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1
終於來到這個時刻。
一如每回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著手寫下這段話前,總覺得胸中 洶湧澎湃,喜悅、感動、期待甚或脫力感紛紛然捲起;將要掏心掏肺之 際,才發覺連吐出一句話都艱澀得令人顫抖,整個人變得一片透明。
如何在數百字的篇幅內,為49期《踏歌》下一段象徵性的總結呢?
第一道降生的閃電指向他們──政為、彥碩、久妍、怡安學姊與旨 妤學姊。這半年以來,《踏歌》的幹部們莫不是身兼數職,在繁務的間隙 中竭力完成各自的任務,使各組得以順利運作、持續茁壯,進而厚實《踏 歌》。如今終於來到49期的尾聲,還是得對他們重述那句俗濫卻踏實 的話:「大家辛苦了。真的、真的辛苦了。」
緊接著,諸多細碎的印象被拾起、拼貼,蒙太奇式地相接;一期過 去,《踏歌》復行至新的節點。新的節點,這些改變並不只呈現於薄薄一 本《招魂》之中,更多的反而在狹義的「系刊」之外:為增進寫作交流而創
設的「降靈會」、因應社群走向而架設的Instagram粉專、為豐富粉專 內容而新增的「藝文網宣合作專欄」與系列文,以及更加精緻多樣的周邊 等等──《踏歌》始終不真正侷限於一種樣貌。
推廣周邊的過程中,最令我感動的是,部分外系的人確實因此而留 意到了《踏歌》的存在。這或將成為一介里程碑,揭示《踏歌》有機會接觸
到更多、更廣的受眾,讓中文人的文學創作、學養,乃至於精神,皆可 能在未來被傳遞得更遠──我想,這與《踏歌》創立的初衷大約不謀而合 吧。 最後,誠摯感謝你們拾起《招魂》,並且讀到了這裡。要在數百字的 篇幅內,為49期《踏歌》下一段象徵性的總結畢竟太過勉強──所幸閱
讀本身即是一種招魂,那些意在言外、那些我們癲狂傾注的靈魂,就由 你們親自探尋了。
──主編.林建賢
連日寒雨霏霏,一年也在雨珠敲響屋
簷之際漸至尾聲。今夜,獨坐桌前的我, 以招魂與文字之名,虔心召喚各位前來, 與你們一同漫談相訴。
給小藝文組們。見到你們出乎預期的 表現,總讓我打趣自己別太遜色,你們的 才能與成長可是我們倆有目共睹的呢,而
我也未敢鬆懈、不斷學習著。如果你們在 課堂或審稿中有所收獲,將來也能喚起豐 富愉快的藝文組故事時,或許我也完成使 命了吧。念此初衷,期待伴你們步向新的 階段,欣然而自在。
給親愛的未知讀者,無論你是來自寶 藍色的南方海岸,抑或青紅閃爍的流動都
市間,無論你的性別信仰成長背景為何、 偏愛詩文抑或小說。此刻,當我們的眼神 相會於字裡行間,一份輕柔的祝福正悄悄 安放於彼此心底——願我們目遇而結緣, 感受不同光彩在瞳孔裡輝映;願我們怡然 相逢於此片天地,一個名為文學與踏歌的 歸宿。
記得主題發想時,我曾說「招魂」帶有 三重意涵。
在這短短的一年間,許多遺憾的消息 接連傳出,許多不幸的生命就此摧折。而
招魂,除了是對亡者的追悼,也是對生者 的慰藉。也就在這一年,即將走入五十期 的《踏歌》,來到了需要再次反思的時刻。
而招魂,是盼望喚起每一份閱讀或編輯的 初衷,讓《踏歌》能往一本有溫度的刊物前 行。而創作,是屬於我們的招魂。我們以 文字為媒介,使難以捉摸的意念現形。
不過就在這學期經歷了一些挫折,多 出好幾道深於以往的創傷之後,我卻幡然 發現身旁許多人早在這樣的狀態下走了許 久,而這,不也正像是一種招魂嗎?為了 追覓理想的模樣,為了尋回已逝的過往, 我們不惜獻祭自身,不惜承擔更多更多的 傷痕。彷彿這一切不過是場儀式,彷彿只 要痛苦,就能更接近那個想要召喚的「靈 魂」?
最後,謹以此記獻給踏歌,您的故事 到我們這輩猶未斷絕,反而益加繁盛、持 續茁壯著。我們也將捧手呵護,讓此份如 流光粼粼的信念傳承下去,隨著時間不斷 變化,卻始終閃耀那鮮活澄亮的光澤。
當然,除了挫折,還有許多的感謝與 感動,而其中也有許多是屬於踏歌和藝文 組的大家的。不過這些,彥碩會幫我講的 吧:)
──藝文組.陳彥碩 3
──藝文組.黃政為
「欲離之人,最終選擇了留下」,大二下升大
三時,我在踏歌的去留之間徘徊不定,是一次跟
國皓學長的宵夜小聚,才選擇留在踏歌,接下美
編組長的職位。
今年美編組的氣象蓬勃,學期初報名人數還
超過歷來最受歡迎的藝文組。謝謝國皓學長和穎
彤學姊、君凈學姊奠定下的良好根基,讓我們有
養分能夠成長茁壯。美編組承襲去年的大業,今
年又帶來了一連串有趣的周邊開發,在課程方面
不僅建立了模組化的系統也加入線上化教學並串
聯多元設計,期盼帶給大家最優質的上課體驗。
而這些計畫和改變之所以能成功,都要謝謝踏歌
的大家。謝謝主編建賢支持各種美編的奇怪企
劃,還有政為和跳槽的彥碩以及久妍,感謝大家
一起撐起了踏歌。
49 期踏歌《招魂》,對我來說,好像有那麼
點特別的意義。招魂總是帶著點希冀和盼望,希 望所愛之人能早日回歸,希望能找到自己窮極一
生所追之物,我們就這樣望啊望,盼啊盼,期待 有朝一日能在雲霧之中找到自己,卻忘了魂實是 出自己身。眺望招魂之時,回頭看看,原來,我
們從沒離開過。大二的我在外頭浪了一整年,與 中文系 少 有接觸,除了必修課和偶爾現身的系 桌,踏歌可說是我和系上維繫的唯一管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轉眼之間,我也走到了 大學的秋收。招魂成了,夏天的浪子回家了,他 帶著滿滿的收穫回來了,謝謝美編組,謝謝踏
歌,還有謝謝最重要一直陪伴我的旨妤,感謝你 們讓浪子的魂知道,永遠有人在等他回家。
2020的紛擾終於要落幕了,祈願 歲末的嚴寒能讓生活冷靜一些。
今年的喧阗有些讓人目不暇接,古 人說我命由我不由天,可生而在世,總 難逃過大世界的齒輪。人或然冷漠、或 然怠惰,但在面對生命的悲劇時,碌碌 眾生終會相擁,大抵我們都惜命。於是 我們悼念、回顧、更希冀展望——《招 魂》,再沒有比這詞彙更為貼切的主題 了,藉著這個主題,我也希望踏歌的未 來能夠更為蓬勃。
當我接下網宣組時不免有些壯志, 興辦IG、整理歷屆踏歌種種,沒想到 有些力不從心,在這裡還是不免俗要感 謝主編建賢的提攜與照顧,還有藝文組 長政為、樂達的意見幫助,以及每週日 提供的歷屆踏歌賞析,豐富了我們的 instagram,更不能少了美編組怡安學 姊以及大家的精美配圖。這半年合作過 程中或有爭執,或有意見分歧之處,很 高興我們都能進行有效的溝通,從而和 平解決,也在經歷這些是非之後成為一 個更為緊密的團體,這些經歷對我來說 都十分寶貴,會一直珍藏下去。
同時,我也不得不開始思考新媒體 時代下的文學變遷。身為中文人必不可 少的便是血性,歷代文豪莫不意氣風 發,心懷天地,古人身處封建社會,尚 能借古諷今,然今日斯人已逝,卻有萬
──美編組.侯怡安
千個理由要你三緘其口,決然不提。更 遑論在未曾加以褒貶、僅客觀陳述的狀 況下,也有人藉著牽強立場出言苛責。
溫柔敦厚自是美德,然沒有立場的退讓 便叫怯懦,創作本該自由,不該為某些
激進份子的意識形態而禁錮,我堅持這
些,也可說我偏執,然而理念與信仰就 是一本刊物的靈魂。
最後也要感謝組員們本學期對於網 宣組的付出,看著你們的文采在各個平 台上熠熠生輝,被人看見,我也覺得非
常開心,希望你們都在本學期的實踐中 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回饋。未來的踏歌 五十,相信有你們會更美好。
──網宣組.林久妍
5
在審判日讀詩 —給48與詩 作者|未命名
一隻綿羊在一首詩裡反覆的死
在審稿日,我們有時審判,有時復活牠 奔跑的樣子。草原在無風的盛夏
已然茂密,彷彿必然有過雨或眼淚
一場潮濕的想像
能不能請人流淚
請天降雨,而河流自遠方潰堤在
各自不安寧的夜晚
那位讀者翻看了,健康報告
這一夜,所有動物都已濕了胸口的
髮,我們便無法排除誰的死因 僅僅是,一滴雨的
寒
在審判日,讀詩
他說,你偶然處在雨和雨的中間
看起來像在等待淋溼
她說,他與他停駐在結構嚴謹的城下
像是所有門已然關上
我說,裂縫與裂縫共謀的懸崖,有人正填上彩虹 的意象,但願從此能夠走過
深淵裡,一具又一具 不平的胸膛
會死嗎,我們?
等這場未曾落下的大雨落完
還是先試想,雨前
你對折又攤平的言語
能否正確度過,審判
是不是應該先有藍圖,才能找到事物
最好的模樣,譬如星象與 對應的神話,如果今夜
鏡裡,沒有理所當然的自己 只有蒼白華美的 鬼,你能否勇敢地要求他
卸妝
一根赤裸的指針,有沒有所謂
歪掉的模樣,時間不夠了
請給出你的
結論,想像
太多了,而死亡又太巨大 薄薄的一本書就快要
承載不下
在審判日,讀詩 一隻鯨魚如果是 一座島,會不會擱淺在自己淺白的流浪 目擊者稱,上岸了一些字句,都已死亡多時 開放現場研判,傷口
過短,但深度,也許足以貫穿 那路人厚重鏡片下的,薄膜
在厚厚的驗傷單前 我與他都有刀子,但我們不說 採收等於傷口,豐收等於很多 雪白的紙張,我們只能專注於 失溫的愛人與禮儀師們的 妝
在審判日,問題是 很愛的他,與即將愛上的他 能不能也被他人愛上
親愛的,你讀著
這不涉及道德與和平鴿
在我們深陷的墨水裡,蓮葉正被醃漬的 美味而濕透
7
關於鬼魂的存在
在一個明媚的下午 玻璃窗將風聲人聲阻絕在外
世界暫停呼吸,而你 背窗佇立
宛如幽黑詩集裡 圓睜的眼 直視著瞳孔裡的疑惑
輕聲一問 —— 鬼魂是否存在?
無關生死 也無需意旨
你說,如果鬼魂存在
何以察覺 如何感受?
無形的輪廓 無聲的音節
有時想像也無法彌補
感官與意識 先天的缺憾
作者|陳彥碩
如果鬼魂存在,世界是否
過於擁擠 或益加空曠?
無數意念不停相遇或錯過 摩擦出星光交會的聲音
多麼美麗呀,我想
雖然無人能證實
每張空椅皆棲息著
幽微的傾訴 曖昧的凝視
一句句細語正默默傳遞
只是人間過於紛擾 喧鬧的生命容納不了
細緻而晶瑩的語言
或許鬼魂之間也
聽不見彼此,你說
一如深海裡被聲音隔離的 孤絕的心跳
些許的頻率差異足使
一個個鮮活躍動的生命
靜默成鬼魂
十六等星於天外,閃耀
試圖參與旅人的星圖,閃爍
宇宙依然遼闊 兀自漆黑
寂滅,你說,宛如人間的副本
滄海裡吐露細碎的泡沫
星空中飄散黯淡的粉塵
而在視野外 孤魂猶然等待
一聲無名的提問
比聾啞更無助
比久別更悲哀
我忽然想為星星的死亡
致上深沉的嘆息
夜,無邊,繁星迷失方向
有誰能為我指認
那曾經光亮的存在?
黃昏之後 你逐漸沉默
悄悄闔上直視的雙眼
自視覺裡淡出 融入夜空
今夜,月亮並未升起
我的眼始終無法適應黑暗
也沒能解答 關於鬼魂的存在
9
九歌·屈解
序
「靈脩,我們之間
能否少一點隱喻和權謀 讓楚地沃腴的土壤
生滿珍奇繁盛的花草 讓那些散有異香的詞語 鼓動我們禁忌般的血流」
屈子思緒凌亂,踉 蹌著歪斜的腳步
「詩人,詩人,
這高貴而殘酷的咒詛 竟使我銷碎千許心瓣 為一抹冷漠的面容 (當人們闊論著晚宴)」
他隨手翻看起
遍散桌面的粗糙文稿 一套待修編的祭神曲
作者|黃政為
「為什麼,靈脩 這紛紛神祇的面貌間
竟流動著那捉摸不定 卻總令我傾慕的 你的氣息……」
彷彿凌亂的思緒覓得
可供暫棲的語言 屋宇在恍惚間消融 化作莽莽草木的原野
「靈脩,你感受到了嗎 那些熱切欲綻的秋蘭! 靈脩……」
和煦光暈輕輕籠著 翩然降臨的身影
澄澈而憂傷的雙瞳 於一瞬交會間 使將發的欣喜凝結
「你為何如此憂傷」
屈子柔和著最深摯的眼神 「不是職責,我明白的」 即便國政似乎不甚理想
「靈脩……
這又是為了什麼 是我的盛妝不夠艷麗
還是,一種等待」
他選擇相信
遙遠的身影終會回頭
領他洗去庸俗的凡塵 或者,至少流淚
為掌控命運的神靈 無法掌握的命運
他似乎看到淚水從遙遠的半空
以逆著他的方向匯聚成洪流
當屈子自疑惑間抬頭
那身影已倏然遙遠
他緩緩停歇於
聲音抵達不了的距離
一
11
二
「再伴我一程吧,美人」
熟悉的身影霍然重現駕起龍螭拉
動的飛車直朝遠方雲端的崑崙,波濤
顫動屈子顫動車身顫落荷蓋上的水珠 那身影違逆洪流違逆狂風違逆一切試
圖存在的阻攔
可是你怎能違逆落日……
河水中的宮殿 流映著不凡的晶瑩 阻隔水平面底的世界 一如漸冷的琉璃 「靈脩……」
「美人,如果 河岸必須是種分界
你可願伴我尋覓 未受定義的沙渚」
屈子款款應允 白黿乘載兩人起行 然而河道上不見沙渚 只有流水兀自紛紛
「美人,相信我
只不過是時刻未至! 只不過需要一些沉積 一些波濤或魚群……」
聲音逐漸渺茫
遺落屈子於岸緣
紛紛流水彷彿 生長成幽暗的深林
三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依循深林的險阻而下
山途籠著不知名的陰冷 前方微光依稀柔化
隱約透露原野的可能
涼風摻入幾絲期盼
屈子摘下一枝輕顫的香 曖昧的微光漸轉現實
風景是如常的衰老
「靈脩,你去哪裡了呢?
是嫌我來遲所以離去嗎
可是時間的刻度已被你帶走
少了你的山途又這樣險礙」
站在山嶺,屈子
安穩依稀蒸散的情流
「你只是沒有空閒才沒來
也沒停止過對我的思念 對吧!靈脩,對嗎……」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蒼白的牆影顯出林葉之間
僅屬屈子的屋宇緩緩現形
13
亂
「靈脩,」
那至高的存在 掌握死生的主宰 照耀楚地的烈陽
「是我自作多情了嗎?」
也許所謂的回憶
不過是來錯時間的豪情 去錯地方的柔情,或者
一閃而逝的真情......
桌面齊整著不再粗糙的文稿
一支輕散異香的筆猶帶濕意
屈子凝視文句間的身影
雜糅些許幻想的熟悉
「如果有人能讀懂」
屈子有些期待,有些不安
「會是你嗎......」
「靈脩?」
童心說
特別長的暑假,那是大學生被賜予的 自由時光,假期的時光裡,每天早晨我總
帶著妹妹從家裡走往母親開的早餐店,途
中會經過我與妹妹讀過的小學。時屆開學 前夕,妹似乎很好奇學校裡頭有沒有人,
隔著圍牆,我轉頭一瞥,偌大的操場上只
有零星人影,「沒什麼人。」我說。
也許只有在這樣對比的時刻才讓人突
然領悟到自己早已落在時空的不同向度。
小時候身高連圍牆的一半也不到,為著過 一條較為危險的斑馬線戰戰兢兢,不知道
什麼時候,那些曾為阻礙的東西已經什麼 也不是了。為著這樣幽微的發現偷偷感
傷,我的步伐與表情紋絲不動,繼續朝著
方向前進,偶爾又轉頭窺入校園,看見裡
頭架著一座兒童遊樂設施。那座城堡般的
設施曾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冰,我在
上頭鑽來鑽去,好幾頭鯊魚在浮冰旁逡
巡,紅嘴與利牙從孤島的冰隙裡隨時張
闔,被咬到的孩子並不會死去,卻如美人
魚般地長起魚鰭和魚尾,墜入海裡成為鯊
魚的一員。這些一點也不整全的隱喻體系
如今想來可愛地讓人想要微笑,但如若此
刻我站在那浮冰上,也許天空也將撐不住
我的身高而脆裂,鯊魚也將不費吹灰之力
將我拖入海底,我再也不屬於那座孤島甚
至那片海域了。
作者|李品杉
所有詛咒也在一個神奇的夜裡消失殆 盡,某天之後我完全忘了咒殺他們的念 頭,如今我甚至質疑,那個我的額頭沾滿 鮮血的時刻,我真能聽到兩個自私的男孩 對我的嘲弄嗎?那所有恥辱曾經那麼真實 地在夜裡來到,我那來自想像界的敵人 一一現形,塞滿了腦裡的房宇指著我劈頭 罵些什麼。
15
長大後我重新了解真假,如今想來, 原來我那麼早就失卻了純真的質素。
在早餐店待了幾小時後,正午獨自一
人走回原路,經過家旁邊的一條大水溝, 幾間住宅就著那條水溝而立,溝渠正對面
可以看到一戶人家的廚房,黃昏時刻偶爾 會看到那戶家庭的母親忙著煮菜。我的母 親也每天準備晚餐,只有有段時間和爸陷
入冷戰的膠著,每晚改吃外食。十幾年來 我從未意識到這樣的問題:「為什麼是媽?」
那些黃昏,對面炒菜的聲音透過窗戶傳向 水溝的此岸,只有此刻的我才懂得那些應 該難過的事。一本地理學書告訴過我,狹 仄廚房內散不去的油煙讓好多母親躺入病
床,那是長大後讀的。也是長大後我才知 道,即使廚房夠大,「為什麼是母親」也是 我早該叩問的。
但十幾年來我未曾叩問,我從未意識
到那扇門在濃霧的某處,我早在認識純真
以前就已不純真了。擬想那時站立孤島, 我胸腔裡的感受並不是生者快感,那個孩
子自小玩著鬼抓人和紅綠燈的時代,因著
跑不快的雙腿我漸漸不再往外頭跑,竟日 待在教室裡寫好作業,等著回家大玩電
腦;那時站立孤島,如今我擬想的情緒深 深刻刻地有關權力,活潑的孩子討人喜
歡,敏捷的孩子交的到朋友,體育好的孩
子不會被小看,從鯊魚口中苟且偷生,也 是這樣的吧:想要被喜歡,想要朋友,以 及,害怕被小看。那樣的隱喻體系竟再上
升了一個層次,存活與落海代表著有力與 無力,個別兌換相應的人際網絡與他者的 評價。
隱喻與象徵從來是摧毀遊戲的強大力 量,摧毀遊戲也就摧毀純真。國小時老師 在國文課上發了一張張修辭練習單,明喻 是「好像」,暗喻是「是」,隱喻沒有喻詞, 借喻只剩喻依,那時我好高興自己輕輕鬆 鬆就能夠將這些分辨出來,然而我沒有意 識到那些煞有介事的專有名詞背後潛藏著 多麼大塊的陰影,一塊我從來沒有想過踏 足的領域,不思不想不反不省的深海凹 溝。
直到後來我才真正理解了The Metaphor We Lived By。大學的語言學
課堂上,那些空間與時間的語言體系被 運用在各個抽象物上,當時我以為,We Lived By的意義僅僅表示滲透進整個語 言肌理中的隱喻,後來我才知道,我從來 就是隱喻本身。那使年紀幼小的我早早學 會咒詛與幻想,從此纏入好身體與壞身 體,甚或是娘娘腔與男子漢的無窮糾葛 中;而媽媽做菜非常自然,幼年時爸爸平 日在外面工作、當工程師,假日才回來也
一切合理。隱喻從來不只在語言與文學, 它貫穿的是生活的實像。
有時隔著水溝再次聽到對戶人家的炒 菜聲,我總想著如果從小我就知道這些就 好了,如果從小我那些自然而然的思維裡
就沒有這些東西就好了——童稚時代的黑 暗之心,如果沒有,也許我也能夠在學校 裡奔跑抓人,也許那些遊戲能真正指向快
樂而非恥辱。只是,那絕假純真、無垢無 礙的童心自始就遭想像障蔽,心靈的觸覺 套著一片薄薄的膠膜,碰到物件時的感覺
總是多了那片薄膜油滑的質地,童年起我 就那麼相信:我所碰觸的一切原本就是那
麼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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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鹽環流
當象群振起沉響 抬頭守候著 蒲公英飄越千里的傾訴 當鯨魚浮沉於熱帶的頻率間
聽不見一聲燕子的呢喃
當長風來往化作點點微塵
凝滯於空氣中 絕跡抑或
迷失於此刻
萬物益發喧鬧 呼喊未曾停息
眾聲高呼著嘶吼著呻吟著哀訴著僅僅喚得四周 無聲的回應
季節不再流轉 側耳等待著信 風的身影 亦漸次淡入褪色的記憶 溶進深濃的盼望中
倘若這天到來 風如期缺席
世間將掀起重重聲浪 亦頓時靜寂
失聯的地球是否也隨之 停轉? 畢竟
無人聽聞 那運行的聲響
作者|陳彥碩
循環地將底層的熱切 冷卻 蒸發為一縷縷 仰天的探問 萬物消磨復再生 再生復消磨 意念反芻著軀體
汗水交融著淚水
在空寂的白晝 失語的長夜
不間斷地將無人傾聽的獨白無限 延伸 直到觸及那遠方抑或身旁
可能的回音 默默地 汗與淚挾帶著鹽分 封存那溫度 匯流成一道道 尋覓彼此的蹤跡 掙脫大陸 相會於深海 在那聲息與信念的鳴響間 凝聚 綿延成一首無盡的詩歌
血液乾涸的軀殼裡 脈搏仍然躍動
冰河依舊摩擦著自己
山谷間 刮出慢板的曲調
向四野演奏
岩漿騰出地表 湧入滄海
倘若有天默日來臨 方向與時間喪失了意義 海面下 對白依然持續著 聲音是否也因而再現 重生? 當溫與鹽向彼此傳遞 共鳴的另一段時
理想模樣
藍色作為一種象徵
佈滿整個空間 角落的大風扇極速運轉
不想讓任何爆裂與火花
在此發生與久留 可惜你們很聰明
懂得去有門的地方
好好培養慾望的模樣
有時候是暗有時候是明 或是暗中帶明明中帶暗
端看你今日的口腹之慾
不要只想著餵飽這件事 這樣是餵不飽的它不是 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這樣你明白有時候不是 吃什麼而是我們怎麼吃
記得開一個窗口 最好是那種 可以被窺見的大小
你會擔心你會怕
但偏偏慾望
舒展成更綺麗的模樣
作者|華叡民
終於你來到一個頂點
忍不住嚐起
眼前蓬發的生機
用細長的手指挑起
黝黑的果核忍不住 吸吮其保留的汁液
這是一場短跑
還是一場耐力賽?
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卻不禁想像
數百種大汗淋漓的模樣
也就真的大汗淋漓
知道是時候要努力
擦去垂涎開始
用力的拔與
鬆開過度偏離中心的手
再次回到合適位置
如此反覆觸及
慾望的核心
它變得更巨大
你別無選擇
用上嘴巴啃咬
當世界變得
溫熱黏稠帶點鹹苦
你知道
這是世界的理想模樣
19
世界過期前夕寫的詩 作者|戴國皓
世界將行,昨日未遠 我猶記得什麼,我不該記得的
別後,那些破碎而未修繕的 窗,終於不用修繕
都成為與日子相稱的飾品
我們等待的光,在一個並非晴朗
也並非微雨的時刻,悄悄降臨
以一種無涉的姿態,完整穿過 情緒的邊緣,回憶的裂面
還有一些時間,逃難的車輛還沒
無功返回,野狗都追捕獵物直到遠方的小鎮
就到無人的街上,堆起撲克
在禁止跨越的雙黃線,架起懼風的鐵橋
將其中兩張寫上我們的名,以示當鬼
因為從未遊戲,齊聚
也未能不幸
沿著生硬的鐵軌能夠走去哪裡 分岔的一端,側身留給明日與
你,逃離,就拿走未來的雙人票
去目睹今日的電影,一邊默念預言
一邊記下所有對白:我知道的
這些遲早都會發生——
劇透體內,明日的自己(但他
不會知道)
懷抱著微不足道的秘密 走回大街,尋找
走失的觀眾(他們太忙著參演世界 以至於忘了電影
還在進行)走失的蜜與走失的蜂群 都在未來的盛夏,安穩熟睡,但今夜 那些罐頭與話題,小心與晚安
都要腐壞,從不健康 變得更不健康
在過期前夕,我依然想著 自己,應該如何正確擺進,錯誤的房裡 依然細心地上鎖每一道門,每一道窗 像是為了誰的闖入,過度謹慎 也許,我是屋裡最熟練的小偷 總是記得,屋子裡所有的擺設,記得 偷走的日子而忘記
還原
記得,是不是一種責任,一如
遺忘。所有蒙面過的路人 是否都在遠方秘密履行著 彼此的義務,我前去
河堤的下緣,挖掘那淺淺的 關於時光的膠囊,在青春無法治癒的
老樹下,拿起空白的日記,換入
另一頁空白
考慮該不該在電線杆上
沿途寫下「謝謝」或「討厭」
到那天了嗎?
能因誰筆畫少就下筆的時刻,我想
今後,我會試著變得努力……
像為大街鋪上黑而凝鍊的修辭
讓遊客駛入、駛遠的路
都乾淨,體面
但今日,城市所有的警察
都放棄了緝捕,塗鴉顯得微不足道
你看見了,請隨意地用另一道塗鴉
消滅
21
一則無目故事 作者|吳俊寬
你的語言裡總有沉重不解的苦澀。
他的規劃裡卻有雜然重疊的體貼。
然而,假設死亡趨近是個必然律
今天的太陽作為贈別,輕如鴻毛
山峰被壓碎成掌上的沙
(允准一個自私的請求吧
——且讓我死去
抓不住了,反正如是
啊,之間還有愛,大概)
且任其死去,天空就要開始陰雨
啤酒傾倒成一抹殘霞,抓不住了
你心中抑鬱的癮和他的體貼必然死去成定律裡的犧牲者 02.
還怎麼去描述
咖啡一滴不剩,就像
就像溫度只會減少
而總有人離去,連影子都要偷走
設想的開端如若是許願
想,盡力想像,想像一個美好的時刻似包洋芋片
謊言也是從許願開始 00.
頹唐的時候,就不要逞強
也別否認這根菸了,確實不太高尚
卻比置物櫃便宜 02.
整座城市跟著烏煙瘴氣,滯留在安靜的風裡,聽說這些煙會凝為明晨的露,該是沒有情緒 和多疑,可是你的曲解已經令人害怕。喝了這杯熱牛奶吧,蜂蜜會使你舒緩,至少不會有 太多酒精的波痕,然後晚安。這裡沒有光令你覺得刺眼,菸草的味道卻使你皺眉,你要求 著戒掉。但親愛的,漂泊是一生宿命,關係總會煙消雲散。
於是,想念變成一種依據
你騎著車遠去,想哭,淚是凝結的露
啊這麼糾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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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沒有邏輯和 脈絡,曾經被批評成 曬衣桿上的洗衣精味
人工的溫柔 03.
疲憊是你的常態,渴望被某個誰接住
訊息通知比貓的靠近還令人無感,他說
如果有太多惆悵,且任其死去
定律的歸結如墓碑矗立
卻比過期的商品還荒誕不經
沉默了,整個土石流都沉默
雙手交疊,如果你在夢裡遇見,那裡
有一只乾了的杯子,幫我洗洗吧
(苦澀膏上了他的唇,體貼是你的癮)
「我愛你。」
01.
招魂 作者|李品杉
父親死了。
父親死了,離他死去已過去兩個禮拜,全家仍在服喪氛圍中,母親不太願意說些什麼, 茹素,每天清晨上香,下午則在我不知茫混何處時穿起圍裙在廚房洗刷碗具,煮好一兩道菜、 一鍋湯,便關了廚房的燈。有次我回來,發現媽忘了以鍋蓋遮住一桌的味香,想像那幾個小 時廚房裡陰暗爬行,影子曲起背,嗅聞滿桌的食物熱氣。這所有時刻,母親只是再次沉入棉 床的陷地,迷路幻夢之中。
在父親已死去的兩個禮拜,我總有種不切實感,儘管那種悲傷是騙不了人的,但我仍不
免感覺自己是個坐上列車的旅客,火車一時急行出軌,有時竟似沒有乘客傷亡似的,列車轉 往另一個軌道,讓幾具屍體被土壤吞噬。但列車其實並未轉往另一個軌道,即使只是沿線前 進也總能將那些屍身落在後頭,我一如往常總是在下午離家,佯稱上課,其實不知何處廝混。
想起郡總說:「我們出去玩吧!」我一直無法抵擋郡那種非常快樂的模樣,郡總是有那樣 的魔力。他往往穿著畫滿動漫人物的T恤——有次上頭印著可達鴨,我笑說那真像他思考 的樣子——無畏寒暖搭配一件丹寧短褲,偶爾遠遠看他等著我時,會看見他帶著那種罩起耳 朵的耳機,隨著旋律與節奏晃頭踩腳。即使是自己一個人,他似乎也未嘗寂寞。因為父親的 喪事,我已兩個禮拜沒有見到他了。郡雖然仍是每晚敲敲訊息,但我總有種他或許在這兩週 內幻化成狐狸的荒謬預感。再見到郡,事實是預感確實荒謬,郡仍是郡,只是此時他並不似 往常,雖然衣著如常,但耳機闕如,雙眉緊蹙盯著手機。我一叫他,郡抬起頭來的表情似是 籠上一層迷霧,彷彿乍時忘了我是誰,愣住數秒,又隨即切換成那種不適合他的抿嘴表情, 跨步走近,就在我以為他要瞪穿我臉孔的當時,一個冷不防的雙手抱來。兩週以來我似乎竟 忘了郡一直是個行動派人物,一時間竟忘了擁抱時我該把我的手掌置放何處。
剎那間那意識空白結束的時刻,我突然想起,我與父親是不會這樣的吧。我把左手輕放 到郡靠在我肩窩的髮窩上,某些東西這才有了顏色,我很喜歡抱著郡的腰,也很喜歡他柔滑 的短髮。感覺到郡的體溫,總是那樣安心的事。郡的呼息讓我想起,我尚無意識的時光裡, 我有沒有像郡這般倚著我,而躺在父親的臂彎裡安眠呢?我不記得爸或媽有沒有告訴過我這 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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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來我家裡住幾天嗎?」我在他耳垂邊說。直到回到家之後,我才發現,我一點也不 知道,為何我會提出這樣的邀約。
▲▲▲
那天與郡相約之後的夜晚,郡還得有好幾個小時才能過來,他勸我回家,等電話響了再 下樓找他。而今我只得躺在床上等著時間流逝,等著郡過來。翻來覆去,正對著牆面慢慢感
覺到一些灰黑色的污漬從自己的眼角蔓延出來,沾上白牆。心跳猛顫,躺著不動亦無法止息。 我想起我與郡的認識。
一切記憶開始於一片火黃——我總是這樣由特殊的色調喚醒記憶——那是B城盆地裡
一片街燈澄紅的鬧區。我與郡認識在這樣的鬧區裡,酒吧的深處,我對著他留下淚水,而他 輕啄我的眼角,每當落進坎陷,我總想起有過郡這樣全然陌生的人願意那般溫柔地留給我一
條純潔的吻痕。那晚我們爬上床鋪,我在淚水裡目睹他輕柔地為我褪下衣裳,記得有那樣無 以計數的漫長時刻,郡光著身子貼著我,感覺到他灼熱的下身緊緊依著我的,但那卻只是無 限延長的輕柔擁抱。
直到天明,一切事已。我才想起得要挨罵,家裡的爸媽雖並不太管著我的生活大小,但 卻希望如果晚歸得要告訴他們。盆地裡的我從厚厚的棉被裡爬起,揉著眼睛晃醒郡——那時 我還不知道郡的名字,直到他醒來我才叫他作郡——他的睡眼惺忪,想來幾乎是反射性地伸 手摸了摸我的眼角,對此我幾乎又要流淚。
手機裡確已爬滿簡訊,父親的傳訊顯見乖張的勢氣。我知道爸並不知道我是什麼,得梳
排繁複的故事線索搪塞他。直到郡陪我上了捷運,我隱隱然感覺到清晨尚稀疏的車廂遠方灼 灼一雙視線,幾乎是一轉頭那雙視線的主人已到我的身邊,我不知道爸會這樣早出門。爸一
點也沒有我的下落的線索,他不可能是為找我而來到車站的。
我再無可能知道那時爸為何會在那裡出現,已真真正正地再無可能——而那是遊蕩的開 始,我與郡的午後探索——想起我最後在他烈火的視光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郡在我身旁站
起,幾乎就要推開爸了,我才扯扯郡的袖子,囁嚅極其微弱的對不起。我並不知道爸是如何 理解這三個字的,只知道此後爸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連帶著媽也曾有一次跑到我的 房間問我,與爸是否發生什麼了,我只能不置可否,畢竟我也無法確知究竟爸的那些異狀是 對著什麼,而我敏感的風險儀器也只得假設處境此今是最危殆的。日常幾分焦灼,對著爸我 變得口吃,我仍與郡背著校園,逃往盆地的四處,直聽島嶼北端海港的浪聲。
直到父親車禍的時候,手機鈴聲響起,我在郡的懷裡吮著乳水,他以舌頭輕舔我的雙頰, 好似我們都喜歡的貓。我記得那時他的下莖頂著我兩腿的間隙,而我觸得到他肚腹的肌膚。
如今想來感官的記憶殘酷地留存下來了,那一切之後我點開手機,看見無數通母親打來的未 接來電,一點開正是母親哭著嗓子的詈罵,母親幾乎再無力氣說話,卻仍盡全力拔高嗓子告 訴我:「你爸現在在急診室啊,你到底去哪了?」
一切暫時停滯,那次的慾望再也不純粹了,又或者此後的慾望也將再不可能純粹。我不 知道父親如何理解那句道歉,但我幾乎陰險的想——我為自己這樣的陰險難受了爸死後的所 有時間——爸是那樣敏於物事的人,爸的死亡正昭明了我的不肖,畜孽之獸徹底無地自容, 我在裸裎的郡面前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著哭著說不出半個成字的聲,郡只得再用指尖一一抹去 我頰上的淚漬。
郡的貼心總是讓我感覺我好像要背叛他了。
那天清晨,爸提著我的手臂幾乎將我拽下車廂,我回頭看到郡坐回位上,淡淡笑意裡對
我小小揮手,在那雙唇抿起的線痕裡,我覺得我隱隱約約看見了齒咬的傷痕。郡於焉遠去, 只在捷運窗裡,然後飆速遠去。我這才回頭看見爸的後頸髮尾蔓延的斷線,我不知道爸要帶 我到何處去,直到走出捷運站幾分鐘後,他才說要載我回家。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聽來讓我
分外悲傷。這樣的悲傷在我跪在爸灰白的影像前祭禮時回到我的身邊,在那最應澄淨的時刻 裡,從傷痕到回家,我才發現我原來萬物盡失,整個宇宙真空的感覺使我情不自禁的大哭起 來,後頭的媽踉蹌著過來扶著我的肩,媽大概完全不了解我哭的確切理由是什麼,然而媽也 是那樣萎靡了啊,只剩下煮飯給我之外,每日在家裡角落那她刻意營給爸爸的住所裡上香, 除此之外也是一片空無,我給媽的也是一片空無。純粹都是一片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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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郡的電話響起,那一片殯儀的荒野才倏地模糊。郡而今就躺在我身邊。媽看見郡後, 雖然狐疑,但也就任著我帶著郡進了房門,我想媽是對於我這般輕盈而皺眉吧,但媽不知道, 帶著郡回來於我其實是最沉重的事,可以的話,我內裡某部分想郡永遠不要進到我的房中。 但郡而今就躺在我身邊,對著我側躺著,那未被壓住的自由的手臂輕輕落到我的腰側,我感 覺他的重量竟輕得那麼沉重。
我凝視著他臉孔上閉起的眼眸的弧線,提起手沿著他的鼻翼緩緩流下,讓我自己貼近 他,輕輕親覆他的臉孔與唇瓣。我感覺到他並沒有入睡,腰間的手緩緩移動,更扣緊了我的 背,紅巧的貓舌彷彿弓起身子從架的上層躍下地面,他的另一隻手貼著我的肩鎖。這一切讓 我好想哭泣,一股衝動湧上淚腺,所有東西就失去了控制。彷彿遙遙往昔模糊的視線,此刻 我清晰地感覺到郡的慌亂,他的兩隻手頓時失度,震顫般的不知擺放何處,一時間只記得讓 手掌貼上我的臉龐,我從他的手掌感覺到我雙臉的熾熱,幾秒後他才倏地坐起,拉著我的手 臂也緩緩將我扶成半坐的姿勢——我乍時覺得我多了一個視角,得以從更高的角度俯瞰郡抱 著我輕拍我的背的樣子,郡的口裡輕輕呼著「沒事了沒事了」,他的聲音讓這些音段彷彿有了 旋律,lullaby,我很久以前告訴他我一直喜歡這個詞的聲音,我也很喜歡郡這一個字背後 蘊藏的單純與力量,不知道這個時候郡有想起我說的話嗎?也許他那旋律的聲裡正想著我的 lullaby吧,lullaby是珊瑚橘的顏色,我感覺嘴裡含著桃子口味的糖果。
郡的聲音不斷從遠方傳來,我單手捧著臉,爬下床,郡抓住了我落下的另一隻手,我對 著他點點頭,他站起來隨我下樓,房裡那個小小的空間,爸的神主牌高立紅木小几上,影像 裡的父親嚴著面孔,沒有笑容,鏡框裡的瞳孔直望著前方,媽早上燒的香如今只剩殘支,連
▲▲▲
「沒事了。」
「沒事了。」
「沒事了、沒事了。」
帶著幾週的餘香群立於灰白的香爐灰上。我的淚涕仍不能自已的流淌下來,單遮著臉面的手 上滿是沾黏。但我已顧不得這些了,從郡抓著我的手裡掙脫,抓起衣尾脫下衣服,我感覺哭
紅的雙眼盯著郡瞧,他滿臉詫異,似乎一點也不理解我在做什麼。我貼近他,抱住他,落到 郡背後的雙手鑽入郡的衣裡,感覺到他背上的膚色,上頭的溫度,脊的凹溝,我的手在凹溝 裡緩緩挪移,細細搔摩,勾起的衣下揭開了郡腰邊的白膚,我感覺自己部分赤裸的軀幹貼著 衣料的布縷,而有一部分直直接接地貼上了郡的皮膚,此時我的手已經游離凹谷,在郡的腰 側遊戲。
我感覺前所未有的熾熱,下身膨脹,感覺到郡也已有了反應。一隻手已爬上了衣裡的乳 尖,另一隻手輕輕挑著他身下隆起的地方。我用力脫下了他穿著動漫人物的衣服,垂下頸子 讓嘴唇緊貼他的頸與胸口。微微別過臉,我感覺紅木小几上爸的眼球似乎偏離了一些,嘴唇
彷彿抿得更緊,我的頸上似乎隱隱有塊格外發燙的地方,那是父親偏移的視線凝視的地方, 這一切詭怖地幾乎就要使我退卻了,幾乎就要丟下郡的衣服緩緩退後幾步了,但橫膈深處更 巨大的東西隱隱膨脹增溫,我繼續以嘴親吻郡的乳,全然被動的郡似乎仍舊無法跟上我的速 度。
此時一切全是感官性的,我只知道我的手,我的嘴,我的各個部位應該要放到何處,要 做到什麼,此時連恐懼都愈發張狂,我不知道我究竟正在做什麼,我只知道我想要郡。褪下 全身的衣服,把郡推向牆邊,狠狠啄著他的嘴唇,我想把唇瓣那些似裂的紅痕裡溢出來的紅
色液體盡數舔光,我的眼淚仍在拚命流下,鼻腔充塞,我感覺我自己好想說話,那像一個沙
漠的旅者在無垠的世界裡口渴到喊不出聲音呼喚遠方的蜃影,我只能不斷哭泣,眼睛不斷變 紅,那些親吻的間隙裡嘴中吐不出破裂音節以外的東西。
我感覺頸上的紅點更燙了。眼球飄忽中我看見照片上的面容徹底變了,那上頭的人睜大
了眼,齒牙露出,我突然想起家裡隔壁的公園裡,爸曾裝著怪獸追著我四奔,那時他告訴我 小紅帽的故事,跟我說在外面不要跟著陌生人走,會回不了家。
「你還好嗎?為什麼你做這些卻還是在哭?」我只知道是郡的聲音,但我沒有看見郡的嘴
「翔……」郡口裡艱難地吐出幾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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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郡是怎麼樣在這種情境說出這些話的?我的脖子整片燃燒起來了,莖部仍舊昂揚著,此 時已滲出濁熱的黏液。
我感覺郡捧著我的臉龐。
我總感覺自己好像背叛郡了。這個很小的空間已經滿是汗臭,不知何時裊繞起氤氳白 霧,彼時化為塵燼的香灰復燃,紅土小几上的鼎足香爐泛起火流,由火覆蓋的爐口不時竄起 紅藍相間的火光。白霧與火影中,官能所及只剩人的體溫,我已看不到郡的肌膚與面容,只 感覺郡的體溫彷彿很近,卻又彷彿很遠。穿破重重白霧,我卻清楚看見父親站在小几一旁,
斜眼瞟著我,卻一點話也不說,我看得出來,他沒有打算要說些什麼,沒有說些什麼便在那 個我與郡做愛的夜裡在回家的路上被貨車直撞。
原本只剩短短一截的線香在火圈之上再復挺立,尖頂火灼黑紅。我嘴裡吐出幾個我不懂 的音,我要郡進入我,他的手指輕放在我的臉龐上進入我,此刻死欲充盈,魂魄蒸騰,熱脹 的東西在我體腹。轉過頭,父親的影子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我感覺越發恐懼了,心跳彷彿 在體內拉扯,就要扯裂我的身軀。我想要呼喚郡的名字,一手的掌心卻用力摀上了我的嘴, 我用力想說些什麼而唾液橫流,那隻手亦不為所動,我知道下軀仍不斷有東西闖入。
在白霧裡前後擺動的頭首隱隱約約看得見隆起的鼻樑,與豎起的眉毛,但煙香中,迷霧 裡,昏脹時,我已辨認不出那個人是誰,只隱隱約約知道不是郡。眼淚還是停不下來,我想 那在另個界域的神已然臨幸,他狠狠地鎖住我的喉頭,讓我發不出叫聲,我腦裡閃過母親的 床,棉墊的凹陷處裡淤積著什麼呢?此時母親仍在樓上幻夢,母親的夢裡有我嗎?有父親 嗎?也許父親真告訴過母親許多事,夢裡也許聽見父親的聲音,垂落母親的髮際,告訴她遠 古性與巫女的喚魂儀式正在進行。 ▲▲▲
郡後來告訴我,我早已發起高燒,待他來到時只是隱隱約約張開眼睛看了看他,然後便 又睡著。郡貼心地照料了我一整天,醒來時我發現頭上覆著毛巾。
郡說,他不小心發現,我睡裡兩腿之間的東西熱脹若火球,且遲遲不息。聽到這句話, 我緩緩歛下眼皮,舒緩幾秒復張開,我原本想止住將流的淚水,但我想我正以欲哭的眼神看 著他,因為他突然張開雙臂擁抱我,直到我停止顫抖。顫抖裡我默默決定,夜裡洗淨身體, 要在父親的面前跪下。我擁抱郡,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那麼暖了一些,卻又止不住打起寒顫。
父親大概已在某處降生,不知為何我這麼想。也許就在這房間的陰影裡,與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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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創作理念
作者|李品杉
一首我很喜歡的詩裡這麼寫著:「在我們安居的此地,我們既擁有當下/當下也就是一 切世界訴說不盡的語句」 ,我在幾個月前遇見這首詩,後來總想,假若是在更早之前,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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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也許是讀不懂的吧。詩人親密的談起「你」,「這時我談起你,或許只是單純的談起你/ 沒有更多的羈絆像是親族與血緣,或者律法」,那時的我只會將這樣的詩句簡簡單單的以「純 粹」描述,卻未能察覺這樣的純粹裡其實藏有「一切世界訴說不盡的語句」,像是時間的每一
個刻度上都藏著一個寶盒,我只要能看見寶盒,就能打開它,打開它看見每每舒心的微光。 但那時的我是看不見寶盒的,甚至未曾想過寶盒的存在。
這是〈招魂〉的起點,甚至也是〈童心說〉的起點。讀著李贄的〈童心說〉,我想著,為什麼 李贄要用「童心」去描繪他內心理想的人呢?「童心」固不必是兒童獨有,但選用「童」來描繪, 是不是因為李贄想著,唯有人們都曾經經歷過的時代才足以為他的人格理想張本呢?因為每 個人都曾做過孩子,孩子的心純潔若雪;因為每個人的心都曾經是那樣子的,復歸童心才有 可能。但當我想著童心,有時我覺得,也許此刻的我,經歷了學習才真正體驗到某種純粹。
〈招魂〉,我想更是我試圖去認識彼時尚未認識童心的我的方法,那時的我面前總隱藏著一面 透明的牆,後來我知道那面牆有關各種我莫可言說的忌禁,牆前我成為皮偶,被牆後的偶師 勾起吊線,翩翩起舞。翔正是這樣的人。翔本來是沒有名字的,直到後來突然郡呼喚了他, 翔才有了名字。由翔這樣舒展的發音,我不知道最後翔究竟有沒有在那之後看見世界的話 語、真正看見父親和郡。原本我設定翔終被蒙蔽,但後來我才知道也許翔沒有,翔也許仍舊 看見了寶盒。
總的來說,〈招魂〉與〈童心說〉,其實總複沓著一個意念:我一直試圖練習、練習去滌淨 我的心靈的觸覺——這是賴香吟在〈霧中風景〉這一篇有關倫理與愛的小說中亦試圖練習著 的——當我練習它,我想我就能看見寶盒。
1吳岱穎〈海岸步行〉,收錄於《冬之光》中。
〈招魂〉評析
作者|楊詠淇
在民間傳統中,招魂儀式是站在此岸的生者,為亡魂搭築起的返家橋梁。〈招魂〉不只回 應了招魂希冀亡魂返家的終極目的,更揭示了招魂的雙向性──生者與死者魂靈交錯互融, 彼此終能一起降生,一起回家。
關於同志、死亡及救贖,亦是伊薛伍德《單身》的母題。《單身》與〈招魂〉中生者皆歷經了 意識迷離、出竅而交融的「招魂」過程。前者藉由酒精,後者透過性與暴力──性與暴力皆隱 含死亡意象、皆是感官劇烈紛繁的衝擊。進一步細讀暴力著墨處,施暴者同為性愛對象但「隱 隱約約知道不是郡」,若將此對象指認為父親,這場招魂儀式的雙向性便呼之欲出──在父 的牌位前展露情慾,讓父親直視我的全部、我讓父親進入我是種對父的呼喚;而父親向我施
暴,暴力除了導致魂靈出竅,也在出神之際提供最強大的、對於存在與生的提醒。「也許父 親真告訴過母親許多事」,那些事,或許關於父親知道「我是什麼」,關於我曾安眠於父親的 臂彎裡,也關於那些未曾命名的愛及其指向。本以為因著生死相隔而永遠無法得證的那些, 原來早已被父親無聲惦記,彼此生命之流於焉疊合,我也終能脫離喪後兩週的空無感,與 父親一起降生。正像是《單身》在那個意識迷離的夜後,「現在他必須去愛。現在他必須活下 去……。」儘管在末尾《單身》向死而〈招魂〉降生,但我想任性地指認兩者皆為救贖。前者靈 魂脫逸出了逝愛與生活之遺骸;而後者與父肉身、魂靈的相交,進而彼此生命之流的疊合, 是場主角與父親的雙向喚魂,雙雙降生。
降生的意義也是回家,回家作為推動情節的線索,同時呼應了招魂目的。整個家庭對於 回家的重視預示了進行招魂的必然性:因著晚歸而讓父親發現戀情,「從傷痕到回家」接起戀 情與親情兩軸線裡的傷痕與擁納。儀式也始於主角下意識地邀約戀人回家,在儀式中分神想 起父曾告誡的小紅帽寓言。儀式後,死去的父從母刻意營的牌位「住所」,與我一同回歸至房 間的陰影裡。
〈招魂〉對於上升與下降意象的經營,則可窺見其細膩唯美。招魂時的上升意象群:母親 的嗜睡幻夢奠定迷幻基調,並清楚揭示性愛作為招魂儀式;儀式的場景布置以上昇物事暗示 靈魂出竅;暴力與情慾則是靈魂出竅的觸發點、「生」提醒與感知,意義上皆是昇華的象徵。
下降意象則有:以盆地陷地比喻床、「每當落進坎陷」、「逃往盆地的四處」,凹陷意象承載母 親服喪的悲傷,也隱喻著主角陷落般的生活與愛情。或許下降與上升意象間的關係從來不是 拉扯而是互相擁納,一如文中我曾流過的那些涕淚藏納了好多種的什麼,也一如互相招魂
──讓我們悲傷的人同時也是我們愛得最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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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
20201008,凌晨兩點 今夜無燈 被吞吃掉了的關係 只有鐘擺不斷搖晃 我們對視,但彷彿不在對視 沒有人閃躲視線
光閃躲了我們
可以從最後的月光中看到什麼嗎? 雜物,靜默的房間
有誰於其中無聲擁抱嗎 但傷痕果然使它們
還有別的嗎? 還有別的嗎
是指某次一起去看海
忍不住閉上眼睛的事嗎
但那天流了多少眼淚都沒有發現珍珠啊
作者 羅方均
傳說是騙人的吧? 是騙人的吧。
剩下星光但 再也照不亮我們了
今後還能擁抱嗎?
忍不住伸手確認重要的事物是否碎裂
但我們若要擁抱如兩個失明的人 也許注定懸空
直到你也忘記有過擁抱這個動作 最後再沒有星星了但我們 不曾恐慌 在黑暗之中
是你睜開眼睛嗎 看我一眼又旋即沉默
現在提問:
人類何以篤信
愛會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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