether from sea to land then back again; or land to sea where they evolved whalebone (baleen), flippers and blow-holes, tail and fin— something we cannot know. Their mystery still guarded in the vastness of the 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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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 Whale by David W. Landrum God help thee, old man, thy thoughts have created a creature in thee. —Melville, Moby-Dick There are beluga—white whales; but they’re small; quite common in the Arctic Sea. Sometimes they swim up into rivers so their call is heard in freshwater. But warmer climes are not their habitat. Yet, now and then, a white humpback—its albinism seen against the blue breakers—will surface—kin to the White Whale—and brightly show its sheen; like death, like snow, like lies—seen up above the ocean’s deep. Confusing to define: White from decay? The sanctity of love? The garment a bride wears? Perhaps the sign of bloodless death? A show of purity? Here is confusion. Good or evil hue? It is ambiguous possibility rising above the water’s endless blue.
The Belly of the Whale by Tin Yuet Tam Among 100 of your species in the world Where did you originate? May you have tried sonars to locate your home Used instincts to leave the labyrinth Among the chemicals in the taxidermy Did you recognise your fins? May you have breathed under the ocean Found your peace in the uncharted waters Are you lost, or are you going home? When your wounds are open Belly pointing to the sky Where, where is your resting plac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variations on a whale (ii) by Jonathan Chan you now live in a zeitgeist of whales. a largesse of whales. an imagination of whales. a trawler drills through the mouth of a whalelike creature, draining its cranial fluid. an elixir of youth. a vial of liquid gold. a survivor holds the embodied memory of hooks sunk into fins. in a parallel universe, another tribe of blue-skinned intellectual property leaps from the seas, cresting upon the bodies of leviathans, though not quite whales. their leader has wings on his ankles. it is enough to make one think of the tepid repetition of spectacle. of the dopamine flashes, the cranial fluid harvested by a global consortium of blockbuster filmmak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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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 course, this is not to say that the whale is itself a whale. a whale is a higher form of creative intelligence. whalesong encodes the pang of marine history. notes of family, companionship, the warming currents flowing around their backs and through their teeth. a novelist takes this literally: the Japanese are themselves the children of whales, so he writes in the fervour of 1980s science-fiction. they speak in a non-verbal pulsation. marian salvation must come through the immaterial impregnation of a girl. a whale-mother. the whales shall flee the earth. these are the fears of a Thai American composer who has taken a pause on writing horror novellas. technology is coming. degradation is coming. the oceans live in mystery. we understand only a flicker of what the whales sing to each other.
away in Seoul, a woman begins her legal career. the world is made comprehensible by the interlocution of whales. their thought activates the twinkle of an eye, the contours of a smile. a memory of cetacean behaviour reveals a flash of inspiration. jurisprudential knots, impasses of legal theory, the irreconcilable demands of a client resolved with elegant flourish. the mind files whale facts as readily as case notes. the whale is amoral. the whale is a servant to capital. the whales swim outside high-rises in the city. love is revealed in a mural of a whale and demonstrations outside an aquarium. the whale swims alongside a Yangtze dolphin. a lawyer who serves the common good is almost as rare as the latter. poetry is read from a rooftop garden. the attorney, more than any other whale intermediary, is a mirror of you, riding the bus to the office, desperately hoping that a choice is not misconceived, that conviction is not mere rhetoric. a song of a blue night in Jeju thrums along the headphones. looking askance to the roads, you wish for the companionship of something like a whale.
or perhaps the whale is a metaphor. the whale is not merely tracked in the migration patterns across the oceans, held in sonic abeyance by the enthusiasm of biologists. take the specimen hoisted for the film festival circuit. a Melville-obsessed gay man so obese he cannot roll off his sofa without a walker. in an Idaho flat, depression manifests as consumption. binge eating as cinema. engorgement. does he see himself in the white whale? why must he read his daughter’s whale essay aloud as he clutches his chest? do we see the need to accord to him the same warmth we accord to the whales? levity and regret rest upon a beach. the tides surround his ankles. a memory of when his family and mobility were intact. he walks again, not into water, but into the transfiguration of 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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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Opossum by Joy Chan I feel awkward around you Like an opossum? He offers animals for comparison Like an opossum, but an opossum that drinks like a maniac and an opossum that is anxious So not like an opossum. So not like an opossum. Opossums are too feisty anyway You think you’re gracious, then. Like a slow and silent person. I feel thoughtful, although not so much when I am around you. How else do you feel around me? I feel alert to your touch, almost vulnerable. Like it might mean something, like a whale when a scallop brushes against its bottom, or like a whale when a current rushes too slow and it probably remembers it has a soul. You mean a whale in a fantasy book not a whale of life. I disagree. Although mostly, I disagree because I find offence. You are probably right though. But I am correct. How else are you like this fantasy whale? I roam an expanse and I enjoy the type of communication that is more silent. You talk too much. Maybe, but if I am not an opossum and then if I am not a whale, then there is nothing else fitting left to be. If you are a whale of fantasy, I would also like to be one with you. That would be nice.
variations on a whale (iii) by Jonathan Chan “A pod of nearly 100 pilot whales displayed unusual behaviour before beaching themselves in Australia. More than 50 died, and the rest were later euthanized.” —The New York Times // “I see them swaying in the streets to the low hum of whale bones…” —Marc Nair, ‘Shimmer’ \\ the whales had formed themselves into a heart and shortly after wound up on a beach the scientists could hardly form their speech as they each wondered how we’d played a 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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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A Whale of a Time by Maureen Tai remembering a Bryde’s whale in Hong Kong waters Smudged words on a postcard, the other side a picture of a sand-dusted beach drowning in the sunset. As far as I know—and I’m no whale expert— a whale on a beach, isn’t having a good time at all.
The Whale by Antony Huen You didn’t live long enough to be named, now lesser than a huge plastic bag floating in the bay of Sai Kung and what’s inside vomited up. We loved you no less than the giant rubber ducks being paraded in Victoria Harbour. Parents were reminiscing about their childhood. Cynics forgot about the meaning of yellow.
Did any of the others? The tuxedo-coloured ones who breach waters for applause, the ones stripped into meat for school lunches, the ones who swallow godly men or wooden boys, to have fires lit in their bellies, the ones pursued by blind vengeance or rabid cameras, to barely survive or to be found afloat, lifelessly scarred?
For the length of the Olympics, you’d been ‘the whale’, encircled by sampans, yachts, petrol boats, like how your kind would gather round to protect the calves from danger,
Or do those majestic creatures, so unlike us, have a whale of a time, happiest when unseen, alive when undiscovered?
A stateless stranger from nowhere, you died here, our sea turned stigmatised property. With our faith in feng shui, how do we go about land reclamation?
Whale Poem by Reetta Pekkanen, translated from the Finnish by Jouni Teittinen & the author
her mouth in the prolonged summer heat for dragonflies and school kids. I fear the specimen you’d be made into for public education—too post-truth,
Blue whale has a heart the size of a car, and it beats Each night, although I lay awake and though it’s hardest to have faith in what’s real A thousand million tons of animals rise from midnight zone to shallow waters
cheered for when you opened your mouth, a welcoming wave, a ‘false banana’ leaf, a guarantee of likes, a way to kill time, a wonder that breaks no records.
If only you’d lived, you’d be given a house, like Pui Pui, ‘the crocodile’, spotted in a river in Yuen Long and captured. After two score years, a celebrity retiring in a park, opening
too post-traumatic. Unless there’s a mausoleum for all the racing horses, dolphins… I think of Hope, almost a monument in London. Here you’re our flaws and all, if anything.
There are sad stories with a happy ending There are happy stories with a happy start What still is nothing doesn’t need to feel like an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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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Rescue by Quenntis Ashby
Sleeping Giant by Lakan Uhay Alegre
He sits silent as a log with his old mentor in the dark: (Wood swollen from salt water) In the monstrous fleshy cave A rare candle stub is lit.
Spratly once knew only of the green and blue: its seas abound of fish, its reefs, a vibrant hue
A magical tale (or two) told To pass time in waves— The toy who would be a real man Grows a nose to sniff out the true path home, And builds hope in the old man. A match’s flame births fire, Fire delivers freedom And the toy becomes an ocean craft. A blue star guides their way Home—the toy stays silent as the tide Pushing them from below. Now his smiling head sits on the dining table: A bird nest for a brain; A nose for a perch. Growing and longing for the tallest of tales, The old man writes them all Down, seals them in glass Bottles, tosses them Into the sea to be gobbled by the whale Or published on strange beaches.
abode was it once to creatures beneath the waves to shells, squids, shrimps, and crabs their taste, divine, the succour of life at sea. Spratly, the Palawan fishermen say, was sacred sanctuary: We take what is of need, leave what is surplus. Catch what we can, return to the sea what must be. But with this territorial dispute, we become fishermen without a sea. one by one, surface whales come, and seize our domains. one by one, our catch vanished, its taste, mere memory. Big Jīngs, as the fishermen call them, came to our sanctuary, claiming it as its territory. With blowhole water cannons, our warrior boats return, our seas recedes to shore At the Palawan marina, the sea beckons, a Sleeping Giant will soon awaken, We, prepare for 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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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Provoke by Lakan Uhay Alegre
We Loved You, to Death by Sannya Li
These iron beasts use our navy ships for target practice.
Bryde—your noble name rolling out of my lips Like the warm waves whirling around Your slender flippers.
Water cannons fired from their deck, aimed at our bridge like a blowhole of a whale ready to eject us off the map
You must have loved it when the coastal waters of Sai Kung Glide across your grey glistening body. Your presence was a rare occurrence in a city Where oceans float as lands and forests grow into high-rises.
Inside our vessel, lullabies echo through the minds of our crew.
The white hull of an alien object approached. Its deep furrows resembled the gentle ridges of your pale belly. But now a deep-red grove is carved next to your dorsal fin. It is not another Brydie.
The song water like Quickly, takes
between
dances
& waves— a final farewell the first mate
a video: iron beasts tail our resupply ships Back in the vessel, our crew prays a song echoes its accent: a heartbeat into a water war yet to exist.
You cruised along the Pacific Ocean. Mistaking the low-frequency vibrations for calls of another nomad Charting through the warm waters.
Its tails are shaped like blades. Spinning and cutting and scarring your otherwise, smooth body. What are those foreign figures? An image flashed on your mind as your body flinched— The black figure standing on your friend’s rostrum. They were clapping their hands and Your friend would smack her flippers. Experts said you were delighted! You became the headlines and everyone Swarmed, like flies, around your enigmatic presence. Now flies feed upon your absence. The government expressed their grievance. Called tourists out as a nuisance. A short wave of guilty conscience. We loved you to Death. From Bryde’s whale to Carcass. You were meant to glide but now you float. You were meant to sink but now you are buried. Not even a glorious death. I am sorry you were named after someone who never loved you. Now you must bear the weight of the murderer Who hunts, strips and slashes. Whaling your wails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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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The Gray Whale and Her Calf by Charlie Ng You should’ve descended gracefully into The soft bed of the ocean. But now you’re towed and shoved beneath a dry element. We are so good at this now—burying; hiding; censoring The weight of truths and stories. Silencing your whale song. Intervening in your whale fall. One day, like submerging continents, You will be forgotten and abandoned. All traces of your existence will sink into an abyss and No one will care.
Deep Sea Singing by Charlie Ng A hydrophone dives three thousand feet below submerges into the depths of the dark, blue sea. Amid the currents low profile and eavesdropping to capture the wails and moans and whispering of the mysterious creatures who live in their own scale of time and sing in slow motion. Spectral, ethereal sonic waves travel far and beyond through the bosom of the fluid oceanic space hope to reach synchronic ears and hear singing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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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ma whale breaches to approach a boat rolls to show her belly moves her head toward the hands of excited humans. Her healed scars from harpoons are visible on the back, gleaming heroic marks of battles of survival— Whalers in the past called them devil-fish when they defended their lives from hostility and plunder. Emerging from her side a calf whose eyes beam with curiosity swims near, breathes through its blowholes its flippers lash on the turquoise water making mischievous splashes. Mama whale is not afraid of entrusting her precious little one to the touch and petting by the proud bipedal species whose kind had hunted them throughout the centuries for their flesh and fat but now come to see them on an ecotour. The giant body speaks of bravery resilience of the charitable kindness bestowed to the mammal kin of the land. Enigmatic hospitality of nature Las Ballenas Amistosos.[1] [1]
Spanish for “the friendly whales,” and scientists call the phenomenon “the friendly whale syndrom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where by Florence Leung who am I the Chinese says fish on the left capital on the right well I am just who I am come on stage on the fifth day of Creation I fear no storms but now who knows what kind of waste added to waves the sea is no good where could whales like me go fly me to the sky to dance with the stars
On the Last Day of Whaling by Leo Li By the topmast of Pequod harpooned the last mercantile malice, south-eastward at the sullied seas. A rebellion of whales met with appeasement made a narwhal lose its tusk and believe it is beluga. (My Captain Ishmael, wanderer of two worlds, which side is the barbaric beast?) Our now ecological, symbiotic age, in which blubbers and spermaceti are curiosities in museums by the sea. And the sea is a marine safari entertaining cruises, whose munificence provides the whales a venerable place in the food chain. They ape reflections filthying the water surface, or else be sliced into halves by the propeller— the freedom bestowed upon them, robs them every right to wail at 21Hz.
Whale, Oh, Whale by Wendelin Law
When it’s alone, it’s weightless. The lightened heart is in no one’s thrall. (What does it beat for? Nothing at all.) Reaching nowhere, a whale floating safely does not fall.
Whale, oh, whale, he used to walk, before he swam into the ocean, he had a family and a job (he loathed a lot).
No, he sees no -thing (nothing at all) because he never beaches, he never falls––
Destined to fall or beach, the whale believes in something more (or nothing anymore). A solo whale never falls. (Falling is only for the weak.) An unfeeling whale does not beach–– no fear nor noise, nothing, can distract it. Swiftly giving up its memories (no more worries). Happiness is not thinking (and not giving–– any fucks at all). Whale, oh, whale ––see the waves washing back and forth? Water glistening breaks and for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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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Whale Fall: Night Never Falls by Wendelin Law for the unnamed Bryde’s Whale died in Hong Kong The bright day is my belly. This is why night never falls. Let my mangled and bloodied body be buried under the sea–– waves. waves. washing away my blossoming dorsum slashed by your loving blades waves. the fissure of rhythms ––skin, baleen, and intestines, my songs of freedom. I used to hum lyrics that are destined to be scrunched. to be scrunched. My shrieks of pain–– weren’t they your greatest enjoyment? Your love was driven by propellers craze cutting me up. Please savour my festering organs my eyes wide open for the day bright as my belly–– forever up. My whale heart, though big as an island, cannot endure your human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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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Whale” Whale Fall by Kyle Yunting i. When a whale dies, one of three things can happen. If it dies in shallow waters, scavengers will pick its corpse clean. Carrion birds from above, sharks and eels and crabs from below. The tides will take care of the rest, stripping what sinews and flesh still cling desperately to the bones, until all that is left is a skeleton to be washed out to sea—still swimming, a whale without a whale. One day, fish with sharper teeth will get to the skeleton, too. Nothing will remain. ii. If a whale dies beached—that is, if it finds itself stranded on the shore, unable to return home, steadily breathing sand into its lungs until there is more earth than air inside it—then it must be removed at once. Otherwise, gas will steadily build up inside it. This is a natural byproduct of decomposition. What is unnatural is to be a bystander. You must not stand too close to a beached corpse. Even if you find it poetic to watch it decay—something about the way the sunset burns the carcass orange, something about beautiful endings, something about how you couldn’t get close to this leviathan until it was dead—you must run. You must not stay to watch. Because the gas will build and build and build until it has nowhere else to go but out. This explosion is to be expected; you cannot fault it for its nature. The debris will be decomposed insides, rotted flesh, shards of bone. You will not be spared. Why did you think you would be? iii. The third way for a whale to die is to fall. If its heart stops beating over an oceanic trench, it will sink to the depths, where its carcass will be the host to a brand new ecosystem of bottom-feeders and algae. This whale-sized universe could last for decades, sustaining generations of decapods and sleeper sharks that will live and breed and die on its rotting skin. Depending on how young the whale dies, its carcass could outlive it, sustaining hundreds of crabs for years after. Death is its last act of generosity. iv. At his funeral, I stand by the side of his coffin. I am smiling in all the photos. When they lower him into the ground, I do not cry. I do not 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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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Stepmother Tongues by Anca Vlasopolos most of us grow as we grow into our bodies each tottering word
phrase
at a time
some of us choose to enter other open doors to find ourselves on flowering balconies vistas giving on to red-tiled rooftops steeples narrow alleyways piazzas where fountains speak their own peaks whence we see our own minuteness in vastness to a horizon melting into foam others of us wrenched as if by violence torn from womb thrown into maelstrom muteness to sounds with rhyme and reason only for their own yet others coming before doors barely cracked in hope their regressed infant lips lisping a handful of odd words all knotted in frightened overtures (“theatre”? “vegetables”?) to uncomprehending stares brows darkening at this audacity to u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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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Even When, Even If by Anca Vlasopolos even when U2 takes your poem projects it on a screen for their performance and friends continents away instantly know your writing even when a famous poet famously puns on your name in your praise for your praise of citrus in a parched scorched land even if the angel Gabriel took you to his bosom to fly you near the moon knocking the wind out of you crushing your bones as angels do whence you saw our little teardrop against eternal night opal sphere set on jeweller’s black velvet even then some cracked nutshell without kernel will tell you “even though you speak broken English …” and
you who travelled myriad worlds who taught learned live by the pen
hear in that ignorant sally only the sigh of the long knives drawn to cut you off once more the sound of crystal breaking Feast by Ingrid Wong Slippery crimson fabric blankets rough wood, a roundtable of the blood-bound. Shrink in the velvet-lined chair, staring at bone china white as snow that doesn’t fall here. Be sure not to mix up the two sets of chopsticks (but it’ll happen anyways). This skirt is not long enough, leaving skin itching, shivering in the glacial air of a family gathering. Deftly, dodge the interrogations of relatives over cups of hot tea that start bitter then bittersweet halfway to the throat, cough up phlegm as they ask about grades, and studying abroad; try not to reply in English. Hide further, fidgeting with scarlet silk as they breach the topic of boys. Envy the waiters milling from table to table, never stopping at this one, but relax when one finally does and lays down steaming dishes that ask to be consumed, thawing a heart frozen c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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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The Wind by Melona Grace Mascariñas Descending the mountain, the bus you're on slow-dances at every blind curve as the road winds on Speaking Test and on until the next terminal. by Eric Abalajon Your own stop several terminals away, you, sleep-deprived and nauseous, His confidence comes from working out in a gym count the WELCOME signs alongside US servicemen stationed in Korea, gaining at every crossing: from one saint-named barangay a colloquialism making him sound like a brother. to the threshold of another, But a day after his IELTS results was mailed out, and another, and another. Do other passengers count with you, he was oddly silent. Setting aside grammar, on you wonder. It is night, and this might be the last that session we discussed the hierarchy of englishes, dream you dream of before you die, speeding the chat casually interjected with Toronto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spots he plans to revisit in future long layovers. hearing the person in the next row phone somebody to fetch them. At 12 am, Five minutes until class ends, he rubs his face. the bus air-brakes in its slot Dreading to ask for more money to retake the test. at the Bayugan city station. One by one the other travellers alight “If my examiner was Filipino it would have turned out and belong again. differently,” he promised to console his parents, smiling. Somebody comes up and sells socks, you decline. When the bus drives away, you make a last look at the terminal seats— the little green commas holding you here, and sending you forth, as far away as you wish. Trip To The World’s Fair by Eric Abalajon
The kids in my class, who casually call me laoshi, asked why I stopped when I saw baskets, hats, fishing tools, behind the glass. They are from St. Louis, I muttered. I mean from home. The one in the past. Their unimpressed faces quickly moving on in the crowded hall where they witness, more history preserved. I hated these scheduled tours but I owe this job getting me inside the Royal Ontario Museum, whose entrance fee I could never afford. On the bus ride heading back, my students were chatting in Mandarin about the massive dinosaur fossils either suspend from the ceiling, or almost reach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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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In the downpour of July, I remember that nothing is stoppable by Gayle Dy Except in movies like 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that one scene where Julie, realising she had just frozen time, runs out of her apartment & into the street leaving behind her lover’s hands stock-still holding a cup of coffee as she makes her way downtown to meet him, her crush from the other night, the forbidden fantasy. And the smile on her face lets you know she wishes it could be this simple, the walking down the street to the coffeeshop to greet your new lover’s face with a kiss, while all else around you is still but for the beating of your heart. And once when I asked what you would do with such power, you told me you would steal a car and drive across town to my place and then what? Then nothing. I’ll be happy, you said. While on the bus one day it started pouring and the urban malaise settled in and I thought my biggest fear is to die but also to end up in the same place 20 years later. And I don’t think I could handle being a bird because I’d miss my mom and dad too much to ever leave the nest. I want to be worm-fed and coated with care. To sleep underneath my mom’s wings and feel the world stop spinning on its axis for a moment. And even if this joy won’t last because nothing ever does and in the spring we’ll have to move south, I want to remember this place.
Ugly by B.B.P. Hosmillo a man yanks a woman’s panty and crowns himself with it. most times even if the unbearable sits next to him there remains a challenge like winning a wrestling with air in describing him, except we can always use the word ugly. islets of scented talcum powder on the ugly table ignore ugly paper bills quivering against wind from the ugly electric fan. the scum punches the breasts of the wall who cooked and did the laundry in this ugly house. when the scum is asleep, a knife pulls the ugliest afternoon from the side of his belly. ugly is what we’re used to. ugly are the houses we’ve left as is the country we’re standing in line for identity validation. ugly glares at the faces we show behind a glass window and ugly shovels up a calcified clot of phlegm in its lung to spit l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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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Self-portrait in a Dream: A Cento by B.B.P. Hosmillo what news of home? that night and that morning, those flowering stars and that majestic moon? what rainbow, what clouds, what morning breeze? where is that world? what is native, and what foreign, land? how do we get across? where is it? is there a resting place on the way, or merely breath in pursuit of another breath? where is my place? where? what planet earth? where neither i nor my home exist? which walks, like the morning, in several voices? are the stars moving with me? what kind of a journey is this that its narrative is not to be found in the journey’s clouds of dust? and the smouldering heap suddenly flares up? is it escape or flight? why? and for what? what can one make of snow this late, ice-filled chrysanthemums pinned to the window? whose skeleton is this? is it my own? how can i look the other way? will it ever reverse itself? how can the body’s wall sustain the mind? how much longer can the bedchamber support the weight of pain? which way should i turn? to make amends? would this alleviate my pain? in the air the path that never took shape what came of it? what does it portend? what does it reflect? or is it with the thread spun from sunlight on the spinning wheel? the mirage of a beautiful dream? have you ever seen the colour of actual blood? red—that is called heart by a heartless world? is that all that remains? don’t you wish it had not happened? what good did it do, and to whom? why does it keep expanding? where are they, those old pictures i had? why is the fate of them all the sacrifice of a fatted calf? how shall we answer? who will go out looking for you? who are they? tell me, who will go out? who has ever honoured the tradition of grief? Note: “Self-portrait in a Dream: A Cento” is composed of lines taken from the following poems written by Pakistani poets: Encountering Reality by Ahmed Ali; Lament of the Merchants of Hope, Power and Powerlessness, and Heritage by Ata Shad; Do not Ask, For the Iranian Students, and Getting Across by Faiz Ahmed Faiz; Mount of the Call by Mustafa Zaida; Where, in the Ground Plan of Your Life, Do I Stand, My Love? by Hasina Gul; Orthography by Jamiluddin Aali; Gently Blows the Breeze and Listen by Ahmad Rahi; Question or Answer and Search by Ghani Khan; Ghazal: To Whomever You Belong, I Long for You and Hassan the Potter by Amir Hamza Khan Shinwari; Stone by Ahmad Nadeem Qasmi; Romance of Imagination by Aftab Iqbal Shamim; Poem for Those Affected by Disaster by Sarmad Sehbai; I Have Spat Out This Poem and PK 754 by Yasmeen Hameed; Mohenjo Daro by Sehar Imdad; Night Music by Kaleem Omar; Encounter with the Sirens: An Epic Poem in Miniature by Alagir Hashmi; On Crossing a Bridge by Daud Kamal; Sleepwalkers by Javed Shaheen; Children at Lesson by Alamgir Hashmi; Aqleema and The Chador and the Walled Homestead by Fahmida Riaz; and Out-Patient by Adrian A. Husain. These poems are included in the following anthologies: O City of Lights: Faiz Ahmed Faiz Selected Poetry and Biographical Notes edited by Khalid Hasan, with translations by Daud Kamal and Khalid Hasan, published b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 2006; Pakistani Literature edited by Alamgir Hashmi and published by Gulmohar in 1978; Modern Poetry of Pakistan edited by Iftikhar Arif, with translations edited by Waqas Kwaja, and published by Dalkey Archive Press in 2010; and A Dragonfly in the Sun: An Anthology of Pakistani Writing in English edited by Muneeza Shamsie and published by Ox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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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at the wet-market by Gabrielle Tse
Passing by Anna Yin
we don’t know the name of the right kind of fish. lola frowns at the scaly “red-shirt” proffered, prodding me to say the password, that slippery fish-shaped shibboleth, but i only know that fish are fish—that they are quiet, that they hover in the tanks and practice being unseen. again lola repeats her version of the name, all rolling vowels, until the fishmonger, with a gloved hand, hands us a quivering sheath of wetted newspaper, waving for us to go. it trembles on our lap, the whole bus ride home: little gasping thing, the little thing without a name.
Was that your room, your Woolf-like own— with a long soft plain curtain, grey, or shades of grey— so as to tarnish white and bleach out black?
Tesco by Gabrielle Tse Since coming abroad I’ve fallen for the Supermarket. Families celebrate Pancake Day, whatever that is, sometime before Easter, buying oodles of syrup, which I’m sure can’t be Catholic. But perhaps it is? The baby cabbage in my cart is at a loss just like me. Anyway, Milk Trays and Mince Pies. Verdict: bigger than expected. The tabloids? As wicked as they thrillingly say— “Royal Mess!” exclaims one, breathless. “She’s lost four stone!” In another life, I’d have a baby, pictorially rotund. She’d say, sorry, Mr Cashier, I don’t want this can of peas. It’s uneven. Just look. Its head’s been squashed odd in transit.
The wind was passing through the cool wrinkled bed sheet— an arctic blast displacing tropical ardour… Had that troubled your mood, when it blew hot, then cold, greying your passions, tepid, dull? So your life, rich yet hollow as a bank vault— went fallow, dry as ice, even before the season chilled. The winter sky, cloudy frantic dangerous omen— blizzard and ice sleeted and slathered you frigid. Your husband, who called you White Lily, who hated “Coloured people”, broke into the Harlem ball party to clutch you to cage you to curse you for your foolish choice— the colour you risk, blushing pink or bruising violet or turning ghost-white. You hurtled down through the open window… The snowy ground left no t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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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Games by Anna Yin They speak of girls—they praise flora, fresh pink buddings without thorns… They speak of maids—they praise butterflies, metamorphic beauty twirling from cocooned agony… They speak of mermaids—they praise sacrifice, deafened by siren songs and numbed by the deep sea’s grief… They speak of women—they praise warm wombs, seeding their possessed land pinned with their flags… They speak of skins—they praise stripped bodies… They speak of faces—they praise veiled moons… They speak of the heart—they praise cunning lizards… They speak of the head — they praise hummingbirds… They speak of harmony—they praise turmoil… They speak of freedom—they praise tyranny… I know them, god-like, their fingers of mercy—their hidden triggers, their interrogating eyes—their tearing tiger teeth… Their hissing tongues command: You—flower, you—bear fruit, but no utterance! I know them, my eyes wide-open, lips closely zipped behind the bouquet. I know—even when they weave me—this wedding dress— I have been buried long before I was born.
The Poachers by Ben Keatinge James Arthur O’Connor, The Poachers (1835) Men of destiny, rag-and-bone men the moon has fixed you rich in light, wrapped in fustian, those patchy clouds. You’re filching on this grange but badgers know you, the proud stag hears you in this quiet. On autumn nights bands of rogues are beckoned by the equinox, the moon, they go in casualness their avenue is brotherhood the estate, the venison is theirs. Ribbonmen, gentle rapparees poach where you will, with stealth, the land conceals wealth.
The Bent Toothpick by Elmer Omar Bascos Pizo after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The Red Wheelbarrow so much depends upon that bent tooth pick stuck between your two upper front teeth thick with calculus from long-time negl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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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Inside by Woo Sai Nga, 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 by Audrey Heijns As people and cars flow unchecked along the main street, we walk along deserted lanes, we write poems but never, are we discovered. we will not be noticed just as you say, all this is futile like the individual vis-à-vis the city and the meaning vis-à-vis the days and nights that alternate with the speed of light, fading away even that which is most solid, eventually turns to ruins we will remain unnoticed, for there is no one no one in the lanes, while we walk as usual, sometimes berthing, writing poems we write ourselves into the lanes, and exist inside ourselves.
The Old Chinese Woman Coughing by Rui Shen, 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 by Oceana Wenxin Jin
Today there are No Outsiders by Michael O’Sullivan
That old woman next door coughs day and night. Her coughs sound like a old machine, worn-out, Wheeled from far away. Swinging back and forth, The machine is still running.
Today there are no outsiders Only longlists Today there are no outsiders Only state schools Today there are no outsiders Who kill Arabs on African beaches Only dead bodies of Africans Washed up on European beaches No one is an outsider because There is no outside —apart from insides— Only places you can’t enter Or move in or live in Or breathe in or swim in Bodies you can’t stay in Toilets you can’t piss in Gods you can’t believe in And opening up to the benign Indifference of the universe Like Mersault did you find the cell has WiFi And your sentence has been commuted
So am I, in awe of life, The Chinese woman coughs day and night. In her coughs, if she thinks ageing, death, and her hometown? But does this matter to me? I write amidst her coughing, and get up to fetch some water. Maybe I should bring her a glass of water, A glass of water that would never reach her? Or will her coughs have already stopped before it gets to her? But now I get used to her coughing, And think of my mother. That’s it. In her coughing, One life ends, And another begins. That old Chinese woman I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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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Pains by Rui Shen, 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 by Oceana Wenxin Jin
Immigrant Body by Paola Caronni
“Can you describe it, Akhmatova?” A whisper behind your back, you turned round: A long line of people was waiting to visit the prison. Your son, your only son, was in Those towering walls of Red Russia. You nodded. Many years later, you wrote “Requiem”— The greatest poem in 20th-century Russia!
In this immigrant body I rest treasuring what this city offers verdant hills, crowded blocks, and what it takes every drop of my sweat every tick of my clock.
I am now weeping on your shoulder, Akhmatova. My tears soak your dark grey shawl, and you are stroking My weary body and my long hair falling over my face, My bleeding wounds, and bleeding heart. The requiem is trembling in the room, at this moment, Whose soul could be comforted? The spines of so many nations have been broken, To quench the madness of those in power. Millions of people have been forced out of their home. Millions of people’s tears can not sweep the Great Wall away. I doubt the power of poetry, but I must Crawl towards you, my only consolation. Your requiem hung in the sky over twenty-century Russia, Becoming its eternal monument; I, a wandering woman from China, Never at home in this foreign country, right now, Hiding myself in the arms of your requiem. Choking with sobs, I ask: “Akhmatova, can you describ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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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this immigrant body I traipse through the narrow lanes, the dai pai dongs like a migratory bird anxious to leave, return sometimes flying off-course a vagrant brought by the weather going astray, often lost. With this immigrant body I quest shifting from my seat to yours not claiming your meal, your home. I am the soil, the seed the solo traveller whose story belongs to all. For this immigrant body I write while dragged by the gales along the road forgetting about myself and all desires that drive this world. I write and whirl—whirl, like a dervish, as if this body were not mine were not immigrant anymore.
Voice & Verse Special Feature: “Outsiders” Fireflies: Between You and Me by Elmer Omar Bascos Pizo Although I haven’t made this a promise—As we both know, there are no fireflies to be found in Hawai’i. (This firefly thing was even a source of ridicule when an editor wrote to me in his email I should know better since there were no fireflies in Hawai’i. Ever! Therefore “you must not write any poem about fireflies!”). So if you dare travel more than 5,440 miles to come with me to my place in Asingan, in my native Philippines, we’ll wait until a moonless night. There is likely the appearance of fireflies above the clusters of old guava and bamboo groves near the recently harvested rice field. I’ll try to catch a netful of them. My concern—It’s not the total darkness or the presence of rice field snakes that I’m so concerned about. It's just that you’ll get more scared by the presence of blood hungry mosquitoes and the wild, but occasional calls of hungry cows or goats teetered to posts of farmers’ nipa houses not far from those fields. What I can get, I’ll store them inside a clean glass jar so you and I can have a clean source of environmental-friendly kind of light. And if possible, our light back in the house until the dawn comes as we tell stories over cups of barako coffee until we hear the ringing bells of the catholic church in the town’s main square. A good three kilometres from our place. And the calls of boys walking or in their bikes peddling the piping hot pan de sal, bread of salt. And these little creatures carrying glowing torches, can grow tired from flashing on and off their yellowishgreenish, harmless, cool-to-the-touch light. I need to release them now so they can have their rest too and resume their normal activity of living. When another night time comes, with the net, two handmade walking poles, a jungle knife, a flashlight and a glass jar, we’ll walk back to the groves of trees again. We’ll wait until they appear again. And I’ll catch several of them again to be kept in the glass jar again. This is the sole promise you can get from going thru that jet-lagged, exhausting travel— this unique and rare chance of being a witness to the beauty and magic of these tiny, seemingly insignificant but powerful creatures—the firefl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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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意象與想像力：從威廉斯詩譯本到其早、中期詩歌創作 文彭依仁
香
港詩人鍾國強翻譯《春天及一切：威廉斯
比較兩位詩人，也許我們可以從世界文學上影響深
詩選》，終於在2023年6月面世，由中國大
遠的1922年開始談起：在該年，喬伊斯在巴黎與普
陸的中信出版社收入其《雅眾詩叢》系列。書分兩
魯斯特見面，兩人話不投機，之後二人忙著完成各
冊，上冊收錄威廉斯自1909至1923年的詩作，包括
自的大作《尤利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同
1 9 2 3 年 創 作 的 整 部 《 春 天 及 一 切 》
年，艾略特在倫敦發表其代表作《荒原》，這部詩
（Spring and All），及稍前（1920）發表詩集《地
集以戰後的倫敦與阿瑟王典故互為映照，描繪萬物
獄裏的科拉：即興創作》的部份作品。下冊譯作的
衰頹的春天，當時艾略特對世界持悲觀的看法，直
時間跨度為1922至1962年（詩人逝世前一年），至
到後來皈依基督教才找到了救贖。艾略特的大作刺
於威廉斯在40–50年代完成的長詩集《帕特森》
激了威廉斯在1923年發表詩集《春天及一切》來回
（Paterson），由於篇幅足夠一本書，且已由中國詩
應，在這本夾雜詩文的集子裏，威廉斯以美國城郊
人連晗生譯出，就沒考慮在內。鍾的譯本比之前中
景觀，描繪出一個色彩斑斕的、生機盎然的春天。
國大陸的譯本更完整，比如譯出了全部《春天及一
威廉斯也在集子中的散文詩段落中反覆講述他對想
切》，並首次譯出散文詩《地獄裏的科拉》部份篇
像力的看法。
章。作為意象派的健將，威廉斯對現代中文詩歌影
艾略特與威廉斯之爭甚至影響了華語詩壇，戰
響深遠，不亞於其敵人艾略特，雖然同是美國人的
後台灣的現代詩運動及余光中後來提倡的新古典主
威廉斯與艾略特，一樣深受同樣來自美國的現代主
義都有艾略特對象徵主義的承繼、弘揚現代主義的
義大師龐德影響，兩人的道路卻南轅北轍。威廉斯
努力，及後來重新處理傳統的影子。而香港也斯等
畢生承襲龐德的意象派主張，並發展出自己的路
人以生活入詩及賦體詩的主張則近於威廉斯的詩
徑，艾略特則把龐德對歐陸詩歌及人文傳統的關注
觀。這也可以解釋為兩種哲學觀的分歧：艾略特屬
發揚光大，後來更在英國生活，皈依了英國國教，
於先驗主義傳統，而威廉斯則代表經驗主義。威廉
儼然以英國人自居。
斯曾經在1927年寫的長詩《帕特森》（Paterson，此
艾略特透過詩歌尋找信仰的救贖，並重新發掘
為詩集《帕特森》第一章初稿）中已寫道：「說
英國玄學詩傳統。艾略特的態度，可參考其文章〈
吧！不要理念，唯在事物中。」（Say it! No ideas
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認為詩人必須回溯英語
but in things.）這句話很具體地解釋了意象主義的
的傳統，評價前人詩作就成為詩人事業中不可或缺
精粹理念。2022年底去世的美國南斯拉夫裔詩人西
的責任。威廉斯的傳統卻來自於美國生活中的人和
米克，在其文集《以歡笑拯救》中回應人們對意象
事物，還有美國的口語，這恰好被艾略特或龐德等
派詩歌的成見時，也對比了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與
威廉斯眼中的學術派長期忽視，卻更充滿活力。要
威廉斯的立場：「我很吃驚一些人竟如此反對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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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回到事物本身中去。』胡塞爾曾說，而意象
下寫詩。後來他在龐德的幫助下，透過一家倫敦出
派詩人也抱有相同的看法。一件物體，作為無法約
版 社 在 1 9 1 3 年 發 表 第 二 部 詩 集 《 脾 氣 》 （ Th e
簡的事物本身，在我看來是個很方便的入手點……
Tempers），接著是1917年的《致需要者！》（Al
你看著它卻看不見它，它那麼常見，以致於你對它
Que Quiere!）開始了他的意象派詩歌歷程。書名是
視而不見，等等。」（〈詩歌與哲學札記〉）威廉
西班牙語，三個譯名分別為《致需要者》（鍾
斯的意象派主張，不單要回到現實，還以對「事
譯）、《給想要的人》（李譯）及《給想要它的
物」的專注來回應那年頭甚囂塵上的象徵派詩歌。
人》（傅譯）。原著一共46首詩，傅浩一口氣譯
我手上能找到的中譯本，有鍾國強的《春天及
了其中24首，鍾國強13首，而李暉只譯了9首。威
一切：威廉斯詩選》、李暉的《紅色手推車：威
廉斯大概在這時候開拓意象派詩風的。
廉．卡洛斯．威廉斯詩選》和傅浩的《威廉．卡洛
《 致 需 要 者 ！ 》 當 中 有 一 首 名 為
斯．威廉斯詩選》。三本當中，以鍾的文字最流
To a Solitary Disciple的詩，從詩句看，是寫景
暢，譯筆最融通。李暉的譯筆不算太差，但很多重
的，但詩題又好像別有所指，令人懷疑是詩人對象
要作品都欠奉了，而目錄上又沒有註明詩集的年
徵派及現代主義詩歌作出批判。孤獨（solitary）
份。傅浩的譯筆比較岩巉，有時充斥了大陸翻譯的
者，離群索居，龐德和艾略特遠離了一般美國讀
套用詞彙。如果要追求有生氣的語文，那鍾國強的
者，不就是孤獨者嗎﹖
譯本大概能滿足此需要。我曾經讀過傅浩翻譯的阿 米亥詩集（河北教育出版社），如此反差是令人詫 異的。原文方面，我基本上對照New Direction Press 出版A. Walton Litz及Christopher MacGowan編輯的
兩 卷 本 《 威 廉 ． 卡 洛 斯 ． 威 廉 斯 詩 集 》 （ Th 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完整收
錄了詩人各個時期的詩作，雖只在編輯語簡單註明
Rather notice, mon cher, that the moon is titled above
the point of the steeple than that its color is shell—pink.
作品版本來源，但仍可滿足閱讀或翻查威廉斯已收 錄詩集作品的基本要求。 ***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生於1883年新澤西州的 拉瑟福市（Rutherford, New Jersey），其父為英國 人而母親卻是波多黎各人，威廉斯五歲時曾舉家遷 往多明尼哥共和國，這決定了威廉斯一生關懷弱勢 群體及拉美與黑人族裔，以及其詩歌中的加勒海文 化元素。威廉斯是婦科及兒科醫生，大半生都生活 在拉瑟福市，但曾在巴黎孔多塞高級中學 （Lycée Condorcet）唸書，亦曾在法國當見習醫 生，並在萊比錫進修兒科醫學，所以威廉斯對歐洲 時局、學術及藝術潮流肯定有所涉獵。他在賓凡法
Rather observe
that it is early morning than that the sky is smooth
as a turquoise. Rather grasp
how the dark
converging lines of the steeple
meet at a pinnacle — perceive how
its little ornament
tries to stop them—
尼亞洲大學唸醫科時，認識了龐德，差不多同時也 認識了意象派詩人 H. D. 和畫家德穆斯（Charles
See how it fails!
給德穆斯的。威廉斯的現代詩歌之路於焉開始，要
of the hexagonal spire
Demuth），1923年詩集《春天及一切》就是題獻 不是龐德，威廉斯可能還在濟慈和惠特曼風格影響
See how the converging lines escape up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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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eding, dividing! —sepals
that guard and contain
如何在頂端相聚—— 察看它的 小裝飾
the flower!
如何試圖阻止它們——
Observe
看清它如何失敗！
how motionless the eaten moon
lies in the protective lines.
看清那六邊形的 塔尖的交匯線如何 向上逃逸——
It is true:
退卻，分散！
of the morning
和包容花朵的
in the light colors
——護衛 花萼！
brown-stone and slate
shine orange and dark blue
觀察 那被啃缺的月亮
But observe
the oppressive weight of the squat edifice! Observe
the jasmine lightness
如何一動不動 躺在保護線以內。 確實： 在清晨 淡淡的色彩中
of the moon.
褐石和青石 〈致一位孤獨的弟子〉
閃著橙黃和深藍的光。
與其注意，親愛的，
可是注意
月亮的顏色
那粗矮建築物的
是貝殼粉紅
壓迫重量！
不如注意它是
注意
傾斜在
月亮
教堂尖頂之上的。
莉莉花般的輕盈。 （傅浩 譯）
與其留心 天空平滑
〈致一位孤獨的門徒〉
如綠松石 不如留心
要看到，親愛的，
時值清晨。
月亮 是傾斜著
不如把握
在塔尖之上
教堂尖頂
而非它的顏色
黑暗的
是貝殼粉。
交匯線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要察覺
〈給一位孤獨的門徒〉
此時是清早 而非天空
親愛的，與其注意
光滑
月亮的顏色
如一塊綠松石。
是貝殼粉紅 不如注意
要領會
它是斜掛在
陰暗的
塔尖上方。
塔尖匯合線 如何
與其察覺天空
在頂點相交——
像綠松石般
意識到
光滑
它小小的裝飾
不如察覺
如何試圖去阻止——
此刻是清晨。
看看它如何失敗！
不如理解
看六方尖塔
尖塔的
的匯合線
黑暗匯聚線
如何向上逃逸——
如何在
漸遠，分離！
尖頂相遇——
——守護
意識到它的
和包含花朵的
小裝飾如何
花萼！
嘗試阻止它們——
觀察
看看它如何失敗！
被吃掉的月亮
看看六角形塔尖的
如何一動不動地
匯聚線如何
躺在保護線內。
向上逸出—— 遠去，分開！
是真的：
——保護和承托
在早晨的
花朵的
淺色中
萼片！
褐砂岩和板岩 閃耀著橙色和深藍色。
觀察
但請留意
被吃的月亮
這座蹲踞的大廈
如何一動不動地
那壓抑的重量！
躺在保護線內。
觀看月亮 那茉莉般的
是真的：
輕盈。
在早晨
（李暉 譯）
淡淡的顏色中 褐石和板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閃耀著橙和深藍色彩。
被「小裝飾」（little ornament）阻礙。明明是靜態 的塔尖六角線，此時卻有了動態，有了一種欲聚合
就只觀察
的生命意志，然而卻受阻於裝飾性的東西。這是否
這座矮墩墩建築的
意味詩歌想像力的生命意志受阻於各種裝飾的語句
壓迫性重量！
和比喻呢？然而任何想阻止匯聚線的念頭終歸會失
觀察
敗，六角形塔尖的匯聚線向上「逸出」、「遠去」
月亮的
（這裏雖然是escape upward和receding，但鍾避免用
茉莉花之輕。
帶負面意思的「逃」和「退」）並分開
（鍾國強 譯）
（dividing）——線條擺脫了平面的羈絆，彷彿實 現了自由。 倒數第二節brown-stone and slate / shine orange
這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詩，訴說著一種觀察事物 的方式，詩中描述月亮被教堂塔尖「吃掉」，大抵
and dark blue有一種平行並列的感覺，也需要很小
就是威廉斯生活之處的景觀。翻譯這首詩時，也許
心譯出那種語感，也許譯成這樣就夠了：
應先考慮威廉斯一貫的或在這首詩中揭櫫的詩觀。 威廉斯用字精簡準確，並反對那些學究氣的東西，
褐石和板岩
故此，不管動詞、名詞或形容詞，似乎都不應帶抽
閃著橙色和暗藍色
象的感覺。就observe這個動詞而言，傅浩或李暉都 沒有統一譯法為「觀察」，最後一節的observe變成
最後一節鍾譯把squat edifice譯作「矮墩墩建
了「留意」或「注意」（傅浩把第一節的notice和
築」而不是「粗矮建築物」或「蹲踞的大廈」，有
最後一節的observe都譯成了「注意」），已經讓譯
其對精確的追求。squat有蹲、矮墩墩等意思，「蹲
文走樣。傅浩和李暉分別把grasp譯成把握、體會，
踞」雖展現靜止物件（建築）的動態，卻並非作者
唯鍾譯到其引申意思「理解」（個人覺得更直白的
最想表達的意思，因為這種squat的特性帶來壓迫性
「明白」可能更好）。
重量，壓迫性（oppressive）明明是抽象形容詞，卻
威廉斯反對象徵派的其中一個理由，在於拒絕
有一種動態的形象。傅、李二人誤把jasmine
在詩意關鍵轉折的骨節眼上運用任何比喻。象徵派
lightness當作一個明喻而譯作「茉莉（花）般的輕
詩人很喜歡以各種隱喻來形容事物的特質（比如色
盈」，相比之下「茉莉花之輕」更準確。
彩），威廉斯索性直接道出該種顏色，《春天及一
說到這些色彩斑斕的意象詩，沒有比《春天及
切》當中有很多例子。威廉斯在第一節反對詩人只
一切》第一首（原題為〈春天及一切）更令人愉悅
專注著如何遣詞形容月亮的顏色，而忽略了月亮的
了：
動態（「傾斜在塔尖上」）。順帶一提，傅浩把 「塔的尖端」（the point of the steeple）譯成「教堂 尖頂」，可是該句沒有指明那是教堂。第二節則反 對一味意想如何形容天空的顏色，而忽略了當下的 時間，而「清晨」（early morning）本身就可以引 導讀者想像到彼時的天色。鍾、傅二人都把shell— pink譯成貝殼粉紅，而李暉卻譯成充滿歧義的貝殼
By the road to the contagious hospital under the surge of the blue
mottled clouds driven from the
northeast-a cold wind. Beyond, the waste of broad, muddy fields
brown with dried weeds, standing and fallen
粉。傅譯「天空光滑／如綠松石」尤其失卻節奏， 李譯的「天空／光滑／如一塊綠松石」雖略嫌文縐 縐，仍可接受。
patches of standing water the scattering of tall trees
詩中最吸引人的細節，無疑是「塔尖的黑暗匯 聚線」（ the dark / converging lines / of the steeple）如 何「在尖端相遇」（meet at the pinnacle），但又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All along the road the reddish
purplish, forked, upstanding, twiggy
stuff of bushes and small trees
with dead, brown leaves under them
冰冷的，一切都不確定 除了它們進入這事。它們四周
leafless vines—
全是寒冷的、熟悉的風——
Lifeless in appearance, sluggish
現在是草，明天
dazed spring approaches—
是野胡蘿蔔葉僵硬的捲曲
They enter the new world naked,
物件被逐一定義——
cold, uncertain of all
它加快了：清晰度，葉的輪廓
the cold, familiar wind—
但現在是關乎進入的
save that they enter. All about them 赤裸裸的尊嚴——然而，深刻的變化 Now the grass, tomorrow
the stiff curl of wildcarrot leaf
One by one objects are defined—
已來到它們身上：紮了根，它們 向下緊抓，並開始甦醒過來 （鍾國強 譯）
It quickens: clarity, outline of leaf
這首詩以「在通往傳染病醫院的路上」展開， But now the stark dignity of
entrance—Still, the profound change has come upon them: rooted, they grip down and begin to awaken
但在威廉斯詩中，這句只是一個地點的客觀陳述， 並沒有在整首詩中發揮關鍵作用。當然，你也可以 說它反映了人類世界的傳染病，恰好可與整首詩描 繪的壯麗景色，及生機勃勃的植被作一對比；相比 之下，早期艾略特在〈戀歌〉和《荒原》所呈現的
鍾的翻譯保留了用字和語感上的精確：
景觀，是被人類歷史循環影響而一起衰頹，那是一 種神話思維，而在威廉斯詩中，人間的疾病無礙那
在通往傳染病醫院的路上
些植物從嚴寒留下的泥濘荒野和一窪窪積水（對
藍色的斑駁的雲
比於艾略特的《荒原》）中蓄勢待發。
從東北方 湧來——一股寒風。更遠處
至於春天，可不要被它「看起來死氣沉沉」 （lifeless in appearance）的外貌欺騙，就以為它
是廣漠的、滿是泥濘的荒野
「呆滯昏沉」（sluggish dazed），我們知道那是冷
褐色、有枯乾的野草，或立或臥
熱氣流不穩定互動的表徵，而在嚴冬過後，萬物都
一窪窪積水
是從赤裸的狀態走來，受夠了寒風吹拂（所以寒風
零星散佈的高樹
也是熟悉的）。但是這些植物將按其習性逐一甦 醒：詩中以one by one objects are defined，是一種現
一路上都是淡紅
代感十足的描述，其餘的就留待讀者去想像。這些
或略紫的，分叉、挺拔、或多枝的
植物從生長中進入世界並且獲得了尊嚴，而且是一
灌木叢和矮樹之類
種 無 遮 蔽 的 尊 嚴 （ s t a rk 譯 作 赤 裸 會 否 與 前 面 的
下面是褐色的枯葉
naked混淆？），這是紮根，是生長，是一切生命
無葉的藤蔓——
皆處於深刻變化的明證。
看起來死氣沉沉，呆滯
***
昏沉的春天臨近—— 它們赤裸裸地進入新世界，
「回到事物本身」，意味著放棄語言上的修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7
飾，回到物的本質或動態，對此威廉斯有一種清教
亮閃閃帶著
徒式的執著，不斷透過語言實驗來解放我們對物的
雨水
觀察和認知，肯定會對早年龐德、H. D. 等人寫的 意象詩套路感到不滿意，那些簡單的意象詩，用寥
在幾隻白雞
寥數句來描寫一個瞬間印象。龐德的短詩〈在地鐵
邊上
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是大家最熟知的例
（李暉 譯）
子，國內有很多中譯的版本，不在此詳列： 許多都取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決於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一輛紅獨 而威廉斯最著名的同類作品，是後來收入1923年詩
輪車
集《春天及一切》的第22首，初題為〈紅色手推 車〉（Red Wheelbarrow）的著名短詩：
雨水髹得 鋥亮
so much depends upon
挨著那群 白雞
a red wheel
（傅浩 譯）
barrow
那麼多事物 glazed with rain
取決於
water
一輛紅色 beside the white
手推車
chickens
給雨水 龐德該首詩寫於1913年，威廉斯的詩約寫於十
擦亮
年後，拿不同時期的詩來作對比，不算很公允。然 而強行對比的話，仍可說龐德的詩明顯受日本俳句
在白色的
影響，以模糊的幽靈臉孔與黑色樹枝作對比，呈現
雞旁
出靜態中有對立的浮光掠影。威廉斯的詩則一貫其
（鍾國強 譯）
喜愛色彩的思路，以活潑繃跳的小動物（白色小 雞）襯托紅色物件（紅色手推車）。對於red
傅浩的譯詩經常運用很多套路的詞語，比如這
wheelbarrow，不同詩人有不同的譯法，李、鍾譯作
裏的「鋥亮」，glazed的意思就是「上了光」，在
「紅色手推車」，傅譯作「紅獨輪車」。
三個譯本中，「給雨水／擦亮」是最好的譯法，但 即使「擦」也不是最傳神。傅試圖為beside the
那麼多
white / chickens譯出較貼近中文語感的句子，但
仰賴
「挨著那群／白雞」的意思並不準確。這首詩在第 一、二行so much depend / upon已點了題，這個短
一輛紅色
句很簡單但又很難譯，它可以解作「很大程度上取
手推車
決於」，但這樣譯的話又太抽象，不符合威廉斯的
8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詩觀，「仰賴」太舊式，「那麼多事物／取決於」
縱觀整本《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要處理想像
也許是較折衷的譯法。它的活力在於威廉斯說了so
力的問題，因此詩歌與散文夾雜交錯，看似不相
much但又不告訴你so much指哪些事物。這首詩雖
關，但亦可互相對讀。雖然散文部份大多談理論問
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詩，但又暗藏玄機。它的玄機，
題，但與當中的詩歌相比毫不遜色，並不時閃現出
在於那一台看似平平無奇的紅色手推車，一旦被雨
睿見。在譯者中，只有鍾國強把整部《春天及一
水沖洗光亮，而旁邊又有白雞襯托，就變成關鍵之
切》譯了出來，故此我們在他的譯本中能夠讀到詩
物（那麼多事物取決於它）。
第22首（紅色手推車）後面的散文，看似毫不相關
與第22首首句語調相似的，還有第10首開頭的
又好像解釋了詩的寓意：
兩行：「事物的普遍性／把我引向糖果……」兩首 起以看似理論性的句子開始，然而後面卻是完全在
生活被劃分成的固定類別，必須始終保持不
地的描述日常事物的狀態，以略帶超現實的語調描
變。這些事情是正常的——都是每種活動所必
繪現實，身邊看似無關痛癢的事物，變成了關鍵之
需的。但它們並非作為解剖而存在。
物： 知識的課程不能不分為種種學科，一千零一組 事物的普遍性
資料，科學的、哲學的或諸如此類的——就像
把我引向糖果
莎士比亞的作品一樣多——這些東西讓他看來
還有甜瓜花，它們
像所有年齡層的大學。
開在垃圾的邊緣
但事情不是如此。在電流範疇——同樣的事物
不帶口音地頌揚
存在，但在被想像力激發時會處於不同狀態。
農民的肩膀 從詩歌的脈絡來看，是甚麼讓紅色手推車，與 ……
雨水的擦亮及白色小雞連繫在一起呢？難道不是詩
（鍾國強 譯）
歌的想像力嗎﹖莎士比亞之所以成為經典，是因為 他的想像力涉及到當時人類歷史、文化及科學發現
糖果和甜瓜花有一種可親的形象，威廉斯也提到甜
的各方面。所謂知識，其實是一個整體，它按人們
瓜花有一種卑微的來源（開在垃圾的邊緣），還順
的實際需要而被劃分各類學科，一如事物按人們的
帶謳歌了「農民的肩膀」。詩雖以事物的普遍性、
理解和實踐需要而被歸入不同範疇，然而它們並不
糖果和甜瓜花開頭，卻只是藉此鋪墊出詩人配戴著
從屬於某一、二或某幾個範疇，它不單自足，而且
觀察事物的眼鏡：
還是彼此互動的，而人參與其中時（比如介入紅色 手推車、雨水和白雞的時候），就憑著想像力強加
在一副最實用的 由褐色賽璐珞製成 以代表玳瑁的眼鏡中——
上很多可能性。 剛才說到《春天及一切》對想像力的見解，事 實上，這部詩集就是威廉斯對想像力的闡釋。很多 人總愛給想像力賦予一種浪漫化的定義，他們忽略
然後他還提到一台打字機並附上日期（「1922
了想像力最基本的屬性，若沒有想像力，所有人類
年7月1日」，按創作年份計算，似是寫詩日期），
知識將無法成立，人類最基本的需要亦無法得到滿
最後形容眼鏡「它／躺在那裏／金色的眼鏡腳折
足，因為想像是一切認知過程中的關鍵階段。德國
起／寧靜的的的喀喀湖」：的的喀喀湖（Lake
哲學家費希特在他的知識學談到經驗的構成時提到
Titicaca）形容眼鏡玻璃平靜如鏡，其讀音又令人
了「想像」的作用，比如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水
想起打字機的聲音。這明顯是一首即興之作，詩人
杯，我曾用它來喝水，但我這次怎樣知道它也是能
又對現實作出一些意象跳躍的實驗。
讓我喝水的那個水杯？在德語中，物件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9
（Gegenstand）就是那「朝向」（gegen）我而「站
這句中間加插很多短句，有點累贅，不知是否
立」（stand）的東西，然而要是我沒有與它互動的
有意為之，所以譯出來也是有點別扭，但細讀還是
經驗，它又怎會來到我的意識世界？
可以掌握其脈絡：
但即使有了經驗，對物件甚至世界產生了印 象，如果沒有想像力的介入，那麼經驗也不過是無
（事實上，回到我當時的主題，幾乎所有的寫
法成為知識的材料。就創作而言，缺乏想像力統合
作，直到現在，如果不是所有的藝術，都是特
的經驗材料，寫出來也不過是沒有生命力的文字。
別設計的，以保持感覺和霧氣瀰漫的邊緣—— 之間的屏障。）
另一方面，世界上有太多被前人整理的知識， 但對於威廉斯的對象（讀者）來說，這些知識無法 被他們接收，象徵主義者（在這裏指龐德、艾略特
為了他們的審美旨趣，他們造出感覺與霧氣瀰
等形而上現代詩人）反而在兩者中間造出一塊巨大
漫的邊緣（vaporous fringe）之間的屏障，作為一種
的隔閡。《春天及一切》從一開始就談到這一問
文學裝置，這樣他們才可以找到「美麗的幻覺」
題，威廉斯在引子中寫道：
（威廉斯語）！威廉斯當然認為自己不是這類人， 他就是為了拆除屏障而來。威廉斯認為，「粗糙的
There is a constant barrier between the reader and his consciousness of immediate contact with the
world. If there is an ocean it is here. Or rather, the
whole world is between: Yesterday, tomorrow, Europe, Asia, Africa,—all things removed and
impossible, the tower of the church at Seville, the Parthenon.
象徵主義是將情緒與自然現象聯繫起來，例如憤怒 與閃電，花朵與愛情……」這樣的作品「是空洞 的。這是非常典型的，幾乎所有作者都會做的事， 他們每個月都會把這樣的文章的頁面填滿。」直到 現在仍有不少人視詩歌（不管是分行詩抑或散文 詩）甚至文學散文淪為消閒性的美文，或者用文字 忌廉噴出來的裝飾蛋糕，與事物本性漸行漸遠。要 「擺脫粗糙的象徵主義」，「消除牽強附會的聯
（讀者和他與世界直接接觸的意識之間，始終
想」，就需要重新走入現實，詩人需要重估想像
存在著一道屏障。如果有海洋，它就在這裏。
力，並重新審視上至荷馬莎士比亞下至威廉斯同輩
或者更確切地說，整個世界介乎：昨天、明
的桑德堡或瑪麗安．摩爾等人的貢獻和付出的代
天、歐洲、亞洲、非洲——所有事物都被移除
價。
和變得不可能，塞維利亞教堂的塔樓、帕特農 神廟。）
重新走入現實，不代表閹割想像力，恰好相 反，它更需要釋放想像力。也是在那首〈紅色手推 車〉後面，威廉斯提到：「以大量複雜的事實淹沒
（《春天及一切》散文部份所引中譯皆為鍾國
智慧，這並非知識。」但也指出「知識的無窮無
強譯本）
盡」，正是現實所依靠的想像力，也因為這個原 因，威廉斯看藝術比科學更重要。
然而在威廉斯「橫空出世」以前，所有的藝術
同情心成為了想像力的一個關鍵。在《春天及
創作，非但沒有拆除，反而因為他們的審美旨趣，
一切》第6首後面，威廉斯談到觀察的時候寫道：
而保留了這道屏障：
「一部具有想像力的作品，如果不能按照這個主要 的必要條件——同情心，在它所選擇的世界中的智
In fact to return upon my theme for the time nearly
all writing, up to the present, if not all art, has been especially designed to keep up the barrier between
sense and the vaporous fringe which distracts the
attention from its agonized approaches to the moment.
9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慧——來釋放感官，就是在闡明解說方面，也即在 撫慰鎮痛方面失敗了——」而觀察也需要在「以他 自己個性的普遍性來確定特殊性」，威廉斯還說了 很多今日已成常識的寫詩信條，不難理解但就寫詩 而言至關重要。 不過更重要的是，想像力是一種摧枯拉朽的力
量，在第26首詩後面他這樣寫道：「想像力使用科 學的用語。它攻擊、鼓動、活化，對所有可以被行 動觸及的東西都具有放射性。」（The imagination uses the phraseology of science. It attacks, stirs, animates,
is radio-active in all that can be touched by action.）這
is covered with broken seed husks
and the wind tempered by a shrill
piping of plenty
種想像力不單是理性攫取知識的能力，它還是一種 放射性的力量，意味著它不是靜態的，可以透過觸
〈為喚醒一位老婦人〉
碰改變其對象的形態，會攻擊、鼓動、活化它的對 象，這已不僅僅是拆除屏障那麼簡單了。 二十多年後，奧本海默試爆了第一枚原子彈，
老年是 一群飛來飛去
而在此時，在1923年，威廉斯扔出了自己第一枚理
哴哴喳喳的小鳥
論的原子彈。在以後的日子，威廉斯在不同詩集
掠過
中，把《春天及一切》中關於想像力的論述實驗出
雪蓋冰封的湖面上
來，而對日常生活中人、事和物的觀察，是激發想
光禿的樹叢。
像力的不二途徑，這反過來說明了，想像力本來就
有得有失，
是我們對周遭世界的認知，以及統合日常生活中的
它們遭黑風
零碎經驗的過程。
擊打—— 那又怎樣﹖ ***
在艱苦的草莖上， 鳥群歇息了，
有了對想像力的思考，威廉斯的意象詩，還不
雪上
止是單純的意象詩，雖然內容看來很單純，但都有
霺蓋著破開的
豐富的脈絡，甚至背後有那麼一點寓意，威廉斯的
草籽殼，
意象也是有深度的，不是隨便的浮光掠影。在稍早
風聲被一陣歌頌
發表的詩集《酸葡萄》（Sour Grapes, 1921）中，
富足的尖銳
有一首名為〈喚醒一位老婦人〉的詩：
歌聲蓋過。 （傅浩 譯）
To Wake an Old Lady 〈喚醒一位老婦人〉 Old age is
a flight of small cheeping birds skimming bare trees
above a snow glaze.
Gaining and failing they are buffeted
by a dark wind— But what?
On harsh weedstalks
the flock has rested— the snow
老年 是一群 吱吱叫的小皎 飛掠過 雪之釉上 光禿的樹木。 成功與失敗中 牠們被一股黑風 連續吹打—— 但是，甚麼﹖ 粗糙的雜草莖上 鳥群已經歇息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1
雪上
但這有甚麼關係？
霺蓋了一層
在堅硬的草莖上
破種子殼
這群鳥在休息，
而風
雪地上
被一陣陣尖利的
撒滿種子的
笛聲緩和。
碎殼兒
（李暉 譯）
而豐滿的笛聲 那顫音
〈喚醒一位老婦人〉
使風勢變緩。 （趙毅衡 譯）
老年是一群 吱吱地叫的
這首詩將「老年」比擬為一群吱吱叫的小鳥在
小鳥
上了雪釉（snow glaze）的平原上掠過光禿的樹
掠過
枝，「雪釉」表現出威廉斯對光滑視感的喜愛。我
雪釉上的
們常說老年人飽歷滄桑，故此這群小鳥也掠過代表
禿樹。
生命完結的禿枝，一陣令人聯想到厄運的陰風
有得有失，
（dark wind譯作陰風會否更傳神？）迎面吹來。但
它們飽受
那又如何﹖老年也是一種歇息，而且這些「小鳥」
黑風吹打——
也用尖厲的眾音向黑風抗議，彷彿是一群老而彌堅
那又如何﹖
的人。
鳥群在粗糙的
可為甚麼詩題為〈喚醒一位老婦人〉﹖那位老
雜草杆上歇息，
婦人是否就是詩人的母親？在同一部詩集中，還有
雪地上
一首名為〈寡婦春怨〉的詩，根據約翰．C．瑟爾
覆蓋著破碎的
沃爾的筆記，那是威廉斯「對母親心中所懷的想
籽殼，
像」，老婦人會否是對母親的暗示？
風被一陣尖厲的
這裏不談語調或個別詞語的翻譯問題，但最後
眾鳥鳴叫聲
兩行 a shrill / piping of plenty及上面幾種譯法引起了
緩和。
我的注意，有人譯作「一陣尖厲的／眾鳥鳴叫聲」
（鍾國強 譯）
（鍾國強），其餘大多譯作「笛聲」，傅浩的翻譯 「歌頌／富足的尖銳／歌聲」是最離譜的。pipping
〈喚醒老婦人〉
本身就是笛聲，這裏明顯指鳥鳴，譯成「一眾尖厲 的笛鳴」也許更耐人尋味。那種「尖厲的笛鳴」令
老年
人想起有時鳥鳴也像尖促的汽笛聲，其背後的寓意
這是小小鳴鳥的
是老年人對命運的喋喋和不罷休。與龐德詩中的黑
飛翔
暗和幽靈面孔，禿枝、雪釉、乾草、陰風與笛鳴
在凍結成冰的雪原上
（鳥囀）的對立，也許更立體、更多面，也許還進
掠過
入一個敘事空間。
光禿的樹枝。 加快，跌閃
《春天及一切》第14首則是更簡潔卻更深刻的 意象詩：
是陰暗的風 擋住了它們的飛行——
Of death
the barber 9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barber
talked to me
用死亡 給我理髮 剪短我的
cutting my
生命——
sleep to trim
只是
life with
my hair—
一瞬間 他說，我們
It’s just
每夜都死——
he said, we die
還談到
a moment
every night—
從死神的 禿頭上長出
And of
頭髮的
ways to grow
最新方式——
the newest hair on
我對他 說起石英
bald death—
燈
of the quartz
和戴第三套
I told him lamp
假牙的 老人們
and of old men
因為一位
sets of teeth
老人
with third to the cue
在門邊 提示我說——
of an old man
今天陽光燦爛！
at the door—
為此
who said
Sunshine today!
死神給他 一周剃
for which
兩次頭
death shaves
（傅浩 譯）
a week
理髮師
him twice
跟我談起 理髮師
死神
對我談起
那理髮師
死神 那理髮師
用睡眠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3
剪短我的
就是為了修短頭髮，而每晚，我們都可能會死。但
生命來修剪
剃人頭人亦剃其頭或者是光頭，第四節開始就談到
我的頭髮——
死神禿頂這一「事實」。然後被理髮師和死神剃頭 的詩人反過來告訴理髮師如何幫死神長出頭髮，比
不過是
如用石英燈，還有套上第三副牙齒的老人，即那個
片刻
懂得說暗號令死神肯為他一周刮兩次臉的老人。
他說，每晚 我們都會死——
這首意象詩還令人想起後輩詩人西米克的〈用 別針固定眼睛〉（Eyes fastened with Pins），這裏 也貼出鍾國強的中譯：
也談到 在死神的禿頂上
死神的工作量多大，
長出
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
頭髮的
多漫長的一天。嬌小的 妻子總是一個人
最新方法——
熨燙死神的衣物。
我告訴他
美麗的女兒
石英
準備死神的晚餐。
燈
鄰居在後院 玩紙牌
以及套上
或只是坐在台階上
第三副牙齒的
喝啤酒。與此同時，
老人
死神在城鎮一個
這是由於
陌生的角落尋找 某個咳嗽嚴重的人，
一個老人
但地址有點不對，
在門口說——
連死神都弄不清楚
今日天晴！
在所有緊閉的門戶間……
這暗號
而雨開始落下。 多風的長夜將臨。
為此
死神連一張遮住他的頭
死神一星期
的報紙也沒有，連一毛錢
為他
也沒有，無以致電給那個憔悴的人
刮兩次臉
他正慢慢地，困倦地脫衣，
（鍾國強 譯）
然後赤裸地攤在 床上死神那一邊。
通常寫死亡的詩人總要帶點黑色幽默的天賦， 威廉斯還以極簡的文字講述複雜的情節。從第一節
西米克的黑色幽默，在看似平淡的散文化鋪陳
我們知道，一位理髮師（替威廉斯理髮時）跟威廉
中，當然令人叫絕。但威廉斯的簡潔詩作卻有更轉
斯談起死神，而死神本尊也是一位理髮師，換言
折的敘事方向，主要是在「死亡」與「理髮」的關
之，他們是同行，而這位理髮師知道死神的一些
係上，作出令人意料不及的處理，最後詩人描述一
事。第二節同樣精彩，死神既用睡眠「修短」人的
個老人說暗號而令死神為他一天刮兩次臉，既出人
生命，也藉此來「修短」人的頭髮……難道人會死
意表又符合理髮師（barber）這一人設（理髮師也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會刮鬍子）。
我們那些 無足輕重者 ***
慘淡的面孔的美 觸動了我：
「唯在事物中」不單要把意象和想像力從學究 的腦袋中解放出來，還有更深刻的社會意義。成長
深膚色的女人
於拉美社群中的威廉斯，自孩提以來就在貧窮人和
白日工作者——
非白人族裔的世界裏生活，與他們一同呼吸、吃
年老而歷經歲月——
喝、談話。早在1917年的《致需要者！》就有了對
黃昏時份回家
底層人民的關懷，裏面其中一首詩道出欣賞無產者
穿著別人丟棄的衣服
世界的審美觀，除了有誠懇的言辭外，這種新的審
面容
美觀也是感動讀者的理由，比如這首“Apology”：
像佛羅倫薩的老橡樹。
Apology
而且
Why do I write today?
你們臉上 定格的表情也觸動我——
The beauty of
the terrible faces
of our nonentities
優勢公民—— 但不是 以同樣的方式。
stirs me to it:
（李暉 譯）
colored women
〈辯解〉
old and experienced—
今天我為甚麼要寫﹖
in cast off clothing
我們這些蟻民的
day workers—
returning home at dusk faces like
old Florentine oak.
糟透的面孔 之美 觸動了我：
Also 有色婦女 the set pieces
of your faces stir me— leading citizens— but not
in the same way.
計日工—— 年長而老練—— 黃昏回家 穿別人不要的舊衣 面孔像 老佛羅倫薩橡樹
〈歉意〉
此外
今天我為甚麼寫詩﹖
你們臉上的固定套路 也讓我觸動——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傑出的公民—— 但不是
She pulls out the paper insole to find the nail
以同種方式。 （鍾國強 譯）
That has been hurting her
這首詩有意象詩的簡潔和單純，還有就是威廉
〈無產者肖像〉
斯自己的情感，這已非關詩藝而關乎個人信念，就 如詩人相信這些「無身份者」（nonentiites）臉上的
年輕碩大沒戴帽子的女人
可怖之美（the beauty of the terrible faces），這些人
繫著圍裙
包括有色人種婦女、日薪工人，他們的可怖之美還 包括年邁而熟手，身穿別人不要的舊衣服。威廉斯
頭髮朝後梳得光光的
很喜歡描述他們的臉，比如像老佛羅倫薩橡樹、有
站在街邊
固定套路等，還稱他們為leading citizens（鍾譯為傑 出公民，明顯地將李暉的「優勢公民」比下去），
一隻穿長筒襪的腳踮在
當然這最後兩行也暗示，這不是主流社會對leading
人行道上
citizens的概念，亦意味著他們的價值不被承認。標 題方面，鍾國強和傅浩都譯作〈辯解〉，李暉
一隻鞋拿在手中。專注地
把“Apology”譯作〈歉意〉或許不夠準確，卻倒能傳
朝裏面看
達出一點弦外之意。 對窮人的關懷還包括瞭解他們的感知或審美， 鍾國強在譯後記〈植根於本土，唯在事物中〉提到
她把紙鞋墊抽出來 找到那根
收入《酸葡萄》的詩作〈給一個貧窮的老婦〉（To a Poor Old Woman），說該詩只描寫一老婦如何享
一直弄疼她的釘子
受手上李子，只以略有差異的斷句，重複說李子
（李暉 譯）
「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因為低下階層的老婦只 有這種簡單的詞匯，而透過把這句以不同斷行位置
〈無產階級肖像〉
的重複，描述老婦享受李子的過程。 除了重複外，威廉斯還用一些簡單的動作來 描寫他／她們，〈無產階級肖像〉（Proletarian
穿上圍裙頭上沒戴甚麼的 高大年輕女人
Portrait）便是一例： 頭髮往後梳得亮滑站在 A big young bareheaded woman
大街上
in an apron
穿了長筒襪的腳尖踢著 Her hair slicked back standing
人行道
on the street
鞋在她手上。她專注地 One stockinged foot toeing
往裏面看
the sidewalk
然後拉出紙鞋墊找到了 Her shoe in her hand. Looking intently into it 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那枚
一直弄痛她的釘子
（鍾國強 譯）
（鍾國強 譯） 這首詩收入1921年的《酸葡萄》，乍看之下這 這首詩寫一高大年輕女子試圖把鞋裏釘子抖出
不過是對一放學情境的描述，但隨著各種色彩的物
來的動作，如仔細閱讀原文便能發現詩人把包含前
件進入視野，比如粉紅色的火焰、從頭到腳都是白
綴詞的短句分在每節的第二行，因此每節其實是一
色的女孩子們、配上黃色的、漂浮的東西，黑色腰
個描述性的句子，從簡單描述女子的外表（第一
帶和絲襪，還有粉紅糖，使平平無奇的街景（寂寞
節）到仔細描述她的髮式和站姿（第二節），還有
的街）立即有一種斑斕的嫵媚。這也是威廉斯所說
腳部細節和動作（第三節），到了第三節，讀者才
的想像力，他直接走入人物的色彩和動態。
從她的頭髮轉移注意到她的腳，接著詩人告訴大家
威廉斯關心低下階層的苦難，但不是政治文宣
「她的鞋在手中」因為她「專注地往裏面看」（第
中枚舉的薪工待遇，或政治權利被打壓的境況。一
四節）。那為甚麼如此呢？第五、六節就提供了答
如20至30年代有不少美國知識份子成為社會主義的
案。
支持者或同情者，威廉斯雖未稱得上參與政治，但 從她從鞋子裏抖釘子的動作，讀者明顯地知道
思想上亦難免有左傾的痕跡。在這段時期的詩集
她的無產者出身：資產階級或富裕一點的人不會穿
中，尤其是1935年出版的《早期的殉道者》裏，就
紙鞋墊的鞋子，也不會在人行道上，而會在洗手間
收錄了不少關注底層人民遭遇的詩作，大多是威廉
內脫鞋子。階級出身不單在衣著或生活必需品上，
斯以一名醫生身份所觀察到的事情，或源於行醫的
也在行為背後的教養程度中反映出來。這位女子也
親身經歷。作為醫生，威廉斯經常走訪貧窮家庭，
不戴頭飾，通常女人都愛戴頭飾，頸項或耳珠上戴
比如這首“Complaint”就寫一貧窮的孕婦在產下第十
鏈墜或耳環，這裏只提及她頭上甚麼也沒有。
胎當晚：
不知怎的，這位「高大年輕女子」也令人想到 是一位出身卑微的白人，或者是電影Pretty Woman
Complaint
裏的茱莉亞．羅拔絲。總之，在威廉斯寫社會底層 人物的詩中，婦女佔了大部份，有老婦、少婦，也 有少女或女學生，就像這一首：
They call me and I go. It is a frozen road
past midnight, a dust 〈寂寞的街〉
of snow caught
in the rigid wheeltracks. 放學了。天氣熱得 難以輕鬆走路。她們 穿著輕便的連衣裙 輕鬆地走在街上消磨時光。 她們已經長高了。右手拿著 粉紅色的火焰。 從頭到腳都是白色的， 斜眼看人，懶洋洋的樣子—— 配上黃色的，漂浮的東西， 黑色的腰帶和絲襪—— 她們渴望的嘴巴 觸著棒上的粉紅糖—— 就像一枝康乃馨，每人都握在手裏—— 她們踏上寂寞的街頭。
The door opens.
I smile, enter and
shake off the cold.
Here is a great woman on her side in the bed. She is sick,
perhaps vomiting, perhaps laboring to give birth to
a tenth child. Joy! Joy! Night is a room
darkened for lovers,
through the jalousies the sun has sent one golden needle!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7
I pick the hair from her eyes and watch her misery with compassion.
她生病了， 也許嘔吐， 也許臨盆 生下
〈怨言〉
第十個孩子。喜悅！喜悅！ 夜是一個房間
他們叫我我就去。
為戀人轉暗，陽光穿過百葉窗
午夜已過
送來一根金針!
道路上凍，雪
我從她的眼睛裏剔走髮梢
塵聚積
帶著同情心
在僵硬的車轍裏。
看著她的痛苦。
屋門打開。
（鍾國強 譯）
我微笑，進屋 抖落寒意。
詩題Complaint，意指對懷胎之苦的訴苦，可
這兒有個偉大的女人
譯為〈訴苦〉。懷胎雖苦，新生命誕生也是一件喜
側臥在床上。
事（詩中出現兩次「喜悅！」），然而已是第十
她病了，
胎，即第十次承受此痛楚，這種痛最初表現為生
也許在嘔吐，
病，威廉斯從她的嘔吐及身體狀況得知臨盆在即。
也許在臨盆
詩中也讓我們反思傳統對生孩子的頌揚及與其痛苦
生產
的衝突，因為她為很多新生命承受痛楚，故稱她為
第十個孩子。歡樂！歡樂！
「偉大的女人」。詩人也在詩中留一點想像空間：
夜是個房間
「夜是一個房間，為戀人轉暗」，那麼戀人指誰？
為戀人們遮暗，
翻譯方面，個人覺得I pick the hair from her eyes更可
出於嫉妒太陽
理解為「我從她雙眼撥走頭髮」，是頭髮因為臨盆
射入了一枚金針！
出汗而黏在臉上，至於misery則不應過於沉重地譯
我從她眼裏揀出那根頭髮
為「苦難」。
充滿同情地
詩人對孕婦的痛苦充滿了同情，這種同情心甚
注視著她的苦難。
至關注到底層女性的先天殘障者，或者身邊女性的
（傅浩 譯）
不幸遭遇，前者可參考《春天及一切》中第18首， 題為〈給艾爾西〉（To Elsie）的長詩為代表，後
〈控訴〉
者則可參考收入1935年詩集《早期的殉道者》的 作品〈來自帕辛納克的強姦犯〉。
他們叫我我就過去了。
艾爾西是來自印第安保護區內一智障女孤兒，
這是一條結冰的路，
被印第安事務官帶到孤兒院撫養成人，後在威廉斯
午夜過後，僵硬的
家中當家務助理。該詩原文如下：
輪軌上夾著 一層雪粉。 門打開。 我微笑，進入， 抖落寒氣。 這裏有一個偉大的女人 側臥在床上。 9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pure products of America go crazy—
mountain folk from Kentucky or the ribbed north end of Jersey
with its isolate lakes and
valleys, its deaf-mutes, thieves
house in the suburbs—
and promiscuity between
some doctor’s family, some Elsie—
devil-may-care men who have taken
expressing with broken
old names
to railroading
voluptuous water
out of sheer lust of adventure—
brain the truth about us—
and young slatterns, bathed
ungainly hips and flopping breasts
in filth
her great
from Monday to Saturday
addressed to cheap
to be tricked out that night
and rich young men with fine eyes
with gauds
jewelry
from imaginations which have no
as if the earth under our feet
peasant traditions to give them
an excrement of some sky
character
were
but flutter and flaunt
and we degraded prisoners
sheer rags-succumbing without
to hunger until we eat filth
emotion
destined
save numbed terror
while the imagination strains
under some hedge of choke-cherry
going by fields of goldenrod in
or viburnum-
after deer
which they cannot express—
the stifling heat of September
Unless it be that marriage
it seems to destroy us
perhaps
Somehow
with a dash of Indian blood
It is only in isolate flecks that
will throw up a girl so desolate
is given off
so hemmed round
something
with disease or murder
No one
that she’ll be rescued by an
and adjust, no one to drive the car
agent—
reared by the state and
to witness
詩歌部份對於孤苦人家的描寫，動人且令人 印象深刻。詩中也運用不少看似侮辱性的字眼，比
sent out at fifteen to work in some hard-pressed
如以充滿諷刺口吻的「純種美國貨」（pure products of America）來形容艾爾西，指她是「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9
婦」（slatterns）和「無人在乎的男人」（devilmay-care
man）濫交（promiscuity）出來的孩子，
her wits, he said, It’s all right, Kid, I took care of you.
表達出艾爾西是那種窮人也嫌惡的棄兒。 詩從開始到中段一直在描述艾爾西怎樣被印第 安事務官發現，後帶到醫生那裏，到了第17至18 節，擴大至人間普遍的苦難： 好像我們腳下的大地 是
What a mess she was in. Then he added, You’ll never forget me now. And drove her home.
Only a man who is sick, she said would do a thing like that.
某些天空的排泄物
It must be so.
而我們這些被貶低的囚徒
No one who is not diseased could be
注定要 受餓直至我們吃穢物
so insanely cruel. He wants to give it to someone else—
（鍾國強 譯，下同） 到了第19節，突然話鋒一轉，談到想像力的問 題—— 當那想像力在九月 令人窒息的
to justify himself. But if I get a venereal infection out of this I won’t be treated.
I refuse. You’ll find me dead in bed first. Why not? That’s
悶熱中拼命追趕那穿過
the way she spoke,
金黃色花田的鹿群
I wish I could shoot him. How would you like to know a murderer?
這裏開始與艾爾西沾不上邊，變成了詩觀的表述，
I may do it.
我們讀到詩歌後的散文部份，會找到這樣一句： I’ll know by the end of this week. 詩歌：本身作為一種現實來處理的嶄新形式。
I wouldn’t scream. I bit him several times
與〈給艾爾西〉一樣，〈帕辛納克的強姦者〉也採 用三行一節，它不像《春天及一切》那樣要探討想 像力的問題。Passenack是一個虛構地名，這個「強 姦者」也是威廉斯聽很多護士傾訴被強暴經歷後，
but he was too strong for me.
I can’t yet understand it. I don’t faint so easily.
集合而成的形象，基本上威廉斯把強姦者具備的特 徵，匯聚在詩中這個「他」身上。因為他的哄話和 暴行，「他」也反映了女性對暴虐男性最刻骨的恨
When I came to myself and realized what had happened all I could do was to curse
意： The Raper from Passenack
and call him every vile name I could
was very kind. When she regained
to be taken home.
10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ink of. I was so glad
I suppose it’s my mind—the fear of infection. I’d rather a million times
可他對我來說太壯了。 我現在都還搞不懂。我從不
have been got pregnant.
那麼輕易就暈倒的。
But it’s the foulness of it can’t
當我恢復知覺，意識到
be cured. And hatred, hatred of all men.
發生了甚麼的時候，我能做的
—and disgust.
只是詛咒，
〈帕森納克來的強姦者〉
用我能夠想得到的各種惡名 罵他。我很高興
非常和善。當她恢復
被送回家。
鎮定後，他說，好啦，孩子， 我來照顧你。
我想這是我的想法——害怕 傳染。我寧願懷過
她多麼狼狽。隨後他又說，
一百萬次孕。
你永遠不會忘記我了。 然後開車送她回家。
可無法治癒的 是那骯髒。還有恨，對所有男人的恨
男人有病，她說，
——和惡心。
才會幹那種事。
（傅浩 譯）
一定如此。 〈來自柏辛納克的強姦犯〉 沒病的人誰也不可能 那麼瘋狂殘忍。他想把病
很體貼。當她鎮定
傳染給別人——
下來時，他說，沒事的，孩子， 我來照顧你。
讓自己心安。可要是我因此 感染了性病，
她的處境真是一團糟。然後他補充說，
我就不要治。
你現在永遠不會忘記我。 並開車送她回家。
我拒絕。你將第一個發現我死在 床上。有何不可呢？她就像
她說，只有病態的人
這樣說道，
才會做那樣的事。 一定是這樣。
我真希望能一槍斃了他。你 願意認識一個殺手嗎？
沒病的人不可能
我也許會這麼幹。
如此發瘋似的殘忍。他想把它 傳給別人——
到這個周末我就知道了。 我不肯尖叫。我咬了他
來為自己開脫。但如果我
好幾次，
因此而感染性病 我不會去治。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1
我拒絕。你會首先發現我死在
甚至意外懷孕也不是最大的痛苦（「我寧可一
床上。為甚麼不？那是
百萬次因此而懷孕」），而是性病，以及明知自己
她說話的方式，
有性病也要傳播給他人的惡意，如果他身體健康的 話，反而沒這種惡意：
我但願能一槍把他打死。你怎麼會 喜歡認識一個兇手？ 我可能會這樣做。
No one who is not diseased could be so insanely cruel, he wants to give it to someone else
這個周末前我就會知道。 我不會尖叫。我咬了他
（沒病的人不可能
好幾次
如此發瘋似的殘忍。他想把它 傳給別人——）
但對我來說他的力氣太大了。
（鍾國強 譯）
我還沒弄明白。我不會 那麼輕易暈倒。
對於美國天主教社區來說，撇開墮胎問題，教會其 實為不少未婚懷孕婦女提供孤兒院；但傳播性病的
當我醒過來並意識到
問題將對受害人的身心造成永久摧殘，而這種惡意
發生了甚麼事，我能做的
可能源於對於女性的蔑視（覺得去酒吧的女孩都是
只是詛咒
可逞暴的蕩婦）。 詩中很多活潑的口語化句子，第六節是一例
並用盡我所能想到的惡毒字眼
子。I refuse. You’ll find me dead in bed / first. 的意
去罵他。我很高興
思，就是：我拒絕的話，你會發現我即時（被他
被送回家。
殺）死在床上，可是傅浩卻似乎把first當成指你是 第一個發現我被殺死在床上的人。另外，傅浩把
我想這是我的想法——害怕
That’s / the way she spoke譯成別扭的「她就像／這樣
被感染。我寧可一百萬次
說道，」而鍾譯為較正常的「那是／她說話的方
因此而懷孕。
式，」我大概會譯作「她就是／這樣說的，」 倒數第三節：
但事情的卑劣是沒法 被治癒的。還有仇恨，對所有男人的仇恨 ——以及惡心。
and call him every vile name I could think of. I was so glad
（鍾國強 譯）
to be taken home.
初讀這首時，發覺一些細節反映了當時美國的
vile name I could think是「我能想到的惡毒稱
社會狀況。強姦者是某個（不管是窮人或富人）有
呼」，大抵是用盡了所有髒話。但後面的I was so
車的白人男性，估計透過兜車或酒吧搭訕他看中的
glad to be taken home.卻是一種反諷的說法，兩位譯
女生。受害的護士有可能是黑人或非白人婦女，畢
者把glad譯成「高興」，也許更切題的譯法是：我
竟護士也不是社會地位高的職業。
「慶幸」被送回家——當然，這種「慶幸」其實也
受害者對於性行為並非最抗拒，很明顯，如果 一見傾心的話，發生性行為是很自然的事。古往今 來，強姦行為最明確的傷害，就是無視在對方意願 下，強行發生性行為。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是一種極大的創傷，而創傷往往在確定安全無虞過 後，才迸發出來。 在最後一節，傅浩把foulness譯為「骯髒」， 不能說完全錯譯，因為有時我們也用「骯髒」來指
人格上的「卑劣」：因為這種「卑劣」，我恨透了 所有男人，所有男人因為他一人之罪而被惱恨，被 嫌疑。最後的hatred, and hatred of all men. —and
disgust將這種恨擴展到所有男性，兩個譯本中變成 了恨、對所有男人的恨，及惡心。這是一個語氣上 的漸變，先是抽象的概念「恨」，繼而是有清晰、 普遍對象的「對所有男人的恨」，最後收斂地形容 為「惡心」，有不屑（不願把他放大），也有自
is stronger than they
for though they were my joy
formerly, today I notice them and turn away forgetting. Today my son told me that in the meadows,
at the edge of the heavy woods in the distance, he saw trees of white flowers.
憐。 這首較長的詩寫於威廉斯創作中期的30年代， 特別的是，它以受害者的獨白反映心理創傷，不再 是那種旁觀式的意象詩，是否有點像後來洛威爾的 自白詩呢？作為醫生，威廉斯並沒有勾勒出「該男
I feel that I would like to go there
and fall into those flowers
and sink into the marsh near them.
子」的外貌及心理特徵，卻透過受害者的描述描繪 出那種傷害，甚至可以說「該男子」在詩中是缺席
〈寡婦的春怨〉
的，一如詩人的自我要不就在詩中缺席，要不就是 化身為他所認識的受害者。〈 給 艾 爾 西 〉 和 〈 來
悲傷是我家的院子
自柏辛納克的強姦犯〉都是三行一節，前者採
新草在那裏
「長—短—長」句式而後者採「長—長—短」
燃燒，一如往常
句式，各有各的跌宕節奏。
但往常沒有今年
威廉斯描寫女性的詩作可以提供更多探討戀母
圍封著我的
情結如何影響詩人以母親或女性角度切入，像早期
冷火。
作品〈寡婦春怨〉，就以他母親的視角感受他父親
三十五年了
死後的生活：
我和丈夫住在一起。 今天的李樹一片白
The Widow’s Lament in Springtime
還開了許多花。 花簇壓沉了
Sorrow is my own yard where the new grass
flames as it has flamed often before but not with the cold fire
that closes round me this year. Thirtyfive years
I lived with my husband.
The plumtree is white today with masses of flowers. Masses of flowers
load the cherry branches and color some bushes yellow and some red
but the grief in my heart
櫻桃樹枝 並給灌木上色 有黃有紅 但我心中的哀傷 比它們更濃烈 因為它們從前讓我 快樂，可我今天注視它們 卻轉身忘記。 今天兒子告訴我 在遠處 茂密的樹林邊 那草地上，他看到 一棵棵開滿白花的樹。 我想我會願意 去那兒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倒在那花叢中
火」的翻譯是相反的，也許兩人斷句不同，以致產
並沉入旁邊的沼澤裏。
生不一樣的理解。相對於這種抽象的描寫，後面提
（鍾國強 譯）
到李樹的白花與灌木的紅花黃花，與心理上的寂寞 苦悶（「我」的憂傷比它們過往帶來的歡樂更大）
〈寡婦的春愁〉
作對比，則更易理解，也是更典型的手法。這現象 一半（灌木開花）是兒子威廉斯告訴「我」的，
憂愁是我自家的庭院，
「我」簡直想跳入花叢任由底下的沼澤把「我」淹
其中新草出苗
沒，有明顯的自殺暗示。詩成於1920年前後，雖還
如火，一如往常如火
不致於影響自白詩，但好像已呈現那種端倪。
出苗，但今年
相對於母親，來自英格蘭的祖母，更常帶給詩
卻沒有那冷火
人一種年邁、堅強甚至頑固的感覺。我們不知道，
從四周逼近我。
威廉斯寫〈喚醒一位老婦人〉的時候，會否想到自
我與丈夫生活了
己的祖母，但早在《致需要者！》裏面，就收錄了
三十五個年頭。
一首〈致一片土地的獻辭〉，對他祖母的能耐有細
李樹今天很白，
緻的描寫：
開了好多的花。 好多的花
面向這個港灣水域的
掛滿櫻桃樹枝
這片土地
把有些灌木叢染
是獻給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
黃，有些染紅，
艾米莉．狄金森．惠康
但我心中的哀傷
她在英國出生；已婚；
比花朵繁盛；
喪夫，帶著
雖說從前花朵令我
五歲的兒子
愉悅，但今天我看到它們
乘雙桅船前往紐約；
卻一轉身忘個乾淨。
被趕到亞速爾群島；
今天我兒子告訴我，
在火島淺灘上漂流，
在遠處，茂密的森林
在布魯克林一家旅館裏
邊緣，那草地
邂逅第二任丈夫
中間，他看見
跟他去了波多黎各
一棵棵樹掛淌白花。
多生下三個孩子，又失去
我覺得想要
第二任丈夫，在
去那裏，跌入那花叢中，
聖托馬斯，波多黎各，
沉入近旁的沼澤裏。
聖多明各過了艱苦的八年，
（傅浩 譯）
隨長子去了紐約， 失去女兒，失去她的「寶貝」，
這首詩收入1921年詩集《酸葡萄》，與30年代
得到長子第二段婚姻生下的
發表的詩作如《早期的殉道者》的成品相比，敘事
兩個孩子
營構上相對簡單，比如這首詩以植物對比過往
養育他們——他們當時
（父親健在）和當今（父親歿後）的日子——首先
無母——為他們
是有點超現實的：新草雖如常「閃耀」卻沒「冷
對付另一個祖母
火」。作為動詞，flame可解作燃燒、閃耀、泛紅。
和那些姨母，一個又一個夏天
「冷火」（cold fire）指不熾熱的白焰，兩人對「冷
把他們帶到這裏，在這裏
10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好好保護自己以抵抗小偷，
滿臉皺紋，幾近失明
風暴，太陽，火，
她躺著打鼾
抵抗蒼蠅，抵抗前來東嗅西嗅的
醒來時語氣中滿是憤怒
女孩，抵抗
喊著要食物，
乾旱，抵抗野草，風暴潮， 鄰居，偷雞的黃鼠狼，
給我吃點東西——
抵抗自己雙手的衰弱，
他們想我餓死——
抵抗孩子日益增長的
我沒事——我不要去
氣力，抵抗風，抵抗
醫院。不，不，不
石頭，抵抗侵入者， 抵抗租金，抵抗自己的想法。
給我吃點東西！ 讓我送你
她用自己的雙手翻遍這土地，
去醫院，我說
完全支配這草坪，
待你好了之後
辱罵長子去逼他 買下它，在這裏住了十五年，
就可做你喜歡的事了。
得到最後的寂寞，還有——
她笑了，是的 你先做你喜歡的事
如果你除了自己的屍體
我就可做我喜歡的事——
甚麼也不能帶給這地方，請離開。 （鍾國強 譯）
啊，啊，啊！她喊叫 當救護員把她
詩中提及威廉斯祖母艾米莉．狄金森．惠康
抬上擔架——
（Emily Dickinson Wellcome，恰巧與美國女詩人同
這就是你所說的
名）長途跋涉，經歷險阻（被趕到阿速爾群島、在 火島淺灘上漂流），有得有失（兩次喪夫、失去女
讓我舒服嗎？
兒和「寶貝」，得到長子第二段婚姻的兩個孩子）
這時她的頭腦仍然清醒
，要幫助孩子對付親戚（另一個祖母和姨母），自
啊，你認為自己很聰明
己要抵抗小偷、自然環境、附近出沒的動物、鄰
你們這些年輕人，
居……還有自己的身心。透過詩化處理，把祖母日 常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加以摡括，繼而誠實地加以枚
她說，但我會告訴你
列，在情感上打動讀者。最後將所有細節扣連到保
你甚麼都不懂。
衛土地的努力上：「如果你除了自己的屍體／甚麼
然後我們啟程了。
也不能帶給這地方，請離開。」不過讀者必須將這
途中
首詩，與收入《1936至1939年集外詩》的〈我的英 格蘭祖母的臨終遺言〉一起對讀，才能產生一個更
我們經過長長的
立體的印象：
一列榆樹。她透過 救護車的窗口看著它們
在她旁邊的小桌上
好一段時間，說：
靠近惡臭的，凌亂的床 有幾個髒盤子
外邊那些模模糊糊的
和一杯牛奶——
東西究竟是甚麼？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5
樹？嗯，它們讓我
較大表述和抒情空間。〈給在街上受傷的狗〉透過
厭煩，然後把頭轉開。
街上目睹一頭受傷的狗，勾起兒時以為喝奶的狗崽
（鍾國強 譯）
傷害母狗而踢向狗崽的回憶，及一次目睹獵人用刀 刺向兔屍私處的感受，將動物受苦扣連母性、性暴
詩中寫詩人祖母臨終前被送到醫院的過程，採
力等主題。〈黃花〉借一朵被人們讚美、被視作神
工整的四行一節，語調更平緩，技巧上更成熟，是
聖的黃花，關注醫治的課題，個人聲音比〈給在街
典型的敘事詩。開始時描寫到老年人生活中的髒臭
上受傷的狗〉更集中，與早期的人物詩相比，它們
（惡臭的、凌亂的床、幾個髒盤子），身體的衰頹
彷彿回顧並闡述了詩人一直以來的寫作信念。
（滿臉皺紋、幾近失明），和情緒上的失控（醒來 ***
就為食物而發脾氣）；繼而從要吃東西的憤怒轉移 到對醫院治療的抗拒……在此，我們發現那位與整 個世界對抗的祖母，已經變得頑固，而這種頑固事
作為意象派詩人，威廉斯與很多美國現代畫家
實上只是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後，為捍衛自己而作出
的關係比與同時代詩人要好。他和德穆斯維持了很
最後的努力。
長久的友誼，也曾給一些現代畫家的作品題詩，比
這些都是臨終老人或絕症病人常見的徵狀。作
如精確主義畫家希勒（Charles Sheeler）。精確主
為孫子，作為醫生，威廉斯勸她入醫院，然後「就
義本身並沒有很「精確」的定義，它主要是德穆
可做你喜歡的事」。但祖母立即拆穿這大話：「你
斯、希勒等人對歐洲現代風格諸如立體主義的回
先做你喜歡的事／我就可做我喜歡的事」，可見在
應，他們受立體主義的影響而喜好幾何形體並置，
照護的需要下，兩人都不會做到自己喜歡做的事。
並盡量客觀地處理素材，也喜歡以現代美國高聳的
接著是從質疑「喜歡」到質疑「舒服」，其結論是
建築物，比如摩天大廈、木廠、鋼鐵廠、油井、礦
像自己孫子的年輕人自以為聰明，其實甚麼都不
場等作為素材，他們追求客觀性並接受立體主義影
懂。最後詩人把祖母的厭煩之情從擔架床轉移到路
響的原因是希望達致一種如同攝影的效果，而希勒
上見到一列榆樹之上。
本人也是一名攝影師。
假設詩中描述的事發生在不久以前，當時威廉
希勒曾在1931年完成畫作《經典風景》
斯已差不多五十多歲，祖母大概也有九十歲以上，
（Classic Landscape），畫中繪了一座帶煙囪的發電
自知大限將至，想的不是走進恐怖的醫院接受治
廠，前面有白色砂礦。之後威廉斯寫了一首詩來臨
療，而是在家中快活地吃喝至死。如果我們設身處
摹它並題為Classic Scene，詩收錄於1936至1939年
地把自己當成九旬老人就能理解，可是孫輩明知老
的集外詩中：
人家不喜歡，也必定會把祖母送進醫院。這就是人 性中的自然衝突，作為孫子，即使並非惡意，也會 令祖輩感到厭煩，這無關一人的對錯。 對作為醫生的威廉斯來說，想像力的攝受力， 很多時候表現為對受苦的觀察力，剛才談到了1935
A power-house in the shape of
a red brick chair 90 feet high
年詩集《最早的殉道者》，而在1948年詩集《雲》 （The Clouds，或稱The Clouds, Aigeltinger, Russia）當 中，也有這類關懷病痛、傷患的作品，比如〈給在 街上受傷的狗〉（To a Dog Injured in the Street）及 〈黃花〉（The Yellow Flower）。這兩首詩較長，
都採用了後期威廉斯慣用的「變化的音步」 （variable foot），讓詩的節奏看上去從容自由，又 保留了音步的框架。這種體裁與早年用字簡練的意 象詩不同，詩中雖不減意象派特色，卻容讓詩人有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on the seat of which sit the figures of two metal
stacks—aluminum— commanding an area of squalid shacks side by side—
from one of which
buff smoke
streams while under a grey sky
the other remains
是耐人尋味的。 詩中也沒有寫到畫中的白雲，以及日光下反映 豔白色彩的建築物，這與「黃褐色的煙」以及像 「紅磚椅」的發電站配在一起，無疑令全幅畫更吸 引眼球。如果我們較真對比詩與畫一些細節上的差
passive today—
別，也不難發覺威廉斯並非一味追求全然客觀。 同時精確主義也影響了一些美國詩人，這些人
〈經典風景〉
以祖科夫斯基（Louis Zukofsky）為首，祖科夫斯 基生於1904年紐約，是俄國猶太移民的兒子，16歲
形狀如一把
入讀哥倫比亞大學時曾深受喬伊斯、艾略特與龐德
紅磚椅的
影響，但其猶太背景令他抵拒《荒原》並提倡「新
發電站
客觀主義」（new objectivism）詩觀。他影響了同
90英呎高
樣來自紐約猶太家庭的瑞茲尼科夫（Charles
Reznikoff），以及因早年加入美國共產黨而晚年流
在它的座部
亡墨西哥的奧本（George Oppen）。總的來說，新
坐著兩枝金屬
客觀主義詩歌雖然語言淨練，比龐德那些充滿典故
煙囪——鋁——
的冗長詩章，更近於威廉斯；然而威廉斯描寫草木
的輪廓
人物的詩又充滿生命力和人味，也不是新客觀主義 的詩可以相比的。
俯瞰著一片
威廉斯喜歡西方傳統到現代的繪畫，其中以民
並排著的
俗畫著名的16世紀法蘭德斯畫家老勃魯蓋爾更是吸
骯髒的棚屋——
引了他。也許關心社會的威廉斯，在老勃魯蓋爾那
其中一枝
些以鄉村風俗為題的畫作中找到共鳴。1944年詩集 《楔子》裏收入一首以老勃魯蓋爾畫作Kermess為題
湧出
材的詩〈舞蹈〉：
黃褐色的煙 在灰色的天空下
The Dance
另一枝今天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保持被動——
In Brueghel’s great picture, The Kermess,
（鍾國強 譯）
the dancers go round, they go round and around, the squeal and the blare and the
之所以名為classic，是因為大工廠、發電站是 當時美國常見的事物。那也是羅斯福奉行凱恩斯主 義「新政」的年代，美國正進行著媲美同時期蘇聯 及戰後東歐各國經歷的社會主義式基建發展，這些 建設也整合了美國整體經濟，在二戰中發揮作用。 雖然詩中談到有一列骯髒的棚屋，但畫中更顯 眼的其實是地面白色石礦。雖然詩人說在發電站的 座部（應該是畫中較近的白色建築物）有兩枝金屬 （鋁質）煙囪，但畫中只有一枝煙囟。但威廉斯在
tweedle of bagpipes, a bugle and fiddles
tipping their bellies （round as the thick-
sided glasses whose wash they impound） their hips and their bellies off balance to turn them. Kicking and rolling
about the Fair Grounds, swinging their butts, those shanks must be sound to bear up under such rollicking measures, prance as they dance in Brueghel’s great picture, The Kermess.
最後一節用passive來形容那枝可能缺席的煙囪無疑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7
〈舞〉
思。bugle其實是指號角，在勃魯蓋爾的年代，銅管 樂器還沒有出現清晰的分野（如圓號、小號、伸縮
在勃魯蓋爾的杰作——「狂歡會」中，
號、大號），所以我不同意他譯作「小號」。詩人
跳舞的人們轉啊，他們轉啊
寫道，狂歡會的人們因為演奏這些樂器而tipping
轉，風笛、小號和提琴的
their bellies，tip作為動詞，有輕擊、輕觸、踮腳、
尖叫、聒噪和荒腔走調
遞送等意思，「輕擊」算是一種權宜的譯法，「奏
奏歪了他們的肚子（圓得像厚
歪」則並不精確。不管如何，tipping their bellies都
邊玻璃杯，盛著生啤酒糟）
令人想到他們的啤酒肚，這些大胖子不斷耷拉著大
他們的腰胯和肚子轉得失去了平衡。滿市場地
肚子在跳舞。
踢啊滾啊，招擺著屁股，那些 小腿一定很健壯，才挺得住這麼 歡快的節奏，他們大步舞蹈
在第五、六行，威廉斯把他們圓乎乎的肚子形 容為厚身玻璃杯（thick-sided glass），這些「厚身
玻璃杯」「被他們以啤酒洗滌」（whose wash they
在勃魯蓋爾的傑作，「狂歡會」中。
impound）。鍾國強把kicking and rolling譯成「踢
（傅浩 譯）
腿打滾」可謂比傅浩的「踢啊滾啊」更完整。 這首詩承襲了畫家老勃魯蓋爾的神緒，沒有試
〈舞蹈〉
圖美化這些鄉村野夫，甚至寫他們在搖屁股 （swinging their butts）。但這種「醜化」不是讚美
在勃魯蓋爾的偉大畫作 《狂歡節》裏，
也不是詆毀，這就是〈舞蹈〉作為威廉斯詩作的一
舞者轉來轉去，他們到處轉來
個標誌：為了擺脫象徵主義的陳腐語言，甚至醜化
又轉去，風笛，喇叭，小提琴的
或尋找醜陋的素材。
豉吱嘠嘎嘟嘟嘟嘟咿咿呀呀聲
近十八年後，威廉斯並沒有忘記這位畫家，其
輕擊著他們的肚皮（圓得像厚壁
逝世前一年出版詩集《勃魯蓋爾的畫作及其他》
玻璃杯，裏面的飲料盡被他們沒收）
（Pictures from Brueghel and Other Poems, 1962），就
他們的屁股他們的肚皮扭得
以開卷的同名組詩為題，當中有一首描述了畫家的
失去了平衡。在露天集市裏到處
作品〈伊卡洛斯的墜落〉（Landscape with the Fall
踢腿打滾，搖擺屁股，那些
of Icarus）：
小腿必然很強壯，才能在如此 狂歡的節拍中支撐下去，不斷騰躍 在勃魯蓋爾的偉大畫作 《狂歡節》裏。 （鍾國強 譯） 這首詩勝在以具體、生活化及口語化的詞語表現鄉 村舞會情景，翻譯應平衡口語化與精確原則。鍾譯 比傅譯優勝之處或在於此，不過彼此也有著語言上 的差別而難辨優劣。相對於傅浩把go round譯成 「轉啊」，鍾譯「轉來轉去」是比較順耳的，也顯 得go round and round譯作「轉來／又轉去」比較合 適。當然，這沒有絕對的標準。
According to Brueghel when Icarus fell it was spring
a farmer was ploughing his field
the whole pageantry of the year was awake tingling near
詩中的squeal、blare、tweedle分別解作尖鳴、 喧鬧、琴音，這裏明顯地分別形容多支風笛 （bagpipes）、一支喇叭（a bugle）及多部提琴 （the iddles）的聲音，但兩人都沒有譯出這個意 1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the edge of the sea concerned with itself
那就是 sweating in the sun
伊卡洛斯正在溺水
that melted
（傅浩 譯）
the wings’ wax 無獨有偶，奧登先前也寫過一首名為〈美術 unsignificantly off the coast
館〉的詩作，描述這幅陳列在布魯塞爾美術館的作 品：
there was
〈美術館〉 a splash quite unnoticed
——W. H.奧登
Icarus drowning
關於痛苦他們總是很清楚的，
this was
這些古典畫家：他們深知它在 鍾國強沒有翻譯這首，我們來看看傅浩的翻譯：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會產生， 當別人在吃，在開窗，或作著無聊的散步的時
〈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
候； 深知當老年人熱烈地、虔敬地等候
據勃魯蓋爾所畫
神異的降生時，總會有些孩子
伊卡洛斯墜落時
並不特別想要它出現，而卻在
正值春天
樹林邊沿的池塘上溜著冰。 他們從不忘記：
一個農夫正在耕
即使悲慘的殉道也終歸會完結
田地
在一個角落，亂糟糟的地方，
一年的全部
在那裏狗繼續著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馬 把無知的臀部在樹上摩擦。
盛事都已 醒來玎玲作響
在勃魯蓋爾的「伊卡魯斯」裏，比如說；
在那
一切是多麼安閒地從那樁災難轉過臉： 農夫或許聽到了墮水的聲音和那絕望的呼喊，
只關心
但對於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敗；
自己
太陽依舊照著白腿落進綠波裏；
在融化
那華貴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見 一件怪事，從天上掉下一個男童，
翼蠟的
但他有某地要去，仍靜靜地航行。
太陽下出汗的
（王佐良 譯）
大海邊 這首詩的特色是充滿補充句形容不同的事物， 離岸不遠處
形容春天（農夫正在犁耕）、田地（一年農事就在
微不足道地
此展開、靠近海濱）、海濱（只顧它自己）、農夫
響了
（在太陽下滴汗）、太陽（溶化翼蠟），層層遞 進，最後是伊卡洛斯墜海這件毫不重要的事（相對
一聲撲通不大被人注意
於伊卡洛斯之死）。此詩與奧登涉及同一畫作的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9
〈美術館〉，都談及到人性中對他人苦難的漠不關
表達都服膺於道德教諭這一目的，曾經影響過他的
心。然而與奧登的說教口吻不同的是，透過描述畫
卡瓦菲斯有一點和他不同：卡瓦菲斯作為同性戀者
面中的細部，威廉斯更具體地解釋了大家對伊卡洛
和詩人的敏銳感受力，在工作閱歷和讀史經驗把他
斯漠不關心的原因，或者正是我們這些道德學家對
鍛鍊得更老練和世故時，他在詩中描寫同性戀經驗
「鋤禾日當午」的農夫作出苛求。
和歷史人物，也不曾違背他的「感官原則」。而那
pageantry本指慶典、盛況、盛會，詩中指農夫
時期的奧登，也許深受布萊希特影響，尤其是後者
頭等大事播種所預備的一年的農產，傅浩按詞典譯
為數不少乾巴巴的政治詩歌，一直用詩歌議論世界
法翻成「盛事」是準確，卻說不出這一農事對於農
政治、社會矛盾，聲稱站在奧登很多急就章的作品
夫的意義。awake tingling也較難譯出，但我們知道
難免貶低感官方面的經驗。
wake up with tingling就是「聽著鈴聲醒來」的意
透過將奧登和威廉斯描述同一畫作的詩，我們
思，故awake tingling可能就指春耕此一盛事在春天
可以得到甚麼呢？我相信就是一次檢驗「唯在事物
的鈴聲中覺醒、展開。
中」原則的機會。這一原則比艾略特更徹底擯棄自
這個農夫在海濱的田地犁耕、而concerned with
itself是形容大海只顧自己（不理伊卡洛斯），不是
我主體，也拒絕早年奧登與布萊希特出於進步思想 透過親眼觀察和觀賞藝術作品對人性的解釋。威廉
指農夫。不過下一節開頭sweating in the sun就指農
斯的確道出了農夫或大海對於伊卡洛斯的冷漠，而
夫在太陽下流汗，而正是這讓農夫汗流浹背的太
這並不是要解釋一種個人政治信念，而不過為了呈
陽，也令伊卡洛斯的蠟翼溶化而墜海。
現事情真實的面貌。威廉斯比奧登更重視作為詩寫
與奧登那充滿議論的詩相比，威廉斯此詩表現
對象的脈絡，而非為靈思或才氣而寫出一首詩，讓
出意象派本色與艾略特以降的現代主義最大的分
讀者心靈的悸動回歸詩人對於事物或音節的擺列，
野。奧登的詩作直白地道出他所關懷的人性課題，
而非才思的迸發。
威廉斯只描述，不議論。基於畫中的主題兩人描述
威廉斯一直不減對繪畫的興趣，而繪畫經常予
的細節基本上差不多，也是海、太陽、溺水者和農
人一種靜態的印象，精確主義繪畫或以現代建築為
夫，但在描述大海「只顧自己」的時候，讀者也能
題材，所呈現的仍是靜態的印象。上文提及他的早
讀出奧登那種意思。威廉斯在詩中最後一節也只說
年詩作〈給一個孤獨的門徒〉及其中談到事物的動
有一聲噗通不被人注意，而這聲音就是伊卡洛斯的
態，1948年詩集《雲》裏面有一首詩名為〈荊棘上
溺水，作為結尾這意味深長。相對於一年中盛大的
的雨滴〉（Raindrops on a Briar），卻關心靜態繪
農事，驕傲的伊卡洛斯因翼蠟溶化而墜海溺死，的
畫與其詩歌的關係：
確是小事一樁。 威廉斯全神貫注於畫中細節的層遞；相形之 下，奧登詩中先用了超過一半篇幅來闡釋他對古典 畫家的見解：他們怎樣洞察人間的苦難，以及，在 場者對苦難者如何漠不關心，他們瞭解到，壓迫者
I, a writer, at one time hipped on painting, did not consider the effects, painting,
for that reason, static, on
也不會因為受害者的苦況而同情他們（「……狗繼 續著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馬／把無知的臀部在樹 上摩擦。」）第二節提到的畫作《伊卡洛斯》不過 是作為一個例子以證明第一節的觀點正確而已。 奧登因觀賞該畫作而寫作此詩時，多少抱著一
the contrary the stillness of
the objects—the flowers, the gloves— freed them precisely by that
from a necessity merely to move
點左翼作家對世界人民苦況的同情；然而伊卡洛斯 的墜海並不是被迫害的結果，而是他過於無視陽光 會溶掉翼蠟這一客觀現象。相對而言，畫中所表達 的，主要是農夫、太陽、大海、船、牧羊人……對 伊卡洛斯墜海無動於衷。 這意味著甚麼？對當時的奧登來說，一切詩性 1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in space as if they had been—
not children! but the thinking male or the charged and deliver-
ing female frantic with ecstasies;
served rather to present, for me,
靜靜地，畫著
series of varying leaves
對面的靜
a more pregnant motion: a clinging still, let us say, to
物——花、手套 全然借此解放它們
the cat-briar after last night’s
擺脫僅僅在它們彷彿
ranged upon the arching stems
存在過的空間裏移動的必要
storm, its waterdrops
irregularly as an accompaniment.
不是孩子！而是沉思的男性 或滿載而即將卸貨的
以下是李暉的翻譯：
因狂喜而極度激動的女性；
我，一個作家，一度著迷於
而是有助於，為我，呈現
繪畫，不去考慮
一種更有孕味的動態：一
效果，畫，
系列形態各異的葉子，
因為此原因，是靜態的，
比方說，在昨夜的
反而，物體的
暴風雨之後依然緊抓著
靜止——花，手套——
菝葜，它的雨滴
恰通過這一點使自己擺脫一種
不規則地排列在拱形的
僅僅在空間移動
莖稈上，好像伴奏音樂。
的必要性，仿佛它們曾經——
鍾國強沒有翻譯這首詩。此詩非常多跨行（甚至
不是孩子！而是思考著的男人
跨節），比如第一節末句到第二節首句的on / the
或充滿電荷並釋放著 的女人，瘋狂中魂銷神迷；
contrary、第二節末句到第三節首句的merely to move / in space、第四節末句到下一節開頭的to /
the cat-briar。catbriar學名為smilax glauca，中文稱 對於我，更像是用來呈現
為「菝葜」，其枝條上有刺。譯成「菝葜」是準確
某種更涵義深長的動機：
的，然而顯然比catbriar在自身語言中詰屈聱牙得
一系列變化的葉子
多。李暉的譯詩，在整體語感上比傅浩的暢順，有
靜靜依附於，假定說，
些細節拿捏上比傅浩優勝，比如把第二節末句到第 三節首句的a necessity merely to move / in space as if
昨晚暴風兩後的
they had been-譯成「僅僅在空間移動／的必要性」
貓荊棘，它的水滴
肯定顧及了句子的節奏，而「僅僅在它們彷彿／存
不規則地排列在拱曲的
在過的空間裏移動的必要」則很累贅。
莖上，作為一種伴奏。
詩中第一節談到詩人一度喜歡繪畫而不考慮其 「效果」，因為畫面是靜止的，能把意象擺脫不得
同一首，傅浩把詩題譯作〈菝葜上的雨滴〉，譯詩
不移動的必然性，接下來的譬喻有雙重意思：從一
如下：
個單純的孩子變成了多思的男人，或充滿電必須放 電並在為之神迷的女人（傅浩把charged and deliver-
我，一個作家，一度喜歡上
ing錯譯成「滿載而即將卸貨的」）。以小孩子與
繪畫，不考慮
成年男女，比擬把動態中的事物與靜物畫的對比，
效果，為此原因，
也許是考慮到，小孩子都活蹦亂跳，而成年男女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1
比較沉靜，但與小孩子相比，成年人是已經「成
廉斯大半生工作和生活都在拉瑟福市，頂多去過鄰
型」的人。繪畫與事物的差異也在此：繪畫是創作
近的帕特森（Paterson），這的確是讓他更走向
者憑己意對事物作出詮釋後的世界——據威廉斯在
「本土」的原因。
詩中說，這是為了呈現（present）「一種更意義深
威廉斯對詩歌的革命意義當然還不僅於「本
刻的動態」（a more pregnant motion）。李譯為
土」，其中、後期詩歌的敘事語調，影響了洛威爾
「某種更涵義深長的動機」而傅譯為「一種更有孕
的自白詩，他的語言實驗也為日後紐約派提供養
味的動態」，可惜，如果把兩人譯「對」的地方拼
份，比如奧哈拉以吃橙為題的著名作品，就令人想
在一起，讀者就會明白威廉斯的原意。
起威廉斯的〈便條〉。更重要的是，威廉斯打破了
最後威廉斯又回到葉子本身：李暉把a series of
艾略特都不敢碰的詩歌語言問題，詩歌不再是供鑑
varying leaves譯成「一系列變化的葉子」，比不上
賞的藝術品，並從學院式語言回到口語化的現代語
傅譯「系列形態各異的葉子」，而且李暉把catbriar
言。雖然啟發了「垮掉一代」主將金斯堡的創作，
譯作「貓荊棘」，傅浩的譯法「菝葜」即使詰屈聱
並關懷窮人和弱勢者，威廉斯卻沒有像金斯堡寫社
牙，但更準確。根據維基條目，菝葜屬於「落葉攀
會批判性的政治詩，也沒有像不少來自歐洲大多數
援狀灌木。株高0.7－3.5米，莖有刺，卵圓形的葉
左翼知識份子服膺於一種政治意識型態，這種態度
子互生，端部稍尖，革質，有3－5條主葉脈。」詩
更趨近於惠特曼的美國精神，也讓威廉斯在美國詩
中菝葜葉淌下雨滴的動態與此配合，雨水滴滴答答
歌史發展上，成為一位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威廉
的，分別在不同時間，從不同的菝葜葉尖滴在有刺
斯某些手法也不為晚輩詩人所採用，如過於早期
的莖桿上。這首詩不只是意象詩的描述，也順道帶
「純意象派」的簡單短詩，或過度陳列事物或色
出以詩人角度對繪畫的看法。如果意象派詩人以意
彩，這些手法作為實驗性道路上的步代，必然慢慢
象派詩歌作畫，那麼這種文字的「畫面」也不是單
被去蕪存菁。
純反映實物大小、光暗、色彩及各種特質的照片，
回到詩歌的翻譯，資深讀者大概能看出，那些
它背後一定有某種意味深長的寓意。換句話說，某
糟糕的譯文，很可能是被其他人動了手腳的結果，
種程度上，意象詩必然回到與玄學詩異曲同工的效
故此說某人的翻譯很差，可能並不公允，因為很可
果。
能他不是該負上責任的人。這背後有很多理由，最 明顯就是那個社會的文化背景，導致對某些詞語 ***
（不單包括專有名詞，更包括不少口語）的譯法有 一種硬性規定。生長於讓社會的人，每天習慣於那
透過討論威廉斯詩作背景及翻譯，其詩中涉及
樣運用詞語，因此或許覺得那種譯法才是最好的，
的家庭背景及生活經驗，還有他與相近流派的畫家
這是無法客觀的。詩歌本身的精粹已是不可譯，或
及詩人的交集，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立體的威廉斯。
者很難譯的，而威廉斯本身就生長於19至20世紀美
威廉斯的詩像一塊鏡子般反映他身邊的景觀和人
國俚語和拉丁美洲西班牙語的環境中。他的英語肯
事，整合出來卻是詩人自己，我們可以從中思考威
定與他經常提起的莎士比亞有根本性差別；另外，
廉斯對「想像力」的定義。而這一重領悟，即想像
他的詩句看似很簡單，但是那種句法，或許因為口
力必須帶著對眾生的同情心，成為動情的旁觀者，
語的緣故，而比書面語的描述更節奏鏗鏘。按照
以剔除先入為主的感覺。
說，意象派應該止於冷靜的、旁觀者的描述，可是
鍾對威廉斯的翻譯，建基於其有別於大陸譯者
你能說威廉斯那些透過口語化語句描述風景或事物
的解讀，這種解讀帶出的意義，那就是把威廉斯釋
沒有豐富的情感嗎？這也是史蒂文斯最初為其詩集
放想像力和投入意象的創作原則，名為「本土」。
寫序時指出威廉斯其實是個浪漫派詩人的原因，也
基本上，人的生活有重複的規則，也受限於某幾個
是上面說過的，即威廉斯與新客觀派詩人的差異。
相同地點，這就形成一種「本土」的生活空間條
V
件，是限制也是宿命。藉由身邊的日常人事解放想 像力的嘗試，變成了對「本土」這種宿命的愛。威 1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美】施家彰（Arthur Sze）小輯
「玫瑰」之旅 —— 施家彰中文詩集序 文【美】喬直（George O’Connell）
1972 年 第 一 本 個 人 詩 集《 楊 柳 風 》（The
從
挑戰的答案，尤其當我們縱觀他這幾十年的寫作生
見 面 的《 玻 璃 星 座： 新 詩 與 詩 選 》（The Glass
有的魅力，但如此流暢地捕捉到二者間的振幅卻似
Willow Wind） 問 世， 到 不 久 前 才 與 讀 者
涯。將多與一、自我與他者融會貫通，並非東方獨
Constellation: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2021）， 美 國
乎是東方獨具。
集，其中亦包括他編譯的一本中國詩選《絲龍》
璃星座：新詩與詩選》七年前的 2014 年出版，書
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迄今已出版了十二部詩
（The Silk Dragon, 2001）。此次由譯者史春波編選、
詩集《羅盤玫瑰》（Compass Rose）在早於《玻
名來自羅盤上圍繞中心向外分支構成方位角的花
翻譯的中文版同名詩集《玻璃星座：施家彰詩選》
冠。水手或航海者對羅盤上表示方位的三十二「花
精選了施氏各個時期的重要作品，我和 Arthur 本
瓣」再熟悉不過，比如東北微北、西南微西。它剛
人也緊密參與了翻譯過程。
好成為詩人後期寫作的一個象徵，一邊觸及我們抽
施家彰的詩歌背景通常設定在當代美國，特別
象或具體的瞬間感知，一邊又從多個場景中轉圜。
是他詳悉的美國西南部，然而他的詩句卻沾染著中
倘若把這朵玫瑰看成一個曼陀羅，羅盤的意義就更
國古詩的回音與精確性，這種特徵一直延續到他後
加複雜，也更加不確定了。固定在中心的磁針掃向
期的寫作，銜接起現今充斥我們周身及內心世界的
一個看不見的北方，校準每一個方向。儘管磁針被
浩繁生活片斷。這些萬花筒般碎裂、矛盾的鏡像真
包圍著方位角的圓圈限制在內，卻朝向圓圈以外無
實地映照出了我們的境況，被詩人一針見血的智慧
限延伸。
源源不斷地照亮。從瑪雅曆法中的命名到水聲漸強
施家彰詩中的場景不可謂涉獵不廣泛 —— 都
的燒水壺，「意識一點點拼湊」，詩中的洞見歷久
市，鄉野，大漠，海角，西方的，東方的，敘述
彌新，就像詩人在〈自然光〉中說的，「一阿秒，
的，冥思的。具體如他在〈大地的弧度〉一詩中提
此處與彼處消散。」也正如〈百武彗星〉最後一
到的坐落於威爾士塔夫河上，狄蘭．托馬斯（Dylan
句，「記錄碎片的人相信，碎片即完整」。這樣的
Thomas）曾經生活和寫作的船屋。另外還有許多詩
領悟力是深植於東方傳統的，雖然在埃茲拉．龐德
篇圍繞他定居多年的聖塔菲展開，親切的當地意象
（Ezra Pound）之後，類似的感悟越來越頻繁地在
自然而然融進他的詩歌主題：新墨西哥州常見的動
西方詩歌中出現。倘若文學衝動的本質是明確地編
植物，該地的居民、原住民及其歷史，乃至山川渠
排、激發出詩意的「多」，以尋求抵達交響樂般統
道、四季松柏，和森林裏的大火。他的詩王國向來
一的「一」，那麼，施家彰的詩提供了最接近這一
沒有邊界，可以從地下的菌絲蔓延至天上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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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詩的印記如同織機上的緯線，時而隱晦 時而清晰地穿插於這本詩集，但施家彰的詩卻遵循 自己的方向，同時從當下生活的內部與外部汲取， 抒情而利落的聲音仿若和絃共振，又似光影低回， 但本質上是一種美國式的表達。他不僅是陶淵明、 李賀、李商隱的繼承者，也是惠特曼、威廉．卡洛 斯．威廉斯的繼承人。羅盤上那些分隔的方位點代 表著我們這個時代、亦是不朽的文學訴求：撿拾起 這個豐滿世界上散落的碎片，用心靈將之拼湊成一 幅可辨識的地圖。於是，在現代經驗的漩渦之下， 這些詩誠實地標記出了我們的位置。對於一般讀者 來說，施氏詩歌的複雜性和拒絕解讀的阻力有時會 挑戰他們的神經，但卻精準反映出了二十一世紀並 不那麼容易理解和釐清的現實。 施家彰的詩歌藝術還裹挾另一層更為深廣的 含義。在無窮的粒子世界和周而復始的人性主題之 間，有一種生命的戰慄如同一股融洽的電流，它擦 著火光，燭照四方。現實或意象所激發的隔閡與共 鳴或許遠離十萬八千里，又或許存在於下一個抬眸 的剎那，蘊藏在思維轉變的瞬間，腦中記憶之圖景 便不請自來。那豐厚的土壤承載思想與境遇、單獨 與多重的張力，釋放出人類經驗最為深沉的自白， 頓悟就在門檻的另一邊等候。毫無疑問，這是詩歌 給予生命的核心答案，施家彰的後期寫作征服了這 一方領土，同時也拒絕效仿。他的詩在後現代遍佈 縫隙、模棱兩可的景觀裏呼吸吐納，訴諸那片內核 搖擺不定、帶有一種懸而未決喪失感的荒野。其想 像力在混亂的邊緣摩擦，同時向我們拋出一條堅固 的救生索作為真實的見證，使我們避免失衡。 無論在哪個年代，最好的詩人總能召喚並揭 示出不斷於我們生命內外復活的基本需求與其潛在 呼應，它超越我們自身。面對現代社會生活巨大的 迷茫，施氏開闊的視野在裂痕上建立起一幅全景 圖，高明地化解了那些不協調的時間碎片，使我們 恢復感受、記憶、理解以及存在的知覺。行雲流水 的句法穿插詞語巧妙的樂感，彷彿一幅細膩織就的 繡帷。而這一切僅僅通過語言糾纏的媒介達成，可 謂一種成功。對於那些正在經歷當下之撕裂和邊緣 化，但頭腦依舊敏銳的讀者來說，它提供的力量不 亞於救贖。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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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施家彰（Arthur Sze）小輯
【美】施家彰（Arthur Sze）詩十一首 譯史春波（Diana Shi） 史春波（Diana Shi），專事中英詩歌翻譯。譯有美國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詩集《玻璃星座》。與美 國詩人喬直（George O’Connell）合譯出版有《Darkening Mirror 變暗的鏡子：王家新詩選》、《Crossing the Harbour 渡．香港當代詩人十家》、《Passages 徙．台灣當代詩人十三家》、《Capriccio on the Way to Buy Salt 買鹽路上的隨想：韓東詩選》等。
沉睡者
時機
一隻黑頦蜂鳥在一根金屬線上 停落了大約五秒鐘； 五秒鐘，鋼琴家收斂下頷 將雙手抬至琴鍵；
幽藍群山嵌於冰的蝕刻。 我追隨消逝之光開車向南。 車燈在前方引路 並從我眼前霍然崖斷。 我已年近三十，距離比我預想的 更近了嗎？思維 以光速行駛。但有多少人 有鐵木一樣的熱情，堅固，再堅固？ 如那半途而廢的音樂家成為保險推銷員， 把一生抵押給一張保單； 如那魔術師把自己鎖進一只箱子 投入大海， 卻發現他無法掙脫自身的鎖鏈。 我要一種熱情，它生長，再生長。 要感受，思考，行動，讓行為、思想、情感 勾勒出我。 像手骨透過 X 光片， 我要那分明的白光擊退 黑暗模糊不清的邊界： 黑暗前後裹挾 但我們依然擁有一個短暫的 發光的時機。
一個男人在灌溉渠水 注入河流前蓄積的水池中洗澡； 汽車修理工擰開油塞，引擎油 排入水桶；五秒鐘， 我聞到窗外飄來辣薄荷， 想起一枚野外的樹葉曾劃過你的皮膚； 觸覺在視覺之前抵達；擁你在懷， 我想起，運河對面，男人們 在清晨第一縷光中把墨魚卸到冰上； 先於第一縷光，那身體的碰觸， 我們心臟的跳動，女性的雨 嗒嗒落在屋頂；蜂鳥 飛旋出視線，鐘的齒輪 以多重速度嚙合；我們聽見 一系列行進的固定音型，我們的重量 沒有繫於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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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泡沫 1 V E R G E: 2 她以手工排版並熱愛那字母之間 的空隙那詞語之間的空隙 因它由鑄成字母的同一金屬構成： 開 放 水 域： 站在馬雷貢大道 3 上，我凝望水天之間起伏的邊界， 凝望白色泡沫在腳下撞碎； 現在，光腳踩在橡木地板上， 我期待透過玻璃窗格 看見雄鹿走進月光下的果園， 那裏的枝頭懸掛著秋天，如同煙熏威士忌， 然而，且慢： 如要抵達每一個詞語中每一個字母上 升起的金屬般的寧靜， 如要這語言撞擊出黑色泡沫， 我必須保持沉靜並藉助 那打破寂靜的海浪， 狗兒朝一切跨越籬笆之物吠叫。
1
題目「黑色泡沫」原文為「blackcap」，是作者發明的一個詞，意在 與詩中出現的「白色泡沫」（whitecap）做對比，暗喻打字機的黑色 油墨，亦可理解為，黑色之於白紙，即聲音之於寂靜。
2
第一行字母「V E R G E」組合起來為「邊緣」之意。
3
馬雷貢大道（Malecón），古巴哈瓦那一條長達八公里的海濱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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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的形狀 銀杏，棉白楊，沼生櫟，楓香，鵝掌楸： 我們的情感接近樹葉，存在於 我們被滋養的形狀。 你是否感受過一棵健壯的挪威楓 它寬厚的輪廓溢滿了悲傷？ 你是否曾痛心那橘色火焰 烤炙著一株婀娜而蜷曲的山茱萸？ 我曾從空中俯視被砍伐的島嶼， 每一座籠罩一面枝狀沙石路網， 一刻純淨的憤怒升起，山楊金。 我曾見到沙丘鶴在開闊的田野上遷移， 一隻潔白的高鳴鶴混於其中。 我曾沿著那些不曾命名的 葉子的外廓行走。此時 此地，空氣濕潤而光線微涼， 我領會到他人之所想但不說出， 我瞭解一棵糖楓愉快的脈絡， 我正活在一枚新葉的邊緣。
底片
X與O
一個街上的拉煤工永遠地凝定了。 廟宇中，黑暗
有人把一枚劃著的火柴彈到路邊 一叢香蒲附近，痛飲 一大口啤酒，踩下油門開走； 準確來說那根火柴並非 衝你而來：你只是碰巧在那兒 —— 等待的路口，停車場， 渡輪上，終點站；當放大鏡 將陽光聚斂至一個黑點 燃燒起來，別猶豫，全神貫注， X 掉一團沸水中舒展的 茉莉花葉，X 掉 黃昏的楊樹枝上移動的 紅尾鵟，X 掉初生的月光下 漫遊在路盡頭哀哀叫的郊狼， X 掉你嘴裏吸收的 縫合線，X 掉犬吠， 一隻喜鵲雛鳥跌出巢穴 在石子路上不知所措，X 掉一根 陷在泥裏的北撲翅鴷羽毛；但你無法 X 掉 腹瀉，X 掉熊熊大火的穀倉， X 掉沙棗樹旁一字排開的 消防車上的救火員，X 掉燒焦的 草地和籬笆樁，X 掉 一陣痙攣，出生地或死亡時間， X 掉，在橫座標與縱座標的 交叉點，暗物質彎曲 時空；你無法 X 掉一團雲， 那就從中尋找一面凸鏡吧，當你下一次 在廚台上切香菜，下一次 通過一道十字轉門。
代替光明湧入慢速快門。 我看見一隻耗子竄過街角，一個男人舉起一把椅子 想要砸死牠， 看見午夜的人們睡在武漢街頭的竹床上， 一隻死豬漂浮著，鼓脹在河面。 我看見照片中一個微笑的兒子，他兩年前墜崖而死 但他的照片擺在公寓的每個房間。 我遇見一個小時候得過天花的女人，她被母親拋棄 但現在與兩女一兒外加一個女婿同住； 他們分居三室共享一台彩色電視機。 我看見一個穿藍工作服的男人，他的農民父親 早年加入共產黨但在十年動蕩期間 因為高級官階變成紅衛兵的目標。 我看見一個曾試圖用針灸針自殺的女人 她意外刺到一個關鍵穴位治好了多年的哮喘。 一位中國詩人主張東西方最根本的差異 在於東方人不相信自己可以掌控命運 而是向命運屈服。 如同底片顛倒光與暗 這些詞是個體悲劇隱喻的鬆散記事， 是鹵化銀的感光劑， 是歡笑聲從地下防空洞改造的電影院傳出， 是頤和園裏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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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移之網（節選） 1 1 那些龍在一柄圓銅鏡的背面
星光下巨人柱 3的形狀； 一位瑜伽士在跳蚤市場試穿牛仔靴；
永恆地追逐。我端坐，吸收萬物的形態： 我吸收樹枝上雪鴞的輪廓，
一隻遊隼
一隻死後僵硬的手。我吸收你
撕裂一根翅；
踩在冰蝕湖上吱嘎的聲響，四周隆起 二十英尺高寶藍色的冰。
她的姪女翻遍她的房子帶走一切她想要的；
我吸收一個珠寶匠把熔金倒入 墨魚骨模的剎那，白煙陡升。
「越快越好」；
我吸收一刻沉默的重量， 它撬動了房間裏的對談。我吸收
彷彿一個盲人在研磨一隻雪豹骨；
他沉睡時左手握住她的右胸乳 彷彿春光降落，玻璃質的
她知道你來為她剪髮；
海浪襲襲。思想是一面鏡子嗎？ 我看見豬的屠體高高堆在
蒙受：非彼即此：
萬縣碼頭一條船的甲板上，廚師抽著煙
鐵26，金79；
漫不經心把煙灰彈到湯裏。 我吸收墨魚骨灼燒的臭氣，
他們教唆他直視日環食；
當所有時刻凝合，我看見遠行即是歸程。 棕櫚鬼鴞的眼瞳明豔的黃。 2 3
採集胭脂蟲的人失明了； 毛澤東橫渡長江，
那夏日之初金燦燦的微光
有蛙人從水下托浮；
一天之內不復存在。一隻蒼蠅錯估了 一隻金蜘蛛，大頭針帽大小，居於
在安老院，
蛛網晶瑩的中心。一枚晨間的蘑菇
她大叫，「這裏每個人都得了阿茲海默！」
對黎明和黃昏一無所知嗎？ 罔顧海軍的發展，慈禧下令
他嘴裏生了水泡；
建造一座浮在荷花池上的 雙層石舫。
他們懷疑那卷二胡獨奏卡帶暗藏一系列間諜信息；
把毒鵝膏誤認為凱撒蘑菇 幾小時後肝臟的穿洞向天堂打開。
發現一袋piki麵包 2用圖釘按在門上；
為了避免對懷孕的妻子發火， 一位鄰居在儲藏間裝了一個拳擊沙袋；
1
原詩共有9節，此處選錄6節。
3
巨人柱（saguaro），美國西南部沙漠地帶的一種仙人掌，可高達12米。
2
piki麵包，美國印地安霍皮族的傳統食物，用藍玉米麵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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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三岔五進去，一拳接一拳，
吸管觀望北極星，吊在細線上的螺栓
出來時臉上帶著微笑。一隻長喙天蛾
恰好標記出此地緯度。
圍著一個穿胭脂紅裙子的女人
我記得他開口說的第一個詞，「鐘」；
不停嗡鳴。劉漢生
4
搜撿來注射針，在手壓水泵下
他的6:02不同於我，你的7:03亦非同他。
沖洗，陽光下晾曬，
我們去安老院探望奧麗莉亞發現
以紅十字會的塑料袋封存，
她熟睡著蜷成一個胎兒的姿勢。
當作消毒後的新針管賣給醫院。 一個針灸師一根接一根抽菸，打嗝，咒罵； 4
一個少年人把頭浸入天拿水。 我們總是想，如果我這樣事情便會那樣，
吸收這死屍般的靜寂吧，成為 一根垂線底端的銅錐，它開始停止擺盪
但假設刺激而刺痛。
標記出無聲的一點。你或許疑惑
一枝黃綻開花尖的火苗。
介子束為何震盪，那些星系
我摔碎了一罐芥末醬，海浪的震波。
為何看起來朝著所有方向 同時紅移，但是否有那麼一刻
8
你不再感到地心另一端 死亡之線不懈的拉扯？
我發現一隻棕煌蜂鳥
一個母親朝孩子大叫「你這蠢貨」，
躺在花房地板上，感受到紅移
那憤怒的念頭形成一個圓。
正構成一面網的半徑絲弦。
一個少年準備參加遊行，
你或許會在陽台待乾的水泥地上
可是父母擔心催淚彈，
畫一朵雲，或醒來看到
勸說他留在家中：當天下午
窗格上蕨葉亮晶晶地融化。
他被盜竊者的大頭棍打死。
那些擊打的，彈撥的，弦擦的，吹響的
我昏沉沉醒來，頭痛欲裂，
世界之聲穿梭往復。
努力回想昨夜的噩夢
當第一線光照進望遠鏡
但於事無補，卻發現
有人看見死星
廉租房的房東在地板上撒了一層蟑螂藥。
之光，我望著餵食器邊的燕雀， 豆子在黑暗中萌芽；
5
一個男人用長竿從靛藍的染桶中 鈎出紗線，正向擰，再反向擰。
液貨船泊於青島沿海的黎明，
我聽見一個孩子在西黃松下
引水人在販賣拆解的自行車。
驚呼發現了土丘牛肝菌；
曾經，製錶工用鐳塗料
我看見你別著一枚縞瑪瑙鑲金胸針。 在彎曲的空間裏，直線是一個圓嗎？
為錶盤鍍字，不時 將毛刷尖沾在口中捋順。 我們的兒子透過一根黏在量角器上的 4
劉漢生，英文「Liu Hansheng」的回譯，事件取材於1993年的一篇新聞報道。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9
赤道
結束一場亞洲之旅返回北新墨西哥
我拉動窗簾時，九重葛的一枚尖刺 鈎住了我的衣袖，忽然有甚麼 扎了我一下。在秘魯，印地安人爬上 六月底的山巔觀測昴宿星團 預告來年的時節。氣象學家 發現厄爾尼諾現象造成高空的風 在十一月從西吹向東， 而昴宿星團只在黎明之際 東北方的天邊低低隱現，越發黯淡。 我稱量了藍釘，走到櫃檯前， 購買塑性水泥，油灰刀，手套， 扳手，天拿水 —— 注意到我的一個大拇指 染上了黑色污漬 —— 我無法預報 下一年或下一個小時。百合花粉 沾到我襯衫的右肩上當我 把花卉移出臥室 預備過夜。我盡力將分散的點 連成星圖，在晴朗的天氣徒步 穿越無邊的熔岩，到頭來發現 輓詩和頌歌是我們的南北磁極。
茶師用鑷子細察一顆顆小圓粒， 指出它們之間色澤的差異，然後把碟子 推到一邊。在另一家茶店，老闆娘 用紅茶涮洗一個圓筒狀的茶杯： 我們嗅聞，點頭，從第二杯中啜飲 —— 雪中兔子的腳印開始在我腦中 奔跑。一次宴席上，我吃到一個 類似香腸的東西，被告知，「那是鷄的睾丸。」 兩匹馬依偎在光秃秃 的 楊樹下。 一個鄰居將水注入橢圓形容器， 可是第二天，沙色馬踢得它噹噹響。 臭鼬和浣熊影跡全無。 終止全球飢餓項目後來怎麼樣了？ 在安徽，被噴砂機磨掉的革命標語 在牆上留下隱約的輪廓。當 一陣風吹動台灣一座松園裏 松枝的芬芳，西薇皺起眉頭，「神風特攻隊 飛行員的最後一夜曾在這裏縱酒淫歡。」 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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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台灣的松園，指位於花蓮美崙山的松園別館，相傳二 戰後期日本「神風特攻隊」（Kamikaze）曾在此聚會，度過出 征前的最後一夜。
視線 1 我在南貝河的風景中散步 —— 一棵紅荊從灌溉渠的淤泥中生長起來 —— 基督聖血山 2 上的積雪場在春天到來之前衰減 —— 幸而沒有發怒的火肆虐洛斯阿拉莫斯 3 的松柏 —— 鈽的廢棄物被拖到地底儲存 —— 一個研製鈽彈芯的男人現在以養馬為業 —— 沒人預想到蒙蒂塞洛相隔迢迢 —— 杰斐遜瞧不起報紙，但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讓我們從自身分離 —— 文化大革命時，一個男孩目睹了母親被行刑隊槍決 —— 捆在女人身上的炸彈被一條垃圾簡訊意外引爆 —— 迎面而來一個竪起的圓形鐵井蓋，我繞出溝渠 —— 我走出溝渠走進一個更深層的自我 —— 我抵達一個春去秋來不再運轉的時空 —— 我在沒有人蔘的地方挖出了人蔘我慾望的信物 —— 即便你遊訪巴黎，你依然在我指端 —— 即便我走回溝渠，依然沒有白雲瓦解這世間的謎題 —— 這條溝渠早在路易斯安那購地 4 之前就存在了 —— 現在我走在泥濘之上，瞥見田間的馬匹 —— 我們的身影在白沙的底色上塑造 —— 即便平行線相交於無窮遠，無窮即在此 —— 1
詩集《視線》（Sight Lines）中共有六首看似並無關聯的「一行詩」，詩人將它們在接近尾聲的這首標題詩中接合起來，創造一 種更為廣闊的時空共鳴。詩人說，亦可將那六首「一行詩」看作俳句，或對〈視線〉的窺視和先兆。
2
基督聖血山（Sangre de Cristos），洛磯山脈最南端的一支子脈，位於美國科羅拉多州南部和新墨西哥州北部。
4
路易斯安那購地（Louisana Purchase）指美國於1803年向法國購買土地的交易案，由當時總統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主持。
3
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是美國新墨西哥州中北部的一個人口普查指定地區，在西班牙語中意為「棉白楊」或「楊樹」。 二戰期間承擔「曼哈頓計劃」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位於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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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書 1 1
你站在院子裏抬頭透視層層核桃樹葉 ——
一隻綠龜浸在湯裏被端上桌來 —— 我盯著水池上岩石 不規則的形狀，水面， 一輪月。當我來回走動，
牙齒嵌入一塊腌漬的藕片 ——
月亮從缺失到圓滿 再到缺失後歸於空無；但天上
石榴花在高速路旁綻放 ——
沒有月亮，只一輪傾斜的太陽， 瘦西湖畔，楊柳新葉， 一個公寓社區外停滿了車， 在鳥鳴和汽車喇叭的 背景中，兩個女人在吵嘴。現在 是正午的午夜；我聽見電鋸轉動 偶爾有木料撞擊 水泥地的聲音。茶杯底部， 茶葉組成「个」字， 呷一口，變成「八」字。 剪成一塊一塊，那隻綠龜又被端回 桌上；眾人品嘗之時， 一縷縷絲線在我的腸胃絞緊 再絞緊。眨眼之間，一位版畫雕刻師
鼓樓上，曾有水在銅壺裏 上升滴落，時間被如是記載 ——
爬到塔頂，你俯瞰修復的城牆 —— 一隻孔雀長鳴 —— 總有麻將牌的撞擊聲從門後傳來 —— 塔中，一男一女在織機邊織錦 —— 把煙頭按熄在小便池上，巴士司機急匆匆返回 —— 樂人手中兩支木棒，越敲越快 —— 即將進入轉盤路時，汽車喇叭瘋響 —— 扇子從面前滑過，演員的黑臉變成了白臉 —— 一個小孩子在王宮的四合院裏蹲著大便 —— 起重機的黃色吊臂在高層公寓樓頂揮動 —— 女人把纏有綠絲線的梭子丟過梭口 ——
在梨木上削刮，一刀一刀， 漢字從空無的前景中展現。
我們的下一站是哪裏，你思索著，順手拿起一顆荔 枝開始剝皮 ——
2
3
地鐵上乞討，一位失明的少年人和母親搖搖晃晃 穿過擺盪的車廂 ——
閃電點燃荒野的大火：幾小時後， 200 畝，繼之 2000 畝的火海；當救火隊 徒步抵達開闢防火道，一場暴風颳起 扭轉了大火的方向，他們被圍困， 避火罩變成他們的屍袋。 山上的矮松有紅色和黃色的針葉 —— 一座竹園裏，一個女人把焦糖 滴到盤子上，在它變涼之際，黏著一根木棍，生成 蝴蝶的形狀；一個穿紅綢褲的男人保持靜止
一個女人點燃一把香對著一尊香爐鞠躬 —— 人們環繞那棵九龍柏，伸手向天 —— 誰知道一個正在剔牙的西瓜小販在想甚麼？ ——
1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隨後以鶴的姿態緩緩移動。 一滴水掛在一棵蕨類植物的葉尖 —— 水 漫溢到下一個銅壺；你彷彿看見 火焰以 50 英里每秒的速度吞噬他們。 在西部，野火給每一個夏天留下疤痕 —— 水珠凝結在吧檯啤酒罐的外表 —— 你絕不會想目睹石油罐的爆炸； 你想在這塵世上生根，然而總有 噝噝 的烤炙聲 沿著刀片刺網發出，沿著那扯斷的電線末端。 4 兩隻幼鹿在庭院裏咀嚼樹葉 —— 我們爬上明珠塔，透過煙霧 凝望沿河的貨船。 風暴聚集：雨和冰雹 驟臨兩位峽谷裏的徒步者；旱谷 湍流奔瀉，他們蜷縮著，過了一個小時。 雷雨之後，你是擦著的花火 吸取並點燃世界的蠟 —— 鴕鳥和鴯 鶓 蛋盛放在門邊的竹籃， 空氣中有孜然和胡椒粉香。 我嘴裏起了水泡又自行癒合。 我們圍著柚木桌子與親朋 共享黃金蟹，但，在我掰開 蟹 殻 與 蟹鉗之時，我聽見山林裏 被槍擊傷的麋鹿。印地安划艇人 得到許可方才登陸；他們把船頭 掛著發黃松圈的木艇拖將上岸 然後跳上公車前往露天廣場的帕瓦儀式 2。 5 —— 日出：我把膠皮桶注滿水 來到這一方灰藍色的磚地 —— 我為一根及腰高的塑料棍裝上 一個海綿筆尖；當它浸入桶內，我知道 我以水為墨，記憶為血 —— 紫竹林的細梢在公園裏彎垂 —— 我看到一座宮門口激烈的戰鬥， 屋瓦上冒出濃煙和火苗 —— 今天，那兒立著一個白色人物雕塑， 巴士和汽車從空曠的廣場穿行 ——
那時，我正在研究囚養的鯉魚 如何讓牠們繁殖並餵飽 公社裏的人 —— 我即將 突破難題，然而紅衛兵找上門來 —— 他們打我，不讓我睡覺 直到我已分不清正午或午夜 —— 我看到宰殺的豬堆在木架子上， 雪在春日的陽光下 —— 他們遞來的供狀 我簽了字 —— 我只盼一切 早點終結 —— 然後去農場上趕豬 —— 等待 —— 按摩師在擊打一個人的背部， 他拍響的雙手彷彿木塊鏗鏘 —— 為了抵擋過去我書寫現在 —— 當我一筆一劃寫下月 ，我讓筆鋒 在抬起之前突然一轉停頓一刻 再完成那筆劃鈎線 —— 啊，一切 瞭然於鈎中 —— 我飄浮起來：錯誤 不會持久，悔恨亦可美好 —— 我的手 在顫抖；倘若我找到空隙頓筆之處， 我將如庖丁解牛，隨著太陽 月亮盈滿 —— 刀起骨落，我的筆刷鋒利， 鋒利過鋼鐵 —— 縱使人們竊竊私語 望著蒸發的漢字，我微笑，蹙眉 侷促，釋懷 —— 我書寫白，非黑 —— 6 茶葉在杯中拼出「上」和「下」—— 透過廚房的玻璃窗，紫藤花 在五月的陽光中遞出小枝。 有甚麼在我們內心展開？我們現在圍坐的桌面 原本是泰國的一只輪子：一個鐵輪圈 定義了它的邊沿。壁爐架上， 火焰在金屬杯底跳躍。 如同輻條之於輪轂，廚師在清理河豚：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3
海龜擱淺在白沙上：僧人耙理著 庭園的碎石構成起伏的波紋： 深巷傳來男人騷動的嗚咽 在一夜狂歡過後。假如時間從遠古匯集於此 如同光之於恆星，那麼全部的可能歸於當下。 在紅色鑲邊的熱裏，我澆灌桃樹； 你烘焙意大利翠玉瓜煎蛋；水牛 啃食田間的嫩葉；冰雹砸毀了萵苣， 而當一個農人徘徊著計算損失， 一隻郊狼溜過公路，鑽進鐵絲網。 7 字母 A 曾是一個顛倒的牛頭， 但現在，我寫下它時，彷彿兩隻腳 從大地上拔起聳立於一點。 一次 3 是一窺英仙座流星雨 —— 當情感屈曲空間，我發現一個星座 在目不可及之處伸展。 一個鄰居送來黃瓜和羅勒； 你打開袋子，吸氣，裏面的世界 蘊藏著夏至夜晚 院子裏的火；我們謄畫了此地的時光 並將懷念臥室外那一排 依傍圍欄而彎曲的竹子，牡丹花 垂向大地。一個管家再次疏通 灌溉渠的開口；水流幾乎淹過 標誌我們地界的柏木樁 —— 山林裏，麋鹿的屍骸分解 化為腐臭的鹿角和骨頭。很快 便會有鴨子在湖心島築巢，一位 給臭鼬餵食的退休小提琴家留下的遺產 —— 絕非她所期許 —— 我們折起這荒謬 揣進衣兜，隨身攜帶。
1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1
原註：「地書」（Water Calligraphy，dì shū），在中國， 常有長者在清晨來到公園，用毛筆蘸水，在石磚或人行 道上寫書法，字隨著水的蒸發而消失。
2
譯註：帕瓦儀式（powwow），北美印地安人的祈福與敬 神儀式，族人也依此機會相聚。
3
譯註：英文中「一次」（once）也含有「曾經」的意 思。
【美】施家彰（Arthur Sze）小輯
《玻璃星座》譯後記 文史春波
何
其榮幸，我的第一本中文翻譯詩集主角是華
中文詩集採用同名，試探著將施氏的「星座」移植
裔美國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這是我從
到漢語的夜空之中。
未預想過的，但從此刻回望，又是那麼必然，因為
施家彰出生於美國紐約，父母皆為華裔，七
我越來越感到，他是需要在系統的閱讀和專注的翻
○年代移居美國西南部新墨西哥州聖塔菲，至今
譯中才能得到更清晰的辨認，也越發讓人覺得驚喜
在那裏生活、寫作。他原本是 MIT 的理科生，因
和欽佩的詩人。
為在大學時代參加了美國詩人丹妮絲．勒沃托夫
最初接觸施家彰的詩，是為我與美國詩人喬直 （George O’Connell）主辦的雙語詩歌網刊《Pangolin
（Denise Levertov）的詩歌工作坊，遂決定棄理從 文，赴加州伯克利修習詩學和中國古典文學。回顧
House》（pangolinhouse.com） 其 中 一 期 做 準 備。
他的創作生涯，他曾先後四次集中翻譯中文詩，從
在那之前，我們已通過美國詩人簡·赫斯菲爾德
陶淵明、王維、李白、杜甫，到李賀、李商隱、李
（Jane Hirshfield）的引薦與 Arthur 有書信往來，
煜，再到八大山人與聞一多等，大部份結集在他的
他還慷慨寄送了詩集給我們。後來因為生活上的變 動，直至 2020 年初，我才開始著手細讀、翻譯他
翻譯詩集《絲龍》（Silk Dragon, 2001）之中。這樣 一份經歷賦予了他的寫作一種特別的意義。他的詩
的詩，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詩
包羅萬象，擅長以情緒上的一致性串聯起不同時空
人王家新發來邀約，請我為他主編的譯叢翻譯一位
的意象，使得許多看似不相干甚至矛盾的事物在他
詩人。施家彰的名字脫口而出，我們的想法一拍即
的詩行中有機結合，密集的時態與情景的轉換那麼
合。
自然地拼貼在一起，令人彷彿經歷了一場睜著眼睛 Arthur 聽 聞 我 願 意 為 他 翻 譯 一 本 全 中 文 的
的夢境。
詩 選， 是 很 欣 喜 的， 隨 即 發 來 當 時 計 畫 收 錄 於
喬直算是這本詩集的半個譯者了，我要特別
他 下 一 部 詩 集《 玻 璃 星 座： 新 詩 與 詩 選 》（The
感謝他，在最初翻譯的幾個月裏，每天與我背對青
Glass Constellation: New and Collected Poems，2021 年
山，一句句一首首研讀這些詩，以免發生不合適的
Copper Canyon 出版）中的最新一輯詩篇共二十六
首，供我參考選譯。書名「玻璃星座」是他上一本 詩集《視線》（Sight Lines, 2019）最後一首長詩的
誤讀。喬直以他詩人的直覺、對語言多層次的敏感、 以及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儲備，耐心引領我在 Arthur 同樣星羅棋佈的詩歌迷宮中找尋出口，連綴起我的
題目，在我看來不僅含有某種總結和開拓意味，也
肉眼或許還辨識不清的星際版圖，指點出英語語境
能形象地勾畫出他長久以來的詩歌風貌，於是決定
中那些非母語者難以體察的言外之意。而在我們對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5
文本都不太確定，或無法在保留歧義的前提下兩全
而《紅移之網》則包含他早期的詩合集：《楊柳風》
其美地呈現原文意圖時，便去信向 Arthur 請教。這
（The Willow Wind, 1972）、《 兩 隻 渡 鴉 》（Two
總是在第二天便發來回函，耐心細緻地一一解答。
《 河 流， 河 流 》（River, River, 1987）、《 群 島 》
些提問依照翻譯的進程分階段寫給他，而 Arthur 也
Ravens, 1976）、《目眩神迷》（Dazzled, 1982）、
在往返的問答之間，隨著具體疑問的消解，彼此觀
（Archipelago, 1995）。以上，約略涵蓋了施氏 50 年
點的交換，詩人潛伏的生活細節與創作驅力也慢慢
創作生涯各個時期的主要作品，可以使讀者一窺詩
透過紙背浮現出來。Arthur 在談及一切時那種敞開
人完整而持續的寫作面貌，應無憾矣。
的態度時常讓我感到動容。
德國詩人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Hans
在他的答案裏，我有時驚訝於一些字義背後甚
Magnus Enzensberger） 說：「 如 果 一 首 譯 詩 不 能
為繁複、乃至超越字義的背景故事。但促成詩人落
稱其為一首詩，自然也不能稱其為一首譯詩。」
筆的可說與不可言說的無數條線索，最終都將定型
（“What is not itself poetry cannot be a translation of
為紙上的墨蹟，所以在考慮之後，我決定減少注釋
poetry.”）我信奉這一條翻譯格言，雖然不確定自
般的解讀，盡量從語言上貼近他原本的表達。詩之
己在多大程度上達到了這樣的標準，只是希望能以
迷思一部份在於詞語之間的縫隙以及詩行之間的留
自己最大的努力，讓 Arthur Sze 的詩作進入更多中
白，無論讀者從那些模糊的詞語間領略到了甚麼，
文讀者的星空，在他們的夜路上透出一縷幽微的光
都是詩人生命之內核的回聲。
亮。
我始終相信，一個詩人最確切的傳記，就是他 的詩篇。
最後，感謝詩人王家新在這本譯詩集產生的過 程中給予我的一切幫助。 V
我想我需要大致交代一下編選的思路。我閱讀 施家彰的詩，是從他相對靠後的兩本詩集開始的： 2014 年的《羅盤玫瑰》（Compass Rose）和 2019 年 的《視線》（Sight Lines），然後倒退著補習了他 更為早期的詩作。這個過程讓我逐漸瞭解，這兩本 詩集 —— 前者入圍普利策詩歌獎，後者榮膺全美 圖書獎，儘管獎項並非絕對衡量指標，卻也從一方 面印證了它們的成就 —— 無疑是詩人個人風格形 成後更為成熟的代表作，均體現出交響樂般綿延輝 映的整體構思，熟悉的動機穿梭呼應，於交疊的時 空中揭示一個發散而回環的宇宙，展現出詩人結合 中國道家思想與西方現代量子力學的觀察世界的獨 特方式，令人不忍破壞其織體的任何一部份，於是 決定兩本書全書收錄，作為此次詩選的三、四兩 輯，也為此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背水一戰」的決心。 剩下的水到渠成：彼時還未出版的新詩十一首作為 開局第一輯，讓詩人當下之體驗開門見山，尤其是 〈平原水渠〉這首詩，對詩人在聖塔菲的居住環境 和生活習慣做了近乎平直的描述，可以為集子裏多 處涉及同類經驗的其他詩作提供一把解讀的鑰匙； 其他中早期詩歌四十一首合錄為第二輯，它們選 自《紅移之網：1970–1998 詩選》（The Redshifting
Web: Poems 1970–1998）、《 結 繩 記 事 》（Quipu, 2005）、《銀杏之光》（The Ginkgo Light, 2009）。 1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2021 年 1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