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甘藷園的人 郭振純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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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甘藷園的人

郭振純 著


走自己的路

台南市港公學校校訓第一條:「走自 己的路」推進我穿越22年餘的蔣魔煉 獄,續行建國之路。2007.11.30攝於 台南古城。

台南市港公學校(現為協進國小)校 訓:一、走自己的路。二、清正。 三、勤勞。四、共榮共生。

2002.12.10,陳水扁總統開啟綠島人權紀念園區之門, 與伊留影。


出獄30年之後,重逢囚友:阿里山之雄 Buq。2005.10.30攝於阿里山樂野村。 左起:郭振純、Buq、李萬章,2004.01.10 攝於阿里山樂野村Buq之家前。

在火燒島新生墓地播種百合花,慰殉難戰友。 攝於2006.05.17。


1995年10月18日,郭振純與難友攝於高雄某餐廳。左起:涂炳榔、張大邦、 柯旗化、郭振純、陳金火。

與催生本書的助產士:鄭純宜姑娘合影。2007.11.30攝於台南古堡。


與牽手合影。2003年10月攝於新店自宅。(潘小俠/攝影)

郭振純先生在瓜地馬拉市「米娜麥克基金會」(Myrna Mack Foundation)與秘魯 前第三軍區司令Rodolfo Robles Espinoza將軍合影。Espinoza將軍因反抗強人獨裁 政權,自秘魯流亡到瓜地馬拉,加入米娜麥克基金會,協助推動軍方的人權教 育工作。


圖說後補

2007年12月15日,與巴拉圭人權鬥 士Martin Almada於自由廣場合影。 Almada表示,巴國首都亞松森市也 有一條「蔣介石路」,他們不斷的呼 籲改名。

2006年7月2日,在「轉型正義研討會 ─―陳文成博士逝世二十五周年祭」 會場,郭振純與瓜地馬拉人權鬥士海 倫麥克(Helen Mack)女士合影。


1965年攝於泰源監獄。(郭振純/提供)

泰源難友合影。後排左起:高金郎、郭振純。前排左為李萬章, 右兩位為軍案的政治犯。(郭振純/提供)



自序

不邀請名流、權威人士寫序文是拙著的異彩,更無向族人訴苦乞憐之意,只赤裸裸

地暴露蔣賊集團加害台灣主人的惡業,喚醒台灣人邁進建國之路,以慰殉難者之靈,進 而惠及後代的心願而已。

拙文是作者在藉聯合國軍團之公差身份、私吞台灣為己物的蔣介石賊頭的私獄中, 渡過的廿二年政治囚犯歲月中的見聞、體驗的實錄。

緣於故事進行過程長久、舞台之頻遷易地,以及台上角色之眾多、內容多樣等等特

色,加上作者堅守呈現原貌迫真的原則而朴實自然描寫,比如:對話出現多種語言,同

一人物在不同場所使用不同名稱等現象,是反映當時的世相。就中執筆綴文之於作者,

可 說 是 半 途 出 家 的 和 尚, 無 視 規 矩、 不 安 步 運 筆, 增 加 難 讀 費 解 之 處, 請 讀 者 諸 賢 見

諒。另 外, 起筆 寫作 時已經 離 事隔時 數十年 之 久, 故 事發 生 的 地點、 時 間 難免 有 出入, 但是內容不離事實。


斷斷續續歷經數年,終得劃下終止符的瞬間,心頭上湧顯的是﹁何時才能用自己的

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思?﹂而反芻日治時期與同學之間互嘆:﹁真不願意用日文來書寫, 但是奈何!﹂當時的悔恨之情。

拙 文能 成書 問世, 專賴 於林 世煜、曹 欽 榮、李 禎祥 諸 君 以 及陳 玉 珠 老師、 陳 怡 君 姑

娘、許芳庭姑娘;尤其鄭純宜姑娘之具體、熱情積極的協助更是珍貴。

在此鄭重向諸位後起之秀、台灣建國運動的有力接棒人叩頭申謝!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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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黑牢鐵漢 大人來啦

﹁哇 ∼ 哇 — ﹂ ﹁虎姑婆仔來啦,你再哭!﹂高家大媳婦一直在哄伊接近度晬︵滿周歲︶的紅嬰仔。

看阿嫂這款著急,小姑仔阿珠一手轉動搖鼓,一手用指頭仔逗弄紅嬰的小腮,想哄 住伊哭,可是不但哄不住,聲音愈哭愈大。

阿 媽聽 孫兒 哭得 連 厝蓋 都要 掀起 來, 就從客 廳趕過 來, 嚴 肅 的一 聲 :﹁你 看, 大 人

來啦還在哭!﹂隨著,面向大門口用求恕的聲調講:﹁大人啊,我乖孫沒在哭啦。﹂

千哄萬哄,哄不住,只一聲﹁大人來啦﹂,嬰兒就不再哭下去,輕輕地連續抽幾聲, 便將頭埋入伊老母懷裡靜下來啦。

在四腳仔統治下的日子裡生長的人,好像在吸吮伊老母的乳水的同時,就一起飲下

對權力的恐懼感,而驚事的種子便萌芽滋長於小心靈上,以致日後在權力之前不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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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尊嚴。

一聲﹁大人來啦﹂,不但可嚇住嬰兒的撒野嬌哭,更可使牛稠內鬥牛母的牛公亦一動 不動地乖靜靜。 這就是落在今日台灣人身上一切悲哀的種源。

地獄門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日黃昏時分,在台北大橋腳,前高砂鐵工所,被蔣幫特務機關

保密局佔去充當監禁﹁匪諜﹂的黑牢內,每一間牢房的受難者,個個裸著上身只穿一領

短褲,排隊在那七尺寬、十一尺長的人籠內唱歌繞圈子,做飯後的運動。

當時,台灣剛好進來一齣日本電影,片名叫︿異國之丘﹀。內容是描寫第二次世界大

戰結束時,被蘇聯軍擄去西伯利亞的日軍俘虜兵的生活。主題曲在這群受難者的內心產 生共鳴,所以遍受歡迎,而且歌詞被改得更動人:

夕陽又映紅監牢之窗。 朋友啊! 我與你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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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你同苦; 忍耐呀! 等候風颱掃過去, 回家之日隨時來, 春天也同齊來。

﹁喀啦!﹂大開門閘的響聲打斷了在入口處兩側的牢房內的歌聲。大家屏息窺視著門

口,想瞭解進來的人是不是跟自己有關係的人。當時普遍缺乏政治鬥爭的知識,所以一 有人被捕,就像拉甘藷藤一般牽出一大群關係人。

進來的不是新人,而是午後被提審的、孝字號房的難友高山琥。孝字房被難友稱為 地獄門,被關入這間房的人,十有九名要血染馬場町(註一)。

高 山 琥 洋 溢 著 堅 強、 理 智 和 熱 情 的 五 官 和 修 長 的 軀 體, 被 拷 打 得 幾 乎 沒 有 一 寸 完

膚, 全身 濕 漉 漉, 鮮 血在 水 珠間 滴流 著, 尚且 戴 上手 銬、 腳 鐐, 鐐上 還 拖 著 鐵球。 因 所 戴的刑具重得使伊拖不動,由一外役(註二)捧著鐵球跟著伊走。

孝 字 房 靠 近 洗 澡 間, 面 向 散 步 場 地, 既 通 風 又 光 亮。 和 其 他 牢 房 一 樣, 三 面 紅 磚

壁,正面是用三寸角木材釘成格子籠欄杆。地板離地面二尺高。和左鄰的忠字房同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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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 優待 房,收押 的 大多是 他們自 己人, 可以 留 頭 鬃, 散步 時 間 較長, 收 容 人數 也 少。 除

了這些長頭鬃的,其他的和尚頭在押人,其案情比其他牢房的人特殊,較為嚴重。

長 頭 鬃 多 數 當 外 役, 白 天 在 外 面 做 雜 工, 夜 間 回 牢 房, 因 此, 白 天 房 內 顯 得 更 寬

闊 舒 適。全房 十 二個 在押 人中,有 六 個是 和尚 頭, 攏 是 台灣 青 年。 其中,張 潮 賢 是共 產

黨鐵路黨部的要角,經過幾年逃亡生活之後,被其經不起折磨而動搖的同志出賣,趁黑

夜帶剋民黨特務人員去塚仔埔的露宿處逮捕歸案的。因為證據充足,而且對特務人員來

講,伊既沒什麼剩餘價值,且是該案件的漏網之魚,再也榨不出可領獎金的獵物,只是

要 他 自 白 在 逃 亡 中 的 支 援 者 以 便 做 個 交 代 才 僥 倖 地 免 受 毒 刑。 伊 明 白 自 己 只 有 死 路 一 條,而堅定信念,面對該走的路。

從伊身上嗅不出一個死犯的氣息。伊抓住自白的機會打算借牙還牙,讓那些地方上

的走狗同齊來嚐嚐牢飯的滋味,又可避免遭受拷打而收一石二鳥之效。

伊 所 供出 來的 有刑警、 警官、線 民 等 一 共十 餘隻走狗。 於 是,這群 狗腿被 其 奴才 主

打手大修特修之後,枉費長期來的犬馬勞,無情地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至十五年, 送去火燒島。假虎威的狐狸竟被虎蹄踩扁了。

阿波 仔 亦 姓張,是 岡 山的篤 農。也是 被 伊的 同志、 而且 是小 舅 子出賣 的。 伊經 不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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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特的毒刑,而供稱阿波不滿政府,曾經說過要炸毀圳溝破壞灌溉系統。不瞭解狡猾陰 險的特工人員的本質,阿波仔在被誘騙、恐嚇之下承認其事。

由於該﹁罪行﹂的嚴重性,阿波仔逃不了所謂的﹁二條一﹂ (註三),正在等送馬場町。

洪瑞木,中部人,在香港的廖文毅組織成員。特工人員估量可利用而給予優待。

陳 生 器, 年 紀 最 大, 像 是 五 十 歲 出 頭, 桃 園 的 做 田 人, 不 識 字。 因 為 留 宿 一 個 逃 亡 中的通緝犯而觸犯所謂﹁第四條﹂包庇匪諜之罪。

伊是一個俗語﹁府城人驚呷,草地人驚掠﹂中典型的草地人。成立第四條罪行的關鍵

在於嫌犯是否明知對方的匪諜身份。由於特工人員一貫的殘酷作風,為了誘導出最不利

被告的口供而趁伊驚死和無知,把伊狠打了幾次。昨夜被提審回來時,邊哭邊摸臀部, 一進入押房放聲大哭大喊我爸我母!

沒 有多 久,衛 生 兵 拿松節 油 給伊敷 用。沒錯, 臀 部腫得 像 紫色 紅龜 粿, 但是和 其 他 多數受難者比起來,簡直不算數,是個零細的。

另一個甘藷仔是戴近視眼鏡的基隆人,綽號﹁小眼鏡﹂,是淡江大學的學生。若是控

告成立,輕則﹁知情不報﹂之罪,重則﹁第五條﹂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之罪。 伊有些神經質,看起來顯得很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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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和阿波仔看高山琥被打成這款慘狀,趕緊給伊扶起來,鐵鍊卡拉拉打響地板。

阿 波 仔 捧 起 鐵 球 跟 隨 高 山 琥 往 內 角 走 去。 那 裡 有 馬 桶, 要 解 大 小 便, 身 上 的 刑 具 不 礙

事。但在夜裡,戴這一身刑具是無法跨過像沙丁魚罐頭內的魚躺著的難友去馬桶。

留給高山琥的飯菜都涼啦:幾片甕菜葉浮著的洗鍋湯,兩隻大頭拇大的鰛仔魚頭和

一碗白米飯。阿波仔趕緊端過來。在這期間,外役老傅提一茶缸的薑母茶及一碗紅燒肉

慌忙從欄杆間隙推進來,急口說:﹁先儘量多喝薑母茶好發汗。﹂就掉頭跑掉。

老傅是從孝字房調出來當伙夫的。他是汕頭人,當剋民黨軍敗退時,被拉去當挑夫

而來到台灣,然後一直在台北芝山岩的保密局做伙夫。其性善,恨剋民黨恨死啦。思鄉

及怨氣使伊忍不下去的時候,一句不可言的話溜出了嘴:﹁蔣介石是老烏龜。﹂而換來 七年有期徒刑。

虎落平陽

幾個調服外役的囚犯陸續回來,接著是晚點名清查人數。今天有新囚入監,由看守

長親自點名,點到末尾,就是新來的基隆青年時,疑惑了一下,再問其身邊的看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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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把這個關到這裡?﹂好似孝字房沒有他的份那種口氣。 ﹁是值日官批示的。﹂看守班長機械式的回答。

﹁大家注意! 要特別注重衛生。﹂其口未合,跟隨在旁邊助威的禿毛豬咳了一聲就一

口青痰吐在水泥地上,使押房內的人差一點哄笑起來。幹特工出身的看守長怎麼會看漏

囚犯面色的變化,卻也無奈,只像貓哭老鼠般地向值班看守說:﹁給高山琥出來洗澡, 只許解開手銬。﹂就向隔壁房間走去。

那隻禿毛豬不但沒覺察到這一場面的機微,臨走時還用赤裸裸的野獸眼光怒視受難 人,狠狠地吐說:﹁你們的時代過去啦!﹂

據傳伊是隨被紅軍打得落花流水的黃杰跑到越南富國島,然後被解除武裝再轉來台 灣的敗兵之一,所以恨不得對這裡的所謂匪諜咬上一口為快。

點過 名 之後, 牢房 裡的氣 氛又輕 鬆 起 來。 因為 不 熄燈︵ 方 便監視︶ 想睡 的 就睡, 要 下棋的就下棋,各自行其所好。只要不喧嘩,獄卒是不干涉的。 高山琥由於應付拷問,精神、體力消耗至極,吃過飯就睡著了。

眼見伊的慘狀,沒人給一句慰藉的話。雖有輕重之別,大家攏是深受其痛的體驗者。

敢 是 感 情 被 磨 鈍, 已 滅 了 憐 憫 之 心? 不! 同 情 心 是 起 於 觀 眾, 而 同 理 心 是 發 於 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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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 因 為 他 們 個 個 是 不 同 角 色 的 演 員, 所 以 寧 可 說 他 們 是 抱 著﹁ 認 了 吧, 勇 敢 地 鬥 下 去!﹂的心態才適當。 同病相憐之情要昇華到同理心的表現,不止於情,而現之於行。

阿 波 仔 間 斷 地 在 高 山 琥 的 傷 口, 很 細 心 地 敷 藥 水, 且 移 近 嘴 吹 風 以 減 少 藥 水 的 刺

激。老陳則輕輕地給伊搧風,其狀猶如慈母對孩子催眠那樣親切、柔情綿綿。

從香港回來的洪瑞木,顯得懼怕不安而不敢正視,頻頻從眼角窺視高山琥。 戴眼鏡的基隆人雖然閉上眼睛卻不能入眠,一再地嘆氣。

那些長頭鬃的攏是沒人性的東西,當然不為之動心而去睡他們的啦。

老潘是調到辦公室打雜的長頭鬃族,但伊心地不壞,人性未滅,經常替難友互通信 息。伊和小張緣分特厚,其舖位在欄杆邊比較不礙於鄰舖。

老潘每晚一回押房就找小張玩翻棋,兩個人翻得樂不可支,可是今夜卻異於往日。

翻過兩盤棋之後,一面翻一面細聲講述高山琥受刑經過給小張聽。

﹁他們說老高的案情很嚴重,﹂突然拉高聲音喊:﹁他媽的又是小兵。﹂再降低聲音:

﹁法官︵在裡面凡是負責偵訊的都叫「法官」︶認定他是台獨的重要份子,﹂又拉高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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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紅仕出來了!﹂

﹁別高興,正落在我的砲口咧!﹂講完,果然小張翻出了黑炮:﹁嘿! 嘿!﹂

﹁該死! 該死! — 怎麼辦?﹂姓潘的放低聲音:﹁但是沒有有力的證據,又搾不出 什麼東西。今天法官叫禿毛豬架他上老虎凳(註四),卻未見預期的效果而氣忿。禿毛豬

敏察其顏色將老高解下來,然後再向他背上揮棍亂打十幾次,直到法官喊停,隨著最後

一擊老高倒地不省人事。﹂老潘在紅兵旁邊翻出了黑將:﹁哈! 哈! 好傢伙,這樣還差 不多!﹂

﹁不礙事,反正你的仕、炮都沒有啦。﹂小張講一聲不好意思就輕輕鬆鬆地吃掉了紅 仕。

﹁等著瞧吧!﹂老潘換個腔:﹁在暈倒之前老高一聲不哼,咬緊牙關額上佈滿汗珠。

那種能耐簡直不能相信,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 法官看著倒地不動的老高,動腳踢他側

腹,看他一動不動,狠狠地自言自語:﹃不愧是當過日本軍官的,和那幾個抗戰時,在徐

州大會戰俘虜的東洋鬼子一模一樣,寧被砍頭也不妥協。好吧! 你有種。士以禮相待,

給你光榮,切腹吧!﹄說完,就交代我:﹃潘同志提水來!﹄然後往他的房間走去。﹂

﹁嘿! 嘿! 那就不客氣啦!﹂老潘吃掉了黑將好稱心:﹁當我提水過來時,老高還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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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法官拿出一把武士刀放在桌上,他看我進去,就使腮示意我向老高潑水。一會

兒他就醒過來。﹂講到這裡,側頭看長頭鬃族都睡得像死豬,只有對面舖的刁少將還在 面壁唸經。

刁少將是汪精衛政府的要角,與滿洲國的溥傑有深交,組織﹁中華青年社﹂屬第三

勢力,聯繫美國情報局計畫倒蔣而事破入獄。所以雖然是長頭鬃族,卻基於同是蔣魔之

下 的受 難者 立場 與和 尚頭族 和 睦相 處。 他 說, 黨,如 其 字形 所 示, 是尚 黑 的 團體, 永 遠 是人民公敵;於是他的組織以﹁社﹂為名,有別於﹁黨﹂。

葉廷珪

至此老潘推開棋盤愈講愈起勁:﹁我將老高扶起之後,法官叫老高向面前壁上的國

父遺像下跪。老高不但不聽從,反而開口頂他:﹃孫先生才不要我跪他。他叫中國老百 姓別再跪皇帝!﹄

在 老 高 背 後 的 禿 毛 豬 一 聽, 不 待 法 官 示 意 就 往 老 高 腰 際 一 腳 猛 踢 過 去。 老 高 剛 從

暈迷中初醒過來無力站穩,又是冷不防的一擊,使他向前伏倒,臉部碰到桌緣而磕破眉

間,鮮血沿著鼻樑直淌不止。老高用雙臂支在桌面,用力把身軀撐起來,然後悠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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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那禿毛豬,用非常輕蔑的口氣罵出一句日語﹃ HIKYOMONO ﹄︵卑鄙的小子之意。︶ 法官拿起那把武士刀伸到老高鼻頭說:﹃你有骨氣,尊重你的武士精神,贈送你切 腹的光榮!﹄說罷將武士刀向他的胸口猛插過去。

老高及時敏捷閃開這一擊,冷笑著反嘴:﹃留著你自己用吧! 蔣國奴!﹄

法官被氣破了肝而發呆,沈默少許之後說:﹃那你還是個狗熊啦! 我處置過東洋鬼

子沒像你這樣怕死的,還說什麼日本精神,狗屁! 既然怕死就再給你時間,好好考慮投 降吧。﹄法官為自己架了下台梯而退場。

禿 毛 豬反 芻 他 的 痴語:﹃ 你 們的 時 代過去 啦!﹄ 就搖尾 跟 隨法官 離 去。真 是一 副 跑 龍套的滑稽相。﹂

說到這裡,老潘忽地喊一聲:﹁吃掉你的馬!﹂而隨便抓一個棋子磕上另一個棋子, 擊出棋子相碰的聲音。當響音消失後,四周死靜一片。 給高山琥搧風的老歲仔、阿波仔也攏安眠入夢鄉啦。

老潘繼續講伊的見聞:﹁我看過放在法官桌上的姓汪的自白書,老高是他咬出來的。

他自白說,老高在葉廷珪競選首屆台南市長時,擔任其選舉事務所書記,常以親日反蔣

言論煽動青年而吸引不少青年,並在交談中隱約推銷獨立思想。我還聽過法官們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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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研判姓汪的是狡猾的匪諜,意圖拉老高來轉移目標,藉機脫危,順利的話可以從匪

諜案變成台獨案,達成避重就輕的目的︵因為當局處理台獨案件比匪諜案件要輕的多︶。

在這種情形下,只要老高能夠堅忍下去就不至於喪命,不然就要去馬場町報到。﹂

老 潘 講 完, 就 把 棋 子 嘩 啦 嘩 啦 搓 攏 起 來 大 聲 說 :﹁ 不 幹 啦, 今 晚 上 都 輸 給 你!﹂ 停

頓少許又降低聲音:﹁問題在於他們估量老高身上有油可搾,至少可誘惑老高出賣葉廷

珪交換自由,即要他自白葉廷珪是搞台獨的頭子,是他的領導者。如果老高上鉤,他們

將獲得一個意外的大獵物;若是此路不通,他們相信在寧可誤殺一百也不錯放一匪諜的

手法之下,早晚必有其關係人出現,屆時再來算總帳,橫豎多收押幾個人何妨? 所以要

放長線釣大魚,不會急於殺掉他。這就是老高的本錢,可以賭下去。爭取時間總是有利 的。睡覺啦!﹂ 禿毛豬來接班了,為了增加威勢的咳嗽聲音從中間傳過來。

行使反抗權

今天已經足第五天,還無解開刑具的動靜,牢房裡的氣氛依然悶沈沈。

老高背靠牆壁朝向小眼鏡、老陳及阿波仔等一個一個投予悲傷、短暫的凝視,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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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的輪廓上,看到過去求學時代完全和他們一樣的自己

事 事 驚死、 驚挨打、 懼怕被 開 除學 籍等 等, 而 不 得不 放 棄 自我 人 格 的尊嚴, 任 人 欺

負侮辱苟且平安無事。但接著,改變他的歷史的那幕情景活現在其腦海上

某一 個 禮拜日 午 後,兩個 年輕空 軍 少 尉, 牧野 和 福田, 到 學 寮訪 問 學生。 他們是 去

航空隊當義工時認識少尉的。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很熾烈,大家鬥志高昂,年輕人

之間存有一種默契,有先與後之別總是要上沙場的覺悟,所以心理上的距離拉得很近、

頗有親密感。這兩個少尉只緣於一次義工活動中和學生相遇,竟建立起前輩與後輩的感 情,特地帶來一打寶貴的櫻桃罐頭做伴手造訪。

廿多個同學聚在武道館的榻榻米(註五)上,圍繞兩少尉傾聽他們的戰鬥經驗談。 談者和聽者融合在一起。 當我打開櫻桃罐頭分盛於水果盤,將其中一盤端呈牧野少尉時

﹁喔! 還是你最勤快! 那一天做工最賣力的就是你,看你曬得比他們黑是有道理的。﹂ 牧野少尉對我褒獎一番。

﹁誰知道混有什麼豬的血液來的。﹂不知何時進來的秋山先生插嘴刻薄一句。

這句侮辱人的賤言卻引發了一陣哄笑,連我也習慣地跟著傻笑。可是笑聲立刻被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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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少尉嚴肅的容色壓住啦。牧野少尉似想發言,卻又改變了初衷而改口說:

﹁時間不早啦,若是沒出陣,後禮拜日再來。﹂說了就握起軍刀離席。

伊 臨 走 時, 特 別 拍 了 我 的 肩 胛 頭 說 :﹁ 高 山 琥, 奮 發 下 去!﹂ 然 後 提 高 聲 調, 面 向

福田少尉:﹁看到吧,這就是那些灣產(註六)的德行! 教師如此,何況那些地方上的

警察更不用談啦。難怪在南洋、中國佔領區的宣撫(註七)班員為這些夜郎之輩的征服 者心態叫苦。﹂

﹁若是在前線非重重地修理他不可!﹂福田少尉補上一句:﹁這樣的暴言竟出自教員 之口!﹂

送走兩少尉之後,我去校庭的一角,獨坐於鳳凰木的樹蔭下眺望南國特有的碧藍天

空,回想剛才被侮辱的事而羞得兩頰發燒。這片萬里無雲沒一點動感的藍色銀幕上,忽

然像走馬燈般出現母親的慈顏、遭退學後可能發生的種種假想像攪亂了我的思路,使我 呆然。

足 想 果 敢 地 站 起 來 雪 恥, 滿 腔 的 熱 血 在 沸 騰。 這 時 牧 野 少 尉 的﹁ 奮 發 下 去, 高 山 琥!﹂的聲音在耳膜震動,震醒發呆中的我。 ﹁驚啥!﹂我獨言一聲就彈起身,邁向矮仔秋山的官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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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東亞戰爭越打越熱,使收一冬食三冬的米鄉台灣也得施行配糧制度,並且鼓勵開

墾空地來種菜、播田。矮仔秋山領先動員學生在其官舍邊的空地開出一塊水田來播稻。 當我去找伊理論時,伊佇立於田岸頂望著快要出穗的稻田。

﹁先生!﹂也許我的聲音反應出內心的憤怒,嚇驚了看稻田看出了神的矮仔秋山,伊 愣了一下再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首看過來。 ﹁什麼事,黑皮仔?﹂ ﹁不是黑皮仔! 我有姓、有名,叫高山琥!﹂

矮仔秋山劍道三段,緣於武藝修養,敏於察知對方的舉動有異而想先發制人: ﹁住嘴! 這畜牲!﹂ 伊從田岸頂下來移步挨近站在田岸邊的我。

﹁先生也不可以隨便侮辱學生,更不應該羞辱家長! 我混有豬血液是什麼意思? 請解 釋!﹂我理直氣壯的追問。

﹁馬鹿野郎! 生蕃!﹂其嘴未合,拳頭向我的頰上揮來。我敏捷側身閃開了。這使矮

仔更發火如瘋狗,再向我胸部來一個直突。因閃開了臉部的一擊,習慣性的服從心、深 根的恐懼感又使我反射性地抬起頭來,動搖了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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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秒躊躇使我來不及躲身而擋不住矮仔的直突,以致左腳踩入背後的小水溝而失

去身體的平衡。當往後仰倒時,我無意識地伸出雙手捉緊對方的胸前,順勢抬起右腳頂

其下腹,再猛然伸直了腿,與我背部著地的同時矮仔也在空中劃了拋物線栽入田中央。

他得意的傑作竟被伊自己的軀體壓出一個大凹,象徵威權的白色文官服沾滿泥漿, 再也展不出威風,其狀極像一隻落水狗。

當我從稻田站起來回頭去看究竟時,意外看到在那頭的果樹園外緣,田中先生和池 田教官扛著三八式步槍微笑著向我揮手,示意快走開。

我雖然為自己的行為起了一點心慌,卻隨時鎮靜下來,快步走向自己的宿舍準備向

舍監 小柳 先生 報 告始末, 接受 處分。 沒有絲 毫 的 驚 與悔, 相 反地, 非 常 安詳, 陶 醉 在有 生以來第一次行使自我意志的快感中。

第二日,不能登校上課,被處禁足候審而留在宿舍。午後先生娘過來安慰並告知上 午的教務會議的情形:

﹁秋山先生堅持要開除你的學籍,但是經我丈夫和你的班主任指責秋山先生的暴言,

加上池田教官和田中先生的證言,確定你的行為不是暴行之後,校長才裁定禁足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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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處分。同時決議嚴禁以﹃清國奴﹄、﹃生蕃﹄等詞來辱罵任何人。﹂ 高山琥你贏了!

﹁對了,我說漏另一個好消息呢! 散會時田中先生在會場大聲向木島五段道賀他教導 有方,有了好門弟真值得! 木島先生立即答說:﹃高山琥學以致用,無條件升為初段。﹄

等你禁足期滿,我就做赤飯(註八),再送一條黑帶(註九)來為你慶祝

白賊求生術 喀嚓,碰! 看守打開牢門的聲音打斷了高山琥的回想。 ﹁刁同志,法官找你談話。﹂看守客氣地喚。 再一聲砰,喀嚓,之後押房復歸死靜。

刁少將走後,房內全一色是和尚頭族。趁此機會高山琥把小眼鏡喚來身邊問其案情 之後,諄諄教他該怎樣應付:

﹁聽你這麼說,那個人只因耐不住酷刑而拉你來做擋箭牌,並無牽連什麼嚴重問題。

如果你能耐打幾鞭,了不起被判處一年的感化;幸運的話,到軍法處之後將交保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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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眼睛事沒到就怕在先,發抖著

這得看你自己有無十足的勇氣和懂得技巧跟豬仔法官鬥智。﹂ ﹁跟法官怎麼鬥? 已經有同案人的口供,我怕 問。

﹁哪有人愚卡這款! 你愈驚愈著死。要覺悟,被刑至死和認罪被處死,都是死,可是 在毒刑之下還有不少脫危的機會,為什麼不抓住機會求生? 讓敵人傷我皮,反刃切其肉; 讓敵人傷我肉,反刃斬其骨。

挨打是給敵人傷你的皮,忍耐下去便可挫敗敵人的氣勢,反殺其肉;再堅忍更大的

毒刑就是給敵人切你的肌肉,熬過去,便可瓦解敵人的企圖,即是斬斷其骨。﹂

小眼鏡面無血色,額角直冒汗水。高山琥見其狀而察其心,再補上一針強心劑:

﹁記清楚! 像你家裡的電火開關,負荷過量時保險絲就自動斷掉,人體亦有同樣作用

的保險絲,當你忍不住痛苦,耐力到了極限時就會暈倒。這就是人體保險絲的作用使你 免於燒掉生命。再說,他們也不願意在偵審中打死你。

但並不意味著要打硬仗。要見機運用﹃閃﹄的功夫。﹃閃﹄優於﹃退﹄或﹃接﹄,勝

負 取 決 於 一 瞬 之 間。﹃ 閃 ﹄ 是 活 用﹃ 時 與 機 ﹄ 的 極 致, 在 閃 開 攻 擊 的 同 時 對 敵 人 加 以 猛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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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

說到這裡高山琥過於激昂,竟忘卻腳上戴鐐,猛然起立示範一個﹁閃而攻﹂的絕技,

擊出一聲鐐響驚動牢房,傻了十個眼睛齊視高山琥。尤其神經過敏的小眼鏡,以為高山

高 山 琥 毫 不 介 意 周 圍 的 動 靜, 緩 慢 坐 下 來, 撫 摸 被 鐵 鐐 擦 痛 的 踝 骨 繼 續 開 導 小 眼

琥發瘋啦,驚得目瞪口呆。

鏡:

﹁不該憨直! 日本教育培養我們不說謊的美德,但是別忘了憨直這句警語。在佛經故

事裡講善意的白賊叫做﹃方便﹄,大意是說,為了度眾生講一點白賊是不犯戒律的。何況 你處在魔鬼刀口之下,臨生死關頭,怎麼不講白賊來救救你自己?﹂ 小眼鏡又迷惑:﹁該怎麼應用﹃閃﹄的功夫?﹂

﹁沒有的,要否認到底;有的,也得硬說沒有。如何避開對方所咬你的事? 你要運用

有形無形的各種要素來編故事,就是在講白賊。比如,說成你與他之間有長短抑或夾有 女人關係的仇恨,所以伊要藉機報復。

但是要小心編得沒有漏洞,前後不矛盾。那些特工人員要辦你不要證據,可是當你

想擺脫伊的魔掌時,就要你提供所謂的人證、物證。那應該如何編? 就看你的本領啦。


34 耕甘藷園的人

再提供你一個要訣:當你和豬仔法官對決時,眼神要有力,光芒直射對方的眼睛不

移,丹田蓄力以滿懷自信凝視伊,自然就射出誠實迫人的光芒使對方不由得避開你的視 線

伊敗退啦! 相反地,若是你露出敵慨之色,就有不同的結果。﹂ — 高山琥一口氣講完了,好像想起來似地又撫摸其踝骨。

小眼睛聽了這番大道理之後,似有些領悟和決心,閉著雙目似在思索如何活用所得 的啟示。

豪華的牢飯

伙夫進來分發午餐,提一個馬口鐵製的小桶,拿一支大炒勺挨房分配桶裡的菜。菜

是從門扉上的小洞送進去的,其狀真像動物園的園丁在餵籠裡的動物。但菜色卻是在任 何大餐廳都點不到的幻想食譜裡的絕世名菜:

當作豆腐條 —

浮游著的 —

今日早餐:珍珠粥配油爆鳳眼︵泰國黃米稀飯、炒黃豆 — 每人份十八粒︶。 午餐:雞絲炒腰果︵炒粗硬的黃豆芽,視粗長的豆芽身為雞肉絲而其頂端兩片豆瓣 為腰果︶添一品白菜豆腐湯︵幾片綠葉身和幾根白色葉柄 洗鍋湯︶。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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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班長!﹂鄰房仁字房有人喊。 ﹁啥事?﹂看守有點緊張,以為有人要鬧監。

﹁報告班長! 這些匪諜在監裡還實行共產主義,﹂一個連長級的老芋仔狗叫:﹁上面

規定八個人一桌,這些共匪卻把菜分開來,是老八路(註十)的一套。﹂

﹁大家聽到! 不准分菜。圍起來吃飯是中國人的傳統,這樣可保持和氣也培養禮讓的 美德。﹂看守說。

﹁可是餐桌上一點也不和氣更不禮讓,表演﹃搶的功夫﹄倒是好機會。﹂甘藷仔之一 揶揄說。 看守自己心理有數,不願多說掉頭離去。

因 為牢 飯質 差、量 少,依 獄規要 幾個在 押 人 圍 成一 桌 來吃。 為 了 比別 人 多 享口 福,

那些從部隊來的囚犯活用他們那套搶吃的功夫,先盛半碗飯,一開動便勤動筷子夾菜, 當其第一碗下肚,菜盤子也空了。

幸虧甘藷仔有家人接濟的私菜 — 菜脯、小魚干之類可佐飯,可是只有得到監方准 許每月與家人聯絡一次的人才有此福份。儘管有青黃不接的情形,在同一困境下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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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分彼此、不拘質量一律與難友平分共享之。當然將狗腿之輩很清楚地排除在外。 黑牢裡的生活政經是一致的。

難以適應爭吃的窘境、更不服霸氣的甘藷仔終於想出對策,就是約定值班負責清潔

內務的難友,將公菜按人頭均分,然後抽籤訂順序各取其份。這樣就不再有像豬舍內餓 豬搶槽的鏡頭重現啦。

不甘心被剝奪搶吃的機會,狗腿族伺機找藉口利用同丘之貉的關係來反擊,企圖恢 復特權,但還是被瓦解了。

由 美 國 納 稅 人 提 供 的 大 量 美 援, 名 義 上 是 飼 養 蔣 介 石 的 六 十 萬 反 共 軍 隊, 但 事 實

上,大部分回流到蔣氏家族私人在美國的銀行戶頭。伊將蓬萊米輸往日本賺外匯,另方 面進口廉價的泰國米來雙孔賺。

為了搾取丘八的營養費,伊親口訓示:﹁一塊豆腐含有一粒雞蛋的營養份;一片小 白菜含有人體一天所需的維他命,所以白菜豆腐湯最有營養。﹂

若以這樣標準,今天的午餐的確是大豐餐。那些大頭兵雖然水準甚低,卻也不會土 到聽信其救星的神諭。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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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頭兵之間拿﹁白菜豆腐湯最營養﹂哼小調來自我解嘲而哼出牢災的,不計其數。

奴隸的家世

飯後,當班的收拾碗筷出去洗滌,回房時帶回兩面盆清水,像水兵擦甲板那樣拿抹

布擦淨又是床舖亦是餐桌的地板。然後大家習慣地在房內踏地板繞圈做飯後運動。 踏步聲、歌聲驅散牢房裡的悶氣,洋溢著短暫的輕鬆氣氛。

雖然是一頓與其說吃飽倒不如說是填滿餓肚的午餐,卻也可使黑牢內的受難者享受

最原始的快感 — 裹腹。 在混有狗腿的黑房,這個時間也是躲開狗耳,交談密話的好機會,從如何應付偵審

小膽鬼的瑞木好奇地問小張,剛才老高為何表演那個動作? 小張諄諄解釋後向伊打

來解危到思想問題的討論。

氣:

﹁ 免 驚! 你 是 內 山 人, 這 點 是 你 的 本 錢, 在 法 官 面 前 要 赤 裸 裸 地 現 示 所 謂 死 老 百 姓

的本 色, 大聲哀 叫、 喊冤 枉。不 可耍 小聰 明,絕不 能承 認知 道 對 方 的身 份, 要 把話 講 明

白,絕不許含混其辭! 這樣才有回家的希望。我會盡量設法和你的案頭串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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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木似有些心得,雙眸發亮啦!

高山琥因為戴刑具不便行動,只好蹲在一角讓大家有較大的空間活動。

老歲仔陳生器沒繞幾圈就來蹲在一起開講:﹁讀冊仔,聽講恁府城人嫁查某囝要收 男方幾百斤喜餅,是有影抑無影?﹂ ﹁是啊! 不過要有相當的嫁妝才敢要求多少餅。﹂ ﹁你當時送幾百斤?﹂ ﹁一兩餅嘛沒送!﹂ ﹁你的意思是講新娘無帶嫁妝?﹂ ﹁連人嘛沒還有啥米嫁妝。﹂

老歲仔聽呆啦:﹁啥米! 安呢無叨人所講的娶神祇(註十一)牌仔?﹂ ﹁亦無是。娶神祇牌不但免送禮,反倒有不少嫁妝好收。﹂

﹁龜毛! 沒娶某不講,害我搜無寮仔門! 也不是沒錢人,六腳(註十二)長鬚吃到廿 六、七歲還在做羅漢腳,我才不信。﹂

﹁只是不願替外來的土匪再製造奴才。阿祖做紅毛蕃的奴隸以來一代傳過一代,給滿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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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豬、臭狗仔,現在又陸續生育第五代、第六代奴才供有路無厝的蔣賊驅使。

我 才 不 甘 心 給 我 子 女 怨 嘆, 把 伊 生 出 來 給 人 做 奴 才! 奴 才 身 世 到 咱 一 代 已 經 夠 額 了。台灣人再不覺醒就永無機會翻身!﹂

﹁我聽沒! 古早人講生子傳代是大孝,怎樣講是替人製造奴才子?﹂

﹁這不是啥米大道理,豬、狗畜生連蚊蟲嘛會生子傳代。可是人類社會已經墮落到個

人 尊 嚴難保 的 現在, 阿伯 仔,別再 迷 於﹃多 子多 福 ﹄ 的 老套。 這 份 福氣 不是 你 的,是 你

的田頭家的福氣。伊有你這個愚奴才多生幾個奴才替伊做牛、做馬來耕田種作,奉侍伊 吃白米飯配滷卵,而你厝大小吃甘藷籤過三頓,敢無是?﹂ ﹁大家若像你這款,免多久就要滅種啦!﹂

﹁我不叫大家不生子,要大家為自己生出來的子女負責;要生育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格獨立的自由人而不是奴隸! 別給子女怨嘆自己只不過是父母滿足其性慾而產生的副產 物而已。﹂

未知何時來蹲在旁邊的小張插嘴:﹁可不是嗎! 所以咱這代有責任來結束台灣人的

奴隸家世。至於怎樣達成這一悲願,拿美國的紅人和黑人所採取的不同方式來比較:

從 其 運 動 的 結 果 來 看 : 堅 強、 好 鬥 的 紅 人 如 今 還 是 被 封 閉 在 保 護 區 內 過 著 原 始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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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口不但沒增加,顛倒在減少。

反觀黑人,雖然屈就於白人之下忍辱營生,人口卻增加到對白人社會構成威脅,也 提高了生活水準。﹂

﹁這兩款模式和台灣情況層次不同,不可相提並論。﹂老高開門見山地說:﹁美國黑

人今日的地位並非自己奮鬥出來的,更不是白人畏於黑人而做的施捨,而是工業生產壓 倒農業生產之後,需要大量工廠勞工所誘發出來的時代潮流的產物。

外表上雖然解脫了奴才的枷鎖,但絕對多數的黑人實質上仍然過著奴隸生活。然而 紅人則有勇無謀,鬥不出啥米來!

再說,入侵台灣的蔣寇和五百年前侵犯美洲大陸的白種人,雖然同是外來侵略者,

可是美洲的入侵者仰賴母國為後盾,帶入文明開創新文化;蔣寇卻是被其人民趕落海的 喪家狗,親像蝗蟲掩蓋綠野一般破壞整個美麗島上的一切事象。

另外,台灣人的品質和當時的紅人、黑人大不相同。惜哉! 政治思想落後,從而有 為的多數竟甘受無根劣質的少數統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過去的殖民地弱小民族紛紛獨立建國。在 世界政壇上百花齊

放的美景裡,唯獨台灣人隨無著陣,依然延續其奴才身份,而且是屈服於一群無根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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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這是古今東西未曾有的見羞事!

台灣人卻不知恥地還譏笑人家是烏蕃仔,不知自己不如彼等沒褲穿卻有尊嚴的烏蕃 仔!﹂

﹁可是拿破崙是法國屬地的人民,希特勒是奧地利人,史達林是喬治亞人,攏無是正

﹂小張基於大中國沙文主義推銷其統一大餅。

法國人、正德國人和正俄羅斯人,卻攏分別成為法國皇帝、德國總統和蘇聯的主宰。台 灣人也有機會在大中國的版圖內

﹁免講狂話!﹂老高反駁說:﹁這款謬論出自個人英雄主義,犯嚴重的時代錯誤,浸 在帝王思想裡高談民族主義。

拿破崙這些人和其班底固然享受特權,但並未提升其鄉人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品質,

反倒帶來更多的災難給科西嘉人、奧地利人和喬治亞人。這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 寫照。﹂

沈重的腳步聲緩慢地向孝字房靠近來,晨早被提審的刁少將被押回來啦。

大家繞圈也繞得差不多,各人就打開鋪蓋躺下來午憩。在黑牢裡夢鄉是忘卻苦惱的 唯一避難所,也是繼續熬下去所需要的精神補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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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少將一心唸玫瑰經,凝視其手掌想找出吉兆;然而事情好似不樂觀,其容色顯得 沈重。

消失的少將 大家從午後的戶外活動回來,等候輪番洗澡。 老潘陪著孫班長在房門前微笑著等著班長開門。 打開了門,班長沒作聲只露出憐憫、慰藉的眼色。 ﹁老高,開鐐了!﹂老潘的聲音蕩漾著慶意。

解開了笨重的刑具,高山琥行路顯得不自在,要跨一步必使勁踏步才能保持身體的

平衡。一向對伊和善的孫班長看那滑稽態,微笑著叫伊拿洗澡道具直接去洗澡間。 班長超越立場讓伊獨自逍遙於短暫的自由。

在這段不幸的遭遇過程中,高山琥的人緣不錯。伊為人平凡無華,容易被人忽視其

存在,但確有一種無可形容的魅力到處吸引人,的確是謎一樣的人物。連那些立場敵對

的看守也事事友善以對,值班時來找伊聊天,外出時自動攜回雜誌、食品等送伊;難友 之間,還有老潘、老傅等貴人暗助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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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未亮, 看守 長親 自來到 孝 字房客 氣地招 呼 :﹁ 刁 同志, 請 起 來洗 臉, 準 備去 軍 法 處。﹂

刁少將早有覺悟而且在此時此刻! 伊從容不迫換穿西裝後留一聲﹁大家保重﹂,就跟 著看守長走了。

大家屏息聽數其腳步聲,停止處應該是中門內側,過了一段時間才聽到中門開閉的 動靜。

死! 已不容置疑,大家使眼相傳。向來被送往刑場的人皆在那裡被綑綁再出庭,聽 完宣判後直赴刑場。

叫出刁少將之後,孝字房又出現值日官:﹁高山琥,出來!﹂口氣蠻兇。

不該這麼快吧! 伊為事出意表而繃臉,但仍能沈著踏上死亡之路。

五對︵牢裡白天只有六人︶矇於悽悽傷感的眼睛集注在高山琥身上,大家又屏息傾

聽腳步聲。聲音沒有停頓,一直越出中門。由此得知高山琥沒走向奈何橋,大家的愁色 才為之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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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不作偽證 ﹂

﹂ 彷 彿 一 隻 巨 臂 猛 推 一 把, 將 高 山 琥

﹁葉市長沒給你一官半職,這樣死忠幹啥? 簽個字就 高 山 琥 再 也 聽 不 進 去 啦, 那 句﹁ 簽 個 字 就

推落因拒絕簽字而被裝入麻袋丟進愛河的慘境。那一幕立刻浮現腦海:

特工人員因照汪某的供詞搾不出構成匪諜的罪證,於是更改方向,抓住我為葉廷珪

助選的把柄,想捏造案件陷害葉廷珪,如此一來便可立殊勳,獲更多獎金。 ﹁葉廷珪競選台南市長時,你是他的助選幹部?﹂ ﹁是。﹂ ﹁為什麼不替黃百祿、邱鴻恩助選而支持姓葉的?﹂ ﹁因為他是無黨派。﹂

﹁還有,他是日治時代的挺身隊隊長,是獨立運動的首腦。﹂特工人員補充。 ﹁我只知道伊是無黨派的。﹂ ﹁說說看你和他的關係。﹂

﹁因我當時失業,找不到事做。當選舉運動員可領三百元酬金我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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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誰介紹?﹂ ﹁我自己去的。﹂

﹁ 既 然 你 們 互 不 相 識 又 沒 人 介 紹, 他 怎 麼 會 輕 信 你? 你 在 各 地 的 演 講 文 稿 是 誰 寫 的?﹂ ﹁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沒什麼文稿。﹂ ﹁他授權給你?﹂ ﹁沒有,我只為多拉一張票,講群眾愛聽的話而已。﹂ ﹁你到處煽惑群眾,要把支那豬趕回去。這不是他的意思嗎?﹂

﹁不是。是學民政廳長楊肇嘉在台南戲院巡迴演講時公開講的話。﹂ ﹁豈有此理,他是政府官員不可能如此荒唐!﹂

﹁他指著陪他在台上的市長、警察局長及台南市黨部書記講的,而且得了滿堂喝采, 掌聲響了幾分鐘久。﹂

特務人員深知楊肇嘉是惹不得的人物,若再追問下去不知會扯出什麼麻煩,搞不好 會打破飯碗。於是不做筆錄,改腔換調率直亮出底牌:

﹁我看你很忠厚,只因受了日本鬼子的奴化教育而中毒,這不是你們的罪過。政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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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有為的青年寬大為懷,只要棄暗投明和我們合作,不但不咎既往,還重用你們為國

家民族奉獻。如果你想無罪釋放,很簡單,在這裡簽名,馬上可以回家!﹂ 特工人員遞一份擬好的審問筆錄到我面前,其最後一項是:

捺印

「 葉 廷 珪 是 你 的 領 導 人。 他 指 派 你 做 助 講 人, 利 用 助 選 演 講 宣 傳 獨 立 思 想, 是 否 事 實?」 「是的。」 以上所供述,屬實無訛 簽名 中華民國四十二年五月廿一日

我一看,立即反應:﹁我不簽! 我不做偽證人!﹂

特工人員沒得到預期的效果,一氣之下青面獠牙的真面目畢露,從抽屜取出鉗子向 旁邊的爪牙仔使眼色示意。

我的右手颯地被爪牙仔抓起來展開手掌壓在桌頂,不容間髮,大拇指被扳起來。


第一章:黑牢鐵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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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壓制衝過去格鬥一番後同歸於盡的激動,雙眼為怒火燒亮直射

﹁最後的機會,一分鐘給你考慮!﹂ ﹁ ﹁簽不簽?﹂ 沈默、沈默

特工。忽地,被撓起的大拇指感覺到沈重的一擊,隨著一陣火辣,也許處在緊張的上限

而不覺得痛,指甲被拔掉啦。從指甲的ㄩ字形痕跡漸漸滲出血滴,在一呼一吸之間成流 擴散全面。 ﹁哼! 不相信擠不出你一聲哀叫!﹂

特工拿出沾碘酒的棉花按住傷口,酒精的刺激痛得使我快要絕叫,鎖緊眉頭咬住牙 關,在嘴裡封不住的叫聲變成低沈的悶音從鼻腔洩出來。 ﹁把那傢伙帶出來!﹂

被 帶 出來的 變 節者, 左眼 被打得 青腫,鼻 樑 也 歪 了。雙 手 的 大拇 指 纏 著白 布, 原 來

伊也被拔了指甲。雖然我憎恨伊,卻被其死守立場不出賣組織的骨氣沖淡啦。

﹁想通了沒有? 你不是說高山琥向你推銷台獨論時,說廖文毅主外,葉廷珪主內相互 配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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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人員想對姓汪的做誘導詢問套取證言讓我入彀。 ﹁不! 我只說高山琥有強烈的獨立思想。﹂ ﹁混蛋!﹂特工人員怒吼:﹁堵同志,一齊幹掉!﹂

裝麻袋丟愛河

數個彪漢應聲從裡面衝出來。一瞬間,汪某雙臂被反縛,膝背被猛然一踢而屈膝倒

地。接著,彪漢將他曲腿貼腹綑綁雙腿之後,繩端打結成圈往頸項套上去,然後拿大麻

袋從頭殼頂罩下來,再順手一推,汪某便側身倒地,就這樣整個人體被塞入麻袋。這些 殺手,手法熟練的像處理屍體。 接下來輪到我照樣被裝入麻袋。

兩個人像貨物般被抬去拋上吉普車,在麻袋裡既無方向感亦無時間的感覺,只覺得

拐了無數次彎,不斷在柏油路上繞行。路上聽到汪某隔著麻袋道歉,而我面臨死亡一切 皆空,不屑回答。 最後,車停下來。被卸下來抬置於高處,然後又挨踢一腳。 ﹁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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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一聲相當重量的物體落水擊出的水聲。

﹂兩個麻袋攏沒作聲。

﹁知道了吧,把握這最後的機會!﹂小魔鬼的咒語。 ﹁ 背上再被踢一腳,﹁聽清楚!﹂ 比先前還重的物體落水的巨響從腳下傳過來。 ﹁聽到沒有? 簽字回家還是你也下水?﹂ ﹁蔣寇奴!﹂我使出渾身力氣叫罵。

這一叫換來一腳猛踢,緊接著,覺得身體落在空中往下墜,隨即倒栽入水;與其同

時彷彿意識到麻袋頓了一下,果然麻袋是被繫住的,並沒沈沒到底。出於直覺反應,我

徐徐吐氣免得吃水,靜待生機。冷靜,冷靜! 雖然禁不住氣而吞下不少水,仍拼命爭取 時間。

贏了! 終於再被拉到岸上,運回偵訊室裡,像倒垃圾般被抖出地上。 ﹁還有什麼考慮的,你老母去找過你的市長

這句﹁老母﹂喚醒了迷思中的我,像才上岸的水鴨仔撼身抖落羽毛間的水滴那樣, 急忙左右甩頭,欲抖掉那悲慘的回憶,沒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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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別怪我啦!﹂

頓然,高山琥的右臂被猛壓在桌面。眉月形的指甲露出大拇指的內緣,其餘四指剪 得短短,再拉起左手,亦是同樣。

用 不 上 手 裡 的 鉗 子, 法 官 眼 見 指 甲 邊 的 鮮 紅 嫩 肉, 丟 下 鉗 子 換 拈 大 頭 針。 猶 豫 片 刻,又改變了主意。 此刻,高山琥領會到昨暝老潘遞給指甲剪的美意。

﹁上過川菜館沒有?﹂法官岔離主題。 ﹁

﹁給你品嚐螞蟻上樹這道名菜,向你的骨氣致敬。潘同志準備上菜!﹂法官一本正經 地喊。

螞蟻上樹 饗宴開始,準備就席:

高 山琥 上下 衣被 剝脫,雙 手 反縛於 背,兩腿 併 攏 綁 住,然 後 被 抬去 甩 在 草圃 仔, 炎 日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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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務手端一碗糖水跟來,先推倒蹲著的高山琥之後,將糖水向高山琥的大腿及其周 圍淋下去,留一聲:﹁好好品嚐吧!﹂就走開啦。

一瞬間高山琥敏察即將出現的情況:蟻群來襲,立刻滾身遠離原地,且不斷移動位 置,可是要躲開滿地亂竄的斥候蟻是難如走泥路而鞋不沾泥。

已有二、三隻螞蟻爬上大腿來了。伊以為頻動肢體和草叢摩擦可擊退來襲者,可是 怎麼也擦不到那細小的蟻體。

已經被叮痛得受不了。想坐起來在痛癢處吐口水以中和蟻酸,奈何,被反綁而抬不 起上身,一直在掙扎。

老潘很想把伊扶起,卻礙於立場,頻頻回首窺視辦公室窗口。終於壓低聲音催促: ﹁傻瓜,快大聲喊叫呀! 叫救命呀,快叫!﹂ 老潘比當事人還焦急不安。 向敵人哀叫乞憐是高山琥的教養所不齒的。

窮到極點靈機一動,伊往頭殼方向屈起雙腿,上下舉腿數次做預備動作,再借其彈 性用力揮腿,最後足部在空中畫了弧形乘勢坐起來啦。

高 山 琥 立 即 往 痛 癢 處 吐 口 水, 但 是 無 濟 於 事。 股 間、 陰 毛 間 無 數 隻 螞 蟻 在 爬、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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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伊想放尿水攻螞蟻,卻放不出來;想多流些汗,卻只在頭上冒大汗。伊不斷地做蛙 跳要岔開痛苦和抖落身上的螞蟻,此時已迫在發狂的邊際。 ﹁老潘,往我身上撒尿,快點啊!﹂

老潘探看周圍的情況之後,敏捷地跑到鄰近的押房,拿一茶缸的尿來淋上局部,雖 然驅散了螞蟻,厲害的蟻酸卻已經蝕肉發性。

老潘看伊壓抑得快要氣絕的樣子,靈機一動,自己把指頭含在嘴裡,使出渾身力氣 尖叫一聲,同時用力把伊推倒。

果然法官等多人慌惶衝出來,看到高山琥渾身大汗、抽筋、喘得快要斷氣。﹁抬去沖 水,叫伙夫拿鹼水給他洗。﹂法官面不改色的說。

法官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高山琥。他憶起曾經處理過上千的匪諜嫌犯,都用軟硬兼

施的手法,以吹灰之力將他們塑成匪諜,無視有無冤情,個個像趕鴨子上市場般地移送 軍事法庭定罪。

如 今, 法 官 對 編 造 預 設 的 案 件 已 經 死 心 了, 準 備 結 案。 現 有 的 資 料 雖 足 以 處 他 死

罪,但面對這個謎一般的人物,他的職業意識促他拋棄﹁寧可誤殺百人也不錯放一匪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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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法而賭注其前途擬妥簽呈,建議將高山琥納入組織,訓練成反間諜的鬥士,不然就 判處無期徒刑留待日後發展必有所獲。 特務人員要解開高山琥的謎底,執拗如坐守老鼠洞的貓。

高山琥提著老潘帶來的面盆、毛巾回到押房。難友看伊不戴刑具亦未見被挨打的痕

跡而鬆心,殊不知他所受的苦刑。稍後發現他的右手拇指染有印泥而得知已經結案,大 家眉開眼笑為伊歡喜。

儘管死神也許在軍法處等著伊,早日離開這裡免受折磨總是好的。

長期間飽受恐怖、虐待而殘喘於活不如死的苦難中的人,傾向於選擇死亡的多於堅 強求生的人數。

註一:白色恐怖期間蔣魔殺人的刑場,其位置在台北市青年公園附近的新店溪溪埔。 註二:稱被獄方調用從事雜工的受刑人。

註三:白 色恐怖 中惡 名 昭 彰的「 二條 一」就 是︿ 懲 治 叛 亂條 例﹀ 第 二條 第一 項。 這 充 滿

血腥 的政 治刑 法, 在台灣 的人權 紀錄上 留 下 血 跡 斑斑 的 遺跡。 其 他 常被 援 用的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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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還有:

第四條:包庇或藏匿叛徒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第五條:參加叛亂組織或集會者,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第六條:散佈謠言或傳播不實之消息,足以妨害治安或搖動人心者,處無期徒刑 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第七條:以文字、圖書、演說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註四:刑 具 之 一。 使 嫌 犯 躺 在 長 板 凳 上, 雙 臂 分 別 繫 於 前 面 凳 腳, 雙 腿 併 攏 綁 在 凳 邊,

腿與凳面之間塞入一塊紅磚,然後以布巾遮鼻孔,向其嘴灌水或辣椒水以迫供。

註五:榻 榻米 是日 本家 屋的主 要 家具之 一。壓縮 稻 草 成 長方 形 塊 狀,厚 度 約 六公 分為 內 層,再用精細草蓆封面的墊子。

註六:本國出生的日本人稱呼在台出生的日本人。「灣產」之性傲慢、態度蠻橫,被本國 人歧視。 註七:隨日本軍隊在其佔領區做政治工作的單位。 註八:日本人於喜事不可缺少的食品,以白米和紅豆煮成。

註九:柔道衣的腰帶,以不同顏色表示繫帶人的資格,黑帶表示有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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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十:中國內戰期間稱共產黨軍為八路軍。

註十一:台 灣 老 風 俗。 未 出 嫁 的 女 性 死 亡 後, 其 家 族 要 給 予 歸 宿, 用 紅 紙 包 金 錢 在 路 邊

等 行 人 拾 取 之, 一 看 到 有 人 拾 起, 當 事 人 就 要 求 對 方 與 亡 者 成 親。 婚 禮 如 例, 只是新娘是一塊神祇牌。

註十二:台 灣 俗 語, 形 容 健 美 的 堂 堂 男 兒 漢。 出 自 鬥 蟋 蟀 的 愛 好 者。 由 來 於 上 場 的 蟋 蟀 之標準體格是觸髭粗長,六隻腳健全。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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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生命無常,一口煙 台北市青島東路三號,軍法處看守所二區十七號房。 ﹁好傢伙你還活著!﹂ 高山琥又見到小張,親熱地逗弄伊。 ﹁嘴不要那麼壞!﹂ ﹁唯物論者還忌諱這?﹂

﹁還沒倒吊蔣疥豕呢!﹂小張說著掏出一份剪報:﹁最近剋民黨的報紙頻登祖國隨時 揮軍血洗台灣的消息。我看,快啦!﹂

高山琥接過一年多來未曾接觸過的報紙,埋首逐字啃嚼報導。嘴上附和一聲﹁但願 如此!﹂卻在心裡自言:﹁紅軍未登陸之前,咱攏烏有了!﹂

整個看守所瀰漫著等候解放軍來搶救的氣氛。是溺水者死抓浮萍的心理表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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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酌幾個月前剋民黨軍隊突擊東山島,這喧嚷紅軍即將犯台的消息,準是對美國政

府施展某種政治謀略而製造緊張吧。高山琥不便給難友們潑冷水,只好將評語留在心裡 不說。

十七號房三面通風又光亮,尤其向廣場那面有二個卸掉玻璃的大窗口,當然窗外還 是鐵柵仔。

在押人照樣是五花十色來自南、北所、保安處等等秘密監禁場所,但沒有狗腿混在 裡面。

看守班在十七號房邊以走廊相隔,高山琥這批新客在那裡接受安全檢查。擠在窗口 觀看的難友從小張嘴裡多少認識了高山琥。

恰好高山琥被分配到十七號房,所以人未到名先到啦。當伊一跨進房,這邊一聲達

卡(註十三)、那邊一聲達卡的熱情騰騰,好似相識已久的老友,與監牢巡禮中所經過的 各處牢房一樣,又獲得了人際佳緣。

娃 娃 軍 官 老 鄔 是 青 年 軍 出 身 的 少 尉, 在 火 燒 島 服 刑 中 再 出 事, 前 幾 天 被 押 回 來 受

審。 這 個 滿 懷 鬥 志 的 熱 血 漢 堅 守 伊 在 馬 桶 邊 的 舖 位, 而 將 其 應 得 的 較 好 舖 位 禮 讓 給 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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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個子瘦小的徐鑾枝是新竹高商出身的苗栗客家人,性情開朗,房內幾尾煙蛇之一。 伊認定達卡也是同道之友,拿出煙具想點一支來歡迎新客。 ﹁怎樣? 來一口吧!﹂老徐解開煙具包。 ﹁難道這裡不禁煙?﹂

﹁當然禁煙。但是可拿日用品向進來打雜的軍事犯換新樂園。還有,散步場、出庭時

一路上的地面也是主要的貨源,捲煙支的煙蒂都是從那裡撿來的。有些看守故意只吸一

口就滅火丟棄讓人撿;那些患虐待症的就刻意扔入水溝,不然就用力踩碎分屍。﹂ 高山琥好奇地看伊的道具並且見習生火之術:

牙刷柄的末端嵌入打火用的火石仔,面霜盒裡盛滿不完全燃燒的棉灰和刮鬍刀片。

老徐一手捏著牙刷柄移近棉灰盒上面適當的距離,然後拿刀片猛刮柄端上的火石,使

因摩擦而迸出的火花掉入棉灰裡,一看黑灰起紅點立即貼嘴輕吹一陣,火苗就擴散啦。

幾尾煙蛇各自手裡一支扇,接過煙支深深吸了一口就傳給另一個,接著急忙搖扇吐 霧一齊來,以免煙味招來看守找麻煩。

這樣可滿足煙癮亦感受緊張與刺激的快感吧。旁觀的高山琥這樣推想著。


60 耕甘藷園的人

又在閒聊中得知大園鄉出身的阿順伯,有一次在廣場撿煙蒂被看守發覺,當場挨了 腳踢拳打,還跪著被塞煙蒂入嘴,迫伊嚥下去。

﹁這個代價太高了吧! 煙又不是飯,不吃不可! 為這喪失自己的尊嚴多悲哀,尤其是

被踩在獠牙蹄下。說實在的,我輕蔑僅為可有可無的嗜好品來糟蹋自己的行為。﹂高山 琥感慨地吐出心聲。

一位老台共不以為然:﹁局外人不瞭解當事人的心境,尤其像你不知煙味的人此時此

地議論喫煙,講不好聽是:在說風涼話。畢竟人的心裡活動是對外來刺激的反射行為,

自我抑制的行為違反自然,自有其限度。環境決定意志,人在不同的時、空下產生不同 的價值觀。﹂老台共從另一個角度做解釋。 這位老台共姓潘,本身並不是嗜煙者。

﹁聽你講,今日正義志士一旦取得權位之後,變質腐化亦是循自然律了,這是隨時、 空的變化而變化的結果?﹂高山琥的聲音因不服氣而走板。

﹁群眾的耳、目、嘴和智慧、勇氣是理想環境的守護者。﹂老台共毫不在意的答說。

﹁牢房內的空氣已夠渾濁。我雖然不喫煙但不反對人喫煙。我能體會喫煙人的心境,

也許在不知人生終點何時來到、苦悶又不斷重複的日子中,喫煙是一種解脫,大家有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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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稍停後,達卡改用低沈的聲調繼續說:﹁不過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像宗教家彼款

要有嚴肅的自我約束;保持自己的尊嚴不容受侵犯,並且不輕易自毀是其運動的起點。﹂ 有幾個臉浮現肯定之色。 ﹁那是技術面的問題,實質上並不脫離鬥爭。﹂小張說。

繼小張之後徐姓更講得振振有詞:﹁也是維護權利不容剝奪的積極行為!﹂

﹁ 我 沒 反 對 吸 煙, 我 為 非 從 敵 人 腳 底 下 拾 煙 蒂 不 可 的 賤 根 性 心 痛!﹂ 高 山 琥 低 調 辯 駁。

反對吸煙豈不等於替敵人做打手打擊戰友? 好狠心! 讓他們享受所愛何妨? 尤其當

這些感觸使高山琥不忍心再置喙。

對 做 田 的 阿 順 伯 關 心 革 命 的 義 行 所 付 出 的 代 價, 對 不 爭 氣 的 青 年 出 賣 阿 順 伯 的 不

中有些人不久將名列亡者之數。

縱然體恤之情綿綿,卻拂不去高山琥對吸煙的厭惡感。伊適當地調理內心的矛盾, 有時還自動為煙蛇類﹁拍鼓﹂時﹁看水﹂(註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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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難風扇,吊軍毯

﹁最近看守所的動靜有些異樣,辦案速度比以前快,覺得在趕些什麼。﹂小張把話題 一轉。

﹁是呀,據前天從南所送來的人說,那邊幾乎在清倉。﹂原住民巫勇附和。

﹁北所也只使用前面一排牢房。那些可惡的特務寧願把房間空著也不疏散人群,給人

犯多一點空間。﹂在北所輪流臥睡的鹿窟案件的詹清標,拂不掉心頭的恨。

主觀的願望將給客觀的事物染上色彩。小張將這些現象連結在紅軍犯台迫在眉間的

態勢,且引為旁證。他這一招相當管用,有不少共鳴者效法運用,卻也只能滿足其部份 的願望而已,想要達成最終目的之路途猶遠。 ﹁黃發,開庭!﹂看守邊開門邊喚:﹁快! 快!﹂

被點到名的黃發親像觸電反應般地彈起身,一手握住恥部,向馬桶大步跨出去。但 是腳才邁出去尚未踏地,其一邊的褲管已經溼透了。

伊是六十開外,桃園的作田人,因為留宿逃亡中的匪諜而被起訴。

黃發在保密局南所痛遭毒打,連哄帶騙之下供述一清二楚。甚至連欲為客人湮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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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私自乘黑夜在其厝後竹藪腳掩埋五星旗的經過亦講出來。

來到軍法處耳濡目染一齣一齣演不盡的悲劇之後,始知自己處境垂危,悔之已晚; 絕望之餘生理失常,每當要出庭時就驚惶失禁。

自古以來民與官是相對立的,掩護被暴吏追捕的逃犯是同屬弱者的常情,卻缺乏徹 底抗暴的智慧和勇氣。

同是盜用﹁愛國﹂美名的偽善者,魯莽的武夫在驅使兵卒當砲灰之前,還會預訓兵

卒如何利用地形地物來掩護自己而後出擊;然而,冷血無恥的黨棍卻不教導其群眾,於

不幸被擄時如何應付敵人,徒使這些認同、寄望進而支援他們的人,一旦面對狡猾猙獰 的剋民黨特務人員時,束手無策任人宰割。無道之極! 誰來抹拭這些犧牲者的遺族之淚?

由前日本陸軍倉庫充用的這座看守所雖然採光、通風設備良好,卻因收容人口密度

過高,牢房內悶熱無比。為此,受難者發明出類似熱帶民族貴族家屋裡的拉扇 — 展開 軍毯,將其一端拴在欄杆上,拉緊後將另一端連結貼在壁上的布結,在房間中央橫掛起

來。軍毯下裙包木板做垂重,然後在下緣中心點結繩子,把繩子一拉一放,毯子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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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擺來擺去而驅散熱氣 — 通宵輪流拉動取涼。 拉扇的材料是克難品:毯子是發下來的寢具,繩子是撕開汗衫搓成的,漿糊是用襪

子擠粥得來的,垂子是偷拆隔間的木板。這些克難違禁品每逢安全檢查就被沒收,但當 晚就有新產品出現。

看 守 明 知 其 事, 卻 抱 著 多 一 事 不 如 少 一 事 的 心 態, 厭 於 取 締。 只 有 那 些 坐 辦 公 室 的,閒極無聊進來展威時,克難風扇才會遭殃。

軍事法庭,演假戲

在違法的中華民國旗幟下,執行草菅人命惡業的劊子手軍事法庭,其進行不當審判 ﹁叛亂﹂罪犯的過程,乃裝模作樣假正經的由軍事檢察官登堂開始。

獨裁者為了威嚇被告俯首認罪,刻意布置審判的場面,殊不知掩不住不公不義的陰

影邪氣,不足以令被告畏縮。面對檢察官流於形式的行事,立於被告席的高山琥早就不

當一回事處之藐藐,隨便應對完,就冷眼旁觀其他被告費舌喊冤叩求明鏡高懸,暗自搖 頭垂憫﹁是無知抑是天真?﹂

待最後一名被告答辯完了,書記官就指示庭丁當場分發起訴狀給各被告過目,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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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和起訴狀一併收回去,即時宣告閉庭,審查與起訴同步進行一舉而成。在高懸﹁公明 正大﹂大匾之下,檢察官堂堂下筆的起訴狀竟不可見人。像什麼?

陳烱清踏出法庭便驚奇的追問高山琥:﹁あっさりしてるな!﹂︵多麼乾脆!︶

﹁被含在虎口裡有什麼好爭辯? 除非你有本事咬斷虎舌迫它把你吐出來。﹂

﹁姓汪的說,你早知伊被捕,且確信靈敏的你會逃逸,他才弛心洩密。怪你不逃亡也 不自首。﹂

﹁一句話,好漢赴難何必人作陪! 自首,你們不是被自首者﹃牽成﹄的嗎? 逃亡,為

人子弟,你忍心家族被卑劣的魔爪綁架當作人質而受苦! 尤其我與長兄情深如父子,伊

更是我家的棟梁不許受侵犯! 不あっさり,才會編成這麼慘的悲劇演不完。﹂

起訴要旨:被告高山琥參加非法組織,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觸 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之刑責……

隨後接到指定馬心聲為被告高山琥的公設辯護人的通知單。被告須按規定呈文申請 與辯護人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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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設辯護人徒具虛名,不過是粉飾斷頭台的暗藏銳刺的玫瑰花。軍法庭的三要角:

法官、檢察官及辯護人宛如戲台頂的演員,下台換裝便可唱另一個角色,互調角色再演 另一齣戲。反正是閉門悄演的戲!

公設辯護人不但不為被告做有利的辯護,反倒利用被告臨危求助的處境,設阱誘導

寥寥幾

被告傾出不利於自己的點點滴滴。對於沒有剩餘價值可榨的被告就格式文章一編了事:

被告在調查過程誠懇合作,深悔前罪。請庭上體念被告年輕無知,恩予自新 句話結束其堂皇任務。

公設辯護,晃虛招

對辯護人的本質已有認識的高山琥並不信任、更不期待有什麼好處,淡然應付辯護 人的把戲。

辯護人一副牛頭馬面相,假情假義遞一支雙喜煙還親切為伊點火。 ﹁對你的起訴書的內容有什麼意見?﹂ ﹁我否定起訴書的整個內容!﹂ ﹁你不是在檢察庭承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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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斷章取義尚且故意遺漏重點;還有,我不堪被檢察官退回去調查站挨打。我相

信中華民國的法庭是光明正大的,我要把握機會上法庭申冤討回公道。﹂明知是多餘的

廢話,但拿對方來耍寶發洩又何妨? 伊嘴裡答說著,移目掃視沿窗戶排列的辦公桌。 ﹁受體刑的證據呢?﹂辯護人埋頭寫著筆錄。 ﹁他們等到傷痕消失後才會移送嘛!﹂

高山琥答說著,伸手去煙灰缸熄煙,縮回來手裡還多挾一支更長的煙蒂,悠悠然收 入襯衫口袋裡。 ﹁你否認起訴書的內容,有無反證?﹂

﹁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要我提出與之無關的反證之前,應該要求檢察官出示存在的 證據才合理不是?﹂ 高山琥的視線落在門口那張桌上的一包雙喜煙。 ﹁好了,先回去休息,等我調卷研究後再跟你聯絡。﹂

﹁馬先生那就拜託你了,也多謝你的香煙。中國人說菸酒不分家真有意思,太有人情

味了!﹂高山琥說著,很敏捷地從煙包抖出七、八支煙慢慢塞入左邊的褲袋裡。

馬先生嗅到話中的江湖味,停了一下手上的筆:﹁可以再抽一支 才回去,可別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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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房!﹂頭也不抬地加重尾句的語氣。 ﹁感謝不盡,已經過癮啦,馬先生。﹂

兩個立場敵對的人,為面前的雙喜牌香煙各自佈局準備應付可能狀況。

高山琥深知,若明言索取不但將遭拒絕,連帶也會自失變步的機會,倒不如默不作

聲來個自摸為上策。再套一句﹁中國人菸酒不分家﹂說話在先,充作招呼,免得淪為盜。

政治 —

馬 先 生 則 明 察 對 方 的 底 牌, 卻 無 意 為 難, 只 強 調 一 聲 :﹁ 可 別 帶 回 押 房 去!﹂ 免 得 放槍惹禍。萬一香煙出事涉及自己,還可輕易脫身。 兩個敵對人物過招的伎倆互不上下,成了雙贏。

在押人抽煙固然違反監規,但是管理上層並不重視。唯獨那些軍中爪牙仔 戰士為爭表現才會滋事! 辯護人望窗外喊:﹁秦班長把他帶回去!﹂說畢繼續寫其筆錄。

在窗外聊天的班長懶得進來,在原地向高山琥招手,不停地聊著。

高山琥見機不可失,趕緊走向靠門口的桌子,當擦身而過的剎那,像老鷹抓小雞般

地展開右掌掠起桌上的香煙包放入右邊褲袋,三個動作同時進行一氣呵成。

伊若無其事地跟班長走著,心裡盤算如何順利過關而解決煙蛇族的斷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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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到 看 守 班, 值 勤 的 班 長 倚 在 鐵 柵 邊 抽 煙。 高 山 琥 面 向 看 守 班, 身 貼 窗 台 邊, 右

手握好煙包隨時待機。當班長動身走向辦公室拿提單時,伊右手往窗口一擺,同時左手

插入左褲袋做個向左轉,然後抽出左手再向窗口一甩,整個過程五秒鐘,完成了秘密傳 遞。

等班 長辦 好人 犯移 交,高山 琥 故意走 近 他、展 開雙 臂 要 他 搜身。 班 長 不理 他, 只 做 了手勢就領路開門給他進去,然後﹁碰﹂一聲關上牢門走開了。

達卡準備應付過關時的搜身,以失小保大之計,故意放在襯衫口袋的兩個煙蒂也安 全入境。

今生無緣,愛別離

因外役調動,新人還沒摸清楚行情不敢動手腳,所以已經三日沒船入港。快要斷糧 之際,高山琥出人意表的駕大船入港,大家喜出望外雀躍不輟。 小張忙於分發給對面和鄰房的煙友。 阿德準備起鼓叫老歲仔看水。 各人手持一扇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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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麼! 吃過飯才慢慢享受不好嗎?﹂老徐阻擋。

﹁不行! 要嘛現在就抽,存貨趕緊分散藏好。說不定被摸走香煙的傢伙會在飯後來突 擊!﹂

﹁達卡講的有道理! 會做代誌的沒仝款就是沒仝款,偷吃就會曉拭嘴!﹂黃發笑逐顏

開,向達卡恭維不已:﹁少年仔,看你有夠斯文腳手擱夭壽好,烏矸仔入豆油。﹂

達卡從老歲仔的滑稽相看出另一個黃發 — 當伊被提審時的醜態 — 而微笑著回味 先 刻 伊被 提 調 出房 時, 老歲 仔 叮 嚀:﹁ 少年 仔,若 看著煙 屁股 得撿 轉 來!﹂其狀 宛 如 孩 童嬌求將出門的父親買糖果回來那樣天真可愛。

難道伊的神經對別人的遭遇那麼遲鈍? 心事沈重地步上法庭的人哪有閒情替你找煙

屁股? 是忘了自己被提審時的狼狽狀,抑或認為別人的心是鐵打的?

往日的網球場夾在一高一矮兩棟洋灰建築物之間,現在充當受難者的運動場。靠牆

的空地上有兩窟洋灰砌成的一尺高、三尺寬、十尺長的淺水池,是男囚的露天浴場。

十七 號 房、 十八 號 房的 受 難 者個 個只 穿一 領內褲, 手拿 鋁質 飯 碗、浴 巾等,珍惜 寶 貴的十五分鐘,像衝出寮仔門的鴨群一般奔向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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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在陣頭的數人在池邊面向斜對面的醫務室佇立不動,跟在後面來的達卡亦隨勢投 射視線,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婦抱著一個女嬰將要跨入醫務室。 這急促的一瞥給達卡閃電般的衝擊。

﹁ 給 我 刀 片!﹂ 達 卡 說 著, 從 蹲 在 旁 邊 的 老 徐 的 雪 文 盒 底 取 出 刮 鬍 刀 片, 折 斷 其 一

角,把剩餘的歸回原位。然後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挾壓左足大拇趾基部的指背

和指腹,然後停止呼吸,狠狠地向紅得發紫的指腹劃了一刀,鮮血如注從傷口迸出來。 ﹁揹我去醫務所!﹂達卡向左側的阿德求助。

周圍的難友忙於善用每一秒鐘,有的頻舀水淋身,有的埋首洗滌內衣褲,沒人注意 此事。

阿德拉上脫了一半的內褲就揹起達卡,向看守走去:﹁報告班長! 他被地上的刀片 割傷腳啦!﹂ 達卡伏在阿德背上,把手裡染血的刀片伸到看守的鼻頭。 ﹁快揹去醫務所,倒楣鬼!﹂班長向後稍傾其頭,揮手說。 他是個稀有的老好人。

﹁我要跟那位女性講話,需要你配合,﹂達卡在背上沿路交代:﹁我講話時你要做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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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的對答。﹂

﹁報告醫官! 他割破腳趾頭

肩上一顆梅花的老軍醫正抽出藥液,準備給少婦懷裡的女嬰注射。他使眼色示意稍 等,繼續其動作。

少婦為達卡的出現吃驚。當兩對射出複雜光譜的黑瞳對上的同時,像接通了無線電 話,互傳心意,做好默契。 達卡從阿德的背上滑到靠壁的椅子上。

﹂阿德用華語大聲掩護。

﹁我沒牽連妳,﹂達卡注視少婦,壓低聲音急口講:﹁咱互相不曾相識!﹂ ﹁血還在流

少 婦 動 手 掐 女 嬰 的 臀 部 使 女 嬰 痛 哭 大 嚎, 製 造 講 話 的 機 會 :﹁ 乖, 乖! 不 要 怕!﹂

少婦用華語哄懷裡的女嬰,伴著女嬰的哭聲插一句福祿話:﹁我亦沒提到你!﹂再改用 華語,指壁鏡講:﹁羞羞! 妳看鏡子,好醜呦!﹂

﹁乖乖不醜,好可愛不是。﹂醫官說著向小病患臀部插進手裡的針,在嬰兒的哭聲中 迅速完成其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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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乖! 惜,惜! 打完了不要再哭! 醫官好壞喲!﹂少婦在哄嬰兒的話裡夾帶透露自

己的案情:﹁吳麗水拖累的,二條一走不掉!﹂ ﹁我亦仝款,在等死

﹁會不會壓得太緊? 再忍耐一下。﹂阿德及時反應。 醫官將注射筒丟入手術台邊的垃圾桶,轉身走入調劑室。

﹁明早上我剪一束頭髮裝入樂園牌煙袋,擲在門口那株佛掌華樹頭,﹂少婦乘機指向

外面:﹁你放封時記得去拿。可能我會先走,我要守護你! 今生無緣但 ﹁怎麼搞的,還沒給上藥。快要收封啦!﹂ 老班長走過來打斷話柄。 可是達卡意會了少婦唇扉猶含的心聲。

跟班長接踵進來的衛生兵,在老班長催促下,拿棉花球沾滿紅汞水擦一擦達卡的傷 口,然後用小塊紗布蓋住傷口,再貼兩條膠絆就結束治療。 ﹁好啦,快走!﹂老班長喊一聲就吹響收封哨子。 在哨音的催趕下,達卡回顧少婦一眼,悲情寂寂。

少婦扶起女嬰面部親吻其頰,含著無限哀愁的雙眸卻盯視達卡投訴伊未盡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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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勢! 害你沒得洗身軀。﹂達卡沿路向阿德道歉順便吩咐:﹁請不要過嘴這層事!﹂ ﹁免驚! 亦不是新鳥仔(註十五)。﹂阿德的回聲充滿力感。

兩個人併肩快步走向水池各取自己的沐浴用具,趕緊抽洗面巾,再舀一碗水跟在隊 尾回籠。

同房所有的難友亦趁看守收封時專心點檢人頭的空隙,冒著挨看守叱吼的委屈,各

自暗捧一碗水回來供伊兩人﹁補洗﹂。雖然僅夠濕透面巾拭汗爽身、清洗汗臭,但在飽嚐

走私過關的刺激之後,在難友愛的芬芳中,用一條清涼的濕巾拭去因牢房裡的熱氣及緊 張而滲出皮膚的油汗,其雅樂豈是一場豪華三溫暖可比的?

不廢青春,學習風 老徐在準備拍鼓,好好享受浴後的一服(註十六)。

阿德搖扇看水,等待老鼠尾繞圈輪到自己。伊一直回想剛才表演過的即席短劇,回 味那段緊湊的劇情。

主 角 面 對 突 發 事 項 所 做 的 反 應, 刺 激 ↓ 判 斷 ↓ 處 理 的 三 部 曲 在 一 呼 吸 之 間 美 滿 落

幕,的確是不平凡的表現,而且還有餘情逸致不糟蹋工具的細心。如此美妙的演技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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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淵源於幾近本能的、善於處事的功夫,而不僅僅是靠高度的機智所能及。 老徐從他手上的缺角刀片窺見達卡的另一面目。 ﹁我打算報銷啦! 簡直是撿來的。﹂

﹂是聽沒抑或是被激呆了,沒反應。

﹁難怪你成不了資產階級。﹂達卡用紅色慣用語消遣這位馬克斯少年。 ﹁

是該學的吧!﹂ —

﹁以最少成本賺大錢。算盤敢不是這樣撥的? 儘管你憎恨資本主義,可是你們史達林 導師的戰爭藝術論 — 以最小犧牲換取最大勝利 ﹁又挨了一棒!﹂老徐苦笑著搖頭。

在旁聽,聽得入神的阿德忘記搧散自己吐出來的煙霧,招來在看水的阿順伯一聲客 家話:﹁愛死係嘛!﹂才連忙搧扇子驅散濃濃煙團之後細聲竊問: ﹁剎那間你怎麼會考慮那麼周到?﹂

﹁戲要演得逼真,一個小道具也不得隨便。要割傷腳趾頭,一碎片足足有餘;而且碎 片才符合情景的真實性,比使用整枚刀片來得更有說服力。﹂

阿德覺得愈接近達卡愈摸不清其深度。忽地想起少婦講﹁頭髮裝入樂園牌煙袋﹂有 無特別意義。想依達卡的論調來試推論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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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推想為什麼不用藥袋或信封? 推來演去終於得了答案:廣場邊的籬笆樹下棄 置一個空煙袋是常景,不引人注目,最適合其用途。

其次考慮安全性:萬一撿拾時被看守發覺,可有遁詞應付。即,誤認還有香煙在裡 面才撿起來。這樣將很自然地打消懷疑,輕易擺脫政工官的死纏。

阿德有了自以為是的答案而微笑,﹁立於不敗之地﹂道理在此。伊恍然大悟,喃喃自 語:﹁又學到一招。﹂

經歷各路的剋民黨特務機關來到其總站 — 台 灣 省 軍 法 處 的 受 難 者, 皆 已 有 所 覺 悟。被哄騙的已不再作夢,在種種酷刑下被逼招供的亦不期待僥倖。

大 家 不 願 意 虛 度 光 陰, 年 及 花 甲 的 庄 腳 人、 礦 坑 工 人 亦 不 例 外, 決 心 應 付 長 期 抗 戰︵坐監︶而吹起學習風潮,驅散悲情,連待宰的死犯也活躍其中。

高學歷者自選所好之道深造,也協助低學歷的難友補修,充實各人的內涵。

學 習 的 範 圍 廣 及 法 律、 政 治、 哲 學、 外 交、 數 學、 物 理、 文 學、 識 字 等 等, 然 而 認

識個人的尊嚴才是共修的重點。至於教材,寄得來的向家人索取,過不 了關的由獄中的 行家自編自製,將魔掌裡的黑牢化為修身啟智的道場。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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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達卡在翻閱鄰舖難友的華語辭典時,意外發現辭典上每一個單字攏用羅馬字

旁註福祿話的讀音。料想伊是長老教會的教友,好奇地一口氣問出其由來:

一位長老教徒難友的羅馬字台語白話文版的基督教聖經,是這場燎原的火種。經文

並不吸引這群陷落活地獄受苦的心靈,然而對缺欠自己文字的文化沙漠裡的心,台語羅 馬字卻是一滴甘露,帶來喜悅和活力。

經彼位﹁先知﹂的傳授,羅馬字拼音法由一間牢房傳過另一間,自個人傳給彼個人,

親像滴落紙頂的墨汁,真緊就擴散到全看守所。原住民、客家人及福祿人之間學習書寫

台語白話文的風氣大盛,在這群苦難者的心內培養出強力抗體,保護台灣意識在大中華 沙文主義的染缸內免受污染。

牢裡自較年長的老台共至紅汞汞的青年學生,甚至福建籍的大陸人亦攏講福祿話。

此現象的背景是啥咪呢? 敢是被害者對外來統治者的反抗,僅僅是樸素的仇恨心理的反

射性行為? 若是這樣,彼批馬克斯少年、祖國至上者就無理由排斥他們的國語才對!

達卡 費解其道裡,伊想,畢竟語言是一群人在一定的空間,長期作夥生活形成的自

然產物,具備獨特的風格、感情與智慧。與另一群在不同環境生活的人所講的話,自有

不同的特色。一種語言在其生長的領域內有其生命,但是對另一群人來講,卻是徒具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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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無機體。

達卡繼而想起往時中學的日本人教師講的話:﹁真正的愛國者,必會正確使用自己 的母語。﹂

︵流亡中國︶,你又犯第七條,為匪 Flee China

啦。把自由唸成逃亡。﹂達卡突然面向對面舖的林耀城糾 Flee

至此,達卡金爍爍的黑瞳似在表示已經觸摸到問題的邊緣。

發現台語,深度美 ﹁不對,不對! 你唸成

正:﹁如果將 Free China ︵自由中國︶唸成 宣傳,將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儘管剋民黨死不要臉地嘶唱自由中國,國際間卻奚落為流亡中國。﹂上海佬王家培

老師趁機大發牢騷,﹁ Flee China , Flee to Atlantic , Flee! ﹂ ﹁ 豈 有 此 理! 就 算 發 音 有 問 題, 也 不 該 把 形 容 詞 當 動 詞 來 曲 解, 根 本 在 文 法 上 不 成 文。這頂紅帽子是扣不上的!﹂林耀城還不習慣於剋民黨式邏輯。

﹁你是怎樣被關進來的?﹂鄔少尉年紀輕卻見識多:﹁曾有個溪州糖廠的台籍職員沈

伯晃在板橋感訓所受訓期間,被調去辦公室工作。他看到玻璃窗上的玻璃破裂,習慣地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79

剪紙花(註十七)貼在裂縫上而惹禍,被送回軍法處以﹁為匪宣傳﹂罪改判,處有期徒 刑十五年,送去火燒島。

這份判決書讓同是特務身份的、收押單位的政治作戰官看了一直搖頭。

沈某的動機是行善,目的是防止玻璃片掉落;再說其剪紙是五個等大白色梅花形,

而且排成一條斜線,與共產黨的四個小金星抱一個大金星怎麼也連不上關係。但是特務

死咬其行為是﹃在公眾場所展示共匪的標誌,公開為匪宣傳﹄。特務之主張已超過常識, 連法官也無恥地以最高量刑宣判,這還不夠荒唐?﹂ 鄔少尉陳述後呈現的冷笑,彷彿是﹁你這個可憐蟲﹂的代名詞。

台灣人的生活藝術修養,在支那豬的社會卻是罪行,比日本人眼中的﹁以珍珠飼豬﹂ 還悽慘!

﹁我費十餘年習得的日語,還沒用上就又被迫改學北京話! 看這個勢面,北京話還沒

學會又得改學英語啦。台灣人有夠悲哀! 管他媽的﹃國語﹄,索性來學英語一勞永逸。﹂ 林耀城興嘆。

﹁你肯定學會英語之後,就不會再為語言苦惱啦?﹂達卡嚴肅地問。 ﹁


80 耕甘藷園的人

﹁一百餘年前歐洲大陸上的波蘭國,介居強鄰之間,飽受跟台灣同樣的遭遇,反覆受

異族輪治,從而為適應新統治者的語言而吃苦。憂世青年查門赫夫(註十八)為了解脫

這種苦惱,經種種探究之後,終於創造了號稱萬邦通用的世界語︵ Esperanto ︶,並且成功 推廣於全球的知識界,我也學了。﹂達卡從其枕頭下抽出一本世界語讀本給對方,繼續 講落去:

﹁的確相當科學性而且容易學,有某種程度的善與美,可惜缺少最重要的﹃真﹄,畢

竟是模型印出來的,不具備生命的造型,致使查門赫夫的宏願不得成就。﹂

﹁我年輕時,在日本大正年間,即一九二 ○ 年代,查門赫夫的世界語以人類的希望之 名流行了一段時期,尤其在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圈內。﹂老台共追思當年的情景插嘴:

﹁後來慢慢消影。有人評論其行不通的理由是無強大的政治權力做後盾。至少後來在共產 國家陣營,蘇維埃的威權是足夠的力量

﹁這問題將牽連到人的根性和語言的本性。﹂達卡說。

一詞來表達的 Eat

﹁目前英語不是倚仗其強勢的政治與經濟力,成為萬國通用的世界語嗎?﹂老徐附和 林耀城的見解。

﹁他們之所謂通用,講極端一點就是吃飯、飲水、服藥、吸煙攏用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81

通用。這款破碎英語能夠充分表達其一切內涵嗎? 為什麼著名的翻譯高手,在處理一篇

文章的過程中也得意譯、直譯併用? 難道說今天的工業社會生活已不需要文藝? 難道那

是閒人的玩意? 難道高度工業化社會的人們將機械化,成為只懂如何賺得財富的經濟動

物?﹂王家培老師強調:﹁一個出色的科學家要有更精密的描寫能力,才可以精細記錄

其實驗的細節。現代頂尖大學嚴求理工科系的學生重視文學課程的理由在這裡。﹂

﹁去外國的台灣留學生在當地有卓越的成就,這一點怎樣解釋?﹂林耀城反問。

﹁不是講過啦,一種語言的生命只存在於其本土的社會生活裡。拋棄自我,融化於新 環境,就是這樣。﹂達卡說。

﹁這麼說,語言不僅僅是交通心意的工具啦。﹂昨日入監的林姓師大學生一副疑惑的 表情。

﹁沒錯,是工具。問題在於視之為工具的心理活動的方向,若是單純的工具觀,就未 免太輕浮。﹂

﹁既然是這樣,台語根本談不上是一種完美的語言,我覺得台語很粗魯。﹂師大學生 依然不服氣。

﹁ 人 類 的 語 言 本 來 就 是 不 完 全 的。 對 一 種 語 言 的 評 價 可 以 其 表 現 程 度 為 準, 可 從 其


82 耕甘藷園的人

動詞、形容詞來探討表現力的優劣。咱來做具體的比較,看台語是不是像你所講的粗魯

不雅。舉例來講,食的文化是中華文化之粹,然而構成美食的第一要件是滋味。你愛用 的、高尚的北京話表達滋味最常用的詞有幾種?﹂ ﹁甜、酸、苦、辣、鹹、澀。﹂

﹁台語多一項 Hiam ,指蒜、薑之味。另有形容茗茶之餘味為甘,別於糖之味為甜。再 來比較描述食的動作:將嘴內的帶刺魚肉,用嘴舌將肉與刺分離的動作,用你的北京話 講講看。﹂ ﹁???﹂師大學生被問窮啦,頻頻搔頭思索答案。

牢房內的人漸漸都被有趣的問答吸引,不由得攏聽甲耳仔伏伏;有的傾首尋思,有 的互交眼色探究答案。

﹁台語講, Chheng Hi-Chhi 。﹂達卡用充滿自信的挑戰口氣慢慢逐字發音。 大家默默首肯母語優越的表現力。

﹁再來比形容詞,簡單地以色彩為例,形容詞紅色你有幾種講法?﹂ ﹁赤、紅、鮮紅、淡紅、紅得發紫。﹂學生數舉。

﹁ 台 灣 話 是 赤、 紅、 水 紅、 粉 紅、 磚 仔 紅、 烏 透 紅。 以 上 無 多 大 差 別, 可 是 在 形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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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 詞 的 級 別 上 就 顯 出 台 語 出 眾 的 雅 氣 啦。 又 如, 紅 汞 汞, 尤 其 講 出 最 高 級 比 較 形 容 詞

﹃紅 — 紅 — 紅﹄的聲調富有旋律感,美如音樂非常悅耳。﹂ 聽 到 達 卡 唱 歌 般 的 發 音 :﹁ 紅 — 紅 — 紅 ﹂, 大 家 感 動 得 會 心 大 笑, 頻 頻 叫 讚! 讚! 連上海佬、小軍官和老響馬亦笑成一片。

﹁還有更妙的,﹂上海佬得意地露一手台灣通:﹁台語動詞﹃打﹄不但有好幾個講法,

而且不僅表示動作,還兼示使用的工具和加擊的部位、輕重。簡單的一個詞交代得一清

Sai 是用手掌擊頰。

二楚。例如﹃打﹄、﹃拍﹄是籠統的描述,然而台語的: , Sian

Tui 是握拳輕擊身軀。 Cheng 是拳擊背、胸、腹等部位。 Khain 是握拳用突起的中指的關節輕敲頭。 But 是揮棍猛擊肢體。

Kong 是杖擊臀部。

, Siau

Sut 是用細樹枝、皮帶打擊肢體。 這些語詞,在上海話、北京話都沒有這樣詳細的表現。﹂


84 耕甘藷園的人

王老師這番話,間接地暗示其台灣妻不是勝利品,而是將伊同化為台灣人的觸媒。

母語書寫,待開發 ﹁啥款,台語是粗魯、沒水準?﹂

﹁ Goa m batt thian lang kong chiah ho thian e Taioan oe. ﹂︵我沒聽人家說過這麼好聽的台 灣話︶師大學生坐牢以來第一次講母語:﹁在國小時,老師教同學互相檢舉講台語的人,

給被檢舉的掛狗牌加以羞辱懲罰,所以大家被迫遠離母語,進而自然地傾向賤視台語, 認為講台語的人是沒水準的。﹂

﹁這也要歸咎於一些日本人教育出來的台灣人教員。他們認錯效勞的對象,不當運用

日本人灌輸的日式觀念。不過也不必責怪這批可愛的﹃愛國者﹄,他們本身就有奴才子先

天性因素;再者他們亦沒想到自己熱情歡迎的偉大祖國竟是這樣的。﹂

﹁這種情形類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誤信軍方的瘋狂主張為愛國行為而替軍方誤導

學生的教師。他們之間,有一群人在戰後經過冷靜的反省,深悔其執神聖的教鞭而為邪

惡勢力效勞,對過去懷有強烈的罪惡感而向日本社會道歉。反之,今日台灣人老師有無

為人之師的自負? 或者不過是為了飯碗的教書匠? 台灣文化存廢之關鍵委在其手,使人


第二章:軍法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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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慮。﹂

﹁在我們的年代,日本國小是表彰常用日語的學生並授予美麗的胸章,以獎勵來推銷

日語的。﹂老徐感嘆:﹁台灣人確實富有適應外國語言的腦細胞,一家三代使用三種語 言。是悲哀抑是驕傲?﹂

﹁失去自尊心的人才會無恥地賤視母語而仰迎外來統治者的語言,以此自抬身價。﹂

﹁好佳哉你的阿祖沒被荷蘭語馴化去,你的阿公、阿爸、阿母亦沒被日本仔狗騙去皇

民化,在門牌邊掛起﹃國語の家﹄的奴化標誌。若不是頂代的人一直堅守母語,死狗仔

走了之後,姓林的,你連用來學習英語的工具嘛沒!﹂老台共奚落伊。

﹁沒有文字的語言,無外來權力來破壞也抗不住社會生活的進步而自失生存的條件。﹂ 學生提出另一觀點。

﹁台語並非無文字,許多語詞都可以向古代的漢字溯源。但在漫長的歷史和長遠的民

族移動中,受了時空變化的影響,古老的漢字已漸漸不適用於不斷變化的台語,親像成

人手裡的童裝。所以咱要趕緊整理現代化的台語文字來扭轉加速滑向死亡谷的台語,放 眼明日的世界舞台,配合台灣人扮演促進人類和平的要角。

將出世的新台語文字必須有充分的表現力,其次是容易書寫、好使用。新文字應具


86 耕甘藷園的人

有 簡單、 正確 表現 語音效 能、 學習不 難、 能 用於 打 字機、 使 人 容易 接 受 的特色。 另 一 要

件是國際化的機能,應付台灣文化在國際舞台開花後的趨勢,方便國際人士學習,並讓 台語廣泛接納外來語以增加活力、充實內容適應現代社會生活。

為符合以上的要求,我傾向選擇長老教會式的羅馬拼音字。它有百餘年的歷史以證

明其可行性,但不否認某些部分,如標示聲調的符號和音節的結合、文法的整理等等需 要改良。雖然有不少缺失,總是比韓國式的理想。﹂

註十三:高的日語發音(訓讀)。 註十四:受難者之間的暗語,拍鼓暗示抽煙,看水暗示把風。 註十五:入監不久的新囚。

一九一七),波蘭人,於一八八七年發表世界語。 ~

註十六:日語,唸 Ittpuku ,抽煙鬆神之意。 註十七:櫥 子、 櫃 子 和 窗 子 等 的 玻 璃 破 裂 時, 有 剪 紙 花 貼 在 破 裂 處 的 習 慣, 可 防 玻 璃 掉

(一八五九 L. L. Zamenhof

落又保持美觀。 註十八: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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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綠洲長夜 綠島重遊 不復舊時觀

﹁大家聽好! 趕快把自己的東西包好,開始!﹂監獄官嚴腔下令。

解 開 大 家 疑 慮 的 時 刻 終 於 來 臨。 轟 起 收 拾 行 李 的 騷 音 間 有﹁ 投 海?﹂﹁ 集 體 屠 殺?﹂

低調濕沈的問句。無人搭腔,抑不住的啜泣代之而起。未幾,似管弦交響樂演奏中大鑼 一聲巨響,孱頭放聲大哭,隨即降音吞息。 是假紅頭仔林華洲,不適稱其滿面鬚的醜態也。 集體闖進來的凶猛腳步向各牢房分進。

各 房前 站著 數個 武 裝憲兵, 手持手 銬、法 繩待 命。 個 個 是甘 藉 仔 面的 充 員 兵,異 於 老丘八的獰目獸相。 ﹁大家注意! 分排兩側面貼牆站好!﹂

憲 兵 指 揮 官 下 令 後, 待 囚 犯 做 完 動 作, 再 發 號 令﹁ 上!﹂ 跟 著 蜂 擁 而 上 的 憲 兵 將 受


432 耕甘藷園的人

刑人一個個綑綁。 ﹁我兒子也是憲兵。﹂洪文慶回頭面告套繩的兇手。 憲兵不動其色。 ﹁太緊啦,可手下留情?﹂達卡訴苦。 憲兵放鬆些繩子:﹁歹勢!﹂低聲,不帶感情。

然 後 二 人 共 銬 成 對, 再 將 五 對 珠 聯 成 串, 由 憲 兵 牽 繩 押 上 軍 用 大 卡 車。 唯 有 林 達

三、李萬章例外,單獨加戴腳鐐,也許是他倆體壯力大惹來的禍。全景像似十七世紀海 盜獵人趕往奴隸市場。

先導車鳴笛開路,囚車隊於最短時間內馳到台東富岡漁港,數枚探照燈照亮海灘如

晝,多架直昇機在低空旋下。人員悉數分登幾艘登陸艇後,立即拔錨開往綠島方向。

腳踩陸地觸到土氣時,儘管身上的戒具緊得幾乎勒進肉裡,一行人竟然擺脫被投海 的恐懼而鬆口氣仰望星空。

﹁歡喜猶早,新生營邊有一個可容納上千人的岩洞,像獅子開口待獵食。從前當局屢

次藉口防空演習,把全體新生集中於洞裡,演練如何執行集體屠殺。﹂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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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鍋油條 李 振山 半警 告、半愚 弄新客, 冷 清 自言 自 語。另 有 老 綠島 在 哼︿ 綠島 小 夜

曲﹀,雖然是哀調,卻舒展了新客一度被刺耳的言詞鎖緊的眉頭,開始環視將要適應的神 秘環境。

綠島的夜景如舊親切,使抱著回鄉心情重踏舊地的老綠島浸泡在無限的懷念中,沿 路拾數過去吞淚淌血汗、滴刻下來的斑斑跡跡。

到 達此 旅的 終點 地的 同時,美 夢 也碎了。 往 昔 的面 目 全非, 曾 經 親手 打 石、 搬堆 築

起的珊瑚礁圍牆,變成架設電線的洋灰高牆,看板寫的是﹁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綠洲

山莊︶而非新生訓導處。原來是泰源事件後,當局顧及安全而決定另建監獄,集中監禁

政治犯,在曾經是新生訓導處第三大隊、位於山溝邊的原址改建成現代建築物。

正門 朝向 太平 洋,離 海灘不 過 百公 尺, 側 面 貼在 山 腹。風 車 型 的外 觀, 四 棟二 層 的

獄舍如風車翼向四方展開,隔成八個區;中央圓筒體是螺旋梯間兼設使用蓮蓬頭的淋浴 室。牢房格式如同泰源監獄。

企圖竊據台灣為己有的中華民國,藉機二二八的突發性民間暴動,進行其計畫性的

殺盡台灣菁英之後,自詡可確保其統治權。未幾,咎由本身的無能與不義,被其人民趕


434 耕甘藷園的人

下海非法潛入台灣之後︵其駐台軍隊只不過是由聯軍統帥任以聯軍代表,為在台日軍投

降的對象,派遣來台受降的佔領軍而已,事成後必須及時退出台灣︶,再度大展魔手,展

開白色恐怖統治來延續其奄奄氣息。自一九五 ○ 年代以來,藉匪諜之名捕殺許多台灣青 年,以及逃離赤禍流亡來台的中國人,失蹤者更不計其數。並且,在﹁台灣無政治犯﹂謊 言之下,處處暗設黑牢,監禁數萬名所謂叛亂犯。

蔣魔一直為監禁叛亂犯的場所操心,一為顧及國際視聽,次為其人數之多。或許他

未曾想到,為鞏固權勢而一手捏造出來的、冠以﹁匪諜﹂之名的這些叛亂犯會如此棘手。

其奸巧的粗腦缺少智慧細胞,難於應付時潮急流帶來的世界人權運動之壓力,更束手無

策於台灣人新世代仰春風而起的盎然氣勢。無奈的只四處遷地新建監獄,卻未曾有過令

其心安的場所。興興廢廢致使剋民黨政府,在台灣的建設項目中,最拿手且輕快的莫過 於蓋監獄;而今,又增加其新績 — 綠島感訓監獄。 相形之下,綠島鄉民請建一座像樣的國民學校是那麼的困難。

蒸籠牢房 廖啟川熱死

除了泰源監獄之外,台北的軍法處看守所違法押下來榨取勞力、充當生財工具的政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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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犯也都移過來了。然而監獄的容量足足有餘,整個樓上還是空著的。佳哉! 免得再過 沙丁魚罐頭的日子。

乍 看牢 房裡 空間 較大, 尚且臨 海, 應當 與蒸 籠 之 刑 絕緣, 可 是 冬天 一過 事 情大 了!

監舍貼近高牆,不但擋風而且與沙灘齊放輻射熱雙面夾攻,使體弱、年老的難友喘不過 氣。廖啟川首當其衝熱死了,成為綠洲山莊首位冤魂。

建 物佔 地 多,減少 種 菜的 面 積之故, 多 數 種 菜老 手 失 去工 作 機 會。唯獨 別 於 眾囚,

被綑綁還戴手銬腳鐐押解的林達三,卻是入選菜圃的少數之一,叫人瞠目傾首。

風颱過境掃走了惱人的暑氣,舒服多啦。可是好事多磨,連日豪雨剝奪了戶外運動

的機會有些無聊,連整天面對棋盤不厭倦的鄭榮達,也得起身伸腰甩頸。這時伊為窗外

的異景變色驚叫:﹁這還得了!﹂便調頭衝去敲打房門大喊:﹁報告! 報告!﹂ ﹁啥事?﹂值班的獄卒打開門用嫌煩的口氣問。 ﹁山溝快要氾濫啦!﹂ 這一聲可急慌了獄卒,不啃氣穿著靴衝到窗口看究竟。 ﹁一定是牆下的鐵柵被山上沖下的枯枝堵住了。﹂ 鄭榮達做職業性的判斷在旁說明。


436 耕甘藷園的人

﹁我的媽呀!﹂獄卒失色尖叫著跑去呈報上級。

﹁水勢很兇,趕緊派人去疏通柵門,不然化糞池的污水倒灌就慘啦!﹂鄭榮達向其背 追喊。

大家聚首於窗口,不安地凝視已經溢流、快速侵蝕廣場的洪水。事事務實的老黃不 慌不忙,收集抹布捲成合於便器排出洞口徑的筒狀塞子,待機應變。

這其間見到十幾名菜圃的難友,只穿內褲蜂擁至山溝的出海口。既無長竹竿水急又

深,束手無策之際,林達三展出驚人的應變力,伊顛倒身份指揮獄卒,去帶來懲戒受刑

人用的法繩,隨即緊綁腰部,在沒樹幹、更乏可拴住繩子的柱子的情況下,僅由數名難

友像拔河賽那樣,雙手緊抓著索蹲下來拉住他,本人則拿鐵耙子躍身入水;可是水深耙

柄短,索性揭棄耙子潛下去,用手剝除卡住鐵柵的枯枝等物,由岸邊的人撈起。部分人

馬也分散於上游岸邊,撈起不斷流下來的枯枝。出口掏開流速遽增後,林達三一度被沖

流,連拉繩者也幾乎被拖下水,幸由獄卒及時抓住末位的腳才穩住。經過一個多小時的 搶救,洪水退下去啦。 聚首於窗口的人群裡出了聲音:

﹁官方對待林達三的態度之謎有解了,伊的行動力才是謎底吧。﹂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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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眼。﹂黃至超點首回答。

林達三等人在蓮蓬頭下沐浴,個個忘卻剛才搶救的辛勞,被情景撩起往事,喋喋不

﹂是種種苦中作樂的歷險記。

休於新生營時期那段生活趣事:﹁某人潛入珊瑚礁棚下射龍蝦,遭不測的海流推入礁棚 下內角暗處,險些遇難

﹁賊仔三,沒想到你抓龍蝦的功夫,今天竟派上用途。﹂ ﹁我看再也無機會下海吧!﹂李朝金嘆息。

﹁時到你就知,那將不再是偷偷摸摸的,快啦!﹂頻與獨派難友接觸的林達三,吸了 新鮮空氣頭腦較清晰,看得開。

豪雨崩牆 林達三壓死

俗 話 說 得 好 :﹁ 天 有 不 測 風 雲 ﹂。 倦 於 動 筆, 站 在 窗 邊 放 眼 於 牆 外 山 腹 上 豪 雨 過 後

的油然綠色,藉以鬆懈眼睛的達卡,突然看見大小石頭從山頂接連滾落來,為其奇觀正

要發聲之時,轟然一聲巨響,一段十幾公尺長的洋灰牆倒下來啦。斷牆壓蓋牆腳下的菜

圃,一陣叫囂聲哄起,官方緊急點名之後判明,單獨作業中的林達三被壓在牆下,因不


438 耕甘藷園的人

明其正確位置,挖到第二天下午才抬出伏在菜壟斷氣的遺體。又是一樁不幸悲劇,那麼

雄壯如牛的林達三揚長離群而去了! 二十幾年來同苦共勉的賊仔三,安息吧!

﹁惡魔蔣仔介石,你多了一筆凌遲無辜的惡業,看你姓蔣的將經幾代人始能還清這筆

淋淋血債。﹂李振山為同案,同是無期徒刑的年輕戰友之非命而死,切齒咒罵連連:﹁代 代不得好死! 作路旁屍淋狗尿

悲涼情緒未解的李振山,趁飯後整棟獄舍騷然的時段,躲在廁所攤開放封時從菜圃

角落燒草堆偷把回來的、小撮不完全燃燒的炭化灰,然後掏出夾帶來的二粒丸石,用力 相擊不停,費盡氣力卻不見迸出的火花染紅炭灰。 ﹁老仔,起火做啥?﹂林明永過去關心。

李振 山拿 起旁 邊的 一摺紅、 黃、綠、 白四 種 不 同 票值 摻 雜 的綠 洲 購 物券說 :﹁ 沒 紙 錢,想用購物券充作銀紙,乎達三仔做路費!﹂ 林明永、王石森聞之啼笑皆非,互相搖頭。 ﹁出牆外,購物券就一文不值,何況陰府地獄更不通用!﹂

﹁豈有此理! 雖然達三仔會往西天極樂世界,但之前必經陰府轉站。既然地獄、監獄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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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獄,國防部監獄的購物券好用得很,外面更有人燒美鈔、台幣模樣的冥紙。你沒聽 人講,有錢可使鬼推磨,無錢行無路,不能讓達三仔雙手空空!﹂ ﹁神經病! 送給我,還會聽到一聲謝謝!﹂

丘八陶一峰口出惡言譏笑他;但其嘴未攏,看到李萬章瞪眼即成縮頭烏龜蜷居壁角 去了。

﹁家族來引魂時會設法,你得珍惜家人寄來的金錢,收起來吧!﹂ 在後輩的諄諄勸言下,李振山平靜下來。 林明永、王石森聯手協助李振山收拾現場。

踏 地 板 繞 圈 子 的 飯 後 活 動 已 結 束, 開 始 鋪 床, 下 棋、 看 書、 拍 嘴 鼓 各 投 所 好, 打 發 就寢前的時間。

李 振 山 似 有 所 思 的 端 視 手 上 那 些 自 林 明 永 接 回 來 的 購 物 券 好 久, 然 後 向 對 面 舖 開

口:﹁少年仔,綠洲山莊四字,乍看真以為是什麼禪修淨地,不是嗎?﹂

在 幻 想中 度時 間的李 振 山,心 情 好 時, 常愛 披 露其 豐 富 的想 像 力 :﹁你看, 在那 森

嚴的大門掛著儼然標誌,內部卻使用綠洲山莊這麼柔性雅號。這表示隱憂重重,暗示沙 漠遲早將綠化,就是說監獄已面臨關門大吉。﹂


440 耕甘藷園的人

其言何其悅耳! 博取一場共鳴。 ﹁怎樣? 還罵他神經病?﹂李萬章追問嬉不住的丘八。 ﹁不敢,不敢。但願如此! 阿彌陀佛。﹂丘八合掌。 笛聲響啦,點名過後大家抱著美夢就寢。

韓戰的軍需景氣振興戰後的日本經濟;其後美越開打,台灣佔地利成為美軍的補給

站兼軍人度假地區,帶來商機。勤勉靈巧的台灣男女趁勢而起,迅速擺脫了海盜蔣記以

四萬元換一元掠奪後的窮苦,逐趨富裕。接踵而來的世界石油危機引發日本人的衛生紙

恐慌,求紙人潮襲台之勢更促成藉消費市場翻身的台灣經濟,轉型為工業化而邁進經濟 起飛的時代。

託其福,獄囚也享受到物質文明之惠,遠離過去日夜坐臥於濕漉漉的地板,卻得輪

流動嘴吸水管取水的水荒水害共存的日子,而悠悠在蓮蓬頭下淋熱水浴;還可以觀看黑 白電視節目。難怪有人感慨而發:﹁還是活下來好!﹂

舒適感解除了被刑求之痛,抹消了飲恨殉難者的身影。猶繫獄之身如此,社會大眾 之心就不用談。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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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 克 阿 瑟 元 帥 投 下 於 台 灣 的、 破 壞 力 遠 大 於 投 在 日 本 那 兩 顆 原 子 彈 的﹁ 蔣 介 石 彈 ﹂

之潛毒,在毀滅人才、物體後的廢墟上開始發威,建國之路愈顯坎坷。前些日子台灣社

會各角落,當回顧太平洋戰爭終戰時的談論,結尾總是出現如下咒語:﹁設使麥帥不登

陸沖繩而攻打台灣,台灣的傷亡人數,絕不比蔣介石佔台後屠殺的多! 更不至陷台灣於 今日的慘狀!﹂

要 不 是 地 球 上 有 晝 夜 之 分, 閉 居 於 高 牆 內 的 長 刑 期 政 治 犯, 就 會 完 全 失 去 時 間 觀

念。時 間對 他們 毫 無意 義,然 而時間 卻刻刻 不 斷 地、 在其 知 覺之 外, 摧 老其 肉 體 組織。

不 知 自 己 入 獄 時 的 滑 潤 紅 顏, 已 刻 出 條 條 皺 紋, 老 斑 點 綴 其 間 ; 反 而 錯 覺 孩 子 輩 的 新

囚,為上下年齡的兄弟輩對待。真是一群人老心不老的﹁時外人﹂,幸得老天保佑,身心 健康可與蔣魔做長壽競賽,賭注重生的希望。

皇帝死了 政治犯出頭天

一九七二年秋季,獄方不做預告,悄然開釋無期徒刑叛亂犯十五名、有期徒刑犯三

十八名,共五十三名。內含麻豆案的黃阿華、蔡榮守,台中的林祿山以及高雄的朱飛等

四人,均屬無期徒刑,罪名是顛覆政府。另有十四名有期徒刑犯,共十八名是台灣籍。


442 耕甘藷園的人

於六十年國慶的全面減刑令,特立條款排除掉的叛亂犯,為何一年後的今天,象徵

性的、以個案辦理減刑? 如此詭秘的行徑,莫測其背後之政治因素。

︵後來公開的檔案所示: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依赦免法之規定,擬辦叛亂犯個案 減刑,呈報總統核准實施。︶

這次的減刑名單,肯定了鍾益、孫清誥及蘇紅松等人離獄是減刑開釋之推論。

從綠島新生訓導處,經泰源監獄繞一圈回來綠島感訓監獄,一路以模範囚受優待,

服外役過來的王金輝意外漏選。眼見同案、同刑期又是同服外役的難友相繼出獄,深覺

不是滋味,心灰意懶之餘請辭廚房的工作回監。此一念之差,竟鑄成後來的捶胸事。

與世隔絕、別有天地的綠洲山莊,其森嚴高聳的圍牆仍難以隔離外界。展現過年氣

氛高漲的鞭炮聲,使秘境內、李振山心目中的道人伴︵李振山將難友比喻為修道人︶,難 捨凡心而徘徊於夢鄉邊緣。 宛如一擊當頭棒喝,突起雷轟電閃呼來豪雨,勢將天塌地陷。 ﹁皇帝死了!﹂達卡將靈感所託,向鄰床的黃至超反射。

﹁ Li te ham-bin ?﹂︵你在說夢話?︶對莫名的話料,黃至超頓時反應不過來。 ﹁古早人講,天將收拾逆天禍民的惡皇帝,於過年時,降大雨閃電、打雷、行天誅。﹂


第七章:綠洲長夜

443

達卡補充。

諸羅地︵嘉義地區之原名︶,土內、土頂的甘藷攏是白心的。靈犀一點通,黃至超頓

悟其旨,朗腔相應:﹁雷劈太便宜啦! 也好,留給閰羅王來加以凌遲。﹂

雨 過 雷 息, 獄 舍 內 夜 越 來 越 深。 在 崗 位 上 的 值 班 看 守 兵, 忽 的、 為 長 廊 的 微 黃 燈

光下搖晃的白紙張,亮起睡眼。起初以為是病號的緊急報告而彈起身子,走了數步卻聽

不到喊報告之聲,便洞知又是那些賤骨頭在暗遞無聊的小報告,很不情願的用粗野的手

勢,掠走從第三號房悄悄伸出的白紙,不屑一顧就甩在監獄官的桌面。

﹁牛班長,把高山琥帶出來!﹂ 半夜裡玩夠了軍樂園回來的監獄官,瞪著桌上的字條喊。

夜半提人的舉動,驚醒了同房的全體夢中人。但是時過境遷,遠離軍法處看守所那 種夜半提人的恐怖感,大家不當一回事,又睡著了。 ﹁你為什麼說蔣總統死啦?﹂ 監獄官嚴腔逼問高山琥。 ﹁報告長官,我沒說! 現在才從你口中知道蔣總統死啦。﹂


444 耕甘藷園的人

﹁閉嘴! 你不是向黃至超說皇帝死啦?﹂ ﹁是呀! 但沒說總統死啦喔!﹂ ﹁那麼皇帝是誰?﹂

﹁是日本天皇啊! 中華民國的皇帝袁世凱早就死了,哪還有皇帝呢?﹂

﹁好,算你利嘴巧辯,回去!﹂拿他沒辦法的監獄官恨恨地推走他:﹁給老子記著!﹂ 切齒補上一口來洩怒。

這段夜半小插曲,因主角不受處罰也就引不起難友們的關心,不留痕跡消失了。

難兄難弟 準備收行李

清明節過後幾日,上午的放封打破分區活動的慣例,兩區的受刑人被集中在監獄行

政中心的廣場。平常反應遲鈍的難兄難弟,此際卻是反常,敏捷的活動其神經線。但是 轉瞬之間,官兵胸前配戴的黑色蝶結解除了各人的狐疑。 ﹁好準備行李啦!﹂

達卡突如其來的、當權者然之發言口氣,集眾目於一身。唯獨黃至超暗笑著獨語: ﹁天線又收到信號啦。﹂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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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熊(註五二)訓練出來的功夫比龜精更陰險毒辣喔! 嘖! 嘖! 嘖!﹂洪文慶表情 豐富的反嘴。

﹁蔣伯伯是被開除的輟學生!﹂持﹁開明說﹂的江姓青年不以為然。被關進黑牢還恭 稱蔣伯伯的他是淡江大學的救國團成員。

﹁達卡說過,專制不可能開明。﹂陳延喜否定前者的否定。同年代、同一教鞭下的產 品,但是伊的抗毒性強。 值星官的號令鎮靜了騷然的隊伍。

監 獄 長 登 台 宣 布 偉 大 的 領 袖 蔣 公 過 世, 隨 即 進 行 追 悼 式。 儀 式 並 無 布 置 靈 堂 設 靈

位,也不恭讀祭文等,僅在值星官的口令下行三鞠躬禮,隊伍中隨口令一上一下的眾人 頭,其深淺度不一;對照生前的生日慶典的威勢,顯示凋零之落寞。 式畢,隊伍解散後達卡被帶到政戰主任室。 ﹁祭拜時你為什麼不鞠躬?﹂

﹁報告主任,我們基督徒是用祈禱方式祭拜的。而且總統本身也是基督徒。﹂ ﹁你祈禱了呦? 念給我聽你的祈禱詞!﹂ ﹁是主任! 之前,想請問主任也是教友嗎?﹂


446 耕甘藷園的人

﹁只要你回答!﹂

﹁是的。﹃主啊! 請你將蔣總統之靈召到你的右手邊。﹄這是對一位往生的基督徒至 高最榮耀的禱告詞。﹂ ﹁切實是這樣嗎?﹂ ﹁你可翻聖經查證。所以我才請問主任是不是教友。﹂

達卡的預言連帶那句﹁雷公打死皇帝﹂成了眾人熱烈話題,只差沒給戴上先知榮冠。 在廣場監視的監獄官喊住從政戰室歸隊的達卡,當場厲聲追問: ﹁你叫大家準備行李是什麼意思?﹂

﹁我沒叫大家! 只說可準備,因為上次的罪犯減刑條例排除了我們。而今,新總統上

任將循例發佈的大赦令,必適用於我們叛亂罪犯,以示其德政的開始。如此期待而已。﹂

﹁我說,你啊,還早得很! 像你這副德性,就是大家有份,卻沒有你的份喔!﹂ ﹁你不想放我,卻擋不住大勢。﹂ ﹁去你的! 走開!﹂

監獄官激壞啦,抓不到對方的語弊,又不像以前可任意扣帽子,氣悶愀然的樣子;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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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在說,莫奈何吞氣算啦!

在 廣 場活 動中 的難 友一看 達卡歸 隊, 紅 的、白 的 蜂擁 上 去, 左一 句、 右 一句 爭 問 他 的預言,因為事關眾心所向的問題。

既然 已 經公開 了, 達卡滔 滔地談 下 去 :﹁ 你們 只 管熱 中 於 這個 論、 那個 法,卻 忽 視

了華人傳統的因果報應觀念。不管信不信教,凡惡業做多的人,面對死亡時,比誰都怕

死,深怕墜落地獄而要做功德來脫罪。常規是所謂的﹃放生﹄,即是買幾隻龜、斑鳩之類

放回自然界。但是遭天誅死亡的惡魔,尤其現世報歷歷在身的喪家,很清楚放生百萬隻

動物也救不了他們,那麼放生的對象,應該是被他們囚禁虐待的百姓,而且﹃放生﹄必 在做百日法事時舉行。就是這個道理,信不信由你。﹂

﹁你也這樣回答主任嗎?﹂二二八餘悸未退的老陳聽了很不自在,撫著滿身雞皮疙瘩 怯怯發問。 ﹁他問的是﹃為什麼不行鞠躬禮﹄。﹂ 達卡順口重述跟政戰主任的問答。

﹁你真會玩弄詭辯,難怪監獄官拿你沒辦法。﹂高鈺鐺佩服不已:﹁你又不是基督徒, 怎麼知道那些事?﹂


448 耕甘藷園的人

﹁當我翻譯︽莎樂美︾這本書時,務求正確,讀了幾遍聖經,但忘記了在哪一段。﹂ ﹁真大膽,若是主任追問其出處,怎麼辦?﹂吳卓異替他操心。

﹁ 你 有 夠 條 直! 在 對 答 的 第 一 句 我 就 洞 察 伊 不 是 教 徒, 更 無 心 去 查 究, 才 引 用 來 強 調,不是亂講的。﹂

﹁很想看被你耍得像哈巴狗樣子的政戰主任。﹂林明永樂不可支。 ﹁臭永仔,你皮在癢!﹂李萬章顯然長大許多。

大家聽了達卡替自己吐出悶在心的話,無不叫爽,稱讚之聲口口不絕,狀似黎明前 樹林裡的百鳥齊鳴。

減刑條例 仍有未歸人

果然於一九七五年六月五日發佈︿中華民國六十四年罪犯減刑條例﹀,訂於七月十四 日施行。

該條例制定於一九七五年五月三十日,第一條即云﹁追念總統蔣公仁德愛民之遺志,

予罪犯更新向善之機﹂。別於六十年的減刑條例,明文規定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至 第七條之罪者,這次減刑內容如下: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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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死刑減為無期徒刑。 二、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十五年。 三、有期徒刑,減其刑期三分之一。

四、參加共產黨而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之罪不予減刑。 獄方依法作業,將符合開釋條件者一百名調到二樓隔離,然後交付釋放證書、交保

書等, 開始辦 理放 人 業 務。 遺憾的 是, 還 是 有 人 被 排除 掉, 以 麻豆 案、 台 中 案 為 主, 計 有二十多名,都是坐了二十五年的無期徒刑犯。

王金輝再次留獄,他的同案人李金木,是一直在新生營木工廠的模範木匠;曾因為

幫處部趕工,未能撥工,不得不延緩承造政治主任太太的梳妝台而得罪人以外,其他皆

無個人的不良紀錄。論其案件的性質,如前述,對該案既然已有二批選擇性的釋放,為

何際此全面性減刑一再為難他們? 這般行虐莫名其所以。姓蔣的如此存心的放生,免想 有好報。

獄方將出獄手續交代後,分發宋美齡祝福出獄者邁向新里程的藍色膠鞋,接著開始 理髮。

為難友理髮的鍾謙順是廖文毅案的要角之一,曾經在日本進駐滿洲國的關東軍擔任


450 耕甘藷園的人

校級軍官,於一九七二年﹁三進宮﹂被處十五年徒刑。這次減刑為十年重見天日猶早,

三次累計將具有廿七年的牢歷。達卡與他的相識始於來到綠洲山莊後的理髮,兩人一見

的妙味, nuance

如故,在那短促的時間裡竟能結成神交,或許是處於成熟期的相同文化背景使然。每月

一 次的 理髮, 達 卡故意 列 居末 位 待班,拉 長 接 觸的 時 間, 兩人 交 談巧 用 越談越熟,卻是引不起旁人為之豎耳。

然 而 時 值 出 獄前 夕 的 理 髮, 情 形特 殊,看 守放任 不管,大 家 自 由進出 牢 房。達卡 將

相隨二十年的牢伴大甲席、稿費換來的購物券,留給數年後才能出獄的鍾謙順。之外還

把剛譯畢的︽切.格瓦拉︾傳記的粗稿給他,很含蓄的約定在南美洲相會而分手。

達 卡 埋首 於 收 拾 個 人 的 物品,棄 的 棄、 送人的 送了之 後,將 留下 來 的幾本、 支 撐自

己克服二十二年二個月牢災的伴侶 — 外文辭典、文選等書籍,一個個情蜜蜜地溫在掌 中。未了,撫摸著藏有窈窕遺髮的︽西和辭典︾的寬寬背脊,回想軍事犯外役描繪的那

幅活地獄 — 獄卒如常呆板地打開牢扉:﹁窈窕開庭!﹂ 抱嬰哺乳中的她反射性地抱著嬰兒,拖著拖板跟著庭丁走。當她彎身潛過柵門的同

時, 數 個青 面獠 牙襲 上去, 有 的強奪 嬰 兒,有的 架住她。 橫 遭 暴 力驚 哭 的 嬰兒 哇 叫聲! 母親護子的本能性抗拒聖為! 真是活生生的地獄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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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綠洲長夜

1956年7月24日丁窈窕被槍決的當天,還帶著一個嬰兒坐牢。她在毫無 防備的情形下被叫出去,突然嬰兒被人從她的懷中強行奪走,她則被扣 上手銬(上圖),帶去槍斃(下圖)。半世紀之後,她的革命同志郭振 純從官方解密的檔案中找到這兩張遺照,襯以象徵台灣精神的台灣百合 來紀念她。

被五花大綁的窈窕臨刑

時還回首諄諭殺手:﹁緊脫

離不義的陣營,參加討蔣行

動才得救!﹂使得殺手在淚

水遮目下勾槍機,不久便因

精神分裂症而被迫退伍。

然後達卡召喚著:﹁窈

窕,要回家啦!﹂將辭典鄭

重地裝入書包。


452 耕甘藷園的人

告別黑牢 邁向新里程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四日黎明,首批減刑叛亂犯獲釋者一行一百名穿上﹁恩賜﹂的藍色

膠鞋登上軍用卡車,馳出綠島監獄前往南寮漁港,改搭交通船渡海去台東的新港埠頭。

熬過牢災重獲自由,幾小時後就要重踏家門與久別的親人相擁團聚,應該是喜氣洋

洋,更是歡聲騰騰的這批人,倒是個個表情沈重。是否在困惑於面對今後的現實生活, 將如何與脫節二十餘年的社會接軌融合?

二十餘年前,正當活氣蓬勃的青春期,忽然被漂流來的恐共海盜集團,莫名的扣戴

﹁匪諜﹂之名逮捕,加以刑求入罪以來,隨著不斷的、興興廢廢的黑牢東遷西移,活像游

牧民鞭下的畜群。二十餘年後的今天,為受天誅斃命的盜首生前的惡業免遭惡報,被開

釋充當放生的道具之用。其繼任者假情假義的贈送一雙膠鞋,寄語祝福邁向新里程,就 想一筆勾消二十餘年來的行虐惡業。

﹁人生二十年的歲月,於嬰兒是長為成人的漫長時間;於二十幾歲的青年,是左右其

生涯品質的貴重時段。剝奪了咱們一去不復回的青春,摧殘了身心之後,不顧及咱們的

生計,只拋給一雙膠鞋,就把身無分文的咱們推開! 狐狸精宋美齡,妳的妖術能騙取美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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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卻無法力使妳的藍鞋帶咱們走上金礦銀窟呢! 這筆帳還有得算的!﹂

逃難赤禍仰慕民族救星來台,反而被救星以匪諜入罪打入活地獄的汪姓東北青年,

附和馬達啟動聲音打破沈默吐出滿腹苦水;與其同時,脫去藍色鞋子用力甩進海中,大 喊:﹁還我青春!﹂ ﹁老弟啊! 要慶幸沒把你製成木乃伊陪葬是真的!﹂ 從老軍閥的傳令兵爬到少校副官的老丘八老氣橫秋。

﹁你的意思,是得感謝他的慈悲?﹂烏魯木齊的老兵聽不下去:﹁臭婊子生的,給我 閉嘴!﹂

﹁既無葬身之地,何要陪葬品! 不然的話,看你跑得了?﹂蔡耀景險些擯出三字經。

蔡耀 景,嘉 義朴 子人,屬 中 共台 省 工 委 會台 大 法學 院 支 部葉 城 松︵ 槍決︶ 案,因 同

案之一的張璧坤自白書中一句﹁在李水井手冊中看過蔡耀景名字﹂而被捕。李水井是學

生運動的領導人,已遭處決,與蔡耀景是同學關係。某日蔡耀景出街購物錢不夠用,向

李某借用新台幣十五元。為破案獎金掠狂的特工人員,作案不擇手段,硬以此十五元是

李某給予的活動費入罪,以三天三夜不食無眠的逼供仍取不到如意口供,而且張某之口

供也無蔡耀景確實參加匪組織的證據,然而蔡耀景一、二審仍然判死刑,至第三審才改


454 耕甘藷園的人

判 無期 徒刑, 餘五 名死刑 槍 決。又是 一 件﹁ 幫兇 ﹂ 之罪 猶 大 於﹁元 兇 ﹂ 的活見 證, 能 原

諒嗎? 提倡寬懷以待的偽君子,在加害者都沒有懺悔道歉的情形下,受刑人的冤抑和折 磨,如果由你們來體驗一下,你們要嗎?

船首轉向,船體駛離碼頭,激昂的對話激發群眾心理作用,拋擲鞋子,罵聲滔滔。 ﹁達卡桑,不要回頭看!﹂ 林明永急口喊住位於右舷側的達卡。

達卡並不加思索,順其言將手上的鞋拋過肩頭擲進海裡,撇了撇手恰如在撇清掌上 餘塵。

太平洋的黑潮依然激流洶湧,像似流走了的時光。上空瀰漫的灰色雲層,如窗簾遮

了太陽。快樂的出航見不到陽光添彩,美滿主義者嫌為美中不足;樂觀的人則善解為太

陽體貼,不忍走出黑洞的人突然曝曬受傷。然而船隻朝向其目的地,有節拍的推進著。

達卡思量,若將這三種心態形之以畫,多美! 思路上也就浮出泰源監獄一現即離的

學美術的屏東青年陳武鎮。若有伊在場,此景在伊筆下必有非凡的表現。

船靠岸後,按各人的目的地,開始分乘四輛待發的巴士。丟棄不義之鞋的人都有換

穿的,唯獨汪姓青年打赤腳,未踏過新生營的燙足地哪來這本事。有人不憫,念其蹣跚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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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態,提供鞋子給穿。

﹁謝謝! 不用啦,我準備到了管區報到後就拄棍子,打赤腳環台行乞,體會三民主義 的偉大面貌。﹂汪某難卻牢牢心怨。

不 像 以 往, 有 逞 威 風 的 先 導 車 鳴 笛 開 路, 有 重 型 機 車 來 回 側 衛 隊 伍, 這 四 輛 巴 士

與一般遊覽車隊無兩樣。馳離港口後車隊分進四路,往中南部的三號車尾隨往北的二號

車, 由 大 武 進入 南台 山脈, 車 內 有 鄭榮 達、 黃 至 超、 吳 卓 異、 達 卡以 及 陳 延 喜 等 人。 一

路沿著太平洋戰爭時由日軍開拓的砂礫道路,顛簸馳行狹窄彎曲的路面貫穿山谷,有些

回顧台灣人史的意味。路經山地村落時,達卡向鄰席的年輕人轉述一段童年的聽聞:

﹁紅毛蕃被鄭記海賊團趕落海時,一部份竄入山內與先住民同化。阮阿公童年時,還

有人看見一對老紅毛仔兄妹出沒於蕃界,說那一帶的人是這對紅毛蕃與當地人混血的後

代。這是先住民接受外來種族血液最具體的實證。其實此現象,在嘉南、高屏平原的先

住民平埔族之間更普遍,只因眾多、地廣沖淡了色彩,真緊就自然化了。在此過程中唐

山人佔的比率最高。你看,﹂達卡向左排席位頤示:﹁吳卓異的眼睛、鼻樑和指形是明顯

的白種型;黃至超是典型的平埔族;高鈺鐺、鄭榮達的眼睛嘛是平埔眼睛。﹂ ﹁那,你看我是


456 耕甘藷園的人

﹁你也不例外,嘛是平埔族。不服氣? 受侮辱?﹂

﹁ 才 不 會! 我 早 就 覺 得 與 那 些 東 西, 總 是 不 相 同, 只 找 不 出 所 以 然 而 納 悶 著。 按 尼 講,你嘛是平埔族?﹂

﹁還得講! 少年仔,認識自己最要緊,才會有自尊心! 才是一個人!﹂

家族重聚 年已半百身

車隊從玉井鄉進入嘉南平原,二號車繼續往北;三號車向南經新化鎮來到台南市警

察局。已有不少接到通知來領人的家族在等候。達卡從車窗一眼看出各位兄哥、欽禮兄

以及姪子福安而揮手招呼。吳卓異也看到:﹁你二哥從瓜地馬拉趕回來? 那年輕人是誰 呀?﹂

﹁是福安,那年在松山機場送行時才五歲,而今已是二十八歲的堂堂帥哥。這年紀正 是我被蔣記海賊擄捕時的年齡。﹂達卡的口氣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車輛停靠路邊,領隊的獄吏下車後,未見其他人下車,福安快步到車窗下叫一聲:

﹁六叔!﹂就急不可待地,一口氣用西班牙語傳達伊母親、兄姊的祝辭和寄語。突如其來 的生疏言語使周圍的人驚奇瞠目相看。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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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哪一族的山胞?﹂土包仔丘八問。 沒人理他。

達 卡 毫 不 躊 躇, 用 流 利 的 西 班 牙 語 應 答。 屢 次 郵 寄 西 班 牙 文 書 籍 給 獄 中 的 六 叔,

福安極其自然地用西班牙語向伊發言,但達卡卻是今生第一次用西班牙語交談,結果交

流竟能暢通。經過這番即席檢驗,達卡肯定自己聽、講西班牙語的能力,對前景滿懷自

信,彷彿已踏入瑪耶的世界,回到求學時代耽讀︽玻利巴祿傳記︾(註五三)的自己,覺

得拉近了與玻利巴祿的距離,也就將一路上忖量著的、這幸運的一百個被放生者﹁有多

少 是未 被閹 掉了 的!﹂ 這問題, 爽然拋 出腦 外, 醉心 於 供 養 黑髮 棕 膚的 聖 母 瑪 麗亞( 註

五四)以及黑耶穌的、憧憬已久的異趣之地。但願同行的戰友將不染到斯德哥爾摩症候 群(註五五)而更著實前進!

等待聯絡官將達卡等五名台南市籍的出獄者,移交給台南市警察局之後,車輛往下 一站開走了。

達卡在長兄炳村與黃欽禮前輩陪同下,辦理領人、報戶口等手續。 受理的警員擺臭架子問:﹁你犯什麼罪?﹂ 達卡不服那傲慢的口吻,且認為不合場面的質問,而不予理會。


458 耕甘藷園的人

聽不到回答,警員抬頭等著。 ﹁資料上寫得很清楚!﹂ ﹁你有徹底悔改嗎?﹂ 達卡激得不待伊言畢,搶嘴頂回去:﹁你又不是法官。﹂

陪在旁的長兄,含憂後果向欽禮搖頭,其表情卻煥發著弟之倔強性未磨滅的傲氣。 過來人的黃前輩微笑著看警員怎麼接招。

警員臉上發青,推開面前的文書:﹁閃在旁邊等!﹂然後朝向待辦的叫:﹁下一個, 上來!﹂

達卡一動不動,注視員警平調穩重的說:﹁蔣院長親口面諭,回家後若遇到任何單

位人員找你們麻煩,可直接投訴我!﹂說著掏出筆要記下警員胸前的姓名。

警 員 慌 張 舉 左 手 掩 住 狗 牌, 右 手 蓋 章 後 將 文 書 推 給 達 卡 :﹁ 下 一 位, 請 上 來!﹂ 客 氣多啦。 達卡挾在中間,三個人邊談邊走出警察局。 ﹁鳳梨刀愈刮愈銳! 確實有影!﹂

黃前輩複述,去泰源監獄探監時,達卡從紗窗那邊講出來的話。伊欣賞這位後起之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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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能識破嘍囉仔欺下媚上的賤性,尚且敢活用其弱點反制對方。 ﹁做得真漂亮!﹂黃前輩感動得不由得夾廈門腔稱讚。

炳村無心回應,一意細想該怎樣開口告知老母的噩音。因為家人主張為免達卡受不 了衝擊,宜於入門之前預告其事。

﹁山琥,咱先來去台南飯店洗澡、換衫後才回家。大家已在飯店等候。﹂

飯店經理戴君是達卡在入獄前、柔道俱樂部的兄弟,經道友陳銅敏聯絡過,卻忌諱

達卡的身份,藉口有事不便出面,遣其副理鄭重招待。交談中提及教練邱錦章、長谷川 等兄弟已經不在人世。達卡的反應平淡:﹁以人間常事相應。﹂

﹁咱長樂街的祖厝、西門路的店舖攏處理掉了。﹂長兄慢慢開口:﹁欲償阿母愛厝內

因顧慮你過度哀傷

誰知阿母無福氣

才沒通知你

沒多久因腎衰竭

有庭園、種花草、好走動的心願,而在原台南一中附近新建住宅兼店面的三層樓,庭園 有咖 啡樹、 茉莉 花等花 草, 頗得阿 母歡心 於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七日二十時回去了

大 家 不 安 地 守 望 著 達 卡, 靜 聽 長 兄 如 約, 避 開 母 親 思 念 達 卡 的 情 節, 費 力 抑 制 情

緒, 停停頓 頓 的陳述。 不 過,看達 卡 當聽 母親 已逝, 只閉 上眼睛 外,並 無做 出 預 想 中 的


460 耕甘藷園的人

反應,大家的眉頭也開啦。

全 家 大 小 一 個 不 缺, 聚 在 大 家 長 身 邊, 陪 達 卡 向 母 親 上 香 報 平 安 回 來。 將 香 支 接

過去插上香爐後,小妹朗朗發言:﹁六哥,今日巧合是你五十歲的生日,真有重生的意 義!﹂

乘著其言,﹁六叔公恭喜﹂﹁六舅公恭喜﹂的稚稚聲音,在年輕父母的唆促下沸騰。

大姊樂在大團圓的喜氣中,替母親一個一個分發紅包給小母親懷抱裡的小寶貝。 姊夫屈指向姪女婿說:﹁牢齡二十二年二個月!﹂ 聽者頻搖頭興嘆:﹁不可思議!﹂

﹁那是我出生到今的歲月! 蔣該死你永不得轉生!﹂日前才成大畢業的姪女歇斯底里 的叫。

﹁欽禮兄,感恩!﹂達卡鄭重其事地向黃欽禮前輩致謝:﹁一落難就承你煩心,又陪 家兄處處跑探監,更是難報的恩情!﹂

﹁真的,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的奇事。當年日本狗仔戰敗而獲得釋放回家時,你是

第一個來看我的! 而今,換我來接你出獄!﹂黃前輩有趣的說著,回想當時:﹁當你聽


第七章:綠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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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被刑求時,頭挨打得快要發瘋之後,隔日透早就提來一大串生豬腦,要我補腦。當

時你才二十歲左右吧? 輕輕年紀竟會這款體貼、懂事! 覺得你不是單純的因好奇而來看

我的,使我終身難忘。也更使我加深對你母親的敬慕,日後有緣求得,跟你們一樣叫伊

阿母。家慈也在我出獄前一年過世,所以你今日的心情我體會得到。﹂感慨無量的黃前

輩綿綿細述:﹁面對母親的牌位,我沒放聲大哭,卻是淚水靜靜地直流。我流的淚是趕 走敵人的勝利感,以告慰母親之靈的代言。﹂

﹁可是整個台灣仍然陷在海賊集團手中,我的身份依舊,未解母親之憂,有何顏見母

親? 傷 心 之 淚 非 伊 所 好, 悲 淚 早 已 流 盡。 阿 母 所 樂 見 的 是, 報 喜 台 灣 國 成 立 的 熱 淚!﹂

達卡豎起那奪人心目的左眉尾,咬緊下唇,將貫徹銘刻於心的台南市港公學校校訓﹁走 自己的路﹂,重新邁開了第一步。

大喊鳳梨刀愈刮愈銳之聲,如活劇的序曲響徹甘藷園,觸發蹂躪甘藷園的山豬、野

鼠亂竄哀鳴。蔣經國於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六日宣布蔣家不再繼承王位;繼而,於一九八

七年七月十五日終於解除長達三十八年之久、世無前例的戒嚴令。建國氣勢日趨蓬勃起

來,一群六十餘齡擊不倒的老鬥士像拂曉時的金星燦耀其中,即將交棒給升起的初陽。


462 耕甘藷園的人

註五二:資本主義陣營對蘇聯共產黨之稱號。

註五三:玻 利 維 亞 共 和 國 之 名, 由 來 於 西 班 牙 系 的 西 門. 玻 利 巴 祿( Simón Bolĺvar ,

), 是 個 熱 情 的 理 想 主 義 者。 一 八 二 五 年 協 助 安 東 尼 將 軍, 將 秘 魯 1783 ~ 1830 的一 部 份 從西 班牙 人手 中獨 立建 國後, 領 導南美 洲 諸 國脫 離西 班牙 獨 立。 無 權

勢欲, 事 成即 時離 其 位 而新 創 各 種利民 益世 的事業 的 奇 人, 在 南 美 洲各 國備 受 眾人尊敬;貨幣、都市等重要事物以他為名的不少。

註五四:墨 西哥 人是 馬雅 人與西 班 牙等白 人混血 的 後 代, 所信 仰 的 天主 教 當 然是 由 白 人

帶 入的。 但 他們 把 祂 歸 化於墨 西 哥, 將 祂 塑 成 黑髮 棕 膚 ;同 系 統 的 瓜地 馬 拉 人 也將耶穌基督同化為黑色耶穌來拜。

註五五:精 神醫 學 用語。 被害 者在長 期 受 迫害後 產 生 的 心 理 變 化, 認 為 對 加 害者 持 反 抗

或 是 嫌 惡 的 態 度, 莫 如 以 合 作、 信 賴、 好 意 對 應 之, 自 己 才 有 較 高 的 生 存 確 率 而投身於加害者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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