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劃組專訪


在2021年9月,《踏歌》邀請俊菖學長創作一支以疫病為題的舞蹈作品──我們不僅 好奇身為一個讀中文系、並以舞蹈為志業的人,有著怎樣的生命刻痕;也好奇文學與舞蹈 如何可能交織,成為外在世界的獨特切角。作品《反抗體Anti antibody》於21年12月發布。
11月的訪談,直至22年5月初寫下,在五個月後重新觀看《反抗體》,並將訪談時的吉光 片羽梳理成文字──不論面對疫病或身為中文人的自己,這些仍都餘韻深刻。
一、要活著,但你要活成怎樣的姿態?
對於消毒的重度成癮是二十一世紀人的精神耗弱症,但可 怕的有時並非病毒本身,而是人們對於每個可能沾染病毒的動 作、物件的全面賤斥──所以,當看到《反抗體》男子公然卸下 口罩,吃食棒棒糖,至於舔吞手掌,你會有怎樣的感覺?「欸, 這樣不會染疫嗎?」其實整部作品引起惶惑之處不只其一,不過 仔細想來,這些擔心受怕都其來有自:疫情下我們發展出新一 套生活規範;而《反抗體》以看似越界的提問開篇收尾,所關注 的仍是,欲望與存活之間的協商與妥協。
「 我想提問的是,在現在這個環境中,我們要如何重新調整自己?」
這個環境,指的是Covid-19以來的八百多個日子,從21年的三級警戒到22年的天 天破萬,生活隨疫情起伏而在末日與後末日間游移。在這個環境下,有別於那些強調病毒 本身、或者追憶往昔美好的藝術作品,《反抗體》以副作用為刀鋒,切開疫苗所挾帶的疼痛性, 再切出極度渴望救贖時精神損耗的疲苦,然後切碎我們將疫苗供奉為唯一救贖的那份冀望。
「不是要去否定疫苗,而是就算打疫
苗,我們也回不到疫情之前的生活了。我 們仍要在存活,與欲望之間妥協。你不可 能一直抱持著『現在不自由』這樣的想法去 生活,一定會發瘋。」
將目光從未來無病的冀望,移向當
下──在緊繃或絕望之後,我們該怎麼繼
續面對疫病下的生活?《反抗體》觀照疫情
下那些矛盾性相生的議題:疫苗的救贖與
苦痛;口罩是枷鎖也是保護;《反抗體》大
量身體的扭、縮,放、拋,既狀似肺部的 收放,亦象徵著掙扎的心態──那些關於
呼吸、吃食、人際與移動的想望,與染
疫風險互相拉扯。其實作品名稱《反抗體
Anti antibody》,便涵攝了這些兩面一
體、反思疫病的姿態:「反抗體」讀作「反
/抗體」亦可以是「反抗/體」,既反動作
為救贖的抗體,也身為一個反抗主體,去
對抗致死的病體。兩種反抗的姿態看似立
場不同,然皆被「反抗體」句式的歧異性,
涵納進了同個世界──這個我們休戚與共 的世界。
問瓜學長為何特別對「救贖」保有反
思的空間,又是否曾以這樣的問題意識面 對生命中的其他事件,瓜學長說,恰好在 三級警戒期間,奶奶因癌症併發症走了。
在奶奶病危時,親人們對「欲救抑無欲救」
有不同的立場。看著病床上的她插著好多 管、面目全非地活著──要救嗎?救了好 嗎?救了痛苦吧?救下來了又熬不熬得過
去?這樣子的活著真的好嗎?「我們正打 算要讓奶奶安寧的時候,沒想到她就走 了、這麼快就走了。」句末的「就走了」三 個字音調高而纖細,我忙著在筆記本裡記 下學長說的,救贖到底是什麼?活著,還 是好好地走?
「從奶奶的去世、到疫情,再到我們 現在討論這支作品, 執念於生或執念於
死,對我來說好像都太多。」
瓜學長說,假如再經歷一次這樣的 情境,可能還是會擺盪,一直不斷地拿著 個問題與自己對話──「但我覺得這反而 才是平衡的狀態。」或許一如《反抗體》, 破除惟一救贖的幻象後,生活仍不脫在欲 想與存活間拉鋸,然後拉扯出一個屬於自
己的,看待自己與時代的方式。
西,去和願意跟我一起探索的人一起。」
二、台上的或台下的,我都可以感受到他
們的真誠
說起如何邂逅舞蹈,瓜學長的舞蹈 啟蒙生發於大一時的中文之夜《解語》。台
上人以身體鏤刻下了城市的困滯與幻滅,
映得台下人滿眼的盛世輝煌:原來舞蹈可
以不只是一些好帥好美的畫面,而是能呈
現思索的過程、故事的承轉,以及多層次
的詮釋空間。文學亦如是,若失去了情節
與故事性,只剩詞彙的堆積、浮略的情緒
印象,終究是不夠深刻的。帶著文學分析
的眼光進入舞蹈,瓜學長追求舞出敘事性 的身體──一個兼具複雜與純粹,能在情
節承轉中呈現思考層次的身體。例如《反
抗體》面對自身欲望與救贖的轉折,也例
如2021年中文之夜的作品《之洲》,叩問
在流動之中如何找到自己不變的心。
從台下的人,成為了台上的人,不
變的是那顆始終深愛舞蹈的心。「這些東 西太吸引人了,我就是想去分享這些東
瓜學長的眸裡閃動著晶亮的光。學長相 信,中文系的大家對藝術一定都有感受力 與潛力,而在兩次之夜的舞蹈作品,念茲
在茲的始終也是,讓更多人觸及舞蹈的魅 力。「不需要走到圈內,反而在圈子外面 做這些事情會讓我很快樂。因為你可以真
實地接收到他們真的感受到了這些事情, 而你在做的是能感動到人的,這很真實。」
即使受眾和在系上招募到的舞者幾乎都未 曾接觸過當代舞、甚或沒有身體經驗,但 令學長欣喜的是,觀眾都能有所感觸,而 舞者也在作品的整趟過程中,收獲了未曾 覺知的自己。
於是,當年那個在台下仰望著學長 姊的大男孩,如今也舞成了他人眸瞳裡的 一瞬之光。
三、生命的整頓:中文、舞蹈的互相
滋養與拉扯
身為一個讀中文的舞者,瓜學長
玩味文學與舞蹈在創作風格上的異同。
「我覺得很有趣的一點是,我在文學創
作的風格極其濃豔,舞蹈卻是素樸」,
若說前者是纖巧精緻的洛可可,後者
便是流質的流浪──可以走得很遠,
放得很開,徐緩、釋然如此。同樣強
烈而繁麗的情感,在不同的藝術形式
中以迥異的姿態現身,也許是因為, 文學中自我與文字的距離,提供了操 演、包裝自我的縫隙。但舞蹈不同。「身 體讓我沒辦法裝飾自己,服裝、化妝 都無法遮蔽你的身體。對我而言,身 體裝飾不起來。哪些動作、形象是不 是你,對我而言非常明顯。」舞蹈中肉 身與自我之切近,使得真實的自己無 處匿藏。好的壞的,那些屬於自己的 都在舞蹈時紛沓而來。文學批評中的 思維訓練使我們能夠向外指認這個世
界,但向內完整面對自己,則是舞蹈 的事。
那麼,在舞蹈的過程中會不會因
過於真實的自己曝現無遺而感到脆弱 呢?「感受力很重要,但是情緒不能超
過身體。」瓜學長分享,在爵士、抒情
舞種中,舞者舞著舞著便哭了,是常
有的事。每一位舞者都有細膩的感受
力,但能否有相應的表現能力,則是 一位好的舞者,無論如何都應該具備
的。對瓜學長來說,舞蹈的感性不在 於任憑強烈情緒迸發溢洩,而在能否 表現出情感維度的深與廣。「即使跳舞 當下很難過,我還是會去思考我是一 個舞者,不能迴避還是得去練習那些 肢體;就像演員揣摩如何哭泣,舞者 練習讓自己表現出來的難過不只一種 難過。」惟有當舞者能夠掌握情緒起伏, 才可能好好地敘述,故事的厚度、歷 程也由此開展。
春潮帶雨晚來急,在情感湧升與落滅之際靜定細觀的 功夫,則是身為一位讀中文的人的自我修行:
「 思考和折衝,是我在讀中文系時練習的事情。折衝
只是我換一個詞,因為大家很不喜歡說中文系就是溫柔敦 厚,我的個性不溫柔,但在中文系我學會讓過程先繼續走, 在過程中繼續消化,然後去思考。」生命有很多時候,就像
乘桴於河流,我們其實只能先隨著過程順流而下,讓悲喜嗔 癡淌淌流過。沒辦法逆流或截擋,所以我們先順著當下的狀 態繼續往前。「但在這個過程中你不是無助的、什麼都不能 做的,你是可以去消化自己的。然後等到某天某一時刻,你 的船就會停了、你就會靠岸,你就會找到路,你就可以下船
「 這個轉變,是我待在中文系的時候才出現 的,不確定是不是中文系帶給我,但這樣的體會是 在讀中文系的過程有的,這是我的變化。假如今天 沒接觸到中文,沒在這樣的環境,我還有沒有可能 發生這樣的蛻變?」
加上一直以來都如影隨形的求職焦
慮,選擇中文既讓生涯錯過了夢想 的追尋,又離康莊大道太遠太遠。
每當這種時候,學長總會反問自
己:沒有讀中文的我,還能像今天 這樣思考嗎?還能去好好地感受、
分享一件事情嗎?每次對自己提出 這樣的反問後,很明顯地,都不需 要回答。「雖然現在對自己沒什麼
功能而產生求職焦慮,而其實往往 又會有另一個面向是,我又更放不 掉對於一個有靈魂、有厚度、能思 考的人,這樣子的性格,覺得這才 是真的很重要的東西。」
那些偶爾躁動的自我懷疑都 是短暫的,甚至不構成挫折。「挫
折是過程,問題本身沒有到會打擊 自己。」
「中文系帶給我很多思考的機 會和可能,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斷感 受自己level up,可以消化更多
的情緒、狀態,去面對更多更複雜 的各種。」
歲月行過,當初錯過職業舞 蹈生涯的懊悔心情,也逐漸轉化出 新的、更適合自己生命的方式:「現 在還是羨慕科班的身體,但已經找 到了自己的定位──以大於舞蹈的 方式去看待舞蹈。」瑜珈、精油, 以及更多身體與精神上的訓練,那 些乍現於舞蹈中的自己的切面,現 在由越來越多的方式拾起、諦視; 在那些因為舞蹈而受/療傷的過程 中,學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身體不是工具,身體真的是 你的生命,你的血在流、你的心臟 在跳,你的一口氣要是沒了就是死 了。身體之所以成立為一個詞就是 這樣。」
從藝術的追求,到健康與心 靈的整頓,有時候跳著跳著就好像 已經不只是舞著了,更關乎透過身 體表達一個意念,身體在表達一個 意念。彼時,肢體、身體與舞蹈之 間的界線似乎糊化,不斷思索的意 念與肉身舞動之間將會互相成全。
我很難說我會不會有任何可能停下腳步不再跳 舞,或者放下時而繼續、時而停擺的書寫與閱讀。但如 果我還有這麼一點念想,或還沒講完的話,就算是執念 迷語,我想,大概是不會讓我的身體或文字沉默的。
受訪|卓欣、林蔚然、金以真、張嘉育
卓欣:新北板橋。被耶誕城荼毒的地方。
蔚然:台北天母。天母就是一個,獨立在台北市之外,自成一國的區域。
以真:台北松山。我住的那一帶是老人社區,都是一些有錢的阿公阿嬤。
嘉育:新北五股。工業區。
大學作為家鄉意識暴漲的場域,對於在地人/外地人皆是。特別是向來被稱為天龍 國的台北更承載了更多的幻想及誤解。我想透過對談,探問「台北人」如何感知台北,對 於台北人何謂「家」,而這些又是否能為「台北」增添屬於我們這代人的意義?遂以踏歌51 期主題《回家》為由,幸運地邀請到了本系B09級的四位同學一起聊談這些。
──卓欣X林蔚然X金以真X張嘉育 撰稿|楊詠淇
攝影提供|張嘉育、金以真
一、天龍與台北:服貼與起毛球之間 的關係
「我高中開始有家鄉意識,因為
全高中只有自己是那個地區的人。大 學更明顯,會真的意識到自己是『台 北人』。上大學前很不能想像會和外
縣市的人當同學,進大學後也發現, 南部人跟你有一點是不同的世界。」
嘉育說到這裡,大家紛紛表示有感。
物價與文化的歧異,對於外地人來 說,正印證了台北之所以為天龍的傳
言;對於在地人而言,南北部之間 微妙的氛圍差異,也大抵出於此。
「感覺非台北人會比較亮的感覺……
嗎?台北人則陰鬱安靜。」雖然未必
絕對,但大家從各自經驗舉證:那種 hold on,不慣於主動觸及外界的習
性,在人際、系上活動皆如此。住宿 與否影響了系上事務的參與度,「別
人問欸你等等要幹嘛,你回說我要回
家,這是一句很傷人的話。」在大學 生活中,家就位在台北而萌生的瑣細 心緒,其實還有很多,像是「看到有 同學去西門町打卡,說終於來到西門 町,我整個人超shock」蔚然馬上附 和以真──蛤,這裡有什麼好打卡的 疑惑,是這兩隻台北人上大學後的文 化衝擊。住在小巨蛋旁的以真,也不 解人們對小巨蛋的朝聖心理,不過這 次大家群起吐槽之,「果然是住在蛋 黃區的人」、「這真的很天龍心態耶」, 而以真認真地回應:「但我真的不懂, 因為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啊。」
這就是我所生活的地方──大 家帶著自己的生活經驗,去與天龍人 這個表面上光鮮亮麗的標籤嗑嗑碰 碰,也磨擦出了不少毛球。台北人與 天龍人之間,或許未曾服貼。嘉育 說,收入水平高與菁英感,一直是自
己對台北人的刻板想像。而出身台中的以真爸,也不時告誡以 真,「 我們家在台北不算有錢人,所以你以後要更努力」 ,也反
映著類似的心態。至於所謂菁英感,並非實指哪些人真的是菁英 與否,而是一種感覺──關於我們印象中那些穿著西裝、大衣、 長襪、大紅唇捲捲頭的妝容,經濟與文化資本豐厚,出沒於管院
政治法律外文等等,那些被指認為「 刻板而正統」 的天龍人。從
成長背景,到如今我們所選擇的中文系,無論如何都與前述天龍
人充滿距離。正當我忍不住想以天龍與否描繪台北人的族裔,蔚 然對這些天龍想像提出回應:
「其實台北人會覺得,就算自己在台北也不代表著什麼;但 在你們的認知裡反而是認為台北就是怎樣怎樣。」
蔚然說,台北這樣一座城把各式各樣的人們兜在一起,其 中並沒有誰是特別典型的菁英。典型的天龍人概念,都是在特定 場域或人際關係中才會碰到。誠然那些不同領域的專業人才有自 己的文化與社交,但不必然是生活的實相;而我們也無須,以天 龍的濾鏡誤解他人,或束縛自己。
上大學後,我所認識的新北人都自我介紹為台北人,但深 入聊談後,會發現新北人的家鄉認同往往並不在台北。那麼為何 要向外地人介紹自己是台北人?
兩隻新北人向來也習慣自稱台北人,但若被追問是台北的 哪一區,「會說喔沒有啦其實我是新北」卓欣笑著說,那是一種近 似被揭穿的瞬間。嘉育加註,「如果介紹自己是台北人,對方可 以連結到他自己想像中台北的樣子,當我說進一步說是新北,對
方對我的了解又多一層。」能夠如此曖昧且能 動地游移身分,既緣於對於家鄉的情感認同, 也因重要的成長歲月與台北緊密相依。
新北與台北間的通勤距離,於卓欣而言 是開始獨立的練習。「高中時不能隨時回家, 如果發燒也只能自己搭捷運回去。同時也會很 不安,因為知道家人無法隨時過來。」待在外 頭的時間大幅增長,在直面那些成長的抽痛 後,成為比小時候更獨立的自己。與此同時, 在長幅的通勤時間裡,新北人的身分意識益發 具體。「在台北的活動如果太晚走就會很晚到 家,每次想到回到家大概還要一個小時,會覺 得不太舒服。」在整場對談裡,聽卓欣說了四 次安全感,遂讓我想像起這樣的畫面:華燈初 上的時候,像揣著祕密般地背離了正要喧囂的 北城。搭上了列車,就駛向那個可以安放自己 的家窩。
穿著綠色制服,初次坐上了巍巍顫顫駛 向學校的公車,嘉育那時想的是:「簡媜曾寫 過,每個搭著火車離開家鄉的蘭陽子弟,在列 車行駛出雪山隧道前,都有種悲壯──要帶著 榮耀再次回到這裡。頑童之所以叫MJ116是 因為他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來自木柵, 但我們現在很屌』。」
「我想我也偷偷有這種傲氣。」
三、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台北
問起如何長出自己的家鄉認 同,大家紛紛探挖情感肌理裡的地 方記憶。
「天母大致上在中山北路5-7
段,生活區域不用離開六段,買、
吃、看電影都可以在這裡。很多店 也從小陪伴我們到大。」住在天母 的蔚然,向來認同自己是天母人,
而非台北人。優異的生活品質,加 上與台北交通往來不便,使得天母
獨立於台北,自成一區。「不確定 是不是認同感,但對這個地方是有 感情的。到這個地方就覺得到家 了、別人談到這個地方時也會很積 極地想要參與對話。」
以真分享了上下兩代對家鄉 認同的歧異:「我爸是台中人,現 在台北的房子是租的,所以他會覺 得我們在台北沒有根,念茲在茲我 們終有一天要回台中。但我就是生 於台北長於此,我就是台北小孩。」
相較於父親的失根感,台北小孩不 需要房產作為定錨,也能扎根茁 長。
高中時會自豪地介紹自己是 板橋人的卓欣,笑著與我們談起了 板橋的繁榮與便利。不過,在情感 的記憶礦脈裡其實繁華與寂寥並 存。父母曾在昔稱 「板橋後站」的 府中經營生意,後來台鐵地下化 後,巍峨高樓瞬成危樓,「從小聽 我爸媽說生意失敗的故事,對我來
說,府中的沒落是有點感傷的地方。時代過去之 後,有些地方是被遺落下來的。」不論悲喜,都
被彼此生命歷程安然包覆,一同鏤刻進了地方記 憶的內核。
不論是外地或在地人,我們都已然不是聽 〈鹿港小鎮〉的世代了。而每當觸及鏤刻在這座城 裡的生命刻痕,想起這座城也能是人們安放自己 的家窩,才明白北城的富足不在於起伏的天際 線,而是地底下縱橫錯節的、那些名為我們的伏 流與礦脈。
四、逃留離返之際,都是家的樣貌
訪談期間蔚然反問,「非台北人會有那種一
定要來台北的想望嗎?」遂回想起高三那些黯淡 的備考日子,「一起去台北」幾乎是友人與戀人間 心照不宣的密盟。「而台北的高中生反而問的是, 你要留還是要逃,要不要逃出家裡的掌控?」以 真說。要留要逃──雖不至於是圍城,但關於出 走的念想,或多或少北城的高中生都如此懷藏
著。「但大部分還是留在台北,因為前幾志願在 這裡才留。」
留在這裡,便延續了往昔日日回家的生活模式。「每 次看他們回家都像是去洗滌身心、脫胎換骨後再回來。」
連假時看外地朋友回家,都像在目送他們去渡假村休假。
而台北人的回家,則是日常裡的休息。問起回家對你們的 意義是什麼?「就像國高中時的回家一樣」,以真、蔚然不 約而同地在句末加上了這句。有家的日常,不及追問他們 是喜歡或者習慣了,也或許無須探問。
對於兩隻新北人而言,背離北城的回家,則提供了更 多的是卸下外殼的可能:「一旦踏出家門你就必須,成為一 個能看的樣子。基本上去台北,都會是比較正式的場合 。
像是求學、求職,都要用更冷靜的態度去面對 。要去變成 另一個樣子。」問卓欣成為另一個樣子是怎樣的境地,「一方 面是成熟的自覺,你可以知道自己達到怎樣的高度,在應對 進退上該怎麼反應;另一方面會很疲憊 ──如果你現在真 的很想躺下、不想跟人說話,卻還是要繼續講出一些冠冕堂 皇的話。」嘉育也說,在台北總擔著一種要足夠厲害的自我 警覺,但回家便能卸下一切。
台北台北,是出走與回家 的輻輳縱橫。在地人,異鄉人, 在台北的每個人都有自己那一條 通往家鄉的路。 專訪|48
實上班也有輕鬆的一面,畢竟和移工之間 不是像仲介、雇主般的利益關係(任何申
訴案件一律不和移工收錢),多少可以像
朋友一般往來互動。」
「 他們也悄悄融入我的生活中。」容
柔隨後也分享了一些日常趣事:「 每週跟 他們上課時,就像教小朋友一樣,翹課
的、突然跑掉的大有人在,常常到課堂後
半段才發現人怎麼少了那麼多……」 我們
自 1999 年創辦,至今約有 23 年歷史
的 TIWA ,每年平均處理了上百件移工個
案,無論是職業傷害、來自仲介或雇主 的權利侵害,抑或是語言隔閡、政府制
度的缺失等, TIWA 的工作人員常運用
排值日生輪班打掃,每當我們之中,比較 兇、比較有 『 媽媽款 』 的工作人員要來監
督、檢查時,我們其他人就會偷偷跟他們
說:『 繼母要來了!你趕快掃啦!』,彼 此之間互相調侃。」 聊起這些生活小事,
不禁讓我們三人泛起笑靨,而我也漸漸體 會到 某種類似朋友或家人的情誼,正
默默地鬆動界線,將概念中的 「他們 」化 為與彼此相依、共生的 「 我們 」。
言、文化的問題等,工會也缺乏足夠能 量來兼顧。於是資深的工作人員們,決
定成立一個專門協助移工、配有雙語人 士的 NGO 組織,雖然每個人的出發點或
許不同,但在日常中同樣都盡可能地協
文化環境的移工們,彼此互助、組織出 自己的團體?再結合工作上的流動性,
平均在台工作 2 、 3 年的跨國移工,如何
能將前一批人的努力經營傳承下去,不 因階段性的遞換而間歇、中斷 ? 「 在一
切援助和協調之前,最首要的就是理解 對方,或是能從移工的處境來觀看大環
境中的問題。進而去嘗試協調勞雇之間
的僱傭關係,消弭本勞與工會對外來移 工的疑慮,減少本地人對他者的歧視等
等。」
「 但不簡單的,真的不簡單。」 容
柔隨後分享,「我們最常透過記者會,或
是兩年一次的移工大遊行來為他們爭取
權益。我們也會到議會遊說,但有些議
員會說 『 你們不要來找我 』,有些滿好
的則私下回應 『 我幫你們,但是你不要
跟別人講 』。」彷彿是忌諱的話題般,或
是某種不見光的所在。「 像是幾年前的
長照議題討論,或是與身障團體間的溝
通,這些其實都和移工密切相關,而當
我們從中試圖為移工倡議時,卻常常被
質問
你們都站在移工的立場,你們是不
是台灣人?
但是我也想反問:難道爭取這些不
對嗎?」
這類非此即彼的情境,常常也發生 在移工與本勞之間的糾葛。「工會其實也 會對移工抱有既定歧視,認為他們都是 來搶工作的,甚至也有主張 『 東南亞怎 麼可以跟我賺一樣的錢 』,雙方同工但
不應同酬。可是對老闆來講,聘雇勞工 有一定額度,移工又比本勞便宜,有些 失業的本地勞工可能就因此降低價碼, 連帶使整體的勞動環境惡化,反而變成 互相傷害。」
此外,許多移工相關議題的癥結 點,其實也和制度上的缺失有關。一如 容柔為我們剖析:「 像是政府提供申請
勞工的一定名額給身心或家庭出狀況的 雇主,至於勞工的聘雇、生老病死、休 假與否、和仲介交涉等,則全部轉嫁給
雇主來承擔。其實部分雇主也很認同讓 移工休假,但是當申請名額受限、情況 又緊急,無法負擔讓僅有的家庭看護休 息時,難道這就是雇主的錯嗎 ? 」
身處於如此錯綜複雜的謎題中,參
與討論的我們不免顯得些許無奈,容柔
於是也憶及,「有些人會問我說,你覺得
現在狀況有比較好嗎?雖然很緩慢,然
而現在也有比較多人在立場或言論上,
將晚的秋日午後,採訪走向尾聲,
我們也在漸涼的天氣裡向容柔致謝。幾
天之後,在十二月的開端,我和老夥伴
也在系上開辦「我們、他們與流動的生
命記錄 跨國移工讀書會」,和大家一
同深究台灣的跨國移工議題,順便分享
了更早以前,我們探訪台北移工據點時 的田野記憶。深受《跨國灰姑娘》觸動的
予睦,與曾被四位來自印尼的「姐姐」照
顧的我,在此也謹以此篇專訪分享給大
家,獻給在這一片流動大地上共生的彼
此。相信每一步可能的嘗試,趨近自己
所願見的那份轉變。
不被刻板印象所框限。即使依然會有吵 架或爭執,但是只要能引起大家討論、 甚至是熱烈激辯,我們都覺得這樣的趨 勢很好。」容柔隨即笑說,「我們很正向 吧 ! 嗯,雖然也常被罵。」
主編|楊詠淇
美編組|黃靖淯、羅方均
高涵、楊宇蓉、黃政為、林建賢
藝文組|林冠樺
陳煜澔、馮聖軒、蔡婯緹、馬丞楷、林子淇、李品杉、葉芯余
網宣組|曾信容
王苡婷
卓欣、林蔚然、金以真、張嘉育、詹予睦、黃俊菖、王騏肇、蔡榛嫈、TIWA台灣國際勞工 協會陳容柔、詠吉起重工程有限公司、新銓交通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