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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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權文學叢書01

烈焰‧玫瑰 人權文學‧苦難見證 楊

主編


002

烈焰‧玫瑰

主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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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序】

文學的救贖能量與普世價值

2011年,「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揭牌成立,在臺灣人權史上,具有歷 史性意義,象徵著臺灣的人權議題,已經由國會議堂的兩造對立、民間社會的 自力救濟,轉化成為國民全體的共同課題。

獄十數載,最後卻發展出堅定的臺灣之愛。 《烈燄‧玫瑰》的第二個特點,是七○年代臺灣的時代顯影。王拓、曾心 儀、陳列三位作家,他們文學萌發與身體實踐的重要時間點,都是在七○年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成立至今,即抱持這樣的信念,期望從歷史性、公

代。在戰後臺灣民主化運動開展的最重要階段,他們既是參與者,也是見證

共性、教育性等方面著手,一方面積極蒐集史料、重建歷史,一方面推廣人權

者、記錄者。他們的文學,因而既有清晰的歷史圖像,也展現了參與者的自主

教育,以期深化臺灣的人權認知與民主素養。

意志。

《烈燄‧玫瑰》的出版,緣起於籌備處所規劃的「臺灣文學人權講堂」系

《烈燄‧玫瑰》的第三個特點,是揭示了文學的救贖能量與普世價值。

列演講,其規劃理念,正是扣緊歷史性、公共性、教育性等三個面向,期望透

《烈燄‧玫瑰》中的作家,都以文學見證了白色恐怖歷史的黑暗、罪惡、苦

過文學的感染力,由作家領航,與民眾聯袂走進黝暗的白色恐怖歷史現場,共

難,如施明正作品中的身體痛楚與靈魂受苦,李喬作品中的主體分裂與精神扭

同感知受苦者的靈魂傷痛。我們認為,唯有激發民眾的理解、關懷,臺灣的人

曲,陳列作品中,主體即使出獄,獄中的禁錮情境卻仍隨行不去。然而,作家

權教育,才能真正落實。

們既見證悲苦,卻也透過對於主體的反抗能量,如同李喬作品中提到的,「人

籌備處一直努力於「白色恐怖歷史重建」的龐巨工程。白色恐怖時期,許

間難免有邪惡,人間難免有罪,人間難免有不義,面對這些不義,只有一個辦

多作家曾經被捕入獄,他們將獄中經驗,以及對這段歷史的理解,化成字句,

法面對它、反抗它」,這段文字深刻且強烈的撞擊著我,我想著,當我們感受

這些文學作品因而具有「歷史詮釋」的意義。我們相信,透過文學家的現身,

到書中每段經過生命困頓之苦所淬煉出的文字篇章時,是否更應透過公民的批

以及文學作品的感染力,有助於社會大眾更深入理解白色恐怖的歷史情境。

判意識、民眾關懷理解的摹寫及行動,進而揭示對歷史、對自我、對社會的救

《烈燄‧玫瑰》有如一部史詩,其中所關聯的作家,他們的生命史,前後 跨越百年(從最早的楊逵出生年1906年算起,至今逾百年),他們的身體實踐 與文學作品,也彰顯出臺灣百年的歷史圖像。

贖。 黑暗總會到頭,烈燄也會消弱,玫瑰終將綻放,邀請各位一起在陽光下展 讀人權文學的芳美。

整體來說,這本書有三個特點,首先,它彰顯出跨世代的臺灣經驗。書 中,楊逵、葉石濤、柯旗化,都是臺灣跨世代知識分子的典型。楊翠從楊逵 「綠島家書」與受難家屬的視角切入,擴充了白色恐怖的歷史幅員,以及「受 難」的定義範疇。彭瑞金詮釋葉石濤,彰顯出「跨世代」知識分子處於時代夾 縫中,身處黑獄時的精神困挫,以及他以文學自謀出路、自我療癒的精神能 量。楊碧川談論柯旗化,勾勒出一個原本與政治無涉的青年,如何被迫禁錮黑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主任

王逸群


烈焰‧玫瑰 ─人權文學‧苦難見證 Contents

【主任序】 【導 讀】

文學的救贖能量與普世價值 玫瑰與烈焰的對決

第二部分:現身 一個臺灣母親以肉身書寫的情書 性別‧人權‧文學 我與美麗島事件

楊 翠 152 曾心儀 166

破冰年代的衝浪者 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楊 王

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傷口的花 臺灣現代詩中的白色恐怖顯影

魏貽君 230 李敏勇 238

鬱結之咳:讀吳晟人權詩六首 人權詩六首

楊 吳

翠 274 晟 288

楊 李

翠 300 喬 312

黑暗有多大量,光亮就有多大量

翠 331

翠 196 拓 212

一個臺灣作家的文學實踐與政治參與

王逸群 002 楊 翠 006

第三部分:再現 第一部分:演繹 來自幽暗的光明火種 穿越時空的家書

黃惠禎 020 楊 翠 026

從家族史的視角談楊逵及其《綠島家書》

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葉石濤 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歷及其衍生的文學

向 陽 066 彭瑞金 072

施明正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臺灣悲歌,生命悍士

彭瑞金 098 黃文成 102

彭瑞金 122 楊碧川 126

詮釋與凝視施明正與施明德獄中書寫

柯旗化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監獄之島 柯旗化與他的《臺灣監獄島》

獸魂碑/追究/經常有人向我宣揚/機槍聲 假汝之名/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

肉身行動劇:李喬的「反抗哲學」 文學:苦難與救贖的火炬

【附

錄】

閱讀陳列《躊躇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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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導讀】 楊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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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與烈焰的對決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品,不僅是苦難靈魂的謳歌,同時也是歷史的見證。 人權文學講堂連續進行九場,關聯的作家,世代涵蓋面很廣,從一九一○ 年代到一九六○年代出生者都有,彰顯出白色恐怖的時間延續性,它絕不僅是 某個時代的產物,也不僅是某個世代的特殊經驗,而是跨世代、跨性別、跨地 戒嚴時期,威權體制的暴力,烈焰囂張,遍處延燒,製造巨大的罪惡與苦 難。臺灣作家之中,受到白色恐怖災禍焚身者不少,然而,他們吞吐烈焰,以 文學謳歌人權所綻放的花實,有如玫瑰,或安靜,或奔放,卻都不曾屈服。這 本書所演示的,正是玫瑰與烈焰的對決。

吞入黑暗,玫瑰滲血帶刺 作家將「烈焰」的罪惡與苦難之火,提煉成芬芳的「玫瑰」,這是文學的 能量。然而,玫瑰對於烈焰的逆寫,絕不僅僅是光明與希望的吐露而已,更不 只是一則「陽光啟示錄」般的勵志寓言,而是有著深刻批判力量的戰鬥文本。

域、跨階層的集體記憶。無論親友是否曾受牽連,臺灣社會長期的政治恐懼症 和政治冷感症,正是這種集體記憶的全面性展現。 講堂內容規劃成「演繹」、「現身」、「再現」三個部分,分別代表三種 不同的白色恐怖與人權文學的書寫/觀閱視角。 第一部分「演繹」,是對已逝作家人權文學的詮釋與演繹。闡釋的是楊逵 (1906~1985)、葉石濤(1925~2008)、柯旗化(1929~2002)、施明正 (1935~1988)等四位白色恐怖時期曾經入獄的前輩文學家,他們如今都已走 離人間,因此講堂邀請他們的後代、摯友,或者相關研究者,來演義/演繹他 們的生命故事與文學精神,以彰顯人權思想、行動美學的跨世代精神傳遞。 第二部分「現身」,由白色恐怖時期曾經入獄的作家現身說法,談論自身

正因為這些文學花實,並非從浪漫的田園中育成,而是從對罪惡的憤怒、

的文學歷程、文學理念與受難經驗,包括王拓(1944~)、陳列(1946~)、

對苦難的悲憫、對反抗的堅持中迸裂而生,因此,它的芬芳氣味,也絕不是用

曾心儀(1948~)等三位。三人年齡相近,陳列、曾心儀同屬戰後嬰兒潮世

來品味生活、芳療身心、妝點人生,它們的豐沛能量,是用以召喚這個世界的

代,以成長的時代語境而言,王拓亦可歸為同世代,他們的自述既有歷史性、

悲憫、關懷、批判,並且指向終極價值與救贖。

世代性特質,也含攝了白色恐怖的多元觀點。

這些能量,既展現在「玫瑰」的美麗花姿,更蘊藏在莖葉間遍佈的刺體

第三部分「再現」邀請長期持續以大量文學作品,建構白色恐怖歷史圖像

中。刺與花,陽剛與陰柔並有,象徵批判的雙重力道,而這也正是救贖能量的

的作家,分享他們如何透過文學創作,探索白色恐怖中的政治、人權、人性、

泉源。沒有批判,就沒有救贖,在那樣的時代裡,吞入黑暗所吐露的光明,總

生命哲學、核心價值等課題。包括長期以詩作關切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與戒

是滲著血色。我們不能忘記,玫瑰的芬芳,正是以時代的血腥氣味提煉而成。

嚴時期臺灣文化景觀的李敏勇(1947~),以及長期以小說建構臺灣歷史,並

這本書因而是一帖邀請,邀請各位,循著玫瑰的芬芳,走進歷史傷痛的現場,

且關切白色恐怖政治情境中,人的生存姿態與精神樣態的李喬(1934~)。

撫觸猶仍滲血痛楚的傷口,以當下的體溫,暖熱戒嚴歷史的寒冷。

講堂以三個部分,從三個不同的側面,繪寫白色恐怖的歷史情境,以及人

《烈焰‧玫瑰》,緣起於2012年「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的一系列人權

權文學的精神魂體。無論是烈燄焚燒的白色恐怖歷史景觀,或者玫瑰吐露的人

文學講堂。白色恐怖時期,不少作家被捕入獄,經歷了暗鬱的禁錮生活,然

權文學花實,面貌豐富多元,既包含具體歷史經驗、作者的歷史詮釋、作家生

而,無論是在獄中,抑或是出獄之後,這些作家的文學火花都未曾熄滅,他們

命史,也觸及藝術美學的層次。經由作家的現身與言說,文學與政治,歷史與

持續創作,以文學記錄獄中生活、刻劃生命情境、顯影精神圖像,他們的作

現實,進行多向度對話,透過作家的心靈與眼睛,讀者/聆聽者以更有體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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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方式,重新認識白色恐怖的慘痛歷史,了解人權與民主自由的價值,啟發更深 刻的人權反思,期待能夠朝向建構未來的人權國度的理想前進。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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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說明,就是以前的監獄,也是十有其半,無有記憶。 可見威權體制對這段歷史的抹除,是多麼徹底。白色恐怖表面上得到平

如果文學這第一層玫瑰,是作家貼近、撫觸苦難與傷痛,以溫柔的靈魂,

反,紀念儀式、道歉話語,年年重複搬演,但民間社會仍然所知甚少。或者

與權力的魔獸對決,從烈燄黑火中迸生的花實,那麼,人權文學講堂就是第二

說,因為主流歷史敘事長期主導人們的歷史意識,多數人認為「白色恐怖歷

層玫瑰,經由各種不同形式的再釋與演繹,文學中的苦難見證與人權謳歌,玫

史」都是政黨和媒體的「炒作」,絕大多數人對政治受難者及其家屬,漠不關

瑰香氛如有羽翼,從紙頁鉛字之間穿行飛翔,散溢流播。

心,發生在這個街市轉角的黑獄事件簿,仍然被禁錮在渺渺的歷史雲霧中。

人權文學講堂,因而具有歷史的意義、現實的意義、文學的意義。同時,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揭牌後,這種反差感更大。2011年12月10日,

在講與聽之間,講述者與聆聽者,在特定空間中(景美人權文化園區)交流、

我應邀主持「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揭牌儀式,當日寒流來襲,會場風雨穿

撞擊、匯聚、對話。這些面向所交織而成的意義網絡,使「人權文學講堂」營

透無阻,沒有一張椅子是乾的。這不是問題,整個儀式的設計,沒有溫度。場

造出一個富含能動性的記憶傳述、故事傳播空間,以及苦難共感、悲情同鳴的

中,唯有受難者黃溫恭的女兒黃春蘭女士朗讀父親遺書時,我站在台上,冷得

「集體記憶」能動空間。

直打哆嗦,卻也鼻酸直想流淚。我心想,政治犯家屬為何出席?歐陽劍華的兒

空間是重要的。空間承載記憶,空間也以它獨有的方式,言說記憶。這一

子歐陽慧剛為何願意來演出?黃春蘭為何願意來朗讀?我為何願意來主持?

系列人權講堂的舉行地點,在「景美人權文化園區」,在這個曾經承載不義、

我們並不支持從未真誠面對歷史錯誤的當權政府,但我們支持「國家人權

苦難、悲痛的記憶場所,衍繹歷史,召喚跨時性的、對歷史的同情理解,讓記

博物館」的成立。身為政治受難者家屬,我們之所以來,不是要為這個政府的

憶再生產,讓曾經被壓抑的歷史光與影,重新回返這個所在,意義重大。

政績背書,而是希望傳達一種觀點:「國家人權博物館」所召喚的關懷與救 贖,是超越政黨、屬於臺灣人民全體、屬於普世價值的。

那些人,那些事,在這個所在…… 景美人權文化園區,在戒嚴時期,曾經是景美軍事看守所,關押過大量政 治犯,在號稱是「自由民主基地」的臺灣,此地是一個籠罩著由威權所布建的 濃重黑霧的差異空間。幾公里外的景美市街,車水馬龍,塵囂雜沓,卻少人知 曉,市街轉角,有這樣一座黑獄,關押著一群被執政當局視為「叛逆」的男 女,獄門禁錮深鎖,生活不見天日,僅僅靠著一小方氣窗、一小段放封時光, 才得以呼吸些許空氣。 即使到了今日,儘管文化園區已經成立多年,儘管幾屆的人權紀念日都在 園區舉行,儘管前後任總統、副總統、文建會主委,都曾調度大隊人馬、維安 部眾,前來出席紀念日活動,然而,你搭上計程車,說是要到景美人權文化園 區,或者說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計程車司機十之八九都茫然不知,你再

儀式結束後,我走出園區,回頭看望,掛牌之處,就是當年景美看守所的 大門舊址,那是一道生死門。我感到我自己、我們這些受難者與受難家屬的天 真,我們連背書都算不上,也沒人會理會我們的心意,儀式只是儀式,只是官 員行程與經費核銷。那種寒冷,是靈魂底層的寒冷,這切膚的感受,未曾經歷 過歷史創痛的人,無法體會。 受難者與受難者家屬,願意為政府的「人權政績」背書,或甚至全心 付出,心境是複雜的。老政治犯們如蔡寬裕前輩、陳新吉前輩、郭振純前 輩……,他們或者在園區擔任義工,導覽歷史,或者四處奔走,長途跋涉,甚 至經常遠赴綠島,經年累月,想的都是在他們有生之年,還能做些什麼,讓社 會更了解白色恐怖歷史。每每看著他們的苦勞身影,我總有泫然欲淚的酸楚。 白色恐怖歷史建構與臺灣的人權教育,竟然是要靠受難者的肉身投入,他 們必須忍痛不斷重回當年的黑暗現場,而社會大眾竟還冷漠以對。一回在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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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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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蔡寬裕前輩跟我談著他的心願,構思如何籌建「泰源事件」紀念空間,他

「再現」,除了講堂中的主講者李喬、李敏勇兩位作家之外,2013年8月,詩人

眉宇深蹙,徐緩說了許久,突然想起中飯過後忘了吃藥,打開包包拿出一個藥

吳晟曾應「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之邀,在「人權種子教師研習營」中擔任

盒,一格一格分類放滿各種藥丸,他一顆一顆吞服,我有些鼻酸,不忍看他。

講師,以「在詩歌中我所看到的人權足跡」為題,分享他關於人權課題的幾篇

這是什麼政府和社會,讓這些政治受難者,在受盡黑獄之苦、社會排擠、精神

詩作,精彩動人,也一併選錄於「再現」一欄中。

折磨之後,自己重新振起、謀求生計,好不容易長期蹲伏在邊緣角落而活下

至於在講堂中「現身」的陳列,他所分享的具體經驗,在其新作《躊躇之

來,「平反」之後,還沒有安靜日子過,還得絞盡腦汁,自己解釋自己的苦難

歌》中有完整的呈現,然而,由於作者與出版社的合約所限,無法選錄於本書

與堅強,自己規劃人權教育的內容、紀念園區的細節、歷史建構的步驟……。

中,十分遺憾;再者,為了尊重作家的文字主體性,也不便刊錄現場的演講

這些苦勞身影總是如此忙碌,又如此寂寞。人權園區成立多年,這個空間

稿。雖則如此,主編仍然撰寫《躊躇之歌》導讀〈黑暗有多大量,光亮就有多

似乎仍被現實世界拋棄,黑雲無法破除,記憶仍然擱淺在遙遠的歷史彼方。正

大量〉一文,置於「附錄」中,期能勾勒陳列白色恐怖經驗的某個斷面。不

因如此,對話式的記憶傳述,尤其重要,幾場人權講堂,也許只是些許隱微星

過,本文的析論,為了突顯各個作家的特質,仍將陳列的作品置於「現身」一

光,無法讓歷史透亮,然而,即使是星光,也是必要的。

欄中討論。

人權文學講堂,在夜晚的景美人權文化園區舉行,我每次前往,都深有所

「演繹」中的幾篇文章,都觸及了戰後初期臺灣知識分子的理想構築、祖

感。入夜的園區,人影稀落,光色黝暗,而我曉得,這個地點曾經擠滿政治犯

國經驗、理想崩毀,以及其所面臨的現實、思想、行動困局。這些困局,都從

與管理者,比現在更加黑暗。那是威權體制以恐怖手段所布建而成的黑暗,是

對「母親的溫暖」的誤識開始;其實,早在母親子宮的想像幻滅之前,「祖

滲入靈魂與骨髓的絕對黑暗。那些年在這裡發生的那些事,超乎我們的想像。

國」的牢獄早就森然等候著。

當聽眾走進夜間的人權園區,參與人權文學講堂,開啟感官知覺和心靈觸

楊翠的〈穿越時空的家書〉,除了以歷史性的視角,述及楊逵的文學精

角,才得以稍稍體會當年的一絲絲黑暗與殘酷,這是一種空間情境的想像遞

神、祖國經驗、戰後初期的文化參與和政治批判、二二八的牢獄經驗、「和平

延。當年那些故事,比小說更驚悚,比戲劇更荒謬。有位作家曾說,作家的想

宣言」案件始末等之外,最獨特的地方,是從家族史的視角,詮釋楊逵的「綠

像力,可以奔馳,可以飛翔,然而,現實世界卻有想像力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

島家書」,彰顯作家、政治犯第二代的生命處境。楊逵的五個子女,「秀俄」

的地方,那就是人間至痛、至暗的悲慘世界。黑獄,正是那樣一個異質世界。

的人生從無秀麗可言,「資崩」的人生有如一場崩毀的悲劇,「楊建」則連自 身的生命秩序都難以建立,至於「素絹」與「楊碧」,也都一生跌撞。他們有

關於這本書的故事 因為這個異質空間,因為這些浸透了黑暗的故事,而有了這幾場講堂,也 有了這本書,以及你我當下的閱讀。

如一座座孤島,難以聯繫彼此,甚至包含他們自身。然而,孤島也有、也只能 有自我救贖的能量,楊建年老後,成為楊逵文學的解說員,「每一次的導覽與 解說,都如一帖家書,向父親撒嬌,尋求通聯。」令人動容。 相較於楊翠從家族史的視角切入,談論作家、政治受難者第二代與白色恐

《烈燄‧玫瑰》一書,依照講堂內容,規劃成「演繹」、「現身」、「再

怖的歷史體驗,彭瑞金〈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所詮釋的葉石濤,則著重於三

現」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演繹」包含楊逵、葉石濤、柯旗化、施明正四位

個面向。首先,他以「從皇國青年到階下囚」,彰顯出如葉石濤這些跨世代臺

作家;第二個部分「現身」,則是王拓、曾心儀兩位的自我書寫;第三個部分

灣作家,他們命運的無奈與荒謬;只因熱愛閱讀,而與一些左翼青年交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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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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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熱愛文學,以作家的敏銳之眼,精準地描繪了戰後臺灣政治的詭異景觀,便

烈,「用五官來拼湊一個在黑暗國度『魔鬼自畫像』的靈魂圖騰」,彰顯的是

成為祖國的階下囚。其次,彭瑞金辯證衍繹了葉石濤與文學的複雜關係,確

魔性與神性的遭遇、糾葛、交織,透過悲劇書寫,靈魂得以超越。至於施明德

然,「文學的路把他送入白色恐怖的虎口」,但文學同時也是葉石濤的生存意

的《囚室之春》,黃文成將它定調在「對於生命是傾向於理性的思辨」,即使

義與生命救贖,出獄之後,「變成瘟神」的文學青年,唯有伏案爬格子,才能

面對生命受到威脅,即使是對於生之花朵的剖析,《囚室之春》都含蘊著理性

自主呼吸。最後,彭瑞金詮釋了葉石濤以白色恐怖經驗為基底所創作的文學作

光芒,他更指出,在作品中可以得見,支持施明德「囚室之春」的那道光,

品,包括二十二篇小說,以及若干隨筆,彰顯出作家與自身、時代、威權體制

「不僅僅是陽光,更是上帝、信仰、臺灣以及我的總和」。黃文成這篇文章的

的論辯與對話。

精彩之處,正在於他以施明正和施明德兩兄弟的書寫,一暗一明,一者感官賁

彭瑞金是臺灣文學研究獨特的存在,他的文學評論,四十年來如一日,犀 利深刻,富有歷史重量,筆尖蘊藏感情,而他與葉石濤更是忘年至友,由他來 詮釋葉石濤的文學與生命故事,深入到位。

張,一者理性開花,一者書寫悲劇,一者衍繹希望,共構而成監獄文學的兩個 側面。 這種光影交疊纏鬥的雙重側面,在「現身」一欄中,幾位現身說法的作家

也曾被囚禁綠島七載的楊碧川,衍繹柯旗化的故事,又是另一種風格。整

身上,更是清晰可見。在這些篇章中,作家的心靈光影疊嶂,既指向文學與政

體來說,這個故事可以觀察到島嶼土地、歷史變局、作家的覺悟等面向。楊碧

治的複雜辯證,也指向文學的核心價值──美學實踐不僅止於方格與字語之

川以柯旗化個人生命史的脈絡,從作家的名字寫起:「我的名字是取於父親的

間,在必要時刻,作家必須堅定選擇,從文字脫格而出,以肉身走向政治實

故鄉善化及母親的故鄉旗山」,楊碧川詮釋柯旗化的命名,靈魂嵌入臺灣原

踐,走向街頭群眾,甚至走向監獄牢房。

鄉,既是「受難的『原罪』」,也是一生的奉行,與楊碧川自身的土地認同緊 密扣合。 楊碧川詮釋《臺灣監獄島》,也是從臺灣歷史的整體性脈絡入手。柯旗化 的學長在二二八被殺害,同學們在「四六事件」被槍斃,在那個年代,如果你

王拓、曾心儀、陳列的現身,都觸及一個重要的年代,一九七○年代,這 是臺灣的青春期,禁錮鬆動,時代破冰,作家們也都或自主、或不自主的被捲 入時代的浪潮。然而,無論實踐者最初的因緣際會是什麼,破冰並不是統治者 的恩惠,而是許多衝浪者奮起衝撞的結果。

有同學、有朋友,如果你寫信、你說話,你就可能遭殃,臺灣就是監獄島。楊

他們的書寫,都觸及了七○年代重要的歷史事件,如鄉土文學論戰、「增

碧川詮釋柯旗化的自主行動,也正是扣緊這樣的歷史情境,他告訴我們,一個

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臺美斷交、美麗島事件與大審判,作家在這樣的歷史

被囚禁將近二十年的臺灣作家,如何堅定地選擇了以文學書寫來見證歷史、批

時刻,必須做出明確決定。三個人都如此。王拓述及自身的文學熱情,以及一

判政治、召喚臺灣主體意識。這篇文章的結尾,前政治犯楊碧川,與柯旗化兒

個文學夢想家如何走上政治參與的道路,意志清楚,路徑明確。政治之路,無

子柯志明在火車上相遇,楊碧川詢問:「你為什麼看得出我是政治犯?」柯志

所謂成與敗,一個熱血沸騰的臺灣作家,在那樣的歷史時刻,選擇了政治作為

明回答:「因為你的眼神、神態和我爸爸一樣!」短短數語,「政治犯」的神

實踐的道路,是必要的。然而,若干年後,作家初老,政治退場,他重返初

魂、白色恐怖的本質,一次到位。

心,重返文學原初,當年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如今又從政治的「美

年輕作家與研究者黃文成,以〈臺灣悲歌,生命悍士〉為題,知性與感性 兼融的筆法,介紹了施明正與施明德的獄中書寫,精準地掌握了兩人獄中書寫 的不同基調。黃文成指出,施明正獄中書寫的獨特色調,是感官熾張、色澤強

麗島」回到「鄉土」的文學來了。王拓以他的肉身和靈魂,漂亮註寫了理想與 實踐的迴路。 相較於王拓梳理自身如何往返於文學與政治之間,陳列的《躊躇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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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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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大綱類近,文本細節卻是迥異。時序才剛進入一九七○年代,保釣運動的

「太陽」的永遠臨照,而在於生命主體、受苦主體自身的不滅火種,自體自

餘韻中,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被白色恐怖魔手莫名攫獲,《躊躇之歌》說的

燃,光熱自生。

是青年如何在無法選擇的情境下,被迫進入黑獄,卻因為進入黑獄,終而果決

這樣的信念,一如李敏勇的臺語詩作〈愛與希望的歌〉,島嶼住民全體,

地選擇了反抗,並且踏上政治實踐之路。陳列《躊躇之歌》最動人之處,卻並

歸返悲劇的源頭,種一棵樹,「樹仔會伸上咱的天/黑暗的時陣看著天星/在

非青年的堅定信念,而是青年心中的倉皇、掙扎、苦悶,那種靈魂的抑鬱與騷

樹頂閃熾」,也正是從對悲劇的貼靠、理解、再釋,才可能脫出黑暗,譜寫

動,那種「躊躇」不定的盤桓,以及「躊躇」之後的堅決,才是《躊躇之歌》

「愛與希望之歌」。李敏勇編選的《傷口的花──二二八詩集》,正是不同世

的靈魂所在。

代的詩人,以相同的現實體溫,貼靠傷痛的歷史,共同譜寫的黑暗敘事與陽光

曾心儀的現身,與王拓、陳列相同,都觸及了臺灣青春期的騷動,以及作

協奏曲。我自己在為「臺中縣二二八紀念公園」撰寫紀念碑文時,也曾以如此

家的選擇、行動與風險承受。不同的是,曾心儀為這段「陽剛氣息旺盛」的時

的詩句:「因為傷痛/島嶼失憶/因為回憶/傷口開花」,表達經由歷史的理

代,提供了不同的性別觀點。一名正值青春榮景、對文學充滿夢幻式想像的少

解與撫觸,陽光臨照的可能性。

女,因著文學的牽引與熱忱,在關鍵性的歷史時刻,跟著湧進浪頭。事實上,

相較於李喬與李敏勇對於受苦者生命圖像的摹寫,吳晟的詩作,除了速寫

曾心儀並沒有直接選擇政治實踐,她選擇的是與政治擦邊而過的文化實踐之

死者、傷者、痛者的臉譜,勾勒那些吞嚥冤屈、鬱結成咳的蒼涼之聲以外,還

路,然而,政治魔手總是犯規越界。作為一個實踐主體,曾心儀沒有退縮,她

有更多向度的批判性。吳晟批判的力道,指向三個面向,其一是詩人自身,他

迎向魔手。曾心儀生命史文本中,最令人動容、讓人不捨的,是她在母親角色

要問的是,對於籠罩旋繞整個臺灣島嶼的黑暗,詩人可以做些什麼?詩人為何

與社會運動之間的痛苦掙扎;身為一個母親,因為選擇了正義,卻被賦予「惡

寫詩?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如此美好,何需詩人的筆墨增色?如果這個世界確實

女」、不稱職母親的罵名,被迫遠離孩子。曾心儀作為一個臺灣母親的現身,

破敗醜惡,詩人如何能夠遮蔽雙眼?如果作家只訴說這個世界的美麗故事,而

正是對威權體制最有力的揭發與控訴。

讓那些悲傷的、醜陋的故事持續埋身黑暗之中,作家何需存在?對吳晟而言,

文學作家在時代浪潮中,選擇了衝浪,而成為破冰時代的領航員,即使被

述說黑暗的醜惡,召喚世間的光熱,這才是作家的職志。

黑手攫獲,仍然堅持以文學記錄時代風雲。即使未曾被黑手攫獲,「再現」中

吳晟的批判,指向第二層與第三層──對威權體制的批判,以及對社會大

的李喬、李敏勇,以及本書補充的吳晟(1944~)等三位作家,也都是長期關

眾的「邪惡的平庸」的批判。對權力的批判自不待言,吳晟詩作最特別之處,

切臺灣現實,以文學的溫柔與尖刺,揭發不義,勇於挺身而出的參與型作家。

是他不媚俗,不畏懼坦白指陳社會大眾的愚昧、冷漠,犀利地揭露了一個事實

李喬擅於銘刻受苦者的靈魂。他的許多小說中,主角生存在威權體制下, 人性尊嚴受到擠壓與扭曲,最大的悲劇不是死亡,而是主體的異化,如〈告密

──大眾的無知,他們對歷史傷痛的輕薄與睥睨,變相地為統治者護航,為黑 暗加量。如此看來,社會大眾的「邪惡的平庸」,是必須嚴厲批判的。

者〉中的湯汝組,分裂出一個「三八七四」,以「三八七四」告發湯汝組,結

與黑暗的搏鬥,確實還包含了與這些無知的、黑暗的同路人的搏鬥。因

尾的微笑,充滿荒謬感。李喬的人間認識論,確實是極度的悲觀色調,然而,

此,這本書中的人權演義,若能說是一則陽光啟示錄,也必然不是由光明自然

李喬以小說美學所衍繹的「反抗哲學」,卻又召喚出另一種可能。確然,黑暗

生成的,而是經由光明與黑暗對決而來的。你如果不能讀出這些字語中的鬱

勢力必然長存、無法消亡,然而,反抗之必要、反抗作為主體的美學實踐之必

結,不能感知烈燄焚身的灼痛,不能嗅聞芬芳中的血腥惡臭,不能理解玫瑰尖

要,卻成為一則另類的陽光啟示錄。陽光的意義,不在於企求一個客觀實存的

刺的奮戰,那你將永遠失去歷史的嗅覺,無法嗅聞玫瑰的芬芳。


Section One

第一部分

演繹


綠島家書 圖片提供/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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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來自幽暗的光明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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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幽暗的光明火種 黃惠禎/國立聯合大學臺灣語文與傳播學系副教授

1949年4月6日,警備總部兵分多路在全島同時出動,大肆拘捕包括學生、

的不平與自卑,母親葉陶總是以「你爸爸又不是殺人放火,他是為了理想和社

教師、公營事業職員、農民、編輯、作家等社會各階層的異議人士。在這個當

會大眾而被關,你應該感到驕傲才是」來加以安慰。然而長久以來漸次積累的

局全面掃蕩異己的大逮捕行動中,楊逵又一次入獄。儘管因參與領導社會運

強烈退縮感,畢竟不是那麼容易得以消除。

動,楊逵、葉陶夫婦在此之前曾經多次身繫囹圄,年幼的子女們早已經驗到無

繳交聯考選系志願卡前,想起一篇呼籲國共內戰不要蔓延到這片土地,呼

法時時刻刻安居於父母羽翼之下,有時也得學習自立自強的生活困境;然而不

籲建設臺灣成為和平示範區的〈和平宣言〉,區區六百多字竟然成為楊逵被判

同於日治時期的十次被捕,最長的一次拘繫十七天,或二二八事件中坐牢一百

刑十二年的唯一罪證,楊建對文字工作的顧忌不禁油然而生,乃決定選擇理工

零五天,這一次楊逵經軍法審判之後,刑期長達十二年。

作為未來專業的路向,爾後從大同工專畢業。不過叛離熱愛的文學之路,並未

當時,長女秀俄與長子資崩就讀初中二年級,次子楊建初中一年級,次女

能造就順遂的人生,求職時還因為思想犯子弟的身分而兩度受挫。首先是面臨

素絹是小學生,么女碧則尚未入學。失去家中的重要支柱,必須獨力撫養五名

退伍之際,本來有意留在高雄的兵工廠服務,因為無法通過安全室的認可而失

子女的葉陶難以支撐家計,主動辦理退學的長女與長子成為母親的堅強後盾。

業;第二次則是試圖從豐原商職轉任新民商工電工科時,在校長聽聞其父母親

面對這樣的劇變,次子楊建也無心向學。休學之後,除了繼續父親未完成的農

的姓名之後被拒於門外。

地開墾,楊建也和大哥做豆腐、醬油與肥皂、面霜、洗髮粉等日常生活用品,

1961年楊逵刑期屆滿返臺,爾後在一家人的齊心努力下,秉持愚公移山的

用盡能力所及的各種方式努力賺錢,設法讓家裡勉強支付最基本的生活開銷。

精神,從佈滿礫石的大肚山上開闢出東海花園。1976年,綠島監獄時期創作的

學業被迫中斷的秀俄和資崩,從此與學生身分絕緣。楊建雖然幸運地回到學

〈春光關不住〉被改題為〈壓不扁的玫瑰花〉,收錄於國中國文課本第六冊。

校,卻也同樣飽嘗人情冷暖,深刻體驗到政治犯家屬被污名化與遭受到的歧

繼日治時期以日文小說〈送報伕〉(日文原題〈新聞配達夫〉)獲得東京《文

視。例如:初三時與高中部兩名學生競選全校模範生,雖然在一千兩百多位學

學評論》第二獎(第一獎從缺),締造臺灣作家在日本中央文壇首度獲獎的歷

生中獲得八百多票而光榮當選,出席臺中市政府的表揚大會前,校長卻在校內

史紀錄之後,又成為日治時期成名作家之作品被收錄在教科書的第一人。〈壓

會議中表明,希望改派其他人選,楊建留在學校裡表揚就好。

不扁的玫瑰花〉以水泥塊細小縫隙中伸出的玫瑰花苞,象徵人心的不可壓制。

楊逵在四六事件中被捕時,1936年出生的楊建才剛要滿十三歲。從此,除 了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不時上門搜索的情治單位也讓他在翻箱倒櫃聲

對照監獄僅能限制楊逵的行動自由,並不能禁錮他的思想來看,這篇小說無疑 是楊逵一生在統治威權不斷壓迫之下,始終堅持社會主義信仰的最佳寫照。

中,既驚恐又悲憤地度過青春歲月。赴監獄探視過父親之後,目睹站在貧窮與

1985年3月12日,楊逵在清晨閱報時心臟病突發而驟逝,3月29日被安葬於

飢餓線上的一家人必須奔波求職,輾轉流徙於社會邊緣的各個角落掙扎求生;

東海花園內葉陶墓旁,有關當局對楊逵的嚴密監視也就此畫下句點。一年以

在綠島的楊逵卻可以不愁吃穿,又受到獄中難友及管理員相當程度的敬重,無

後,楊逵在綠島時期的四本「新生筆記簿」,輾轉回到孫女楊翠的手中。內容

法理解其中緣由的楊建,年輕時對父親楊逵自然不免有所埋怨。獲知楊建心中

居然是家屬從來未曾知悉的1957年10月至1960年11月間,楊逵在監獄嚴格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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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次數與字數限制中,絕大部分未能如願寄回臺灣的家信底稿。這批後來被稱

1993年楊建在報刊公開發表文章,表明願意承接籌建楊逵紀念館的重責大

為《綠島家書》的一百多封書信中,滿是對於當時散居各地的家屬們的關懷與

任,藉此推動楊逵生前要將東海花園無條件提供給臺灣社會,將之建設成為文

叮嚀,為家人間排解紛爭的急切心情也溢於言表。字字句句揭露了囚禁綠島時

化傳播事業的重要據點,讓臺灣各族群共榮共和的心願付諸實踐。接著,退休

期楊逵最真實的心靈世界,也深刻地見證了孩子成長關鍵期中無法親自在場的

後的楊建以一己之力,將一株株花木移植到已經荒蕪一片的東海花園,希望重

父親,試圖衝破千山萬水的空間阻隔,給予在人生迷途中的子女們些許指引的

建楊逵在世時美麗的景觀。不料因灌溉水源取得不易,農事勞動的體力負荷過

慈愛。

重,突然爆發肝病而住院。然而身體的病痛並未將楊建擊倒,即使此後數年間

家書手稿取回當天,楊建從長女楊翠手中接過後,迫不及待地連夜捧讀。 記憶回到楊逵被拘禁的那十二年裡,辛酸與困頓的往事瞬間從記憶底層湧現, 歷歷在目。百感交集的楊建流淚寫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家〉,記錄面對《綠島 家書》出土的驚喜,也追溯了昔日頗為複雜的心境。文中說:

多次來往於醫院,楊建仍積極與藝文界接觸,與臺中的地方官員、民意代表懇 談,希望促成楊逵紀念館的早日完成。 2003年,緊鄰火葬場的東海花園舊址上建造了家族墓園,楊逵、葉陶夫婦 的骨灰被安放於此。六十七歲的楊建把曾經為家人帶來無數苦難的〈和平宣 言〉刻在墓園的牆壁上,以茲紀念父親楊逵。從此對楊逵家屬來說,〈和平宣

父親為理想而受罪,帝制中國有所謂「株連九族」,而我們雖然沒有一

言〉標記的不再是家人的頹唐與離散,而是楊逵為理想社會的到來勇敢奉獻的

起牽連入獄,卻在現實生活中到處碰壁,親友走避,人情冷漠。我們知

身影。2005年11月27日,楊逵文學紀念館在他的出生地臺南新化正式啟用,楊

道,在這個矛盾的時代中,身為一個政治批判者的家屬,需要更大的覺

逵成為凝聚新化人在地認同的重要指標。幾年來,為配合該館主辦的各項藝文

悟和勇氣。

活動,楊建總是不辭辛苦地專程驅車前往共襄盛舉,並數度擔任導覽解說的義

在最艱苦的時候,我們對父親不是沒有過怨尤,不是不曾豔羨過正常家

工,以此肩負楊逵未竟的文化職志。

庭的天倫之樂。父親平靜地辭世時,我的心情仍然交織著矛盾,有悲

回想起來,和楊建老師一家人的熟識,可以說是我生命中最為奇妙的一種

痛,也有不解。翻看這些家書時,第一次覺得父親的愛像陽光一樣暖熱

因緣。1989年楊逵的大批手稿從深鎖的鐵櫃中出土,由楊翠及其夫婿魏貽君進

了我的心,它們雖然含蓄,卻如此真實。是的,什麼宇宙大愛、社會關

行整理。我在向校方填報碩士論文題目之前,為順利取得甫出土的第一手史

懷,如果不能從最近身開始,只是一些經過包裝的裝飾品,聊以自慰欺

料,確立研究計畫,便鼓起勇氣打電話到大甲高工,終於聯繫到任教於電工科

世而已。

的楊建老師,再與當時負責保管手稿資料的楊翠相約在大甲火車站,一同搭乘 公車,轉往外埔拜會楊建老師。一路上陽光燦爛,我有些緊張地和楊翠談論著

就在書寫這些文字的同時,楊建跨越了時空隔絕的障礙,與已不在人世的父親

自己的研究方向,一邊看著午後從車窗外斜斜灑落的日影,映襯著楊翠如陽光

展開和解。

一般溫暖的笑顏。當時初涉臺灣文學領域的我,天真地以為這位談吐不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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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溫柔的楊翠,繼承了阿公楊逵的遺傳基因,理所當然地擁有楊逵樂觀而無

立不搖。然而戒嚴時期因緣際會成為文學聖地,莘莘學子與文化界人士絡繹不

所畏懼的精神,而且楊逵的後人本就應該如此。

絕的楊逵故居,隨著主人的長眠而傾圮成為廢墟;楊逵辛勤墾殖的東海花園也

擔任《楊逵全集》執行編輯期間,因為參與編譯計畫的定期會議,我和楊

被世人遺忘許久,甚至近年間還被政府劃入殯葬園區。楊逵生前建設東海花園

建老師一家人有較為頻繁的接觸,並就編輯體例多次交換過意見。《楊逵全

為文學藝術村的巨大理想,在客觀情勢無法掌握下,未來的發展仍難以預料。

集》全數出版完畢之後,似乎只是純粹出於對楊逵家屬的好奇與關心,或許也

但我知道作為楊逵傳人的楊建老師,已堅定地在心中樹立起一座永恆的楊逵雕

源於特別喜歡楊建老師的溫厚和藹,與楊媽媽董芳蘭女士的親切開朗,我不僅

像。儘管白色恐怖的陰霾徘徊不去,楊建老師選擇面向陽光,以楊逵的遺願為

以電話主動詢問楊建老師一家人的近況,也開始拜訪為照顧東海花園而遷移至

此後不移的志願,追尋著楊逵的足跡向前邁進,並以去年底(2012年12月)正

鄰近地區的楊老師家,順道聆聽他的生命故事。互動往往以輕鬆的閒話家常開

式成立的「楊逵文教協會」作為生命中的另一個里程碑,以承襲自楊逵的火

場,其間經常是笑語不絕。由於分屬楊逵家屬與楊逵研究者,聊著聊著,話題

種,為臺灣社會持續點亮驅逐暗影的光明火炬。

自然離不開這個在無形中將彼此連繫起來的對象。 猶記得每當回顧過往,提到已仙逝多年的父親楊逵時,楊建老師總是強忍 著淚水,哽咽地一字一字慢慢吐露內在的心聲。在一旁陪著的我不知不覺地跟 著眼眶泛紅,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地聽著楊老師不停自責年少的不懂 事,懊悔昔日對父親的不諒解已無從彌補。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竟在 無意間走進了一個從來不曾知覺到的世界,並探觸到外人所難以了解的政治犯 家屬的幽暗心靈。終於明白,原來在楊逵的盛名之下,為世人所認識的楊逵家 族,他們的實際生活非但不如外界所想像的榮耀,楊逵的後人也不具備我想像 中樂觀昂揚的楊逵精神;相反地,在父親改造社會的理念之下無辜受累,以及 意料之外顛躓且無法自我掌控的人生際遇,堆疊成自我否定與自我封閉的負面 性格。表面上,當局的政治整肅不及楊逵子女;事實上,政治犯家屬的特殊標 記如影隨形,在他們的心中烙印下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痕。轉眼間已成為歷史陳 跡的白色恐怖,至今仍有如鬼魅般盤據在楊逵家屬的心頭。 1970年代以來,楊逵研究在臺灣文學領域中的熱度持久不退。作為臺灣新 文學運動與社會運動重要領導人之一的楊逵,在臺灣歷史上的崇高地位必將屹

後記:本文部分內容參考楊建老師與楊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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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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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家書 從家族史的視角談楊逵及其《綠島家書》 楊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這個故事的主角楊逵(1906~1985),本名楊貴,出生臺南新化,在臺中 定居長達五十年,其中十二年被迫離鄉。生年八十載,四十年在戰前,四十年 在戰後,堪稱臺灣跨世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具有多重歷史身分──抗日運動 者、農民運動者、民主運動者、具國際地位的文學家。 然而,這些都只是楊逵故事的某個側面,而且是素為人所知的那一面而 已。「政治犯」猶如三稜鏡,一個政治犯作家的故事,多面紛繁,而我所要分 享的,並非楊逵已被定位的功績與榮耀,而是雜揉了光彩與暗影、層疊著苦悶 掙扎與堅毅奮起的故事,是他為何被迫離鄉十二年,以及這十二年當中,他與

究竟是「古墓老人與花園女孩」,還是「花園老人與古墓女孩」?花園前的太陽花不關底事地兀 自迎風搖擺。此圖攝於一九七○年代。(圖片提供/楊翠)

家人如何隔離於兩島,又如何試圖以家書通聯彼此的故事。正確地說,我所要 講述的,並非作家個人的文學榮光,而是一個白色恐怖家族史的故事,是父親

一家大小,南北流徙一年多,第二年,在臺中大肚山上落居,借貸開闢

的心痛,也是兒女的辛酸。

東海花園。那年十月,女孩在南方流徙之所出生了,滿月後的十一月深 秋,老人聲聲召喚,小女嬰來到沒水沒電的石礫層紅土坡,從此落地生

故事之前的故事 作為一個說故事者,在說這個故事之前,我必須先說另一個故事,一個 「故事之前」的故事。你可以說它是故事的楔子,然而,對我而言,這段小小 的楔子,卻成為我人生的主題曲,一生纏繞不去,也因此,才有今天的分享。 主持人介紹過,我是楊逵孫女,是與楊逵共同生活最久的孫輩。很多人只 知道,我是最常現身「言說楊逵」的第三代,他們只看見我如何「沾染作家祖 父的榮光」。然而,對我而言,從童年到少女時期,與楊逵在東海花園相依為 命,其實無奈多於歡喜,壓力多於榮耀;2011年,我在散文〈古墓老人與花園 女孩〉中這樣寫: 1961年,楊逵結束十二年的白色恐怖牢獄生活,從綠島歸返臺灣,攜著

根。 那年,楊逵五十六歲,一生與貧窮、疾病、禁錮協商共處,模樣已經很 蒼老了,然而他的心總是像個孩子,不知信靠了什麼力量,天真而執著 地夢想石頭山能夠遍生百花園。老人為女嬰取名「翠」,以她的名字, 歡心守望花園未來青翠一片。 就這樣,女孩一出生,先是開始流離,然後被賦予安居的想望。女孩名 叫翠,生命一開始,就被寫上多重符碼,隱喻著荒蕪的本質、理想的仰 望、等待的宿命、行動的必要。 我的出生,與楊逵結束牢獄生活、歸返臺灣、亟欲尋找棲身之所、展開艱苦的 新生活,在時間上巧合聯結,因此,對於浪漫主義者楊逵來說,我的出生富含 「青翠一片」的喻意。然而,對我而言,卻是一生的沉重揹負;楊逵作為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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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作家,光華眩目,而他成為政治受難者,黑暗鬱苦,光與影,我都要照單

永遠「在路上」,至今年過五十,仍必須不斷地、循各種路徑、以各種方式返

全收,相較於其他孫輩,我連隱藏自己身世的權力都沒有,我的身世,被攤在

鄉。這場演講,也是我無止盡的返鄉旅程之一。我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一而

陽光下檢視與評價。

再、再而三地言說楊逵,只為了靠岸回鄉。

一度,我只想逃離,逃離老人身上的歷史重量,逃離老人的光與影,逃離 作家後代的沉重包袱,逃離生活的貧困。其實「古墓老人與花園女孩」,應該 改成「花園老人與古墓女孩」才是。少女時期,我驚覺自己長年囚身古墓。 1981年,考大學那年,女孩終於展翅飛離。當年我們是先填志願後考試,成績 落到哪就是哪,而我的志願單上,一個中部學校的科系都沒填。 可怕的是,那年我聯考成績真正的落點,竟然是「東海大學歷史系」,如 果填了,也就必須(可以)留下來了,應驗了高中時阿公常說的,以後你就念 東海好了,打鐘再走過去都還來得及。但我沒填,於是落到下一個志願,輔大 歷史系。事後想來,這確乎是一次歷史性的抉擇,上天給過我留下來的機會, 我揚棄了,而那年我對故鄉與楊逵的背離,竟成為一個無法修補的遺憾。 1981年入秋,古墓/花園女孩初次離家遠遊,興奮地負笈北都。1985年3月 12日,剛過完年,開學沒幾週,家鄉傳來阿公辭世的消息。我的大學四年,竟 是阿公生命的最後四年,四年的背離,終於成為無法挽回的憾恨。 1985年,我重新考回東海歷史所,開學之初,一個人帶著書本,回到東海 花園,撥開半人高的雜草,在墓園旁坐下,想陪伴阿公阿媽,閱讀、懷想,甚 至寫作,但沒坐幾分鐘,就被成群蚊子圍攻,最後落荒而逃。返鄉原是迢迢 路,毫無浪漫性。1985年,我青春天真的少女時期,隨著阿公離世、故鄉荒 老,正式結束了。 楊逵經歷臺灣兩個最黑暗的時代,苦臥寒冰床,修練奮戰神功,所以我稱 他「古墓老人」。我不願自稱「古墓派傳人」,畢竟家族身世過於沉重,何況 我們都各有自身的武功路數。然而,關於這段「故事之前的故事」,我必須這 麼說,出生於老人期滿歸鄉後次年、被取名為「翠」、被賦予希望的隱喻、經 歷背離與回歸的漫漫歷程,所有這些,不必諱言,都是我身為古墓/花園女 孩,生命中必要的負荷與職責。 1985年,我進入東海歷史所,肉身返鄉。我的返鄉之路,自此延宕不歇,

弱者們,向陽奮起──楊逵的精神主調 這場分享,大致會包含幾個主題:楊逵的文學精神、戰後初期楊逵的書寫 與實踐、「和平宣言案」的始末、楊逵「綠島家書」的內容,以及楊逵子女的 生存姿態與精神構圖。 楊逵的文學精神,是整個故事的核心。當一個作家決定對抗黑暗,他與他 的家族,也就必須承受黑暗的魔爪。統整楊逵的生命史與文學生涯,我認為可 以分為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是與黑暗的搏鬥: 1. 躍動的抗爭:1920年代到1945年。日治時期,不斷進出街頭與監獄,深 入民間,從事社會運動,伏身案前,以文學出擊。 2. 勇敢的批判:戰後初期到1949年入獄前,以初學的中文,持續創作與批 判,體現一個臺灣作家的痛心與決心。 3. 耐心的守望:1949年到1961年。因「和平宣言案」,繫獄十二載,成為 第一批移送綠島監獄的政治犯,在獄中仍然筆耕不輟。 4. 老年的陽光:1962年到1981年。1961年出獄返臺,1962年開始,在臺中 大肚山上經營東海花園,1970年代初期,撥棄歷史塵土,重現文壇,積 極參與,與戰後臺灣社會的青春期,以及臺灣文化/文學主體性的建 構,同步前行。 從楊逵的生命史分期可以觀察到,他的人生經歷了幾度轉折,都與臺灣歷 史的轉折年輪密切扣合。由於臺灣的政權更易、意識形態衝突,造成臺灣住民 的認同矛盾,連帶也使臺灣的前輩作家,經常被後世的研究者、閱讀者放在解 剖台上,以後來者的歷史觀點與認同意識,評頭論足、大卸八塊,此種歷史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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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與評價,不僅對前輩作家有欠公允,同時也有嚴重的去歷史化、去脈絡化的 危機。楊逵一生,跨越戰前、戰後兩個世代,對於國族認同課題的思考,當然 比在日治時期就辭世的賴和來得複雜,後世的研究者,更經常以自身的認同意 識來割裂楊逵,以判定其歷史定位。 1985年,楊逵辭世以後,統派確實從不放棄對楊逵的尊崇、挪用與詮釋, 許多年前,夏潮系統更以「楊逵」為名,舉辦過幾次文學營,中國更是從未停

楊逵的〈送報伕〉手稿。(日 文原題〈新聞配達夫〉。 圖片提供/楊翠)

止在他們論述框架中詮釋楊逵。如此一來,自然形構出楊逵與中國認同的密切 關係,連本土派都信以為真,竟然還有一些本土派的朋友告訴我,他們之所以 不言說楊逵,是因為楊逵在國族認同上曖昧,沒有那麼堅持「臺灣立場」。 統獨兩派直接將「社會主義思想」與「統一思想」等同,以及本土派不積 極於理解與論述,而跟隨統派的論述反向起舞,在我看來,都極其愚蠢荒謬。 但是,我認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楊逵在統獨對立之前,早已辭

二、追求公義與和平的新樂園 想超越固定的族群、階級身分的框架,就必須信靠超越的、普世的核心價 值,對楊逵來說,那就是「公義與和平的新樂園」,他晚年的詩句可以印證:

世,後世以後設觀點的紛擾搶奪、挪用或棄論,本就於他無涉。再進一步說, 在複雜詭譎、轉折多變的時代變局中,貫串楊逵一生的理念,並不是某個特定

老幼相扶持,一路走下去,走向自由民主、百花齊放的新樂園。

的國族認同,而是關懷弱勢的人道社會主義,以及永不退卻的行動美學。我願 以「弱者們,向陽奮起」,並用以下幾點,來勾勒楊逵精神的靈魂主體。

我還記得,1984年我念輔仁大學四年級時,曾有半年陪伴他同住桃園縣鶯歌鎮 一位醫師朋友相借的別墅,他對一條新聞局贈送的領帶中的字句很感興趣:

一、超越族群與階級的族群與階級抗爭精神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

楊逵作為「人道的社會主義者」,他對弱勢者的關切,無關乎族群與階級

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我說這是《禮記‧禮運篇》,他要我到圖書館找來《禮

的固定身分屬性。以他的幾部代表性作品為例,〈送報伕〉中,日本友人與主

記》,他要看完整的〈禮運篇〉全文。後來他說,這就是他要追求的新樂園。

角楊君同屬被壓迫階級,聯袂對抗資本家,而在臺灣家鄉的本家兄弟,卻以壓 迫同胞來求取地位;〈模範村〉中,阮新民出身地主階級,卻挺身反抗父親阮

三、人生三大必要──身體勞動、知識攝取、社會運動

固,與弱勢者站在同一陣線;〈鵝媽媽出嫁〉中,林文欽的地主父親,捨棄了

楊逵作為一個批判者、行動者,以他自身的書寫與實踐,強調了幾個必要

自己的階級利益,林文欽則竭心思考如何建立共榮經濟,最後更貧病而死。對

──身體勞動、知識攝取、社會運動。身體勞動方面,他一生都以種花為業,

楊逵而言,族群與階級的身分並非固定,而是可以超越、可以選擇的;但如果

寧願慘澹營生,也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為他人(或企業、或體制)所驅使,他

特定的族群與階級,形成一種對他者、對弱勢的壓迫,那就必須挺身對抗。

相信以勞動所換取的生活資源是最可靠、最珍貴的。另一方面,他自幼體弱多 病,壯年時又染患肺結核,吐血不止,靠著親土勞動,不僅治癒肺疾,而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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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了生命能量,因此直到辭世前,他都堅持身體勞動的必要性。至於知識攝取

綿長的時間觀,使他不因一時一事的挫敗而喪志,因為挫敗早在他的預料之

與社會運動之必要,從他的作品中,如前面提到的〈鵝媽媽出嫁〉、〈模範

中。1983年,王麗華為他做過短期筆記工作,記錄了部分回憶錄內容,其中,

村〉等,都可見他相信知識具有啟蒙、指引實踐方向的力量;社會運動則是他

提及「和平宣言事件」時,他說:「因『和平』招來牢獄之災,對我是很大

一生的堅持,從他晚年復出,即使已年過七十,仍然不間斷地閱讀、參與,即

的諷刺。剛入獄時,我曾檢省這件事。……只怪我自己對當時的情勢判斷錯

可證明。

誤……。」 由此可見,他一方面抱持浪漫的樂觀主義精神,一方面又理性地進 行情勢評估與心理準備,因為所有的運動都有風險,運動者必須有承擔風險的

四、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楊逵的精神特質中,最獨特的一點,是他的樂觀主義精神,即使日治時期 入獄十次、二二八事件最初被判死刑、1949年因一篇六百多字的〈和平宣言〉 入獄十二年、出獄後近十年幾乎完全失去發表舞台,然而,在任何情況下,他

覺悟。 再者,正因為他是一個行動者,一個自始至終都在臺灣這塊土地上生活、 寫作、反抗的行動者,他所揭舉的「新樂園」,在理念上是一個普世的香格里 拉,在實踐上則必須著落在具體的人間土地,如〈三個臭皮匠〉的開場幾句:

都不曾喪失信念,永遠相信「自由民主、百花齊放的新樂園」終將到來。 大肚深似海

五、綿長的時間觀、寬闊的空間感、踏實的土地情愛 身為一個行動者,楊逵的信念絕非僅僅來自於理論,他曾親身體驗理想付 諸實踐後的挫敗,猶能具有樂觀主義精神,是因為他還具備其他思想特質。從 他的文學來觀察,我們可以發現,他的眼界不限於一時、一地、一事,他清楚 地「認識悲觀」,認識到新樂園是未來淨土,而他們這個世代的努力,則是作 為犧牲、成為肥料,沃腴下一代的自由土壤,自身不求享受成果。楊逵晚年詩 作〈三個臭皮匠〉,即挪用「愚公移山」的典故,表達世代持續為理想耕耘的

水清可見底 大度山不是臥龍崗 黃袍在故宮 龍種早已絕 好好學挖地 深深挖下去 好讓根群能紮實

理念: 此詩寫於1976年,在那個「龍的傳人」論述正熾的時代,楊逵以舉重若輕的文 愚公一代 愚公二代 愚公三代

字,宣告龍種之死、黃袍已成標本、臥龍崗在他方,清楚地表明一種素樸的、 行動的土地觀,以自身在大肚山的耕種為喻,主張踏實地在「此在的現地」, 生活、挖地、實踐。

繼續墾下去 紮根幹下去 創建新樂園

六、我是個會寫作的園丁 總結楊逵的精神特質,他的文學理念、社會實踐、生活方式有高度的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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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我稱之為「三合一的楊逵」。他奉行普羅文學理念,關懷弱勢、追求公義

政治改造,然而,由於戰後臺灣複雜的權力、派系、意識形態糾結,楊逵雖

和平的新樂園,而他的社會實踐亦然,無論是農民運動、反殖民運動、反強權

說:「我想根據自己的想法來建立自己的組織,採取自己的方針。」但以他

運動,都與他的文學精神一致。生活方面,他一生堅持以「園丁」為業,耕讀

「一匹狼」的性格,在如此複雜的局勢裡,要能統合各方,相當困難,「解放

生活,記得1984年我大四時,在鶯歌,祖孫閒聊,我問他,你覺得自己是個園

委員會」無疾而終。

丁,還是作家?他的回答是:「我是個會寫作的園丁」。

從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到10月5日國民政府的前進指揮所

楊逵並非自我定位為「農民」,他確實就是「農民」,一生未從事其他職

主任葛敬恩率員抵達臺灣,這段政治真空時期,史家稱為黃金的五十天,國民

業,只靠種花賣花,勉強營生,文學則為他帶來牢獄與貧窮。據我的父親楊建

黨接收團隊尚未進入,臺灣各地民眾自行組織、自我管理,街巷秩序井然,這

回憶,當年他們的貧窮,比賴和〈一桿「稱仔」〉中的秦得參好不到哪裡去,

個情況在10月5日葛敬恩的團隊進入、10月25日國府正式受降之前,大抵都能

只能青黃不接地買「紙袋米」度日,即使如此,他的父親楊逵仍然不斷向他們

維持。當時全臺憲兵勤務最高負責人、憲兵第四團團長高維民,曾有這樣的回

傳達「安貧」的重要。

憶:「25日接收以前,我便裝到臺北各地走過,發現這個地方秩序井然,現象 真好。」作家葉榮鐘在臺中,也觀察到「地方青年們,自動地擁護政府保全

一個抗日作家的「祖國經驗」 以上這些,或許可以稍微勾勒楊逵的靈魂臉容。也正是抱持這些信念,戰 後,歷經短暫的「脫離殖民,回歸祖國」的歡喜,他很快就清醒了。 戰後初期,楊逵與他同世代的臺灣知識分子與住民,從1945年到1949年, 短短幾年間,歷經了複雜的時代變局,被迫立即選擇、應變、行動。楊逵透過 言論與行動,近距離參與戰後臺灣社會的重建,國民黨的接收團隊太糟糕,蜜 月期很快就結束了,對於新政權,他冷靜觀察、銳利批判,作為一個臺灣抗日 作家,楊逵的「祖國經驗」,不僅是失望,更是絕望,他認知到,臺灣住民期 盼的「自由民主、百花齊放的新樂園」,不僅不會因為脫離日本殖民統治而到 來,在這個「祖國」政權底下,只有更遙不可及。 戰後初期,賴和筆下「被時代母親遺棄的孩子」,歡欣鼓舞回歸「祖 國」,想像母親懷抱的溫暖。然而,不久他們就痛苦地發現,所謂「母親的溫 暖」只是誤識,苦毒正要開始。在這樣的時刻裡,臺灣知識分子發現他們的 「前進之路」還很迢遠,只有持續戰鬥。 終戰之初,楊逵即積極投身文學、文化、政治與社會活動中。1945年8月, 日本投降後不久,楊逵試圖組織「解放委員會」,希望以實際行動參與戰後的

公物」。楊逵則於1945年8月31日,糾集臺中青年與市民,組成「新生活促進 隊」,發起市街清潔運動及市民自我管理行動。 文化運動方面,他發行《一陽週報》、《文化交流》等刊物,參與「臺灣 評論社」,擔任《和平日報》特約撰述,四處籌募款項,於1946年創設「民眾 出版社」,規劃初階段出版臺灣民間故事歌謠、民主與憲政等相關書籍十冊, 宗旨是推廣民眾教育,普及大眾的文學修養與民主素養。但這些計畫才剛著手 不久,即爆發二二八事件,烽火漫天,除了賴和《善訟的人的故事》之外,其 餘都未能出版。 彼時的楊逵,滿心宏大夢想,他的好友鍾逸人(二二八事件時,臺中二七 部隊的部隊長)回憶,楊逵研擬「青年組訓」計畫,要在一陽農園的瓦窯中, 招收鄉村青年,進行組織、思想、生活訓練,以培育「種子」青年,分三階段 組訓,每階段六十天,計受訓一百八十天,第一階段結業後,即可返鄉教育民 眾;第三階段結訓後,則可成為鄉鎮的基層幹部。組訓課程內容包括勞動、政 治實事、三民主義等等;至於經費來源,一方面向社會各界勸募,一方面由學 員包辦臺中市的水肥,向市府申請清潔費,並將水肥轉賣給需要的大戶農民, 以此獲取酬勞,充當組訓經費。當然,這套組訓計畫未能實現,楊逵的寶島大 夢不久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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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初期,他是孫文「三民主義」的信徒,也一度相信國民黨會實踐孫文 的理想:「當時我對三民主義有『信心』。是因國民黨的第一天代表大會強調 『扶助農工』,我在《一陽週報》予以介紹。」他不只在《一陽週報》上撰 文、選錄相關文章介紹,同時還印了大批《三民主義》書籍,想要廣為流傳。 但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沒人要看《三民主義》,五千本都成廢紙。朋友出 了三萬元,都成廢紙。」 這個愛作夢的理想主義者,戰後的「祖國經驗」,就是不斷經歷「夢 醒」、「夢碎」的痛苦與絕望,然而,「認識悲觀」的精神特質,使他很快就 清醒過來,而「追求公義和平的新樂園」的終極理想,也讓他很早就展開批 判。如是,戰後一度的死牢、兩度的黑獄,他是逃不了的了。

戰後初期楊逵的政治批判 國府政權接收不久,楊逵就已察覺,國民黨在臺灣的所作所為,與孫文的 三民主義背道而馳,因此他在《一陽週報》中,刊載許多詮釋三民主義的思想 真諦、批判現實政治不良的文章。1945年11月17日,《一陽週報》第9號中,楊 逵以〈紀念 總理誕辰〉一文,指出民權、民生問題被擱置: 光復了後的新建設目前多難、民權民生的徹底解決尚有多端、孫中山先 生的思想與主義的完善發展全掛在我們肩上。夙夜少刻都不可撒謊、不 可偷懶、不可揩油、始終一貫以總理的思想、鬪志及為人當做羅針自檢 自規奮鬪、才得達到美滿的社會。 這段話說得苦口婆心。1946年8月1日在《臺灣評論》上的〈傾聽人民的聲 音〉,呼籲陳儀政府,要正視社會輿論與人民心聲,也仍然還是苦口婆心: 陳儀長官曾說:健全的政治建立在健全的輿論上。確實有理。無視輿論 的政治是傲慢的獨裁專制,如同不識途之盲馬。……應該好好傾聽人民

楊逵在《一陽週報》上,刊載許多詮釋三民主義思想真諦、批判現實政治不良的文章。 (圖片提供/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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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聲,把人民的心聲提昇為輿論。……

打倒敵人以來,時間已經過了不短的一年餘,我們總願結束了一番武

在目前的情況下,健全的輿論很不容易出現。政治家必須從茶餘飯後,

劇,來編排一齣建設的新戲,拖來拖去總難得使這個圈畫得圓圓的。

從路邊田裡和街頭巷尾中細心找尋,才能聽到人民的心聲。 阿Q還生怕被人笑話他畫不圓,楊逵嘲諷,「禮義廉恥之士的靈魂與思想,比不 1946年8月15日,終戰週年,楊逵在《新知識》發表很重要的一篇短文〈為此

上阿Q的生怕被人笑話」,戰後國府的「建設」,只是一齣歹戲拖棚。不久之

一年哭〉,先前的苦口婆心、好言相勸,都毫無用處,〈為此一年哭〉轉成深

後二二八事件爆發,對國府統治忍無可忍的楊逵,選擇積極參與群眾的抗暴行

沉的痛心、銳利的批判。楊逵先是表達了臺灣住民脫離日本殖民統治的歡喜:

動。

「覺著我們解放了,束縛我們的鐵鎖打斷了,我們都可以自由的生活。」然 而,歡喜很快凍結,清醒之後發現,鐵鎖未斷,自由未見,這一年中,民生、 民權的期盼,都只是幻影,楊逵如此寫: 很多的青年在叫失業苦,很多的老百姓在吃「豬母乳」炒菜脯,死不死 生無路,貪官污吏拉不盡,奸商倚勢欺良民,是非都顛倒,惡毒在橫 行,這成一個什麼世界呢? 說幾句老實話,寫幾個正經字卻要受種種的威脅,打碎了舊枷鎖,又有 了新鐵鍊。結局時間是白過了,但是回顧這一年間的無為坐食,總要覺 著慚愧,不覺的哭起來,哭民國不民主,哭言論、集會、結社的自由未 得到保障。哭寶貝的一年白費了。 這一篇文章僅有兩百多字,卻一針見血,揭露了終戰一年的臺灣實況,以及一 個社會運動者的痛心。然而,作為永遠的行動者,楊逵終究還是堅定了改革的 決心:「拭著眼淚寫著備忘錄:『自今天起天天是爭取民主日,今年是爭取民 主年。』我堅決的想,不要再哭了。」 〈為此一年哭〉並沒有喚醒統治者,時局愈見晦暗,楊逵不曾停止批判。 1947年1月,二二八事件風雨欲來,在〈阿Q畫圓圈〉一文中,楊逵以諷喻的筆 觸,表達他對臺灣政治的沉痛心情: 禮義廉恥之邦,在這一年來給我們看到的,已經欠少了一個信字……

二二八事件:一個抗日運動者的抗暴、逃亡與死牢經驗 二二八事件從臺北延燒全島,3月2日晚間,楊逵撰寫一篇〈大捷過後〉, 想要告知群眾,臺灣各地都已掀起抗暴行動,並且勉勵群眾,不可得意忘形, 必須理智團結,才能抗暴成功。他希望在《和平日報》刊載,但因內容敏感, 遭總編輯拒絕,當他正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時,鍾逸人恰好行經《和平日報》總 社門口: 發現楊逵在那裡徘徊,我即跑過去看他。他一向脾氣很好,很少生氣。 但這時不知何故?卻顯得很激動,我便問他到底為了什麼?他說:「這 篇文章必須爭取時間登出來,(他指著和平日報)可是他們不肯給我們 登,不知如何是好。」我將稿件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篇題為「大捷過 後」勉勵苦勸民眾不可得意忘形,必須理智團結,約有一千多個字的短 文。 其後經鍾逸人相助,直接請報社工務課長幫忙排版印刷,忙到清晨兩點,印好 一千五百份,鍾逸人與楊逵漏夜發送,楊逵的孩子們也來幫忙,穿梭暗夜街 巷,直到凌晨四點鐘,我的父親楊建,當時十一歲,對這件事記憶深刻。這篇 〈大捷過後〉,當時是以「號外」形式發送,目前亡佚難尋,具體內容也無法 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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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政府仍然迷誤不醒,把二二七慘案稱為二二八事件,並說是暴 動,要做外國的殖民地,而掩飾其罪禍,一切的責任還要推諉於臺灣。 其惡辣的手段,真令人不禁怒髮衝冠。 反抗暴政,絕非「暴動」,而是「起義」,是「遲來的公憤的表現」,當時臺 灣的政治局勢,已經糟到不幸必須「以血洗血」、「肅清弊政」的境地。3月9 日,楊逵更在《自由日報》發表關鍵性的〈從速編成下鄉工作隊〉,指出立即 組織各種行動團體、自衛隊、保衛隊,以及下鄉工作隊的迫切性: 即便是愛作夢的理想主義者楊逵,戰後的「祖國 經驗」也讓他很快就清醒了。圖為1927年自日返 臺的楊逵。(圖片提供/楊翠)

我們需要組織下鄉工作隊,到鄉鎮去從事宣傳,組織與訓練工作,這樣 去做我們才能保持無盡的預備軍,才可以展開高度普遍工作,發揮我們 的力量。我們不得安逸的想,為爭取民主與自由,我們需要保持到底, 這工作不是一朝一夕的。我們要覺悟,這是相當艱苦而需要長久時間的 工作。因此,我們要保持並且擴大有生力軍,在這觀點,快快擴大我們

3月8日下午,國軍二十一師登陸臺灣,開始血腥鎮壓全島。事實上,在

的工作普遍到鄉村去是當前的急務。

二十一師未登陸之前,各地已經陸續傳出國軍任意掃射、民眾大量傷亡的事 件,楊逵認清了國民政府的本質,一個信奉和平的社會主義,在他人生中,首 度、也是唯一一次,主張住民要挺身武裝抗暴。

事實上,在1947年3月2日晚間,楊逵撰寫〈大捷過後〉之後, 3月3日,臺中

二十一師登陸臺灣前後,楊逵連續兩篇文章,都透露出「抗暴」的意志,

市民已經開始組織民兵隊伍,鍾逸人倡議成立「民主保衛隊」,推吳振武為

以及「革命」的決心。3月8日、9日兩天,在《自由日報》、《和平日報》同

隊長;而謝雪紅的「人民協會」,則在臺中市議會成立「臺中地區治安委員會

時發表的〈二二七慘案真相──臺灣省民之哀訴〉,檢討了國府政權接收臺灣

作戰本部」,指揮民兵隊伍「人民大隊」,各地紛紛增援;3月4日,「臺中地

以來的種種惡政,包括貪官污吏、軍警橫暴、榨取民膏、壓制民意、慘殺良

區時局處理委員會」組成,同日「民主保衛隊」改組為「二七部隊」,進駐干

民……,楊逵指出,這簡直比日本殖民者還要殘酷。他同時說明二二七慘案的

城營區;3月6日,謝雪紅與楊克煌也來到干城營區。而楊逵與葉陶夫婦,則不

真相,認同慘案後臺灣各地民眾的奮起,批判政府竟然還要諉過,將罪責推給

站上領導者的浪頭,而進行更實際的下鄉召募、組訓工作,兩人喬裝成農夫農

受害的人民:

婦,到鄰近各鄉鎮,鼓勵農村青年,將他們編成小組,要他們向「二七部隊」 報到。鍾逸人直到後來巧遇楊逵,才知道多天不見的夫妻倆,是潛鄉組訓去

這次的起義並非突發的暴動,而是遲來的公憤的表現。這多麼不幸,同

了:

時多麼光榮。不幸者是以血洗血,光榮者是以此肅清弊政。 ……

於是我便將山根(按:山根淑子,即謝雪紅)到二七部隊求救的詳細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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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告訴他們,但我話猶未完即被楊逵截斷。他說:「她在那裡也是一

疲,返家後,半夜即被逮捕,先送臺北警務處偵訊,5月初,押回臺中,關在原

樣。你祇管朝向目前計畫去做,後面還有很多隊伍會來報到。你的建軍

二七部隊所駐紮的干城營區的馬棚裡,夫妻兩人被分開,隔鄰囚禁,葉陶與鍾

目標一定很快就會達到。」說畢,即示意駕駛開車。

逸人等人關在一個馬棚,而楊逵則與吳金燦、蔡鐵城等共拘一個馬棚。楊逵、

我站在路旁目送他們的車子,此時我才發現以前我買來油印《一陽週

葉陶、鍾逸人三人,都在同一批預定要槍斃的十七名死囚之中。

報》那部油印輪轉機,竟放在車子裡面,而這部車子是中央書局張煥珪

夫妻倆從青年時期以來,即攜手進出監獄與街頭,日治時期,楊逵入獄十

董事長所有的車子。

次,葉陶十二次,對他們而言,監獄並不陌生。然而,此處不是異族殖民者的

至此我才知道,原來楊逵夫婦這些天來竟是下鄉去作宣傳,兼為二七部

監獄,而是「祖國母親懷抱」變身的黑牢,更有甚者,日治時期楊逵入獄十

隊開發兵源。那些從地方前來報到的隊伍中一大部分,可以說都是受到

次,總計關了四十餘天,而「祖國母親」一次就要他的命,作為一個跨世代的

他們夫婦的慫恿鼓勵而來的。

臺灣社會運動者,今昔相比,祖國竟比殖民者更似豺狼。經歷過國府政權的蠻 橫,逃亡時更驚見死屍遍處,這回,夫婦兩人都有了赴死的覺悟:

3月9日起,二十一師在全臺各地進行大屠殺,馬路、水溝、巷道、田野,到處 都是屍體;局勢險惡,所有參與者、未參與者,都被迫逃亡,楊逵夫婦亦然:

葉陶自嘲死期將到,天天放開懷來唱山歌,哼『丟丟銅仔』,還乘機教 育幾位學生社會主義思想,我大多沉默坐在地上。

九日後,大勢已去。我和葉陶離家,先在后里山上藏了十幾天;隨後往 二水、林內一帶山區逃亡,這一帶過去也是農民運動農組活躍的地方,

死牢中,幾日漫長等待,輪到他們執行槍決的前一天,陳儀卸任,魏道明接任

人事較熟悉,方便藏匿。我和葉陶曾藏在農家的牛滌裡,驚見同樣出亡

臺灣省主席,改採安撫政策,其中一道命令「非軍人改採司法審判」,讓他們

的友人。

暫時逃過死劫,十七人中,僅一人有軍人身分,執行槍決,其餘十六人重新審 判。楊逵與葉陶被送到警備總司令部情報處,審訊時,楊逵離奇地受到某位法

在牛隻鑽動的牛滌中,舊友相見,無歡,只有互道珍重。高雄人林曙光,入公

官的庇護,逃過一死:

學校以前,曾受葉陶啟蒙日語五十音,感念在心,也被憲警追捕逃亡,逃到彰 化市仔尾,在彰化一幢蒼古宅房中,見到也在逃亡的葉陶和楊逵,卻連道別都

有一個法官叫我去問,那張刊登〈從速……〉文章的《自由日報》赫然

不知如何開口:

擺在桌上,旁邊放了電擊的東西,叫我坦白講。我想報紙既然在上面, 註定沒命了,勿需再講。他怎麼問我都不應。最後他說,你想想看,不

我當晚與楊逵先生、葉陶老師同睡在一個床舖上,雖感慨萬千,但一天

然就要電,隨即離去。這位法官後來去我家把賴和未發表的原稿,和才

的勞累使我很快進入夢鄉。清晨起來,呂先生來接,我不知道怎樣向這

出一期的《文化交流》雜誌全都拿去。法官從此消失。我猜他可能逃去

一對面臨死神召見的人民英雄道別,互相兩眼直瞪,默默下了樓。

大陸。之後,我被調到臺北許多單位,都沒有人問及「自由日報」這件 事。這份報紙可能給法官毀了,使我罪名減輕。

楊逵、葉陶在鹿港一帶尋找出海的可能,但海岸線緊密封鎖,4月中,身心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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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性學生聯盟。然而,1949年4月6日,半夜大雨,情況直轉而下,軍警包圍臺 大、師院宿舍,黎明時分,向學生進攻,兩、三百名學生被捕,史稱「四六事 件」。 同日,楊逵另案被捕。與楊逵關係相當親近的詩人、「銀鈴會」成員、當 時的師院學生林亨泰,親眼目睹楊逵被逮捕押送的歷史時刻: 我每次回中部的時候,總是會先到臺中楊逵先生的住處拜訪。那天也不 例外。當我到達楊先生的住處,發現有一群人不脫皮鞋就在榻榻米上走 動,他們翻箱倒櫃地四處搜查,我突然警覺到事情不太妙,原來楊逵先 生也有難了。我一路上懷著又複雜又荒亂的心情來到臺中火車站,想搭 南下的火車,站在第二月台上,突然瞥見了歷史性的一幕,而這一幕我 永遠也忘不了,在對面第一月台上突然看到楊逵先生被兩個人挾持著, 一生追求社會運動實踐的楊逵夫婦(右一、 ),從青年時期便攜手進出監獄與街頭,只為臺灣 這片土地。圖為1968年草創時期的東海花園,楊翠(前排)當時六歲。(圖片提供/楊翠)

雙手被繩子綁著,他挺直著身子,下巴執拗地抬得高高的,眼睛稍帶著 憤怒看著天上,用還稍微可以活動的手挾著香菸,一口又一口地抽著, 隨即被帶上北上的火車離去。

〈從速編成下鄉工作隊〉幾乎是一篇作戰檄文,證據確鑿,夫妻倆已有赴死的 覺悟,因為這位法官的暗中相助,而在鬼門關前死而復生。然而,二二八事件 未死,白色恐怖卻難逃黑獄之災;1949年,楊逵因「和平宣言案」入獄十二 年,成為第一批移送綠島的政治犯。

楊逵被捕,原因非僅一端。「四六事件」相關人物中,有不少是「銀鈴會」成 員,而楊逵則是「銀鈴會」顧問,彼此往來密切;楊逵在回憶中亦提及:「我 們也常去師範學院座談演講。我猜他們認為,師範學院發生此事,可能與我有 關,所以就在同一天逮捕了我。」事實上,觀察楊逵戰後以來的行動與文字,

1949年,和平宣言案

想必早已觸怒當局,楊逵被捕,是早晚的事,〈和平宣言〉與「四六事件」, 都只是觸媒而已。

楊逵的「和平宣言案」,與臺大、師院的「四六事件」,同一天爆發。

「和平宣言案」的緣起,是由於國府接收政權腐敗殘暴,引發民眾不滿,

1949年3月20日,臺大、師院學生被大安警察分局以違反交通規則扣留,學生群

加深省籍鴻溝,楊逵因而組織「文化界聯誼會」,並在集體討論下,起草聯誼

情激動,前往分局交涉。此事件引發後續學運,3月21日,臺大學聯會、師院學

會宣言,楊逵稱之為〈和平宣言〉,先是油印二十幾份,寄給關心的朋友參

自會舉行聯合大遊行,四百多人參加,散發「反饑餓、反迫害」的傳單。3月

考。然而,訴求和平,卻招致罪名;楊逵回憶:

29日,各校學生聚集臺大法學院操場,包括北一女、成功中學、臺中、臺南的 學生代表都前來,舉行「三二九」青年節晚會,當晚學生做成決議,要組織全

《大公報》特派員去《新生報》找副刊「橋」的主編歌雷,在那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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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宣言〉草案,頗感興趣,隨即把〈和平宣言〉當做消息在《大公 報》上報導出來。那時,共產黨已攻入北京,國民黨派去和談的張治 中、邵力子也一去不返,南京政府任命陳誠為臺灣省主席。陳誠在赴任 途中,路經上海,有記者問他關於〈和平宣言〉的問題。待陳誠抵達臺 灣開記者招待會時,就對記者說,臺中有共產黨的第五縱隊,並說要把 這種人送去填海。我見到這個消息,心裡就有警覺,知道這是針對我而 講的。 該案最初逮捕了許多人,都是媒體與文化界人士,包括《新生報》副刊「橋」 的主編歌雷、《新生報》臺中地區負責人鍾平山,《力行報》則從社長到工友 幾乎都被捕,很可能被擴大偵辦成大型的媒體白色恐怖案件。楊逵判斷:「抓 這麼多人,可能是想看看我們與師範學院和《力行報》有無組織關係。」經過 持續幾天的疲勞審問,當局無法如願牽連出組織關係,最後僅鍾平山以贊成寫 〈和平宣言〉被判十年,楊逵則以「為匪宣傳」罪名判刑十二年。 〈和平宣言〉僅有六百多字,重要訴求有幾項: 1. 請社會各方面一致協力消滅所謂獨立及託管的一切企圖,避免類似 「二二八」事件的重演。 2. 請政府從速準備還政於民,確切保障人民的言論集會結社出版思想信仰 的自由。 3. 請政府釋放一切政治犯,停止政治性的捕人,保證各黨派循政黨政治的 常軌公開活動,共謀和平建設,不要逼他們走上梁山。 4. 增加生產,合理分配,打破經濟上不平等的畸形現象。 5. 遵照國父遺教,由下而上實施地方自治。為使人民意志不被包辦,各地 公正人士需要加速組織地方自治促進會、人權保證委員會等,動員廣大 人民,監視不法行為與整肅不法分子。 第一項主張,可以視為在當時的策略性主張,而其餘四項,包括還政於

楊逵墓旁的〈和平宣言〉碑文。(圖片提供/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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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釋放政治犯、合理分配、地方自治等,都是極為具體的政治主張,當然不 可能見容於國府當局,這些主張,以當時的政治氛圍來看,光是一條,死罪都 是逃不掉的。不過,與二二八事件時相同,楊逵遇到不少貴人暗中相助,逃過 一死。其中一個是在警務處陽明山招待所時遇到的警備總部陪審米上校: 我因為幾天未睡極沒有精神,在陽明山旅館看後面的樹,半睡半醒。這 位上校從後面拍我,講了一句很怪的話:「你有印度甘地的風格!」然 後就講些沒關緊要的事。 據楊逵說,這位上校後來也被以「洩露情報」罪名逮捕,關在保密局,託獄友 傳話,遇見楊逵向他問好,並說他自己已將被槍斃。另一位則是在保密局時負 責審訊的人,他要楊逵招供,二二八事件時曾轉交一封信,內容是關於中共 「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張志忠,向同志蔡孝乾求援,請求開飛機到嘉義水上機 場援助之事。楊逵被要求寫自白書,這幾乎是當然死刑的證據,後來也不見蹤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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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島家書的發現史 「綠島家書」是楊逵在綠島時期,以筆記本所書寫的家書草稿,大多數都 受限於獄中通信次數與字數的規定(每週一次,每次三百字),而無法寄出。 「綠島家書」在楊逵辭世之後次年,離奇出現,形成一個詭異的謎團。 1986年初,某日,我在東海大學歷史所的游姓同學告訴我,她向陳姓友人 提及,同學中有人是楊逵孫女,友人又告知其他友人,如此輾轉流傳,有一位 不知名的朋友託她轉告,他的手中有楊逵手稿,願意物歸家屬。這人對於手稿 來源的說詞反覆,先是說1981年他與友人前往花園拜訪作家未果(楊逵已因病 離開東海花園),在房內的鐵櫃中取走手稿,後來又說,是在花園路上撿到 的,還說「不只我手中有楊逵手稿」,但當我表達希望告知其他人的聯絡方 式,以便請求取回其他手稿時,卻從此沒有信息。 當時取回的手稿,計有四本「新生筆記簿」,內容都是家書草稿,計一百 零四封,寫於1957到1960年,亦即楊逵綠島服刑的中後段,受信者包括妻子葉 陶、五名子女,以及三個孫子。我在這裡舉引的書信,有幾封早於1957年,這 幾封並未在四本筆記本中,原稿未見,但楊逵曾將它們刊載過,在此一併引

奇怪的是,這件事情普遍都會刑求,他卻給我紙和筆,和氣地叫我回去 牢中慢慢想,寫出來。…… 我寫好自白書後,審問我的人拿去也不問,就沒事了,最後被送去火燒 島。這件事與〈從速組織下鄉工作隊〉一文同樣,我受到保護,我想, 那時他們裡面這樣的人很多。 輾轉待過警務處陽明山招待所、保密局,1950年,在軍法處,一間小判決室, 在場只有審判法官、檢察官、書記官、憲兵、他,秘密宣判,有期徒刑十二 年,移送臺北監獄。楊逵覺悟地付出了他從事社會運動以來最大的代價。1951 年,楊逵與幾百位政治犯,幾百位臺灣菁英,一起乘上貨輪,移監綠島,開始 他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用。 1981年,楊逵因服用感冒藥物,併發類氣喘的痰阻塞症,住進臺中順天綜 合醫院加護病房,急救四天,脫險並康復後,在次子楊建的堅持下,移居臺中 縣外埔鄉,由楊建照顧生活起居。移居過程是漸進的,由楊建開車,分批陸續 將東海花園的書籍資料搬至外埔,而楊逵自送醫當天即開始「怕草寮裡的資料 被偷竊」,然而,資料是否曾經遺失被竊?若有,遺失多少?遺失資料中是否 包括家書?楊逵作古多年,如今已無法估算。 1986年家書出土之後,我們家屬早先也單純認為,四本筆記本原本放在花 園鐵櫃內,楊逵因病匆忙離開後,直到楊建將資料全數搬走的數月之間,這批 手稿「被拿走、被撿到」(雖然這實在不合常理)。近來我們收到另一種聲 音,這批手稿很可能在當年楊逵從綠島刑滿返臺時,與其他物件一起被當局扣 留,1985年楊逵辭世,1986年,這批家書輾轉歸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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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指控「思想有問題」,在臺灣自殺)與朋友們的濟助,才能免於這場「欠 債」的牢獄之災。戰後貧窮不減,二二八事件之後,夫妻雙雙被捕,最初判了 死刑,十五歲的資崩召集家庭會議,連四歲的小妹楊碧都參加,資崩拿出家中 所有的錢,放到桌上,告訴弟妹們,父母暫時無法回家了,這是我們全部的財 產,用來買白米,只能吃一、兩個禮拜,用來買蕃薯,或許可以吃上一、兩個 月,我們決定買什麼?後來大家決定了,買蕃薯。「大哥也才十五歲啊,他扛 起了整個家。那些蕃薯的滋味,既是甜的,也是鹹的,每一口,都是和著眼淚 吞下的。」在大伯資崩的告別式上,二姑媽素絹望著大哥的遺照,心念大哥對 他們的守護和犧牲,悲傷流淚。 1949年楊逵被捕時,葉陶與幼女楊碧(當時六歲)也同時被帶走,直到同 年4月20日,葉陶才帶著女兒返家。這段期間,秀俄與資崩四處探聽父母的消 息,而家中已經斷糧,兩人只好辦理退學,做工賺錢,從此失學。楊建當時念 初中一年級,勉強讀完下半學期,一心只想休學,他說:「家裡變故這麼大, 又都沒有錢,想到要去念書就懶了。」而且,兄姊都去工作養家,他也無法安 心讀書,一年後才在葉陶的堅持下復學。 失學的資崩,幫母親承擔最多生活重擔,「綠島家書」中,楊逵對資崩為 家庭的付出,一再表示感激;1954年10月15日的家書中,他這樣寫:

被迫失學的資崩,幫母親承擔最多生活重擔,其情緒之鬱悶、焦躁,可想而知。圖由左至右為: 楊素絹、葉陶、楊資崩、楊建、楊碧,攝於1953年6月。(圖片提供/楊翠)

自我離開你們快要七年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在初中念書的十幾歲少 年,自那天起,你就讓自己輟學,替爸爸負起了家庭責任,幫媽把家維

父子同憂、同喜;1956年7月,楊逵如此回覆資崩寫於7月10日的信函:

持得這麼美滿,使弟妹們繼續升學,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最近來信你說:萬事不如意,很覺憂鬱,不知何以解愁──你這樣的心

親愛的孩子:7月10日你寄來的信,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鼓勵;我很高

情我都可以了解的。

興。……半年來,你的信一直充滿著憂悒與悲觀的氣氛,你是我們家的 總經理,十年來替我把這個家經營得這麼美滿。

細讀一百多封的「綠島家書」,資崩的情緒一直處於憂鬱低抑、焦躁不穩的狀

好孩子!在你這樣堅強的經歷途中,發現了你半年來的憂悒與悲觀情

態,而處理資崩的情緒問題,幫助資崩走過生命低潮,讓他找到價值感與生之

緒,怎能叫我不擔心?我很明白:你這樣不健全的情緒是由太多的困難

力量,就成為「綠島家書」的主要內容,資崩也是「綠島家書」最主要的受信

與過分的辛勞累積而來的,但今天,你面對著更大的困難,竟能振奮起

人。從家書中也可見,楊逵作為父親的心情,經常受到資崩情緒波動的影響,

來了,你說:破壞之後,才有新的建設,以不撓不屈的精神重新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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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得更好,更完美……。這句話很合我的意思。

由於自己的入獄,孩子們的生命都被迫脫軌演出,他深感愧疚,因而積極鼓勵

……

資崩從事文學創作與文化工作,希望藉此激勵他產生自我的正面認同。當資崩

你說:「我們租用的田地,在8月中將要被收回」,……而你們被趕出之

表示他將編纂一部「臺灣抗日史」時,他歡喜地祝賀,並贈他筆名「萌」:

後,終竟是有家不可歸的了。這比颱風帶給我們的艱難,真是小巫見大 巫了。但你面對現實,竟能克服過去的憂悒悲觀情緒,把握住與任何艱

新年又到了,正在這個時候你提高了文藝工作的興趣,想要著手編纂

難困苦碰到底的決心與毅力,真叫我感動。

臺灣抗日史,我很高興。為祝你有意義的工作的開始,我贈給你名 「萌」。對於播過十多年的種子,種植過上百萬棵花木的你,這個字的

楊逵對資崩的感激、信賴、鼓舞、期待,溢於言表,他很自責:「我未能盡到

意義是不必贅言的。

做一個爸爸應盡的責任,才讓你們兄弟姊妹,特別是你,吃得太多的苦了。過

那是多麼蓬勃有力啊!

去我時常告訴你們,吃苦就是磨練,碰到困難正是試煉的機會。」然而,資崩

春天又到了,你理想之芽也該萌了。

的苦悶一直無法得到抒解,而楊逵也一直維持高度耐心,為資崩分析事理、諮 商心事,希望幫他走出陰鬱的生命語境。1957年4月,楊逵以感性的關懷、理智

一直在顛仆道路中摸索的兒子,終於找到自己的春天,楊逵再度發揮其樂觀精

地分析,為資崩提供願景:

神,以「萌」贈名,期許資崩從此開春萌芽。但臺灣島內幽閉的社會空間,特 別是經濟上的沉重負擔,還有自己有志難伸的不甘,短暫立志,也無法使資崩

向來你是向學心很強,意志也堅的孩子。十年來替我挑上了這麼重的擔

真正脫出憂悶的生命語境,難以由「崩」而「萌」。

子,做牛做馬把一個家維持得這麼美滿,這是我很感激,也很抱歉的。

資崩情緒持續浮動不靜,楊逵擔心他是否病了,從1957年歲暮到1958年年

你當不會有什麼於心有愧的!但也就因為你一直為家計奔波,無法計較

初之間,連續四封信中,他分析資崩不能安眠、胡思亂想、頭腦紛亂,都是罹

自己的興趣所在,自十五歲輟學至今已經十多年了,總免不了要為浪費

患神經衰弱的徵兆,建議他吃一帖漢方,或者去打男性荷爾蒙,更為他擬了一

這許多寶貴的青春而煩悶。這是任何有向學心,有志氣的孩子所不能免

個務實的生涯規劃表,努力想幫他走出悲悒,他說:「具體的步驟不是三百字

的。

的信可以寫得清楚的,但你有問題儘管詳細寫來,我將利用《新生月刊》同你

……

討論。」並應允:「我一定會把你殷切期望的笑聲帶回去的。」更將資崩之所

樂觀而輝煌的路在哪裡呢?

以如此悲觀、自卑、消極,歸咎於自己:

第一要把興趣與職業結合,這樣你便不會再為工作而煩惱。…… 你說你唯一的興趣是旅行,但沒有時間,經濟上也不允許,將來我們可

你才十幾歲的時候,就讓你帶著幼小的弟妹們在冷酷的環境裡奔波,就

以辦一種農業雜誌,這樣你便可以到各地去採訪農業新聞,推售刊物,

是鋼鐵做的心也會痛的。這是我生活歷程中唯一的遺憾。

種苗農具,那不是可以把旅行當做職業了嗎?

……在你們正需要溫暖的時候,我的翅膀離得這麼遠,無法把你們抱在

明年,弟妹們畢業了,你擔子可就輕了,你便可以為將來的工作做學問

懷裡,使你們免致凍僵。在你們正在迷途上徬徨的時候,也未能帶頭指

上與事業上的準備,等我回去馬上可以開辦。

點你們,使你們避免踏上這許多陷阱與險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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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鋼鐵做的心也會痛的」,何況是一個慈父的心,然而,父親「翅膀離得 這麼遠」,除了焦急自責,又能如何。 我回想起,我的父親楊建曾說過,在1949年之前,這個貧窮的家庭,在 精神上其實是非常富足、歡樂的。二姑媽素絹曾寫過一個故事〈牆塌下來那 晚〉,講述當時楊逵租來的一陽農園,老房子原是人家存放農具的倉庫,牆是 竹片塗上泥巴,床是薄板釘成,一刮風就像海上乘船,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 會解體。有一回,父母出門,孩子們擠在床上,緊靠牆面,輪流講故事,大姊 的「林投姊」把大家嚇得愈靠愈緊、愈靠愈緊,最後,床板歪斜,南面的牆 「轟」地一聲,整片倒塌了,孩子們有的被彈出去,有的被壓在床底下,掙扎 爬起來,後來父母哼著歌回來,孩子們爭著講述牆塌的故事: 那天晚上,稍事整理,我們就帶著滿身泥巴淚水,享受那頓最甜美的宵 夜。除了小妹外,我們一夜歡談到天亮。 …… 那堵牆,始終沒修起來。每天晚上,把門口的竹篦門拿來擋住。……你 只要想想我們有一位文學家的父親,你就會覺得這一切是那麼正常而自 然了。 即使物質極為匱乏,即使家屋無牆、床板搖晃,卻不以為苦,父母沒罵孩子闖 禍,一家人還「一夜歡談到天亮」,這樣的天倫之樂,卻因一次不義的逮捕、 一場不公的審判,全都成為幻影。

受難家屬生命情境的孤島化 在遠方離島的父親,努力想要作為兒女的療癒者,然而,在臺灣的兒女, 因為政治犯家屬的身分,被社會集體污名化、邊緣化,社會的排擠、政治的恐 在父親缺席下被迫偏離軌道、跌撞成長的子女們。前排左起為楊碧、葉陶,後排左起為楊建、楊 資崩、楊素絹,攝於1953年2月。(圖片提供/楊翠)

懼、經濟的困窘,一生都被壓得無法喘息,如何能夠擺脫挫敗經驗與失敗主義 的魔咒?1977年,父親都已離開牢獄、重獲自由十六年了,從資崩給父親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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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信片可見,暗影還是不肯放他自由: 爸:謝謝您的教訓,……文化事業我不感興趣了。請原諒我。 簡短數語,信末具名「不孝子資崩」。事實上,資崩是多麼想「肖」他的父親 啊,他以父親為榮,想要學習父親,所以信奉社會主義,所以夢想從事文化事 業,然而,1949年的〈和平宣言〉,不僅吞噬了他所有的夢想,也讓他對父親 的愛怨糾結,一生難解。中年之後,他以酒精麻醉自己,日久成習,1985年楊 逵離世,當晚他即呼酒痛飲、痛哭、咆哮,當年我不了解,很是生氣,怪罪 他,我最愛的阿公才剛閉眼,他就發酒瘋!如今我知道,父親是他敬愛的典 範,卻也是龐大的陰影,是他受苦的根源。他靠著這種愛怨,痛苦地支撐了自 己的人生,父親一去,愛怨成空,自己的生命也恍若被掏空了。大伯最終死於 酒精中毒,他的人生,有如一場無法自己的悲劇。 楊逵這個浪漫主義者,一廂情願地透過命名,賦予孩子們理想的隱喻,秀

房舍再老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總能「一夜歡談到天亮」。如今,因為背負「政治犯家屬」的 身分,因此被社會集體污名化,一生都被壓得無法喘息,如何能擺脫挫敗經驗的魔咒?圖為楊逵 1953年之臺中舊居。(圖片提供/楊翠)

俄是讚詠「秀麗的俄國」(俄國1917年社會主義革命成功),資崩是期望「資 本主義崩潰」,楊建則是要「建立新社會秩序」,素絹是指新社會如「素潔的

們就可以重聚,也可以給你們帶來歡樂的。弟妹們一樣很想念你們,你

絹布」,楊碧則表示新社會將會一如「碧綠植物」,充滿生機。

媽雖然嘴硬心也是軟的,你可以時常同他們通信,也常把你們的生活情

然而,資崩並未使「資本主義崩潰」,反而是自身生命崩塌,至於秀俄,

形寫來告訴我。

她的人生也未曾有過秀麗。父親入獄後,長女秀俄為了工作養家,其後又因感 情問題未能得到母親諒解,流浪了近九年,與家人失聯,跑過島嶼各處,在幾

至於我的父親楊建,人生也是動盪傾搖,無「建」可言。直到幾年前,他都已

個火車站打零工、洗衣服,帶著初生的幼小子女,跟著野台戲班四處跑,打

年過七十了,回憶起那場變故,還是心有不甘。他中學時成績優異,楊逵原本

雜、洗衣、燒飯,夜裡就與孩子睡在後台。1958年9月6日,秀俄的名字首度出

計畫送他留學日本,然而,1949年「和平宣言案」,剝奪了他的所有夢想,又

現在「綠島家書」中,當時秀俄已經育有一男三女,楊逵難掩歡喜說:

剛好發生在最敏感的青春期,他變得極度退縮、自卑。他曾對我說:「你大伯 是膨風愛說話,我是低調很沉默,其實,我們是一樣的,我們都自卑到了骨髓

很久很久都在想念著你們,今天突然收到來信,得悉你們都還好,又養

裡,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楊建雖未如資崩,經常外顯情緒,但遠到離島

了四個孩子了,我很高興。過去的事情,我是可以諒解的,可不要再難

的父親卻也敏感地覺知到了,1960年5月27日給楊建的信中如此說:

過了。保重身體,把小孩養得好好的,這是你們的責任。 好多年來一家人都吃盡了離散的苦頭,可是我離家之期快到了,不久我

寄來《人類的歷史》一書已經收到。有不少想看的書,以後可以過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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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實。又一個月沒有來信了,很念。是不是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困擾著 你?如果是的,這樣苦悶是很難受的,應該快快想辦法把它打消。…… 我想沒有問題是解決不了的,無論什麼問題都應該寫來告訴我,以便研 究解決辦法。一個人悶在心裡是不衛生的。 楊建當時二十四歲,剛服完兵役,在高雄工作,拚命加夜班,所得有限,經濟 仍然困窘,他的父親剛來信說,身體不適,恐怕舊疾復發,已向獄中醫生朋友 先借了一批藥,請家人寄錢或寄藥過來,得還給人家,如果沒錢,就變賣一些 舊書吧。楊建確實感到困擾,家裡沒錢,連書也沒剩幾本,大都是楊逵一入獄 就被當局搬奪而去,說是要找證據。但這都不是他苦悶的主要原因。從青春期 就進駐的疑惑與自卑,深深嵌入肉身與靈魂深處,他從此就不曾快樂過,說不 上「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困擾著」。母親雖然一再安撫,你們的父親不是殺人 放火被關,而是為了公義和平被關,你們不要感到自卑,但是,面對社會集 體、甚至家族親友的鄙視排擠,要如何才能不自卑?

暗影 × 暗影=? 一個政治犯家庭的悲劇不會終了,兩個政治犯家庭呢?暗影乘以暗影,會 等於什麼?

雙方都是「政治犯家屬」,因此可以彼此取暖,苦難也可以相互抵消?圖為1961年楊建、董芳蘭 結婚時,雙方家族合影。(圖片提供/楊翠)

乘以「高雄工作委員會叛亂案」,兩個政治犯家庭的聯姻,暗影加倍,苦痛加 乘。1999年,董芳蘭的靈魂終於被暗影吞噬,精神疾病纏身多年,2003年我在 〈暗影的女兒〉中如此寫:

我的外公董登源,也是白色恐怖的政治犯。三十四歲的董登源,原本任職 高雄鋁廠,與楊逵同年被捕,1949年10月,因「高雄工作委員會叛亂案」,以

暗夜秋風裡,我側臉凝望屋內端坐電視機前、包覆在人間光照裡的媽

「高雄工作委員會鋁廠支部聯絡人」的罪名,判刑十年。

媽,自己卻感到,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生命重量似乎正沉沉壓來,我感

當年,長女董芳蘭十一歲,與十三歲的楊建,當然全無交集。楊建當兵時

到茫惑而且無助,我們要如何繼續守護那團光照?我們這個家族,本來

到綠島面會,在會客室任雜役的董登源看見,他心想,政治犯家庭沒有人願意

就是在濃墨般的暗影中穿行跋涉過來的,是不是那片暗影已經深深浸透

來提親,女兒很難找到人家,這青年看起來也老實,父親楊逵夙為獄友敬重,

我們,是不是我們終要被這樣的生命體質自我吞沒?

就耍了一點心機,給他們牽了紅線。

於是,我知道,生命中自有不可承受的重,對我們而言,那不是一時的

董登源「耍心機」,是基於一個父親的慈心,他以為孤寒可以彼此取暖, 苦難可以相互抵消。然而,暗影乘暗影,不會自動成為陽光,「和平宣言案」

誤解或挫敗,而是早已被鐫刻在肌骨血脈之中的,永遠的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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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受難家屬的苦痛,穿心入骨,而且沒有解釋,他們找不到說法。楊逵可以

他們的行旅

冷靜解釋自己的人生變局,「只怪我對當時的情勢判斷錯誤」,但子女們要如

直到生命的終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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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解釋自己的生命變局呢? 然而,孤島拖磨,到了年老,也終於覺悟,無論這個世界是否願意向他們 伸出溫暖手臂,受難家屬終究要自己馱負自己的暗影人生,尋找自己的陽光微 粒。拿到白色恐怖補償金之後,父親用這筆錢整建了家族墓園,鐫刻「和平宣

後記:本文中段,取用、改寫了筆者2004年所寫論文的部分內容。有興趣 者可參考全文:〈不離島的離島文學──試論楊逵「綠島家書」〉,收於東海 大學中文系主編,《戰後初期臺灣文學與思潮》,文津出版社,2005年1月。

言」作為墓誌銘,用以見證楊逵。他還以老邁的身軀,一鋤一鋤,重新種樹植 花,想要復原東海花園,即使因此被臺中市政府以「環境保護法」罰款數十 萬,而一度灰心喪志,但終於又重拾信念,奮力前行。他一次次在新化楊逵文 學館、在東海花園,或接受各種演講邀請,向社會導覽父親的生命歷程、解說 父親的文學榮光,每一次的導覽與解說,都如一帖家書,向父親撒嬌,尋求通 聯。同樣在2003年,我以〈孤島〉這麼寫父親: 六十七歲的楊建,把〈和平宣言〉刻在父親的墓園裡。他一生愁悒,但 因為必須繼續父親和大哥的任務,翼護親愛的家人,他用力穿透心靈的 幽魅暗影,向辭世十八年的父親索取生命火種,想讓其他孤島也能打開 一扇聯外的窗。 楊逵的「綠島家書」,受制於離島囚牢,未能即時撫慰子女,他辭世後,遲來 的慈父心腸,終於還是暖熱了孤苦的孩子們。如今,楊建以一場場的導覽解 說,銘刻了一封封家書,撫慰父親的靈魂。孤島的行旅,還在進行式,故事未 了,未盡之言還有很多。僅以一首詩,為這篇長文作結:

作者簡介 楊翠,臺中人,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現任職東華 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其創作以散文及文化評論見長,富含

面迎陽光的方位

社會關懷與文化批判,而其研究領域則包含臺灣文學、臺灣婦

與悲情、痛苦、疾病、貧窮、孤獨協商

女史、女性書寫、性別文化、原住民文學等,著有《日據時期

以生命中殘餘的陽光微粒

臺灣婦女解放運動》、《臺中縣文學發展史》(與施懿琳、許

儲備能量

俊雅合著)、《彰化縣文學發展史》(與施懿琳合著)等書。

孤島仍然持續


白色恐怖 圖片提供/葉石濤文學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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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葉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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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葉石濤 向

陽/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葉石濤(1925年11月1日〜2008年12月11日)是跨越日治時期與戰後階段

礎。

的臺灣重要作家與臺灣文學史家,日治時期他接受日文教育,1938年從公學校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爆發,葉石濤在《夏潮》雜誌發表〈臺灣鄉土文學史

畢業後就考入臺南州立二中(今國立臺南一中前身)就讀,並開始小說創作。

導論〉,在國民黨黨國機器的圍剿下,與陳映真共同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工

1940年他將第一篇小說〈媽祖祭〉投稿給張文環主編的《臺灣文學》,入選為

農兵文藝」的指控。1979年他出版評論集《臺灣鄉土作家論集》(遠景),與

佳作,但未見刊出;1943年3月他從臺南州立二中畢業,隨即應聘至西川滿主

鍾肇政共同主編《光復前臺灣文學全集》八冊(遠景),為臺灣文學及臺灣作

持的《文藝臺灣》雜誌社任助理編輯,並發表小說〈林君的來信〉於《文藝臺

家的正當性做出了貢獻。

灣》,成為當時臺灣文壇矚目的新秀作家;1944年2月,他以「鄭左金」筆名寫

而葉石濤對臺灣文學最大的貢獻,應該是1987年《臺灣文學史綱》的出

的小說〈拂曉〉獲得《臺灣藝術》徵文比賽二等賞(二獎),6月辭《文藝臺

版。這是臺灣史家所寫的第一部臺灣文學史,也是以臺灣主體意識寫出的文學

灣》助理編輯職,回臺南擔任寶公學校(今立人國小)助教;1945年2月入伍,

史,它的意義重大,除了彰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由「鄉土文學」正名為「臺

8月退伍還鄉,仍任立人國小教師。

灣文學」的里程碑;也可以說是葉石濤走過白色恐怖年代的死亡蔭谷,終於可

日本戰敗投降後,他一方面在龍瑛宗主編的《中華日報》日文欄發表小

以一吐他長期隱藏於心中的臺灣左派文化論述的經典史著。

說、隨筆、評論、翻譯等作品,一方面則精讀《紅樓夢》,學習中文,克服語

我相信,葉石濤對於他年輕時代參與讀書會,信仰社會主義,因而遭到判

言問題,改以中文寫作,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他曾在臺南發宣傳單,差

刑入獄,並導致他的人生陷入灰暗困頓,也使他年輕時飛揚的文學生命受阻,

點被抓到,也曾持槍到位於關廟的國軍軍營搶武器,事敗幸未被抓。其後就在

其內心深處一定相當懊惱、相當憤怒。1989年之後,他開始將他的白色恐怖經

《新生報》橋副刊、《中華日報》、《公論報》發表小說、評論、隨筆等作

驗寫入小說中,如描述白色恐怖經驗的〈紅鞋子〉、〈牆〉、〈鐵幕裡的慕

品。料想不到的是,1951年9月他被保密局逮捕下獄,1953年7月遭臺灣省保安

情〉、〈鹿窟哀歌〉、〈洗腦〉、〈扇形監獄風景〉等,他通過小說中的主人

司令部以「知匪不報」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直到1954年9月因減刑出獄止,總共

翁,道盡他在承受白色恐怖統治的私密心事,讀來令人動容。

被關了三年。

但是,葉石濤顯然沒有被這段行經死亡蔭谷的人生遭遇和政治打擊所擊

出獄後的葉石濤曾短暫在臺南市「建設廳自來水督導處」當工友,其後為

倒,他用文學的筆見證了白色恐怖統治時期的悲慘經驗,留給後人謹記歷史教

了謀生,他先考取代課老師到取得正式教員資格,開始在國小擔任老師,但也

訓;另一方面,他含悲拚搏,在最不利於臺灣文學的大環境中,通過評論和史

因此中輟了他的文學創作。1965年他定居左營,重拾筆桿,先後在《文壇》、

著,強化了臺灣文學的多樣性和正當性,最後終於使得臺灣文學在解嚴之後獲

《臺灣文藝》與《文星》發表小說與評論,其中特別以在《文星》發表的〈臺

得寬廣的發展空間。這就是自稱為「老朽作家」的葉石濤最可尊敬的地方,即

灣的鄉土文學〉一文,不但確立了他作為戰後臺灣文學評論家的位置,也為他

使被視為野草,他也毫不卑微,在忍辱的人生旅程中用盡力量,不斷生湠,開

其後的臺灣鄉土文學論述與《臺灣文學史綱》(文學界)之出版奠下了論述基

出綠意盎然的廣闊草原。發揮這樣的力量的,當然就是《臺灣文學史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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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葉石濤

《臺灣文學史綱》總綰明鄭以降三百年臺灣文學的發展流脈,並且以特屬 於臺灣的「自主性」為史觀,確立了臺灣文學的主體論述。葉石濤自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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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下,葉石濤於史綱出版後曾發表〈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告白〉(《中國論 壇》,303期,1988年5月),自述寫作過程的孤苦情境:

臺灣歷經荷蘭、西班牙、日本的侵略和統治,它一向是「漢番雜居」的

請你想想看,一個年老體衰的糟老頭,獨自一個人窩在灰黯的斗室裡,

移民社會,因此,發展了異於大陸社會的生活模式和民情。特別是日本

搜羅資料,剪剪貼貼,然後蹣跚著一步步地走,那步履是多麼的沉重。

統治時代的五十年時間和光復後的四十年時期,跟在大陸完全隔離的狀 態下吸收了歐美文學和日本文學的精華,逐漸有了較鮮明的自主性格。

可想而知,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並非冷氣房、圖書館的產物,而是完全 憑一己之力,在簡陋的斗室中沉重完成。這個階段,我因為主編《自立晚報》

這一個主體論述,在《臺灣文學史綱》中相當鮮明,也相當清楚明確。在葉石

自立副刊,與他多有文稿和書信往來,或許可以作為一個註腳,補充他完成

濤的論述下,臺灣文學史論因焉浮出,無論同意與否,他所詮釋的複雜多樣的

《臺灣文學史綱》的部分秘辛。

臺灣文學發展歷程,的確擁有著「鮮明的自主性格」,且不能被漠視。

1986年,〈臺灣文學史大綱〉刊登於《文學界》,準備出書,我看到這個

這個史觀,是否和葉石濤曾經歷白色恐怖的監牢經驗有關,無法查證;但

訊息,決定要在自立副刊介紹,以鼓勵讀者購買。有鑑於《臺灣文學史綱》的

早在1965年11月他於《文星》第90期發表的〈臺灣的鄉土文學〉,就吐露了他

重要性和歷史意義,當時我先約請鄭炯明寫了一篇〈為《臺灣文學史綱》的出

希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鄉土文學

版說幾句話〉,刊於1986年12月1日副刊;接著我策劃一個特別訪談,對象是

史」的心願;迄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起,他在《夏潮》2卷5期發表的〈臺灣鄉

葉石濤和陳映真,我分別打電話給葉、陳兩先生約稿,並請編輯何聖芬追蹤聯

土文學史導論〉中,進一步定義臺灣鄉土文學是以「臺灣為中心」寫出來的作

繫,當時葉老很爽快答應了,但他怕電話訪問說不清,親筆寄來〈有關「臺灣

品,標舉「臺灣意識」論,而趨於確切

文學史綱」的撰寫〉一文;陳映真則採取電話訪問,由編輯整理之後請他過

從1965年到1977年,再到1987年,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期間

葉石濤以二十多年的時光,完成《臺灣文學史綱》的書寫,從「鄉土文學史」

目,但陳映真後來還是親筆寫了約三百字的文稿

到「臺灣文學史」的正名,也隱現了他孜孜矻矻,要為臺灣文學正名的理念和

並肩作戰,捍衛鄉土文學的葉、陳兩老,因此在1986年12月有了最後一次的

實踐。

「文字交」。

然則,葉石濤又是如何寫成《臺灣文學史綱》?寫作此一巨著的階段他的

葉石濤寫給自立副刊的文稿計一千三百字,分為(1)到(4)節,第(1)

心境如何?則鮮為外界所知。史綱的撰述最早始於1983年,而於其後兩年撰

節簡述他自日治年代寫作的心路歷程,說「由於沒有留下一本翔實的臺灣文

寫完成,撰述期間曾先後以〈臺灣文學史大綱〉之題刊載於《文學界》(12

學史」,使他走了冤枉路,於是「決心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一部臺灣文學

期、13期、15期),序則見於《臺灣文藝》(102期)。這三年,都還在戒嚴

史」,「可惜戰火和戰後的顛沛流離使我的資料毀滅」(指的正是他被捕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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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葉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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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後的困頓生活);第(2)節寫他在鄉土文學論戰後蒐集了大批文獻,又逢

陳映真當時對於尚未出版的《史綱》也寫出了四點意見,第三點說「文學

《文學界》決定集團撰寫《光復後臺灣文學史》,使他從同仁手中拿到珍貴資

史對創作者、批評家和讀者都是不可缺少而又富有啟發性的參考架構。如今臺

料。不過,《光復後臺灣文學史》並未成形,從1983年7月開始,葉老以三年時

灣地區的文學有史,使臺灣文學史的研究與發展有一個初步的根據,自然是一

間,獨力完成了《臺灣文學史綱》。

件盛事」;第四點說「我個人在臺灣文學史的若干具體問題上和葉老或有不同

葉老這篇自述令我感佩的地方,在第(3)節所述:

意見,但對於他勤勉、嚴肅治學的精神,由衷敬佩,並申祝賀之意」。 無論如何,我在與葉石濤、陳映真這兩位具有社會主義信仰,且都曾遭受

撰寫「文學史綱」中,我遇到老母幾次生病,經濟上陷入困境,又備

白色恐怖年代監禁經驗的前輩的來往中,都看到了前輩的風範。他們都擁有共

受人家罵我「老弱文學」。風暴繼續不斷,但我仍不氣餒,只是想盡

同的社會主義理想,曾在一九七○年代惺惺相惜,共同對抗國民黨的黨國體

一份臺灣知識分子的責任而已。「臺灣文學史綱」的草稿從發表在

制;卻在一九八○年代之後,因各自擁抱不同的民族主義而走向殊途。這或許

《文學界》12期開始海內外迭有批評。有人認為是「分離主義」的文

是時代的不幸,白色恐怖折磨了具有文學理念和才華的菁英,使得他們無法全

學史,有人卻持相反的意見,認為是「漢族沙文主義」的統派作品。

心創作,寫出更多的經典;但這也可能是臺灣文學之幸,最少從葉石濤寫出

其實《臺灣文學史綱》只是忠實地描繪臺灣文學史的輪廓,保存史實 而已。這總算是一個開始,希望有年輕作家前仆後繼以新銳的觀點來 完成更多本「臺灣文學史」。 對照〈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告白〉,這個階段的葉石濤的確處在內外交迫, 並遭受文壇後輩的批判 (「老弱文學」一詞出自宋澤萊1986年1月發表於 《臺灣文藝》98期的〈呼喚臺灣黎明的喇叭手

試介臺灣新一代小說家林

雙不並檢討臺灣的老弱文學〉),卻不受打擊,仍然勉力完成《臺灣文學史 綱》。 這段話還顯現了「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寬閎格局,葉石濤完成了史著, 還是寄望新銳作家以新銳觀點完成「更多本」的臺灣文學史,清楚說明了他的 謙虛和期待。

《臺灣文學史綱》這部經典論述來看,白色恐怖年代的經歷並未挫折他要為臺 灣文學奠立界碑的雄心。他的隱忍、他的堅持,都讓我看到威權年代獨立知識 分子的身影。他是走過死亡蔭谷的臺灣文學史家,將永為後人繫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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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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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歷及其衍生的文學 彭瑞金/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

皇國青年到國民政府的階下囚 葉石濤(1925~2008)出生於日本統治時期的臺南市,清治時代臺南是臺 灣府所在地,因稱府城。葉氏的回憶性文字,以「府城之星,舊城之月」開

1938年,葉石濤於臺南州立 中就讀時,便獨排眾議立志 走文學的路。(圖片提供/葉石濤文學紀念館)

端,也以之為總題,大概潛意識裡就認定「府城」是他生命的開端,也是他文 學的開端。舊城指左營,他從1965年開始定居左營,直到去世為止,幾乎剛好 半生府城、半生舊城。葉氏出生於府城,也在府城完成他所有的教育,包括當 了教師之後再去進修的「臺南師範專科學校」。以葉石濤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 一段──中學五年(1938~1943),不僅是太平洋戰爭最重大的轉變階段,也 是臺灣被捲入戰爭軸心的關鍵年代,和葉氏年齡相仿的臺灣青年是以日本的 「皇國青年」被教育、訓練長大的。 在臺南二中(今國立臺南一中)的五年,似乎預設了葉石濤的一生。由於 數學成績不佳,葉氏在中學時代就和匯集中、南臺灣菁英的南二中大多數學 生,做出了不一樣的人生「規劃」。在那個年代,大多數的南二中學生不是選 擇學醫、學法律,再不濟也要學工、學商,葉氏卻非常特別,獨排眾議立志走 文學作家的路。這一切其來有自。他在自述傳1 裡說,早在小學一到四年級的 山口老師就鼓勵他讀安徒生童話及格林童話,開啟他的課外閱讀眼界及文學閱 讀興趣。「似懂不懂地讀了泉鏡花、尾崎紅葉、國木田獨步、二葉亭四迷等日 本明治時代的巨匠的作品。……從明治時代作家一直進入大正作家作品的世 界;從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白樺派、新感覺派到一些勞農派左翼作家,無 一不讀。大約在中學二年級以前,我大概把日本文學史上最主要的作家都讀 遍了。」也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十六歲時就寫了小說〈媽祖

祭〉,投稿張文環的《臺灣文學》,雖未獲刊出,原稿也遺佚,但1943年1月出 刊的《臺灣文學》刊出的入選評語有提及這篇作品,直到1943年4月出刊的《文 藝臺灣》5卷6號,刊出他的〈林君寄來的信〉,中間不知寫了多少作品,可惜 都不獲編輯青睞,原稿也未保留下來,但葉氏已被塑造為一位熱愛文學、立志 寫作的皇國青年。 皇民教育培養出立志當作家的皇國青年,尤其這時候皇國要的是效忠天 皇、支援聖戰的皇國青年,是頗為諷刺的,但這成了日後葉石濤文學的基調。 葉氏由於中學未畢業作品就在《文藝臺灣》刊出,主持該雜誌的著名日人作家 西川滿(1908~1998)邀請他畢業後到雜誌社工作,讓他很快進入臺灣文壇的 核心陣營。理論上,這是堅定的浪漫主義文學大師與浪漫文藝青年的完美結 合,然而,實際上,葉石濤僅在《文藝臺灣》供職一年兩個月就回到臺南寶公 學校擔任代課教員,戰爭結束前半年應召入伍擔任帝國陸軍二等兵。雖然,葉 氏的自述傳裡沒有明說,但他自我期許的作為文學青年的養成,與身不由己的 作為皇國青年的身分之間的角色衝突與矛盾,相信應是葉石濤決定與西川滿分 道揚鑣的主因。 在自述傳中,葉氏說,他的文學閱讀除了讀遍日本文學史上的主要作家 外,閱讀興趣更及於法國文學、舊俄文學、英美文學以及弱小國家民族文學,

1

葉石濤,〈幼、少年時代〉,《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臺北:前衛出版社,1991年 9月),頁36。

「幾乎迅速地瀏覽了世界文學」。無論如何,當他親身經歷了西川滿屬於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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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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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工作,我應該是夠格的見證人和觀察人。」6 他在二二八事件後到白色恐

和他的政權虛構性連在一起時,白色恐怖也就成了超級恐怖的無限攀誣了,通

怖統治展開前所寫的作品,是歷史的見證?時代的觀察?也許小說保有的虛構

信、合照、名片、借書、借雜誌、請人寫八行書、作保、同事、夫妻、男女朋

性,讓人永遠得不到真確的答案,但也因此保有無限的想像空間。

友、師生等關係……在寧可錯殺也不可錯縱的仇恨心出發的白色恐怖,都可能

葉石濤不是行動派的行動青年,但也不表示他對時代冷漠無感。在二二八

成為使人喪失生命或失去自由的要命原因。白色恐怖風聲一起,葉石濤便覺

發生前,熱心參政、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的,二二八出來維持秩序的、加入處

悟:「不管我如何地謹慎行事,畏頭縮尾,偷偷苟活,時代的風暴絕不會放過

理委員會的,攻打機場的,被捕殺的,失踪下落不明的,逃亡的,即使是個懦

我。」8 國民黨政權刻意製造的人人自危的恐怖瀰漫整個社會,以自保、以鞏固

弱膽小怕事的旁觀者,也不可不知道,這些事不斷地在自己的周遭、身邊發

其政權。

生。這是大時代的風暴,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可能不被激動、激怒,也許個人

根據葉石濤自述,自1950年的6月下旬開始 9 ,臺南市就有很多年輕人被

的條件不同,反應的方式不一,葉石濤已經坦白他是文學人,只用文學作品反

捕,並且已有身邊熟識的人被捕。葉氏說,他雖擁有許多左傾的朋友,但由於

映他的觀察和見證。

他們視他為圈外人,甚至是異己,所以並沒有深刻介入他們的活動。但白色恐

不過,他的觀察和見證,卻將他帶進下一個白色恐怖整肅的牢獄。也許葉

怖張開的網,只想把所有的魚蝦蟹一網打盡,是否核心介入,並無意加以分

氏在二二八事件後,執意在文學上要為時代留下見證,才是他被捲入白色恐怖

辨。整整過了三個多月,所有身邊的好朋友都被一網打盡、消失不見,「我開

整肅行列的主因。1949年底,中國國民黨遷來臺北,隔年3月蔣介石宣布「復

始擔憂,我遲早被捕是意料中的事,我可能難逃這次劫難。」10 葉石濤雖然沒

行視事」──自行回復他親自辭掉的「中華民國總統」職位,並在這樣的起點

有在1951年6月被捕,但懷著忐忑難安的心過了幾個月,終於還是在1951年9月

上虛構了「中華民國政權」──自行設置副總統、行政、立法、司法、考試、

21日遭保密局逮捕。葉氏說,雖然不清楚「誰在幕後導演這殘酷的殺戮」,但

監察五院,以及只負責選舉正副總統的國民大會。這個虛構政權的非法性和缺

卻知道每天黎明時刻的臺北川端町都在上演槍決「叛徒」的人寰慘劇,但誰也

乏正當性,以及建立在二二八後鬆軟的臺灣政治土壤上,是為國民黨政權遂行

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有一天將成為慘劇的主角。葉氏和許多白色恐怖統治時期的

白色恐怖統治最重要的原因。無論臺灣本土的知識分子或隨著國民黨來到臺灣

政治犯一樣,並不一定能真確知道自己被判有罪入獄,甚至處決的理由。根據

的有識之士,無不以這政權的脆弱、虛幻、危險而為臺灣前途憂心。各個層面

葉氏推測,他所以被捕的原因和是年6月被捕的好朋友沒有關係,而是和1946年

的知識分子,有倡議獨立的、制憲的、修憲的、組黨的、附共的……「從自由

因為想學北京話,認識「臺灣省重整工作委員會」及老臺共,向他們借閱《新

7

主義分子、左翼分子到極右的自決主義分子都包含在內。」 對於臺灣未來的

民主主義》、《論聯合政府》等書的瑣事有關,但也因為他沒有加入組織,他

遠景各有不同的想法,質疑蔣介石政府之正當性。從學生、教師、公務員、商

們也未攀誣,而得以倖存一命,牢獄之災仍不免,被臺灣省保安司令部軍事法

人、勞工到農民都有人被組織起來,以讀書會、牛犁會等,討論臺灣的未來,

庭,依「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明知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處有期徒刑五

之中,固然有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臺灣省工作委員會」、「臺灣民主自治同

年」。旋因蔣介石就任中華民國第二屆總統而減刑,實際坐牢三年,於1954年9

盟」有目的、有計畫地發展他們的組織,也有不少是單純的知識分子集會。

月出獄。

但以外圍組織的概念可以無限誇大解釋,國民黨政權深重的仇共、恐共心理, 6 7

葉石濤,〈青年時代〉,《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50。 葉石濤,〈青年時代〉,《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57。

8 葉石濤,〈青年時代〉,《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57。 9 可能是葉氏記憶有誤,應是1951年。 10 葉石濤,〈白色恐怖時代的來臨〉,《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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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有人檢舉他把監獄描寫得太黑暗了。不知什麼身分的情治人員到學校裡

牢外苦刑 葉石濤入獄前最後發表的一篇作品,是1950年12月發表在《公論報》的 〈畫家洛特‧萊蒙的信函〉,出獄後發表的第一篇評論是,1959年9月發表於 《筆匯》的〈論日本現代文學的特質〉,至於真正的創作復甦,小說創作則遲 至1965年10月在《文壇》發表〈青春〉,前後相隔接近十五年,幾乎就此埋藏 了一位重要的臺灣作家。何以一位在戰後初期呈現戰鬥力充沛,文學使命感強 烈的作家,三年苦牢就足以讓他從此自文壇消失?其實就是白色恐怖的威力, 它可以讓儘管只有少數人被殺、被關的「恐怖」,無限擴散於整個社會,使人 人心惶惶,不得終日,它可以使坐過牢的人即使出獄了,或是他周邊的人,仍 像坐牢的人或坐牢時,懷抱被監禁的恐懼過日子。坐過兩次白色恐怖牢,刑期 合計超過十七年的柯旗化(1929~2002),曾以「監獄島」形容白色恐怖時期 的臺灣,原因在此。 葉氏於1954年9月出獄後回到臺南,小學教員的工作沒有了,經親友介紹覓 得「建設廳自來水督導處」當工友,負責掃地、端茶、送公文。因為每一週都 得到管區派出所報到,有一次在接受訊問時,瞄到警員桌上報紙廣告在招考代 課教員的消息,因而趕去報考,考取了嘉義縣小學代課教師。1955年8月分發

把他從教室裡召出來,以「黑頭仔」車押走,車內兩名彪形大漢把他夾在後 座,按住他的頭、不讓他知道被押往何處,整整偵訊了一整天。〈獄中記〉是 日治時代的故事,背景是東京的監獄,知識水準宛如不識字大老粗的偵訊人 員,不先看證據內容也就罷了,完全不聽人辯解,一心只想羅織人入罪。葉 氏忍無可忍只好怒聲道:「難道牢獄有光明的嗎?那豈不是人人都搶著入牢 獄?」特務們才啞口無言。後來他把經過幻化為〈約談〉這篇小說的前半部, 後半部則是另一次被約談的經過,起因於中學時代的朋友「甘火順」,真名是 陳金火,白色恐怖時代足足坐了十二年牢,於人情於義理沒有理由不相來往, 但兩個前政治犯的來往,不太容易瞞得過特務的耳目。1976年左右,「甘火 順」再度被捕,葉石濤夫婦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前往慰問他的家人,簡直是自 投羅網,旋即被約談。〈約談〉寫於解嚴後的1989年。其實,白色恐怖的鎖 鍊,有形的加上無形的,對政治犯的拴鎖非常嚴密,根本無法謀職,只要被知 道是前政治犯,沒有人願意惹這種麻煩。即使雇主一時不察用了前政治犯,特 務系統也一定立刻讓雇主知煩而退。葉石濤能重返教職,是拜窮教員乏人問津 之賜。租屋住在窮鄉僻壤的農家,也無法避免特務趁他上課不在時翻箱倒櫃搜 集他犯罪的證據。 「出獄以後,我才發現我業已變成瘟神。」 11 葉石濤以這句話描述重返社

至義竹鄉的過路國小任教。由於是時公務員、教員的待遇低,一般人不想當公 務員、教員,因此男性教員十分缺乏,葉氏還被派任訓導主任,又根據當時的 教育人員任用罷免法,代課滿二年得改任正式教員。葉氏取得正式教師後,於 1957年調任臺南縣仁德鄉車路墘國小(今文賢國小)。工作安定後,於1959年 結婚成家生子,始回到入獄前的生活軌道,費時八年。其實,白色恐怖如影隨 形,葉氏在過路國小及車路墘國小任教賃屋居住時,常遭到情治或警局人員入 屋搜索。1965年,為進修辭去工作進入臺南師院特師科就讀,也遭到情治系統 的特別照顧。為了進修已將家眷送到左營定居的葉石濤,畢業後卻被分發至宜 蘭縣冬山鄉廣興國小的大進分校任教,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始調回離住家 較近的高雄縣橋頭鄉甲圍國小。 在文學方面的監視,則是終身的。1966年,他在《幼獅文藝》發表〈獄中

會的政治犯境遇。街坊鄰居,不是對他視若無睹不打招呼,就是側著臉,拔腿 就跑,避免有任何瓜葛。連熟人、親戚、昔日的知心好友也免不了,很少人肯 踏進家門一步。「五○年代以後,那本來純樸的臺灣民眾的心都整個兒給扭歪 了。謀生不易加上日夜纏繞的莫名恐怖,如揮不去的巨大陰影,覆蓋在整個美 麗島上。人與人之間充滿猜疑,人人自危而沮喪。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摧殘, 一直是臺灣民眾內心裡淌血的傷口,至今那殘痕和後遺症仍然主宰及控御了老 一輩臺灣民眾的心靈,且禍延子孫。」12 最重要的一句話是,白色恐怖的威力 「封鎖」製造的前政治犯生存的情境──世態炎涼,足以摧毀絕大多數前政治 11 12

葉石濤,〈蹉跎歲月〉,《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83。 葉石濤,〈蹉跎歲月〉,《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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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僅存的一絲生存信念和自尊心。葉氏說:「這種情況的確叫我的自尊蕩然無 存。」 比起所有的前政治犯,葉石濤的幸運在於他少年時代選擇了文學,文學是 他人生療傷止痛的妙劑。也許,文學的路把他送入白色恐怖的虎口,但誰能說 得定呢?不是也有更多的非文學人一樣成了白色恐怖的祭品?雖然葉氏走了相 當漫長而曲折的路,才重新回到文學道路上。實際上,他從入獄到真正回到文 學的人生跑道,是花了十五年的歲月。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文學之道可能為他招 致的人生風險,但作為臺灣文學使徒的內心呼喚,讓他奮不顧身。證據是,他 的文學再出發,選擇的是評論與小說創作雙管齊發。小說創作或許可以解釋 為,是為了了卻他未竟的小說家心願,但寫評論則是為了要盡畢生之願,寫一

鍾肇政(左)和葉石濤(右)私交甚篤,在文學界更有北鍾南葉之稱。 (圖片提供/鍾延威)

部臺灣鄉土文學史。葉石濤在1965年重新出發時,所寫的第一篇評論的第一 句話是:「打從我會寫幾篇像樣的文章開始,我的心裡始終存著一個熾烈的 願望;……我渴望著蒼天賜給我這麼一個能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 13

而生的道德勇氣,從另一個面向思考,這何嘗又不是他給自己受摧殘殆盡的前

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鄉土文學史。」 文學評論和文學史述作,

政治犯自尊的徹底反擊?透過更強大的精神武裝去對抗白色恐怖的虛偽和荒

是要述說表達他的中心信仰,在某種程度上,它只是他的文學信仰、他的文學

誕。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論是常人無法獨立完成的龐大工程。自從他立誓要寫

觀,但從他的文學建構的裡層看,臺灣人的內心世界,也就是臺灣人的精神史

臺灣文學史,到《臺灣文學史綱》完成、出版,他大約寫了四百篇文章;隨

才是他優先關注的。

筆、評論各約半數,在為他寫文學史奠基,為他的文學史暖身,也就是為了他

葉石濤在論臺灣文學史的定義和範疇時,不是引用法國文學史家泰恩的種

的文學史思索、反覆自我辯證。雖然歷史都是憑據事實、證據說話,但是葉氏

族、歷史、環境為文學三要件的說法,就是引用南非白人女作家N‧歌蒂瑪的

在撰寫文學史綱的過程,仍擺脫不了白色恐怖的陰影,除了遣詞用字格外小心

「非洲文學」定義,其目的不外是呼籲世人以獨立自主的角度去思考臺灣文學

謹慎之外,也放了不少煙幕彈。初稿在《文學界》刊出時,使用的是筆名「葉

的問題。這和政治上的臺灣獨立主張無關,但和臺灣人是否獨立自主地思考自

六仁」,戰友鍾肇政看了,覺得有必要推薦到香港等地刊物轉載,葉氏立刻婉

14

己的文學、文化攸關重大。他的〈臺灣鄉土文學史導論〉 一文,呼籲臺灣作

拒,表示他想盡量保持低調,他可不想因此再被關進監牢。15 現在看來是過度

家以堅定的「臺灣意識」思考作為臺灣文學發展的主軸,受到不同意識形態者

謹慎了,但白色恐怖時代什麼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文學史和文學評

的猛烈攻擊,但卻無改於葉氏一生的文學行走的方向,也就是他文學發展的指

論,隱藏了葉石濤對白色恐怖統治的批判和反抗,但也是他服「牢外苦刑」的

針。作為一個前政治犯的葉石濤,能在他剛脫出白色恐怖箝鎖、回到社會生活

精神總出口,而小說創作則是他的「牢外療傷」。

軌道的第一時刻,就提出臺灣人精神史的建構議題,固然有其寧鳴而死、不默 13 14

葉石濤,〈臺灣的鄉土文學〉,載於《文星》97期,1965年11月。 葉石濤,〈臺灣鄉土文學史導論〉,載於《夏潮》2卷5期,1977年5月1日。

15

鍾肇政,〈鍾肇政致葉石濤函〉(1985年10月16日),《葉石濤全集》(臺南:臺灣文學 館;高雄:高雄市文化局出版,2008年3月),隨筆卷12,頁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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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經過及獄中經驗的有:〈紅鞋子〉、〈牆〉、〈洗腦〉、〈扇形牢獄風 景〉、〈近視眼鏡〉、〈生別〉等篇。〈紅鞋子〉可以說是葉石濤正式面對自 己的白色恐怖經驗的小說,在此之前,他雖發表了〈吃豬皮的日子〉16 ,描寫 剛從「惡魔島」回來的我,在臺南馬兵營附近的自來水機構當臨時工友,在每 天燒消毒實驗器材的蒸汽鍋、掃地倒垃圾、燒開水倒茶、抹桌子、跑郵局幹雜 葉石濤早年將棋盤放在大腿上 寫作,妻子十分心疼,因此便 買了書桌給他。(圖片提供/ 葉石濤文學紀念館)

活之餘,晚上值夜至十二點,下了班便買醉解愁。五塊錢買一杯紅標米酒或太 白酒,加上一大碗豬皮湯,往往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天,小吃攤老闆葛根伯 看他喝醉,要女兒秋霞送他回家。秋霞才說出她是他被捕時的學生,還到處打 聽老師坐牢的看守所,送去毛巾、香皂、牙刷。秋霞語重心長地勸諫「老師」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不要被眼前的困境打敗,酒不要喝那麼兇,要找適合自己身分的工作,要往上 爬,不應該如此墮落。第二天,「我不再去上臨時工友的班了」。1993年10月

在臺灣白色恐怖統治的時代(或許有人會懷疑臺灣的白色恐怖統治結束了

2日,葉石濤發表了〈邂逅〉 17 在《民眾日報》副刊,主角是年近七十的辜安

嗎?所以,這裡的白色恐怖時代,是以解嚴或刑法一百條的修訂為下限的「假

順,女主角是五十多歲的寡婦阿桂嫂──肉攤老闆,父親就是昔日在大道公廟

設性」說法),思想犯(政治犯)離開監獄時,特別是「假釋犯」在離開監獄

前擺攤賣豬皮、菜頭的老闆,阿桂就是辜安順入獄時送日用品的學生,老公則

前,都要簽下一紙保密切結書,切結對獄中的一切保密,形同恐嚇。因此,

是三十多年前在馬場町遭槍決的政治犯,老學生決定把自己丈夫用不著的西裝

1987年7月解嚴以前,臺灣雖有數千人坐過政治牢,卻很少人以獄中經驗寫作。

送給老師。兩篇小說情節的重疊處相當多,一定是葉氏白色恐怖中一道深刻的

葉石濤在1966年5月再出發不久,便發表了〈獄中記〉,可能有試水溫的意味,

疤痕,才需要反覆撫磨。

但一試便燙傷了,要一直到八○年代末期、解嚴之後,才有以白色恐怖經驗寫 成的文學作品。

〈紅鞋子〉則是葉氏正面迎向他的白色恐怖受難經驗的作品,過去,他在 提到入獄三年的經歷,總以「閉門思過」、「杜門不出、捶胸痛苦、日夜懺悔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在《葉石濤全集》裡,可分為小說和隨筆兩

的……漫長歲月」形容他在獄中的日子。〈紅鞋子〉的主角很容易讓人聯想到

個文類。以白色恐怖經驗寫成的小說,大約有二十二篇,大都收錄在《紅鞋

葉石濤的「簡阿淘」。住在萬福庵,在鋒國民學校任教的簡阿淘,畢業於州立

子》、《臺灣男子簡阿淘》、《西拉雅族的末裔》三本小說集裡。隨筆方面則

臺南二中,戰後因為求知若渴、尋求各種管道惡補對「中國」的知識或其他新

見於《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和個位數的零星篇章記載,可見前政治

知,例如:借書、參加讀書會、書信往還……簡阿淘因為曾和二二八事件後

犯要赤裸裸的呈現獄中遭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臺積極活動的「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的成員借書、借雜誌的關係,其實,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驗小說,大致上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簡阿淘的親

二二八事件已經讓他有所警覺,思想和行動之間是有距離的,事件後多半杜門

身經歷為中心所寫的,包括他的被捕經過,草菅人命的軍事審判,加工加料的 白色恐怖手段,以及對出獄政治犯的追殺。至於另一類,則寫獄友、獄中見聞 及政治犯的家庭、家屬,側現臺灣社會的白色恐怖影響。二十二篇短篇中寫

16 葉石濤,〈吃豬皮的日子〉,載於《臺灣時報》副刊,1988年5月22日。 17 葉石濤有兩篇〈邂逅〉同題的小說,都和白色恐怖經歷有關,本篇〈邂逅〉的女主角是〈吃 豬皮的日子〉裡的女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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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不出,很少再和老朋友來往,可是白色恐怖之所以恐怖,在於當權者的寧可錯 殺不容錯縱。簡阿淘還是在1951年秋天的一個晚上、看完《紅鞋子》電影回家 後被捕、監禁。1953年7月,「臺灣省保安司令部」的軍事法庭,以「明知為匪 諜而不告密檢舉」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理由是1946年曾向匪諜辛阿才購閱《新 民主主義》、《論聯合政府》等書,無論簡阿淘如何辯解──匪諜並沒有在臉 上寫字,亦無法撼動軍事檢察官的一絲良知。〈紅鞋子〉用了半數以上的篇幅 描寫當代各色各樣的知識分子,不是放煙幕彈,而是強調簡阿淘和他同時代大 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思所當思,為所當為,但在白色恐怖所布下的天羅地網 裡,都成了一隻也不漏的網中魚。〈紅鞋子〉沒有強烈的控訴,但它告訴世 人,不知多少像簡阿淘這樣的年輕人遭到白色恐怖政治捕、殺。簡阿淘僥倖不 死,是因為他出身地主家庭和他的小知識分子特質,並非是被中共地下組織吸 收的優先對象,而不是白色恐怖的仁慈對他網開一面。 接在〈紅鞋子〉之後發表的是〈牆〉,是一面布滿彈孔的牆,表示很多人 在這面牆前面被槍決。簡阿淘和一群犯友被押離臺南警局的看守所,坐上火車 到達臺北後,腰間以一條繩子把犯人綁成一串,押往辜家的高砂鐵工廠,也就 是保密局的臨時監獄,命令犯人面對布滿彈孔的紅磚牆蹲著,背後的軍人排成 一排,不停地做著反覆拉扳機擊發的動作,玩「惡毒的遊戲」,捉弄犯人,製 造犯人心理的恐懼。 〈洗腦〉是寫簡阿淘判刑確定後,被移送碧潭附近軍監的第二天,早上唱 國歌時,所有的「資深」獄友都是張大著嘴唱卻不發出聲音,軍歌教唱時也一 樣,因為「不認同這個國家所以不唱他們的國歌」。獄友老臺共傅榮傑好意勸 簡阿淘「要團結」。簡阿淘可能剛入監的關係,不了解獄中生態,回說,這樣 的抗議方式不乾脆,為何不緊閉嘴巴不唱?「這做法是不是有些卑鄙?」在集 中研讀〈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時,每個人都得寫出心得和起立發言,老臺 共都是一字不漏地照原文念一遍,也是抗議,只有簡阿淘卻藉寫心得來打發無 聊的時間,輪到他起立發言時,他從唐朝女子楊貴妃健壯肥胖善於騎馬到林黛 玉弱不禁風胡說一遍,贏得韓姓軍官頻頻點頭讚許,入夜之後,就變成同房難 友清算的對象,認為他妥協、屈從,有失臺灣人的尊嚴。這篇作品雖是暗諷白

葉石濤與陳月得女士結婚照。(圖片提供/葉石濤文學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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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使徒的無妄獄難

色恐怖軍監執行「洗腦」的荒謬和可笑,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老臺共拙劣的抗 議對策並不高明,對立卻未能超越,不過是「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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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談〉是白色恐怖幽靈長在,對前政治犯的追殺無遠弗屆,也無所不用 其極。簡阿淘獲減刑出獄後,卻面臨失業、工作無著,度過一段苦悶墮落的

〈扇形牢獄風景〉回溯簡阿淘被捕時的看守所風景,除了牢獄的描述,主

「吃豬皮的日子」,歷經波折吃盡苦頭之後,才重返教職。不意,寫作交遊卻

要寫的是人文的風景,有設圈套讓人掉進去、冷酷無情的特務,牢房裡搶劫

讓他重溫白色恐怖的夢魘。特務長驅直入來到他服務的學校把他帶走,只是因

犯、思想犯牛鬼蛇神雜處一室的情形,有錢能使鬼推磨,透過獄卒,家人可送

為風聞對文學有共同嗜好的老友甘火順,坐足十二年牢回來不久再度被捕,以

衣物、書籍、金錢,也看到了「引」他入獄、被刑求得不成人形的辛阿才,聽

朋友立場前往甘家探視,即遭警備總司令特務,以對待危險重犯的規格審問一

到他被刑求的慘叫聲,年輕女獄友對他的「瞭如指掌」,則激發了他的求生意

天。事在簡阿淘出獄二十年後。 葉石濤的另一篇〈邂逅〉18 背景為簡阿淘剛出獄時的府城。府城是他出生長

志。 〈近視眼鏡〉是在簡阿淘入獄兩年後,他的母親趁替叔公家幫傭的機會來

大的地方,熟人、認識的人何其多,但白色恐怖讓前政治犯成了瘟神,沒有人

到臺北工作,第一次探望被捕兩年的兒子。簡阿淘請母親設法配一副新的「近

敢接近。這次「邂逅」的卻是昔日無話不談的林雪梅,也是簡阿淘被捕當晚,

視眼鏡」,母親則認為兒子都是好發議論惹禍,說是獄中隔牆有耳,務必謹言

站在特務強光背後審問他的審問官。大約半年後,林雪梅嫁給新港的一名醫

慎行。同房難友林祈年曾是謝雪紅的閨中膩友,還曾被迫去向謝喊話。母親送

生,新婚不到兩個禮拜他也被捕,從此下落不明,雪梅的大哥以第五條起訴,

來的眼鏡因為度數不對,戴了「比不戴還要模糊!」不久,阿淘就出獄了。

判了十二年,她才發現身邊三個男人每天講的話都一模一樣。林雪梅和簡阿淘

〈生別〉寫軍事法庭審判之粗糙,被關進看守所以後,通常短則半年,長

「邂逅」時,已決定嫁給一位在高雄一家貿易公司上班的職員當繼室,五十多

則一年,只開庭一次,就接到起訴書。開庭時無論如何分辯,軍法官都已有預

歲的禿頭男子,已有一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小女孩,拒絕簡阿淘的求婚,這也是

設的立場,罪名早已訂好,開庭不過是一道把戲。軍方替政治犯聘的律師,不

白色恐怖的禍延無辜吧!

但不替政治犯辯護,反而落井下石。所以,只要接到起訴書後,便知道自己的

葉石濤另一類側寫白色恐怖統治的小說有:〈鐵檻裡的慕情〉、〈鹿窟哀

命運如何,被二條一項起訴的,長則一個月,短則半個月,就會在下午四點

歌〉、〈鋼琴與香肉〉、〈黎明的訣別〉、〈線民〉、〈船過水無痕〉、〈夜

吃過晚餐後,被叫出去開庭,一去無回,第二天早上就遭到槍決,謂之「生

襲〉、〈紅柑仔的幫傭生涯〉、〈潘銀花的換帖姐妹們〉、〈往事如煙〉、

別」。整個軍監的每個傍晚,都處在這樣的死亡恐懼中,不管是不是死罪,一

〈躲在櫃子裡的男人〉、〈有蛇的農家〉。

旦進了軍事看守所的人,都得經歷半年至一年的死亡震撼,軍方得將白色恐怖

〈鐵檻裡的慕情〉是簡阿淘被關進高砂鐵工廠改造的保密局監獄半年多

的恐怖能量發揮到極致。簡阿淘是第九條起訴,逃過死罪,但起訴前死亡威脅

後,已逐漸習慣過那被囚禁的生活,開始有心觀察牢房周遭的事物,牢房的大

的活罪卻不能免,同房難友王凱南可是二條一起訴的。十六歲,為了家境困

小、設備,以及囚犯的類別。他說保密局監獄的囚犯有兩類,一類是思想犯,

難、志願當了機場警衛兵的王凱南,只因把部隊裡剩飯剩菜帶回家,被連長抓

臺灣人外省人都有,第二類是保密局自家的特務,因貪污、賭錢、為女人爭風

到,遭重禁閉一個禮拜,只有老班長同情他,偷塞幾次饅頭給他吃,為報答老

吃醋或同志告密而進來的,第二類犯人負責監視第一類囚犯,告密、刺探消

班長恩情,王凱南參加了老班長的小團體集會,他們討論奪機飛回中國的計

息。牢房的最後一間,關的是五名左右的女囚犯,女監放風的時候,男犯都會

畫,王表示他是臺灣人,無意去中國,但願意掩護他們。因為有人害怕而自

擠到牢房的門口,使勁地抓著牢房門口的木條,呼出濃濁的嘆息。近視六百度

首,導致全員被捕,都遭槍決。簡阿淘於「生別」有近距離的體驗。

18

葉石濤另篇〈邂逅〉,載於《自由時報》副刊,1989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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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來的農民,老老少少都有,之中七十二歲的吳錦水說,他們裡面有一位姓呂 的高大英俊的中年人,聲音響亮好聽,教他們唱歌、識字,卻被毒蛇咬死。簡 阿淘想起已失踪多年的前輩作家呂石堆、呂赫若。文壇有呂赫若在鹿窟遭毒蛇 咬死之說,即由此起。小說家言卻廣為歷史家採信,是可信?是不可信?已無 人追究。 1972年的全家福照,左起 為夫人陳月得、葉松齡、 葉石濤、葉顯國。 (圖片提供/葉石濤文學 紀念館)

〈鋼琴與香肉〉的時代背景是二二八事件後不久,不是五○年代的白色恐 怖,但臺灣人民的生活已提早進入白色恐怖統治的時代氛圍。是時,簡阿淘是 臺南鋒國民學校的教師,女同事王秀琴的父親到高雄去,一下車走入地下道就 被機關槍掃射而死。五、六輛大卡車的唐山兵占據校園,整個校園、教室狼藉 不堪,師長的中校副官要把全校剩下的唯一一架鋼琴借回去供師長的女兒練

的簡阿淘,因為眼鏡被沒收了,看什麼都朦朧模糊一團,卻依稀看見一個中年

習。校長雖勃然大怒,也無法抵擋「向老百姓借用東西,向來是不打招呼的」

女犯「秀拔的鼻子,極美的鵝蛋臉以及那鮮紅的櫻桃小嘴。……身材是那麼的

唐山兵,把課桌椅當柴燒,將校園裡的大狼狗打牙祭,借走的鋼琴也是一去不

修長苗條……簡直是從古代的仕女圖走出來的……」同牢房的潘正吉告訴他,

回頭。葉石濤是搜尋他的白色恐怖記憶時,寫了這篇作品。

她是李友邦的太太晏袖芳。潘正吉是高農的時候就入黨,參加張梗的武裝游擊

〈黎明的訣別〉是潘銀花系列的故事之一。潘銀花一早起來,發現門後大

隊,二二八時參加嘉義機場的圍攻。事後逃回老家,藏在屋外另砌的一堵牆和

水缸旁躺著一個瘦弱、疲憊不堪的年輕漢子,把他叫醒後拖進屋裡,雖然懷疑

原有的牆宛如狹窄巷道的房間裡,近一年,只有夜晚才出來走動,某天被村人

這個年輕人可能是近日到處傳聞的「亂黨」,但事關人命,仍煮粥、餵食,悉

撞見,為了獎金跑去告密,雖然逃到山寮躲起來,卻因特務威脅處死家人而不

心照顧讓他復原,男子醒後怕拖累他人就要離開。潘銀花剛剛成了寡婦,反勸

得不投降。

他留下來把身體養好。不意就在男子朱文煥甫振男子雄風的夜晚過後,即被特

〈鹿窟哀歌〉是簡阿淘在保密局的監獄關了半年多,忽然在某天的早餐

務逮捕。時代背景也是二二八事件後。

後,被通知打包個人衣物去開庭,原來是被換到一個面積更寬的牢房。裡面已

〈線民〉是日治時代做過旺萊村保正的黃知高,戰後靠告密檢舉村民私宰

有五、六個人,六十多歲的王傑生教授是舊難友,他是日本留學生,和魯迅及

豬、聚賭領獎金而自鳴得意。因查訪私宰,意外發現小學老師王啟府、甘亮

許壽裳是好朋友,他認為臺灣中興書局是上海中興書局的分店,所以就把臺灣

吉、泥水匠吳參榮、妻弟林錦地的秘密集會,認為是檢舉推翻政府的叛徒,獲

分店的獲利匯回上海本店,涉嫌「資匪」被捕。中年人許忠雄是「臺灣民主自

取高額獎金的好機會,但因行動怪異漏出破綻,提高了王啟府等人的警覺,再

治同盟」大丘支部書記,被捕後用暗藏的刀片企圖切斷頸動脈自殺未遂,脖子

也找不出更確鑿的證據,來不及提出檢舉,王啟府等人已被捕,警員破門而

上留有一道鮮紅的疤痕。另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是保密局香港站的人,不知

入,線民反成知情不報的共犯。這是典型的白色恐怖經驗的小說。

何故被抓回來。穿著西裝上衣的文靜中年人,據說是「臺灣共和國的國防部

〈船過水無痕〉裡的高錦綢、錦緞姐妹的父親、泥水匠烏嘴伯是二二八事

日迌人,因擁槍幹掉保密局人員而被捕。因為王傑 長」,還有一位是三重埔的辶

件的受難者,姐妹二人帶著母親招娣搬到網寮村投靠擁有魚船的舅舅許良元。

生堅辭,簡阿淘被推舉為龍頭。半夜裡突然送進三十多個新囚犯,都是從鹿窟

年輕的木匠李本順逃避特務的追捕借住高家,與錦綢相愛並且懷孕,原來許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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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後的藏物間過夜,醒來發現有隻眼鏡蛇和他並榻而眠。李江漢天一亮便往竹

卻以莫須有的罪名、特務政治羅織入罪的惡行,毀掉了滿懷理想的文學家。但

仔坑尋去,路上老人告訴他,竹仔坑的友人全死了,那裡有全副武裝的中國兵

是葉氏費力地將五○年代的「暗面」曝光,不是為了報復,也志不在求平反,

守著。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沒有探聽彼此的名字,便熱心地提供各種資訊和援

他在揭開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暗幕之前,有段〈沉痛的告白〉20 :「我這一輩

助。

子從事明暗兩種工作;明的工作是小學教師,一幹快要四十年了……我現時 六十三歲,每週擔任二十六節自然科學的課,還兼了其餘數不盡的額外行政工

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 嚴謹來說,葉石濤一生沒有寫過真正的「回憶錄」,1983年4月,在遠景出 版社出版的《文學回憶錄》中,幾乎不談個人的私事,有幾篇勉強可說是文壇 交遊錄的,也是為文學史作註的意義大於個人的生命史作記。只有《一個臺灣 老朽作家的五○年代》勉強可以稱作是他的回憶錄。這部從〈沉痛的告白〉、 〈幼、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白色恐怖時代的來臨〉……到〈約談〉19 的十一節文章中,其實也都只聚焦在他的白色恐怖遭遇,只是比較有系統地交 代他思想的來龍去脈,譬如他的家世、求學中經歷的老師、同儕、閱讀的書目 等,描述自己思想的基調,而懵懂入獄。至於出獄後的遭遇,譬如土地改革帶 給他家庭經濟的變化,鄉村教師的經驗,乃至如影隨形有如陰魂不散的白色恐 怖監控,到了六十多歲了還被「約談」。 這本白色恐怖回憶錄的情節,可以說大部分都曾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又演繹 了一遍。雖然不論小說或回憶錄都是解嚴之後才敢去碰觸的記憶,但所以反覆 咀嚼,當然有療傷止痛的潛在心理因素。八○年代,葉氏不過六十歲多一點, 開口老朽、閉口老朽,不過是反諷身為作家什麼造反的事也沒有做,卻遭到一 而再、再而三的心靈凌遲。 《葉石濤全集》小說創作凡五卷,共收入一百五十篇小說,解嚴以後寫 的、和白色恐怖經驗有關的小說就有二十二篇,占葉氏全部小說創作的七分之 一強。 五○年代,對於1925年出生的葉石濤來說,是人生的壯盛年代,對於十六 歲就站上文學創作跑道的葉石濤而言,那又是正待發光發亮的創作黃金時代, 19

《葉石濤全集》,另有短篇小說〈約談〉編入小說卷,內容不同,但故事背景類似。

作。……每天非拖著精疲力竭的臭皮囊去上課不可。……明的工作……我祇能 做到盡責而已。……夜晚才是我真正打仗的時刻。……這暗的工作帶給我的並 不是快樂,而是更多的憂愁、悲傷和淚水。但是我竟然度過這樣漫漫長夜幾達 四十多年,未曾沮喪過。」 21 葉石濤的白色恐怖經驗小說,在戒嚴時代是寫作取材禁地,也是禁忌,沒 有經歷過白色恐怖迫害的人,很難想像白色恐怖統治的威力,反而在八○年代 乍現政治鬆綁的曙光,便急著槍口朝內,指責葉石濤一代的作家為老弱文學, 意味老一輩的作家不夠勇敢,規避了時代的議題,並未向當權、當政直衝直 撞。 葉石濤在自封自諷「老朽」之前,自稱「小螞蟻」寫了〈螞蟻哲學〉22 ,他 說:「我一生下來就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臺灣人。」衣食都得來 不易,「所以我這一輩子只好小心翼翼的活下來,既不敢得罪權貴,亦不敢同 任何人爭權奪利,……當然我也不敢參加『革命』一類的大事業,更不敢煽動 民眾去造反,實在是窩囊廢。……其實離開『明哲保身』還有一段距離,只能 做到『小螞蟻哲學』。就是處處提高警覺,提防自己別給『偉大的人』一腳踩 死。」 從內容看,這篇短文的題目更貼切「沉痛的告白」,雖然反諷性十足,但 也讓人很容易讀出內心中的心酸、心痛。白色恐怖帶給他個人的生命傷痛尚不 足為外人道的時代,竟然遭到同為「作家」晚輩的清算、凌遲、羞辱,其內心 20

葉石濤,〈沉痛的告白〉,《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原載於《中國論壇》303期, 1988年5月10日。 21 葉石濤,〈沉痛的告白〉,《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頁8-9。 22 葉石濤,〈螞蟻哲學〉,《葉石濤全集》,隨筆卷3,頁13-15。原載於《臺灣時報》副刊, 1987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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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文學永遠是反映民眾的心聲……代表弱者的一方,同強權抗爭,支持正 義和真理,描寫普遍而永恆的人性。」 三年的苦牢煎熬和長達十餘年的牢外身心禁錮,無疑對葉石濤及其文學創 作都是重大的生命裂縫和斷層,但人間現實的煉獄無疑也是錘鍊文學的鍛火, 對葉石濤這樣的天生文學使徒而言,損傷、斵喪他的文學和生命最大的是白色 恐怖,但白色恐怖經驗,也將他的文學錘鍊得更接近爐火純青。

葉石濤文學紀念館座落於他的出生地府城。(攝影/官亦書)

的憤慨,豈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葉氏一生從未與人打筆仗,尤其作為一個評 論家,難免有與人意見相左的時刻,也曾經因為善意的評論,遭到被評論者的 怒聲相向,他卻從未反駁,蓋只要對文學見多識廣之人,自然明白文學藝術允 許「各說各話」,自是文學藝術特性之所在。但面對後生小子的「老弱文學」 批判,葉氏打從內心深處覺得受到了傷害,那是人身攻擊,不是文學評論,那 是已結痂的生命傷痕被人用利刃刮出血來。〈螞蟻哲學〉一文是葉石濤平生第 一次為自己的委屈站出來反駁他人,竟然是出以黑色幽默的手法,仍然十分溫

作者簡介

柔敦厚。不過,文章結語說:「老螞蟻雖是卑微,但也有一顆『見賢思齊』的

彭瑞金,新竹人,畢業於高師大國文系。曾任職高雄左營

進取心,也頗懂『人性』的。老螞蟻怕連累無辜的人,已開始挖小小的墓穴,

高中,期間認識南部重要作家葉石濤、鍾鐵民等人,參與《文

準備自己埋葬自己,用不著巨人和天才們來趕盡殺絕,……」老作家語氣婉

學界》、《文學臺灣》等雜誌的創刊工作,著有《泥土的滋

轉、諷刺,難免還是動了「真氣」。這恐怕是在「天下沒有白坐的黑牢」、不

味》、《臺灣新文學運動四十年》、《臺灣文學探索》、《文

讓白色恐怖成為臺灣人精神層面留下一段永遠抹不去的烏雲暗影,而努力佈

學評論百問》等作品,為當代重要的臺灣文學研究者,現任職

白,至於來自「老弱」的羞辱,應該是刺激他寫白色恐怖經驗文學的極大激

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

力。「文章描寫……浮現出被欺凌、被壓迫弱者苦難的形象,正是文學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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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正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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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正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彭瑞金/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

施明正(1935〜1988),出生於高雄市,其父為高雄名人施闊嘴,開設

吃式的文句、掩飾的真正文學心靈。他的休火山復發告訴世人,「前政治犯」

接骨傷科「診所」。施明正高雄中學畢業後,致力於追求「文學、藝術、推

的身分讓他不得不裝魔作鬼去扭曲、變裝、改造自己的文學,不論是如何勇於

拿」,1962年,因受其四弟施明德「亞細亞聯盟案」牽連,入獄五年。在獄中

剖析、表白自己的內在,如何誇張誇示自己的情欲,如何故作叛逆、狂野的唯

開始寫作,出獄後投稿《臺灣文藝》。早期的作品高度強調他的唯美主義及自

美主義……無一不是在掩飾他的前政治犯心靈傷痕。他的〈魔鬼自畫像〉不無

我,像是浸泡在藝術酵素中過久的、有些酸味的文學。他寫詩、寫小說,也作

隱以「魔鬼」自况的意味,但這裡的魔鬼不是指為惡害人的魔鬼,而是指自我

畫,自稱,二十歲以前是「追求完美藝術的年代」。

扭曲、矛盾、撕裂不成「人」形的魔鬼,是讓狂野與卑懦並存的魔鬼。施明德

他在「施明正詩、畫、小說集」,也是他的第一本作品集《魔鬼自畫像》

自承是天性膽小怕死的人,其實是被白色恐怖統治手段嚇破膽的前政治犯。從

的〈自序〉中寫道:「追求文學、藝術、推拿三十幾年,愈追愈深、愈廣,愈

事後(施明正去世後)去觀察,八○年代施明正的復出,是前政治犯覺悟下的

追愈覺人生之苦短,在不斷的追求過程中,我自始就是一個追慕完美的理性主

突圍,他不再裝魔作鬼,他以〈喝尿者〉和〈渴死者〉直搗戒嚴時代的文學創

義者,因此,我的詩、畫、小說、推拿,已和我的生活融成一體。我們兄弟的

作題材禁地。

生活,肇始於名醫先父施闊嘴有計畫的擇地、播種、萌芽、成株發葉。」施明

1962年的「亞細亞聯盟案」,施家兄弟有三人遭到判刑,其中施明德被判

正出獄後,肯定做過不少工作,七○年代初,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正在龍潭

處無期徒刑,坐了十五年牢,始因蔣介石去世、獲減刑出獄。1979年12月,美

與人合作蓋「販厝」,顯然並不成功,詩、畫、小說,也肯定無助於他的實際

麗島事件,施明德又以首謀叛亂,再度判處無期徒刑。1987年解嚴後,施明

生活,只有得自父蔭的「推拿」解決了他作為前政治犯的現實生活問題。八○

德遭囚禁前後合計已逾二十一年,仍不獲平反釋放,是時,綠島亦有囚禁逾

年代以前,他在高雄開設「施明正推拿中心」,其後遷居至臺北。

三十四年之政治犯未獲釋放,施明德乃在獄中絕食抗議,軍監寧可把他移禁於

由於熱中於繪畫、推拿,文學作品的產量並不豐富,八○年代、臺灣文藝

三軍總醫院的豪華病房、強迫灌食,亦不釋放他。施明正亦在獄外絕食聲援,

雜誌社出版的《魔鬼自畫像》收入〈魔鬼自畫像〉、〈遲來的初戀及其聯想〉

數月後,於1988年8月22日,引發肺衰竭去世。施明正於美麗島事件後,毅然

等五篇短篇小說及〈與死者的對白〉等十一篇詩作和畫作十二幅,都是早期的

決定走出白色恐怖牢獄的陰影,重拾文學之筆,開始在鍾肇政主持的《臺灣文

作品。後來,雖又出版了《施明正詩、畫集》、《島上愛與死》、《施明正

藝》等刊物發表了〈遲來的初戀及其聯想〉、〈島嶼上的蟹〉、〈渴死者〉、

集》等,都屬於舊作的重新整理,增加的作品十分有限。

〈喝尿者〉、〈指導官與我〉等多篇作品,而且都署名「奉獻者施明德大哥施

施明正早期的作品,是以高強度的自我意識和刻意誇張的藝術狂野熱情,

明秀」,施明秀是施明正的另一筆名。當時,很多人都不諒解,一向耽溺於唯

顯得與眾不同,但過度的自負和誇張也讓人對他真正的文學成就抱持懷疑的態

美、頹廢的施明正,為什麼一定要去沾施明德的光?施明德1975年出獄後,跑

度,如果不是他在八○年代有如休火山復發,以截然不同的文學姿態復出文

去幫難友蘇東啟的太太蘇洪月嬌競選縣議員,順利當選,並以「許一文」筆名

壇,或許世人永遠無法得知他文學的另一面向,也可能永遠無從理解他那以口

出版《增設中央第四國會芻議》,加上曾被長期囚禁獲釋的政治犯英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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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施明正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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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認為兄弟二人很難湊在一起。我也曾聽聞過施明德說,他出獄後很少

「島」是寫他的第三任妻子執意要和年齡相差二十五歲的施明正結婚,央請好

和施明正聯絡,彼此說不上話,不同道。

友Long(許晴富)夫妻到王順慧家作媒不成,而述及Long的長年往事、情誼。

其實,施明正寫〈喝尿者〉、〈渴死者〉兩篇作品時,便決定奮力一搏,

許晴富原名許聰敏,美麗島事件後,因共同藏匿施明德,被軍事法庭判有期徒

豁出去了。這兩篇作品明顯逾越了戒嚴時代的政治紅線,它奮力扭轉(從統治

刑七年。Long和施明正是海軍服役時電訊班認識的五虎將之一,一起參加國慶

者的立場則是扭曲)了政治犯的形象,也顛覆了威權統治的權威。〈喝尿者〉

閱兵,得到冠軍,是施明正最心儀的對象,是內外都美的「賭神」級人物,一

描寫一個以舉發他人為「匪諜」為「常業」的「金門陳」,遭到別人以其人之

生都活得瀟灑。

道還治其人,也遭他人檢舉為匪諜,進了政治犯的牢房。在偵訊時遭到刑求逼 供、被打成內傷,得不到醫療,獄友告訴他的偏方是

〈指導官與我〉寫臺灣的知識分子甘為特務,一輩子替統治者當鷹犬、獵

每天早上定時有恆地

殺人民。指導官是施明正在海軍服役時的指導官,即政戰官,因為和施明正爭

把自己解的小便喝下去,是治癒遭毆擊內傷的好療法。金門陳沒有其他方法可

勞軍康樂隊女軍官落居下風而懷恨,寫了施的黑資料,導致施被捕後,影響他

想,為了療傷延命,只好乖乖地喝尿。獄友告訴他的偏方,不是作弄他,或許

的判刑。不意事隔多年,施在臺北開設推拿中心,施明德在美麗島事件後下落

還真的有療效,早年也有日本人研究尿療法。但世俗對於吃屎喝尿有一定的觀

不明,指導官又以情治人員之身分,陰魂不散地找上門來,也因而讓他想起,

感價值,總是認為那不是人應有的正常行為,簡單地說,那不是人所當為,只

他因案入獄時,完全就是某些臺灣人的大頭病,落入特務的圈套,像狗一樣咬

有無知的畜牲才會屎尿和食物不分。金門陳的遭遇雖不是特務走狗的通例,然

來咬去,害人又害己。

而人人恨之入骨,是個不知多少人、多少家庭受其無故傷害、摧殘的惡人,得

施明正這四篇與白色恐怖時代牢獄相關的小說,或許都有真實的事蹟、人

此惡報,總是天道好還。施明正以此嘲弄金門陳,也在嘲諷白色恐怖統治的荒

物可本,重點在於作者不顧自己「前政治犯」以及政治重犯家屬之身分,明知

謬。

特務已找上門了,仍不顧一切要奮力揮擊。或許他在這個時間點上,已做出犧

〈渴死者〉是寫一個在宜蘭任職的軍訓教官,跑到臺北火車站喊「共產黨 萬歲!」「毛澤東萬歲!」之類的反動口號被捕,不但無一語為自己辯護,反 而一心求死,請軍法官趕快判他死刑,並且等不及法庭宣判,就一再求死。先 是預藏了十幾個早餐的饅頭乾硬之後,一口氣塞進肚裡,再猛灌自來水,企圖 脹死自己不果,撞牆自殺也不成功,最後還是乘人不備,以褲管在囚房欄杆吊 死自己。戒嚴時代的白色恐怖總是以死刑、死罪威脅人民,民不畏死,奈何以 死懼之?〈渴死者〉一樣也在挑釁白色恐怖可笑的荒謬。 另外兩篇〈島嶼的蟹〉及〈指導官與我〉,也和白色恐怖經驗有關。

牲自己的準備,和他最後的絕食抗議至死方休一樣,是在完成他人生美學的最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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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悲歌,生命悍士

臺灣悲歌,生命悍士 詮釋與凝視施明正與施明德獄中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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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正,是臺灣政治發展史上,以絕食 對抗政權致死的第一人。圖為施明正所 繪之自畫像,《施明正詩畫集》一書之 封底。(圖片提供/楊菁)

黃文成/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助理教授

施明正獄中書寫

演變,因此積極參與有關價值準 則的討論。 2 他又進一步地指出

無疑地,站在時間的洪流裡,我們正在重構所謂的「歷史」,但何謂「真

美國哲人、社會學家克利斯朵

實的歷史」?不得不透過親臨歷史現場人士的經驗與想像,來重建另一種真實

夫‧拉什(Christopher Lash)理

與虛構相互依存與記憶的歷史情境,尤其經歷過歷史現場的真實後創作下的文

論,說明知識分子有三種職能,

學,特別具有意義。於是我們在監獄文學的裡層,看見政治時代推移的痕跡;

與歷史上的三個歷史階段大致對

這一張牙舞爪的痕跡,使得施家兄弟的生命軌跡朝向兩端發展──「靈魂的自

應:良知的代言人、理性的代言

由」與「理性思辨」來證明生命存在的價值。而對於獄中文學心靈地圖描繪,

人、想像力的代言人。第一種情

施明正 1 顯然是用五官來拼湊一個在黑暗國度「魔鬼自畫像」的靈魂圖騰。

況下,知識分子是道德家,他們

施明正(1935~1988),臺灣高雄人,是臺灣政治發展史上,以絕食對抗 政權致死的第一人。1962年因「亞細亞聯盟案」被關入獄的施明正,先是關在 臺北青島東路,後轉往臺東泰源監獄;在獄中開始嘗試寫作,並投稿於《臺灣 文藝》。在獄中從事創作的〈渴死者〉與〈喝尿者〉兩篇小說作品,可說是臺 灣監獄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

一、魔性的現身與神性的獻身

以傳統與宗教為依據;這是最古 老的知識分子類型。第二種情況與第一種情況相反,它出現在啟蒙運動時期, 這裡,科學家成了最理想的人選。第三種情況是與後啟蒙主義的浪漫主義運動 對應的,其代表是社會邊緣人、可詛咒的詩人和藝術家。每一類知識分子的旗 幟都與眾不同,它們分別是:真、善、美。拉什並不掩飾他對第一種類型的偏 愛,並且勸說我們在經歷啟蒙運動與浪漫主義徘徊期後回歸從前;他希望「恢 復已半被遺忘的在公共場所進行道德演講的傳統,知識分子在演講中呼喚的是

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在《失卻家園的人》談到:知識分子

良知,而不是科學理性或解放自我的浪漫主義夢想。」3 那麼,身為知識分子的

是一個科學家或藝術家(包括作家),他們不僅僅從事科學或藝術創作活動,

施明正在這場政治恐怖歷史現場中,留下的文學作品,其所扮演的角色顯然正

進而為真理的探索與進步做出貢獻,而且關心公共利益,關心社會價值準則的

是克利斯朵夫‧拉什所言的「想像力的代言人」。 而施明正的文學/獄中作品,自白的屬性甚是強烈;透過文本,讓作者的

1

施明德是美麗島事件最後遭到逮捕者,1980年被處無期徒刑。1988年國民黨公布減刑條例, 施明德刑期減為十五年。但施認為美麗島事件是政治而非司法案件,必須重新審判,因此開 始絕食抗議。他當時已在臺北三軍總醫院戒護就醫,數日後因體力衰竭,被強行灌食。4月20 日施明正獲知施明德絕食情形,乃開始跟進聲援。見黃娟,〈政治與文學之間──論施明正 《島上愛與死》〉,林瑞明、陳萬益主編,《施明正集》(臺北:前衛出版社,1993年), 頁317-325。

情緒完全地表露在讀者眼前,這種恐懼的真實,無所遁逃。〈渴死者〉第一段

2 3

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著,許鈞、侯永勝譯,《失卻家園的人‧知識分子政 治》(臺北:桂冠出版社,2004年),頁119。 茨維坦‧托多洛夫著,許鈞、侯永勝譯,《失卻家園的人‧知識分子政治》,頁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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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難圖: 當飛機在微雨豔日中,升上美麗寶島的上空,我邊畫著聖十字聖號,並 以默禱沖散沖淡打從進入偵訊室至此一直緊箍著我全身的恐懼。並首次 從空中俯瞰我的祖先受苦受難從幾百年前的荒蠻開拓得這麼漂亮,遠看 很像我當時畫過的現代抽象表現主義帶著幾何構成的綠色系統完成過的 油畫,卻還不得不讓祂們的子孫活受烤爐煎熬獵人追捕的疆土。10 施明正以一個黨外政治受難者角度,看著臺灣這塊先民以鮮血生命掙來的土 地,悲憫地藉宗教力量及方式進行禱告。大多數黨外人士都將臺灣獨立這個政 治立場,視為是宗教信仰般的神聖。

二、糜糜魔性與自在神性 對於處在監獄的感受是怎樣情境?人的肉體在被禁錮過久,感官知覺似乎

施明正總以「魔鬼」自喻,而他的詩 也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蘊含一 種魔力。圖為《施明正詩畫集》之內 頁。(圖片提供/楊菁)

變得遲緩;但那僅止於肉體感官上的感受,精神的敏感性卻是越趨緊繃,施明 正如此地描述獄中精神狀態: 象,預先列入承受巨變震盪的力學結構之內。雖然人類承受巨變的能 當你生活在一個絕對無法由你主宰的空間時,你會從逐漸學乖的體驗

力,也像船隻一樣有其先天壽命的極限,這也許就是人類和船隻共同的

裡,形成某種樣品。由於人類異於其他生物,於是乎人類在多方思想、

脆弱性所呈現的悲劇,和無可奈何。然而歷史和史詩往往在記載並歌頌

回憶,以適應生存的過程中,便自然地塑成了各種各樣的典型人格。11

這些人在被折騰和試煉中,所表現的無比淒美、宏壯、堅毅、苦澀的悲 劇性甘甜;就像苦瓜湯的去火,好茶的醒腦,和醇酒的振奮人心。12

心靈自由與現實的困頓,施明正他自言: 施明正以極超越的人生觀轉化其生命的苦難處。歷史就像史詩般的壯闊,自己

10 11

這不能說不是命運在主宰人的航程?或是人的航程被暴風雨似的驚濤駭

的生命一如一篇史詩,其中的磨難對自身而言,就像悲劇的主角上演他的角

浪所干擾,因而被折騰、被試煉;假如每個人是一條船,那麼在完成其

色,全心投入,一如苦瓜湯、好茶、醇酒,細細品嘗,沒有怨懟,只有堅持自

成為一條船的造船、試航中,豈能不把汪洋大海,那多變的季候、氣

身一路走來的道路。他也曾寫下這樣的文字:「我不喜歡政治,我從未就文學

施明正《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頁301。 施明正,《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頁242。

12

施明正,《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頁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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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密不可分,只不過它是意義的正面,就像意義是荒謬的反面一樣。13 〈喝尿 者〉等監獄小說,亦透顯出施明正處在悲觀的客體環境還保有樂觀浪漫性格, 如:「當然這種由直腸與肛門所發出的歌唱似的聲音,也像人們的喉嚨那樣, 一聞其聲,便知其人了。」 多才且多情致使其生命落入一個如神/魔之境的施明正,其生命充滿了神 話式的格局。林瑞明對於施明正的一生,有深入而明白的敘述,他說: 施明正少年時代即喜歡文學藝術,曾自言:「窮我十生,逃也逃不出深 陷於如此迷人的文學藝術酒池那般,樂此不疲……」,但作為一個政治

多才且多情致使其生命落入一個如神/魔之境的 施明正,其生命充滿了神話式的格局。圖為《施 明正詩畫集》之內頁。(圖片提供/楊菁)

受害者,使他自認是「天生怕死」的人,每每需要以酒精麻痺自己;他 的佯狂,其實含有自保之道。……施明正,這位自稱「魔性遠比神性多 了三分之一」的現代傳奇者,於1988年8月22日因肺衰竭而死於醫院。當 時他的四弟施明德正在長年監禁中又一次進行絕食抗議。14

作品與政治的因果,做過任何比較。我的一生,是注定要成為一個最純粹的文 學藝術家。」但施明正的生命與獄中文學作品,卻演繹出臺灣監獄文學史中重 要的一個主角。無論光影變化或是對生命中苦難的喟嘆,無處不是經典之作。 顯然地,以渴死或喝尿的方式求死,在精神上是求取一種生命的救贖,拋 棄舊有的生命載體,因為人性在這場鬥爭當中已無法從真實的生活中尋求解

生命若失去意義、目標、價值或理想,結果將引發極大的痛苦,嚴重的時候會 使人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於是,我們可以認同施明正小說中所透顯出來的某 些精神上的錯置感,其實是向現實索取精神自由的所有權。

脫。

王德威認為施明正的這種精神向度創作觀,是突出了色相的極致追求、主

施明正〈渴死者〉、〈喝尿者〉等篇的監獄小說,反映在獄中因現實生成

體的焦慮探索、文字美學的不斷試驗;一方面也透露了肉身孤絕的試煉、政教

的荒謬感,哈維爾(Václav Havel)對這樣的荒謬感,有極深刻的分析。他認

空間的壓抑,還有歷史逆境中種種不可思議的淚水和笑話。歷經了一生的顛

為:荒謬感絕不是對生命的意義失去信仰的表現。恰恰相反,只有那些渴求存

撲,施明正彷彿終於要以自己決定的死亡完成他對現代主義的詮釋。15

在意義的人,那些把意義當作自己存在不可分割的維度的人,才能夠體驗到缺 乏意義的痛苦,更準確地說,只有他們才能透徹地感受到這份情感。在它的令

施明德獄中書寫

人痛苦的缺失狀態中,意義反而獲得了更加逼人的存在──比不加質疑的簡單

施明德,臺南縣人,1941年生,曾任中華民國立法委員、民進黨黨主席。

接受的存在更富於力度,就如同一位重病纏身的人比健康者更能體會到健康的 意味是什麼一樣。 我相信,純粹的意義缺失與純粹的無信仰在面貌上是截然不同。冷漠、麻 木不仁和自我放棄會把存在降低到植物水平上。換句話說:荒謬體驗與意義體

13

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著,李永輝、張勇進、鄭鏡彤、陳生洛譯,《獄中書簡》 (臺北:探索文化,1998年3月),頁122。 14 林瑞明,〈以生命撞擊藝術的「魔鬼」〉,《施明正集》,頁11-12。 15 王德威,〈島上愛與死──現代主義,臺灣,與施明正〉,《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 集》,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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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因臺灣獨立事件判無期徒刑,1977年獲「減刑」,此次囚滿十五年出 獄;然兩年後,又因美麗島事件被捕,再度被判無期徒刑。二次入獄服刑時間 長達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牢獄生活,對個人生命的一切,無論是人生觀抑或 是價值觀,都絕對地會造成根本上的改變。施明德《囚室之春》散文作品,可 謂是施明德二十五年牢獄生活的寫照,也反映出施明德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但,也許施明德以生命來衝撞臺灣在六○年代的極權統治制度,生命的底 層對臺灣政局的未來,具有浪漫的嚮往,然我們就其文學作品來看,他的政治 人性格與施明正的藝術家性格,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施明德有位藝術家 性格的兄長,然我們從施明德的文學作品中,可見其性格非其兄長的浪漫,而 是傾向於理性思考下的風格。雖是親兄弟,然其對於入獄經驗的觀照,則是兩 種完全不同典型的類別。 鍾肇政對於施明德的獄中書寫,相當肯定,尤其在閱讀過〈囚室之春── 盆栽雜談〉一文後,鍾老對其生命與書寫經驗的深刻,專文述之。他說:

施明德的理性性格,與其兄長施明正的浪漫藝術家性格截然不同。圖由左至右為施明德、陳菊、 陳鼓應、艾琳達。(圖片提供/艾琳達)

施明德是政治人物,這一點大概不會有人否認。一般印象,政治人物好

第一、囚禁只是一種失去空間,換來時間的生活狀態。自由人的空間是

像與文學風馬牛不相及,而施君在此篇裡表露出來的文學修養,在這個

廣闊的,原則上是包括了人類活動的全部空間。自由人雖能享有遼闊的

意義下便顯得那麼令人詫異、稱奇。不獨文采燦爛,到了爐火純青的地

空間,卻不得不為名、為利、為世俗雜務奔波,以致匆忙和時間不足便

步,並且採的雖然是隨興之所至的隨筆風格,實則每個片片段段都隱然

成現代自由人的共同感受。囚犯的空間固然是有限的、侷促的,有時甚

透露出精心設計之功,到了「妙手天成」的地步。想到他長達二十五星

至要孤單單的生活於一個小小押房裡,相對的,卻能擁有更多的時間來

霜的沉潛內修,則又覺得這也不足為奇了。16

研究或思想自己真正喜愛的東西。這一點,是自由人有遼闊的空間,卻 失去了時間;囚犯失去了空間,卻換來了時間。囚犯和自由人最大的差

以下,便就施明德在獄中書寫之內容,做一深入的閱讀與詮釋。

異之一,便是擁有時間與空間的不同。 第二、不要求環境適應自己,應該要求自己適應環境。囚犯的環境總是

一、理性之內、感性之外的囚犯哲學 施明德自剖入獄以來的心境,自嘲二十五年來囚犯經驗已能規範出一套生 存哲學,以供參考。大抵他的「囚犯哲學」由三項觀點組成:

被決定或被支配的。該往何處,該與何人相處,該接受什麼生活條件, 都不是自己所能強求的。……一名囚犯應該採取的心態反應之一,便是 收斂自己的企圖心,使自己適應客觀的環境。唯有如此,才能在極度惡 劣的環境下,免於身心的自我碎裂。

16

鍾肇政,〈「光」的追尋〉,《囚室之春》(臺北:前衛出版社,1992年12月),頁308。

第三、接受「絕望」的意識。……一個囚犯如果任由「絕望」控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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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它就會腐蝕其意志,割傷其身軀,最後還會墮落地廉售其操節。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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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是存在的真理。美不出現在真理之外。當真理自行置入作品時,美 就出現。顯然,作為藝術作品中真理的這種存在的顯現,作為作品的顯 現,這就是美。20

由上述三個觀點,施明德的「囚犯哲學」的生成,是為抗拒「絕望」所延伸出 的幾個重要理論,他進一步地述說:

與其兄的獄中文學相較,兩兄弟的獄中文學,剛好呈現兩種完全不同典型的風 根據第一點,我不把坐牢當作生命的休止或悲劇的延續。相反地,我認

格,施明德的「政治人的藝文性格」與施明正「藝文人的政治性格」都落實在

為這只是自己求知過程中的拉長與擴張,是強調時間萎縮空間的生活模

他們的文字作品中。

式或生命的表現方式。根據第二點,我對自己以外的人、事、物、時、

二、信仰的存有與信心存在的自我辯證

地等等,放棄任何改變的慾念,竭力要求自己去適應環境,以求得一個 和諧的平衡狀態。根據第三點,我不因身受「終身監禁」的宣判而沮 喪、迷失、墮落,反而唯恐「絕望」的構成情勢或條件驟然變遷,卒使 計畫的課題無法完成。在這種心態下,「絕望」不僅不再是猙獰的腐蝕 18

物,還是一股內在的催促力。

施明德在〈我的囚犯哲學〉中言及:「我曾經是一個被判處終身監禁的政 治犯。套一句我家人的戲語:『是一個在圓圈裡奔跑,只有起點,永遠看不到 終點的人。』」21 二次入獄,皆獲判無期徒刑,而因政治入獄的政治犯或良心 犯,面對未來,只有苦難的等待。 面對未來的虛無,囚犯的精神世界,有著兩種不同力量的展現與趨向,一

顯然獄中的施明德對於生命是傾向於理性的思辨,而與其兄施明正的感性抒 發,極其不同。即使是〈囚室之春〉一文中,對於充滿生命力的花朵,也是以 理性的態度來剖析:

方面是精神上的昇華與超脫,另一方面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流洩出人性的脆弱 感,這兩種力量的拉扯,在施明德《囚室之春》中深刻且露骨地展現了出來。 他說:「沒有光,植物很難生存下去;沒有光,人會活得不像人。」22 生命的 被壓制與扭曲,施明德以豆芽來形容在獄中監獄的生命狀態,是如何的堅強,

坐牢,常常得靠追憶往事來確定自己曾經「活過」。但,回憶也像兩刃 刀,解剖了「過去」,也把「現在」割得鮮血淋淋。19

但同時也是如何的脆弱。他這樣說: 最上層和外緣的豆芽,它們有較空曠和舒適的環境,任其自由生長,沒

客觀的環境,與主觀的生命情境,在凝固的時空裡,產生「鏡相」現象,主觀

有重大的負荷來刺激它們培育更大更強的生命力。在整個生長過程中,

的情緒會投射在客觀的場域之中,這種主客情感的相互投射,其實就是「美的

它們可以說是順遂而沒遭遇挑戰的。但是,那些被困在最內層的豆芽,

歷程」:

它們的空間擁擠、有限,又必須承受來自上層和四周的同類所加之於它 們的壓力和擠迫;同時,它們又不像上層和外緣的豆芽那樣,可以輕易

17 18 19

施明德,〈我的囚犯哲學〉,《囚室之春》,頁101-102。 施明德,〈我的囚犯哲學〉,《囚室之春》,頁103。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27。

20 21 22

李醒塵,《西方美學史教程》(臺北:淑馨出版社,2000年),頁573。 施明德,〈我的囚犯哲學〉,《囚室之春》,頁100。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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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把它們成長過程中所散發的熱加以排遣。這種不利的客觀環境,迫使 它們必須不斷地增強其體能,激發其潛力,以便承受壓力和蓄涵更多的 水分,來保全自己的生存以及追求發展的機會。23 面對沒有未來的人生,施明德面對如同死亡的生命,他是不斷地向他的宗教信 仰求救: 我的聲音已經哽咽了。最後,我雙手捧著聖經説:「這些年來,我一直 承受種種病痛,但是,感謝上帝,沒有讓我死亡。我也面對了形形色色 的苦難和誘惑,但是,感謝上帝,沒有讓我變節。」24 基督的信仰,對施明德而言,是信心最後的依賴,只有上帝沒有背叛他,也只 有基督讓他的生命產生意義,他說: 我想,基督徒,不,每一個人,如果不對「死亡」的看法有革命性的改 變,人就永遠是悲劇性的動物。基督徒深信,上帝創造一切,主宰一 切,也毫不懷疑上帝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有祂的旨意在。生,有意義, 死也有意義。25 宗教的現身,是施明德對抗黑暗力量的最後一道防火牆。因為,他在現實的生 活中,對抗黑暗的力量,是節節的敗退。他不得回歸到他生命裡的信仰,找尋 精神力量的支持。獄中的施明德極為信服他的宗教信仰,因為祂帶給他生命中 一切的靈光。他說: 聖經上有不少地方提到光。「詩篇」第119篇105節:「祢的話是我腳前 美麗島高雄事件後,施明德逃了 十六天才被 捕,當時情治單位因為抓不到他而震怒,到處 張貼他的大頭照,說他是首惡元兇。 (圖片提供/艾琳達)

23 24 25

施明德,〈孵豆芽的啟示〉,《囚室之春》,頁96。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40。 施明德,〈念保羅〉,《囚室之春》,頁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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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燈,是我路上的光。」不錯,光是生命誕生的延續所不可缺少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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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喻:

在監獄生涯中,施明德面對生命中的「光」,亦即是面對信仰中的「聖經」,

在我研讀存在主義,看卡謬的《薛西佛思的神話》時,我不禁想起那隻

生命中的「光」與信仰中的「聖經」,有了全面性的體現。

拚命的踩著旋轉籠中的松鼠。牠日夜不斷地在籠中做徒勞無功、周而復 始的奔跑,不正是活生生的薛西佛思?牠可能以為快跑,便能逃出旋轉

所以「光」不僅僅是陽光,更是是上帝、信仰、臺灣以及我的總和:

籠。但,當牠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時,發現自己仍然在原來的地方,牠的 恐懼感和絕望感以及命運的徬徨、淒涼與無助,可能更甚於薛西佛思。29

我的光,不僅指太陽放射的紅、橙、黃、綠、藍、青、紫。 我的光,來自於對上帝的虔敬。 我的光,來自於對真理的信服。

「旋轉籠」其實就是牢獄空間,就是政治極權下的大環境,而周而復始地相信

我的光,來自於對人類普遍性追求民主、自由、人權及和平的信念。

只要往前踩踏的「松鼠」,則是「童真的自我」。在童真的自我與現實情境的

我的光,來自於深信臺灣人民終必會拒絕一切非法統治的信心。

碰撞,施明德為自己的生命情境,提出了質問,這樣的質問,對自己而言,是

我的光,來自於我知道有所愛、也被愛。

一件嚴峻的考驗,一旦未通過自我質問,精神層面將無所遁從而至崩潰並不無

我的光,來自於自信,從心智成熟後到沒有犯過法律上的罪(crime)和

可能。但同樣地,這樣的省思,亦帶給他精神的超脫,他自言這樣的思考下,

道德上的罪(sin)。27

產生兩種力量:一是形成「拒絕絕望」的信念;二是補強其人道主義的信念。 前者「拒絕絕望」的信念,是種積極面的啟發,後者是強化施明德對於自己走

而具有魔性的施明正面對生命黑暗時光,也是向宗教求索生命的超越,他說:

向人群的信念。 長期關注臺灣政治與文學發展的陳芳明,對施明德的從政之路,有相當的

我的右手又下意識地反射著畫聖十字聖號,並在心底默禱著,把自己,

肯定,他説:

這正陷於狂濤中的孤舟那樣無依的命運,交給造物主,以減輕自覺的恐 懼。我首次體會到宗教的實用價值,活生生最明確的例證,產生在我身

在獄中,他以不合作主義,與劊子手堅定對抗到底。國民黨能夠監禁他

上。一如鎮靜劑之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所產生的效果。我變得不那麼可

的肉體與歲月,卻難以監禁他的行動與思考。基於政治良心與冷靜觀

笑。那是我羞於看到人露出的狼狽。28

察,施明德是最早提出國會改革的主張,也是早期對臺灣國家體制改造 從事深刻思考的先驅者之一。

生命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虛無感是日漸壯大,存在的意義是日趨衰敗,施明

在獄外,他積極參與本土性、草根性的民主運動,結合全島有志匯成七

德以「旋轉籠中的松鼠」為當下政治極權與自我生命情境做了一個極為精妙的

○年代末期波瀾狀闊的政治風潮。1979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再 度入獄。然而,他絲毫沒有改變他對臺灣民主的信心。他從事絕食行

26 27 28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66。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66。 施明正,《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頁309。

動,他提出政治主張,仍然對臺灣社會產生巨大衝擊。 29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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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悲歌,生命悍士

此圖為艾琳達所繪的「驕傲的公 雞」施明德,標題那五字為施明德 親筆所寫。(圖片提供/艾琳達)

四十餘年來,施明德已經成為臺灣民主運動的重要象徵。他的思考,他 的行動,必然繼續走在時代、社會之前。30

施明德(其排左 )的大半青春都在獄中度過,因而得出哲理式的生存論點。圖為「美麗島雜誌 社」於1979年成立時,社員在大廈門口合照。(圖片提供/艾琳達)

他說:「我可以失敗,但不可以失格。」32 政治上懲戒的力量,在施明德的身 上,又看到一次失敗的例子。 32

施明德,〈囚室之春〉,《囚室之春》,頁68。

施明德身為臺灣政治的先行與預言者,卻讓他的青春在獄中度過。他在獄 中的日子,一如陳萬益教授所言:「施明德也就是在自述囚禁歲月中承受苦 難,抗拒誘惑因而護持生命尊嚴,旺盛自我生機的體驗中,得出哲理式的論 點:囚室中的盆栽,沒有陽光難以生存,『囚室之春』則存在於人的心靈,因 為他心中另有『光』──無所不在的信仰的光。」31 《囚室之春》一書的書寫,是施明德用生命向統治者的一項宣戰/宣揚,

作者簡介 黃文成,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靜宜大學臺灣 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面向包含臺灣文學史、文學理論、臺灣監 獄文學等方面,發表多篇研究論文,著有《紅色水印》、《關 不住的繆思

30 陳芳明,〈民主先驅──施明德〉,《囚室之春》,頁316。 31 陳萬益,〈囚禁的歲月〉,《于無聲處聽驚雷》(臺南:臺南市立文化中心,1996年),頁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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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監獄文學縱橫論》等書,曾獲文建會青年

文學獎、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等獎項。


監獄之島 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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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旗化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烈焰‧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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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旗化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彭瑞金/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

柯旗化(1929〜2002)出生於左營,是家中的長子,因為父親是善化人、

1961年10月4日,柯旗化再度被捕。從感化釋放回來的八年間,雖然警察每

母親是旗山人,因此取名旗化。日治時代已進入中學就讀,戰後繼續完成中學

個月都要上門一次,但柯旗化在任職美軍顧問團翻譯官期間結了婚,至此已生

學業。1946年考入臺灣師範學院(今臺灣師大)英語科就讀,畢業後分發至旗

下二男一女,辭去教職,不再經營補習班,專心著書及經營出版社業務,何以

山中學任教,不久,轉任高雄市立一中及市女中教書。1951年,年滿二十二歲

再度被捕,他完全無法理解。

了,仍收到兵役徵集令,就任入伍前夕,在鼓山國民學校當教員的中學同學陳

被捕後,立刻送到臺北保安處輪番審問、刑求。最後總算釐清這次被捕的

文波被捕。緣由鼓岩國小畢業的周姓外省少年,因身懷共產黨的歌集被捕,在

原因是,他在旗山中學教過的一位學生王某,後來考上臺大,給住在日本的叔

特務偵訊時竟胡謅:鼓岩國小的老師都是共產黨,特務便不分青紅皂白,把鼓

叔寫信說,臺灣社會黑暗,長此下去難保不會發生第二次二二八事件。經郵檢

岩國小的所有男性老師都予以逮捕,還把鼓山國小、曾經教過他的三位男教師

查獲被捕,另兩位王某的臺大同學也被捕,還有一位旗山出生的臺大學長U也

也逮捕。特務們將所有的教師雙手反綁吊起來拷問,還設下圈套,要受刑求者

被捕。U是柯飛樂的同學,因不堪刑求之苦,自白加入柯旗化的臺共組織,受

舉出可證明自己無辜的三個朋友,陳文波便舉了柯旗化等三人,柯旗化就此被

他的政治訓練,要利用省籍情結矛盾、發動臺獨軍事政變。U已被他的公司指

捕。

派到美國出差,在動身前被捕,一心一意只求早日獲釋出國,就按特務指示捏

柯旗化是在1951年的7月31日被捕,1952年1月始被送去感訓,無罪卻被管

造這份自白書,柯的二弟飛樂也因此被捕,入獄二年,柯旗化以預備叛亂被判

訓了一年四個月,合計入獄一年九個月。柯旗化回憶說:「我沒有參加過革命

十二年,刑滿後,又被送去感化二年八個月,1976年6月19日始獲釋出獄。柯氏

組織,但半年來受到國民黨政權的迫害,在自我磨練當中,不知不覺也算得上

二次牢災,合計十六年五又二分之一月。

是個革命戰士,能和被判十年以上的人平等地打交道了。」這句話是說從他被

柯旗化在回憶錄中說:

捕到被判無罪感化的半年期間,白色恐怖把他從一個對政治不感興趣、也是對 政治一無所知的英語教師,成功地打造成「超級政治犯」。他在1952年的4月就

我並不是因為犯罪在接受公平的裁判,而是因為反抗不義的統治者,被

被送往火燒島(綠島)管訓。柯旗化被釋放後,雖復職在高雄市立女中任教,

惡毒勢力集團制裁。他們握有決定我生死的權力。我深深地領悟到沒有

一年三個月後就轉任美軍顧問團翻譯官,兩年後再辭職轉任高雄中學英文教

力量的正義是多麼無力,覺得萬分悲哀。

師。不久,再辭教職專營第一出版社,以《初中英語手冊》、《投考高中英文 指導》、《新英文法》等著作,揚名英語教育界。由於專業投入,他在這一行

1964年春天移監泰源監獄,泰源總共收容三百多名政治犯,是專收政治重犯的

成為翹楚。1992年,柯旗化出版日文版回憶錄時說:「四十歲以下的知識分子

監獄。1970年2月8日,臺獨派年輕政治犯起義失敗,獄方誣指柯旗化是主謀,

大概都知道我的名字。」指的是1950年以後出生的臺灣知識分子都讀過他的英

將他打入單人套房、持續一年有餘。因泰源監獄事件,柯氏覺悟即使刑滿也無

文法著作。

法順利出獄,也因泰源事件,所有政治犯於1972年4月下旬,被移往綠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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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旗化和他的白色恐怖經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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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旗化二度被捕後,在獄中除了教導臺籍政治犯日語、英語外,全力投入 他的英語教學著作之修訂及創新,雖曾一度想自殺了卻痛苦,但最後仍以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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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島》,是以我被送去的綠島(火燒島)是個監獄島以及整個臺灣島 也可說是一個大監獄而命名的。

為念,十五年間保持每週一信與妻子家人通信,指示出版社之經營及出版。 《新英文法》從最初的三百多頁,修訂到最後的七百頁,幾乎本本都是暢銷

除了記述他的出生、成長以及求學經過,主要是清楚交代他兩次被捕、入獄、

書,也以此維持他獄中的生活及家計。

勞動改造的經過,交代他一生的改變。2010年9月,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出版了

柯旗化在獄中曾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南國的故鄉》,是他第二次入獄前發

他的《獄中家書

柯旗化坐監書信集》,是他與妻子、家人近十五年間的書

表的兩篇小說,描寫作者的上一代年輕人的愛與恨、生與死,和他的政治犯遭

信往來,不僅是讀柯旗化回憶錄最重要的參照資料,更是具體呈現白色恐怖受

遇並沒有太多的關聯。嚴格說起來,柯旗化的文學是從出獄後的八○年代出

難者及受難家屬的血淚悲情。

發,無論是寫詩或寫回憶錄,都直接、間接和他的白色恐怖經歷有關。他在 1986年6月,創辦了《臺灣文化》季刊,為受壓迫的臺灣文化發聲,鼓吹臺灣意 識,迭遭查禁,發行至1988年9月第10期,以鼓吹分離意識,被迫禁止出版。 1986年2月出版詩集《鄉土的呼喚》,1990年3月出版詩集《母親的悲願》。其 中〈母親的悲願〉是以他就讀高雄中學的學長、二二八事件被槍殺的余仁德的 母親的口吻,控訴貪腐、橫行、強暴婦女的政權,願因此犧牲的兒子安息在故 鄉山河的懷抱。 《臺灣監獄島

柯旗化回憶錄》原本是日文著作,1992年在日本出版,

2002年柯旗化去世後才有漢文譯本出版。日文版完成時,他說:「當做的已經 都做完了」,意味交代白色恐怖的受難經歷,是他此生最掛心的人生使命。他 在〈自序〉中寫道: 戰後至今,臺灣人一直在中國人的封建專制政治桎梏下過著水深火熱的 生活。我本來不過是一個對政治不感興趣的英語教師,卻被扭曲成思想 犯而入獄,被迫強制勞動,因而引發我對國民黨政權的反抗意識,並再 度入獄。前後在政治監獄及勞動營度過十七年的歲月。這本書叫《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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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旗化與他的《臺灣監獄島》

楊碧川/世新大學通識中心兼任講師

無罪管訓拘綠島 我父親柯松木是臺南州善化街的一個小鐵皮匠的兒子,年輕時因為家裡 貧窮無法上公學校,因此到高雄州旗山去學做麵。由於他誠實勤奮,被 師傅招贅,娶了師妹盧美。二十二歲的父親帶著十七歲的母親搬到左營 租房子,開始做麵條。我的名字是取於父親的故鄉善化及母親的故鄉旗 山,命名為「旗化」。 對我而言,我的名字代表父母希望我勿忘故鄉,也象徵他們對鄉土的 愛。 不料我兩次以政治犯的身分坐牢,偵訊我的特務強把我的名字曲解為 「改換國旗」,硬說我連名字都有問題。這時我才發覺我的名字也可作

1934年,柯旗化(左一)五歲時的全家福照片。當時大家當然不知道,原本象徵勿忘故鄉的「旗 化」 字,會被特務曲解成「改換國旗」。(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如是解。要是能使這個腐化的專制國家瓦解而變換國旗,實在是求之不 得。1

從竹圍仔(旗山以北二十多公里的山村溝坪附近的疏開地點)趕來壽山看柯旗 化,只有弟弟被小隊長留下來陪他過一夜,第二天早晨「我目送騎腳踏車離去

這就是柯旗化先生(1929~2002)受難的「原罪」。1945年3月美軍登陸琉球, 日本準備發動最後的「本土決戰」,念高雄中學四年級的柯旗化和其他同學被 徵召編入高雄壽山學生隊。他穿著學生制服,頭帶學生帽,胸前佩戴二等兵的 一顆星,進駐舊高爾夫球場的房子裡,每天除了偶爾做些肉搏攻擊戰車或夜襲 敵營的訓練,主要工作就是在附近挖隧道、構築陣地。 有一天他去山麓的部隊工作,碰到一位東京帝大畢業、管倉庫的一等兵, 「軍隊實在很討厭,把人性都磨掉了」,他那無奈的表情「令我印象深刻」。 B-24轟炸機炸死了五個人,幾天後父親帶著二弟柯飛樂,騎腳踏車千里迢迢地

的弟弟的背影,心裡難過衝動得想跟在後面追去」。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大日本帝國無條件向盟軍投降。8月底 柯旗化終於接到復員令,每人發一套軍服及毛毯,全體整齊列隊,雄糾糾、氣 昂昂地穿軍裝走下壽山,回到高雄中學,聽完校長的訓話後立刻解散。 第二天一早,他就騎著寄放在理髮店潘叔叔那裡的腳踏車趕回旗山竹圍仔 見父母與弟弟。幾天後,他們一家人整理回復被轟炸過的家,一切回到從前。 1946年,十七歲的柯旗化體驗到「醜陋的中國人」的種種惡行劣跡,以及 比戰時更加嚴重的通貨膨脹,「教員的月薪支撐不到幾天」,父親撐不下去 了,因此要求他輟學去國民學校教書。他苦苦哀求父親讓他報考臺灣省立師範

1

臺北工專教英文的外省教授李武忠先生,他女兒的名字是「李方文」,特務也硬抝說「方文」 即「放」,也就是「解放」,所以他成了「共匪」。

學院,幸運地考上英語專修科。 二年級時,有一天他在西門町的虹橋書店發現一本巴馬(Harold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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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mer, 1877~1949, 擔任過日本文部省外國語教育顧問)的The New Method

Gramma ,柯旗化走了三趟書店,想盡辦法終於買下這本圖文並茂、淺顯易懂的 英文文法書。「這本書在我日後編寫《新英文法》時幫了很大的忙,尤其是在 動詞語族說明的部分,賴以整理得內容充實而且具有特色」。 1947年2月28日,他吃過午飯後和幾個同學一起要去中山堂看電影,在重慶 南路附近公賣局臺北分局前,目睹了激動的群眾爬上分局三樓,一個接一個把 裝箱的酒和香菸丟下來的一幕。「我們覺得這比電影還要精彩」,因此決定不 看電影而看熱鬧,半個小時後,大家匆匆趕回宿舍告訴其他同學他們所目睹的 這一切。 聽到長官公署(現行政院)的士兵開槍射殺請願民眾的消息,同學們都爭 先恐後地搭巴士前往市內。「我從公車上看到憤怒發狂的群眾,在路旁毆打大 陸籍的男人」。師範學校校長被臺灣人學生從群眾包圍的宿舍救出來,勸大家 不要莽撞。3月4日他搭第一班火車南下,沿途看到臺灣青年──各地學生的戰 鬥隊實況。火車只能到橋仔頭,柯旗化只好向同學借宿一宿,第二天借輛腳踏 車奔回左營老家。 在火車停靠岡山站時,雄中高他兩屆的余仁德(臺大法律系)碰巧遇到柯

柯旗化〈母親的悲願〉手稿。(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旗化,便託柯旗化將他的學生證轉交給臺大宿舍(就在師範學校附近)的同 學,代辦註冊手續。 余仁德幾天後才北上,列車在板橋站停下來,原車折回岡山。余仁德是大

傷心的目屎流勿會止 二蕾目珠哭到變青瞑 滿腹的恨及悲苦 乎我暝日斷腸 閣心痛碎

學生,被群眾推上台抨擊政府和軍隊,不久就被捕,幾天後在岡山郊外和長老

安息在故鄉的河的懷中 咱永遠勿會閣分離開 活在同胞的心內 咱永遠勿會閣

教會的蕭牧師一起被槍決。目睹這一幕的鄰居放牛女孩說他挨了幾槍,還怒罵

孤單

「bakayarō」,真是死不瞑目。 1986年2月底,柯旗化終於衝破戒嚴禁忌,發表〈母親的悲願〉,紀念余仁 德英勇犧牲的經過:

1948年9月他升三年級後,宿舍內來了一些中國浙江大學轉學過來的外省人, 只有彰化人鄭鴻溪說一口大陸腔的臺灣話(他在中國長大)。柯旗化和他們交 流,加入合唱團,學唱蘇聯的〈祖國進行曲〉。鄭鴻溪當選學生自治會長,大

請嘸通放炮 聽著炮仔聲 我會起痟 我的囝啊 我的愛兒 彼一日 你的目珠乎人掩咧 全身乎人縛咧 在一陣銃 聲中倒落去 鮮血將故鄉的土地染紅……

家都不知道這是中共統戰學生的外圍組織。 1949年3月開學後,學生圍看《光明報》,書店也出現左派理論的書籍,柯 旗化也買了《科學的哲學》、《思想方法論》等書。3月自治會改選,嘉義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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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的數學科二年級周慎源當選會長。 3月底警察取締師範學校與臺大學生兩人共騎一輛腳踏車,釀成學生示威、 罷課。四月初周慎源在街上突然被抓進一輛三輪車內,他在臺大宿舍附近機靈 地跳下來大聲求救,被臺大學生保護而沒被帶走。4月6日一早,警總數百名士 兵包圍師範學校宿舍,揚言要逮捕六個人,三百多名學生奮力抵抗,全體被帶 到警總拘留幾天。前一天鄭鴻溪等大陸來的轉學生早已逃之夭夭,周慎源雖躲 在廚房內而逃過一劫,但後來還是在桃園武裝基地陣亡。 當時左營有五個大學生,其中三人後來相繼入獄,例如王廷俊(師範學院 數學科二年級)被判有期徒刑八個月。 6月柯旗化畢業,8月派赴鳳山中學教英語,不受校長歡迎。巧遇旗山中學 校長柯太,才順利到外婆家的旗山中學教初一三個班以及高一一個班的英語。 10月1日毛澤東宣布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臺灣省主席陳誠早在5月19日就宣布 臺灣省戒嚴了(一「戒」就三十八年)。 後來柯旗化從報上看到師範學院的六名學生被槍決,其中有英語科的同學 陳水木、賴裕傳和鄭澤雄三人,「我看到報導驚嚇過度,幾乎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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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故鄉的舊城站,令人懷念的故鄉,「我多麼渴望跳下火車回家!然而家人 卻完全不知道我就在這班列車內,即將經由高雄港送往綠島」。 在綠島「重新做人」的「新生訓導處」,柯旗化和一千多名政治犯關在一 起,每天往來港口五公里挑補給品、上山伐木、修築道路、建造石造倉庫, 「我揮著大鐵鎚敲開海邊的石頭,流著汗水挑著裝在網籃裡的土石,渾身是汗 擔著修葺倉庫屋頂用的茅草,走在雨後泥濘的山路上,滿身泥濘扛著沉重的木 頭」。 1953年4月柯旗化管訓完畢,已失去自由二十個月了。回到左營老家第二 天,找高雄市立女中校長幫忙,幸虧管訓被判無罪,得以復職,教二年級三個 班英語。

莫名回監火燒島 1954年7月柯旗化報考美軍顧問團口譯員錄取,暫時放下教鞭,去鳳山的 通信部隊,每天和美軍人員坐著吉普車來往於壽山和左營海軍基地通信站。難

1950年8月,柯旗化轉調高雄市立一中,1951年3月調到「本省人當校長」

友陳文波也在前鎮國小教書,在柯旗化當翻譯官前,就介紹他的同事蔡阿李小

的高雄市立女中。二十二歲的他被徵兵,預定和鼓山國小的陳文波(中學時代

姐,於1955年12月和弟弟柯飛樂隔一天舉行婚禮,喜筵設在城隍廟前廣場,十

同學)一起於8月入伍。7月下旬,陳文波涉及高雄市內鼓岩國校畢業的周姓外

多位美軍顧問也來參加,顧問代表用英語致詞,還送他們一套咖啡用具。

省人少年案件,他身上帶著中共歌集被捕,由此逮捕鼓岩國校全體男老師(因

三、四個月後,他為朋友借貸擔保,「不料他賴帳不還」,柯旗化只好代

為學生說他們都加入共產黨),還一併抓了鼓山國校教過他的三個老師。特務

他贖還一萬元(相當於一九九○年代的一百萬元)。「對月薪才三百多元的

要求陳文波找出能證明自己無辜的三個人,他指名柯旗化、李榮河和孫如雄三

我」來說,無異禍從天降,只好申請開辦第一英數補習班。1956年7月他辭掉翻

個中學同學。

譯官,擔任高雄中學分校的英語老師。辛勤工作有了結果,不但償還債務,並

7月31日深夜,柯旗化在左營家裡被四個特務抓走,一個月後械送臺北保 安司令部保安處(日本時代淨土真宗總院的東本願寺──現西門町新光獅子 林)。

在高雄市六合路買了一棟中古的木造兩層樓房,且繼續利用自宅的樓下當補習 班教室。大兒子柯志明出生,全家喜氣洋洋。 1957年7月,柯旗化轉回高雄市立女中任教。1958年5月初出版《初中英語

1952年1月,柯旗化和陳文波被轉送臺北內湖國小一角的新生訓導處第八中

手冊》,立刻成為暢銷書。不料臺南的書局不履約,他只好在自己的住處設立

隊,4月上旬又被押上火車直奔高雄。黃昏時候列車駛過左營附近半屏山,沿著

第一出版社。《初中英語手冊》兩年內暢銷七版,1958年他忙得只好辭掉教

蓮池騁馳,「我看到懷念的母校左營公學校校門和校舍就在湖的對面」。火車

職,停辦補習班,專營第一出版社。1960年9月《新英文法》問世,筆者在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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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面,又被送回感訓隊。 1975年4月蔣介石死後,他兒子蔣經國實際繼位(總統是嚴家淦)。翌年6 月19日柯旗化離開綠島,先抵臺東,下午四點回到高雄火車站前的巴士總站, 父母、兄弟和妻子、兒女都來迎接。以知情不報服刑兩年、十三年前出獄的弟 弟柯飛樂抱著他放聲大哭。

臺灣是個大監獄 1984年柯旗化成立臺灣文化圖書服務部,1986年2月發表詩集《鄉土的呼 喚》,同年創刊《臺灣文化》季刊。1990年(六十一歲)以中、英、日、臺語 對照出版詩集《母親的悲願》。1992年(六十三歲)發表日文自傳《臺灣監獄 島》(在日本出版)。 為什麼自傳取名「臺灣監獄島」呢?他在序文中指出:

1962年柯旗化被捕後六個月,妻子與三個孩子攝於第一出版社前。柯太太一直隱瞞丈夫坐牢的 事,騙孩子們說爸爸去美國留學。(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戰後至今,臺灣人一直在中國人的封建專制政治桎梏下過著水深火熱的 生活。我本來只不過是一個對政治不感興趣的英語教師,卻被扭曲成思

刻關進單人房一年多。1972年4月下旬,柯旗化又和全體泰源政治犯移往綠島,

想犯而入獄強制勞動,因而引發我對國民黨政權的反抗意識,並再度入

當時筆者也從景美軍法處看守所和其他人移送過來,我是最後一名──「301

獄,前後在政治犯監獄及勞動營度過十七年的歲月。這本書取名《臺灣

號」。

監獄島》,源自於囚禁我的綠島(火燒島)是個監獄,以及整個臺灣島

柯旗化、柏楊、陳映真都關在六區。陳映真利用散步時間用日、臺語說,

也可以說是一個大監獄。

共產黨派和臺獨派應該聯合起來對抗國民黨,柯旗化回答說:「既生為臺灣 人,就應該愛臺灣甚於愛中國。反抗國民黨反動政權的中產階級臺獨民主派帶 有革命性格,所以不該敵視他們。欠缺民主是共產黨的致命缺點。我認為民主 化是共產黨最大的課題。」 1973年8月刑期屆滿前兩個月,監獄當局要柯旗化找兩個保證人辦保釋手 續。不料10月4日早晨大雨滂沱,他母親和妻子前一天便從高雄到臺東,接到的 卻是丈夫已不在這裡的消息。柯太太佇立在大雨中的監獄門口,堅持如果未能 親眼見到丈夫還健在,就要死在這裡。當局決定讓她們見柯旗化一面,但不准 交談。柯旗化從監獄隔壁的新生感訓隊出來,隔著五十公尺和母親、妻子打個

再也沒有比柯旗化更加簡潔明瞭地描述臺灣的悲境了。 1943年12月1日,中、美、英三國首腦(蔣介石、羅斯福、邱吉爾)在埃及 開羅開會後,發表〈開羅宣言〉,第一次正式提到臺灣、澎湖在戰後歸還中華 民國。羅斯福的用意,一方面在鼓勵蔣介石繼續抗日,以牽制在中國的百萬日 軍,以便美軍全面結束歐戰;同時,也防止蔣介石或其手下私自與日軍和談或 停戰。2 2

彭明敏、黃昭堂,《臺灣の法的地位》(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6年),頁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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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29日日本陸軍大學畢業的前福建省主席陳 儀(1882~1950,浙江紹興人)為臺灣省行政長官。10月25日上午十點,陳儀 受降後,宣布:「今日臺灣及澎湖列島正式重歸中國版圖。」十六個月後,臺 灣爆發反中國統治的「二二八事件」。 「臺灣人把饞涎欲滴即將來接收臺灣的中國國民黨政府及軍隊,誤為祖國 的政府與軍隊,抱著要做戰勝國一等國民的夢想,準備盛大歡迎。」 負責接收的官僚一有機會就中飽私囊,引起臺灣人翻譯的反感與輕蔑, 「懶惰、無人品又貪財的中國人,臺灣人罵他們是『豬仔』」,「我們開始後 悔被中國統治」。 臺灣自古為「化外之地」,受日本奴化教育五十年的臺灣人「有再教育」 的必要,從中國回來的「半山」臺灣人趾高氣揚地幫中國人接收,排斥受日本 教育的臺灣人。「有能力、誠實又認真工作的臺灣人只好屈就中下級公務員或 教員,被無能但擅長權謀之術的中國人支配」。 「抱著自大的大漢沙文主義思想,有如十九世紀封建官僚的中國人統治 者,和在日本時代受過近代化教育、擁有二十世紀進步民主思想的臺灣人之 間,常發生摩擦,形成對立」。有貪污傳統的中國官吏公私不分,巧立名目中 飽私囊,不久臺灣的財政便陷入混亂,臺灣銀行浮發紙幣造成空前的通貨膨脹

1973年刑期屆滿,但柯旗化卻未獲釋放,被轉入新生感訓隊繼續囚禁,直到1975年才離開綠島。 (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八百倍。 「靠褊狹的大漢沙文思想凝聚起來的中國人,不知道所有文化都是人類貴

柯旗化持平地描述,而非控訴國民黨政府的醜陋面。但是「外省人」以

重的共同資產」,國民政府以掃光日據時代遺毒為名,把所有「公學校用的教

「光復臺灣」、「解救臺灣」自居,非但瞧不起臺灣人,還將予取予求視為當

科書悉予燒毀」。臺灣人的祖先來自大陸,臺灣人的文化本來也是中國文化的

然,進而把臺灣人當奴隸來使喚。

一支,「可是,經過幾次的外族統治,臺灣人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有寬廣的 世界觀與進步思想,臺灣文化已有很大的變化」。 國民黨以少數人治理臺灣,一向視臺灣人為潛在敵人而執行高壓政策, 「同時在文化方面則採取同化政策,特別著重禁絕臺語與消滅臺灣意識」。

中國記者王思翔指出:「國民黨統治者劫收了臺灣的財富,取代了日本人 的地位,他們也企圖接收日帝所造成的殖民地秩序,保持臺灣人民的殖民奴隸 地位,以保證他們能順利而長久的掠奪。維持舊的枷鎖,是新的統治者的主要 工作。」3

軍隊、警察與特務是國民黨的三大支柱,全由大陸來的外省人掌控。臺灣

臺灣無可用之人才,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處的汪公紀,1944年上秘

是中國國民黨政權所管轄的中華民國的殖民地,「占超過百分之八十五的臺灣

書長吳鐵城〈處理東方各小民族之原則〉指出:「臺人恆自視為異族,自劃範

人只是被統治者」。

3

王思翔,《臺灣二月革命記》(上海:泥土社,1951年),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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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前途茫茫,信步走到南京夫子廟前,問一個算命的國家前途如何,那個相 士立刻提筆直書「特務當道,特務亡國」八個大字。不是共匪,而是蔣介石被 手下的黨棍、貪官、特務從內部腐蝕了政權,是他自己打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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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特鎮壓臺灣人的工具。 1947年又有比日本時代更加嚴酷的〈違警罰法〉,警察可以就地取締人 民,無所不罰:升降旗、唱國歌不肅靜起立者;在公共場所不向「國父遺像」

1949年5月19日臺灣省主席陳誠宣布臺灣地區實施戒嚴,犯下列十項之一,

或「中華民國」元首或最高統帥及其他肖像起立敬禮者,皆受處罰。警察可以

意圖擾亂治安者,一律依法處死刑:(一)造謠惑眾者;(二)聚眾暴動者;

隨時隨地偵訊、拘留、罰鍰、罰役、沒收、勒令停業。1955年10月24日頒布

(三)擾亂金融者;(四)搶劫或搶奪財物者;(五)罷工罷市 擾亂秩序者;

〈流氓取締辦法〉,授權警察可隨時取締無業遊民,提報為「流氓」,械送火

(六)鼓動學潮公然煽惑他人犯罪者;(七)破壞交通電信或竊盜通信器材

燒島管訓,無一定刑期。

者;(八)妨害公眾之用水及電氣煤氣事業者;(九)放火、決水發生公共危 險者;(十)未受允准持有槍彈或爆裂物者。 這就是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臺灣居民無論出門或在家都必須隨身攜帶 國民身分證,以備軍警特檢查,否則一律拘捕。

臺灣四面環海,六十萬大軍及無數特務、八萬警察加上線民布滿山邊海 角,戒嚴令下人人不得隨意出國,臺灣成了監獄島,蔣介石成了臺灣監獄島的 「牢頭」,他的兒子蔣經國則控制了特務系統。 柯旗化指出:

1949年5月24日立法院匆匆通過〈懲治叛亂條例〉,所謂「叛徒」即觸犯 刑法第100條、第101條、第103條及104條的內亂、外患罪,首謀處死刑,未遂

不明白中國是在三民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等美名下,實行著腐敗

犯罰之。因為這是條例第2條(著手實行)及第3條(陰謀),一般稱作「二條

的官僚專制的一黨獨裁國家,不少自以為為理想而奮鬥的人,其實是被

一」及「二條三」。第3條,將軍隊交付叛徒,或率軍隊投降者處死刑;第4條

野心家利用,在追求空想,為了那些空想而丟掉寶貴的生命,真是時代

第12項,包括為叛徒招募兵伕、提供情報、作嚮導等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至死

的悲劇,死不瞑目。我們強烈譴責反動又殘忍的中國獨裁者們,同時也

刑(資匪罪);第5條是參加叛亂組織或集會者,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

不禁為犧牲的人們灑一掬同情之淚。

徒刑;第6條是散布謠言,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第7條是為匪宣傳處七年以上 有期徒刑;第10條,叛徒不論軍民,在戒嚴地區,不論身分,概由軍事機關審

柯旗化不禁要問,他師範學校英文科的同學陳水木、賴裕傳與鄭澤雄因「共產

判。

黨」而被槍斃,即使他們真的是共產黨,為什麼要殺他們?不能給他們改過自

1950年6月13日國府又繼續頒布〈檢肅匪諜條例〉。所謂「匪諜」即〈懲 治叛亂條例〉中所列舉之叛徒,或與叛徒通謀勾結者。臺灣陷入空前的白色恐

新的機會嗎?「即使是在軍國主義時代,日共黨魁也沒有被判處死刑。輕易殺 掉受過高等教育的有為青年,何等殘酷的政府!」

怖,檢舉匪諜,人人有責,知匪不報,與匪同罪。大街小巷貼滿著「匪諜就在

第一次在保安處時,一名少年用日語唱〈月之沙漠〉後,隔壁房的人介紹

你身邊」的標語,人人談「匪」色變。大小特務、抓耙仔為四十萬元破案獎金

他是嘉義中學三年級學生,由於父親被通緝還沒抓到,就抓他替代。「沒有人

公報私仇,製造冤假錯案,連跟「蔣公」流亡臺灣的中國軍民也難逃家破人亡

性的政權,竟然逮捕孩子作為父親的替身」。

的悲劇。 「中華民國」成了秘密警察國家,暴力取代了憲法和法律,法律淪為暴力 統治的遮羞布;執法機關聽命於特務,「國家暴力」成為蔣氏父子指揮軍、

第一次坐牢,「我從未參加過革命組織,但半年來受國民黨政權的迫害, 在自我磨練當中,不知不覺間也算得上是個革命鬥士」了。 一千多名「新生」分為三個大隊,第一及第二大隊是政治犯,各分為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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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殖民地化 柯旗化的寫作反映臺灣監獄島的悲情,是歷史的見證,永垂不朽的作品。 西方人開口閉口什麼「傷痕文學」、「後殖民時代文學」,除非坐過政治牢, 哪來真正的體驗? 臺灣人反抗外來殖民政權的獨立運動,從南到北各自發展,互不統屬。坐 牢後,大家才發現自己並不那麼偉大與孤獨。在火燒島青山的背後,埋葬了多 少人的青春,這樣的熱情,卻被一般臺灣大眾嘲笑為有勇無謀、盲目衝動;出 獄後人人視為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臺灣人反抗外來政權的血史,就在這個監獄島上譜寫出悲壯的一頁。政治 犯是普通人,只是比一般人更具有一顆熱情的心,用一己之軀去承擔臺灣歷史 的苦難。即使只有一、兩個人,也足夠令「牢頭」蔣介石膽顫心驚,不惜動員 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讓臺灣充斥無數的特務和軍警,成了名副其實的「監獄島」。圖為1975 年,柯旗化攝於遭監管的綠島海邊。(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千軍萬馬。在沒有任何第三國的支持下,美麗島的政治犯單槍匹馬抗擊外來殖 民政權,雖敗猶榮。 柯旗化回家後,翻閱新出的《臺灣文藝》,發現有幾首詩在批判政治、對

中隊。此外有三十多名女政治犯另編為一個女子隊。死在火燒島的成為「第

抗政府,「我心想,這就是了!詩是短的,適合忙碌的現代人。抵抗意識強烈

十三中隊」。每隔一天勞動及思想感化教育,思想感化教育內容有三民主義、

的詩,往往比論文和小說更具效果」。他開始創作「鄉土意識強烈的政治批判

國父遺教、蔣總統訓辭、毛澤東批判、蘇俄侵華史等。「由學校都沒有正式畢

詩」。

業的現役少校等人擔任教官,所以編教材的工作就落在第一中隊的中學校長和

1984年9月號《臺灣文藝》刊出他的〈獄中的回憶〉,11月號因文中提及

教師手上」,也就是說「拿學生編好的教材,教官照本宣科地教著」,真是滑

二二八事件,立刻被警總查禁,幾千本被沒收。為此,他硬塞十萬元給臺灣文

天下之大稽的前所未有的思想感化教育。

藝社(社長陳永興)作為補償的捐獻。1987年2月24日,在臺北市日新國小校園

在特務恐怖統治下的臺灣島大監獄上,政治犯關在籠仔內,他的家人關在

舉辦的二二八紀念演講會上,柯旗化拜託高雄市議員林黎琤代他朗誦〈母親的

牢房外,備受特務、警察的干擾與監視,親友不敢接近政治犯的家屬,社會大

悲願〉。台下許多聽眾和林女士都同時擦著眼淚。「我在心裡對余仁德兄在天

眾被警、特嚇得噤口,政治犯的女兒嫁不出去,兒子找不到好的工作,連帶親

之靈說:『余仁德兄,我終於做到了!全島的臺灣人一定不會忘記您的。』」

屬不能出國深造,整個社會變得冷漠無情,政治犯即使僥倖出獄,身心俱疲也

從此以後,〈母親的悲願〉不斷地在臺灣各地的二二八紀念會上以臺語朗誦。

立刻遭受冷漠、孤立、疏離、被社會遺忘。政治犯的存在成為臺灣社會大眾永 恆的恐怖夢魘,惡魔天空下人人閉口不談政治,人性被扭曲,敢怒而不敢言。

1986年6月柯旗化創刊《臺灣文化》季刊,努力宣揚受壓迫的臺灣文化,鼓 吹臺灣意識。1987年3月第4期刊載〈母親的悲願〉和批判國民黨政權教育政策 的文章,遭到查禁。1988年9月的第10期因為鼓吹中國和臺灣的「分離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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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出版。 柯旗化和臺灣人權促進會以及民進黨立委為此到高雄市政府示威遊行,那 晚就在勞工公園舉行文化演講。 此後他開始寫有關二二八事件和臺灣自決、獨立的評論。《民眾日報》從 1989年後半年刊出柯旗化等人輪流寫的短評「天聲人語」,「然而由於擊中政 府要害」,當局強迫報社在1990年上半年停掉這個方塊園地。 國民黨除了赤裸裸的暴力鎮壓外,也不忘利用教育、媒體、宗教來洗腦, 強迫臺灣人認賊作父、講「狗語」,不准講母語,必須認同中國文化與歷史。 大學校長兼為校園黨部指導委員會主任,教授的升遷和任用由教育部的思想警 察控制,黨、政、軍、特一體化,捍衛蔣氏父子。大內高手的大小家奴、特務 各個盤據文教高位,三民主義成為鞏固外來殖民政權的聖經。 蔣經國的「本土化」、「催臺青」就是通過殖民教育培養出來的一批臺灣 人奴才,再吸收一小撮買辦商人(林挺生、辜振甫之流)進入共犯結構。標準

1988年,柯旗化和臺灣人權促進會等,到高雄市政府前抗議《臺灣文化》季刊被查禁。(圖片提 供/柯旗化家屬)

樣板的省主席林洋港,於1979年5月15日公然無恥地宣稱: 柯旗化出獄後近二十年,直到被診斷罹患阿茲海默症,仍不斷關心臺灣獨 臺灣曾受日本帝國主義五十年的殖民統治,住在臺灣的中國人在教育機

立運動,他毫不諱言:「一直到臺灣獨立,我們要不斷地奮鬥。一直到我們自

會上備受歧視,除醫科外,中國人沒有其他受教育的機會,尤其文法各

己的國家、自己的政府和國會誕生的日子到來。不管付出多大的犧牲,我們都

科更非中國人所能讀,因此在光復後的教育及生活水準較大陸落後甚

要戰鬥下去。」「臺灣一定獨立,為了要迎接臺灣獨立的日子,我才活著。」

多。反觀民國38年政府遷臺時,從大陸來的三百萬軍民,幾乎囊括了全 國人才之菁英,因此這三百萬軍民來臺後在政、經、社各方面的卓越表 現,難免使人敏感到所謂「省籍歧視」的問題。

多麼雄壯的誓辭,坐牢十七年並沒有擊倒他,反而強化了他追求臺灣獨立 的鬥志。 「去殖民地化」在亞非殖民地的獨立運動中,首先是由詩人、作家的創作 開始,奠立國民的自覺與自尊心,加上歷史家重寫本土歷史,掀起一股民族自

二十世紀大騙局的「本土化」,只有李登輝、吳伯雄、連戰之流才夠稱得上是 「人上人」、「人中龍鳳」的臺籍菁英,他們為外來主子有效地代理統治臺灣 人,並鞏固了外省權貴子弟如今仍繼續騎在臺灣人頭上耀武揚威的優勢。 臺灣人也曾經八年風光執政,卻是拚命捍衛「中華民國」這個早在1949年 10月1日就已被毛澤東消滅的偽政權。如果這麼輕鬆就「獨立」,那麼二十世紀 亞、非、拉三大洲各國獨立歷史,就成為天大笑話。

覺意識運動,才能發動反殖民獨立鬥爭的政治、社會運動。 臺灣正好相反,由於六十七年來慘遭國民黨的殖民統治教育,臺灣人變得 冷漠、自私,尤其是知識分子更變成「自私分子」,只求一己榮華富貴,哪管 其他人的死活。臺灣人蛻化成「賤民」,走狗、臺奸橫行。「有志氣」而沒思 想的臺灣人「長輩」,以為贏得選舉就代表「臺灣獨立」了。他們蔑視臺灣文 化與思想、藝術的發展,比日本時代的文化協會前輩還不如,整天只會投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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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旁聊天,他突然說:「你絕對不是學生或什麼的。」我笑著問他:「那麼 你看我是什麼東西?」 「我看你是政治犯!」 我當場嚇了一跳,瞪著他,那位同學也笑著說:「我是柯旗化的兒子,我 叫柯志明。」 我又大笑問他:「你為什麼看得出我是政治犯呢?」 「因為你的眼神、神態和我爸爸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為止第一次被識破身分。 1987年解嚴後,我寫的《簡明臺灣史》沒人敢出版,我冒昧地去高雄拜訪 從未謀面的柯旗化先生洽談,他立刻爽朗地答應說:「沒人敢,我們政治犯怕 什麼?」這本書成為絕響,至少出過幾千冊。 1986年,在妻子蔡阿李大病一場後, 兩人偕同到日本京都。過去,政治犯 大多不能出國,柯旗化幾次被質問出 國理由後,出境證才在兩個月後核發 下來。(圖片提供/柯旗化家屬)

客搞選舉,把臺灣的反抗運動引導向國民黨外來政權叩頭乞憐的政治表演。 反對運動蛻化為世紀詐騙集團的表演,吸榨臺灣人反外來政權心思和錢 財,去支付他們和外來政權「和平共存」的「中華民國在臺灣」、「臺灣就是 中華民國」的倒貼費。

作者簡介

柯旗化的《臺灣監獄島》切中了詐騙集團的要害,但反過來被他們利用,

楊碧川,新竹人,1970年涉及「飛虹盟事件」,被國民黨

作為欺騙人民要反國民黨、支持反對黨的階段性利用品。柯旗化和鄭南榕一樣

政府以「蓄意顛覆政府」為由逮捕,在綠島服刑七年,出獄後

被民進黨拱為「可資利用的神主牌」。柯旗化的作品不是社會主流,因為他反

曾做工維生,也到各大學擔任講師,著有《世界史大辭典》、

中國人統治臺灣,而主流價值是仍舊由中國人統治,不管現在或將來由中華人

《臺灣歷史年表》、《活用歷史手冊》、《簡明臺灣史》、

民共和國統治。

《日據時代臺灣人反抗史》、《二二八探索》、《政治犯:臺

猶記得三十四年前我和當時臺大學生們一起搭火車南下去玩時,我要邱義 仁告訴不認識我的同學說我是念藝術的。在火車上有個同學走過來,我們在火

灣獨立運動史》等作品。


Section Two

第二部分

現身


島嶼記憶 圖片提供/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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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臺灣母親以肉身書寫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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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臺灣母親以肉身書寫的情書 楊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淡出文壇多年的曾心儀,在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連續以《走進福爾摩 沙時光步道》(2006)、《福爾摩沙紅綠繽紛》(2010)兩部自傳體長篇小 說,言說臺灣記憶,傾訴土地情愛,重新引起文壇關注。

定她在臺灣文學史上的地位,作品跨界小說、隨筆與報導文學。 少女時期,在東海花園,我曾多次見到來探訪楊逵的曾心儀。記憶中,當 時她正當青春風華,身形嬌小,臉容秀美,長髮飄逸,話語清甜,文學也剛起

《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福爾摩沙紅綠繽紛》兩部小說的書寫策

航,是一個夢想正要飛揚的女子。多年以後,我整理楊逵遺物,找到許多他與

略,採用大量的書信體與日記體,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之間,

文友往來的信件,其中有不少是曾心儀寫給老作家的,字跡娟秀,一如其人,

不斷交互轉換,形成敘事觀點的多重互涉性。小說中的「你」、「我」、

展閱之間,召喚出許多回憶,也激生了不少問號。

「她」,既可以視為作者的化身,也可視為其他歷史見證者、歷史述說者、歷

曾心儀是眷村女子,與她同樣出身眷村的臺灣女作家很多,血脈之中混雜

史聆聽者,形成一疊「集體記憶之書」,既是獨白,也是對話,更是集體的言

著芋頭與蕃薯的也不少,然而,她們大多數都選擇了父系的國族認同,終日想

說。

像未曾一見的中國大江山,如她這般,無論生活、愛情、文學、理想、行動,

這兩部小說,可以說是一帙滲滿淚水的親子書,字語之間,爬滿母親對兒

乃至哀傷與悲慟,都緊緊貼黏臺灣土地的眷村女子,卻是少之又少。我不禁好

女的思念、懺悔、告白;然而,它們更是一冊厚重的床頭故事書,密密麻麻盡

奇,一位出身眷村、天真浪漫的文藝少女,在那個風潮湧動的年代,為何、如

是一個身處遠方、無法在場的母親,不願兒女遺忘臺灣,專為他們所寫的福爾

何走上臺灣民主運動的顛簸道路,為何又能如此疼惜臺灣島國的歷史傷痛?

摩沙一千零一夜。母親不捨,因為兒女被迫疏離母親;母親不悔,因為這座島 嶼的故事,總得有人以她的肉身來書寫。 我們可以說,這兩部小說,是真摯的親子書,是福爾摩沙的身世簿,也是 一個臺灣母親參與社會運動三十餘年的記憶之書,更是一名眷村出身的女子, 獻給臺灣的纏綿情書。

細讀曾心儀這兩部長篇小說,疑惑解除。我笑自己還是不理解,確實有人 可以因為很素樸簡單的原因,脫出主流價值的制約。對她而言,這是一個戲劇 性的人生轉折,卻又是自然而然的生命選擇。 我總認為,一九七○年代,是戰後臺灣的青春期。經歷過四○年代的戰亂 與屠殺、五○年代的恐怖與禁錮、六○年代的壓抑與苦悶,到了七○年代,島 嶼的青春終於騷動起來。那個時代的青年,以新的眼睛和心志,從國民黨黨國

起身,走向文學反抗之路 曾心儀,1948年出生於臺南市眷村,父親來自江西,是空軍軍官,母親則 是臺南人。1982年曾心儀畢業於文化大學大眾傳播系後,曾擔任過百貨公司店 員、美容師、秘書、記者等職務,二十餘歲即以〈我愛博士〉等作品,揚名臺 灣文壇,1977年出版《我愛博士》、1978年出版《彩鳳的心願》等小說集,奠

體制織就的嚴密網絡中,穿牆而出,溫柔回視腳下這塊土地,回望臺灣長期以 來既被輕薄、又被賤斥的歷史;同時引頸向前,展望未來的理想願景。 那些年,一波又一波文化造型運動,在島上熱鬧掀起。那是一個編織夢景 的時代,也是一個積極行動的時代。而曾心儀,作為那個時代的風華青春,如 何能壓抑自己的血脈流動。1977年,曾心儀的文學夢想方酣,鄉土文學論戰爆 發,眷村女孩卻因而萌發了「臺灣意識」的綠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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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理想者的青春 抱持文學的溫甜美夢,夢醒後,以清醒的意志,展開反抗強權、追求自由 的苦行,這些事都發生在那個青春猛浪的七○年代。作為那個世代的青春如曾 心儀,被時潮推擠到了浪頭,義無反顧,不得不成為衝浪者:「因為我當義 工、寫作、助選、走入黨外,只是兩年,我就被警總染得透黑!」然而,也正 是「被警總染得透黑」,曾心儀才得以維持她的清醒,持續衝浪。只因熱愛文 學,她以自己的雙腳,走進臺灣的許多角落,她的臺灣意識之芽,因而「從土 裡冒出來」,「早就攀爬在身上」,分離主義也好,紅帽子、綠帽子也罷,這 些被外加的罪名與標籤,迷惑不了她的主體,從文學出發的這名眷村女子,向 前走得更遠了,她參與黨外運動,當義工、為人助選,成為臺灣民主運動的基 石。 1978年,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黨外助選團」組成,曾心儀投身其 間,近距離參與民主運動,觀察了黨國威權體制的橫暴蠻行,曾心儀說,這讓 她「看到一個過去你完全不知道的深廣世界」。這個深廣世界,是一個詭譎的 世界,光明與黑暗在這裡交界,也在這裡交織、互涉、角力,這裡既有理想者 的願景、行動者的意氣風發,更有強權的虎視眈眈。選舉期間,島國臺灣縈繞 著詭奇的氛圍:「一股陰黑的、冷峭寒氣,逐漸逐漸擴散。」 文本中這段故事,精彩地再現了「光明與黑暗交界、交織、互涉、角力」 的歷史場面。寫的是當年她在陳鼓應與陳婉真(R先生與H小姐)聯合競選服 務處助選時的親身所見。服務處位於臺大對面的書局樓上,樓下路邊則搭建一 方言論廣場,稱為「民主牆」,其後,隔臨出現「愛國牆」,兩方對峙,詭異 氣團湧動:

個臺灣母親以肉身書寫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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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對面的「民主牆」,很快就吸引了人群圍觀,有一天,你在人群中 看到老作家楊逵僕僕風塵從臺中上來,你高興得與他握手,幫他拍照。 這裡的熱情,這裡的議題很快遭到另一股力量壓制──從臺大走出一批 師生,很有效率地在「民主牆」旁邊搭起「愛國牆」海報板,貼上一張 張醜化、攻擊黨外人士的海報文宣品。兩種「牆」不斷增加海報板,兩 邊人馬擦身而過。過去你看不到的對峙,在這裡沒有遮攔地呈現。 一股陰黑的、冷峭寒氣,逐漸逐漸擴散,那帶隊的中年訓導人員臉上盤 旋著肅煞之氣。 1978年我已進入高二,這一段歷史,我印象深刻。陳鼓應與陳婉真都曾來到東 海花園,陳婉真更是某段時期的常客,關於「民主牆」與「愛國牆」,我也就 比同時期的高中女生多知一二,然而,閱讀這段文字,鮮活的現場感,仍然 極其撼動我。「帶隊的中年訓導人員」不言可喻,如果「愛國」需要被「訓導 人員」帶隊,那一面「愛國牆」,又是如何「反民主」的一面牆?而「兩種 『牆』不斷增加海報板,兩邊人馬擦身而過」,更是一語道盡當年「光明與黑 暗交界」的緊繃局面。 曾心儀清楚地看見了那隻黑手、那片黑影、那股黑暗勢力,那正是這個被 另一個政權狂追猛趕、敗逃渡海來臺的國民黨政權的本質,從它登臨臺灣開 始,就以臺灣民眾的青春、生命與鮮血,蓄養繁殖了這片「黑」: 你現在看到了那股黑暗的勢力,它不曾離開,它在楊逵年輕時就在這 裡,它推楊逵落入黑牢,在黑牢中慢慢啃噬年輕作家的青春,啃噬他的 肉體,這隻黑手都不覺多少黃金歲月被它捏碎,它的黑總是那麼堅強有 力,在這裡,在老作家停步留影的地方,它依然威猛地延續、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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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總給人很可怕的印象,它確實很可怕。在發生「高雄事件」以前,我 聽到一些政治犯談警總怎樣抓人、刑求、槍決無辜民眾,聽得渾身發 冷,但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沒想到,我卻在「高雄事件」大逮捕期 間被帶到警總!那天走入警總,就好像赴刑場要被槍決一般,心中已放 棄了求生的希望,準備走向生命終點。但是,在被審問時,當我有一絲 思考的空檔,我就想著:若我真是如他們到我家帶我時所說,只是被 「約談」,若我能自由走出警總大門,我就要再投入民主運動裡,我這 一生都要奉獻給民主運動,只有臺灣真正成為民主國家,我們才能徹底 解除恐怖的陰影,我才能從這種痛苦中掙脫出來。 走出警總,她如誓約,走進更長遠的臺灣民主運動之路。因為懷抱文學夢景, 她認識了楊逵,認識了許多有骨氣、有理想的文人作家,也識知了臺灣島嶼的 歷史創傷。而一九七○年代,也正是一個重返歷史、贖回記憶、重構自身的時 代。歷史記憶,有助於文化認同與自我辨識,在兩部長篇小說中,曾心儀屢屢 重返臺灣歷史現場,遭遇各種老靈魂,衍繹許多老故事,她跨渡了現實時間的 疆界,跨渡了知識系統的幅員,更超越了「臺灣認識論」的既定框架。深厚的 歷史意識,支持了她堅定的批判意識。書中,她提及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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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春意初始,然而,臺灣歷史上,兩度2月,卻都以血腥塗抹而成 二二八與林宅血案。書中寫及二二八傷痛,浸透紙頁,彷彿可以感知那些受傷 靈魂的哭泣、嘆息,縈繞臺灣全島,深入山川,浸透海河,滲入土地的肌骨: 你只要坐在火車上,聽到火車如音樂的節奏聲音,就可以聽到那不曾停 止的哭泣。你只要從車窗看向外面美麗的山川風景,就會聽到山川見證 的嘆息。當你站在火車鐵軌之間,被那伸往遠方美麗的鐵軌線條迷惑, 你就會被風帶來的訊息挑起深層的傷痛。 從小小的島嶼子宮深處傳來的歷史冤魂的哀號聲,並不是每個作家都能聽見, 而曾心儀聽見了。因為聽見,就無法從心裡拔除,無法遺忘,無法推開冤魂, 無法雲淡風輕,那些哀號會透肌入骨,會讓她心痛泫淚,會牽動她的靈魂,除 了以更堅定的行動,參與反對國民黨威權體制的行列,她沒有其他選擇。

串寫,福爾摩沙的一千零一夜 然而,這個選擇使她付出了生命中最大的代價。因為熱愛文學,被七○年 代的青春猛浪推擠到浪頭,參與文化運動、黨外運動,最後坐上黑頭車,進入

2月的雨,真是淒涼。雨很美,但是,誰有心情在2月賞雨?我在雨中慢

保安處,經歷恐怖的審訊,體認到統治者的殘暴與蠻橫,對曾心儀來說,這些

慢走,走過那年的福爾摩沙,雨水、血水、淚水遍染整個畫面,你以為

都不是她生命最深刻的痛楚。參與黨外運動,不能見容於家庭和主流社會,被

剛才的槍殺結束了,那些屍體是人間慘劇的極致,不,兇手,那一批

貼上「壞女人」的標籤,被迫與一雙兒女長期分離,刻骨的思念與歉疚,才是

批有國家武力裝備的軍人,那成群成群的狂魔,一家一家地搜捕、槍

她人生的至傷至痛:「我人生的各種角色裡,做『母親』」這個部分是非常的

殺……

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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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她不適合、不會做「母親」。作為反對運動的女性,曾心儀硬頸如 石,作為母親,曾心儀溫柔如水;她給女兒的書信,字字都帶著甜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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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看不到,推動一種新思想、一種新的時代、女性追求的理想,是怎 樣困難的事。如果只要做一般人印象中的賢妻良母、好媳婦、好女人, 可能更容易,妳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反正就是忍耐。

Dear凱、蘿,我一直保存著你們出生時,護士在你們小手上掛著的小名 牌、繫在襁褓上的小卡片,上面寫了你們誕生的時間、體重磅數、床

作為母親、實踐理想,兩者原本不必衝突,然而,主流社會的偏見與惡意,不

號,還寫了我的名字加上「之女」、「之子」,一張是淡綠色,一張是

給予女性兩全的機會,終究逼迫她在母職與理想之間,做一個選擇。美麗島事

粉紅色。

件前後,民主運動的風潮延燒正熾,運動陣營亟需同志,在那個時間點上,誰

我常常猶疑著,是把它們送給你們作紀念呢?還是我保留著作紀念?每

都沒有遲疑的片刻,必須立刻決定;退出社會參與,回返家庭,做一個社會期

次想著想著,我還是留在我這裡。我非常喜歡與你們生長有關的紀念

待的「好母親」;或者,選擇社會實踐,離開親愛的孩子們。她選擇了理想,

品,我還保留了你們幼小時的幾張圖畫、美勞作品、凱上幼稚園的成績

然後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力:

單,你們初學寫字時寫給我的卡片、短短的信。還有,我挺著大肚子的 照片、在醫院的照片、從醫院回來我幫你們洗澡的照片……。

Dear凱、蘿,原諒媽媽離開了你們,原諒媽媽走上了這條路,使你們在 成長中失去了許多,也使你們無法避免地籠罩在驚恐中。

出生名牌、圖畫、成績單、小卡片,各種照片,這些物件,每一件,都是兒子

……

女兒的生命足跡與歡笑童顏,也都是一個母親的通關密語,通過一次次的撫

卻沒想到,我這樣一個常常思念孩子、這樣一個貪生、迷戀生命的人,

觸,她貼靠了兒女的心跳,親吻了兒女的臉龐。當年,許多人以「壞女人」的

不自覺中把自己和孩子分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你們在慢慢成長,

標籤,疏離了她的親子關係:「是那許多明確的、不明確的人在我和我相同的

我卻捲進這個社會的巨輪,在做每一個冒險、每一個突破的選擇時,我

人頭上冠上『壞』的標記,強化了最親密關係的疏離?」

離你們越來越遠……。

不只是對她,主流社會對於有主體見解、有自身理想、願意付諸實踐的女 性,不僅不願給予支持,甚至總是抱持惡意。曾心儀在信中告訴孩子們,她

遠離孩子,是母親的至痛。因為被時空隔離,被主流社會所灌輸的價值觀隔

二十幾年的知交好友W,當時剛從國外帶回「新女性主義」,積極組織婦女團

離,母親只能以日夜不停的思念,串為橋樑,引渡自己,向孩子的方向,用力

體,推動婦運,在大學講堂裡傳遞新女性思想,卻被社會貼上「壞女人」的標

貼靠。每每讀到曾心儀對孩子的思念,總是揪心不已;比如下面這一段,寫及

籤;W曾說:

初離家的母親,在臨近孩子的一處公寓安頓自己,夜裡從陽台遠眺,撥開萬家 燈火,尋找孩子們所在的那盞燈,那種痛,穿透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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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個臺灣母親以肉身書寫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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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凱、蘿,我和你們分開後,心底何止只是牽掛?我搬出家,住在離

傾訴了自己對臺灣的情愛;對一個臺灣母親而言,這兩件事,始終應該是同一

你們不遠的一棟公寓樓上,陽台的遠方就是你們住的地方,我常常在夜

件事:

晚往遠方眺望,尋找一個你們所在燈火的窗口,只能獨自飲泣。第一次 不能和凱一起過生日那晚,我終於忍不住失聲尖叫、嚎啕大哭!耶穌的

我的兒女離我那麼遠,以致沒有機會與我一起分享臺灣意識在本土茁壯

雙手掌被釘子釘,穿透掌心,我卻像被長釘從頭穿過身軀,服著無止盡

的過程,而這也是我作為母親的失職。當我和兒子可以藉網路突破時空

的刑期。

的分離,我就沒有藉口再掩飾自己未盡傳遞鄉土教育之職。我坐擁金山 銀礦,怎能不把家產傳給子孫?

母親離開孩子,有如耶穌被釘十字架,這是永生的揹負,是無盡的刑期。痛是

我做母親,卻像學步的嬰兒,模仿原住民部落裡的媽媽講故事給孩子、

無法揚棄了,浮沉在痛苦、愧疚、思念、不捨的海域中,能夠支持曾心儀,努

給孫子聽。

力活下去,堅定走在實踐的道路上,也就是當年離開警總之後的那個發願。 三十幾年來,她以肉身匍匐島嶼,持續苦行,這種實踐的、素樸的土地意識,

因為曾心儀,我識知到,所有福爾摩沙的母親,都要開始學步為母,學習講故

年久不滅,更加堅實;2006年,《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的序言中,有這樣

事,講我們土地的故事,講那些從母親子宮誕生的故事,接龍串寫福爾摩沙母

一段:

親的一千零一夜。

我自己,長期捲入臺灣民主運動,我的健康已被政治鬥爭傷害,緊緊抓 著做草根運動儲存的生息,一本初衷,抱著理想信念硬撐。同時又陷於 長年思念住在美國的兒女──那種如困在黑暗地獄的痛苦。或許離開臺 灣我才有可能彌補對兒女的虧欠,也才有可能脫離思念兒女的黑獄困 境。 但我竟像生根的一株小樹,唯恐離開土壤就死亡。 小樹無法離開福爾摩沙土壤,臺灣母親,以另一種方式,再度成為母親。2005 年,《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起筆,她靠著給孩子們重說故事,重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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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性別‧人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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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美麗島事件

曾心儀/作家

斑斑血跡──異族的侵略、島上不同族群的戰鬥?怎麼,我以前出國旅行時, 只留意外國風景區的古堡、監獄帶出來他們那塊土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那是 世界歷史的一部分,而我們在這個島上好像與世界無關?然而,我們的風景區 卻是外國人早就帶著槍砲造訪,非常蠻橫殘暴,前前後後來了許多外國人(不 看侵略史,我們很多人幾乎忽略了那些外國人他們的國家對我們做過那麼野蠻

的事)。 Dear凱、蘿:

「啊!福爾摩沙!」最早發現的外國水手這樣驚呼「美麗之島」。不過,

人們常說,臺灣的氣候,一年四季都溫暖,季節變化不明顯;但是,我每

以前清朝是禁止人民渡海來臺。當時,偷偷冒生命危險來臺的人,成了這島上

年一到8月底、9月初,就聞到秋天的氣味。往往是被秋天的氣味觸動,先有那

最早墾拓的漢人。這些漢人的移入,改變了島上原有的生態。原住民被迫遷

麼沉迷的感覺,才發現,啊!秋天來了!年年都是如此。總是在這個季節,特

徙,他們越逃越高,躲到深山裡去了。留在平地沒有逃跑的原住民就被同化,

別想念你們。

以致他們原有的部落文化完全消失了。而躲到深山裡的原住民,漸漸被發現他

凱在佛州,那裡的天氣是不是依然溫暖?

們仍保存殘破不全、各部落的傳統文化。他們有十二族,有些族還細分許多旁

蘿在紐約,那裡入秋後就冷了吧?

族,想想,在這個島上尚存有那麼多族、不同文化的原住民,他們就像各種光

以前,你們小的時候,我喜歡帶你們親近大自然,坐在河邊草地講故事給

燦亮麗的珠寶,真是多彩多姿!非常迷人!

你們聽。現在,我正在寫一個長故事,我可以一邊寫,一邊講給你們聽。 這個長故事,我有時也會講給住在加州的好友費聽。他很喜歡聽這個故 事,他甚至把他的零用錢拿來買電話卡,用越洋電話聽我說故事。故事那麼 長,你們當可知他花掉了多少錢買電話卡! 我也會把這個長故事講給另一個朋友魚聽(他不是水裡的魚,他是我的男

考古學家Peter Bellwood及語言學家Robert Blust提出「臺灣原鄕論」,推測 南島語族可能在臺灣形成,並由此擴散。 但也有學者認為南島語族可能起源於東南亞島嶼、中國南方等地。隨著遺 傳學的發展,生物人類學家對這些地區的族群做遺傳變異分析,關於南島語族 的來源與遷徙,還沒有定論,有待進一步探討。

朋友)。魚啊,每天都很忙,為工作已經忙了大半輩子,他們在廣告界工作的

Dear凱、蘿,我站在這裡,看著考古學家所發現先民遺址與出土遺物,我

人都是忙得好像隨時要腦中風的樣子。一入了這行業就是這樣,除非退休才能

好像站在宇宙的主軸,往上可以看到時光的縱軸,往身體的兩側可以看到現

抽身。他雖然很忙,卻非常喜歡聽我講這長故事,任何時候,只要我說這故

在世界的大舞臺;這裡就是我們出生的地方。我們並不是封閉在一個小小的孤

事,他都很有興趣,當他累得快昏倒,他就很有禮貌的告訴我,他太累了,故

島,我們是屬於非常遼闊、有趣的「時光步道」、極限大的一分子!

事先聽到這裡,下次再說。他是個優雅的紳士,任何時候都那麼優雅,我就是

我不是只有悠遊在虛幻的遠古人生活裡,帶那些故事回來給你們聽,我也

被他的優雅氣質給吸引了。我總是為著收集故事到處跑,上山下海,有時候,

要說些當代的故事,離現在近一點的,或是離現在稍微遠一點的,比如活過日

我會笑著問他:「羨慕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就笑著說:「羨慕啊!好

據時代的老作家楊逵的故事。楊逵小的時候從門縫看到日本軍隊礮車經過,他

啊!」當然,他是在說笑,不過,他也真的向公司請假,跟我跑過。

們逮捕「噍吧哖事件」的起義民眾。「噍吧年事件」是臺灣人用武力反抗日本

我對福爾摩沙故事了解得越多,就驚訝:怎麼我們熟悉的許多風景,竟有

的最後一次慘敗的戰役,日本人把起事地點臺南縣玉井鄉的男丁幾乎殺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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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幾乎是皮包著頭顱、歷經滄桑的臉龐。也記得,他拿著鋤頭在花圃鋤地時 精神抖擻的身影。他送給我的作品集,還有他的簽名,每一筆劃好像都會淌下 血淚。

二 不經意間,2月來臨了。是這落雨,濕冷的天氣觸動內心那一片憂鬱? 自從我了解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2月讓我覺得沉重。在親身經歷了 1979年「高雄事件」,以及次年的2月28日「林家祖孫血案」,2月讓我覺得更 沉重…… Dear凱、蘿,我並不喜歡與你們談這樣悲慘、沉重的事,但是,作為你們 崇尚體力勞動的楊逵,除了筆耕外,每天都要 鋤草、澆水,有時還得修補龜裂的牆面。此圖 攝於1975年8月。(圖片提供/楊翠)

的母親,我若對你們逃避這個話題,我想那會是我一生中很大的缺憾。我常 常想,我人生的各種角色裡,做「母親」這個部分是非常的困難。從懷孕到生 產,辛苦而令我害怕,即使處在醫療發達的當代都市,懷孕到生產的過程我都 不斷遇到生死掙扎一線間(懷孕時因「前置胎盤」的預兆性流產要住院安胎,

地只剩婦孺。這次武裝抗日的失敗,成為臺灣民間反抗運動歷史的分水嶺,以

生產時胎兒太大難產)。當幸運度過這些危險,我與你們相處多麼甜美啊!但

後,和平的文化啟蒙運動轉而代之。

是,不安的陰影逐漸擴大。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講歷史?怎麼跟你們講地

楊逵生前住在臺中,一個被他稱做「東海花園」的地方,我曾去拜訪他。

理?隨著你們的成長,我越來越覺得脆弱孤獨。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跟你們

他崇尚體力勞動,這和他自年輕時就信仰的社會主義思想有關。所謂「東海花

談這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我竟也在無意中和前半個世紀許多為人父母一樣,

園」就是他晚年居住的一塊偏僻的荒草地,他在簡陋屋子的周圍闢了一個小菜

與你們避談「二二八事件」。真是諷刺啊,在許多親友眼中,我是走在時代潮

圃、花圃,他每天都要鋤草、澆水,有時拿鋤頭整地。他喜歡當園丁;不管是

流前端的人呢!

真的做菜圃、花圃的園丁,或是在文壇上筆耕。他在日據時代曾因反抗日本

凱和蘿是「小留學生」,和爸爸、繼母、祖父母移民到美國。我常常想,

人被捉下獄十次,總共刑期三個月。臺灣光復後,他入獄二次,其中一次是

你們住到美國,是不是祖父母就擺脫了他們從中國帶來的逃難恐懼?每個人都

「二二八事件」,他與妻子葉陶在4月被捕,8月獲釋,僥倖未死。另一次是他

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移民要受到尊重。但是,我生下你們,卻沒有為你們

於1949年因撰寫一篇六百餘字的〈和平宣言〉,被秘密判刑十二年,關在綠

裝備臺灣意識,必然是我的失責。

島。他在綠島監獄學習國語,發表文章,小說〈春光關不住〉後來改名為〈壓 不扁的玫瑰〉,收入國中國文課本。 我總是記得去「東海花園」看他時,在昏暗小室中,一點微光照著他那含

當我回想,我怎麼發現臺灣意識從土裡冒出芽,看著它慢慢成長,長大、 繁茂盛開,如蓊鬱森林遍佈大地,再深層地看,我不禁笑自己無知;它早在我 沒出生前就存在了!只是我像許多人一樣,不知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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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這天之後,他總會隔一段時間請我去重慶南路的書街餐廳吃飯。他說, 「老蔣」曾經召見他,要頒勳章給他,他婉拒。他說,「老蔣」的眼中有兇 光,很嚇人。我們在一起,沒談什麼,只是一種關懷,他卻十分謹慎,滿緊張 的,要我想一個假名字,說如果我有事要打電話給他時就報出假名字。我不像 他那麼緊張,都忘記他與我約定的假名字。我想,他在中國與國共間來往的經 驗把他嚇壞了,一生都活在恐懼中。真是難為他了,他是槍口餘生,很難恢 復。從他的經歷,可以看到當代中國人被動亂時代扭曲的悲劇形貌。有時我 疑惑地想:他的祖國在哪裡?他那麼有學問(他曾經在臺大教書,但被迫離 職),他竟連求得一個平安、安心、安寧的生活都不可得。攻擊「鄉土文學」 的K官員,自認為他們反共,但是他們反共還比不上C老先生。C老先生珍惜 鄉土文學、珍惜鄉土作家,相信鄉土作家在未來的時代裡仍然有大任。我總是 在臺灣,2月是充滿血腥、傷痛的日子,一是「 八事件」,一是「林家祖孫血案」。林義雄 直到1984年事件發生後五年才假釋出獄,於12月31日安葬亡母與雙胞胎女兒。(攝影/曾心儀)

把他對我的溢美之詞當作鼓勵(我不太相信,我有他稱許的那麼好)。我看 他,有時又像看一個謎,想像著也許有一天我會了解謎裡面的意義。就這樣, 兩個年齡差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文化界一老一青,持續著這般溫馨的友誼,一直

似乎也不能怪我沒有為你們裝備臺灣意識;我發現它從土裡冒出芽時,我

到多年後我得知他病逝。

已無法與你們相聚。那是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K的官員說,我們一些

有一次,我們一起在書街吃飯,閒聊中他談到當時正是大新聞的「蓬萊島

作家描寫的鄉土作品是「與共匪隔海唱合」,有「叛亂」嫌疑。我們忙著辦座

雜誌被控誹謗案」,他說,他看了提出控告者的那本升等著作,他把著作裡面

談會、寫稿、辦雜誌、舉辦民謠演唱會,我跑了好多地方,偶然,在一些角

抄襲、錯誤的地方都眉批出來,他非常不齒那位作者。餐後,我去他家,請他

落,發現有一種親切、可愛的小芽從土裡冒出來──那是我初識它。也許,它

把那本他寫了眉批的書借給我。我拿了書就飛奔到阿義那裡,他和另外兩位被

以前早就攀爬在我身上,我沒察覺吧!

告正在忙著上訴,正好可以把這本大學者眉批的書當證據呈給庭上,證明控告

到了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時,雖然官方「扣紅帽子」使得社會上瀰

的作者確實是以抄襲代替著作,被控告的三人並沒有誹謗他。但是,C老先生

漫緊張、肅殺的氣氛,我仍輕鬆自如,我不覺得寫鄉土作品有什麼好可怕的,

借我的這本書,最後並沒有被庭上採用,三位受害人還是被判刑坐牢。照C老

那就是我們自己啊!是這樣,我發現從土裡冒出的芽,既是自然,也帶出了它

先生的說法,我那時跑來跑去,到處抗爭、聲援,若早幾年,我恐怕也被抓去

被摧殘、被扭曲的種種樣貌……

坐牢了,若在「二二八事件」,或是「二二八事件」後的「清鄉」、「白色恐

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我跑來跑去,認識了許多老一代的學者、作

怖統治」,我不知要被槍斃幾次!但,我就是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我反而覺

家,也認識了許多新一代的文藝界人士。C老先生翻譯了許多三○年代的大部

得,到了這個年代還害怕政治、或避得遠遠的很奇怪──人為什麼要受到不義

頭書,他深居簡出,直到「鄉土文學論戰」後期,社會上的氣氛不再那麼緊

的對待?為什麼不能爭取自己的權利?

張,有一次在一位長者的生日宴上,我初次看到C老先生。朋友介紹我與他認

2月的雨,真是淒涼。雨很美,但是,誰有心情在2月賞雨?我在雨中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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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過那年的福爾摩沙,雨水、血水、淚水遍染整個畫面,你以為剛才的槍

你總不相信,福爾摩沙有這樣的舞台劇,這樣藝術界裡創作不出來的、令

殺結束了,那些屍體是人間慘劇的極致,不,兇手,那一批批有國家武力裝備

人叫絶的劇目繼續上演──就在老人游上岸,回家過日子,有一天,老人在街

的軍人,那成群成群的狂魔,一家一家地搜捕、槍殺……

上被那狂魔兇手撞見,那人看到他,竟還說:「怎麼,你還活著?」

生者、死者、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受害人,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無法插翅 飛逃,任令屠殺一波一波殺下去……

將近半個世紀的噤聲,老漁夫面對來訪的歷史學者和研究生,說出這段經 歷。我的攝影朋友小霖拍下老人和他那與耶穌相像的手掌心。

天地有神嗎?為什麼聽不到這遍地哀鴻?為什麼福爾摩沙變成兇手、狂魔

我的好友魚聽我講這一段故事時,對我說:我聽妳講到「怎麼,你還活

關起門來殺人的屠宰場?世界遺棄了福爾摩沙,世界的善人、正義在哪裡?從2

著?」我想到的是:那殺人兇手、和他所屬的K的官員、K這個黨,「怎麼還

月殺到3月,上萬人被殺,更有無法計數的人被捕失蹤……

活著」?唉!魚真是一位天真的人,我常覺得他像個小孩,有時提出的問題就

我看到從中國開來的軍船載運武器、軍人從基隆上岸,展開殺戮,碼頭、

像小孩那樣滿是童趣。

倉庫、街巷屍體堆陳,流不完的血、含冤含恨的血終於找到歸宿,與死者在世

而我回答魚說:是還有人投票給K這個黨。

的親人合而為一。

我的眼前升起那位官員亮著肥油的臉,他的親人在「二二八事件」被槍

我看到火車站的殺戮,兇手開著軍車揚長而去,彷彿沒事可以隱身在人海 中;但是,冤魂冤鬼和他們在世的親人把痛苦遍佈大地,在大地,在人海裡留

殺,他仍然努力在那個權力集團苦心經營,好像全臺灣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他 家發生的慘事。我不了解,人怎麼會這樣活著?心更是沉重……

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你只要坐在火車上,聽到火車如音樂的節奏聲音,就可

常常有人問我,妳不會害怕嗎?這麼危險,妳怎麼敢走這條路?

以聽到那不曾停止的哭泣。你只要從車窗看向外面美麗的山川風景,就會聽到

我不是不會害怕。當我害怕,覺得危險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如果不往前

山川見證的嘆息。當你站在火車鐵軌之間,被那伸往遠方美麗的鐵軌線條迷

走,就沒有改善的可能,就依然在泥淖中打滾;我雖活著,也像幽魂在地獄裡

惑,你就會被風帶來的訊息挑起深層的傷痛。

受煎熬。在危險中往前走,是肉體的恐懼,肉體的傷痛如何比得上靈魂的煎

我偷偷瞧一眼那位從海裡游上岸,躲在岩石間的老漁夫,不敢想他被鐵絲

熬?

穿過的掌心此刻是怎樣的痛?你以為這是一齣人演的舞台劇,不,這是事實。

但是這條路也不盡然只是傷痛、危險、令人害怕。在「鄉土文學論戰」

老漁夫和一群認識與不認識的在地人,他們有的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降,有

時,我認識了E、W,他們的故事裡,有許多活潑、愉悅,特別是W,她是一

的是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被捕,被軍人用車載到這偏僻的海邊,軍人用鐵絲穿過

位自由派學者,一路走來,看她總是那麼從容自若、樸實無華,輕飄飄的身

他們的手掌心,綁成一隊一隊,推落入海活活淹死他們。老漁夫因為站在被綁

子,很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創造力。

成串的人隊最後一位,狂魔推這一串人隊落海,老漁夫被他前面的人群重力一

E是律師,我剛認識他時,他從美國留學回來不久,是被看好的「黨外」

拉,鐵絲意外脫落,他成為這一批被處死者的倖存者。狂魔發現他沒有跟著人

明日之星。一般人被長久來的政治氣氛影響,把「黨外」想得怕怕的,我到E

串沉海,立刻向他開槍,打中他的腳板。他腳、手掌心受傷,在海裡掙扎,終

律師事務所找他,想請他為一位高中生意外殺人的案件提供免費法律服務,讓

於從鬼門關逃回來,游上岸,躲在岩石間。在死亡的面前,他勇敢地承受腳、

這位年輕人有新生的機會。走進E律師事務所,發現這裡是相當高級的辦公

手掌心的巨痛。日後,這位像耶穌一樣,手掌心被穿透的老人,受到神靈庇

室,就在會客室的桌子上擺了當時被政府列為禁書的黨外雜誌。E律師與我談

佑,活了下來,用他的手掌心在畫布上自然天成一幅絶世作品。

話時說:我們「黨外」要讓人家看到,我們可以過得很好,我們可以為社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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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好的前途。我聽他這樣說,真是大開「耳」界。他的桌上擺了一個小盆栽, 一棵番薯浸在淺水裡,發了芽,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番薯可以做盆栽。以 前,我們都把番薯看成是很低級的植物,是豬吃的,誰想到它可以登堂入室? Dear凱、蘿,我要跟你們談,我和W長達二十幾年的友誼,這是滿有趣 的,兩個女人的故事。 那次夜遊,真是浪漫。一行人在暗夜沿濱海公路走,然後穿過一處沉睡中 的海邊村落,爬上高低不平的岩石,走到一個岬角長石上坐下來聽海濤聲。W 懷中抱著幼小的兒子,她非常寶貝這個獨子,和孩子在一起時她顯得溫柔「唯 孩子是從」,照她的說法,她是「孝子」。如果她沒有帶著孩子,她是一個很 前衛的「新女性」,這一點也是她常喜歡在談笑中講的「新女性」被人誤解的 一個例子。 「談到『新女性』,有些不了解的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不管是年長的

綠島,聚集最多臺灣菁英的所在,充盈著國民黨最不想聽的聲音。然而,隔絕的是形體,思想的 自由是關不住的。此圖攝於1985年5月21日。(攝影/曾心儀)

或年輕的,都會誤解,以為『新女性』沒有傳統的女性特質、沒有母愛。更糟 糕的,還認為『新女性』指的是只要『性』,不要『愛』,不要負責任。」

我和她相約,到她任教的大學看學生劇團排演。我去得早了些,她在文學

W非常辛苦解釋她從國外接觸到的「新女性主義」,她很有耐心,不管是

院還有一個寫作班的課,經過她允許,我走進教室旁聽。她也發給我上課的講

在大學教書,或是組織婦運社團辦活動,點點滴滴地做,持續推動。她說,在

義。那是我不曾聽過的日據時代臺灣作家生平介紹和一些代表作品。短短的簡

座談會被舊腦袋的人公開質問,場面往往很難堪,她腦門衝血,幾乎要尖叫起

介,好像把我的腦袋劈開,多年後,我回想這一瞬,有一種因緣,一種熱情,

來:怎麼把男女親密的性老想到邪惡、放蕩,並且把推動「新女性主義」的人

一種活血流過肢體。文字雖然不很精緻,但是裡面的深意,還有作者的人生境

與「濫交」連在一起?這種狀況,屢見不鮮,她總是發揮婦運工作者的修養,

遇,卻有著無比的撞擊力!

冷靜而理智地面對。 讓她苦惱、痛苦的是來自生活周遭親友的不諒解。 「在他們的眼裡,我好像是壞女人。」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個在學術界受到肯定,學術事業正綻放光彩的才女, 被生活周遭親友不諒解所帶給她內心的掙扎與挫折。

「一個浪漫的作家,竟然會因為愛上寫作,堅持藝術理念,在『二二八事 件』後的亂世被槍決於臺北火車站而死!」這是我一生都要沉思的事。 戲劇,是一個可以無限開發的創作領域,你站在門口就知道裡面有一股吸 引人入迷的魔力。從日據時代以來,許多文化人被它吸引,用它的魔力轉換成 對抗殖民者的武器。住在臺南市的王育德很喜歡舞台劇,他與感情深厚的哥哥

「外人看不到,推動一種新思想、一種新的時代、女性追求的理想,是怎

王育霖都是留日青年。哥哥是優秀的檢察官,日本戰敗後攜眷返臺要為重建臺

樣困難的事。如果只要做一般人印象中的賢妻良母、好媳婦、好女人,可能更

灣做貢獻,卻在「二二八事件」被捕身亡。王育德逃到日本,以政治難民的身

容易,妳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反正就是忍耐。但是,我可不要像我媽媽那樣

分居留,他與留日臺灣青年辦雜誌,成為海外臺獨運動始祖人物,他是語言學

忍耐,我也不要老來像我婆婆那像。」

博士,至死不曾回到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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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的時間,「二二八事件」對我只是幾個模糊的字,只是政治讓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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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泉湧的動力。

的一大塊令人不敢正視的禁地。有時,我想著,如果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

通常被稱作「黨外」人士的,政治反對色彩比較清楚,也比較積極參與政

戰」被鎮壓下去,如果被K官員「扣紅帽子」點名的作家被捕下獄(那不是不

治運動。K官員裡如果還有聰明的人,恐怕會後悔他們發動了給「鄉土文學」

可能的,作家柏楊的「大力水手」漫畫,暗喻蔣家父子在孤島上獨裁,就被關

扣紅帽子,這個沒有成功的整肅,卻提供「黨外」人士與在野文人串聯的契

到綠島監獄。小說家陳映真也被關到綠島,「鄉土文學論戰」展開之際,他剛

機。

從綠島回來。自稱「大坐牢家」的李敖,更是著名的文人政治犯。雷震辦《自

E律師可以算是我最早認識的「黨外」人士。但那次我去他的律師事務

由中國》雜誌鼓吹組黨而坐牢,該案株連極廣。更不要說,「二二八事件」,

所,只是去探詢他可否免費幫那位意外殺死同學的年輕人,爭取自新的機會;

以及之後的「清鄉」、「白色恐怖統治」,多少文人、藝術家被秘密逮捕下

我到那時都還不是很了解「黨外」運動。「黨外」人士給一般人的印象,就是

獄、被殺……)──如果當年「鄉土文學論戰」被鎮壓下去,恐怕臺灣民主運

很勇敢地參加K開放一點點民意代表名額的選舉。那意味著,參選或助選要冒

動的歷史就有不同的發展(我這個小女子變成政治犯也是可能的),但是,縱

著被羅織「涉嫌叛亂」的罪名,下獄或是處決。我聽一位文藝界的朋友小康

使鄉土作家、「鄉土文學」被整肅,我相信那時出現的澎湃浪潮已不可擋。統

說,大學校園裡有K密佈的情治系統,這些點點滴滴從文藝活動中聽來的事,

治者要鎮壓鄉土文學的同時,還要花更多力氣整肅「黨外」人士。K官員欲鎮

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壓鄉土文學,意外引起社會聲援鄉土作家,連久不過問俗事的C老先生都破例

「怎麼會有這種事?」我隨口而說。

寫文章聲援鄉土作家。其他各行各業愛好文藝的老中青也都紛紛發表文章、出

小康沉默許久,神情凝重。他不再多說,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有

版雜誌、參加文化界舉辦的活動表達關心與支持。(多年後,我到美國訪問,

一個領域是我無法了解的。在那次談話後,隔了一段時日,他和幾位研究生、

才知道,陳文成博士在美國留學時也聲援鄉土文學。他是數學家,卻更喜歡文

師長被可怕的警總逮捕約談。這件事震驚學術界!經過一段時日可怕的秘密審

學,也想當作家,很認真地編輯鄉土刊物、寫抒情作品。)

問,師生幸運被釋回。那幾位師長被大學解聘,從此不能教書、不能寫文章發 表,小康和另幾位研究生沉寂無聲。「鄉土文學論戰」開啟後,當出手的一方

不能再打壓時,「校園逮捕事件」得到發聲的機會,一位新聞專欄作家描述 Dear凱、蘿,我和你們分開後,心底何止只是牽掛?我搬出家,住在離你

們不遠的一棟公寓樓上,陽台的遠方就是你們住的地方,我常常在夜晚往遠方 眺望,尋找一個你們所在燈火的窗口,只能獨自飲泣。第一次不能和凱一起過 生日那晚,我終於忍不住失聲尖叫、嚎啕大哭!耶穌的雙手掌被釘子釘,穿透 掌心,我卻像被長釘從頭穿過身軀,服著無止盡的刑期。Dear凱、蘿,你們不 會知道,我因此默默滋長了一種想法,我要盡力幫助痛苦的人,盡力照顧需要 照顧的人,如此才有可能,當我的孩子碰到困難,或走在歧路,會有人伸出援 助的手。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天真?然而,Dear凱、蘿,你們真的是我內心

說,「他們被從冷凍庫裡解凍了」。本來都不敢講這事件的人,很樂於對採訪 的記者說「校園逮捕事件」不為人知的內情:裡面一個關鍵人物被稱為「X職 業學生」,他把校園改革派推動的活動,譬如「終身職民意代表改選」、「解 除戒嚴」這些討論會往上面報告,他並在討論會中抵制這類議題,惹惱了一位 教授當眾拆穿他的意圖。曾經教過「X職業學生」的一位教授當時就嘆息說, 這傢伙會把事情弄得很難收場,因為這位教授領教過「X職業學生」的厲害, 他就是有辦法把一科零分的科目PASS,打零分的教授只有瞠目結舌,甚至不敢 張揚。 「鄉土文學論戰」的尾聲,幾位鄉土作家決定投入當年即將辦理的「增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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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民意代表」選舉,有人要競選「增額立法委員」,有人要競選「增額國大 代表」。所謂「增額」,就是相對於K發明的「終身不改選的『法統』」, 以為K奠定他們仍然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所「竊據」的領土的「法理基 礎」。你若像童話「國王的新衣」中那位小孩指出「國王沒穿衣服」,你就準 備犧牲成仁吧!而敢於參選「增額中央民意代表」,也就是要在選戰中,擔任 那位小孩指出「國王沒穿衣服」,若不是這樣,選民為什麼要支持你?

四 一位朋友小黑給我一張另一場「民主餐會」的入場券,那是在中部一處客 家聚落有位「黨外」新人比特要參選「增額立委」辦的,會場就在他們客家聚

「黨外」運動大鳴大放的年代,許多有理想的人紛紛藉由參選,期望能從核心改變臺灣一黨獨大 的政治局面。(圖片提供/曾心儀)

落的一個餐廳。餐廳不像臺北F女士選的飯店那樣豪華,入場券的票價也便宜 多了,連邀請卡也做得簡單樸素。不過,現場的來賓非常多,好像一般民間辦 結婚的喜宴,進出的人川流不息,只是,會場前方掛了長長的紅布條,貼了主 人要參選增額立委的字樣,若不是有這字樣,你會以為走到什麼人的婚禮喜宴 了。 在這個餐會上,「留不住」「留老大」──這個「黨外」耀眼的政治新領 袖,走進會場時,他一派輕鬆,容光煥發,跟在他旁邊的,有年輕的大學生、 研究生,有草莽氣濃厚的彪形大漢。「留老大」的聲勢如日正當中,整個會場 因他的光臨氣勢也跟著抬高,掌聲中,人們的交談夾雜了傳說,關於在他被K 網羅到集團之前,「留老大」和一些在野文人推動的改革運動,怎樣被K官員 滲透,有人嚇得退縮了,有人接受優厚的條件成為K的組織成員,也有人既不 退縮,也不肯成為K的組織成員,但為了生活現實接受安排到K的學術機構上 班,還有人從此以商人身分過日子,但是很巧妙地繼續和搞政治的人保持若即 若離的模糊狀況。

「搶書」就成了此起彼落的游擊戰。僥倖搶到數量不多的書,靠著人們特殊的 交情才能「義買」得到。由於越被查禁越有價值,人們想盡辦法冒險再印,因 此,你若花了比原價多幾倍買到的再版書,也許是「海盜版」。有些印刷商人 很勇敢接下這種「過去會『殺頭』的生意」,但也有印刷商人抱怨賠錢賠得很 慘。勇敢的「黨外」支持者,甚至悄悄流傳著影印的禁書、影印的參選人傳 單;這種活潑的氣氛也有一個新詞兒──「民主假期」,大家冒險一賭,認為 選戰快到了,K的爪牙比較不敢太張揚,怕選戰期間,民眾容易聚集,他們若 處理過當恐怕選票會跑到「黨外」陣營。雖說有「民主假期」的氣氛,裡面的 緊張、擔心被整肅、擔心牢獄之災,可一點也沒少。事實上,K的銅牆鐵壁依 然如故,黨外人士演講總是說「狗犬火車」、「蚍蜉撼大樹」,深感挫折!

「民主餐會」一個接著一個舉辦,有意參選的人編寫他們個人的政見、經

洪通受到藝文界寵愛,幫他在1976年,在臺北市美國新聞處舉行首展,參

歷,配上人生路途重要階段的照片,印成文宣品義賣。這些打出「黨外」鮮明

觀人群大排長龍。三年後,臺美斷交,臺灣發生全島恐怖的大逮捕,第二次

標誌的文宣品,往往還來不及廣為流傳,就被警總查禁;到印刷廠「護書」、

「二二八事件」林家祖孫被謀殺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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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過錯,離開你們,把自己掉進危險的漩渦? Dear凱、蘿,我一直保存著你們出生時,護士在你們小手上掛著的小名

牌、繫在襁褓上的小卡片,上面寫了你們誕生的時間、體重磅數、床號,還寫 了我的名字加上「之女」、「之子」,一張是淡綠色,一張是粉紅色。我常常 猶疑著,是把它們送給你們作紀念呢?還是我保留著作紀念?每次想著想著, 我還是留在我這裡。我非常喜歡與你們生長有關的紀念品,我還保留了你們幼 小時的幾張圖畫、美勞作品、凱上幼稚園的成績單,你們初學寫字時寫給我的 卡片、短短的信。還有,我挺著大肚子的照片、在醫院的照片、從醫院回來我 幫你們洗澡的照片……。每一件我都覺得非常美,我常常想,我是貪戀生命、 喜歡享受人生的人。人生令人迷戀,正因為每個你喜歡的時刻,只有一次,每 一個時刻都不能保留,它時時刻刻溜走,一去不復返,不能複製。這大概是我 喜歡畫畫的潛在動力,畫畫可以把內心的熱情、迷戀、許多秘密用一種創意的 方法留住那些時時刻刻溜走的東西,雖然不能複製(那是不可能的,非常確定 ──絶對的不可能),但是,總讓貪生的人多咀嚼幾次吧! 卻沒想到,我這樣一個常常思念孩子、這樣一個貪生、迷戀生命的人,不 自覺中把自己和孩子分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你們在慢慢成長,我卻捲進 這個社會的巨輪,在做每一個冒險、每一個突破的選擇時,我離你們越來越 遠……這超乎我的想像,我原以為,我雖然不能跟你們住在一起,我們可以用 智慧的方式,讓我們仍然能夠相處;我原以為那樣可能是更好的成長。 這能說是不自覺嗎?卻又不盡然。每一個冒險、每一個突破的選擇,已然 知道它意味著面臨危險,意味著要付出代價,犧牲你不能否認的許多難以割捨 的東西。我前面跟你們談到我和W長達二十幾年的友誼,她用很溫和的方式推 動「新女性主義」,她在很多方面妥協又妥協,但是仍然承受來自周遭親友的 不諒解,嘆息說「在他們的眼裡,我好像是壞女人」。

是那許多明確的、不明確的人在我和我相同的人頭上冠上「壞」的標記, 強化了最親密關係的疏離? 你的傷心、痛苦,最不堪承受,最不敢正視,是要經過很久、很久,在沒 有防禦之下,忽然才知道,你已早早就失去了被人尊重,是那許多明確的、不 明確的人已早早就把你的容顏撕下,把你的真愛真情藏在沒人知曉的地方,而 你一直以為你不曾失去,你一直是自然又真純地愛戀這一切…… 然後,你會逼視自己內心,卻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淵,你連走到黑淵的坑 口邊緣都無法接近,更無法去看那深不可測的黑淵到底是什麼? 你又沒有時間去找出黑淵之謎,總是有一個接一個向你求援、一個一個邀 請(大多是當義工,有一個沒有說要當義工的邀請最是慘烈──那位洪姓商人 後來自己承認是情治單位派他扮演贊助在野人士出版「黨外」雜誌,以後他成 了「大逮捕事件」的關鍵人物;若沒有洪姓商人的合作,就不能把「大逮捕事 件」用「涉嫌叛亂」罪來審判)。 Dear凱、蘿,原諒媽媽離開了你們,原諒媽媽走上了這條路,使你們在成 長中失去了許多,也使你們無法避免地籠罩在驚恐中。也許,這就是黑淵之 謎,也許,我原以為,我雖然不能跟你們住在一起,我們可以用智慧的方式, 讓我們仍然能夠相處;我原以為那樣可能是更好的成長──它本是一條誰也想 不到的、崎嶇難行、通往遠方、不知道何日才能抵達的地方。 說來,你們可能不會相信,這麼難解的謎題,最早只是因為我喜歡畫畫, 因為若是考大學美術系,沒有錢拜師學畫一定考不上,只好改而選擇學文學、 寫作──於是一步一步走來,竟走到情治單位與洪姓商人合作的陷阱!

在我看來,她用很溫和的方式推動的「新女性主義」,是「很小兒科」的

前面說到,洪姓商人慎重其事地發聘書請我為他計畫改版的政論雜誌寫

事。那離一些危險的、衝撞政治禁忌,真是不能比(可是,多年後發生婦運人

稿,後來,在「高雄事件」的軍法、司法受刑人都在受苦時,洪姓商人扮演

士「彭婉如命案」,也遠遠超乎我對婦運溫和的印象)。

「假匪諜」坐牢,情治單位還每個月發給洪姓商人家屬生活費,他坐牢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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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那麼容易進來」?

八 我接到蘇教授的電話,他說,解除戒嚴令後,政府公布了新法,對曾經在 戒嚴時期受到不當審判、限制人身自由者,可以申請要求賠償;他問我,我在 「高雄事件」被警總約談,有沒有提出申請要求賠償? 我告訴他,曾經有朋友幫我拿了申請表格,但我一看到那幾張表格,稍微 看了一下填寫須知,我就頭痛,根本寫不下去,這件事就擱下了。 蘇教授在電話那一端嘆了一口氣說: 「唉!妳看了表格會頭痛,這是面對創傷的二度傷害。」 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雜誌社在高雄舉行世界人權日演講大會,國民黨當局布下天羅地網,進行 全島大逮捕,是為「美麗島事件」。(攝影/陳博文,圖片提供/曾心儀)

蘇教授已經退休了,他曾經受到政治迫害,一個典型的思想犯、良心犯 ──只因為他尊敬殷海光先生。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過著逃亡生活,躲在南部家 鄉的甘蔗田裡,由家人偷偷送食物給他吃。

是特別房,坐牢期間並不影響他與家人的親密關係。他寫書披露這些內情,主

我跟蘇教授說:

要是他覺得不甘願被利用,覺得「得不償失」,他本來在獄中以及出獄後,一

「為了要填這個表格,還要有當時的證人作證;警總的人到我家把我帶

直向情治單位要人陳情,沒人理他,他就非常天才地想到再找「鄉土作家」幫

走,證人就是我的家人,我和家人談到這件事,竟然發現警總的人撒了好大一

他揭發內幕,事情才公開了!

個謊!」

僅僅談洪姓商人和情治單位合作,由洪姓商人扮演「匪諜」,咬住黨外龍

事情是這樣的:

頭黃信介先生,製造「高雄事件」用「判亂罪」展開全臺灣大逮捕,這正是

1979年12月31日早上,我被警總的人到我家把我帶走,坐他們的黑頭車到

「大法律」這個東西、這部「有字天書」裡面,用漂亮的人權條款,設計極端

位在臺北市博愛路的警備總部保安處,他們一批批人輪流審問我,一直問到快

齷齪的整肅。你如果只看洪姓商人後來自己自道內幕的書,那已經是令人哭笑

要到第二天的凌晨,他們說要放我走,找來我的兩位弟弟作保人。

不得、拍案叫絕;而這也只是另一部更讓人驚歎中國文化在臺灣發揚,有一部

警總的人開車送我回家,說我的兩位弟弟坐在另一輛車,一起回家。

大大的創作,從「法統」的故事(終身不改選民意代表),到既是「自由的燈

這次,為了要填申請要求賠償表格,我和弟弟提起他們當年給我作保的

塔」又是「處於『戒嚴』之中」……,這些深奧的學問,你想要舉手發問、寫 文章探討、辦座談會……,就夠你去警總了! 我沒有想到,我竟然也有資格坐「黑頭車」,被帶到可怕的警總!既恐 怖、又納悶──「警總」,一般人覺得可怕,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機關,為什麼

事。 「沒有啊,我們沒有去過警備總部,沒有給妳作保。」我的兩位弟弟很堅 定的說。 「什麼?」我不敢相信。再三問他們,他們仍然堅定的回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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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們忘記了,就把位在臺北市博愛路的警備總部描述給他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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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有無比龐大的能量繼續不斷繁殖。 我在警總被一批批軍人審問時,最驚訝的是,看到在中、老年外省籍軍人

「怎麼會忘記?那麼可怕的地方,去過一次的話,一輩子都會記得!」 我母親聽我說起這事,疑惑地問:

當中,有年輕的軍人也在做審問的相關工作。這個年輕軍人拿了一疊信,從信

「警總的人為什麼要這樣?」

封裡拿出一張張文宣,問我: 「這些是不是妳寄的?」

母親是很單純的人,她搞不懂為什麼警總的人要說,我的兩位弟弟為我作

我說,不是。我很驚訝,他們從哪裡扣留了這些郵件?

保、兩位弟弟分明沒去警備總部卻說他們去了、還坐另一輛車與我一同回家? 我想了想,說:

他又指著信封上的筆跡,問我:

「他們是在恐嚇我,設計說由我的兩位弟弟為我作保,要脅我不可再與政

「這些是不是妳寫的?」 我搖頭,說「不是。若是我做的事,我會承認。」確是這樣,我會承認我

府作對。」 但是,我那時一出了警總,還是立刻投入救援工作。

做的事。 這個年輕的軍人,讓我覺得非常難過──他顯然是那個逃難來的集團在地

警總給人很可怕的印象,它確實很可怕。在發生「高雄事件」以前,我聽 到一些政治犯談警總怎樣抓人、刑求、槍決無辜民眾,聽得渾身發冷,但總覺

成功繁殖的個體。 你以前總對那可怕的警總有一層霧濛濛的想像,看不透它的清楚形狀。那

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沒想到,我卻在「高雄事件」大逮捕期間被帶到警總!那 天走入警總,就好像赴刑場要被槍決一般,心中已放棄了求生的希望,準備走

個寒冷的早晨,事情變得格外清楚。

向生命終點。但是,在被審問時,當我有一絲思考的空檔,我就想著:若我真 是如他們到我家帶我時所說,只是被「約談」,若我能自由走出警總大門,我 就要再投入民主運動裡,我這一生都要奉獻給民主運動,只有臺灣真正成為民 主國家,我們才能徹底解除恐怖的陰影,我才能從這種痛苦中掙脫出來。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讓我生平初次切身體會到K的政治整肅──雖 然那次K的政治整肅失敗,我的文藝浪漫之夢已經破碎,這或許是臺灣人的共 同宿命,你不可能被K的政治魔手放過。但是,僅僅因為我當義工、寫作、助 選、走入黨外,只是兩年,我就被警總染得透黑!那些我們市民印象中以為他 們躲在黑暗中,離我們很遠,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的那些陰森森、可怕的情 治人員,原來他們離我們這麼近!他們會忽然就站在你面前了!或是,他在你 不知覺中,已走入你的生活,像蟒蛇一般纏繞你的身體,直到你發覺被纏得快 要死了,你才看清他的恐怖面目! 但他不是蟒蛇,他是人,有人的面容、人的形體、有職業、有姓名。他不 是零零落落的人,他是一個集團,他有一個強勢的運作機制,有源遠流長的歷

九 沒有經過「高雄事件」大逮捕的人,是無法想像K的恐怖統治之恐怖! 在「高雄事件」之前,社會瀰漫著一股焦慮、焦躁氣氛,起因於1978年的 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由於「美中建交」、「臺美斷交」,蔣經國總統下令停 選。停選之後,發生曾任高雄縣長的余登發與兒子余瑞言被控「涉嫌叛亂」、 「知匪不報」遭逮捕。 在「高雄事件」大逮捕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被抓的人投入救援工作,每天 關心牢裡牢外的情況,想盡辦法突破K的新聞封鎖。 阿羅是政治犯,他坐過的刑期算是短的,他對K的恐怖統治有切身體驗, 他說,很怕這次K羅織罪名,有幾位黨外風雲人物恐怕會被……,他不敢說出 口,而用手指比出「槍決」的手勢。 阿羅特別提到的人,一位就是E先生──我曾為高中生意外殺人,找E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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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期間,我在R先生與H小姐聯合競選服務 處助選,有一天,「竹子」來到服務處,他笑嘻嘻地對我們這堆工作人員說: 「情治單位的人來約談我,我這一去,恐怕回不來了,要跟你們道別!」 他的話把我們嚇得爆出一聲聲尖叫! 「嚇死人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快快想辦法!」 「竹子」的笑仍然掛在臉上,到這時,你就被搞糊塗了,到底那是笑?還 是用一張笑臉面具遮蓋哀傷的淚眼和深藏的恐懼呢? 這時,屋裡的人好像是一堆母雞,要保護遭到老鷹追殺的小雞,嘰嘰咕咕 美麗島事件逮捕第 天(1979年12月14日),家屬與親友到景美看守所探監。 (攝影/袁嬿嬿,圖片提供/曾心儀)

商量怎麼辦? 「竹子」指著他肩上的背包,說,裡面牙刷、牙膏、換洗衣褲都隨時帶 著,隨時準備重回牢房。你這時發現,竟然有人活得如此卑微,而社會大眾長

生幫忙救援,使高中生有重生的機會。另一位是外號「竹子」的政治犯。

期忽略他,你毫無疑慮地要搶救他,無法忍受在我們的生活領域裡存在這種不

阿羅說,E先生與「竹子」在「高雄事件」現場擔任指揮,成了K的眼中

義。(很多年以後,你才會想到,這一刻,是一個處於不曾被政治沾染的好運

釘。而「竹子」的處境更危險,他是無期徒刑被特赦回來,只要再判幾個月刑

人,與一個不幸早在多年前就被剝奪自尊的受刑人,強烈的對照,強烈的差

期,他就慘了。

距。而所有的政治犯,甚至那些失蹤的、被殺的,不也曾是處於不被政治沾染

E先生與「竹子」,可以說是當時黨外陣營中兩個很不同典型的人物。E 先生念法律、從美國留學回來,一方面擔任平民法律事務所的義務律師,一方

的好運人?也許是看不見的,一步步涉入更深的領域,也許是突然從天而降 ──你被拉到另一個界面,終至被染得透黑!)

面為黨外候選人助選,幫助處於不公選舉情況下落選的黨外候選人打選戰官

你提出一個主張:

司。他儀表出眾,妻子是高學歷知識分子,他們有一個寶貝獨生女。E先生正

「我陪『竹子』去,如果他們要帶走他,我就趕快打電話通知你們,你們

處在人生的黃金年代,有著很好的前途美景。在黨外活動中,他是很亮眼的新 星,受到黨外人士信任和愛戴。 「竹子」是剛出獄的政治犯,他雖然比一般服長期刑期的政治犯有活力, 很主動、積極地介入社會、介入黨外政治運作,他還是偶爾會流露出政治犯普 遍有的一種陰鬱神情,一種落寞,一種強作歡笑。你跟他處熟了,就會聽到他 嘆氣,抱怨妻子在他入獄後離他而去,抱怨難友「奪妻」。你也會聽到他近乎 自卑的嘲諷,好像他是一個行乞者,來到黨外尋求溫飽要看人臉色,服侍公職 人員、服侍有錢有勢的候選人就像歌舞場的小弟幫眾明星倒茶水一般。

趕快和立法委員、律師聯絡,展開救援。」 「竹子」對著你笑,說: 「你真勇敢,敢跟我一起去赴約。」 你們坐計程車到情治人員指定的,位在臺北火車站對面的「岩灣西餐 廳」。 火車站附近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你嘆息著:一個卑微的生命,他能否再 自由走在這條街上,幾分鐘後就會有結果。 情治人員與「竹子」約在「岩灣西餐廳」的二樓。你和「竹子」走上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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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的樓梯,一顆心緊張地撲撲跳。你跟「竹子」約定,他一個人走去和情治人

非常重視這三成的「鐵票」;這也就是黨外──被形容「沒有名的黨」,要如

員談話,你坐在西餐廳近二樓樓梯口的座位,觀察他們的動靜。

何推薦真正具有黨外精神、黨外原則候選人的因素。

你不敢看那個情治人員的臉,你不敢想像,一個長了與一般人同樣五官的 人,會去幹那被人輕視、被人憎厭、引人恐懼的行業。 這個選在西餐廳進行的「約談」,在約一個鐘頭後結束。「竹子」走出西 餐廳,示意你跟著離開。

你在黨外助選團總部打雜,你看到全島各地的各路英雄好漢、奇女子,都 來到這裡,尋求支持。 你不會知道,其中一位中部的商人,洪誌良,他是情治單位的線民,他假 藉參選需要黨外龍頭黃信介委員推薦,為日後K設計「高雄事件涉嫌叛亂案」

在回程的計程車上,「竹子」說,這個「約談」,是一種恐嚇,也是對他

預下伏筆。這時,洪誌良很希望黨外助選團總部把他列為助選的名單中,然

持續的監視。你大大舒了一口氣,天真、燦爛地笑了。「竹子」也笑了,像賭

而,背後指揮他的情治單位卻安排他當「匪諜」,他將要經由日本做買賣鰻魚

徒賭贏了一局,暫時享受賭贏的快樂滋味。

苗生意,與中共人員接觸──用這樣的關係來咬住黃信介,把黨外染紅。

從這次以後,你跟著「竹子」,像個小跟班,跟著他在黨外聯合競選團打

洪誌良,有著圓臉,普通身材,看起來斯文模樣的青壯派,你怎麼會把他

雜,助選工作做得起勁,又增廣見識,看到一個過去你完全不知道的深廣世

想成惡魔奸細?他隔不多久就從彰化上臺北,到新店一處優雅的社區找擔任改

界。

版雜誌的總編輯L先生,商談編務。 L先生從大報離職後,當個自由作家。他的妻子與他同姓,是大醫院的醫

檢師,兩人感情好,生活儉樸,沒有孩子。你總在路過大醫院時,去探望L醫 黨外助選團總部位在臺北市民族西路一條商街中的一棟樓上。它的樓下,

是黨外龍頭黃信介立委的弟弟黃天福競選服務處。 黨外助選團總部內部陳設很簡單,主要是作為聯絡處。牆上掛了全島各地 黨外候選人的競選服務處地址圖表。這是針對K為鞏固統治所頒的黨禁──黨 外人士不能組黨、不能透過政黨提名候選人來吸引選民支持;既不能壯大發 展,就無法變成執政黨,只有永遠成為K統治下的子民。 在過去漫長的年代,黨外人士若膽敢出來競選K丟出來的一點點民意代表 選舉名額,就可能遭到牢獄之災。而進行組黨,則慘遭撲滅,甚至株連親友 ──雷震用《自由中國》雜誌進行組黨,被K抓去坐牢、雜誌被封,在雷震案 之後還引發一連串逮捕下獄的「叛亂案」是一頁頁血淚史。據政治評論家的分 析,K的整肅算盤是:一次大整肅可以讓K的政權延續十年。 雖然K用恐怖統治,僅丟出一點點民意代表選舉名額,但是,黨外總是有 三成的「鐵票」,這是K怎麼樣都無法消滅的事。因此,有心從政的黨外人士

師,關心這一對夫妻的健康──他們兩人的身體都不是很好,L醫師曾患癌 症。 有一天,洪誌良請編輯、作家們吃飯,討論編務。因為前一期由另外幾位 年輕人編輯,他們刷掉了一些洪誌良約來的作家稿,洪誌良請L先生從本期開 始當總編輯。餐間,L先生說,他希望這本刊物多多為貧苦的小市民發聲。在 座的作家都是熱心公益,根本沒有談到稿費的問題,都願意為這本刊物盡一份 心力。沒有酬勞的工作,卻有溫馨的氣氛,一種不能衡量的價值充實內在心 靈。這樣的好人做好事竟會帶來災難! 選舉期間,你在R先生與H小姐聯合競選服務處助選,服務處一個在臺 大對面書街中的一家書店樓上,在樓下路邊空地搭起海報板,取名為「民主 牆」。另一處在師範大學附近的小巷路角,也在屋外搭起海報板「民主牆」。 臺大對面的「民主牆」,很快就吸引了人群圍觀,有一天,你在人群中看 到老作家楊逵僕僕風塵從臺中上來,你高興得與他握手,幫他拍照。這裡的熱 情,這裡的議題很快遭到另一股力量壓制──從臺大走出一批師生,很有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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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外候選人陳鼓應、陳婉真在競選總部掛 上「為民主舉哀」的大海報。 (攝影/曾心儀)

──臺灣的命運憂慮時,你會不 會更深刻地想:「母親」的處 境?臺灣人、臺灣女性、臺灣母 親的自覺,不是和臺灣的命運有 「民主牆」與「愛國牆」隔街開戰,兩種「牆」皆不斷增加海報板,對峙的氣氛蔓延開來。 (攝影/曾心儀)

著密切關係? 自覺,你一路走來,不覺中 發現,它可能更是臺灣人的危機

地在「民主牆」旁邊搭起「愛國牆」海報板,貼上一張張醜化、攻擊黨外人士 的海報文宣品。兩種「牆」不斷增加海報板,兩邊人馬擦身而過。過去你看不 到的對峙,在這裡沒有遮攔地呈現。 一股陰黑的、冷峭寒氣,逐漸逐漸擴散,那帶隊的中年訓導人員臉上盤旋 著肅煞之氣。這一刻,你想起小康曾說「大學校園裡有K密佈的情治系統」, 想起他和幾位研究生、師長被可怕的警總逮捕約談。這件震驚學術界的大事! 他們被秘密審問,一段時日後,師生被釋回。那幾位師長被大學解聘,從此不 能教書、不能寫文章發表,小康和另幾位研究生此後沉寂下去,沒有聲音。小 康變了個人似的,彷彿活在另一個世界。你現在看到了那股黑暗的勢力,它不 曾離開,它在楊逵年輕時就在這裡,它推楊逵落入黑牢,在黑牢中慢慢啃噬年 輕作家的青春,啃噬他的肉體,這隻黑手都不覺多少黃金歲月被它捏碎,它的 黑總是那麼堅強有力,在這裡,在老作家停步留影的地方,它依然威猛地延 續、繁殖……

一些有關「自覺」的短句

之所在。 臺灣女性的自覺也表現在藝 術方面,最吸引我的是「女性電 影展」和「世界民族誌影展」。 我看這兩個影展,通常是從早上第一場看到晚上終場,午餐、晚餐吃隨身帶的 麵包和白開水,每次影展看得一雙眼珠都要掉下來了! 你會看到各族群婦女很不一樣的人生經歷,你了解得越多,就不會被一些 制式概念欺騙,就會發現掌握自己的命運是多麼重要的事!你更會發現,愛的 真諦、愛情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愛情千萬不要落到「危險的賭博」,它可能是 世界上最糟糕的(模糊的)賭博;但是當幸運來臨時,你要會珍惜、會感恩 ──也許就在你對人生灰心、不抱希望的暮年時,你才會遇見他。不然,單身 也是很不錯的。(如果,你能說服自己,情慾的蠢動也像小孩肚子餓討糖吃, 討不到糖吃時──恰好情慾的蠢動也過去了,沒事了。繼續過日子。我們在女 性小組談笑裡,就有女性菁英很怡然自得的說「自慰也不錯、也不需要」、 「超越性衝動,才是最大的自由」。) 我們一些女性朋友,在討論文學作品和婦運時曾談到,有文學評論家認

如果我的煩惱太多,我想,裡面很大的部分是跟兒童與女性的成長有關;

為,從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來看,在男人的革命事業裡,女人是一個

當我們做民主運動時,我們常常說「臺灣,我的母親」──當你為福爾摩沙

障礙,女人更是「戰利品」。在這本切‧格瓦拉(Che Guevara)紀念集裡,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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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命事業裡的女性伴侶有了一個新名詞「艱苦的環境中,這種溫暖的革命感情成 為戰爭最好的『潤滑劑』」。 你難以相信,此地的電視新聞曾播放死刑犯臨刑前,及處決後捐贈器官一 路的過程!那監獄,我可是不陌生,戒嚴時期我們關懷政治受難人,我幾乎成

性別‧人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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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但,我相信事情可以改變,不是嗎?以前我們根本不敢想「在我有生之 年,會不會看到解除戒嚴」,也不敢想「政黨輪替會成真」。蘭嶼過去有警總 駐防,現在,哪還有警總?

了探監的常客。政黨輪替後,再不會有那種日子,時間越久,以前去探監時跟

走過福爾摩沙時光步道,就像修行學當神仙,從迷霧中穿過,人生的恐

著沉淪苦海的深刻痛苦,變得清晰又遙遠、模糊,越來越不敢正視,也越來越

懼、疑惑、紛擾不清,都會漸漸釐清。福爾摩沙女神會扶持你,只要你真心愛

害怕那種輾碎人身心的桎梏!

祂,祂會讓你平安,讓你享受祂的慈悲和愛。

在我心裡深處,我真害怕與我分隔又遠又久的孩子,不小心誤入歧途…… 我也不敢想,如果我的孩子像我一樣投入那麼長的歲月在危險又可怕的政 治活動裡,我會如何痛不欲生?如果,他要求仁得仁…… 也許,我的作法,正像許多走上這條路的前輩或同輩所說的,讓我們多做 一點,臺灣人能擁有獨立、自主、尊嚴,正是愛孩子、愛後代兒孫的方式。 但這條路走得越久(竟不知已沒有多少本錢了),就越發覺其實自己得 到的比付出的多,快樂、幸福超過人腦所能想像(唉,如果生命是結束在擁

我還要告訴你,只要你願意敞開心胸,祂會把祂的慈悲灌注、灌滿在你心 田裡,你一生都夠用。你的夢會成真。 藝術真奇妙!它讓一個平凡母親思念兒女的痛苦,以土地、以歷史、以故 事鋪成;母性的感情何以能完成一個被輕忽的主權議題?它讓母親失去身分、 失去歸屬,被輕忽的主權議題才能夠成為主角。 後記:本文節錄自曾心儀長篇小說《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本書由國 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贊助,印刻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抱理想熱情的熱血中,當會比隨波逐流正視著生命一點一點腐敗,來得痛快 吧!)…… 我竟然發現,一生不夠用,也才發現,自古至今,許多事是重複重複呈 現;只是有著不同的形貌。一生的路是很短的,因此,若耗費了大半生和福爾 摩沙凌空惡魔對抗,還是很小的事,需要心懷謙卑。 小時候,我坐爸爸服務單位的軍用飛機,我就很喜歡凌空的感覺,但是, 要在失怙之後,自己追尋,才能從民航飛機小小的窗口看到天上地下的視野; 用一生也只看到福爾摩沙美麗的一小角。 體認到,福爾摩沙的主人是幸福的,是有無限歡樂的;你都還沒有在中央 山脈奔馳,你怎能浪費生命在憂慮、憂鬱中呢?

作者簡介 曾心儀,出生臺南,小說家,曾擔任百貨公司店員、秘 書、記者及編輯等工作,1978年起投入臺灣民主運動,參與 橋頭事件、美麗島事件等重要社會運動,著有《我愛博士》、

「如果,他們不顧一切後果要拿下臺灣,怎麼辦?」

《彩鳳的心願》、《又聞稻香》、《心內那朵花

這種恐懼,不只是從我出生的時代就有了,K和他們打仗、誓不兩立的時

運動的文學記事》等,作品具有強烈的本土意識,關懷弱勢族

代,許多不同省籍的家庭,不就是因此而帶著一家老小移民國外?這是生為臺 灣人的宿命。你可以選擇對抗,也可以選擇離開,到世界的一隅過自己的日

群,反映社會底層的生活景況。

臺灣民主


文學實踐 圖片提供/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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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破冰年代的衝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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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年代的衝浪者 楊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一九七○年代初始,青年作家王拓以短篇小說〈吊人樹〉,登臨臺灣文

自己的一生,不由得感到無比的空虛與寂寞。

壇,其後,他一系列以基隆八斗子漁村為空間舞台的文學作品,成為七○年代 臺灣文學的重要資產。

賴水旺當年沒離開,來到〈吊人樹〉中,兒子賴海生也沒能離開。故鄉是黏, 但黏得苦澀。然而,王拓筆下,故鄉並非僅有晦暗色調,1975年的〈金水嬸〉

故鄉的明暗雙色意象 1944年出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家境貧困,王拓打零工、做苦力、撿破 爛、當家教,經歷過底層人民的生活艱辛,也焠煉了強韌的生命能量,這些都 成為他文學創作的豐饒母源。王拓對底層人民生活處境與生存姿態的刻劃,並 非僅僅是美學的工法與技藝而已,而是他以個人、以整個八斗子漁村的生命提 煉出來的花實。 作為作家的文學母體,王拓筆下的八斗子漁村,呈現多重面貌。一般論述 男作家的鄉土書寫時,經常指出,「故鄉」是男作家筆下的純淨母鄉、浪漫化 的烏托邦,是一個最初的地點,也是永恆回歸的所在;然而,王拓筆下的八斗 子,則纏繞著豐饒、純樸、無知、封閉、可悲、可憫的複雜圖像。王拓作品中 的鄉愁顏色,繁雜糾結,彰顯出那一個世代臺灣作家的故鄉意識,擺盪於離鄉 與返鄉、戀慕家鄉與批判家鄉的兩端。 1970年的〈吊人樹〉中,漁村是一個封閉系統,青年困居其間,愛情被拆 散,靈魂被囚禁,生命沒有出路,在鄉土書寫中,一向深具溫暖的故鄉意象的 「大榕樹」,卻成為終結青年生命的「吊人樹」。而1971年的〈海葬〉,雖然 發表在後,卻可以視為〈吊人樹〉的前曲;兩個世代的漁村青年,都曾懷抱闖 蕩天下的夢想,最終卻都禁錮漁村,灰暗終老: 夜空星斗消失無蹤,突然下起雨來。水旺想起秋桂,想著海生,也想到

中,塑造了一個鮮明動人、生命力強韌的金水嬸,以明暗雙色,塗抹故鄉圖 景。小說中,金水嬸靠叫賣雜細,辛苦養育六個孩子,孩子成長後卻嫌棄、離 棄母親,還讓她揹負龐大債務,金水嬸被逼得無處可去、無居可安,只得流徙 他鄉。然而,小說末尾,春日又至,故鄉重生,金水嬸活力充滿,債務也逐一 償還: 春天終於再度降臨了八斗子,像一個生命豐厚的母親,使大地重新呈現 了無限活潑的生機,孕育出無數的小生命,在陽光下、在風裡跳躍歡 呼。 …… 看到她的人還說,她現在似乎又很快樂,像以前在八斗子挑雜貨出來賣 的時候一樣,愛講笑話、開朗、對前途充滿了希望。 故鄉逐日蒼老,但卻蘊藏著不死火種,風生雨至,節氣一到,就能復甦。金水 嬸的生命能量,並非源於離開,更非源於一再剝奪她的城市,而是來自八斗子 這個土地母體。金水嬸就是八斗子的象徵,會老去、會困頓,但卻能重生,即 使流徙他方,故鄉的春天,也能喚醒她的清朗生命。故鄉的明暗雙色,在1977 年的〈望君早歸〉中,有了更進一步的演繹。這部小說是王拓為海難而死的三 哥所寫,小說中失去兒子的金水嬸、失去丈夫的秋蘭,都在等待與失落中受 苦,但故鄉母體的生命能量,卻有了另一個層次的轉化。〈望君早歸〉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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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年代的衝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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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尋找被覆蓋的臺灣歷史記憶。我在七○年代的花園現場,以我的少女青

「打手意圖」,卻絕對是「打手作為」。王拓回憶當時的恐怖氛圍,文學同好

春,見證了這些青年們的理想、青春、熱情。

與國民黨黨政軍同聲一氣、騰騰殺氣,全然是要置之死地:

1977年8月,《聯合報》副刊點燃「鄉土文學論戰」戰火,彭歌以〈不談人 性,何有文學?〉如此標題聳動的文章,余光中更以如「血滴子」般的〈狼來

當年所謂「鄉土文學論戰」,一開始就充滿了血腥殺戮之氣,把所謂的

了〉,惡性攻擊鄉土文學作家,扣上各種凶險的帽子,諸如不關照人性、搞階

「鄉土文學」戴上兩頂大帽子,一個是共產黨,另一個是臺獨。當時,

級鬥爭、工農兵文學、「附匪」、共產黨、分離主義、臺獨等罪名。文章中所

這樣的指控是會使被指控者人頭落地的,是會使我們被抓去槍斃的。自

指涉的那些青年與他們的文學作品,如何能與這些罪名扣連?即使是國民黨黨

此之後,臺灣黨、政、軍所有的報紙、雜誌,便口徑一致地對我們大聲

國教化詮釋系統成功教育出來的模範學生如我看來,都十分困惑。共匪是如此

撻伐,頗有「非置之死地不可」的氣氛,這立刻引發了陰森的寒蟬效

邪惡,我每寫一篇作文,就狠狠撻伐共匪一次,然而,這些經常來到花園的青

應,許多人因此而噤聲了。

年,無論是黃春明、陳映真、王拓……,他們的臉容,都如此熱誠,他們的作 品,我都曾捧讀,並受到感動。

經歷過五、六○年代臺灣白色恐怖的黝暗魅影,這些圍攻者,無論是彭歌、余

「鄉土文學論戰」埋下一個問號,我的信仰體系逐漸崩解,彷彿新生前的

光中,不會不知道,「共產黨」、「臺獨」這些罪名,確確實實都是會要人命

陣痛。我們這個世代,六○年代末期進入小學,接受了十餘年「保密防諜」、

的,戒嚴時期,這樣的罪名,不知奪去多少人的生命與青春。若真要說他們不

「反共復國」的政治催眠,我們的作文結語,總要歌詠領袖英明,悲憫大陸水

了解這些罪名的嚴重性,那就更是「邪惡的平庸」;擁有發言權的作家,卻是

深火熱的苦難同胞,誓言反攻大陸。然而,王拓他們這些人,青春熱情,理想

如此「邪惡的平庸」,更加不可原諒。一九七○年代末期,這座方才開始青春

滿懷,是我少女時期在孤獨荒山中,經常仰望、期盼的青春身影,他們怎麼會

騷動的島嶼,由作家文人與黨國體制同謀操刀,指控罪名、封殺舞台、全面圍

是「共匪」?怎麼能是「共匪同路人」?怎麼竟然是在「執行配合毛澤東的

剿,恐怖氛圍籠罩:

『工農兵文藝』政策」? 「鄉土文學論戰」所拋下的問號叢,掀起我的思想波瀾,時日一久,就凝

絕大多數的媒體也拒登我們的文章,最後只剩下《夏潮雜誌》和《中華

聚出另一種歷史意識,形構了另一個信仰體系。模範學生的世界有了一個破

雜誌》兩個月刊,願意發表我們的以及支援我們的文章。但是對方有聯

洞。因為這個破洞,終於讓我得以自由飛翔,將我從國民黨的黨國神話魔咒中

合、新生、中華、青年等日報,可以每天點名批判我們,還有更多的雜

解放出來。

誌、更多的文章圍剿我們。國民黨甚至還召開全國文藝大會,以及國軍

其後,我做臺灣文史研究,閱讀史料,進入史脈,驚覺當時局勢的險惡, 像余光中這樣的作家,將如此凶險的帽子,扣到青年作家身上,即使要說沒有

文藝大會,對所謂的「鄉土文學」幾乎是全面圍剿。那時,我覺得很孤 單、很寂寞,我以為,我們大概要被抓去坐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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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想像,聯合、新生、中華、青年等主流媒體,每日點名圍剿,甚至手

「墳地」隱喻了一個荒謬的、邪惡的、披上華美外衣的知識分子社群,以及他

握黨政軍大權、以黨領政的國民黨,召開全國文藝大會、國軍文藝大會,聚眾

們背後的權/利共犯體制。銀正雄指控,這篇文章:「有變成表達仇恨、憎惡

追殺,那種歷史情境有多麼恐怖。對比於今日,當年為王拓等人戴上恐怖紅帽

等意識的工具的危機」。而一直站在主流發聲位置的軍中作家朱西甯,〈回歸

子,指責他們「執行配合毛澤東的『工農兵文藝』政策」的余光中,如今成為

何處?如何回歸〉一文中對作家文友們的抨擊、對臺灣住民的思想檢查,即使

「共產黨」的大紅人,受盡尊榮禮遇,真是價值錯亂。國共鬥爭近百年,昔時

現在讀來,都深具惡意,何況在彼時那樣的嚴酷時代。朱西甯首先檢討臺灣文

兩方為爭奪「中國政府」的代表權,互指匪幫,你死我活,都把人民當敵人,

化的「忠誠度和精純度」:

視為間諜,殺戮無數,而今握手言歡,國共兩黨親如兄弟,比國民黨與民進黨 還要親密得多。如今看來,現實的言歡,反而更註解了歷史的殘酷,兩黨奪江

在這片曾被日本占領經營半個世紀的鄉土,其對民族文化的忠誠度和精

山,以人民為獻祭。

純度如何?

主流發聲者的傲慢

與中日戰爭無涉、被清朝政府割讓、曾與日本殖民政權血戰二十年的臺灣,即

回頭來問,當時王拓他們的作品究竟寫了些什麼,國民黨黨政軍要如此勞 師動眾、全面圍剿?論戰的燎原星火,與《仙人掌》雜誌的創刊有關。《仙人 掌》創刊於1977年3月,創刊首期就製作了「政治文學專題」,當期王津平的 〈打破文學中立的神話〉一文,首先揭舉文學的政治批判性,以及批判的必要 性。4月號的《仙人掌》第二期,製作了「鄉土與現實專輯」,刊載三篇文章, 正式揭開論戰,其後才有8月以後彭歌與余光中的追殺。因此,這三篇文章具有 關鍵的歷史性意義,包括銀正雄的〈墳地裡哪來的鐘聲

從王拓的一篇小說

談起,兼為「鄉土文學」把脈〉、朱西甯的〈回歸何處?如何回歸〉、王拓的 〈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 銀正雄的〈墳地裡哪來的鐘聲〉一文,正是拿王拓1971年的〈墳地鐘聲〉 這部小說為樣本,將「鄉土文學」全面「疾病化」。〈墳地鐘聲〉以八斗子漁 村為故事舞台,暴露教育體系的腐敗,以及教育者的欲望橫流與傲慢嘴臉,

使馬關條約簽定之後,臺灣紳民都仍奮力抵抗,卻因勢單力薄,被迫在帝國主 義的鐵蹄下,夾縫求生;臺灣住民的歷史身世,正如賴和〈前進〉中所言: 在這被黑暗所充塞的地上,有兩個被時代母親所遺棄的孩童。他倆的來 歷有些不明,不曉得是追慕不返母親的慈愛,自己走出家來,也是不受 後母教訓,被逐的前人之子。 然而,一個具有高度發言權的作家,卻將臺灣的非自主性歷史悲情,解釋為 「忠誠度和精純度」有問題,在殖民的傷口上灑鹽,對殖民地蒼生施加二度凌 遲與傷害。 事實上,軍中作家朱西甯對臺灣的傲慢睥睨的態度,反映了整個國民黨政 權的集體心態。「中華民國」在第二次大戰中,是戰勝國一方,然而,它很快 地在內戰中失去中國大江山,成為一個倉皇敗逃的流亡政府;撤退臺灣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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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它包括了鄉村,同時又不排斥都市。而由這個意義的「鄉土」所生

假外衣的法西斯政權,它真正害怕的,是人民有了「清晰的現實感」。在8月

長起來的「鄉土文學」,就是根植在臺灣這個現實社會的土地上來反映

15日,中國論壇社所舉辦的「當前的中國文學問題座談會」中,當黃春明談起

社會現實,反映人們生活的和心理的願望的文學。……這樣的文學,我

「土生土長」的鄉土時,朱炎竟說覺得很反感:

認為應該稱之為「現實主義」的文學,而不是「鄉土文學」。 (黃春明)講魯凱族滅族危機講得很可憐,我努力去同情他們,但沒有 王拓這篇文章,思路清晰、推論合理,相較於前兩者的針對性、嘲諷性、寫罪

做到,因為我馬上聯想到印度非洲饑荒,一下子餓死成千上萬人;我們

狀、扣帽子,王拓平和地討論了「鄉土」與「現實」的意涵,並指出文學最素

被奴役的八億同胞,過著牛馬一般的生活。

樸的生發根源:「根植在臺灣這個現實社會的土地上」,他自己的作品,也正 是如此生長出來的。然而,從土地與生活長出來的文學花實,卻被余光中等人

一個身處臺灣、吃在地水米而存活的文人,對於近身的魯凱族的生活處境,竟

指為中國的「工農兵文學」,還說其中若干觀點和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

連努力想像都無法到達,卻能關切遠方非洲與中國的人民,這種不合理性、荒

上的講話〉「竟似有暗合之處」。

謬性,充滿政治性的矯情身段。隔年,1978年1月,在木柵召開的「國軍文藝大

作家書寫自己的生活現實,卻因這個現實在臺灣,就成了「臺獨」,只因

會」,四百多人出席,會中,國民黨文工會主委楚崧秋甚至公開條列罪狀:

這個現實是農村、工廠、漁村,就是「工農兵文學」、「共產黨」。指控別人 共產黨的人,現在成了共產黨的大紅人,人間荒謬,莫過於此。王拓自身也

斷不接受狹隘的,製造地域觀念的鄉土文學,更不許敵人利用我們這塊

認識到,即使到了七○年代,國民黨的思想檢查仍然嚴酷,「現實」與「鄉

自由的乾淨土,來從事思想走私,製造或灌輸所謂工農兵文學的毒素,

土」,正是兩個禁忌的關鍵詞:

來分化我們內部,動搖我們陣地。

七○年代的臺灣社會,公開要求「回歸現實,擁抱鄉土」,這是國民黨

這是國民黨「文化工作會」頭子,公開對鄉土文學作家所進行的「罪行宣

所害怕的,因為「回歸現實」就會拆穿國民黨的統治神話與謊言,要求

判」,所謂「思想走私」、「灌輸工農兵文學的毒素」、「分化與動搖」等罪

「擁抱鄉土」就會打破反攻大陸的迷失與荒謬!

名,每一件都是大罪,大逮捕風聲鶴唳,黑牢災禍轉眼將至。最後,有賴幾位 前輩知識分子冒險相救,才免去一場黨政軍早已布局妥當、蓄勢待發的大逮

所以,在那個威權體制橫行的時代,有理說不清,你說是「現實主義文學」,

捕:

他就說你不滿現實、思想左傾,就是「共匪同路人」;你說是「鄉土文學」, 他就指控你分離主義、主張「臺灣獨立」。國民黨這個包裝著「民主憲政」虛

幸好那時有幾位外省籍的老先生,像《中華雜誌》發行人、老立法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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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秋原先生,著作等身被文化界推崇的徐觀復教授,都紛紛站出來替鄉

臨了新的選擇,以小說所進行的社會關懷、土地觀照,在這個時間點上,必須

土文學仗義執言。還有當過政工幹校講座教授的鄭學稼先生,據說,以

轉化成更具體、更即時的實踐能量,這就是王拓參與政治運動的重要轉折。如

他和蔣經國的私誼,要求面見蔣經國時,除當面向他陳述鄉土文學的精

他自身所言:

神和內容外,還進言說,國民黨如果真想扎根臺灣,對鄉土文學不但不 能打擊,而且還要大力保護、提倡鄉土文學。據說,蔣經國聽進去了,

對國家前途與命運的不確定感,使我覺得文學工作者應對社會付出更多

所以才免去了我們的牢獄之災。

的關懷,做出更大的貢獻。但文學即使成為社會與時代的代言者,真的 想發揮改革社會的功能,我是真的努力以具體行動去實踐我的這些文學

雖然鄉土文學作家只因書寫自身成長經驗、生活現實,而無端惹來罪名加身,

主張,但我卻有很深的無力感。因為那時我的短篇小說集《金水嬸》和

然而,這場後世認為與文學無關的論戰,卻不僅止於「政治性」的意義,更提

《望君早歸》都已出版了,但一年只賣掉三、四千本而已。而我在一個

升到「普世價值」的思辨,這樣的思辨,自然絕對與文學密切相關。更因為體

偶然的機緣中,在臺北橋下冒雨聽康寜祥的競選演講,那場面竟然有近

制與打手們的粗暴,反而暴露出威權的邪惡,從而召喚出強大的社會能量;正

兩萬人的聽眾,大家安靜的聽講,熱烈地鼓掌,使我受到很大的震撼!

如王拓自己的觀察:

我漸漸隱隱約約感覺到我文學實踐的道路了。

「鄉土文學論戰」中所提出的「回歸現實,擁抱鄉土」的口號,是臺灣

1978年,王拓除了豐富的文學創作,還自費出版了兩本評論集《民眾的眼睛》

社會多年來累積的效應,這對長期來被國民黨神話與謊言所欺騙、控制

和《黨外的聲音》,《黨外的聲音》一出版,立即被警總查禁。從「鄉土文學

的人,真是振聾發聵,使耳聾的人都聽見了,使眼瞎的人都睜開了眼

論戰」以來所感受的權力暗影,無時不在,然而,衝浪者面對狂風暴浪,必須

睛,使啞巴張嘴說話了,使駝背的人站直了身體。整個臺灣社會的人,

有所選擇:

因為要「回歸現實,擁抱鄉土」而充滿了活力。 我內心仍有恐懼,仍覺得不安!只是寫文章,都已經招來國民黨的全面

重返文學創作的初心 1977、1978年,臺灣社會青春騷動、生氣勃發之際,也正是作家王拓創作 力、行動力最旺盛的階段,此時的王拓,以飽滿的生命能量、銳利的批判力, 破冰衝浪,與青春臺灣的脈動一起昂揚。然而,時局到了1978年,作家王拓面

圍剿了,如果真正跨入政治、參與選舉,我擔心會招來國民黨更狠毒、 更兇悍的報復和打擊。但是,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沒有!而且,當時 我也一廂情願地認為,我人生最壞的情況大概也和現在差不多了,頂不 好的,就是被抓去關吧?那又怎樣呢?我內心那份非常強烈地想參與改 革社會的熱情,漸漸把我的不安和恐懼都燒成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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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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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一個臺灣作家的文學實踐與政治參與 王

拓/作家

所謂的「鄉土文學論戰」 我之所以選擇「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一個臺灣作家的文學實踐與政治 參與」這個題目,是因為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象徵性地概括了我這一生最重 要的歲月,我所追求的文學夢想與我為臺灣社會編織的美麗願景,是我這一生 到現在為止,還在繼續努力,希望有真正完成的、實現的一天。 七○年代,我被某些人歸類為「鄉土文學」作家。但我自己並不接受這樣 的歸類,就像當時的黃春明、王禎和或楊青矗等人,也不認為自己是「鄉土文 學」作家。所以我在1977年4月的《仙人掌》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是「現 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有關「鄉土文學」的史的分析〉,企圖

1977年4月號《仙人掌》第 期所製作的「鄉土與現實專輯」,埋下了鄉土文學論戰的引線, 8 月後,戰火全面點燃,國民黨黨政軍集體動員圍剿追殺「鄉土派」人士。(圖片提供/楊翠)

從當時臺灣社會的客觀環境與歷史環境去追溯所謂「鄉土文學」形成的政治 的、社會的、文學的、歷史的原圖,據此而重新界定所謂的「鄉土文學」,其

談人性,何有文學?〉,公開點名批判王拓、陳映真和尉天驄,顧名思義就是

實不該稱為「鄉土文學」,而應稱之為「現實主義文學」。1977年5月10日,我

說,我們這些被他批判的人的文學及文學主張是「不談人性」的,既然不談人

又以「李拙」的筆名在當時的《中國論壇》發表了〈二十世紀臺灣文學發展的

性,沒有去考慮人性,沒有去關照人性,怎麼有資格談文學呢?如果談我們的

動向〉,概括地總結二十世紀以來臺灣文學的發展,得到兩個結論:「一、文

文學和文學的主張沒有去關照到人性,那麼我們關照的是什麼呢?他認為是階

字必須扎根於廣大的社會現實與人民的生活中,正確地反映社會內部的矛盾,

級鬥爭,他認為是臺獨意識。彭歌的這篇長文,就是當年所謂「鄉土文學論

和民眾心中的悲喜,才能成為時代與社會真摯的代言人,而為廣大的民眾所愛

戰」的引爆點。第二天,8月20日的《聯合報》副刊又接力式地發表了余光中的

好和擁戴。而這種具有明顯、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的文學,因為具有較真

一篇〈狼來了〉,更直接地批判我們的文學和文學主張就是執行配合毛澤東的

誠的道德勇氣,較強烈的愛心和熾烈的感性,所以也往往更具有感動人心的說

「工農兵文藝」政策。因此,當年所謂「鄉土文學論戰」,一開始就充滿了血

服力。二、文學的發展必須能與當時的社會發展相一致,文學運動必須能發展

腥殺戮之氣,把所謂的「鄉土文學」戴上兩頂大帽子,一個是共產黨,另一個

為一種社會運動,或與社會運動相結合,文學才能更有效地發揮他改良社會的

是臺獨。當時,這樣的指控是會使被指控者人頭落地的,是會使我們被抓去槍

熱情和功能。」我在這兩篇文章裡,簡單扼要地表達了我的文學主張。有興趣

斃的。自此之後,臺灣黨、政、軍所有的報紙、雜誌,便口徑一致地對我們大

的朋友可以參考尉天驄教授主編的《鄉土文學討論集》。

聲撻伐,頗有「非置之死地不可」的氣氛,這立刻引發了陰森的寒蟬效應,許

1977年8月17日至19日,彭歌先生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了一篇長文〈不

多人因此而噤聲了。絕大多數的媒體也拒登我們的文章,最後只剩下《夏潮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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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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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和《中華雜誌》兩個月刊,願意發表我們的以及支援我們的文章。但是對

1947年2月發生二二八事件,同年3月則展開清鄉屠殺,1948年5月10日公布實

方有聯合、新生、中華、青年等日報,可以每天點名批判我們,還有更多的雜

施《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49年5月19日宣布戒嚴(至1987年7月15日解

誌、更多的文章圍剿我們。國民黨甚至還召開全國文藝大會,以及國軍文藝大

嚴,共三十八年),1950年6月13日公布《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到1950年

會,對所謂的「鄉土文學」幾乎是全面圍剿。那時,我覺得很孤單、很寂寞,

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協防臺灣,接著1954年吳國楨事件,1955年孫立人事

我以為,我們大概要被抓去坐牢了。

件,1955年公布《臺灣省戒嚴時期取締流氓辦法》,1960年《自由中國》雜誌

幸好那時有幾位外省籍的老先生,像《中華雜誌》發行人、老立法委員胡

停刊,雷震判刑十年。

秋原先生,著作等身被文化界推崇的徐觀復教授,都紛紛站出來替鄉土文學仗

1989年6月21日法務部向立法院做專案報告:「戒嚴時期軍事法庭受理政治

義執言。還有當過政工幹校講座教授的鄭學稼先生,據說,以他和蔣經國的私

案件有二萬九千四百○七件,受難人數約十四萬人。」但司法人員表示,政治

誼,要求面見蔣經國時,除當面向他陳述鄉土文學的精神和內容外,還進言

案件有六、七萬件,如一案以三人計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至少應在二十萬

說,國民黨如果真想扎根臺灣,對鄉土文學不但不能打擊,而且還要大力保

人以上。(見《人權之路》,玉山出版社,第24頁)

護、提倡鄉土文學。據說,蔣經國聽進去了,所以才免去了我們的牢獄之災。

那個年代,凡是有理想、抱負、熱情,想要對社會國家有所貢獻的人,不

這幾位外省前輩的援手,至今回想,仍令我感念在心。但那時的黨外人士,竟

論本省人或外省人,不是被殺、被關,就是被逼著逃亡。剩下的都是道德勇氣

無一人跳出來替「鄉土文學」講一句公道話,這是我至今仍感遺憾和惋惜的地

被徹底摧毀,只能苟且偷生或是庸庸碌碌生活著的人。試想,這樣的社會培養

方。這表示什麼呢?表示當時黨外的政治人物還沒有這種見識去認知鄉土文學

出來的新生代會是怎樣的人呢?對國家民族的發展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追

對臺灣社會的重要性。

求公平正義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優秀傳統,不論是中國的,或日本統治下臺灣 人的這種思想的文化的根,都被連根拔起了,都被連根斬決了!

「鄉土文學論戰」在臺灣史上的意義 其實,七○年代的臺灣,在文化上已經漸漸有一種聲音,要求文學藝術應 立基於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生活,也就是要「回歸現實,擁抱鄉土」。所謂的

那個時代的文學只有所謂的「反共文學」而已了。

二、六○年代是無根、失落、迷失的一代

「鄉土文學」──包括我個人的文學創作與文學主張──在內容上都是在落實

中國來臺的大陸人,從過去的世界大國變成侷促在一個小島,經常全臺灣

這個「回歸現實,擁抱鄉土」的呼聲。而也正是這個呼聲,才使國民黨感到如

與中國大陸的錦繡山河相比,沮喪、失望、絕望。故國回不去了,臺灣又不是

芒刺在背般的壓力,因為這呼聲將撼動國民黨統治臺灣的正當性與合法性。而

久留之地,怎麼辦?

這也就是「鄉土文學論戰」在臺灣歷史上具有特別重大意義之所在。為了讓大 家更清楚了解這一點,我把1945至1977年的臺灣,約略分為三個階級:

馬英九的老師丘宏達教授於七○年代在政大任客座,曾坦率直言:「從大 陸來臺的家庭,十之八九的家長都鼓勵兒女明哲保身,趕快念書出國,取得居 留權或入外籍,再短期回國觀光或講學。在這種風氣下,學生如何會有社會責

一、五○年代是消極喑啞、沉沒的時代 從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開始,同年10月24日陳儀來臺,

任感?」更有人(陳漳生)直率地說:「大陸來臺的父母都是失敗主義者,把 失敗主義的思想和情緒傳給子女。」外省權貴家庭尚且都這樣教育子女,臺灣 籍的父母呢?倒是道德勇氣已被徹底鎮壓摧毀的一群人,當然更加要教子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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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就會打破反攻大陸的迷失與荒謬!「鄉土文學論戰」中所提出的「回歸現實, 擁抱鄉土」的口號,是臺灣社會多年來累積的效應,這對長期來被國民黨神話 與謊言所欺騙、控制的人,真是振聾發聵,使耳聾的人都聽見了,使眼瞎的人 都睜開了眼睛,使啞巴張嘴說話了,使駝背的人站直了身體。整個臺灣社會的 人,因為要「回歸現實,擁抱鄉土」而充滿了活力。 這就是1977年臺灣「鄉土文學論戰」在臺灣歷史上具有特別重大之意義的 地方。我就是在這個論戰之後,開始積極思考我的文學實踐,因此才有後來我 的政治參與。

從文學到政治──我的文學實踐與政治參與 作家的文學實踐就是以具體的行動去實踐作家的文學主張。我的文學主張 在我前文所引用的〈二十世紀臺灣文學發展的動向〉一文中的結論,已概要地 說到了,共有兩點:(1)文學要扎根於社會寫實與人民生活中,做時代與社會 的代言人;(2)文學要發揮改良社會的功能。 我的第一篇小說〈吊人樹〉,公開發表於1970年9月的《純文學》雜誌。 在這篇小說中,我非常用心地營造文學的藝術效果,是有些為「藝術而文學」 的傾向。但之後,我對文學的社會功能有了更多的要求,特別是在感受到臺灣 社會內外在環境的各種變化的衝擊,例如保衛釣魚台、退出聯合國等等,為什 麼釣魚台被美國拿去送給日本了?而政府為何還對這種屈辱默不作聲呢?退出 聯合國之後臺灣將何去何從呢?變成國際孤兒嗎?對國家前途與命運的不確定 感,使我覺得文學工作者應對社會付出更多的關懷,做出更大的貢獻。但文 學即使成為社會與時代的代言者,真的想發揮改革社會的功能,我是真的努力 以具體行動去實踐我的這些文學主張,但我卻有很深的無力感。因為那時我的 短篇小說集《金水嬸》和《望君早歸》都已出版了,但一年只賣掉三、四千本 而已。而我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中,在臺北橋下冒雨聽康寧祥的競選演講,那場 面竟然有近兩萬人的聽眾,大家安靜的聽講,熱烈地鼓掌,使我受到很大的震 撼!我漸漸隱隱約約感覺到我文學實踐的道路了。

王拓曾在臺北橋下冒雨聽康寧祥的競選演講,那場面竟然有近兩萬人的聽眾,讓他受到很 大的震撼,也轉變了他文學實踐的道路。(圖片提供/艾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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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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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1月19日,臺灣首次舉辦五項地方公職選舉,爆發震驚海內外的

1978年的那次選舉,是國民黨統治臺灣三十餘年來,黨外政治力量首次以

「中壢事件」,中壢國小二一三投票所發生投票舞弊,引發群眾燒毀警車與中

聯合陣線的方式團結在一起,成立黨外助選團。雖無政黨之名卻有政黨之實

壢分局大樓。被國民黨開除的許信良以壓倒性的票數(二十三萬比十四萬)當

地,和國民黨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正面對抗和競爭。黨外陣營在1977年「中壢

選桃園縣長,宜蘭的林義雄、南投張俊宏、屏東的邱連輝、雲林的蘇洪月嬌

事件」鼓舞下,氣勢旺盛,社會也普遍要求改變現狀,所以黨外候選人的選情

等,共有十三名黨外人士當選省議員。那時我在「中壢事件」的現場,親眼目

普遍看好。但這場選舉的勝負,其實並不能改變臺灣的政治現狀,因為那只是

睹了群眾為了保護自己的選票,為了要求公平的選舉,那種奮不顧身的義憤,

中央民代的增額選舉,縱使所有名額都被黨外候選人贏了,在國民大會與立法

令我非常震撼、動容!這種群眾自發性的力量,真是銳不可擋啊!臺灣的社會

院裡,這些具有最新民意基礎的國代和立委,仍然只是極少數而已,三十幾年

也許能因此而重獲新生吧?!

不改選的老國代與老立委仍然占國民大會與立法院的絕對多數。但,雖然如

這時,我的思想和感性,已經漸漸從文學轉向政治了,文學改造社會的速

此,選舉結果仍然具有另一種明確的意義,那就是國民黨政府統治臺灣的正當

度太慢了,功能太有限了。要改造社會,必須從政治切入。這是我當時的理解

性將被挑戰。如果黨外陣營勝了,就明確表示臺灣的最新民意並不支持國民

和認知。但是距離真正跨入政治還有一大段距離。因為我內心仍有恐懼,仍覺

黨,國民黨只能藉毫無民意基礎的老國代和老立委繼續掌控臺灣,它的正當性

得不安!只是寫文章,都已經招來國民黨的全面圍剿了,如果真正跨入政治、

何在?這將是對國民黨極大的挑戰和衝擊。而且,蔣經國才剛於1978年5月接任

參與選舉,我擔心會招來國民黨更狠毒、更兇悍的報復和打擊。但是,我還有

總統大位,萬一選輸了,他將情何以堪?所以,他有非贏不可的、輸不起的壓

別的路可走嗎?沒有!而且,當時我也一廂情願地認為,我人生最壞的情況大

力。這時,美國的卡特政府竟意外的幫了國民黨一個大忙。在即將投票的前幾

概也和現在差不多了,頂不好的,就是被抓去關吧?那又怎樣呢?我內心那份

天,卡特政府突然宣布,美國政府將於次年與北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同

非常強烈地想參與改革社會的熱情,漸漸把我的不安和恐懼都燒成灰飛煙滅

時與中華民國斷交。時任中華民國總統的蔣經國,立即頒布緊急處分令,宣布

了。

臺灣進入緊急狀態,必須停止一切選舉活動。

於是,1978年,也就是「鄉土文學論戰」和「中壢事件」發生的次年,我 決心以黨外的身分回基隆參選「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中的國民大會代表 了。那時,我絕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當立法委員或縣市長;更未想過,有一天 黨外也能選總統。那時,心裡只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要藉由選舉來喚醒民眾的覺 悟,共同來改革這個社會和國家。同時,我自己也有一個明確的理解,有一天 我大概會因此而坐牢吧?像許多奮不顧身參與選舉的黨外前輩那樣,蘇東啟、 黃華、白雅燦、顏明聖等等都是例子。在臺灣民主運動史上,這許許多多的 人,為了把臺灣建設成為一個更自由民主、更公平正義、更落實法治人權的社 會,明知會坐牢也在所不惜、在所不懼的這種精神和勇氣,實在應該成為臺灣 的歷史與文化共同傳承的遺產,成為我們這個社會共同護持與發揚光大的核心 價值之一。

1978年,黨外政治力量首次以聯合陣線的方式團結在一起,成立了「黨外助選團」,不但有共同 的理想和政見,還有共同的標誌。(圖片提供/艾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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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我曾幻想,如果那時美國的卡特政府能延遲幾天,在臺灣的選舉投票完成

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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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厭惡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後才告知臺灣他們與中共建交的消息,結果會變成如何呢?對美國的卡特政府

其實,這牽涉的層面很廣,各種問題盤根錯節,互相糾結影響,包括人民

與中國都完全沒有影響,但對臺灣可能就很不一樣了。後來的「余登發匪諜

的素質、社會的文化、媒體的特性與文化、選舉制度、立法院內各種不合理的

案」、「橋頭事件」、「許信良縣長被停職案」、「美麗島雜誌高雄事件」、

內規,如議事規則、協商制度、選舉辦法等等,以及各級政府的短視、無能,

「高雄事件軍法大審」,以及「林義雄血宅祖孫命案」等等,也許都不會發生

為短期選舉利益而競相討好選民等等,總而言之,臺灣還沒有培養政治家的土

也說不定吧?但,歷史不能倒帶重來,歷史的發展也常如此,在必然中受到不

壤。這個,我必須舉一些實際例子供大家參考,或許就能明白了。基隆市的現

可預測的偶然因素的影響而發生某種轉折,大概,這就是現實的人生吧?

任市長不久前在報紙上很出了一些鋒頭,因為選民服務去派出所對警員拍桌咆

從1978年臺美斷交,停止選舉,一直到1979年12月10日為止的「高雄事

哮,他之無能,人盡皆知,但為什麼會當選?一方面當然是國民黨的組織力

件」發生,這整整一年當中在臺灣所發生的各種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我幾乎

量,另一方面是他的人格特質,頭很軟,見人就叫「阿伯、阿嬸、大哥、大

是無役不與。最後,在「高雄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1979年12月13日,國民

嫂……」紅白帖又出手大方,因為都用公家的錢,他先是議員、再當議長、再

黨發動大規模逮捕,我和林義雄、張俊宏、呂秀蓮、陳菊、姚嘉文等人,都在

選市長,當議員時還兼台電工會幹部,可向台電報銷公務費,當議長有特支

同一天的同一時間被逮捕了。我被判刑六年,關了四年九個月。出獄後,我因

費,像我們只送紅喜帳、白輓聯,一份幾十元而已,他不但送花籃,還送罐頭

為被褫奪公權五年,不能參選,但仍積極替黨外助選。直到1989年恢復公民權

堆,再包一份大白包。因此,大家都說他好人,「人是客氣!是好禮!」但

後,又再度投身選舉。之後,我當了四年國民大會代表、十二年立法委員、三

是,他當議員幾十年,當議長也近十年,做了什麼事?大家講不出來!他自己

個半月的文建會立委,蔡英文擔任民進黨主席時,我擔任他第一位秘書長,之

也講不出來,頂多就是「我選民服務一等的!」這樣,他就每次都當選,這反

後辭職退休,終於又能回到書房,過著我所喜愛的讀書寫作的生活了。

映什麼?選民的素質!選民的素質就是整個社會文化的水平。選出這樣的市 長、民意代表、甚至總統,臺灣人民啊!你能怪誰呢?怪自己吧!基隆市上一

從政治的「美麗島」回到「鄉土」文學 為什麼我在第六屆立委任內就公開宣布不再參與選舉了呢?我在七○年代 那麼熱情地參與民主運動,用我的筆、用我的具體行動,甚至用我的生命,明 知會被捕坐牢也在所不惜、不懼,為這個理想奮不顧身,只有一個願望:希望 臺灣能更好、更民主自由、更公平正義、更落實法治人權,讓人民的生活更幸 福!但是,當我當選國民大會代表、當選立法委員後,在職位上一直兢兢業 業,努力盡一位國會議員的責任與義務,希望盡力發揮國會議員的功能,在國 會認真審查預算、審查法案、審查政府重大政策,努力為民喉舌、深入具體反 映民意,但是,坦白講,我很失望!在立法院十二年,我對政治之失望一年一 年加深,對立法委員這個職位和工作,越來越感到無能為力,到最後,甚至感

任市長也是如此,由議員而議長而市長,後來因利用職權圖利自己被判刑,在 任內死了。基隆市幾十年不進步,民調評比都是最後一名,基隆市民很怨嘆! 但是,能怨嘆誰呢?怨嘆自己吧! 在立法院裡,荒唐的事情更多了!為什麼? 當然首先必須檢討選民素質和選舉制度,其次再檢討立法院自訂的各種內 規,再其次必須檢討媒體。立法委員也有不少優秀的、有理想的、想要好好為 國家人民盡力的委員,但是最後都和我一樣,先是很失望,接著是厭惡,再接 著就萌生退意,不想再幹了!為什麼?因為認真努力,理性問政引不起媒體興 趣和肯定,因此也得不到選民肯定,反而那些會做秀、會耍嘴皮的,都紛紛上 了電視。而立院的協商制度,更是使立院議事品質惡化,以及行政立法私相授 受做暗盤交易的罪魁禍首。但少數個人的力量無法改變這種現狀,我只好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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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土文學到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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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對自己失望極了!覺 得自己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了。我沮喪、焦 慮、煩躁難安,每晚必須喝酒、吃安眠藥,否 則難以入眠。……但是,有一天,2011年的12 月4日,我竟然,竟然可以開始寫作了!老天 爺,我太感謝了!這是什麼神蹟造成的嗎?到 今天為止,我已經寫完了一個長篇〈阮的青春 阮的夢〉,第二個長篇〈他們都是我的兄弟〉 也已經完成一半了。接著還有第三個長篇,這 是一套長河小說,從1975年寫到2008年。 我的這一生最重要的歲月,就是從「鄉土 現在的王拓已經又從政治的「美麗 文學」到「美麗島」,現在又從政治的「美麗 島」回到「鄉土」的文學來了。這是我的宿命 王拓曾認為文學改造社會的速度太慢了,功能也太有限,因此其思想和感性便漸漸從文學轉向政 治,開始積極參與選舉。(圖片提供/王拓)

島」回到「鄉土」文學來了,自在的 從事文學創作,是他最快樂的事。 (圖片提供/王拓)

嗎?

「歸去來辭」了! 但是從1978年,我第一次參選開始之後,長達三十二年之久,除了坐牢將 近五年那段時間外,我幾乎再也無法從事文學創作,這是我當時決心跨入政治 時沒有預料到的。相反的,我那時還認為,投身政治以後,將對我的文學創作 大有助益。因為,政治的複雜不就是更豐富的寫作題材嗎?政治的反覆與冷 暖,不是更能探觸人性的幽微與深度嗎?所以,不論政治上的成敗與否,一定

作者簡介

都能成就我未來的文學的偉業。但是,在過去從事政治運動的三十幾年當中,

王拓,基隆市八斗子人,政治大學中文所碩士,自1970

每當夜深人靜,午夜夢迴,仍不免感到空虛、失落和遺憾!因為三十幾年來,

年起發表多部作品,包含《金水嬸》、《望君早歸》、《牛肚

我竟然再也沒有心情和能力從事文學創作了,我的內心因此而常有「虛度此

港的故事》、《臺北,臺北》等小說,作品流露濃厚的鄉土意

生」的憾恨。

識。曾因美麗島事件遭到逮捕,判處有期徒刑六年,1984年假

2008年12月,我向蔡英文主席提出辭呈的理由是,「將以餘生,努力文學 創作。」「此願未酬,死難瞑目!」但三年裡,我殫思竭慮,極盡所能,卻仍

釋出獄,出獄後仍積極參與政治活動。


Section Three

第三部分

再現


詩中顯影 圖片提供/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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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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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魏貽君/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助理教授

李敏勇先生主講的「傷口的花

臺灣現代詩中的白色恐怖顯影」,主辦

單位請我擔任引言人、與談人;因為這項邀約,不禁讓我思念起了家族中的 「政治犯」魏廷朝(1936〜1999)。

事實上,在我童年之時,從來沒有當著魏廷朝的面喊他叔叔,因為不曾見 過他,家人也很少談他,直到1987年的5月27日,因為美麗島事件三度坐監的魏

不論是在戰後臺灣的民主發展脈絡,或是客家菁英的政治參與系譜之中, 關於魏廷朝的公眾認知位格,呈現著一方面被傳奇化、聖潔化的戲劇張力,另 一方面卻是似熟悉又陌生的模糊化勇者形象。對於魏廷朝,我們知道的多,認 識的少。

廷朝出獄,那年二十五歲的我,才在土城看守所首次見到魏廷朝,雜誌社派我 採訪他的出獄新聞。 那天是我成年之後,叔姪倆有些詭異的初次相會。整個採訪過程,我沒向 魏廷朝表明我是「阿邦哥」的兒子;監獄外頭將近兩百名的群眾,發出一波一

戒嚴時期三度遭到蔣介石、蔣經國強人政權以「涉嫌叛亂」、「預備顛覆 政府」罪名逮捕、審判而繫獄十七年三個月又七天

叔」,父親與族老未加糾正,所以叔叔、叔叔地叫,久了也就習慣。

1

波的歡呼聲,舉著一張一張貼著魏廷朝的肖像、寫著「完滿人格者」字樣的標

,猶仍笑傲無悔的魏廷

語,圍繞在魏廷朝身邊,此起彼落伸舉著,魏廷朝逕是憨厚笑著,黑框眼鏡之

朝傳奇,師友及識者動容推崇,喻之為「完美的人格者」、「知識分子的典

後閃著淚水。那種歡迎英雄歸來的喧嘩場景,竟然讓我不敢開口相認,因為那

範」、「男人中的男人」、「客家硬頸精神的實踐者」

2

;但在這段橫眉冷對

威權、為義挺身鬥爭的勇者故事背後,鐫印在魏廷朝生命底層的心靈構圖,相 當程度上仍然未被社會認識。

跟我童幼之時從家族親人、左鄰右舍口中所認知到的魏廷朝形象,有著很大的 差距。 根據母親的講述,楊梅埔心地區一半以上的中、老年客家人,幾乎都是魏

根據族譜的記載、父母的回憶,1936年出生的魏廷朝,比我那在1934年出

廷朝的父親魏維崇(1910〜1966)、二弟魏廷俊(1938〜1990)的學生。「但

生的父親魏堯邦,還高一世;因此,若論世代行序,我該叫魏廷朝「叔公」,

是呢,我們講實在的,所有的埔心人當中,還是魏廷朝最會讀書!」母親說,

只因魏廷朝多以「阿邦哥」稱呼父親,我在童幼之時也把魏廷朝喚做「阿

魏廷朝是第一個考上臺大,還念法律系的埔心客家人。 一九五○年代初期,魏維崇調派埔心的瑞埔國校擔任教導主任,少年魏廷

1

2

1964年9月20日,魏廷朝參與撰寫〈臺灣人民自救宣言〉,而與臺大政治系主任彭明敏、大學 同學謝聰敏遭警備總部逮捕,並以叛亂罪嫌起訴,隔年4月8日被以「預備顛覆政府」罪名判 處八年有期徒刑,1968年9月20日減刑出獄;1971年2月,遭指涉嫌臺北市「美國花旗銀行爆炸 案」、臺南市「美國新聞處爆炸案」被捕,4月被軍法處以「預備顛覆政府」罪名判刑十二年 有期徒刑,1976年9月23日出獄;1979年12月13日因「美麗島事件」遭逮捕,被判六年有期徒 刑,1987年5月26日出獄。 客籍政治學者邱榮舉對於客家菁英在美麗島事件的角色扮演的研究之中,即對魏廷朝的才識 給予高度肯定,「魏廷朝有才華,氣魄大,膽識夠,文筆絕佳,在美麗島雜誌社負責編採工 作,影響力極大」;邱榮舉,〈臺灣客家菁英與美麗島事件〉,行政院客家委員會獎助客家 研究計畫(2004年12月),頁31-32。

朝隨著父母、姊弟從龍潭鄉八德村的八張犁遷往埔心,落居大明戲院左側的國 校日式宿舍,直到1964年的「臺灣人民自救宣言」事件被捕入獄為止。 母親對我說,還沒去念大學以前的魏廷朝,矮矮的,黑黑的,衣服穿得邋 里邋遢的,時常在馬路上走來走去,被那些多嘴好事的人笑是「乞食仔」,他 會考上臺大法律系,真把左鄰右舍嚇一跳。 少年魏廷朝為什麼會在馬路上走來走去?這裡有個小故事,恐怕是我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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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媽所不知道的。

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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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笑說,從烏矮牯仔變成了老師,還真兇呢!

原來,在威權統治的一九五○年代臺灣,高中學生必須加入由蔣經國擔任

1961年的秋天,鄧平枝嫁給爸爸的那一天,魏廷朝的母親彭銀妹(1911〜

主任的「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那時就讀於臺北成功高中的魏廷朝,在學校

1985)前來幫忙牽新娘;那時正在新竹縣立一中(新竹中學的前身)教書的魏

的多次勸說與施壓之下,仍然拒絕加入救國團,最後乾脆在1953年主動辦理退

廷朝,也來參加婚宴,他見到了羞答答的新娘,還對媽媽開玩笑地說:「喔,

學手續,在家自學,第二年以同等學歷考上臺大法律系。

鄧平枝啊!沒想到妳會嫁給我們魏屋的人呢!」

愛在街上晃蕩的少年魏廷朝,常常晃著晃著,就晃進我的外公家。 娘家姓鄧,閨名平枝的母親在做小姐的時候,鄧家稱得上是埔心第一家 族。血親之中,有在小地方當大角色的縣議員、農會總幹事;姻親之中,則有 大號角色的楊梅鎮長,即使在我三歲之前,埔心鄧家還能看到政商出入、士紳 穿梭,其中包括魏維崇、魏廷朝父子。 我的老中醫外公鄧景星,和魏維崇是好朋友,更是牌搭子。少女時期的媽 媽常常看到「阿崇叔」帶著魏廷朝來串門子,老的跑到後院打四色牌,小的就 在客廳寫毛筆字。魏廷朝總是不多話,那時正念楊梅中學、後來在楊梅鎮民代 表會當了好一陣子秘書的舅舅鄧煥清,偶爾會找魏廷朝聊上幾句。

魏廷朝的驚喜是有原因的,那時的新郎魏堯邦是個窮木匠,打小就是孤 兒,新娘鄧平枝卻是埔心鄧家的二千金,魏廷朝對新郎說,「阿邦哥,好命 喔!」 隔年的8月我出生了,媽媽說,魏廷朝那時候「在臺北一個什麼研究院的上 班」(後來知道是中央研究院),每天一大早都從埔心坐火車到臺北去,有一 個禮拜天在埔心的菜市場見到媽媽揹著我,魏廷朝把我抱了過去,細細端詳了 一會,然後他對媽媽說,像妳一樣呢,長得很白,不像我們魏屋的人黑黑的。 也就只有那麼一次,魏廷朝抱過嬰兒的我,以後也就沒有機會了,因為在 我兩歲那年的中秋節,魏廷朝被抓了,消失在他所熟悉的埔心街道之上,所有

母親說,從來沒看到那麼愛寫毛筆字的人;外公替人把脈看病,總用毛筆

的左鄰右舍都不知道,魏廷朝為什麼會被抓?報紙上只是簡單寫著他是叛亂

寫處方籤,診廳隨時備著文房四寶,少年魏廷朝沒事就愛窩在外公的診療檯

犯,為什麼會是叛亂犯?左鄰右舍當然也都不知道,然而清楚明白的是,原本

前,抓起毛筆寫字,埋著頭寫上好一陣子,那時還正少女的母親常常和她的姊

正常而頻繁的家族往來,在此之後有了變化。

妹笑說,那個「烏矮牯仔」好奇怪喔,臉紅都看不出來。 媽媽對她的兒子說,你知道嗎,魏廷朝還差點變成你媽媽的老師呢!

最明顯一次的變化,發生在我要升上小學四年級的初秋,那也是我第一次 知道,原來家族之中有個「鬼見愁」的政治犯。

還在臺大念書的寒暑假期間,魏廷朝會在瑞埔國校開一堂成人教育班,總

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過後,學校循例公布各個年級的級任導師名單,我讀的

在晚上時候免費教授左鄰右舍識字讀書,媽媽也跑去湊熱鬧,哪知道卻給魏廷

四年忠班導師是魏廷俊,其中有一位從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是同班的同學,卻被

朝趕了回來,他說:「鄧平枝,妳來幹什麼?這是給沒念過書的人來上課用

他在市場賣碗糕的爸爸向學校申請轉班,因為,他不願意讓他的兒子成為魏廷

的,妳都小學畢業了,妳還來幹什麼!」

俊的學生,因為,魏廷俊的哥哥是叛亂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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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十歲的我當然不知道箇中緣故,還曾跑到同學家中去玩,卻被賣碗糕的男 人請出家門,他說以後不要再來玩了。困惑而傷心的我回家問大人,為什麼會

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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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朝的事,爸媽也都支支吾吾,好像怕著什麼似的,不敢從嘴巴裡頭說出魏廷 朝三個字。

這樣子?爸媽都不對我講明白,後來還是魏廷朝的童年玩伴、我的舅舅鄧煥

最後還是媽媽忍不住哀傷地說,真可憐啊,魏廷朝的爸爸魏維崇、弟弟魏

清,簡單地對我說了一些;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老師魏廷俊是我魏屋的叔

廷俊往生的時候,他都被關在裡面,沒有出來給爸爸、弟弟送終,等到他的媽

叔,爸媽不說,魏廷俊也不講。

媽也去世的時候,魏廷朝終於被放出來,可憐的他被押到告別式場,手上銬著

有關魏廷朝的故事,一直到我大學二年級的1983年暑假,才從一位剛剛出

手銬,腳上綁著鐵鐐,連要彎身給他媽媽下跪,都還跌倒好幾次…… 我是真的不懂,魏廷朝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竟要這樣罰他?那時大學二年

獄的政治犯呂昱的口中,知曉了些許。 那時,我參加了《自立晚報》主辦的鹽分地帶文藝營,呂昱看我的學員資 料,知道我是楊梅埔心人,他問我跟魏廷朝有沒有關係?我說有,他是我的阿

級的我,心中發願,我這一輩子絕對不會投票給國民黨,那個壞東西竟然不讓 人家說真話,還連不說話也要關人家! 青年時期的激憤,到了已入中年,自然沉澱了些許,但在1997年我的弟弟

叔。 文藝營的那幾天,呂昱對我敘說了魏廷朝的故事,我也這才知道,原來魏 廷朝是因為「臺灣自救宣言案」而入獄,以及魏廷朝在獄中被許多政治犯所傳

結婚那天,魏廷朝見到了我,先是緊緊抱著我,然後又是從容自若的神態。他 說,我們魏屋的人只有你在當記者,記得喔,要做真記者,不要做假記者!

誦的故事,他在監牢之中常常高唱客家山歌,幾乎每天都跟監獄管理員吵架,

閱讀阿叔魏廷朝的生命歷程,我確認他是擁有真正客家人風骨的知識分

甚至還曾差點跟當時的總政戰部主任王昇打起架來;呂昱說,沒看過這樣有骨

子,一個敢向權力說真話,拒絕被功名利祿收編,堅持信念發聲而享受寂寞的

氣的政治犯。

精神典範。

魏廷朝的老師彭明敏在1969年脫逃瑞典,才剛出獄的魏廷朝被情治單位嚴

對於魏廷朝來說,他早已預見悲劇性必然是他的生命襯底,並有悲壯承擔

厲逼問,到底有哪些人幫彭明敏逃亡,在將近長達一年的審訊當中,魏廷朝自

的心理準備,並不因此而迴避當有的抉擇,他的父母在病危臨終之際,為人長

始至終不發一言,拒絕透露老師的脫逃計畫;呂昱說,因為這樣,魏廷朝在

子的魏廷朝卻都繫獄而未能隨侍在側;少年魏廷朝從父親身上確認到了閱讀、

1971年又被關進牢房,被判八年半。

學習及思考所帶來的知識樂趣與力量,從而以生命實踐了父親的期勉「要做一

唉!呂昱說,在臺灣講了一些真話會被抓,不講話也會被關,你叔叔魏廷

個有骨氣的臺灣人」3 。

朝就是被這個荒謬政權給玩弄,但他始終沒有妥協,要說客家人的硬頸精神,

戰後臺灣的主權由蔣介石領導的中國國民黨政府接收,魏廷朝的父親魏維

從魏廷朝身上就看得出來! 從呂昱口中說出來的話,真是震懾到了我,記得曾經回家再問父母有關魏

3

魏廷朝,〈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從歸化日籍「改名換姓」的事例談起〉,《客家風雲》第 6期(1988年4月),頁56。


236

烈焰‧玫瑰

不愧人間志士名,我的阿叔魏廷朝

237

崇終於看到日本殖民帝國在他的有生之年被扳倒,然而父子倆人卻沒想到在日

李敏勇先生以「傷口的花」為題,講述臺灣現代詩之中的白色恐怖顯影;

本殖民統治結束之後,要想作為一個「有骨氣的臺灣人」卻是如此的艱難。戰

曾經,因為魏廷朝敢於橫眉冷對權勢、為義挺身鬥爭而繫獄之事,致使我的家

後進入初中時期的魏廷朝,因為聰穎伶俐而受師長喜愛,但因拒絕在演講比賽

鄉與家族也遭受了白色恐怖的寒流侵襲。沒有人以他的故事寫詩,但他的生命

背誦老師所擬的講稿之中頌揚蔣介石的內容,遂被師長視為問題學生而冷落。

原型就是一部史詩:勇士當為義鬥爭,不愧人間志士名。

擁有臺大法律系畢業的傲人學歷,魏廷朝並未汲汲於鑽營公職的政治機 會,拒絕淪為強人政府攏絡客籍菁英的政治樣板,轉而選擇擔任中學教員、中 研院近史所研究助理的學術教育工作。即使處身於強人統治、偵騎密佈、言論 禁錮的白色恐怖年代,魏廷朝的知識交遊依然親近於不為當局所喜的雷震、殷 海光等具崢嶸風骨的學者,愈發深厚了他敢於橫眉冷對威權的批判性格,並以 不悔的實踐行動投入於政治民主、社會改造運動,因此三度遭忌於強人政權而 入獄,總計長達十七年餘的刑期竟然前後跨越了一九六○、七○、八○年代, 箇中若無頑韌而明確的信念支撐,勢必難以抵擋孤冷獄房日夜襲來的身體煎 熬、心靈耗損。 1987年出獄的魏廷朝,仍然昂揚心志,投入於解嚴後臺灣的政治民權、人 權重建行列,先後擔任民進黨桃園縣黨部執行長、主委及中央執行委員,但卻 拒絕利用個人的受難背景以經營自我的政治機會,不屑運用黨職的名銜以逢迎 黨內的派系中人,尤其是在1994年間擔任民進黨桃園縣黨部主委之時,因為支 持老師彭明敏角逐首屆總統直選的黨內提名,為此遭忌於時任民進黨主席的客 家同鄉許信良。 魏廷朝秉持橫眉冷對威權、勇士當為義鬥爭的生命原則,毅然地以無黨籍 身分參選立委,最後仍告落選;魏廷朝並未因此失志,勉力著述,1997年完成 《臺灣人權報告書(1949〜1995)》,堪稱研究戰後臺灣人權史的經典入門之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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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傷口的花 臺灣現代詩中的白色恐怖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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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是投入母親溫暖的懷抱,沒想到迎來 的卻是清鄉大屠殺,導致臺灣人菁英被殺害 殆盡。(圖片提供/楊菁)

李敏勇/作家

1989年我發表的〈戰後臺灣文學的

病理的反思

病理與生理〉,收錄在《戰後臺

對於戰後臺灣人文學而言,凝視二二八事變的意義廢墟,從灰燼裡堆積

灣文學反思》(玉山社,1994年6

的破滅祖國憧憬和中國接觸的悲慘體驗,才能調整出邁向族群新的路程

月),是我以二二八事件與中國內

視野。然而,由於操持日文的臺灣人作家的語言斷絕以及白色恐怖噩

戰的文學視野為課題,對戰後臺灣

夢,雖則他們目擊並親身經歷了歷史現實,也無能為力;而後續的臺灣

文學發展的反思。這樣的反思,事

人作家,由於橫行的恐怖噩夢,或由於體驗之不足,除了幾少的作家外

實上,應加入對於一九五○年代的

亦沒有在這一關鍵性歷史經驗上,投入墾拓的心影。沒有通過這一個歷

白色恐怖,甚至長期戒嚴的課題,

史經驗的嚴酷煉獄,戰後的臺灣人文學的現實與社會意義變得欠缺不 足,逐漸脫離真正精神史的行列,因而也充滿了虛飾矯情。 ──李敏勇〈戰後臺灣文學的病理與生理〉 對於戰後,特別是中國內戰後隨國府退居臺灣的外省人作家而言,凝視 中國內戰的意義廢墟原應是他們建立真正有價值的文學的條件。中國作 家對日本侵華戰爭的思考與反省之不足已構成重大缺憾;如果能夠從中

才能更為充分地提供反思的課題。 在《傷口的花──二二八詩集》中,雖然我以紀念二二八的一本詩選集收錄詩 作為取樣,但在某種意義上,指涉的是延伸至一九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以及 戒嚴長時期(1949~1987)的詩風景。

戰後臺灣的悲劇性開端及延伸

國內戰去思索,未嘗不能建立出中國戰後文學的嚴肅與紥實體質。但是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而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同時結束

少數優異來臺作家的沉默,對照出許多反共作家的戰鬥文藝官僚宣傳意

了對臺灣的殖民統治。臺灣並沒有像世界其他的被殖民地紛紛獨立,而是接受

味,使中國內戰這一國共糾葛的悲慘經驗的檢證矮化,萎縮成為政治權

了國民黨中國軍隊的進占。盟軍把臺灣交由國民黨中國的軍隊接管,先是由國

力的裝飾聲音。沒有真正凝視從大陸退陣來臺的嚴肅意義,戰後臺灣的

民黨中國設臺灣行政長官公署,由陳儀初任長官,實施了類殖民統治,因專制

外省人文學的現實與社會意義也成為薄弱不堪,充滿了附庸於統治權力

腐敗,引發臺灣人不滿,以致在1947年2月27日的一次緝菸事故爆發反抗。翌

的虛假偽善,以致大多淪為鄉愁腔或擬古調。

(28)日,動亂瀰漫全臺,稱為二二八事件。

──李敏勇〈戰後臺灣文學的病理與生理〉

陳儀先與抗爭虛意周旋,臺灣各地士紳文化人紛紛參與調節委員會的組 織,謀求自治方案。在南京的蔣介石政府派兵來臺後,卻進行清鄉的大屠殺,

這兩段分別批評了戰後臺灣人作家和戰後臺灣的外省人作家的話語,在

導致臺灣人菁英被殺害殆盡。二二八事件被視為戰後臺灣的悲劇性開端。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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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241

在《傷口的花 八詩集》中, 從收錄詩人的世代系譜和作品發表時 代,顯示見證與控訴的世代像與時代 像。(圖片提供/李敏勇)

幾,國民黨中國開始實施戒嚴 統治;1949年,中國共產黨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了中華民 國,中國國民黨在臺灣續行殘 餘的中華民國,為堅壁清野的 戒嚴統治以反共之名進行政 治肅殺而有「白色恐怖」之 名,時間長達三十八年,而以 一九五○年代為甚。「白色 恐怖」在狹義上指一九五○年

見證,常常帶有控訴;而控訴,則意味著批評和反抗。圖為奧地利毛特豪森(Mauthausen)集中 營內,歐洲各國為第 次世界大戰後境內浩劫與猶太受難人所設置的紀念碑之一。 (攝影/李敏勇)

代,廣義上則包括長期的戒嚴統治。一直到1987年,戒嚴解除,才有1990年的 二二八事件救濟措施以及二○○○年代的白色恐怖救濟措施,分別設置基金會 進行對被害人的補償而非賠償,也設置相關紀念設施。 戰後臺灣的悲劇性開端及延伸應該包括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一九五○年 代的白色恐怖統治以及1949年到1987年的戒嚴時期政治陰影。這樣的經驗烙印 在臺灣這塊土地或這一國度人們的心靈,應該也反映在詩以及更廣義的文學, 但是,檢驗臺灣的文學,並沒有充分的凝視廣義的白色恐怖歷史,因而缺乏充 分的白色恐怖精神史文學證言。 相對於二次大戰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戰後歐洲現代詩對於浩劫的 凝視和省思;相對於戰後日本,詩人們以「荒地」或類似的精神焦土作為現實

世代像與時代像 臺灣現代詩中的白色恐怖顯影,反映在《傷口的花》這本詩選,從收錄詩 人的世代系譜和作品發表時代,顯示見證與控訴的世代像與時代像。 這本詩選,收錄詩人如下: • 一九○○世代

吳新榮(1907~1967)

• 一九一○世代

巫永福(1913~) 張冬芳(1917~1968)

• 一九二○世代

處境而向前穿越。臺灣的現代詩從「反共」的口號到「晦澀」內向化或「古典 情境」脫離現實化,或遊戲化、日常化、輕浮化,都顯示了臺灣現代詩的某種 文化與政治病理。

吳瀛濤(1916~1971)

陳千武(1922~2012)

莊世和(1923~)

林亨泰(1924~)

杜潘芳格(1927~)

蕭翔文(1927~)

明 • 一九三○世代

連(1928~2013)

哲(1929~)

莊柏林(1932~)

何瑞雄(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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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 一九四○世代

傷口的花

趙天儀(1935~)

李魁賢(1937~)

事件之後才出生的詩人。一九三○世代,在二二八事件發生時,為童年、少年

上(1938~)

龔顯榮(1939~)

階段,有目擊記憶;一九六○世代,距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十多年才出生。

晟(1945~)

洪素麗(1947~)

從時代像來看,二二八事件的見證詩作,以一九八○年代、一九九○年代

黃樹根(1947~)

黃勁連(1947~)

為多。相形之下,一九四○年代和一九五○年代較少;一九六○年代、一九七

陳芳明(1947~)

李敏勇(1947~)

○年代更少。

莊金國(1948~)

林豐明(1948~)

鄭炯明(1948~)

江自得(1948~)

張翠華(1949~) • 一九五○世代

陳鴻森(1950~)

簡政珍(1950~)

何光明(1950~)

羊子喬(1951~)

利玉芳(1952~)

黎(1954~)

陽(1955~)

澈(1954~)

廖莫白(1956~)

林建隆(1956~)

劉克襄(1957~) • 一九六○年代

瓦歷斯‧諾幹(1961~) 陳

許悔之(1966~)

謙(1968~)

若以作品出現年代檢視,出現的時間: • 一九四○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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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首

• 一九五○年代 六首 • 一九六○年代

一首

• 一九七○年代

一首

• 一九八○年代

二十七首

• 一九九○年代

四十二首

二二八事件發生於1947年,見證的世代在選集詩人中應是吳新榮、巫永 福、吳瀛濤、張冬芳、陳千武、莊世和、林亨泰、杜潘芳格、蕭翔文、錦連、 明哲等事發時已有文學發聲條件的目擊者,但事實並非如此。收錄作品的詩 人,反而以一九四○世代、一九五○世代居多,他(她)們是戰後,或二二八

見證和替代見證;控訴與遲延控訴 詩,作為見證,在「詩比歷史真實」這一概念裡,顯示它的意義。詩人應 該會以作品見證時代,作為目擊者與當事人。一九○○世代、一九一○世代和 一九二○世代臺灣人對於二二八事件的詩見證之貧乏;以及一九四○世代、 一九五○世代,甚至一九三○世代、一九六○世代臺灣詩人,雖非目擊者也不 是當事人,詩見證相對豐富,反映了見證和替代見證的世代像。 因為語言的問題,也因為政治因素,使得目擊者與當事人世代無法正常 反映二二八事件,做出詩的見證。語言的問題是從日文轉換通行中文的跨越 難題。作為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出生與成長於日治時期的一九○○世代、 一九一○世代、一九二○世代臺灣詩人,他(她)們用日文書寫,而戰後接收 據占臺灣的國民黨中國,廢除被殖民統治時期臺灣通行的日文,強制改用通行 中文,以致出現跨越語言一代的書寫空窗期,或是書寫困頓期。而政治因素則 不能不說是戒嚴統治的政治壓迫,即白色恐怖的有形、無形化影響。不只是作 品、出版檢查,無所不在的政治肅清、思想彈壓,讓見證無法展開,目擊者與 當事人啞口噤聲。1949年到1987年的長期戒嚴,既壓制了見證的發言,也繼續 破壞人們的心靈。 一九○○世代、一九一○世代、一九二○世代臺灣詩人,以目擊者和當事 人作出了見證,但這些見證不免是單薄的、貧乏的;非目擊者和非當事人的 一九四○世代、一九五○世代,甚至一九三○世代、一九六○世代臺灣詩人在 時空條件變化的情境,做出了替代見證,在某種意義上補強了見證。 見證,常常帶有控訴;或說,見證就是控訴。控訴,意味著批評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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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檢視戰後臺灣歷史,1947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一直延伸到一九五○年 代,都瀰漫著政治肅清。因為事件發生後的清鄉,知識分子文化人被逮捕、被 殺害;繼之,1949年,國民黨中國從中國大陸被推翻、撤臺,隨即展開一九五 ○年代的白色恐怖統治,以及漫長的戒嚴時期。延遲的控訴和替代見證一樣, 反映了1987年戒嚴解除後社會力、文化力的復甦。一九八○年代、一九九○年 代,二二八事件的見證作品增多,是因為隔世代詩人的替代見證紛紛出現,這 些見證作品的控訴,也因而是延遲的控訴。替代見證和延遲控訴是臺灣現代詩 中白色恐怖顯影的特色。

溶化的風景

《傷口的花 八詩集》內頁。目擊者與當事人的見證,充滿了悲情,充滿了 破滅感,這種感情歷史,壓抑在臺灣人的集體心靈裡。(圖片提供/李敏勇)

在一個時期 吳瀛濤 啊!在那一個時期,我確曾死過一次 1947

在一個時期 疲倦的我曾經拒絕了詩 像被遺棄的孩子,讓它哭訴

溶化的風景

無情地背離它

林亨泰

日子變得愈粗暴

即使驟雨暴降的日子也

白日下盡是荒廢糜爛的殘骸

無法立刻淋濕

更無光耀的飛鳥,馥郁的開花

然而一眼望去全是發亮的綠

不是人住的世界

為什麼這麼快就溼透了?

在那邊

走了五六步

像路斃,我曾倒下

再回頭看

太陽曬枯了我的生命

全部的景色

夜寒冰凍了我的心靈

早被眼淚溶化了…… 194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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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的作品。目擊者和當事人的見證,反映心靈破滅的風景。

蚊子淚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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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時期〉,吳瀛濤說「啊!在那一個時期,我確曾死過一次」;

〈溶化的風景〉,「再回頭看/全部的景色/早被眼淚溶化了……」;〈蚊子 蚊子也會流淚吧……

淚〉,「蚊子也會流淚吧……/因為是靠人血而活著的/而

人的血液裡/有

流著『悲哀』的呢」;〈聲音〉,「不知何時,唯有自己能諦聽的細微聲音/ 因為是靠人血而活著的

那聲音牢固地,上鎖了」。 目擊者與當事人的見證,充滿了悲情,充滿了破滅感。這樣的悲情、這樣

人的血液裡

的破滅感,成為臺灣人的感情歷史,壓抑在集體的心靈裡。這樣的聲音也是微

有流著「悲哀」的呢

弱的,因為政治肅殺的氣氛壓抑著臺灣人的心靈。

戰後初期作品

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 聲音

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

杜潘芳格

不知何時,唯有自己能諦聽的細微聲音, 那聲音牢固地,上鎖了。

畫面是承受著層層相疊的黑雲 和由四方匯集而不斷加重的雲層 雲層下有支撐著

從那時起

天空看不見的重壓的無數手臂

語言失去了出口。

和由八面趕來增援的許多手臂

現在,只能等待新的聲音。 一天又一天, 嚴肅地忍耐地等待。 1967

看著這幅畫我會隱約聽到 骨頭輾軋的聲音 手臂斷裂的聲音 身軀碎散的聲音

吳瀛濤、林亨泰、錦連、杜潘芳格,都是二二八事件的目擊者與當事人。 〈在一個時期〉是1947年的作品;〈溶化的風景〉、〈蚊子淚〉都是戰後初期 的作品,可視為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不久的作品;而〈聲音〉較晚,是1967年

儘管如此 受壓制的雲層上面還重疊著雲層的重壓


248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儘管如此

一直很誠懇而認真地招手

支撐著天空的手臂又再添上了不少手臂

無數骨肢的手

他們幾乎整個世紀就這麼咬緊牙關直立著

我能認出幾隻黑瘦的

在成堆倒在腳底下數不盡的骸骨裡

早期的朋友

在成羣專事阿諛逢迎的可憐之徒中

他們

還沒有真的死去

他們日夜直立於這神聖的地球的一點

傳說

只是失蹤了

因倔傲和矜持而光榮地消瘦下去

其實

徬徨在墓穴洞口多年

沒有死

知識分子的

他們的殭屍

我依舊將日夜看見的這幅畫

友善的手

掛在期盼和貞潔的良心壁上

卻沒有說過一句「我恨你」

雖然畫面上仍沒有迸出破曉的一道光

沒有說過一句「誰害死了我」

雖然我仍舊沒能聽見些少微弱的腳步聲

也不問問

雖然我仍舊

「為什麼有思想就要失蹤了?」 1980年代作品

如今

不斷的顫抖著

死或失蹤都一樣

沒那麼神祕

墓的呼喚

去夏

有兩次暴虐颱風襲過

陳千武

飢餓與無奈的哀嚎 從非洲

吹到淺灘的海濱來

有人走向墓

從草叢的邊緣

不回來

發出遙遠而細微的呻吟聲

就有人咬緊牙根

呼喚我

有過受災的羣眾

呼喚平民的我

就有人高唱「愛心」之歌

以及

在廳堂上當過官的污吏們 向鼓起大肚子的顯要們 無數的幽魂

擁擠在

忍著心痛

以及 呼喚著

有些歌

只唱給污吏顯要們聽

獲得光榮的喝采 而飢餓

墓穴的洞口

還是繼續飢餓

核能工廠漏氣

呼喚又招手……

還是繼續漏氣

車禍或

不分敵人或親人

空中劫機

不斷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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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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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額建設的水庫

的人呼喚,過去和現在交會。死去的人是無辜的,善良的,他們「友善的手/

降雨就洪水

不斷地顫抖著」,「沒有說過一句『我恨你』/沒有說過一句『誰害死了我』

天災地變

晴天就枯涸 說不是污吏們的罪惡

顯要們的宣傳教訓

越來越響亮

/也不問問/『為什麼有思想就要失蹤了?』」墓的呼喚是過去向現在呼喚, 是被害者向加害者呼喚。但是歷史的教訓似乎並未形成。

響亮得聽不見 墓穴洞口的呻吟聲

在關緊的門窗縫隙間

因為有思想才失蹤了四十年 沒有死的

記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之後 一個戒嚴的晚上 當時我是一個小學生

殭屍

趙天儀

卻友善地向這邊招手

你我都沒有過錯

槍聲四起

沒有兇手

謠言四起

沒有罪的人

都能心安理得

像變色蟲在樹幹上

把棉被杜塞四周 形成一座防空洞

爬來爬去 1987

爸爸進來了 媽媽畏縮地抱著妹妹

〈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和〈墓的呼喚〉,都是目擊者和當事人 在一九八○年代的作品,是歷史的追憶,是埋葬在心靈的記憶種子經歷長時間

慌恐的我和弟弟擠在一起

後的發芽。

槍聲四起

錦連以詩描繪了類似畢卡索畫作〈格爾尼卡〉的詩風景。這已不是〈蚊子 淚〉的低吟細訴,而是帶有控訴的意味。〈格爾尼卡〉是畫家對西班牙內戰時

門窗緊緊的關閉 街道上軍車隆隆地駛過

期佛朗哥血腥之手的控訴,〈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則是對二二八事 件被掩埋歷史的記憶重建。詩人聽見「骨頭輾軋的聲音/手臂斷裂的聲音/身

槍向前方,槍向後方

軀碎散的聲音」,而且「掛在期盼和貞潔的良心壁上/雖然畫面上仍沒有迸出

槍向左方,槍向右方

破曉的一道光」,心境並未開朗。 陳千武〈墓的呼喚〉既是對災難的歷史見證,也是對災難的責任追究。墓 的呼喚,既對平民,也對官吏,更對顯要,不分敵人或親人。死去的人向活著

在關緊的門窗縫隙間 我凝視著一個恐怖的夜


252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課餘帶著同學唱遊 玩躲避球

種菜勞動

戰後常因缺乏老師而改自習的課 漸漸正常 郭老師受到同學們愛戴 更特別受到林老師的喜愛 常常在一起談笑 二月末日 《傷口的花 八詩集》內頁。歷史的追憶,是埋葬在心靈的記憶種籽經歷長時間 後的發芽。(圖片提供/李敏勇)

鄉下父老議論紛紛 城市傳來的消息 有人憤慨

有人憂心

第二天聽郭老師宣布停課

在寧靜的街道上

不定期放假

又槍聲四起 1996

同學們好不容易才喜歡上課 反而感到不適應

老師失蹤了 李魁賢

而且不上課 一定要整天在田裡做工 累得腰直不起來

復課後 郭老師沒有來上課 大家很納悶 感到學校冷冷清清 個個沒精打采

村莊裡開始動盪不安 常有不明身分的人來探路 後來聽說有人帶隊 去接收駐紮在柑仔園內 砲台部隊的武器 聽說帶隊的就是郭老師

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郭老師 從城市裡來到我們鄉下學校 擔任老師

休假一段時間後 開始復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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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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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再也看不到郭老師 卻有很多故事在流傳 有人描述他如何衝進砲台 我們想像他跑田徑賽的速度 有人說他如何帶著木劍 制伏衛兵

跳過高牆

順利進入營區 我們想像他練劍時的英武 有人說後來軍隊要抓他 他躲進大屯山 有人說看到他獨身攀山越嶺 朝海邊的方向

《傷口的花 八詩集》內頁。歷史的記憶不會消失,我們除了要追究、復原歷史,彰顯被 害者外,更要以此重建和再生自我。(圖片提供/李敏勇)

郭老師失蹤了 我們終於又回到沒有老師的日子 只有林老師有時來代課 但有人說她從此沒有笑容 臉色漸漸蒼白 後來林老師調走了

殺害。年輕的教師帶有熱情和理想,因此而踏入災難。詩裡還指出,教師在 二二八事件時的反抗。 雖然這樣的見證是延遲的,但解除戒嚴後的氛圍復甦了沉埋的記憶。

血腥記憶

聽說回到城市裡 我們鄉下學校只剩下校長和教導 1990

趙天儀和李魁賢的童年少年時代,經歷了二二八事件,當時他們分別是

不死的鳥 李敏勇 死了的故鄉上空

十二歲、十歲的小學生。〈在關緊的門窗縫隙間〉是記憶裡看到的二二八事件

盤旋著一羣鳥

場景。「把棉被杜塞四周/形成一座防空洞」、「慌恐的我和弟弟擠在一起/

像飛揚的

槍聲四起」、「在關緊的門窗縫隙間/我凝視著一個恐怖的夜」。

含冤詩篇

〈老師失蹤了〉也是童年對二二八的記憶。描述的是被逮捕的小學教師, 知識青年在二二八事件裡被逮捕、被殺害,諭示的是臺灣文化人的被逮捕、被

睜眼


256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就在眼前

257

仍聽見啼泣之聲

閉眼

1991

就在眼睛裡

李敏勇〈不死的鳥〉是一九七○年代少數的二二八事件的見證與控訴。這 鳥的翅膀

首詩以不死的鳥隱喻不會消失的歷史記憶,也隱含著控訴。二二八事件死難

載著我的腦髓去巡梭

的靈魂成為盤旋在故鄉上空的鳥群,儘管故鄉已死,但這些鳥群的翅膀載著 「我」的腦髓(頭腦、思想之喻)去巡梭。「去追蹤兇手的足跡」、「去細讀

去追蹤兇手的足跡

那一頁白骨的構圖」、「去復活土壤」分別諭示追究歷史,彰顯被害者以及重

去細讀那一頁白骨的構圖

建和再生自我的意涵。死去的人是不死的鳥,而活著的我們有石頭的心,堅強

去復活土壤

的心。 〈血腥記憶〉以高中校園教室磚壁的彈孔去回應二二八事件的歷史。因為

那是不死的鳥

彈孔而遺留二二八事件的歷史,記憶島的歷史,「自由的風/努力清洗記憶的

不被吞沒的

塵埃」,但是對照的是「但日落後/仍聽見啼泣之聲」,在時代的進程中交織

我們石頭的心

著希望和破滅的風景。李敏勇出生於二二八事件那一年。 1973

永遠的二二八 血腥記憶

鄭炯明

李敏勇 揭開歷史的假面 遺留在學校磚牆的彈孔

昔日多少怯弱的心

凝視島的歷史

終於走出殘暴恐怖的陰影 向無數含冤的亡靈

血腥

坦然吐露誠摯的思念與哀悼

盤旋在空氣之中 自由的風

揭開歷史的假面

努力清洗記憶的塵埃

誰都有拒絕承認死亡的權利(註) 沒有人會遺忘

但日落後

那失去人性的殺戮


258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所烙下的巨大創痛

樹的無語 鳥的死寂

揭開歷史的假面 每一個錯誤都是一條無盡的血河 樸實的子民已然認清

從那天起

唯有透過愛與犧牲

天空失去了世界

才能完成最後的願望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揭開歷史的假面

無所謂的風

今天,讓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你我

無所謂的雲

互相牽手在一起 用力向天空喊一聲:永遠的二二八

從那天起

因為公義與和平即將到來

世界失去了我們

註:有二二八受難家屬,如阮朝日先生之女 阮美姝所言,仍認定父親生死不明, 拒絕承認死亡,故四十 年來 未為其父造墳,也未塗銷戶籍。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歲月的喧鬧 灰燼的繁華

1989

從那天起

從那天起 江自得

我們失去了語言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空白的歷史

從那天起

遙遠的淚痕

溪流失去了森林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兩岸的退卻 河床的緘默

從那天起 我們失去了自己 不再擁有什麼,擁有的只是 淡漠的生

從那天起 森林失去了天空

淡漠的死 1993

259


260

烈焰‧玫瑰

鄭炯明和江自得這兩位醫生詩人,都生於二二八事件以後的一九四八年。 〈永遠的二二八〉呼應二二八公義和平運動的訴求,「沒有人會遺忘/那失去

傷口的花

261

這就是 我們的歷史 1988

人性的殺戮」,「今天,讓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你我/互相牽手在一起/用力 向天空喊一聲:永遠的二二八」。 〈從那天起〉揭示自二二八事件起的意義喪失課題。「從那天起/溪流失

二二八事件的記憶黑盒子並未真正打開。就這是歷史,是二二八事件真正

去了森林」,「從那天起/森林失去了天空」,「從那天起/天空失去了世

未明的歷史。儘管一九八○年代末,解嚴之後,臺灣社會在公義和平運動的訴

界」,「從那天起/世界失去了我們」,「從那天起/我們失去了語言」,

求,進行歷史重建,但官方,特別是戒嚴體制的執政者只是虛應故事。林豐明

「從那天起/我們失去了自己」。

的〈黑盒子〉直指找不到記錄真相的黑盒子,血腥的記憶掩藏在歷史裡,並未 真正解明。

黑盒子 林豐明 總是找不到 記錄了真相的黑盒子 在事件發生之後 這就是歷史 全屍算是最幸運的 事件發生時 企圖留下真相的人 這就是歷史 沒有黑盒子 照樣洋洋灑灑地 寫一大篇

追想曲 一九五○世代臺灣人和一九四○世代臺灣人對於二二八事件的歷史觀照最 為投入,這印證了一九八○年代和一九九○年代二二八事件詩的見證與控訴的 相對熱烈。一九六○年代的某些早慧詩人也以詩參與了二二八事件的見證與控 訴。

二月 陳

槍聲在黃昏的鳥群中消失 失蹤的父親的鞋子 失蹤的兒子的鞋子 在每一碗清晨的粥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在每一盆傍晚的洗臉水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262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失蹤的母親的黑髮 失蹤的女兒的黑髮 在異族的統治下反抗異族 在祖國的懷抱裡被祖國強暴 芒草。薊花。曠野。吶喊 失蹤的秋天的日曆 失蹤的春天的日曆 1989

《傷口的花 八詩集》內頁。 八事件的歷史反思所引發的臺灣和平運動, 不但引起社會注目,也逼迫統治權力面對這樣的課題。(圖片提供/李敏勇)

我又帶鐮刀與孩子抵臨,他已讀小學

狗尾草

假如你們健在,孩子也該這麼大

劉克襄

他總是問我為什麼每年來 真擔心,孩子長大後會明白

二月冬殘,冷雨仍未過

我繼續在你們面前放一束白菊花

那夜,沒有人敢出門 還是村裡的阿土伯他們去廣場

每回都不知要說什麼話

噙著淚水,抬你們離開

往昔總是縈繞在我腦海

那麼多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

那一天,你們說我是讀書人不要去

他們藉星光偷偷探路

你們去了都沒有回來

默默回到芒草與卵石的烏溪 在那裡挖好十幾個坑

二月冬殘,野地朔風大

在遠方野狗的噑聲中

孩子吵著要回家

希望你們安心睡去

我要帶他們離開了 狗尾草在背後刷刷響

狗尾草年年自你們的墳上長高

阿雄君,阿信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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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

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每次我都想回頭看看

(槍聲自公署樓上彈奏起來

是不是你們回來

請願的羣眾紛紛起舞 1984

陳黎、劉克襄是一九五○世代,他們登場的年代,臺灣的政治控制較為鬆

時年一九四七,二月二十八日) 我聽見,脆耳的電台廣播

綁,已解除戒嚴,政治改革的倡議和社會運動積極而蓬勃。二二八事件的歷史

紛紛下令戒嚴。

反思所引發的臺灣和平運動,引發了社會注目,也逼迫統治權力面對。陳黎的

「為了維護首都的治安……」

〈二月〉、劉克襄〈狗尾草〉,就是這時期出現的替代見證和遲延控訴。

一批老人聲言鏟除

〈二月〉直指二二八事件,「失蹤的父親的鞋子/失蹤的兒子的鞋子」和

一小撮反革命分子

「失蹤的母親的黑髮/失蹤的女兒的黑髮」諭示家庭的災難,這首詩中「在異

(廣播電視呈露暴民的畫面

族的統治下反抗異族/在祖國的懷抱裡被祖國強暴」強烈批判祖國:國民黨中

坐立不安的執政黨聲明:

國,並以反抗日本殖民相對比較歡迎祖國的不幸遭遇。「芒草」、「薊花」、

「為了維護國家的安全……」

「曠野」、「吶喊」交織荒涼、肅殺的情境,也呈顯悲悽的意味。

警棍瓦斯槍擊向反革命分子

〈狗尾草〉以二二八事件收屍情況,回敘當年的悲劇。「在那裡挖好十幾

時年一九七八,十二月十日)

個坑/在遠方野狗的噑聲中/希望你們安心睡去」;「狗尾草年年自你們的墳 上長高/我又帶鐮刀與孩子抵臨,他已讀小學/假如你們健在,孩子也該這麼

我聽見,學生的哀嚎聲

大」,世代相傳,隨著時間的演變,一代傳一代,悲劇隱藏在人們的心裡;倖

市民奔相走避,戰車隆隆

存者記住事件,也記住倖存者與受難者的情誼。年年二月「往昔總是縈繞在我

飛行在首都的街道上

腦海」,訴說者呼喊著受難者的名字,想要回頭看看「狗尾草在背後刷刷響」

中國的人民有些死去

的聲音「是不是你們回來」。

有些藏匿、有些失蹤 (學生齊喊:和平,放人

中國,我再也不能愛你

振奮的聲音依舊抵不過

瓦歷斯‧諾幹

轟隆隆的鐵蹄踐踏過來 首都的街道成為一個哭城

我聽見,刺耳的槍聲

時年一九八八,五月二十日)

進攻天安門廣場 每一顆憤怒的子彈

中國,我再也不能愛你

直搗吶喊的心臟

島嶼的苦難,尚待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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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267

誰還忍心不顧自己國家 誰還忍心侮辱繼續存在 1989

年代 許悔之 那個年代沒有爭辯只有無情的 槍聲。有人在街頭仆倒 有人號啕,牛羊死了遍地 鴟梟夜啼八方 那個年代不許流淚 只因恐懼無故入牢 艾琳達所畫的漫畫,諷刺國民黨玩弄法律,迫害黨外民主人士。(圖片提供/艾琳達)

離妻別子 人生處處是刑場

事件的歷史反思氛圍中參與了替代的見證和遲延的控訴,顯示歷史血肉化的傳 來不及等稻浪熟透

遞,更自由、更勇敢地介入這樣的事件。〈中國,我再也不能愛你〉說出了認

許多人繫上鐐銬

同的分歧,說出了憤怒;〈年代〉印拓的不只是二二八事件的歷史,也是白色

父不父,子不子,不過是

恐怖時代的歷史。

歷史中一個小小的玩笑

〈 中 國 , 我 再 也 不 能 愛 你 〉 以 「 一 九 四 七 ,二 月 二 十 八 日 」 、 「一九七八,十二月十日」、「一九八八,五月二十日」三個臺灣歷史事件交

那個年代只有槍聲

錯陳述天安門事件、二二八事件、美麗島事件、農民運動事件,將國民黨中國

權力,和榮耀

和共產黨中國的統治權力惡質性一體化,表達了對中國的拒否。這是一種覺

死去的父親希望他的孩子

醒,一種認同的新態度。

永遠不要長大 1988

一九六○世代的瓦歷斯‧諾幹和許悔之,出生的年代更晚,他們在二二八

愛與希望的歌 許俊雅在《傷口的花》收錄的〈從困境、求索到新生──談臺灣新詩中的


268

烈焰‧玫瑰

二二八〉」:

傷口的花

這一天,讓我們種一棵樹 二二八公義和平日的祈禱

在有關的二二八新詩中,我們看到年輕的軀體用生命、歲月書寫的晦暗

李敏勇

的個人歷史,在嚴峻時代面前,一下子變得愚騃起來,他們迅速走過青 春,走過生命,也走向幻滅,猶如詩中呈現的心靈的慘痛、迷惘、探索 和幻滅。一刀一血印,淋漓而盡致。在那段動盪不安的時期,臺灣第一 代作家的二二八經驗是親歷而真實的,他們描述記載,使我們的生命不 會貧乏空洞,他們的文學創作也特別值得吾人重視。八○年代的詩人雖 未親身目睹過二二八事件,但以該事件入詩正反映出詩人對現實動向的 敏感,透過詩作我們也可以看到詩人對該事件的立場態度,思想動向或 意圖,足以豐富和加深我們對二二八事件探索的意義。

這一天 讓我們種一棵樹 每個人 在我們的土地 在自己的心中 在島嶼的每個角落 在掩埋我們父兄的墓穴 讓我們種一棵樹

臺灣現代詩中的白色恐怖顯影,因為見證和替代見證,也因為控訴和遲延 控訴,有多層世代和多重時代的鑑照,「以詩為花紀念二二八,在受傷的島國 種下希望的樹」,標示著二二八詩集《傷口的花》的編輯和出版意圖,反映在 詩作中也有許多觀照。 以「愛與希望」的自我重建,代替恨和批評,反映了臺灣現代詩中二二八 事件顯影,也反映了白色恐怖顯影。詩中之碑,詩中之花,詩中之歌,詩中之 蠟炬……都諭示了詩人對二二八事件追索、探求的深刻意涵。李敏勇編輯《傷 口的花》以〈愛與希望的歌〉為扉頁詩,這首詩由音樂家蕭泰然譜曲,並在其 作品〈一九四七序曲〉中,作為唱曲之一。

聽到叫喊的聲音 看到血流的影像 但 讓我們種一棵樹 不是為了恨 而是愛 讓我們種下希望的幼苗 而不是流出絕望的淚珠

記憶與發現是《傷口的花》詩選集探求與追索的精神。面對失去的歷史記 憶,不僅是為了重拾記憶,也為了發現意義:臺灣的自我重建,尋求建構具有 臺灣主體性的國家,並改造因為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戒嚴長期化而形成的 社會病理。二二八公義和平日的祈禱〈這一天,讓我們種一棵樹〉,以植樹象 徵立碑,既是許諾也是堅持。

讓我們種一棵樹 不是為了記憶死 而是擁抱生 從每一株新苗 從每一片新葉 從每一環新的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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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傷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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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一種堅持 樹會伸向天際 伸向光耀的晴空 伸向燦爛的星辰 樹會盤根土地 守護我們的島嶼 綠化我們生存的領域 1988

後記:《傷口的花》出版後,有關二二八事件的詩陸續出現。其中,詩人 李魁賢完成長詩〈二二八安魂曲〉,並經音樂家譜曲,多次演出。 以「愛與希望」的自我重建,代替恨和批評,反映了臺灣現代詩中 八事件顯影,也反映了白 色恐怖顯影。圖為作者李敏勇攝於臺北 八紀念館,其作品展示於地面。 (圖片提供/李敏勇)

希望的光合作用在成長 茂盛的樹影會撫慰受傷的土地 涼爽的綠蔭會安慰疼痛的心 讓我們種一棵樹 做為亡靈的安魂 做為復活的願望 做為寬恕的見證

作者簡介

做為慈愛的象徵

李敏勇,出身高雄縣旗山鎮,為臺灣著名詩人、文化評論

做為公義的指標

家,其作品關注臺灣社會議題與文化發展,曾擔任《笠詩刊》

做為和平的祈禱

主編、《臺灣文藝》社長、鄭南榕基金會董事長等職,作品包 含《雲的語言》、《暗房》、《做為一個臺灣作家》、《悲情

讓我們種一棵樹 做為一種許諾

島嶼》、《戰後臺灣文學反思》等。


歷史正義 攝影/路寒袖


274

烈焰‧玫瑰

鬱結之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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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結之咳:讀吳晟人權詩六首 楊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2013年,吳晟以詩作〈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獻給他的友

《傷口的花》這本二二八詩集裡同時呈現的歷史圖像和藝術圖繪,就像

人、作家楊逵之子楊建。這是楊建七十七年來,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一座詩的二二八紀念館;臺灣詩人透過詩記憶二二八,發現二二八;臺

1949年,楊逵因「和平宣言案」,被羅織「為匪宣傳」罪名,囚禁黑牢

灣詩人也經由這樣的記憶與發現,建構了自己,建構了詩文學的意義體

十二年。這是為人熟知的白色恐怖案件。然而,吳晟的詩作,不是獻給楊逵,

質。

並非頌讚作家的榮光,也不是要書寫歷史事件,而是寫給作家的孩子,寫給那 個從少年時期就因父親的被囚禁,吞入冤屈與污名的孩子,他以青春的肉身銘

以詩言史,亦是以詩言志,通過詩人的歷史敘寫,我們可以讀見詩人的心志,

刻了歷史的悲苦,一生孤寒,終而鬱結成咳,久治不癒,糾纏一生。

以及詩人對於「權力」的態度。在《傷口的花

〈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從白色恐怖受難家屬的視角,以第二

人稱的對話形式,詩人悲憫的心與眼,流動於字句間,與作家第二代、白色恐 怖受難家屬近距離對話,刻劃受難家屬的生存姿態與生命圖像,彰顯出白色恐 怖史的另一個斷面,這樣的視角,在臺灣現代詩史上,是很少見的。 詩具有強大的力量。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說:「詩比歷史更真實」。

二二八詩集》中,收錄了詩

人吳晟發表於1996年的〈經常有人向我宣揚〉,此詩揭露了社會盛行的「寬 恕」論述的虛假意義,批判強權對於歷史詮釋與社會正義的扭曲。 事實上,吳晟對於歷史正義的課題,長期維持關切。從一九七○年代以 來,即持續以詩作關懷臺灣的歷史創傷與人權議題,選錄在本書中的六篇, 〈獸魂碑〉(1977年)、〈追究〉(1992年)、〈經常有人向我宣揚〉(1996

詩的虛構形式,具備更寬闊的幅員與穿透力,可以穿透權力濃霧,銘刻歷史真

年)、〈機槍聲〉(1998年)、〈假汝之名〉(2009年)、〈和平宣言

實。尤其在威權體制橫行、當權者操控歷史解釋權的時代,「歷史」敘事,

楊建(1936〜)〉(2013年),六首詩寫作時間跨越了三十六年,議題既多元

經常成為塗抹過去、鞏固權力正當性的工具,一如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

發射,而又統攝於詩人的核心價值關懷。

(George Orwell)所言:「誰能控制現在,誰就能夠控制過去」。而文學卻反 而具備穿梭文網、衝撞威權鐵柵的能量。

〈獸魂碑〉與〈機槍聲〉曾由詩人自選,參與2000年「嘉義二二八美 展」。兩首詩都書寫獨裁者的殘暴屠殺;〈獸魂碑〉以「屠宰場」擬寫屠殺與 冤魂,而〈機槍聲〉則以無所不在的、歷時延滯的槍聲,揭露獨裁者的殘暴屠

詩人的核心價值關懷──歷史正義 臺灣詩人,不曾間斷以詩見證歷史、詮釋歷史,以詩辨/辯史、以詩駁 史、以詩構史,甚至參與建構歷史正義。1997年,詩人李敏勇編輯了一部《傷 口的花

二二八詩集》,集合了跨世代詩人的詩作。李敏勇在序言〈記憶與

發現〉中指出:

殺與思想控制。〈追究〉、〈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假汝之名〉三首詩的主 題一致,都強烈批判社會主流論述

不要追究、要寬恕加害者,〈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更從受難家屬的視角,觸及追究與寬恕的課題。綜觀 吳晟這六首以歷史創傷為題的詩作,「歷史正義」是詩人長期關切的課題,他 以多方位的視角,介入歷史敘事,揭發統治者的謊言,更揭開社會主流論述的 假面

所謂「理性客觀」,經常不過是強權的回聲罷了。


276

烈焰‧玫瑰

鬱結之咳

277

〈獸魂碑〉寫作時間早在1977年,解嚴前十年,鄉土文學論戰方興之際,

詩的前五行,即清晰揭示了作者的史觀。機槍聲「密集掃射」揭露屠殺的猛烈

在那樣的年代,吳晟即寫下這樣的詩句,不可不說是犀利與勇毅。全詩以屠夫

與全面,而「未曾停歇」則拉長了「掃射」的時間縱深、擴充了「掃射」的意

與豬狗禽獸,喻寫屠殺者與被迫害人民;詩作前兩句,是全詩的關鍵靈魂:

義幅員;下一句「鞏固了臺灣島上無所不在/黑壓壓的銅像」,正是「未曾停 歇」的最佳註腳,那些當年密集掃射、奪人肉身生命的子彈,化形為「黑壓壓

吾鄉街路的前端,有一屠宰場,屠宰場入口處 設一獸魂碑──

的銅像」,持續進行嚴密的思想監控與洗腦。 〈機槍聲〉一方面延續〈獸魂碑〉,在空間上,將屠殺置於臺灣全島的視 角,以此建構臺灣的集體記憶;在時間上,更以「子彈與銅像」的相互置換,

這裡的「吾鄉」,是一個複數地點,既是詩人的家鄉,也指涉臺灣住民全體的

延長「機槍聲」的時間,顯示「悲情歷史」從未過去;另一方面,更在全島性

家鄉;「吾鄉街路」既是一條特定的街路,也是全臺灣不特定的街路,屠宰場

空間、漫長歷史時間的時空座標下,將機槍子彈,與獨裁者的銅像、禁錮的黑

遍及全臺灣「吾鄉街路」,屠宰在遍地發生。在屠殺者眼中,人民有如豬狗

牢、統治的標語、媒體的操控、教科書的字語,緊密扣合:

禽獸,屠夫對待豬狗禽獸,還能「一面屠殺/一面祭拜,一面恐懼你們的冤 魂」,設「獸魂碑」以祭拜安魂,然而,屠殺者對於人民,卻連這點恐懼和安

經由教師飛濺的口沫

撫的心意都沒有。

緊緊箝附莘莘學子的腦袋

1987年解嚴前後,為白色恐怖平反的聲音掀起,吳晟也在一九九○年代發

彷如永遠除不去的遺傳基因

表了多篇詩作,其中,1998年的〈機槍聲〉亦書寫二二八大屠殺的歷史記憶,

在臺灣子弟體內滋長、繁殖

然而,他的視角與當時大多數論述者不同。試看〈機槍聲〉前五行: 〈機槍聲〉成功地運用了意象的置換,延展「子彈」的意義。統治者的機槍, 一九四七,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子彈成排,聲音密集,子彈穿透人民身軀,化為獨裁者的銅像,銅像即是獨裁

密集掃射,未曾停歇

者的意志,它更進一步變身為無所不在的黑牢、標語、口號、字句、口沫,最 後成為臺灣子弟的「遺傳基因」。吳晟以此深刻詮釋了二二八的歷史傷痛,它

這一排一排子彈

並非單一歷史事件而已,而是臺灣白色恐怖歷史的血腥序章;詩的結尾:

鞏固了臺灣島上無所不在 黑壓壓的銅像

一九四七、二二八 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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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事實上,吳晟關於「歷史正義」的思考,早在1992年的〈追究〉中就可得 見,而且成為他最核心的歷史關懷之一。〈追究〉所觸及的歷史正義問題,直

鬱結之咳

281

放任仇怨繼續膨脹 ……

接指向一個更敏感的課題:追究與寬恕。伴隨歷史檔案、口述歷史的陸續出 土,歷史真相似乎將要破雲而出,明朗可期,然而,臺灣社會卻又開始流行一

如果這些都還存在,那麼,主張「不要追究」、「應該寬恕」,就成為威權的

種聲音,主張對於過去的獨裁者與屠殺者,「不要追究」、「應該寬恕」,並

共謀者,無論有多少道歉、賠償,也都只是假面虛言;如果這些都還存在,那

且巧妙地利用統/獨意識形態的矛盾,將「追求歷史真相與歷史正義」等同於

麼,唯有控訴、追究,才能獲得正義、換取和平:

「不知寬恕」,甚且貼上「撕裂族群」的罪名。 吳晟不媚於流俗,〈追究〉直接批判社會大眾的假客觀,揭露出這些論述

所有的控訴與追究

的背後黑手。詩中,前後兩段以「無從控訴的冤屈」、「無從追究的悲慟」相

是祈願平和的公義

互呼應,中間三段則扣緊現實情境,指出強權的黑手從未消失;試看此三段的

消弭暴亂的夢魘

前幾句: 1996年的〈經常有人向我宣揚〉,更是吳晟追求「歷史正義」的代表性詩 如果獨裁者繼續供奉為英明領袖

作。〈經常有人向我宣揚〉比〈追究〉更犀利、更全面、更深刻,吳晟不僅

如果欺瞞矇騙

透析了「寬恕論」的似是而非與荒謬性,更指出社會集體對加害者的「寬恕

繼續操縱整個社會

論」,不僅是鄉愿而已,更是與威權體制共謀的準加害者。吳晟如此揭開「寬

……

恕論」的假面:

如果倨傲驕狂的歧視,未曾收斂 如果指使槍殺、參與凌辱

要求淤積暗傷寬恕棍棒

換取一生富貴榮華

要求無辜魂魄寬恕刀槍

卻假藉奉命行事,推卸罪行

要求斷肢殘骸寬恕砲彈

……

要求荒煙遍野寬恕烽火

如果大聲恫嚇、支持迫害

要求家破人亡寬恕陷害

仍是權貴的共同語言,普遍傳播 如果不能相互尊重疼惜

如果棍棒、刀槍、砲彈、烽火、陷害「應該被寬恕」,那麼,淤積暗傷、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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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鬱結之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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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斷肢殘骸、荒煙遍野、家破人亡,又將如何?這是何等虛矯的論述,卻

無辜魂魄、斷肢殘骸、荒煙遍野、家破人亡的存在,從而認同了棍棒、刀槍、

成為社會風行的主張,從政府官員、歷史學者、傳播媒體,到販夫走卒,共

砲彈、烽火,他們真的敢接受寬恕嗎?詩人真正的質問在此。

識一致。臺灣社會對加害者寬恕,卻要求受害者成為「神」,不追究加害者的 罪、不關懷受害者的痛,卻要求寬恕加害者、遺忘歷史傷痛,如此不分是非的 社會論述,使臺灣一直無法達致歷史正義,如此情境,「如何告慰無辜失蹤, 受難的魂魄?/誰該承擔漫漫長夜的辛酸與驚悸?」 吳晟繼續扣問,即使受害者願意寬恕(事實上,許多受害者早已「不得不 寬恕」),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並宣揚理性消弭傷痛 懷抱感恩揮別悲情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不該有任何質疑 然而每一道歷史挫傷 都結成永不消褪的傷疤 經常隱隱作痛、滲出血漬 經常發出哀慟的飲泣 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受害者從經年傷疤中滲出血漬、哀慟飲泣而做出的寬恕,誰有資格、誰敢宣稱 接受寬恕?是那些加害者嗎?是那些虛矯的學者嗎?是那些未曾體驗政治傷 痛,卻將理性客觀朗朗上口的群眾嗎?這些人冷眼冷血,一筆抹去淤積暗傷、

歷史創傷與人權課題,成了門好生意? 2009年,當時臺灣人權景美園區更名為「文化園區」,吳晟被帶領參觀之 後,發表了〈假汝之名〉,延續對於「不追究」論述的批判,更兼嘲諷一些媚 俗的文人,也捏著嗓子,假意客觀,表面訴求寬恕、遺忘,卻不知道(這是愚 蠢)、或者明知而故意(這是惡劣)這樣的論述,骨子裡其實是附和了強權、 歌詠了加害者,並且再度傷害了受害者。吳晟銳利指出,這些空間規劃、展場 設計、展品陳設,甚至商品販賣,假「文化」之名,操弄「高尚」的文化身 段,試圖遮掩歷史傷痛的: 朋友再次強調,文化最好 將難堪的記憶抹除 否則怎麼做生意 人權最好鎖進資料館內 免得趴趴走,嚇人 真相最好擱在角落 若再苦苦揭露或追究 那些陳年的冤屈往事 就是刻意撕裂族群 這正是詩的題名「假汝之名」的深意。過了千禧年前後,民眾欣喜於逝去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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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鬱結之咳

的。〈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一詩醞釀兩年餘,也正是吳晟對楊

建、對白色恐怖受難家族的溫情暖意。結尾一段,吳晟以「煙咳」意象,貫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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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者終於得以開始自我言說,然而,他們這些和著血淚的歷史敘事還未成句, 就被社會集體施以暴行,假寬恕、遺忘之名,再度封口。 如果沒有歷史正義,道歉賠償、建造紀念碑、設置人權館、舉辦人權活

了楊建蒼苦的一生:

動、販賣人權商品,都是虛言假象,如果社會仍然疾聲宣揚寬恕,死者、傷 你的眼光從無怨恨呀

者、痛者反而被迫噤聲,那麼,死魂與傷痛,吞嚥冤屈,鬱結成咳,那樣的蒼

只有悲鬱,只有

涼之聲,將持續迴盪於臺灣島嶼,不離不散。這是詩人吳晟三十幾年來,以詩

陣陣煙咳,一聲比一聲

語所吐露的真摯心音,一字一句,彷如政治傷痛鬱結之咳。

蒼涼、一聲比一聲衰老 加暴者始終未出現 你確實不知該寬恕誰 即使握拳,不知該揮向誰 〈和平宣言

致楊建(1936〜)〉全詩不長,卻具有史詩的元素,一首詩寫

了兩個世代,觸及受難者的悲壯、受難家屬的悲苦、獨裁政權的卑劣、臺灣社 會的無情,並且回歸「歷史正義」的母題

「加害者」未見,卻要求受害

者「寬恕」,社會正義與歷史正義,都向當年的獨裁者、現今的當權者俯首稱 臣。吳晟從受難家屬的視角,揭露了政治暴力所銘刻的傷痛之深,彰顯出歷史 創傷如楊建的「煙咳」,只會更加蒼涼、衰老,不會自行痊癒。結尾以傳主的 咳嗽與握拳,喻寫家屬的傷痛從少年到白頭,深入五臟六腑,長居久住。 總體來看,吳晟關於白色恐怖的詩作,最突顯的議題是歷史正義。當年, 獨裁者和他的黨眾,渡海來到臺灣,吾鄉街巷一夕變色,屠宰場遍處,槍聲四 起,子彈竄飛,血腥滿地。而後,獨裁者的銅像根植,膜拜獨裁者的思想病 毒,浸透吾鄉子民,「彷如永遠除不去的遺傳基因/在臺灣子弟體內滋長、繁 殖」。歷經四十餘年的禁錮與噤聲,在民間的衝撞與努力之下,死者、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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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人權詩六首

人權詩六首 吳

一面祭拜,一面恐懼你們的冤魂

晟/作家

回來討命;豬狗禽畜啊 魂兮!去吧 1977

獸魂碑 追 吾鄉街路的前端,有一屠宰場,屠宰場入口處 設一獸魂碑

碑曰:魂兮!去吧 不要轉來,不要轉來啊 快快各自去尋找 安身託命的所在 不要轉來,不要轉來啊

歷史的長河滔滔而去 流逝了多少無從控訴的冤屈 淹沒了多少無從追究的悲慟 尤其是那樣暴亂的年代 刻意封鎖了四十餘年的禁忌 豈只扭曲了事件真相 更是人性尊嚴的糟蹋

每逢節日,各地來的屠夫 誠惶誠恐燒香獻禮,擺上祭品 你們姑且收下吧 生而為禽畜,就要接受屠刀 不甘願甚麼呢

如果獨裁者繼續供奉為英明領袖 如果欺瞞矇騙 繼續操縱整個社會 即使有誰出面道歉 即使有誰負責賠償

豬狗禽畜啊

可以療養巨大的創傷嗎

不必哀號,不必控訴,也不必 訝異

他們一面祭拜

一面屠殺,並要求和平 他們說,這沒甚麼不對

如果倨傲驕狂的歧視,未曾收斂 如果指使槍殺、參與凌辱 換取一生富貴榮華 卻假藉奉命行事,推卸罪行

不必哀號,不必控訴,也不必 訝異

他們一面屠殺

如何告慰無辜失蹤,受難的魂魄? 誰該承擔漫漫長夜的辛酸與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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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人權詩六首

如果大聲恫嚇、支持迫害

掩蓋了多少血淚的真相

仍是權貴的共同語言,普遍傳播 如果不能相互尊重疼惜

那不斷編導人世災難的強權

放任仇怨繼續膨脹

也有權利宣揚寬恕嗎

種種追悼紀念儀式

那從不挺身對抗不義

不過是更錐心的刺痛啊

從不挺身阻擋不幸 反而和沾滿血腥的雙手緊緊相握

歷史的長河滔滔而去

也有權利宣揚寬恕嗎

流逝了多少無從控訴的冤屈 淹沒了多少無從追究的悲慟

或者,其實是受盡愚弄

所有的控訴與追究

還自認奉行寬恕

是祈願平和的公義

輕易縱容禍源坐大

消弭暴亂的夢魘

根本是怯懦 1992. 2. 28

只要誦唸幾句寬恕 便冠冕堂皇逃避是非曲直 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 要求淤積暗傷寬恕棍棒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要求無辜魂魄寬恕刀槍

透過文字、講述或電子媒體

要求斷肢殘骸寬恕砲彈

甚至建造一座一座紀念碑

要求荒煙遍野寬恕烽火

肅穆地誦讀祈禱文、演唱紀念曲

要求家破人亡寬恕陷害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該沒有任何質疑

要求魚蝦的滅絕寬恕污水

然而惡行何嘗收斂

要求森林的屠殺寬恕電鋸

只是變換不同面目出現

要求土石的坍塌寬恕濫墾濫挖

何嘗真正還給歷史公道

要求廢墟島嶼

紀念碑的陰影下

寬恕粗暴的摧殘和糟蹋

繼續庇蔭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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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人權詩六首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在每處公共場所,盯視

並宣揚理性消弭傷痛

在每座印刷機,潛伏

懷抱感恩揮別悲情

在聲光媒體的控制室,梭巡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在大大小小的機關,坐鎮

我本不該有任何質疑

並佔據教科書每頁文句

然而每一道歷史挫傷

經由教師飛濺的口沫

都結成永不消褪的傷疤

緊緊箝附莘莘學子的腦袋

經常隱隱作痛、滲出血漬

彷如永遠除不去的遺傳基因

經常發出哀慟的飲泣

在臺灣子弟體內滋長、繁殖

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1996

一九四七、二二八 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密集掃射、餘音震盪

機槍聲

聲聲化作強勢的政令 伸入島嶼各鄉鎮

一九四七.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至今,未曾停歇

密集掃射,未曾停歇

1998

這一排一排子彈 鞏固了臺灣島上無所不在

假汝之名

黑壓壓的銅像 繼續去搜查有骨氣的文字

任職文化部門的朋友

去跟蹤批評的聲音

好意帶我去參觀

一一押進黑牢

更名為文化園區的所在

趁勢封鎖島嶼全部海岸線

說是可以沾染些文化氣息

斷絕天空雲來雲往的出入

修飾粗直的土氣

隨即化身白色標語口號

我悄聲詢問朋友

在每場慶典,呼喊

這地方從樹林、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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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人權詩六首

建起軍法局、看守所

每一間囚房都迴盪著

收納監禁、刑求、槍殺的過往

哀痛欲絕的哭聲與控訴

成為人權園區

我試圖摀住耳

再次更名為文化

抬起頭卻又看見

是否透露什麼玄機

曾經佈滿鐵絲網的高牆 垂下炫麗的帷幕

朋友說,我們不談政治、只拚經濟

而風一吹

不搞意識形態,只要文化

掀開五花十色的文化面紗

而文化要高尚、要宣揚

現出當政者

還要迎合遊客帶來商機

延續威權時代 猙獰多變的面目

朋友一一介紹

2009

新設立的展演區、視覺藝術區、遊樂區 創意產業區裡有各式商店 兼賣咖啡、美食

和平宣言──致楊建(1936〜)

以及高低價位的文化 「一篇六百多字的和平宣言 朋友再次強調,文化最好

換來漫長十二年的免錢飯

將難堪的記憶抹除

可能是世上最昂貴的稿酬」

否則怎麼做生意

你複誦你父自我調侃的語氣

人權最好鎖進資料館內

年輕聽眾爆笑出聲

免得趴趴走,嚇人

而我留意到你飄向遠方

真相最好擱在角落

難掩陰悒的眼神

若再苦苦揭露或追究 那些陳年的冤屈往事

1949,混亂的時局中

就是刻意撕裂族群

你父挺身而出呼籲和平 跨海來接收的政權

我若有所悟、頷首稱是

卻以機槍聲回應群眾

轉過身卻聽見

以逮捕回應你,並刻意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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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囚禁在被社會遺忘的角落

人權詩六首

對望而相互怨懟

留給你們兄弟姊妹,四散流離 暗暗吞嚥屈辱的眼淚

這一場集體大暴行

生命圖景嚴重扭曲變調

超過一甲子 加暴者匿跡無蹤

時局悄悄翻轉

始終未出現,認錯認罪

歷史給予你父平反

甚至安享加暴的犒賞,傳給子孫

還給你父聲名

沒有誰向你解釋清楚

你只能做為解說員

發生過什麼

榮耀你父的文學 宣揚你父的傳奇事蹟

你的眼光從無怨恨呀

沒有誰問你,如何還給你

只有悲鬱,只有

至少免於驚悸的童年

陣陣煙咳,一聲比一聲

至少免於歧視的青少年

蒼涼、一聲比一聲衰老

至少免於困阨的中壯年

加暴者始終未出現 你確實不知該寬恕誰

也沒有誰問你的子女 怎樣承擔家族

即使握拳,不知該揮向誰 (附記:部分詩句得自楊翠文章)

2013

暗沉沉盤據的歲月陰影 當權輿論要求你們 所有受害者及其家屬 學習包容,收斂怒目 學習寬恕,最好失憶

作者簡介 吳晟,彰化縣溪州人,為臺灣重要作家,創作類型包含散

向下令加暴的集團繼承者

文、新詩等,題材涵括鄉土、政治、環保等議題,寫作之餘更

靠攏、求得和平

從事農作、植樹等工作。曾任國中生物科教師,已於1995年退

在不同選擇的爭議衝突中

休,著有詩集《泥土》、《吾鄉印象》、《向孩子說》,散文

家族成員因而裂離

集《農婦》、《店仔頭》、《無悔》、《不如相忘》等作品。

各自形成一座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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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哲學 攝影/郭宏東 圖片提供/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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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肉身行動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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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行動劇:李喬的「反抗哲學」 楊

翠/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2013年8月盛夏,已經八十歲的李喬,精神飽滿,鬥志昂揚,發願參與反核

故事,演繹弱者的「反抗哲學」。他曾自述:「『藍』書確實是我多年用心思

苦行,在「百萬人廢核四環島接力行腳」的記者會中,他說:「任何反抗的手

考的抽象理論『反抗哲學』的戲劇化表演。」簡單來說,李喬的「反抗哲學」

段都是合理的,如果真的要使用暴力,我已經八十歲了,找我就好。」

既是形而上的道德與哲學敘事,也是具體的行動美學:

我不意外,這就是我所認識的李喬,他的精神母體,就是水火同源。 反抗是最高道德,在人間,你要生存下去或爭取應有的尊嚴,有時必須

以文學和行動體現反抗的正義 李喬的生命之火,從他身上所蓄養的火種迸發,自體自燃。綜觀李喬的小 說與論述,他對生命的定義是悲觀的,在他看來,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的符號。 在一篇為「馬勒第六交響曲」導聆的文章中,李喬如此衍繹生與死,詮釋馬勒 (Gustav Mahler)的音樂如何以苦難證成美學、證成自身存在: ……生的偶然性與死的必然性;生,意味著苦難的開始,生,按死的曲 線去描繪。這就是命運。馬勒的作品,似乎始終籠罩在生之愁雲慘霧, 與死的懼怖、無奈中。馬勒卻在痛苦無奈中,以作品證成自己。今天 的人類已然明白,悲劇是走不出去的。然而,像「卡繆」的「薛西佛 斯」,凝視苦難與悲劇,於是生命的意義浮現了。 然而,認識悲觀、凝視苦難,生命浴火重生,這不會只是個人的修行或苦行。 因為個人的苦難,更多時候,總是來自強權怪獸的壓迫,於是,李喬更一再演 繹他的「反抗哲學」。唯有逼視苦難、積極反抗,才能從苦難的海域中,迸發 出不滅的生之火苗。如此說來,李喬對生命的定義是悲觀的,對行動的信念卻 是昂揚的。 1985年,李喬出版長篇小說《藍彩霞的春天》,透過雛妓姊妹反抗命運的

反抗。反抗沒有上限,反抗不擇手段,然而,反抗要付出代價,……反 抗祇有一條路:自己來,而且要付出代價。 如是,李喬從認識生命的苦難出發,經由逼視苦難、勇敢反抗的路徑,完成生 命意義的自我書寫與自我註解。所以,李喬的火種,李喬所要點燃的世間火 種,必須蓄養在行為主體的肉身與靈魂之中,才不致被任意撲滅。這與楊逵的 「能源在我身,能源在我心」理念相合。主體自蓄火種在身,而火燄則向外噴 發,朝向權力怪獸發火,揭露權力的本質,暴露當權者的橫暴。這就是火力澎 湃的李喬。 然而,身體蓄養著火種、總是向權力者發火的李喬,他的另一個側面,卻 是溫柔如水的千手觀音。他的文字、他的實踐,溫熱柔軟,如若不竭湧泉,撫 觸了權力壓迫底下的苦難眾生,無論知識分子或庶民,無論男子或女子。李喬 的反抗哲學,水火同源,既要逼視苦難的本質,以行動反抗,更要關注在強權 怪獸的欺凌之下,那一群陷身苦難煉獄最底層的眾生。關懷弱者,體現反抗的 正義,是李喬反抗哲學的核心理念。 對世間苦難的認知與行動,支持了李喬的書寫與實踐。他的「反抗哲 學」,必須以具體行動來完成,要行動,就必須有行動的著力點,這便與李喬 的臺灣主體論述緊密扣連了。因為,既言苦難與權力的關係,既言反抗的正 義,李喬的反抗命題,當然也就必須觸及臺灣的苦難經驗。他說:「這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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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肉身行動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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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放進臺灣的歷史脈絡中,我體會到反抗是唯一證明存在之道。而反抗,來自

李喬思想中的反抗哲學,並非盲目而為,而是一種細膩的求生策略,是

生活,為生活而反抗。」

一個方向堅定、路徑明確的具體實踐,它必須立基於認清現實、認清自

所以,李喬寫自身、寫眾生、寫臺灣的眾生,奮力以具體行動演繹反抗哲

己、認清出路的「認知條件」上。

學。所以,李喬八十歲,還要踏上反核苦行。只要怪獸還在,反抗就不能停。 李喬正是以他的肉身、他的文學、他的全部人生,演出一場反抗哲學的行動

藍彩霞的反抗行動,需要意識清醒、認識完備、方向明確,臺灣的反抗行動也

劇。

一樣。臺灣對威權體制的反抗行動,必須充分了解臺灣的歷史經驗、現實處

以這樣的理念寫作,李喬的作家形象,如水如火,一點也不安靜。熟悉李 喬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寫起來很熱鬧,彭瑞金就曾經這麼形容:

境,才能指向明確的實踐路徑,也才能堅定行動者的反抗能量。李喬不厭其煩 地一再論述「臺灣文化主體性」,為此,他不間斷閱讀、吸收世界各種思潮、 運用各種理論,包含文學、哲學、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生物學、生態

李喬文學練得一手宛如修煉千年的文學神功,寫起小說來,可大可小,

學,甚至還有各種宗教思想,以建構他的「臺灣文化主體觀」。在我所認識的

可變可不變,可怪可不怪,千變萬化,可以把小說寫得不像小說,也可

作家中,李喬的好學、雜學、博學,可說是獨一無二,他對知識的熱情,與他

以把「論文」當小說寫,卻又能萬變不離小說,堪稱小說第一玩家……

對臺灣的熱情、對苦難生命的熱情、對反抗行動的熱情,都是出自他「水火同 源」的作家心靈。

李喬確實喜歡求變,嘗試各種題材、操演各種手法,既是主題的探索,也是藝 術的焠煉,他的文學因而「寫得很熱鬧」。他的作家好友鄭清文也曾說,李喬 寫小說,「不是一個喜歡走平地的人。……李喬是站在鋼索上看世界」。 然而,百變李喬,卻有一貫信念。反抗哲學,正含攝了他的哲學思想、藝 術展演、行動美學和社會正義理念。 以此觀察李喬的文學,前面提過,《藍彩霞的春天》是他「『反抗哲學』 的戲劇化表演」。小說中的藍彩霞認知到,面對壓迫,必須反抗,反抗要行 動、行動要靠自己、行動必須具備條件,這是反抗的核心理念。反抗者絕非是 盲目的、無知的,而是清醒的。我曾在一篇討論李喬小說的論文〈「大地母 親」的多重性

論李喬《寒夜三部曲》、《情天無恨》、《藍彩霞的春天》

中的女性塑像〉中指出:

書寫,從歷史的母題出發 李喬的「臺灣文化主體觀」,是以土地空間為母體,以歷史記憶為血肉形 構而成的素樸的在地認同。他的小說、論述、甚至論文,都一再觸及「土地母 體」、「歷史記憶」、「主體認同」等母題。我想先舉幾篇他的文化論述來 看。2005年,在春季號《文創》,以〈認同思想在臺灣〉為題的文化論述中, 李喬就提出他的「土地認同理論」,我認為這是理解李喬思想與文學極其關鍵 性的一段文字: 筆者提出認同觀念回歸為「個人生命定點的安住──與土地結合」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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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命的全程,人類與植物相似;植物長成開花結果,「此果」新

說,因為殖民的因素,傷痛,成為臺灣歷史記憶的最大量,然而,弔詭的是,

苗植物在焉,但不算新植物,必得脫離母樹,「落地」、「定著於一

對於傷痛的遺忘(失憶),卻又是臺灣記憶最主要的呈現狀態。更有甚者,

地」乃能吸收水分養分,受陽光,長芽葉,伸根鬚,於是新株植物「出

「否認傷痛」成為面對傷痛的主流態度,更還主張說有「選擇否認傷痛的自由

現」。人類男精女卵結合孕育於母體,母體中不算完整生命,必得脫出

權與主體性」,這種虛假主體、虛假自由的荒謬論述邏輯,才是島嶼最大的傷

母體,「落地」自己呼吸,於是一獨立新生命出現。「落地」之地俗稱

痛。

「胞衣跡」(客語),即故鄉。生命來自自然(nature),以精卵結合形 式實現,而故鄉土地有神秘呼喚力量,喻示生命與土地(即nature)合一

島嶼明明傷痕累累,島民卻以「否認傷痛」催眠自身,還將傷痕視為統治 者的恩澤。在這篇論文中,李喬指出,唯有正視傷口,才能脫出傷痛:

是生命本能。就文化層次言,就是「生命定點安住於土地」與土地合一 是「認同」的本能力量。

臺灣長期被不同外來者殖民,自信自尊受損,難以凝聚居民的共生一體 感。自古沒有自己的國家;而今祇是外國滅絕武器威脅下的「幻影國

同一年,長榮大學主辦「第四屆本土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李喬發表了一篇

家」而已。根本在於回頭直視被殖民的創口,從「遺忘意志」(will-to-

題為〈「臺灣思想」初探〉的論文,從時間與空間的角度,探析「臺灣思想」

forget)脫出;抵抗這「遺忘意志」,才能以真正健康身心去抵抗外敵。

的形構肌理。他強調,地理空間是「臺灣思想」的溫床,並以「『素面』臺灣

這個救生抗敵過程,亦可以激發生命火花,創萌新的、偉大的「臺灣思

的美麗意象」稱之,將前述「生命定點的安住之地」,明確指向島國臺灣:

想」。

臺灣擁有亞熱至冷帶動植物群,蒼翠原野,花鹿奔馳,少女翩然;以樟

李喬從土地與歷史的角度,重新為臺灣主體定位,試圖找到未來臺灣的可能

樹、檜柏為主的多層青綠世界,藍天白雲四面海洋。這個「母體」的意

性。事實上,李喬臺灣歷史意識的母源,絕非僅來自知識的、思辨的,他也絕

象隱喻,是供世代居民形成救恩、疼惜、寬宏、光明,生意盎然的心象

非「敘史癖好者」,更多是緣自個體生活經驗,經過複雜的思想衝突與辯證過

和生命情調。凡此特色特質千百年下來,悠然而然地成為居民身心所有

程而來。

的「底基」(substratum),也當然可列為「臺灣思想」的溫床、基調。

李喬出生於1934年,在日治時期渡過童年,父親參與農民運動的記憶深 刻,貧窮和父親運動者的特殊身分,形成一個苦悶之網,牢牢纏罩李喬童幼的

由島國臺灣土地母體所孕生的「臺灣思想」,具有獨特的、無可取代的內涵與

心靈:

意義。至於臺灣的歷史經驗,由於歷朝殖民統治,顯得千瘡百孔,更由於殖民 者對歷史解釋權的掌控,使臺灣人的歷史記憶荒蕪,甚至空白、扭曲。簡單

大家都知道,童年時期的我非常窮苦,很孤獨地住在深山裡面,而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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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小說〈尋鬼記〉,將自我也寫進去:

肉身行動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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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題材小說時,李喬不僅安靜許多,而且謙虛自省:

我刻意安排林吉跨越時空的不斷現身,有意強調著反抗精神病並不因為

李喬不再是走鋼索的人了,他是蹲在歷史的遺跡裡,手裡拿著一把刷

肉身的消逝而為人所忘,「『林吉』就代表臺灣,臺灣的反抗是代代不

子,小心翼翼地刷去遺跡上的灰塵,找尋歷史的真相。他雖然一再強

絕的」。

調,他寫的是歷史素材小說。他強調文學比歷史重要。但是歷史太悲慘 了,所有的人都被懾住了,作者不敢再用虛構去推翻事實了,見到這種

小說中,田野訪查者與歷史幽魂林吉的遭逢,隱喻著歷史與現實的遭逢。現實

歷史的慘狀,人自然謙虛了。李喬也是。

的反抗必須上路,但空乏的歷史意識,將使行動失去方向,林吉的幽魂,就是 來領航指路的。同樣的歷史意識,在《埋冤1947埋冤》中亦然。李喬一再重 申,他寫作,是為了以美學的形式,見證苦難、逼視苦難,同時召喚眾生的悲 憫,這是他的生命責任:「我要把『呈現二二八的全景,並釋放其意義』,當 作生命上的天職,負我臺灣母土的債務。」 李喬自言,書寫二二八小說《埋冤1947埋冤》,與他的父親有關,從對父 親的不了解、認為父親是恥辱的象徵,到後來,逐漸從歷史的遺跡、歷史的斷 簡殘篇中,拼貼出父親的形貌,拼貼出那個世代父親的集體形貌,因而找到重 新認識父親、與父親和解、與臺灣羞辱的歷史和解的新路徑。那個關鍵點,也 是緣自尋訪噍吧哖事件的歷史遺跡、照見歷史遺骸所產生的衝擊: 所以我整個對臺灣的思想,對文化的反省或者批判,並不只是受什麼偉 大的哲學批判體系影響後才開始批判的,就是直接受噍吧哖的骨骸影 響,這就是真實的。有了這樣的背景,讓我在寫二二八才有根本的動 力。 鄭清文在討論李喬小說時,既指出他「走鋼索」的飛躍性,也強調,在書寫歷

以小說逼視政治威權的謊言 關切臺灣歷史,就不得不看見政權的粗暴,寫歷史,就必然觸及了「政 治」的荒謬本質。尤其是臺灣政治。李喬舉沙特(Jean-Paul Sartre)的《什麼是 文學》說: 沙特在《什麼是文學》裡創造了一個名詞,法文是叫「littérature」,英 文是講「engagement literature」。源自法語的engagée無一句漢語可以完 整翻譯。就我的理解和翻譯,這句話所要呈現的就是「是一種責任的文 學、行動的文學、參與的文學。」也因此,所有日治時期的抵殖民、反 封建、反迷信、譴責的文學,幾乎都可以用沙特的engagement literature來 解釋。當然,這是我的獨家說法。 文學對政治的介入,是必然的。或者說,每一種言說,包括文學作品、街談巷 議,都是一種介入,除非你都不發聲,否則不可能全然抽離、沒有觀點。一旦 開始說話,你就介入了。每個書寫者/言說者都有他的意識形態位置,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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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話,也都再生產了意識形態觀點。差異在於,不承認「書寫/言說介入」的

狂」,這正是臺灣政治小說的重要母題。〈告密者〉是最深的悲劇,一個人把

人,就不能真誠面對自己,對自己的論述位置無法保持高度自覺(包括反省的

自己都告密出去,顯示了對被統治者而言,威權體制如同異形,附身肉體,吞

自覺)。所以,這些人常以「客觀者」自居,「主觀地」說自己客觀,然後

噬靈魂。〈小說〉中,藉由作者名字「曾淵旺」,以及「這年」「那年」兩條

「主觀地」說別人不客觀,以黑色塗抹他者,以純白裝飾自身。而李喬的介入

時間線的平行書寫,形成一種宿命式的臺灣歷史圖像,「曾淵旺」在兩個時

發聲,則是自覺、清醒、批判、自省兼具。

代、兩個政權裡的逃亡故事,細節大為雷同,隱喻了臺灣人在日本政權、國民

不只是長篇小說與大河小說,李喬的許多短篇小說,都觸及「政治」主

政府兩個時代,處境同樣悲情。而〈泰姆山記〉的逃亡,則跨出了〈小說〉的

題,從而解剖威權體制的肌理,暴露國家暴力的黑暗,刻劃暴力受害者的精神

宿命感,因為逃向李喬一再衍繹的「母體聖山」,逃向母親子宮,所以結局有

圖像。1972年的〈捷克‧何〉,處理冷戰時期美軍協防臺灣的歷史情境底下,

了新生的可能。

美臺混生的「混血兒」,如何面對自我身分認同的課題。一九八○年代,更是

無論是〈小說〉、〈告密者〉、〈泰姆山記〉,或者前述幾部長篇小說,

李喬政治小說產出的高峰期,篇篇都極其精彩,如1982年的〈小說〉、〈告密

作為閱讀者的你我,都可以讀到李喬「水火同源」的作家心靈,他凝視生命的

者〉、1984年的〈泰姆山記〉,這些作品,無論是故事選材、美學經營、歷史

苦難,堅信反抗哲學,從土地母體出發,以小說逼視政治威權的謊言、揭露政

反思、政治批判,都具有高度的文學價值,我認為是臺灣政治小說的經典之

治的黑暗。他書寫歷史,並非僅想再現歷史的濃霧暗影,而是要召喚黑暗底層

作。我曾在〈故事萬花筒

的火苗。生命本身充滿苦難,唯有行動,可以衝破苦難,自我得救:

百年小說圖誌〉一文中,如此統整評論:

李喬八○年代多篇政治小說,無論主題意識或藝術技巧都值得一提。

長期戒嚴,統治者不斷暗殺肆虐使民心震懾噤聲無語。但「死地求生」

1982年的〈小說〉,以日治中期的苗栗大湖庄為舞台,描寫資本家與國

人之本能,所以戒嚴殺戮堆積成酷烈之「礦場」「意志煉獄」,正是莊

家機器共謀壓迫農民,農民對抗、逃亡,逃亡過程中的詭異氣氛彰顯出

嚴的「臺灣思想」催迫力量,強大激素。

時局的荒謬性,題為「小說」,深具後設味道。同年的〈告密者〉,書 寫白色恐怖時期「獎勵告密」的荒謬性,湯汝組與三八七四人格分裂,

以統治者的殺戮為臺灣主體育成的「礦場」、「意志煉獄」,固然悲情,但若

終而檢舉了他自己。1984年的〈泰姆山記〉以二二八事件中臺灣作家呂

連主體都孕育不成,豈不更加悲情。水火同源的李喬,始終相信,那被囚禁在

赫若的逃亡為故事張本,以逃向深山、逃向島嶼的中心、逃向母親子

最深最深的地底的生命能量,終將迸發。而他以書寫和行動,散熱、發光、點

宮,遍撒相思樹種籽以獲得重生的意象,詮釋政治傷痛與救贖的可能。

火,每一次出擊,都是能量飽滿的行動劇場。

三部小說中,有兩部涉及「逃亡」與「死亡」,一部涉及「禁錮」與「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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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苦難與救贖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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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苦難與救贖的火炬 李

喬/作家

坦白說,「苦難與救贖」這五個字,龐大而深入,恐怕不是幾個小時能夠 說得清楚的,至今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這「文學是生命苦難與救贖 的火炬」命題中,設立兩大區塊,一個是一定要回到哲學層面的生命意義來 談,第二部分則要落入兩大宗教──佛教、基督教──所面對苦難和救贖的態 度與方法,才能將「苦難與救贖」解釋得清楚。 這個題目看似複雜,其實說的就是文學現象;我們用文學來敘述世界、指 涉現實。文學現象正是人間面對苦難時,得以獲得心靈慰藉的出口。特別是, 臺灣有不少政治小說,以文學作為媒介,想像與批判威權體制,意在展現黑暗 現實,其實暗藏突破現實格局的無限期望,形成臺灣特殊的文學現象。

文學是書寫歷史情境的「真實」,反轉負面的傷痛記憶,讓人在面對苦難時得以獲得心靈慰藉的 出口。圖由左至右為作家洪醒夫、李喬、楊逵、鍾肇政,攝於1982年左右。(圖片提供/楊翠)

火炬則本身是個力量,也引導方向。對我來說,文學本身就是個火炬,但 是文學本身不會取代什麼,它僅給閱讀之人或是寫作者,一個可以看的東西,

事實。

進而讓觀看的人心中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救贖,所以我指它為火炬。苦難可以指

「想像」是文學概論的母題,但是在舊的文學概論裡並沒有深刻論及到這

涉許多方面,然而在這裡所要談的是戒嚴時期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涉及到社

點。在舊的文學概論裡,主要談的是「什麼叫文學」,文學就是作者的思想感

會敏感政治議題的政治小說,如何追求救贖的火炬?這關乎到作者的寫作時代

情,用文字記載交給讀者的思想與感情就是文學。雖然舊的文學概論明確地談

以及寫作態度。底下,我們須先從「文學如何生成」開始談起,再帶入到如何

論到什麼是文學,但這還不夠,我認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講到,那就

追求救贖的火炬,並進入政治小說的分析。

是「想像」。作者的思想、感情與想像,透過語言文字,把這三方的東西串起 來,引起讀者的思想感情共鳴後,融入到作者所營造的氛圍裡進行想像,這恐

寫作環境與作者態度影響文學主題的生成 依我個人的看法來說,寫作者的文學主題如何初步形成,可以就「個人 性」與「整體性」兩個層面切入。個人性最重要的來源是寫作者的環境,特別 是童年的環境容易影響一個人的文學形成;整體性指的是,整個世局的大勢跟 環境,生活經驗往往扣連到整個時代的動向,被當下的氛圍所感染,而寫作的 人又比較特別,敢於想像時代、記錄時代,想像力豐富,便能呈現時代的種種

怕才是文學最需先被了解的課題。 我為什麼要特別講「想像」,因為我認為想像力是如來佛祖與上帝給人類 最大的恩惠,不僅人文科學要想像,自然科學更是絕對要想像。據說,物理學 家愛因斯坦有一天想一件事情想了兩個禮拜,白天想不到,睡著時還在想,傷 透腦筋、苦無結果。而他想的這個東西,不僅想了兩個禮拜沒跑掉,更是讓他 的思考逐漸成形,這些都來自於「想像力」讓自身的思考輪廓得以清晰化與概 念化。因此,我認為,文學最重要、也最應該傳達的意義,就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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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新文學的「抵殖民」傳統 臺灣新文學的傳統特質,大概可以從一九二○年代談起。當時,臺灣留日 的知識分子開始在《臺灣民報》、《臺灣青年》等報章刊物,力求用白話文、 用生活語言發表作品,進而在媒體平台上啟動文化認同和文學思潮的功能。 難能可貴的是,日治時代的寫作者,幾乎很少例外的,都是留學外國,尤 其殖民母國日本。這些回來臺灣的知識分子,不僅從事於社會的、文化的改造 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以反殖民、反封建、反迷信的文學主題 為大宗,在文學創作上更是跨越階級隔閡,創造平民文 學,呈現族群生存現況,這是臺灣文學史、精神史上傲世 的篇章。(圖片提供/楊翠)

等運動,以反對殖民統治兼啟蒙大眾,在文學創作上更是跨越階級隔閡,創造 平民文學,蘊藏反殖民精神以抵抗日本政府的統治,呈現族群生存現況,這是 臺灣文學史、精神史上傲世的篇章。 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以反殖民、反封建、反迷信的文學主題為大宗,更是延

所以,個人性和整體性,是文學生成時的一體兩面,也是環環相扣的因

續到戰後。以寫實手法為基底,以批判為思想理念,臺灣文學還有一個非常特

素。一位創作者本身的思想看法,或者說整體的思考形成,基本上與自己的童

別的地方,那就是「譴責」幫外來統治者跑腿、出賣臺灣人的「三腳仔」(發

年與經驗脫不了關係。也許,在年幼時無法察覺,但是長大後,本身的思想看

音為Sakka,意指臺奸)。無論是日治或戰後,譴責「三腳仔」一直是文學寫作

法就會成為自身文學形成的主要來源。而當一個作者的思想、感情、技法和體

的母題。

力表現極致時,就會開始覺得文學對人間所有的東西仍無法全然表現出來,因 此回過頭來,反省自己創作的不足。

依我的看法來說,「譴責」並不只是流於窺探臺灣歷史的幽微而已,而是 從中啟發出奮進的動力,這恐怕才是日治以降臺灣文學「譴責」最重要的使

除此之外,作家的寫作態度,一般來說,可以區分成兩類,但這兩類並非

命。當然,無論是抵殖民或者是譴責,一旦政治性意味濃厚,卻也容易使文學

是固定不變的,有時又可能合而為一。第一類是自己開始寫就覺得我是詩人、

的文學性純度受損,這是可以預見的。但是只要對文學有真誠、不說假話,且

我是個小說家、我在寫小說、我在寫詩,僅流於抒發個人情感而已;第二類型

心裡面想的是:「我真的相信、我真的愛、我真的恨、我真的反對」,那才是

的作者在創作中將自己也寫進去,把寫作當成是處理、整理、思考、反省人

最富人道主義的平民文學。

生,甚至是治療自己生命的一個方法、一個手段,這部分很少人提到。

這樣的特色,讓我想起了沙特(Jean-Paul Sartre)。沙特在《什麼是文

也因此,政治受難小說,之所以在一九七○、一九八○年代湧現,除了是

學》裡創造了一個名詞,法文是叫「littérature」,英文是講「engagement

寫作者的當下環境影響,更可能是因為成長過程中遭遇政治的影響,因此透過

literature」。源自法語的engagée無一句漢語可以完整翻譯。就我的理解和翻

寫作作為生命的出口,得以想像自由、平等與人權。而這些都是政治小說在反

譯,這句話所要呈現的就是「是一種責任的文學、行動的文學、參與的文

映現實時,那潛藏的渴望。當然,臺灣政治小說的批判威權、追求人權的課

學。」也因此,所有日治時期的抵殖民、反封建、反迷信、譴責的文學,幾乎

題,與一九二○年代以降,臺灣新文學的「抵殖民」特質,可說是息息相關

都可以用沙特的engagement literature來解釋。當然,這是我的獨家說法。

的。

因此對於文學史的了解過程中,必須要發現文學上哪些作品、哪些作家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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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我們欽佩,且又帶出正確的文學態度、文學傳統、文學觀念,那才是最需 要先認識的作品。即便現在我們的寫作,晚了日治時期文學逾半個世紀,但是 日治時期社會運動的抵抗精神、文學寫作的反殖民精神,也應該是我們要學習 的,甚至必須傳承下去! 這也是我的作品裡有很多關於人權、反對極權、反帝國主義等等的因素, 只要是不合理的統治人民的元素,我都反。除了深受日治以來的反殖民精神之 外,成長過程中的經驗與記憶,都是讓我在寫作中特別「反骨」的原因。

我的文學元素 我的文學元素第一個是窮苦孤獨羞辱的童年。許多人都知道,童年時期的

好老師除了可以給我們一些很好的幫助外,更讓我們懂得思考,接受很多思想上的東西。圖為1979 年,李喬(右三)與苗栗農工的畢業生合影。(圖片提供/李喬)

我非常窮苦,很孤獨地住在深山裡面,而這一切都是被我老爸害的。老爸李木 芳是農民組合的一分子,說白了,就是反日分子、抗日分子。在我的成長階 段,因為父親的「特殊身分」,讓我被人瞧不起,甚至在路上被人家拿竹竿追 著打。記住!在一個被殖民很成熟的年代,反殖民者、反抗者及其家人,不僅 深受統治者的威脅,更被深怕牽連的臺灣人所鄙視。這記憶影響我一生,午夜 夢迴,我對我父親始終仍無法諒解,甚至有恨;直至近六十歲以後,才漸漸放 下。 因為這一層關係的緣故,到四十歲以後,我用十年時間寫的二二八小說 《埋冤1947埋冤》,也與父親有關。一如一開始所提的「文學是苦難與救贖的 火炬」,在這寫作過程中,我才終於稍微同情一下老爸的處境與遭遇。寫小說 很簡單、很有趣,但寫到自己曾經遭逢的經驗時,突然覺得文學也是個讓人滿 惆悵的東西。 我的文學元素第二個是感謝上帝、如來,讓我很早就體會了死亡。我從小 體弱多病,如果不是現代醫學,算來算去,自己幾乎有六次到七次接近死亡邊 緣。體弱多病,這個「機會」很奇怪。前幾年還在吹牛,本人除了癌症跟婦人 病以外,所有病都生過了。跟各位說,我需要改口了,本人除了婦人病以外, 所有病都生過了。

早早就體會到死亡的滋味,是因為早早接受了死亡!大概在六歲到七歲之 間的山林生活裡,三歲的妹妹剛生病感冒發燒,也不是很嚴重,只知道身體溫 度略高一些,但大概一個禮拜左右就死掉了,是肺炎。死掉的早上,母親很早 就帶著火把,要到街上衛生所辦理手續,留我一個小孩子在冬天的深山裡,面 對死掉的妹妹。「她死掉了,這就叫死掉,什麼是死?」冷冷的。我想,也許 冬天天氣太冷了,於是把妹妹抱起來,用自己身體的溫熱,希冀讓妹妹活過 來。抱了很久,還是不行,又放下去。抱起來、放下去,摸她的臉、拍她的 肩,就這樣,玩了一天這種「遊戲」。 六、七歲的小孩子,孤獨深山,這一點影響我的一生相當深,以致日後我 的生命觀、人生觀,甚至存在觀、宗教態度等,全都與這有關。所以我從小 就體會到死亡的滋味。能不能從死亡的這個滋味、體會裡走出來呢?今年我 七十九歲,似乎已經走出來了。 第三個元素是,神讓我遇上了很多好朋友、好老師。很奇特的是,一直到 現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我都會碰到好老師。好的老師除了給我一些很好 的幫助外,更讓我接受了很多思想上的東西,特別是古詩、西洋哲學、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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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還有一些宗教的概念。比方說,在就讀師範的時候,歷史老師是印順法師

《臺灣人的醜陋面》。我有一個想法是,要講別人前,先講自己。一如自己在

的學生,且研修西洋哲學。猶記,我曾不經心地講了一句什麼笛卡兒(René

此書的結語所寫的:「一個民族總是推卸責任,便是衰亡症候!」我一直覺

Descartes),他便拉著我要我當他的學生。而我的國文老師在某天看到我隨意

得,臺灣人身分的爭論已經很複雜了,若無法好好檢討自己的文化,那麼更不

寫的簡短週記,他一看便覺得這是詩,於是他就拿詩韻讓我背,我也莫名其妙

用說我們要如何成為臺灣人了。因此,解剖自身,進而追求理想文化,應是我

地背了。熟記「平平仄仄仄平平」的結果是,我把國文老師嚇了一跳,硬把我

們信心信念之所繫。

抓去要拜他為師,教導寫詩,一對一以硃筆、逗點教我《莊子》、《老子》。 第四個影響我創作的元素,便是自己努力學習的動力。只要不懂就請教, 不會的語言就多念。記得我曾經為了要學好日文,便開始嘗試翻譯日本佛文學 作品,翻完了,就請老師指正。事實上,我經由日文這個語言媒介,最主要是 想讓自己可以去讀我最崇拜的「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直白 的說,我是為了威廉‧福克納而去學日文。也因為這樣,我的人生在四十歲以 後,開始有計畫、有系統的去讀文化人類學的東西。而在翻譯過程中,我也思 考了不少東西,逐漸地,我對臺灣文化的批判、對中國文化的批判,聲音才會 這麼大。這些對我來講,都是缺一不可的。 我天資很笨,就是這點不甘心,所以自己非常努力。除了日文之外,只要 是想弄懂的東西,自己都會很努力的去學。當時,我覺得讀佛經、人類學的東 西太難,於是把佛學大師丁福保的《佛學大辭典》當作書讀,進而透過辭典解 釋釐清一些佛學概念。這些對我來說可能不是文學,但是我整個人都被影響 了,甚至我的寫作都不能切割這一些因素來談。 以上這些淵源與因緣際會,讓我體會到了內在性的、超越性的宗教觀。佛 教是明心見性,從內心裡找出那個真理,這個叫做「immanence」,是屬於內在 性的;基督教認為人不能自救,拯救來自於上帝,所以「transcendence」,是超 越性的宗教。對內在性宗教的一些體會,也有機會接受超越性的。會有這樣的 體悟,我想跟自己讀了內村鑑三的傳記有關。我的觀察是,接近宗教是非常好 的,但是太快去相信是很危險的,因此要接觸祂卻不要很快就堅持信仰祂,這 是我秉持的宗教信念。 第五個元素是,因為涉獵文化論述而開始形成批判性思考。與自己有關的 文化,包括了臺灣文化、中國文化,所以我第一本談文化的書,就是1988年的

反抗理論的戲劇化──《藍彩霞的春天》 文學讓我不僅整體地對世界、對臺灣社會、對臺灣人民的了解,甚至對自 我了解都是很有用的,而且讓文學的創作題材俯拾皆是。只是一句話,我是一 個悲觀論者! 我的悲觀有一套想法,所以應叫做悲觀論者。以整個存在界來講,我想我 是一個滅絕論者。我在小說裡有一個說法:「人間難免有邪惡,人間難免有 罪,人間難免有不義,面對這些不義,只有一個辦法面對它、反抗它,一定要 反抗它,不反抗定會被它吃掉。」需要提到的是,我的反抗哲學敘述。 我當年非常迷存在主義,特別是「存在先於本質」啟蒙我對於存在的思 考,於是我個人創了一個「反抗先於存在」的概念,正說明我想要表達的那種 反抗哲學,簡單說,就是怎麼樣求得救贖的概念。這一個概念在我心中醞釀許 久,一直到1985年《藍彩霞的春天》,才將自身形塑已久的反抗理論戲劇化。 這是第一部全程描寫雛妓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女主角藍彩霞從凌辱中起身 反抗,終致殺人無悔。如此的情節安排,嘗試說明我經常說的一個概念:「惡 不自滅,得救必須靠自己,自己不救沒人救你,任何受難者不行動的理由都是 懦弱的藉口。」 《藍彩霞的春天》寫的是雛妓,回歸到我們當今關照的「人權議題」,這 些飽受階級與父權壓迫的雛妓們,如何從認命、沉淪、麻木中醒覺過來,下定 決心找出路,得獲得重生,向被金錢異化的社會傳達批判性的控訴,必得先從 自身的反抗做起。也因此,在這部小說中,描繪底層階級的悲涼處境,具體化 反抗論述的思考,可以說是我的反抗哲學思考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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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酒女麗娜共度春宵。纏綿過後,捷克‧何怒吼著「我不是雜種!」卻依然只 換來「管你真雜種還是假雜種,反正你是雜種!」忽視般的帶過。反抗自己既 有的混血身分,因此捷克‧何選擇讓自己處於邪惡邊緣,這是一種很極端性的 反抗小說。

二、〈尋鬼記〉 〈尋鬼記〉這篇作品於1978年1月刊登於《中央副刊》,在戒嚴時期能夠 被刊登在官方報紙,確實意外與難得。那個時候,我共讀了逾三百萬字的1915 年「噍吧哖事件」史料以後,做了半個月的田野調查,並且在寫完《結義西來 庵》後,附帶的寫了這一篇文章。因為在調查過程中,有一個朋友跟我講,玉 1974年,李喬與一干文友攝於鹿港。圖由左至右為張秀民、洪醒夫、黃文相、洪妻林碧雲、鍾肇 政、李喬、吳濁流、尤增輝。(圖片提供/李喬)

井因噍吧哖事件被殺了許多人,導致這個地方在現實生活中,陰魂不散的故事 時有所聞。所以,我在這篇小說中採用fiction「我」,營造身歷其境之感。 小說裡,主要以「我」的角度進行敘述,「我」不僅再現現實生活中田野

政治小說分析 一、〈捷克‧何〉 發表於1972年《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捷克‧何〉,主要是寫臺灣 戰後美軍在臺所產生的「混血兒」,如何反抗自我身分羞辱的命題。當年越戰 年間有很多美軍駐臺,全臺從北到南,有許多讓美軍尋歡的酒吧,也產生了許 多日後被棄養的「混血兒」。不客氣一點、直接了當的說法,就是「雜種」。 主人翁捷克‧何擁有一個美式的名字,但是無父依靠,更因為特殊長像與臉 孔,無法在外面生存。因此,重蹈母親的職業,只能在酒吧的圈圈裡工作。 在這裡,刻意安排了一個深層的反抗,那就是:主人翁心想自己被人家瞧

調查的狀況,我在寫作過程中更通過小說中的「我」,拉引出其踏查尋訪噍吧 哖事件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像是文本中描述「我」田調過程中遇見鬼魂林吉的 現身,進而刻劃「我」對噍吧哖事件的感慨與追憶之外,我刻意安排林吉跨越 時空的不斷現身,有意強調著反抗精神病並不因為肉身的消逝而為人所忘, 「『林吉』就代表臺灣,臺灣的反抗是代代不絕的。」在戒嚴時代能讓我的 〈尋鬼記〉成功偷渡了反抗的概念,且登在《中央日報》上,這或許就是命中 註定的機緣吧!

三、〈小說〉

不起、被人家歧視,那麼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好不好?這是一個很深沉的想法。

於1982年在《文學界》發表的〈小說〉,這篇故事的一開始,我用很開玩

於是,主人翁染成紅色的頭髮,花錢買最好的外國製布料、做最好的西裝,但

笑地說:「什麼是小說?」彷彿老師上課般,詢問各位同學什麼叫做小說,最

是衣服和身體很不協調,穿起來怪怪的,貌似個假洋鬼子,卻故意擺出一副雜

後歸結出,因為人間就是剪不斷、理還亂,所以毫無章法、沒有任何規定地寫

種的樣子讓人家笑,而自己也表示很得意,「誰把我當人看待,我反而難過,

一遍就是小說。這個題目太怪,有人說我這是meta-fiction 後設小說,其實理論

我歡迎人家瞧不起我!」墮落、放縱自己,主人翁故意跑去酒吧裡,與最有名

上不能算是,因為題目就叫〈小說〉,一開始就講什麼叫小說,而對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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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就是亂七八糟的講上一段。這只是引子。 當然,在這篇文章裡,更希望透過「亂七八糟的小說」作為起頭,呈現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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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老師那邊得到一些「照顧」。告密成性的主人翁,到了社會上以後,也一 樣繼續告密,其告密編號是三八七四。(「三八氣死」)

灣人在殖民統治之下所遭受到的亂七八糟的境遇,因此藉由主人翁曾淵旺,刻

有一天他想到,某某人越看越有問題,雖然裝得很忠貞,但其實大有問

劃出日治時期臺灣人遭受殖民體制無孔不入的監視。像是曾淵旺,就是諧音

題,那個人是誰呢?其實就是敘述者「我」。敘述者編號三八七四也算是名

「真冤枉」的意思。他是茶廠小職員,因參加遊行而被捕。但是,他非主事

字,有一天大義滅親,用三八七四的名字,把自己告密上去了,這個問題非常

者,更非謀叛首領,只是去參加了一場遊行而遭逮捕。「他還有好多話要說,

大。成立不成立、可能不可能,這裡面有文學的奧秘在那邊,也供大家來解讀

好多意思要表達,好多冤枉必須平反,好多衷曲要袒露,好多誠意要呈上。」

了。

小說最後,曾淵旺的精神錯亂、終日自言自語,一如日治時期臺灣人的生活, 在殖民統治之下,變得亂而慌。

文學創作的過程,就是經營可能性的過程。順帶一提,當時臺灣某一個大 電視台,將這篇小說的版權買下,拍成單元劇播出。但是這齣單元劇不知來

此外,曾淵旺其實隱藏的是我老爸的影子。好比說,日治時代日本人怎麼

由,從頭到尾都沒有交代三八七四這個人的心理曲折,是如何竟能把自己給告

樣追他,他怎麼樣跑;終戰以後,明明和他完全無關,卻又莫名其妙地要抓

進去。告密者是一個扭曲的時代產物,我們站在人權的角度看,是一個扭曲的

他,他又同樣地跑,然後跑到連家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心靈,而扭曲的心靈往往是自己也不自覺的。

我想要表達的是,不同的時間,但是同一個人可能發生同樣的事。重複類 似的故事,這個叫做「小說」,諷刺的成分非常重、非常強。同一個人、不同

五、〈泰姆山記〉

的時代、不同的殖民者,過程都一樣。這篇作品算不上是偉大的創作,我寫實

1984年發表在《臺灣文藝》的〈泰姆山記〉,是我以臺灣日治時期的文學

事而已。人間的不義、人間的非法行為,不斷的重複,這是這篇〈小說〉所要 表達的。

家呂赫若為書寫模型,創造小說人物余石基,並觸及二二八事件後知識分子參 與武裝行動的逃亡經歷。這一篇作品對我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表達。寫完 了《寒夜三部曲》以後,我一直覺得自身還有想要表達的主題,未能充分地表

四、〈告密者〉

現出來。

1982年所發表的〈告密者〉這個題目很好笑,卻也很荒謬。而我寫作這篇

我在〈泰姆山記〉利用了兩個傳說,除了呂赫若參加鹿窟事件時,傳說被

文章,除了與當時的政治氛圍多少有點關係外,也與我當兵的過程與經驗息息

蛇咬死之外,第二個傳說是,泰雅族神話裡的生命來源,是太陽和大山,而父

相關。我當兵時,恰巧就在政工室,主要工作就是管學生的思想問題資料,還

親象徵的是太陽,母親則是泰山。有了這兩個傳說,於是信筆拈來,創造了

有一個特別功能,那就是管理那時候的「秦孟分子」,也就是青年黨或民社黨

「泰姆山」這座山,完成這一短篇小說的寫作。

後代當兵時,人還未入營,他們的資料就先送到營部政工室裡來了。這樣的情

小說一開始寫到,主人翁余石基要離開北部時,讓他背了一布袋樹的種籽

況在戒嚴時代底下,毫無人權隱私可言,即便是「忠黨愛國」的青年,也一樣

逃亡。然而,帶著造林的樹種籽逃亡,能逃到哪去呢?泰姆山有腳、會走動

面臨私下被檢視的命運。

的,有的時候看得到,有時看不到,若沒有誠意是走不進去的,要有誠意才上

小說中的「告密者」很特別,從小學開始就不喜歡讀書又很愛搗蛋,大家

得去。原住民朋友說的,一路逃亡,終究不敵追捕的快,主人翁最終被毒蛇咬

都很討厭他,但他善於把握機會向老師告密同學的生活點滴,更因為告密成功

傷而無法前進,更因為警察的槍擊而倒地不起。他被蛇咬到以後,心情忽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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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在二二八事件時,基隆有人在琵琶骨或手裡面,穿了八號線的大鐵絲然後 把人丟去填海。這樣的傳聞是真是假,我按捺住內心的問號,姑且讓自己進行 田野調查追查下去。 後來查到一位先生,任職在鐵路公司,且是苗栗縣人。於是,我事先做了 很多準備及很多資料,絕對不通知對方,只因,歷史的敏感傷口仍在,只怕一 通知他,對方可能就會跑掉。爾後,我另外帶一個人去,也帶了錄音機去,一 見了這個人便詢問他,他是不是就在二二八的歷史現場? 「沒有這回事情,這完全和我無關」,他完全否定有這回事,還特地講了 一頓:「二二八事件是匪諜搞的,不是真的臺灣人要打外省人。」可以說是完 全否定二二八,只接受官方說法,甚至講了很多國民政府的德政。就在我暗嘆 「任何反抗的手段都是合理的」,永遠鬥志昂揚的李喬(中),不管書寫或行動,每一次出擊,都 是能量飽滿。(攝影/郭宏東,圖片提供/李喬)

之際,突然間發現,這位先生的右手手掌白白的,在拇指與食指間凹下去一大 口。我一看,便清晰地聯想到一定是鐵線從這邊穿過去,沒有穿到骨頭,證明 他是掙脫的。即便這位先生有百般苦衷、不願意承認,但我想應該是這樣,這 個事情就解決了。因為我的歷史輪廓已經出來了。

變,告訴自己不用逃了,但求在死之前,能夠將種籽撒向大地。

寫歷史的有一句話:「孤證不舉。」只有一個例子不算,但上天偏偏讓我

在小說中,那個種籽就是人間的愛,但是人間的愛,往往在現實裡被「人

碰到了兩個。因此,在這篇小說的題目上,我刻意讓它本身便充滿了諷刺︰

為的袋子的結」給困住,散不開來。所以,最後把種籽的袋子拿起來,用牙齒

「第一手資料」。即便我拿到了第一手資料,但那第一手資料卻是不被承認的

的幫忙,把這個「結」給打開。

歷史事實,甚至連當事者都否認有這樣的事實。這些經歷讓我感受十分深刻,

我在這篇小說中,讓每一步驟都呈現象徵意義。比方說在最後,主人翁用

也體認到人間面對歷史的考證時,是一項非常艱難的過程。

最自然的力量,沒有用刀子切而是以牙齒解開布袋的「結」;人間有愛,可是

在這裡我想要說的是,學歷史、寫歷史的人,田野調查非做不可,卻也非

人間種種外面的條件,把愛都困死了。現在,我抓了一把種籽撒在地上、撒在

常危險。尤其是,毫無危險的警覺,先入為主,別人跟你講越多、讓你很高興

周圍,一如小說最後安排的自白:明年春雨來,就是有些種籽會發芽,到了明

的,卻是越需要加以考證的。一如我所調查的二二八史料,在一開始時,幾乎

年雨水來的時候,這裡是一片草木了,人間都掙扎死了以後,因為死亡而和

百分之六十是出自一人之手。後來發現兩件事,時間久了以後很多事情會變

解。這個人間春天的草木、和平、愛、溫暖又來臨了……

形,這是德國的「gestalt」概念,心理學中稱之為完形心理學,也就是人間中有 很多事,在腦筋裡醞釀久了,自然而來會連接成合理化,會開始很自然化;或

六、〈第一手資料〉

者是,不知不覺把自己重要化、英雄化,講了很多好的,卻容易因此而忽略了

發表於1989年《首都早報》的〈第一手資料〉,主要描繪的是二二八事

真相、避開了一些事情。這些都是田野調查中極有可能遇到的困難。

件。人世間有許多奇怪、苦難的事情發生,卻總是得不到一個正確的說法。據

那要如何面對這種田野調查訪問所可能發生的困難和危機呢?只有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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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就是多線進行採集與訪問。比方說,同一件事情問八十個人,看看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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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的影響。

否一致、雷同。因為一旦採集的總數多了以後,所呈現的數據,確實比較接近

我寫了一部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的傳記小說,先讀了三百萬字的資

於真相。雖然這樣的作法頗為龐雜,卻也較為客觀、更趨近歷史的面貌。這是

料,根據三百萬字的資料所提及的部分,既要做成表,也做成圖。然後花了半

我田野調查的心得,但是為了追求歷史真相,即便再辛苦,似乎也甘之如飴。

個月的時間進行田野調查,親臨歷史現場、拿起真實的骨骸。說真的,當下讓 我湧起了強烈的臺灣歷史情感,力圖想要從這些歷史碎片中建構出那時的歷史

七、〈回家的方式〉 〈回家的方式〉(1994)這篇作品,在思想層面上是屬於存在主義的作 品。小說的故事基底是我聽來的,且已查證過真實的故事,確實如此發生。戒 嚴時期,綠島(又名火燒島)關了一批白色恐怖受難者。政府明文規定,關了 幾年以後刑滿回到臺灣,需要三等親的人領回,才讓他離開火燒島,不然的話 就不能離開。戒嚴時期,不時有人因「叛亂案」入獄,而違紀亂抓人的結果 是,讓人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家庭。 我在這篇小說裡寫的是一位老山東人于世賓,因叛亂案入獄。刑期已滿, 本應是件開心的事,但他在臺灣這邊,找不到三等親的人領他回去。獄方關他 不是、不關他也不是。主人翁就繞著新生訓練所四處走,彷彿尋找回家的路般 一直走、一直走。慢慢地,他精神異常了,走到一個很陡的岩石邊,挖了一個 「洞屋」把自己囚禁起來。直到某月某日,留下一封遺書,將自己給活埋了。 對外在的其他人來說,于世賓儼然放棄了生命。然而前提是,不義的人世 排斥他應該享有的存在權利。因此,他是被動的。然而從留下遺書的這一刻 起,他便是主動的。以自己的雙手掌握自己的命運,他終於拒絕了這個不義的 世界!「完成了拒絕的行動,進入另一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回家」去了。 這篇小說就是這樣一個慘烈的故事。

狀態,也因此,這次的田野調查讓我學會處理歷史文件的技術,更重要的是, 我整個人的精神意識被洗禮了。 處理史料固然繁複,但對我來說,最重要也最深刻的課題是:「我是誰、 我是什麼人?我面對歷史、面對文學時,我能夠做什麼?要怎麼做?」所以我 整個對臺灣的思想,對文化的反省或者批判,並不只是受什麼偉大的文化批判 體系影響後才開始批判的,就是直接受「噍吧哖的骨骸」所影響,這是真實 的。有了這樣的背景,讓我在寫二二八時才有根本的動力。 當然,影響我寫《埋冤1947埋冤》的另一個動力是,我的父親李木芳。先 前已稍微提過,老爸在日本時代是「農民組合」的抗日分子。戰後國民政府還 沒全面來臺以前,臺灣的文化協會和農民組合的人,在臺中的文化書局開會討 論如何面對國府接收,當時決議「這個政府的人還沒來時,我們就幫忙維持治 安」,當時我老爸也被叫去了。我老爸做了什麼事情,我幾乎一無所知,直到 楊逵老先生送我《臺灣警察沿革誌》後,我看到父親的名字,才發現原來他是 農民組合大湖郡(後來改稱大湖區)的第一任支部長。 父親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我不明白他只認識幾個漢字,為什麼搞這 麼大的事情?他代表政府就接收大湖,也就是說大湖全部歸他管。猶記第一次 光復節的時候,我看過兩百多個日本兵,在步槍上面插著青天白日旗,走在我 老爸的後面。我父親因為身分的關係,神氣了三個月。直到二二八事件發生,3

八、《埋冤1947埋冤》 1995年出版的《埋冤1947埋冤》,是我花了十年的田野調查,然後撰寫而 成的一部長篇小說。這篇作品要寫出來,沒有相當大的田野調查功夫是不可能 的。之所以下了這麼大的心願做田野調查,是因為深受1977年撰寫《結義西來

月3日傍晚,消息傳到大湖來,原先我老爸有保鑣的,發生二二八事件後,他躲 在房子裡面不見人,我們也不敢看他,那個時候的老爸好兇。自此之後,父親 性情大變,在地方上什麼壞事都做了,讓我們頭都抬不起來,因此在我的成長 過程中,都必須承受父親所帶來的羞辱。 一直到父親年邁,我似乎才慢慢諒解他,而這便是我寫二二八最根本的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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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苦難與救贖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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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動力。此書我分成上、下兩冊,上冊接近寫實,近乎史料般地呈現二二八最 殘暴血腥的現實;下半冊則根據歷史,以文學的筆法敘述歷史事件以後,臺灣 社會、臺灣民心如何去面對當下與未來。 情節有兩條線,一條線是在監獄裡面關了十七年的鍾逸人。之所以寫鍾逸 人和他太太,是因為我看了他太太的故事,產生很大的問號,好奇著:「妳怎 麼守他守十七年?」他們有夫婦之實、沒有夫婦之名,她是當地有錢人家的女 兒。鍾太太對我講了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她說:「這很簡單,鍾逸人不是 壞人。」就憑這一點她守了他十七年。因為鍾逸人先生歷經日治時期組織抗 日,而至戰後初期的二二八事件等臺灣重大歷史事件,因而成為本書中重要的 敘述軸心。 另一條線則是一位遭受屈辱的女性的心境變化與經歷,這是我親眼所見的

李喬的父親(左 )是日治時代 的抗日分子,其經歷是李喬書寫 《埋冤1947埋冤》的動力。此照 攝於1943年,李喬十歲時。 (圖片提供/李喬)

真實故事與人物,進行改寫而成的支線。於是,我刻劃了一位「葉貞子」的女 性,以呈現事件中許多年輕學生、女性涉及二二八事件,以抵抗國民政府的暴 政。葉貞子在二二八事件中被關了三個月,而且懷了仇人之種。在身心創傷之 餘,跑到鳳林去生下孩子。順帶一提,之所以帶到鳳林這個地點,還有一個技 巧上的用意,因為我要寫「張七郎慘案」。

上建國中學。我有罪嗎?」整部小說的故事,這裡就是主題的頂峰。

孩子生出來是個男的,名叫浦實。我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浦」有

整體來說,這個作品花了七十四萬字,藉此呈現中國與臺灣在政治、社

海邊草地的意思,浦實、果實、海邊草埔上的果實,野種嘛!「浦實」用日文

會、文化、族群心理上的差異,也反映出二二八事件遺留在臺灣人心理的受創

來發音是ULAMI,有「怨恨」的意思。這個人物是怨恨的形象化,這個孩子是

經驗與族群創傷後遺症,並且以「還原歷史」的角度,挑戰官方對二二八事件

怨恨的化身,但是這個怨恨,對葉貞子來說:「這是我的兒子呀!」一種愛恨

隱而不談的歷史論述。但是,如果沒有寫到浦實的成長,只是把歷史的怨恨、

交織的情緒,一直讓葉貞子處於瘋癲的邊緣。

仇恨和痛苦記錄下來,這個痛苦仇恨怎麼演化?了解真相、紀實歷史,然後好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臺灣的歷史,似乎就是不斷地和怨恨共生。小說狀 況是,這個孩子成長的過程裡,她的媽媽完全變了,變成完全「中國式的」,

好地努力做人生存,這故事的意義就很清楚了吧!我想,這是整部二二八小說 裡所要談的核心意旨。

特別注意ㄓㄔㄕㄗㄘㄙ的分辨,穿上海式的旗袍,完全中國化了。這故事當中 的孩子,十六歲中學時就以第一名成績畢業,並且考上建國中學。興奮過後, 夜晚裡,母子都睡不著,兩人從遭遇、身世開始談起,兒子說:「媽媽,我知

結語:凝視苦難、堅決抵抗、救贖得勝

道妳是臺灣女人,而且受被羞辱的苦。但是被羞辱的女人,妳有罪嗎?」「我

人間的荒謬或人間的不可理喻,往往超出我們的想像與情理法之外,小說

是在那個狀況下產生的,可是我努力當妳的好兒子,讀書也非常用功,現在考

家是想不到的。像這個故事區區在下想不到,我怎麼想出這個東西來呢?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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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玫瑰

1972年,二十六歲的陳列,以肉身見證了這座島嶼最險惡的黑暗。2013 年,六十七歲的陳列,出版了《躊躇之歌》,以徐緩細緻的詩化筆觸,訴說一 個人與黑暗格鬥的歷程。 《躊躇之歌》的新書座談會現場,陳列置身景美人權文化園區,這個他曾 囚居三年三個月的黑獄空間,光線明亮,我側身看著他的臉容,恍若凍齡,竟 還青春如舊。是否因為當年那場黑獄災難,以及禁錮情境的無限延長,時光, 也因而被錮鎖起來了。

黑暗有多大量,光亮就有多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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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青年日後當然知道,他以佛寺空間、文學夢想為依憑的生命時鐘,與1972 年臺灣的現實時間,不僅有著巨大時差,甚至是一種緊張關係。1972年的臺 灣,保釣運動的餘波震盪,黑暗國度裂開一道缺口,被威權體制壓抑數十年的 民氣,無論是怨氣、怒氣、志氣、正氣,都在積極生湧,亟欲迸裂而出。 相對而言,1972年臺灣的國際處境,則是日益艱險,幾乎成為孤島,臺灣 的存在,逐漸被從世界地圖中抹除。五○年代美軍協防臺灣,島嶼歌舞昇平的

《躊躇之歌》首先是一則黑暗敘事。白色恐怖的年代,黑暗鋪天蓋地、穿

景象,早已虛度。1971年,尼克森訪問中國,同年中華民國以「漢賊不兩立」

天入地,對肉身強暴,對靈魂踐踏,俘虜生命主體,抹消人的存在意義。黑暗

為由,退出聯合國;1972年,美中簽訂「上海公報」,臺灣被盟邦拋諸腦後,

到達最大量時,輕易可以偽裝成光明,難以被察知。少數察知者,多數很快就

同年臺日斷交,隔鄰的日本也轉身離去;1979年臺美斷交,美國友邦正式背棄

被黑暗吞噬了,少數則奮力在黑暗的細微間隙裡,集氣聚光。光明對黑暗的反

臺灣。自1949年,臺灣島嶼收容了倉皇敗退的國民黨統治集團以來,臺灣就被

抗,幽微、躊躇、緩慢,但也堅定。陳列正是如此。

迫成為國/共兩黨爭奪「中國」統治權與代表權的空間延長線,同時改寫了島

《躊躇之歌》以〈歧路〉開場,從佛寺空間寫起,拋擲出宗教救贖與主體 救贖的問號,而以〈浮雲〉收尾,回返佛寺空間,風起葉落,浮雲滿天,救贖 與否,不再是此生最重要的課題,所有發生,都是當下浮雲,也都是永恆旋 律。而對不義的挺身反抗,也正是一種當下的永恆。

嶼住民的命運,即使到了1972年,〈歧路〉中的青年,他的命運仍然難以脫離 國/共兩黨權力鬥爭的纏結密網。 確實,〈歧路〉中的青年,日後才明瞭,這一年,威權體制父子接班的政 治構圖已經明朗,逐漸失去存在感的獨裁者父親,正努力為兒子清除路障。荒 謬的是,青年不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之所以成為路障而被清除,進

揭露黑色的暴力本質 1972年,冬寒已深,一個安靜的青年,一個憂鬱、多思慮、夢想文學的青 年,安安靜靜在深山佛寺中閱讀,以他自己的節奏。青年有時埋首書本的文字 宇宙,有時走進寺旁的原始森林,有時傾聽佛音,有時懷想自身。他有一座規 律的生命時鐘,指向一個安全的系統,指向一個陽光照拂的未來。然而,一次 惡意的拜訪,打亂他的節奏,拆毀安全系統,改寫了他的未來。所以,「歧

入自身的歧路,純粹只是因為獨裁者亟欲「清除路障」的執念而已。 〈歧路〉中,有兩個部分讀來特別驚心動魄,都與偵訊過程有關,也都涉 及了黑暗的本質。陳列以空間化、肉身化、感官化、細節化的敘事手法,書寫 身體與異質空間的接觸,彰顯偵訊的恐怖: 門從外鎖住。四下突然變成死寂一片。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任何移 動的物事。只有一張長桌、數把椅子、四面牆,其中一面的牆邊有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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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有多大量,光亮就有多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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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裝鎖的、上下透空的推門,門後是廁所。另有一面牆上高掛著那一幅

錮、被獨裁者目光凝視時,感到生命節奏錯亂崩解,是有些慌惑,但還談不上

經常可見的永遠笑容可掬的總統肖像。肖像上方的天花板下是很窄的橫

驚恐;然後,偵訊高手侵入他的人生,改寫他的記憶,而他只能隨著他的暗

窗,此時窗半開著,看得到鐵條一根一根豎立,鐵條外則是全然烏黑。

示,在自身的生命史細節中來回張望,被迫回想、想要辯白、試圖爭執,最後

森冷的空氣隱約無聲地從那裡滲進來。真的是死寂一片,而且那種死

更只能附和他的故事版本,在一張陌生的筆錄上,簽名,按下指模,安慰自己

寂,似乎隨著時間的過去在不停地逐漸增強,卻又好像在白亮的燈光裡

沒事,一切就要結束。然而,當稀薄的安定感終於淡去,換來的是青年對自己

不停變換著抓拿不準的形狀,很詭譎的。我在這個侷促的空間裡來回走

的失望:

動時,總是看見一直嘴笑目笑的那肖像,總是跟隨著從每一個角度一直 微微俯視關注著我。(頁16)

我坐在桌前,文學史翻開來,然而我似已失去對未來、對永恆的美好想 像了。日子破碎而虛弱,在我身邊蹣跚行走。

空白的場景、烏黑的色調、死寂無聲,偵訊場所不是因為「有什麼」而讓人害

我甚至於逐漸生出一種對自己失望的感覺。……整個過程裡,從頭到

怕,而是因為「沒什麼」而讓人恐懼。因為死寂,獨裁者成為唯一的存在,獨

尾,我好像都是低聲下氣的。我好像一開始就認可並接受了他們有這種

裁者肖像目光的尾隨與凝注,成為幽閉者感官所能知覺的、最強大的存在。這

恐怖的惡權力;心中雖然有過懷疑,卻不敢堅定質問,因此所有的辯

種肉身化的敘事,暴露出「囚禁」最根本的暴力性格,「囚禁」正是通過對於

解,好像只是努力地在一邊揣摩著他們的心意,一邊向他們解釋自己,

他者身體的控制,取消主體所有的自主節奏(包括身體秩序與日常生活),而

以求獲得他們的諒解。……是啊,對著張牙舞爪而其實我早已看穿其心

讓精神潰散荒蕪。

智貧乏猥瑣的那些人,我竟然,一再地,解釋自己。(頁50-51)

陳列的偵訊書寫,最經典的還不僅止於此,在我看來,〈歧路〉關於偵訊 問答的細節描寫,讀來最是驚心。獨裁者訓練了一批審訊高手,他們的偵訊策

正是透過對自身軟弱的自省,青年揭露了白色恐怖的「恐怖」底蘊。那是深入

略,幾乎是後現代的、無序的、拼貼的,更還變換各種臉容,喜怒溫嚴交替,

你記憶細節的、浸透你昨日人生的、斷裂你生命主體的「恐怖」,它讓你必須

營造出戲劇性的情境張力。有時順序問話,行雲流水之間,卻突然打亂現實的

急於「解釋自己」,更逼迫你繳出自己。黑暗的暴力,正是藏身在這些看似平

話序,打亂你的記憶與思維序列,侵入你早已遺忘的人生碎片與細節,從中截

常的問答細節中。

取一段,逼迫你立即記取,快速應答。然而你不能,因為這並非記憶的存在狀 態,於是他引誘你跟隨他的敘事邏輯,打撈、拼貼、扭曲這些細節,建構出一 則似是而非的故事。 陳列筆下,歧路青年在偵訊中,心路歷經多重轉折。最初,被死寂空間禁

與世界的尷尬距離 為了表明清白,青年走離深山佛寺,暫時放棄考試,謀職工作,以「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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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地叫我沉默噤聲……(頁92)

他的激動,卻也憂慮他的激動,憂慮臺灣民主運動的天真浪漫。他說,那個滿

原來我仍是繼續被隔絕被監禁起來的,甚至於在黑暗的記憶籠罩之下,

身罪孽的獨裁者,死後卻成為屹立不搖的神,他看得很透徹,光明還被緊緊封

在驚嚇和威脅之下,我自己也把自己隔絕、戒嚴、封閉起來了,怯懦地

印,黑暗仍會統治島嶼。陳列記寫他的一些錯落話語:「希望是會傷人的」、

迴避、退縮、顫抖著,為求自保,變得像是極其茍且地默默接受了統治

「抱著絕望,才能活下去」、「我看不到這黑暗的盡頭」。

者嚴厲遂行社會控制的權力,並且像是還在協助掩飾獨裁的罪行。精神 破爛、瓦解。(頁93) 另一方面,時局詭譎,黑暗裂縫悄然綻現,精神破爛的這名青年,也看見了一 絲微光。看見自己的恐懼,領悟黑暗的能量,反而揭示了可能性。青年此時只 有兩條路,持續藏身,讓幽魂隨行,或者現身,與騷動作夥。1977年,鄉土文 學論戰延燒,表面看來,是文壇兩造在文學路線與思想意識上的對立,實則是 自由與威權的對決。而後,1977年的五項地方公職選舉,中壢事件爆發,人民 憤燒警察局。關於這些臺灣社會的騷動記事,青年全都耳聞目見,他其實是昂 奮的: 若干歷史的真實傷口綻裂開來,暴露了許多污穢腐敗的人與事,但也彰 顯了一些改造的希望,一些反抗的精神。我因而不時有著些微的亢奮激 動。(頁110) 然後,就在我出獄即將滿一年的時候,另一股在街頭流竄浮動的怨氣, 終於爆開來了。積鬱已久的人民,終於,怒不可遏地,放火燒了一個警 察局。(頁111) 〈藏身〉文末,人民燒去警察局的次日,青年帶著尚未平復的激動,去見一位 老朋友,他曾經坐牢十五年,如今在城市邊緣,照看一間老舊旅社。朋友懂得

然而,青年藏身夠久了,騷動無法抑制,他與臺灣社會,確實都已經走到 現身的關鍵時刻。

「躊躇」進行式 《躊躇之歌》的第三段〈作夥〉,青年已入中年,他在花蓮生活、加入民 進黨、代表反對黨參與省議員選舉。文藝青年走上現實政治之路,那是一種想 要看到黑暗盡頭的選擇。黑暗有多大量,光明就必須有多大量。我們都是時代 的人質,無法擺脫時代的禁錮,然而,有人無法揚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甘願 幽禁在時代的囚房裡,有人則奮力拆掉牢獄鐵柵,脫棄手銬,向不義的時代宣 戰。陳列是這樣的。 正是在這段政治實踐的故事裡,陳列詮釋了「躊躇」的雙重意涵。對陳列 來說,「躊躇」是必要的,而且「躊躇」總是指向堅決的行動。第一層次的 「躊躇」,是指在現實政治的實踐現場中,一個清醒者的實踐者的「躊躇」。 政治場域是以各種赤裸裸的現實拼貼而成的,加入民進黨的三百多名鄉 親,有的想爭逐權力,有的只想轉移日常生活的苦悶,抑或種種其他目的,利 益糾葛、立場對立,什麼都有。但是,這又如何,政治從來不是潔白無色的。 涉入其間愈深,認知愈多,陳列對於臺灣政黨政治的傾斜現象,觀察入微,他 看見兩黨的不對等,更看見在強勢政黨與媒體的共謀論述之下,少數黨被標籤 化為「破壞秩序的,暴力的,危險的,有害的,同時也是低級而沒水準的,不




國家圖書館出版品預行編目資料 烈焰‧玫瑰:人權文學‧苦難見證/王拓等作; 楊翠主編 -- 新北市: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2013 12 面; 公分 ISBN 978-986-03-9257-9(軟精裝) 1 人權 2 文集 579 2707 102024452

人權文學叢書01

烈焰‧玫瑰

人權文學‧苦難見證

者/王 拓、向 陽、吳 晟、李 喬、李敏勇、彭瑞金、曾心儀 黃文成、黃惠禎、楊 翠、楊碧川、魏貽君(依姓氏筆劃序) 出版發行/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發 行 人/王逸群 總 策 劃/沈長在 主 編/楊 翠 企劃執行/黃龍興、劉玉燕 執行編輯/楊 菁 美術編輯/李偉涵 編 印/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地 電 傳

址/23150 新北市新店區復興路131號 話/02-2218-2438 真/02-2218-2436

出版日期/2013年12月初版 定 價/新臺幣350元

展 售 處/國家書店 松江門市:10485 臺北市中山區松江路209號1樓 五南文化廣場 臺中總店:40042 臺中市中區中山路6號 版權所有,翻印必究 Printed in Taiwan ISBN 978-986-03-9257-9 GPN 101020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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