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50(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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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ry

風 景 N T U C LT A G E5 0 ISSUE 50 / MAY 2021

主編|林建賢

閱讀 《踏歌》 ,宛若搭乘一班搖搖晃 晃的列車。

透過車窗,我們得以凝視很小很美的 語言,叩問詩的真實及價值;猶能極望生 命、自然的重生,展現文學的療癒性與終 極關懷。倘若 《踏歌》 作為列車,文學便

是引領讀者窺見世界的窗子──寫作者選

定角度,開了大小不一的窗,期待讀者看

見窗外一幕幕掠過的風景。然而,風景不

該只是風景,身為讀者,除了為它定名、

賦予意義,還必須思索的是:下了這班車

後,我們該何去何從?

藉五十期的名目,極其榮幸邀請到幾

位系上 教授 與歷任主編為 《踏歌》 留言。

不論是抒情式地回憶過往,抑或藉今昔對

比凸顯時代意義,在他們回眸的眼光中, 風景是不可及的往日懷想、一段未必盡美

卻彌足珍貴的年華──而其中總能望見現 在的我們。卞之琳的 〈斷章〉 寫道:「你站

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正朝著某個方向極目遠眺的我們,此刻就

是風景啊!惟我們終需學習如此看待自 己,方能重拾意義與初衷,不至於錯失沿 途真正寶貴之物。

過去一個學期,我與政為、彥碩共同 撰寫歷屆作品賞析,使我漸漸能勾勒出一 幅較為清晰的 《踏歌》 印象。說來慚愧,

接任主編以來,我未曾細細讀遍尚存的十 數期刊物,由是在這兩期的內容安排上,

若非因襲前期,便是以近乎任性的方式決 斷──以至於當我走過往日的 《踏歌》 ,

才覺寤它值得更多可能。誠如少雄老師所 言, 《踏歌》 正步上一條愈趨狹隘的道路, 逐漸失落過去豐富多元的氣象;奕珍 老

師、宏佳老師也提到,作為系刊,《踏歌》 可以有供系上同學討論的主題或空間,使

中文人更願意參與,甚至藉此回應公共議

題;凡玉老師則是從傳播媒介切入,提醒 《踏歌》與時俱進,摸索、善用自身優勢。

我想,五十期作為一個節點,正是重 新思索 「系刊」 定位的時刻,調整步調並

再度出發是必須的──即便現下的我不及

2

藝文組|陳彥碩

完成,我仍深深相信且期盼著,未來幾屆

的新血必定能夠做到,使《踏歌》 臻於完 備。

這班長途列車兀自前駛,沿途搖搖晃

晃。當我們倚著窗臺,凝望窗外的風景出 神,車窗的一面正洩露外界高速變換的景

色,另一面則淺淺倒映出自己。在不斷消 逝的風景中,我們被賦予一項使命:反覆

這是一個變幻多舛的時代。

時隔半年,再次獨坐桌前、構思編輯 室報告的我,凝視著窗邊透進來的陽光, 依舊明朗,溫和,如往常一樣,而這方融 化的暖意,卻也是如今與世界之間、鮮少 的聯繫之一。

疫情已然在臺灣蔓延,臺大封校,全 面改成遠距教學;親友相見日少,午間新 聞的確診人數漸次攀升,人心也不免隨著 擴散的範圍擺盪不定。而在五月的重洋之 外,戰火剛從疲憊的加薩走廊消退,緬甸 前途依然未卜,無數的城市與鄉野,終日 等待著危機宣告結束的那一天。

這是一個變幻多舛的2021,在此同 時, 《踏歌》 也正要迎向值得記念的50 期盛事。來稿數量遠比以往還多,作品普 遍都相當出色,而藝文組的大家也不辭辛 勞,經歷了一次實體、一次線上審稿,合 力篩選出最後刊登於系刊上的作品,誠心

獻給陪伴 《踏歌》 到現在的每位讀者。

思考,關於之後該向哪兒去……。 編輯室報告 3 |

至於各位小藝文們,不知你們近來過

得還好嗎?縱使彼此未來追求的目標或許

不同,這學期也無法當面與你們話別,難

免還是、有點無奈,至少,在目送你們升

上大二之時,我、連同全體藝文組與主編

的大家,祝福你們走向超越與蛻變的道

路。或許有些人對自己的能力缺乏信心,

或許懷疑著這一年的努力與收穫,然而, 回顧當初新加入藝文組時,與今日所見的

你們相比,某種驚喜而持續的成長,在你

們每個人的身上不證自明,而這也是如今 居家期間最令人欣慰的事之一。無論如

何,我們都是藝文組的一份子,期待下次 彼此以最好的樣貌,於未來再度重逢。

地擁抱我們,如心底不滅的樂園,腦海裡 無限延伸的處女地,也如一個神祕而溫柔

的守護靈,總在扉頁間的幽微之處方才顯 影。

謹以此記,獻給步入50期的、最愛 的 《踏歌》

最後,為每個喜愛文學的心靈,致上

一份遙遠的傾訴。時代如此多變、世事無

常,許多熟悉的美好可能在轉瞬間便離

去,過於短暫且易逝,不免也開始質疑關

於永恆。即使如此,某種觸及生命的感

動,不變的追尋,依舊留存於彼此信仰的

文字裡。縱使我們未必在文學裡成為永

恆,這股永恆的力量卻依然顧視著,無私

。 4

美編組|侯怡安

「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寒假去劇

場看戲買的周邊小物,不知不覺早已變成

生活中奉行的座右銘。

最後一次寫編輯室報告,提筆之時,

一直在思考,我該對美編組的成員說些什

麼,想了好久,覺得還是回歸到人們最常

掛在口中的「請、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旨妤,對不起學弟妹們,這學期的課程應

該可以因應疫情提早做出變化,而不是到

了警戒升高之時,才臨時將所有事務線上

化。在時間上的安排也應該更充裕,才不

會因此打亂了學期本身的課程和講座安

排。 恩雖然抱歉,但我對大家帶有更多的

是「感謝」,謝謝各路講師夥伴,願意來跟

美編組的大家分享,更謝謝美編的各位給

了我這年機會,願意相信我,跟我一起玩

設計,玩刊物,一同發想許多實驗性的企

劃。希望那些在課堂上跳脫文學,跳脫設

計之外的分享以及以人為本的設計思考方

式,能在你們心中撒下小小的種子,等待

未來慢慢發芽。

最後我想跟大家說的是「請」。2021 年的前半段或許不如預期,甚至讓人灰心

喪志,接下來各位的規劃也可能會各奔東

西迎來各項挑戰。但我想請大家再相信我

一次,請再將你們的雙手借給我,跟我們

一起玩轉設計,玩出屬於我們的五十期《踏 歌》。 「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我們不求 多,只求精,只求好。抓緊身邊伙伴的手, 我們要一起走出一片屬於我們的風景。

謝謝旨妤,謝謝美編組的大家和幹部 群的各位。 相信,回首之時,我們必能笑看這片 燦爛風景。

編輯室報告 5 |

網宣組|林久妍

不知不覺在 《踏歌》 內部已經工作一

年半了。從大一懵懵懂懂地進來,只是想

要多參與系上活動,到今天認真地為藝

文、為紙本刊物奉獻著棉薄的心力,《踏歌》

就這樣陪著我成長,從一個混混沌沌的小 孩慢慢找到人生的方向。

在這個被資本主義操縱的社會裡,我 們能看到什麼、能發現什麼,似乎都藉由

我們對於互聯的成癮以及媒體與網際網絡 的商業化變成了資本可控的東西,但紙本 讀物不同, 《踏歌》 也不同,我們要怎麼

思考、怎麼閱讀,都可以自己決定,也本 該取決於自己。

如何讓更多人看見我們?如何吸引更 多的投稿者?這是網宣組一直在思考、摸

索的事,因為我們希望藉由文學讓自由的 語言之光能夠被更多人發覺。

「智慧總是與語言聯繫在一起,當我

們不帶感情地說話時,那麼我們從社會上

什麼也得不到。我們應該研究莎士比亞如

何說話的,我們應該把莎士比亞請上講

台,這樣孩子們才會有感情。我們麻木不

仁,正因如此我們才互相殘殺。我們不能

替他人著想,但是如果有人教我們去感

受,我們就不會這麼暴力。」前幾天在看

這一年真的很感謝網宣組的每一位夥

伴,信容、珊杉、紫綺、俊寬、暄禾、雯 琪,我們共同經營著臉書、IG的粉專, 一起為 《踏歌》 50期拍攝影片。還是那句 老話:一路有你,風景更美。

2021的慌亂難免讓我們低落,但是 要相信人類的韌性往往超越世人的想像。 其後,再披上以文字化成的裝,登高招 魂,大步邁向遠方的風景。

講。情感很重要,那是我們生而為人,安

生立命之本,而文學的創作、理解就是一

種橋樑。

《尋找查理三世》 ,開頭的一位路人這樣
6

她還記得,醫生說,六公分。

她在夢中大聲詰問, 「沒看到有不斷不斷 的血流出嗎?」

夢裡她作著孩子的夢, 「怎麼會有孩子呢?」

那裡沒有適合胎兒著落的溫床,羅布泊湖已然死亡,是她親眼看見熱帶沙 漠高鹽的結晶,如何閃著流沙的光澤蒸發、流盡其最後的粘膩與濃稠,夾帶著砂礫和團塊, 團塊,像極了那些流產的女人所言,有一塊肉掉了下來,隨著侵覆而下的洪水,潰堤的血 泊和因失去而崩塌的心。

她滿身大汗地驚醒,狼狽不堪。

綠色的被褥弄皺了些而顯得黯淡而寂寥,一旁的垃圾筒堆滿使用過後的薄紙,白而透 灰,如垂死泡泡般悽愴。

* 「 躺上來,褲子鬆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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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思函

「 叫什麼名字?」 醫師將她羞稔的褲頭往下拉,繫上薄膜般的用紙,露出肚臍以下的肚 腹,安靜衛生如高檔壽司店處理一肚鮪魚。

她支吾著自己菜市場名的名字,醫師笑著告訴她,隔著廉子的那位新手媽媽也是同一 個名字。她故作鎮定地乾笑幾聲, 「但我肚子內不是孩子」 ,她想著, 「我不要它」 。

啪滋,過多鮮奶油,等待鋪平,黏稠,儀器貼上肚腹,攪和,她因感到寒冷而想要尖叫, 肚腹現下潮濕陰鬱,任憑儀器調戲滑動,於是青蛇原形畢露,超渡借超音。

醫護人員皺眉,手握儀器逐漸施壓,像整座飛天而來的雷鋒塔,將青蛇罩住而無所遁 行。是的,故事中沒有許仙與白娘子,僅有一尾青蛇蠢蠢欲動在肚腹中, 如今無所遁行,

身體的種子開了花,青蛇吐出蘋果,而身為人類的她卻被永遠放逐。「那是什麼啊?」醫檢 人員感嘆,鏡頭放大,儀器下壓,子宮如瞳孔收縮, 膨脹的膀胱與上欺的塔陣,巢室腹背 受敵。

醫生說右邊的卵巢下有顆瘤,六公分,她憶起一本小說中的呢喃,懷著三個月的孩子 有足足五公分,而對比現在的肚腹明顯是負累了,我自己生下自己,如雅典娜剖開父親的 恐懼而降生那般無畏,但她卻同時感受到從肚腹沿串而上的威脅,瀕死之感的襲來,源於 這陌生又親密的瘤。

親愛的瘤,她想,選擇遺忘或是過分在意都是於事無補的,但她無法淡忘細節,就如

她終於看見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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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音波下無法不被看見的你。她只是感到過分的哀戚,哀戚於在超音波室聽見的那聲心跳, 撲通撲通地從蒼白的綠簾內傳來,喜悅不需顧慮隱私大肆地被鼓動洋溢著,此刻的她與親

愛的瘤你,如何帶著脹尿不適的身體,等待透過專業的醫治被消除,就和又進來的那位女 孩在被道恭喜後,少了肇事的男人下慍怒的身影一樣,一樣地,孤獨。

或許這是一個破敗的蠶蛹綻放花朵的瞬間,親愛的瘤。原來我們被困躓在世俗快樂的 陰影面,面對死亡恐懼擔憂的威嚇,選擇拋棄與斷絕關係,但就如寶寶的誕生一般,應該

被期待著的生命其實卻是不被希望的,俗世價值扼殺了失去如那位女孩、恩賜如瘤的可能。 你其實是深刻如紋身的青蛇如影相隨,情思纏綿,她身爛泥中生出蘋果,你銜著走入這約

束幸福的人間。

於是她低頭看向瘤,嘿,親愛的,她說,我們都能夠被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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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

回家的路上他不禁想著,謝春山今天應該也不會來。

他很早便起了去看那些莊稼,雖然剛起時那滿山的霧已散去不少,但現在其實仍是早

上,只因先前種下的作物差不多已經枯了七七八八,確實沒什麼好整理,繞了一圈,最後便 也只能原路返家。

每次想到這些,他都不免自覺好笑,已經在山中待了幾年,仍學不會養那些最基本的作

物,或許確實也沒什麼天分,種下去的植物不是枯,就是結實微少,勉強夠自己餬口,再多 的卻沒有了。山中又少人煙,九曲十八彎可能才只遇到一戶人家,他待了這麼久的時間,遇

人的次數實在少之又少,大部分還是山下上來砍木的樵夫,卻也無法給他什麼建議。

即使如此,仍只願意守在這座山裏,他自己也甚覺意外。

讀了許多書,他不是沒想過拿出去換個一官半職的,只是每每起心動念,這座山僅僅只

要下一場雨、吹一陣風、開一朵花……就連那從階中裂縫生出的小小青苔,都能使他無比眷 戀,再三流連。

他又想起了謝春山。

這座山沒有名字,但從他認識謝春山的那一刻開始,便明白這座山若有名字,就必是春 山。

謝春山是他某次慣例巡視那些將枯未枯的作物時遇上的,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的清 晨,謝春山站在田埂旁,問他是不是需要幫忙拔去這些雜草。

不是雜草,他說,只是它們長得不是太好。

雖然謝春山當時看起來彷彿不是很相信,但他們終歸還是就此認識,自此對方有時會在

清晨帶著一些吃食,於田埂邊等他意思意思耕作完,再結伴回他的屋子,彼此小酌幾杯。

謝春山是個很特別的人,僅看外表,分明正值最該肆意輕狂的時候,與那些懷抱遠志的 年輕人別無二致,然而謝春山不談經國治民,不弔古傷懷,他從來只關心哪邊山頭的寒梅正 盛放、去年釀的新酒又是否已可以開封。

一般徵稿 11 |
作者|羅方均

不過如果認真算起來,謝春山已經月餘沒有出現了。他設想過對方萬一再不來該會如 何,然而他們本是萍水相逢,確實不能要求什麼,便也好像不太需要介懷了。

初春的時節仍是料峭,他脫了上衣在院裡沖洗,幾乎感覺春意融進了冷涼的水裏,混著 滿山沒停過的鶯啼,自身上流淌而下。在山裏的日子他時常錯覺自己便是山的一部份,被生 生不息的春意包覆的這一刻,他感到自己正在生根。

鶯啼裏傳來一聲有些驚訝的呼喊,他倦懶地掀起半邊眼皮,冷水正順著臉頰潺潺而下。

謝春山這次帶了一隻雞來,一隻雞,實在有些貴重了,他只好提了去年陽春釀的梨花白, 放在院裏隨意用木石搭起來的小桌上。謝春山不會料理雞,一整隻生著帶來的,還必須設法 處理了才能吃。他把謝春山安頓在小桌邊,自己進了簡陋的灶房,一個人在山中住了這麼些 日子,養作物不會,煮一隻雞勉強仍是可以的。

炊煙裊裊升起來,一陣山風又吹得它往更遠處去,他從灶房微微探出頭,餘光注意到謝 春山正和自己看著相同的遠方。

東西煮好已過了中午,他準備把菜端出去的時候,發現之前還晴著的山裏竟已淅淅瀝瀝 地下起小雨,雨水順著屋頂,在簷邊匯流成一顆一顆的小水珠,他捧著熱食,盯著落下的水 珠看了一會兒,突然那些珠串一般的雨珠便不再落下了。

謝春山撐了一把紙傘站在門邊。

那把紙傘他認識,之前還放在院裏角落的,想來是謝春山借了來撐他,本放在院子的簡 陋桌椅則已同那一壺梨花白被人搬到了簷下。

把東西放在桌上,挨著梨花白,他注意到謝春山幫他撐傘時手臂伸得很直,於是無意識 地想著原來對方比自己矮了一些。

不冷嗎?謝春山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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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雨把山裏的一切都潤濕,連帶著光線也濕得徹底,他們於一片蒼然山色中對坐在 桌子兩側,食物還很燙,混著雨的冷意升起了薄薄的霧,橫亙在兩人中間如一層輕紗。

謝春山迫不及待地把梨花白開了,讓他不得不懷疑對方早有圖謀,謝春山對於一切飲食 都不擅長,之前帶來的吃食也都是他經手處理,想當然也不會釀酒,然而謝春山雖不太會喝 酒也不會釀,卻又對酒十分執著。

有些濁白的酒液匯成細細一束落進了杯裏,激起的聲音與雨聲融為一體。謝春山已仰起 頸項先飲了,他才盯著對方,很慢很慢地抿了一口。梨花白畢竟是酒,即使度數不怎麼高,

透過霧氣,他仍看見謝春山眼尾處很快地泛起一道飛紅。

他很突然地說,花開了。

花開了,開得漫山遍野,開得春意燎原。

隔了很久,謝春山才和他說山裏的花早已開遍,他說是嗎,謝春山說是。

於是他便沒有再說話。

只是那一回又一回舉起的酒杯便從來沒有停過,一壺梨花白很快便喝完了,他進屋又提 了一些,雨仍然沒停,謝春山安靜地飲了大半,而他則恍惚覺得山裏的花愈發盛放。那是他 第一次明白山裏的花原來不全是素的、冷的,不總是超脫世俗的;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有點醉, 卻又似乎並非真正醉著。

他沒能摸清心中正烈的酒意究竟是什麼,謝春山卻已然醉了。

他盯著對方好一會兒,才很慢地說,謝春山,你回去吧。 謝春山只是微微抬起眼簾。

於是他便收了桌上的狼藉,自顧自進了屋,紙傘靠著放在屋旁,那些空了的酒壺被他一 個個擺好,等今年陽春時節再釀幾壺。等做完一切倚在榻上時,謝春山也帶著一身涼意進來

屋裏無人說話,謝春山沒有動靜,彷彿只是單純進來看看罷了,他沒有理會,只感覺酒

了。
一般徵稿 13 |

意彷彿在漸漸散去,睡意卻愈濃,一時間屋裡屋外便剩下纏連的雨聲。

謝春山,他說,你回去吧。梨花白已經沒有了,要是真的想再來,明天帶把琴吧。

雨聲漸漸大了。

他感覺到謝春山這次是真正走了,走的時候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只是帶走了所有潮意。

屋外還在下雨,他半闔著倦懶的眼,看謝春山沒有打傘、緩緩淡在雨中的背影,最終拉起一

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他默默把那三個字又咬在齒間唸了一遍,突然就明白了什麼是生根、為什麼生根,明白

為何繁花會開得那樣盛,明白這座山其實不是沒有名字。

春山,他想。 14

酸甜荔枝肉

「嗶——。」

中午十二時三十分。

作者|張裴恩

在熱烘烘的廚房,師傅咚咚地剁雞肉,主廚轟轟地炒水蓮,二廚嗞嗞地炸豬手, 果汁 機攪動西瓜嗡嗡作響,旁邊洗碗機陣陣躁動,偶爾還有切菜師傅的聊天大笑……。

我迅速從蛤蜊堆抽出冰冷得通紅的手,以一雙普通布鞋「油走」在廚房,右手扶著冰箱,

踮腳,左手摘下剛隨聲彈出的小單子,似猴子採香蕉般。

麥片蝦、酸甜荔枝肉、叻沙水……

「嗶——嗶——嗶——。」

啊,又來了。我被新訂單的提醒鈴打斷。

椒鹽豬手、黃金荷葉包、炒米粉、肋排……

「師傅!豬手再加兩隻!」八個字從我的嘴裡大力噴出,我必須用這般聲量。

「再加兩隻豬手!」油鍋前的師傅應聲答道,表示他知道了。

「四個包子!」我又喊。

「十個包子?」麵包師傅大聲問。

「不不不不不,是四個,四個!」擔心被聽成「十四」,我刻意拉長「四」的音,還用手比出 四根手指頭。

「好,四個包子!」

剩下的料理,都由我一人去抓食材,再遞給負責的師傅們料理。他們烹煮後,又由我將 料理端出,給前線的外場人員。外頭坐著的客人,各個身上都有飢腸轆轆的胃在默默倒數, 一點一點褪去忐忑的耐心。我端出的料理是他們花錢買的服務——速度快而品質高的美食, 我不知道這些送出的美食又將落到誰的口中,但我也必須盡全力急速完成,連喝水的時間都 沒有。

那是大年初四,我上班的第三天。

一般徵稿 15 |

好似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的狗,或者我比牠還要優秀,我竟在二十分鐘內被訓練成在 眾多聲音中,可以清楚聽見單子的來臨,並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先處理單子的臨時工。甚至 工作結束、搭捷運回宿舍時,我聽見「嗶」的聲響還是會反射性地精神緊繃起來。

每一次從師傅們手上接過那香噴噴的、色彩鮮豔亮麗的菜餚時,我都忍不住用這短暫的 瞬間大飽眼福。

方的紅的黃的綠的彩椒混合,還有圓的白的荔枝與長的紫的洋蔥,再配上橘紅色的糖醋 醬汁,襯托橘褐色的肉塊。鮮豔的蔬菜與暗深的肉形成強烈的對比,卻也因此而滿足視覺的 美感。隨著便是一陣又甜又酸的氣味,甜而不膩,酸卻不刺喉,是肉、醬汁與配菜的超強結 合,這一切都刺激著早已蠢蠢欲動的味蕾。

獨獨這道菜——酸甜荔枝肉,我總會多看幾眼,多聞幾次,想像自己在咀嚼它們,在牙 與舌間發出酥脆酥脆的和音,還有軟嫩的豬肉滑過,再咕嚕咕嚕地吞下去——它們已經一個 又一個地游進我的胃裡。

雖說那是台灣的新加坡餐廳,但其菜單與我在家鄉馬來西亞所知曉的相似,只是不曾吃 得如此豪華奢侈而已。

我就這樣忙著忙著到了晚上十時。外頭冷雨驟落,颯颯寒風催我回家。疲憊不堪的我好 像五官都不顧一切地躲起來休息,風聲雨聲都顯得模糊,我甚至已經無法感知自己的雙腿在

走著,只是一直麻木往前往前……

嗡嗡。 嗡嗡。

一股震動似鐵鎚敲擊我的大腿,硬是把五官吵醒。瞬間一驚的我停下腳步,後方歸心似 箭的人冷不防閃開,我們之間產生極短暫的摩擦卻又似碰壁的球立刻分離。他留下一句表達 憤怒的話,我卻連道歉的力氣也沒有,立即指示軟弱無力的手拿起精神抖擻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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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正想打電話回去,但我還在捷運上……」眼見自己快要被洶湧的人群淹沒,周圍 聲音似海浪撲面而來,嗶啵嗶啵的泡沫吞噬著我,我卻只能努力喚醒文字把詞句擠出水面。

「你阿媽等你很久了。」電話另一頭是大伯伯洪亮而熟悉的聲音。

阿媽是我的保母,小時我發音不太好,媽媽只好創造「阿媽」這個詞以便我稱呼,我也不 知不覺就這樣叫著長大了。

大伯伯是阿媽的丈夫,小時候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又胖又大的巨人,我擅自稱他「大 伯伯」。他總喜歡突然把我從地上抱起,一百八十度升起至他的頭上,這比盪鞦韆還要刺激, 任憑我掙扎大叫,他也不把我放下,總得要阿媽出現把我救下。

「大伯伯他心急 ……我說你在忙,不要打擾你……他硬是要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

阿媽趕緊解釋著,但我反而更覺得慚愧。

離家那麼久,她都不曾主動打電話給我,總是耐心等我打電話回去,不管多晚。如果我 突然打電話回去,手機接通之時,總能見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戴上老花眼鏡,然後對著 鏡頭處,看著我笑,笑著合不攏嘴。

「吃飽了嗎?」傳來的是溫柔而輕盈的關懷。

「嗯,吃飽了。」其實是連吃飯的時間、力氣都沒有。

「阿恩看起來很累哦?」依舊輕輕地笑著,但眉間悄悄敘說她的擔憂。

「剛下班,嘿嘿,今天也一切都很順利。」我努力用輕鬆的口吻演繹微笑,絕對不能說我

這個臨時工差點跌倒摔破碗碟的事。或許是笑的勉強了,心口也不禁一酸。

「阿媽,生日快樂。」我趕快轉移話題,免得不爭氣的眼淚洩漏我的秘密。

「謝謝。」阿媽笑得更快樂,皺紋都不受控地跑出來一起笑。

如果可以,我很想立刻抱著她,緊緊的緊緊的,抱著。

我猛然想起,年幼時期的我一直吵著要阿媽抱。那時候的阿媽總是獨自在廚房忙碌,留 我一人在房間床上。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努力打開房門爬走出去,只知道要親眼見到她才會 安心。往後的日子我依舊喜歡拉著她的衣角,要她抱抱我,抱得高高的,直到阿媽再沒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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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抱太大的我。

大伯伯問今天在餐廳做得怎麼樣,我回想了一會兒,隨口提了一句,噢,今天餐廳特別 多人點酸甜荔枝肉。

我說,那道菜和阿媽的拿手好菜「咕嚕肉」好相似。台灣好像稱其為「咕咾肉」,且只能在

一些特定的餐廳才找到。就算找到了,也感覺少了些什麼。

阿媽的獨家咕嚕肉,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放學回來,如果它出現在餐桌上, 我會

是兄弟姐妹之中最開心且最乖的那個。圓的褐的大肉丸,長的白的軟洋蔥,方的黃的小鳳梨, 全都靜靜地躺在紅的番茄汁裡。茄汁裡還有調皮的小蒜,總是不甘於配角之命而努力用氣味 吶喊讓我察覺他的存在。與只是一陣清淡綠的青菜或者一陣嚴肅黑的中藥湯相比,多種顏色

且紅得可愛的咕嚕肉自然是壓倒性的勝利。

菜餚當中的豬肉都是阿媽親手將完整的豬肉打至肉碎,再揉成肉丸,這對幼時牙齒還沒 發育完成的我而言,是非常「容易吞食」的佳餚。而且阿媽對我們總是不吝嗇的加肉加菜加 飯——她說這樣才能趕快長高長大。不像餐廳有成本限制,每道酸甜荔枝肉都有固定的量: 四片洋蔥、彩椒各兩小塊、荔枝兩顆,阿媽總是配合我們的情況而煮:今天哥哥上體育課, 肉可以煮多一些;今天我考了好成績,肉可以再多一些……

「改天等你回來,我再弄給你吃。」

她總是等著。等著我中學畢業,等著我長大。現在,又等著我回家。

我心頭又是一酸,想起阿媽那雙充滿繭子與刀傷卻依舊溫暖的手。有次為了慶祝哥哥的 生日,阿媽特別從菜市場買了新鮮豬肉回來烹煮。那時的我已是她抱不起的國小生,但我依 然跟在她身邊。在廚房砍著砍著的阿媽突然快速走回房間,我尾隨著, 才發現阿媽走過的 路留下一滴一滴紅得可怕的鮮血。我嚇得立刻衝到她身邊,卻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阿媽勉 強著包紮傷口,但過程中她都不曾叫出聲音,後來也沒有跟家裡的人說,仍然默默地做家務: 洗衣、煮飯……,還努力用另外一隻手牽我、帶我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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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我回去了以後,你教我怎麼煮好不好,那我就可以炒給你吃了,嘿嘿嘿……」我 強忍著淚水偽裝成期待,把那些思念暈成我們一起做咕嚕肉的夢境。

「改天等你回來,我教你。」

說「改天」而不說「下次」,也許是阿媽的口頭禪,也許是因為我依然不確定歸期,但她相 信這天很快便來臨。

「你不是在廚房工作嗎?應該是你教阿媽才對。」大伯伯打趣地說。

「明天就是上班最後一天,應該也來不及學了。」我竟然這般認真回應他。

那間新加坡餐廳的菜餚固然好吃,不僅花大量成本用最上等的新鮮食材,由火候拿捏得 當的師傅親自烹煮,還有外場服務人員專業的笑容與溫和地祝客人用餐愉快, 但我仍然偏

愛從小吃著長大的、由阿媽一人包辦以上所有事項的咕嚕肉。

「等哪天我可以回去,阿媽一定要教我喔!」

雨依舊打在我的防水外套上,卻不如之前刺痛。我也仍聽見風吹拂雨滴落的聲音,卻不 再覺得刺耳。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心還在努力、或說更加努力地跳動著。

那是初四,但月亮特別漂亮。

明天還會有很多客人點酸甜荔枝肉嗎?或許不重要了。它是令人垂涎三尺的一道菜,但 終究不是阿媽的咕嚕肉。

一般徵稿 19 |

重生

請允許我

在旅途開始前

將你的名字折成山的形狀

「其實,我喜歡爬山。」當星光遺忘步伐

在盆地蟄居的你,只留下這則訊息 自此,我不再對著夜空流淚

決心循著記憶的麵包屑 獨自遠行。

墨綠色的你來到夢中

留下一點螢火,方才

羽化的殘影

匯流成無聲的河

時間是唯一的擺渡者

想背起那座,寫有你名字的小山 輕輕放入空虛的行囊,攀登──

你曾是座沒有盡頭的高峰

總能將破碎的雲,重新

鋪展成蔓草及膝的小徑

曲折。卻總能抵達

那沒有光害的所在

作者|許明智

當月光與孤寂等溫

我獨自回望河川的盡頭

潮濕的過往,滋養出

一整個山坡的憂傷

夜在瞳孔中熄滅

(你曾說過,想用螢火點燃整座盆地)

原來,生命不過是場寧靜的風化

稜線連成一座被淡忘的故鄉

在你沉睡的峰谷之間

我彷彿聽見一聲輕柔的探詢:

「用土壤所捏出的山脈,能否

置放不安的心?」

請原諒我

必須朝著一個沒有歸途的方向前行 才能習慣這座沒有你的山頭

如果在天亮之前出發

我會記得,餵養一樹林的螢火

在無岸的河邊

重新繁衍一個盛大的季節

20

陌生人

第九十九天開口,雨就落下

洪水來臨之前

我們尚未成為島嶼,揮霍道別

貯藏舌尖濡濕而珍貴的愛

你賜我光和眼睛,許諾一座文明

一句話就熄滅自己:

愛是不忍,愛要

反覆練習

第一百天

是穿過你之後的事了

自無光的夢境醒轉,世界浸入薄霧

漠然鋪展曖昧的稜線

──你還在嗎?

一艘雙人船橫渡汪洋,撕開巨大

而隱晦的傷口

轉眼為更加深沉的遺憾所掩沒

乘上失落的小船

被你流放到遠方

一生的浪破碎成花,觸礁的島

紛紛在船上長出岬角

時而隱匿,時而發光

總在夜裡拾起承諾,竭力追問:

究竟是愛得過分豐腴

抑或貧瘠;

愛是不忍,愛要反覆練習

作者|林建賢

遷就身體的善忘:日復一日

初醒重新將你摔碎

一天又從撿拾你的輪廓 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第一天

牽起一船海洋,遠走

練習仰望寒冬的日光

自由是健忘的寬容 而愛要放手。

海鳥低迴,群集復又散去

風已經將你的聲音 吹得很遠很遠──

直到你成為一片透明

像海融入天際

一般徵稿 21 |

給走失的鹿

Dear deer,原古以前我們走失的鹿 豐年的祭典被盛大的遺忘……

中心有火我們圍著,夜晚,剛剛醒來 飢餓的獸都離我們遠去,熱鬧剩下

感謝一年的富足,以半熟的想像、全熟的祈禱

向著未流傳的神,學習

命名是,用聲音捕捉存在,我說

風、雨,世界,從此有了各自的聲音

在發出 「你們」 以前

麥片是麥子,有殼,陷阱還是

一處假想的洞,無獸

Dear deer,以前我們走失的鹿

誤入河面的倒影,你也描述過嗎

水形成的身影,水

不能漂離,一片突然凋零的落葉,打亂

顛倒卻和諧的世界,雲在河面

以順風的姿態,逆流

卻未必想抵達什麼(源頭,或者另一種盡頭)

像漆黑的枯枝,曾有火

也許延續過文明,也許沒有

作者|戴國皓

22

Dear deer,我們走失的鹿 水岸現在是否改道

草芽在萬物繁盛的風裡,離開了土,而根卻

並不,遠離,同時更深的進入——

你的腳印,先後連成一條河道

也許曾有水流經過

也許沒有,卻朝著同一個源頭背離

Dear deer,我們的鹿

你也嘗試過溯溪嗎

疊合一條溪的時間,在另一條陌生的溪

比對天空的紋理,在水面收攏的蝶翼 像綿羊,脫去一件毛衣,用

一整個冬天穿回,才發覺,合身的也會

不合季節

Dear deer,鹿

被豢養在,一個未曾目睹的巨大森林

沒有豐年與慶典,卻也跳著森林的舞

P.S.一隻螞蟻鑽進我腳印下的土

定居,我理應 感受不到——

一般徵稿 23 |

詩問 作者|戴國皓

我沒有惡意

推翻你

我只是帶懷疑的眼睛

想看看我在哪一行裡

1.

我該如何相信所有黑色背後

都有一支筆和

筆的影子

相信所有影子背後,都有一隻

逼真的手

你說,那不是我該過問的事

下雨的時候,因為冷顫

撐傘

那就是了

因為襪子浸濕而懂得那些

滲裂的筆桿

那就是了

2.

白淨的紙張,純潔的標點,心細明體

有什麼是我能夠過問的?

我該如何自言自語成為禱詞:

傷口是

從你平滑的一面經過

我自顧自地

流血

而我的血和你相比

是那樣汙穢,暗沉

不好清理

3.

我的靈魂會比你的還重嗎

如果你是人,而我是他口中的 詩人

碎石子的路上

你脫下鞋子給我

說我腳上的只是

24

4.

房東釘上了一根圓釘,像是句號

你煩惱該掛上月曆還是

國畫,為了風景

房間原諒了鐵鎚

而你厭惡了釘子與它 寄宿的痕跡

並問它

能不能別待在那裡

卻又要山水,留著

5.

太陽啊

你就是世間至高的火了嗎

沒有誰在地面

引燃,卻終日燒著

易燃的靈魂

你讓人們自願走進

陰影,並安心模仿

灰燼

太陽啊

你讓他們用灰燼排成詩 風一吹便只剩下

白紙

你說多麼乾淨啊

他們卻用餘生找回

灰燼 6.

我沒有問題想問樹

我只有一支母親送的鉛筆

不斷寫下詩句 但那些都不是筆

想問的

它只想說:教我認字好嗎

認識你的問題,我的死因

我說,好的 用你的芯

我願意。

一般徵稿 25 |

夢占 作者|蔡松廷

夜響在時間靜寂

遠方一隻犬吠融入了黑

月白佈滿血絲

與他的下眼瞼

要作一場夢,他想

作夢一場,他想要

想要他,作一場夢

作一場,他要夢想

他,想要作一場夢

他要作一場,夢想

數羊,卻不擅長

被略過的羊躲在屠宰場

白色是血

認識一節趾骨的重量

牠躺在砧板上睡著

從不等待天亮

然而他卻無法是羊

把月光認作太陽

在無眠的情況下想像

曾經食草性的快樂

從不摻雜黑色

「放棄是種美德」

是的,他這樣說服自己

卻害怕鬧鐘即將想起

設置好的定時炸彈

自我愉虐

或許他也並非真的想睡

一根菸燃起了光

有些人適合做夢有些並不

一隻羊從窗外步來

踢著月白的蹄聲

在他的被單留下紅色

對準左心室

狠狠地踩

26

布爾喬亞的憂鬱

你的桌上闔著語言學的書,很小很美

你懂如何精緻地包裝,或精緻地拆解

並不是大多數人能明白,但也並非完全不明白

一門弔詭的技藝,你未曾想過釐清矛盾的修辭

十二月因為一到十一月而有了意義

送她的禮物是一條圍巾,你無法判斷她的喜悅藏了多少隱含

(圍巾的圖樣暗暗指往她呼喚你的暱稱)

街角書店的聖歌在風中飄忽,漸漸小漸漸美了

曖昧在話語的斷裂處滋長

你為她圍上圍巾,但並不真確定她是否感到寒冷

而你確然因此燥熱著指尖

語言學只能用在很小很美的地方

例如吉拿棒與微笑,或電影散場後的第一聲驚嘆

長句是禮貌原則,但絕不能用以分析劇情

你不確定你的話語指向哪裡,也許早在指涉的長鍊裡永遠滑移

你終究吻了她

終究的意思是你知道你們知道這只是早晚的事

你也知道她知道

有些時候,語境補足語法

你們在打彩燈的噴水池旁擁吻

就像數十年前你父親與母親那樣

作者|葉芯余 一般徵稿 27 |

非關語言,但也並不完全無涉語言 你放任感受退回滯濕的腔體

放任水珠濺上風衣,很小很美,帶著霓虹的光 如果在英倫,這也許會有一個專屬的詞彙

被偏低的元音徐徐噴入耳廓

但你無意指認它,一如你也不曾認取星空或花卉

你的言說即是行為 行為也是言說

你習慣站在後設的角度觀看語言

讀書,或寫詩

連你也以為你的每首詩都將——或已經——捉摸不透 從意識的霧中來,在語言的曦芒裡前行

在符號與意旨的潮浪中受拘束,同時因之而自由

沿路灑下隻言碎語的麵包屑,引誘著誰踏入微光的迷霧 詩便是你的魔杖

你一向有如此優裕

但……

語言應該用在,很小很美的地方……

28

煙火碎片

1.

歡慶之後,天空飄落殘骸

如我們未曾見過的雪 屋頂上,小孩捧起一枚

不再發光的眼淚

哭腫了眼,問我: 「煙火是不是生病了?」

跨年夜,城市持續降雪

或淚,我安撫著不善哭的雙眼

回答:「煙火非常健康 只是睏了」

2.

每一次綻放都減少了

一個靈魂的重量

看完煙火的我總是匆匆

回家量體重,好奇

假如存在的靈魂,與昨晚的宵夜

哪個比較重

作者|陳彥碩

3.

還記得那年在月下

我們偷偷點燃禁賣的仙女棒 極其小心地提著

一節節明滅的孩提記憶 我怨怪那不是煙火

你笑我缺乏童年

仙女棒下,四五隻螞蟻正在圍觀 一場無邊際,飄浮的盛宴

4.

假如煙火存在記憶

(我偏愛賦予無機體有情的記憶) 爆鳴前的那一刻

他看見了什麼?又 記得些什麼?

我無法回答,也不想爭辯

誰是誰誰不是誰的邏輯問題 假如記憶得以保存

請告訴我,在寫詩之前

那段迸發出靈思而

被失憶的故事

30

5.

時代不再信仰煙火

時代只看見霧

我們推翻了耀眼的時代

誰來繼承煙火?

6. 今天我累了

不妨來談點別的,簡單一些的 生命中的黃金體驗

抒情傳統,如何解構世界……

或是單純寫詩

7.

還是別寫詩吧?

如果詩人往往細數著

指節上的皺紋,一深一淺

割裂與幸福的可能

8. 一團團煙火

宛如眾多斑斕的流星 凝聚,四散成閃耀的承諾 曾經不停訓練許願時的 口吻,語調,說辭…… 期待心願在煙火消散前實現

誠摯且迅速,祈願 而後欣賞下一群流星

下一份別人的夢或欲望,其後 無數歲月裡,我猛然醒悟:

向夜空寄託的人們 仿造了遲來的流星

於是,不再等待 仰觀著虛擬而存在的撫慰

9. 煙火是一句絢爛的謊言 一如世間永恆的美 而我仍學不會證明與撒謊

主題徵稿 31 |

10.

熬夜的人善於寫詩,抑或

詩人善於陪詩熬夜?

煙火侵染了每寸記憶,抑或

記憶歌頌著煙火的傳奇?

夜裡與你聊聊煙火,抑或 煙火與長夜瓜分了回憶的我?

11.

頻繁提及簡單的字眼,如童話 尋常逐漸化為不凡

或許本不尋常,如煙火

只是常與失常的定義模糊了

在記憶不斷反芻之後

12. 寫詩無所謂針對

意象聯繫著無數的線索,也可 皆不指涉

一場存在或 不存在的煙火,不論虛實 被詩人延展成一道普遍存在而 不願被命名的,閃爍的軌跡

13. 「我想你一直在逃避 藉由持續挖掘,呼喚,聊談來遮掩 不再回溯的,停息的心 以語言上的勤奮 迴避思想上的卻步」

熟悉的你再度窺視了我 反覆重組的記憶 我拒絕你的強行刺探,卻也 心知,無能為力

14.

在這首詩尚未完成之前 風景將碎裂成千萬種可能

脫離原詩,尋找新意象與符號 始終配戴著無序的代碼,以免 在記憶過度繁殖,突變,傳衍之間 與彼此失聯

32

15.

橋上,煙火在某處鳴響

橋下的我聞聲尋找

一座橋,橫亙在時空的縫隙裡

負載片刻的繽紛與無盡的黑

我們注定錯失彼此

如一對相愛於夢中的戀人 於是,我們踏上永恆的追尋 以免被時間同化

將樂園視為虛妄的幻想

16.

終有一天,煙火將從詩的藝術 幻化為一生的詛咒

倘若詩人不斷悼念,以筆 以變質的記憶,分解

重建,一段輝煌不再的時光

0.

那晚煙火並未綻放

風雨包裹著返家的人潮 潮流裡佇立了褪色的守候,而明月 靜靜地端詳著,一則淋濕的童話

17.

現在,讓我們閉上雙唇 隨著眼皮闔上世界

暫緩意識的漂泊,沉思

依循詩的蹤跡,定位

造訪潛伏而閃爍的原點

讓無止盡的追尋歸零

主題徵稿 33 |

山與螢火

黃昏沿著稜線撤退,山的那一頭剛下 起大雨,加上密集的水杉林遮蔽了通往入

口的小徑,多數遊客選擇躲進老舊的餐廳 用餐。

在這座標榜 「夏日賞螢好去處」的布

農文化渡假園區裡,這場驟至的大雨,驅 散 了喧囂的人群。夕陽方才落下,夜間

照明的路燈尚未亮起,天空染上了無言的

漆黑。 在沉默當中,總會留存著某段記

憶,適合作為故事的開頭,也可以當作結

尾。

我想與你分享一個故事,雖然我始終

無法向你細數,自己在剪裁這段記憶的時

候, 故事裡的風景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不過,我一直都很珍惜著那片景色。

那個傍晚,在獵人古道前,我又遇見

那個穿綠色背心的中年男子。

約莫是午後三點時,我獨自行訪瀑

布,以為沿著坡度陡峭的步道前行,就

不會遇到太多遊客。但連日的豔陽,將 久居都市的人們驅趕上山,為求一處避 暑。沁涼的山風挾帶著直落而下的水花, 吸引眾多遊客搭乘遊覽車到此處。剛爬

作者|許明智

完步道的我,只得鑽入更小的古道,標 示牌上頭寫著「獵人古道,三公里」,旁 邊還有一個布農族人的圖像說著招呼語 「mihumisang」。確認時間足夠後,我 繼續向靜寂的山林走去。

一路上杳無人煙,坡度也逐漸上升。 經過一處日治時期理蕃戰爭下,用武力所 開發的隧道時,裡頭鋪設著外貌模糊的木 造軌道,濕氣撲鼻而來,與洞口微微傳出 的水聲,讓我停下腳步,思考前頭是否還 能通行。

「請問……你還要往前走嗎?」一名中 年男子的聲音從水聲中傳來,隱微如水 霧,剛剛一路上他都跟在我後頭嗎?還是 我真的在此處停留太久了?他的聲音持續 在隧道裡迴盪起來,顯得蒼老而神秘,有 著日常中少見的口音。

「啊,對,不好意思。」 我退出隧道

口,側身讓他先進去。他穿著綠色背心, 上頭模糊的字跡,隱約寫著「導覽員」三字。

而他還背著一個棕色的登山機能包,在光 照下特別突兀。

我跟著走進這段長約三百公尺的隧 道,在不開手電筒的情況下,我依憑遠處

34

洞口些微的綠光前行。他走得好快,當我 出隧道時,他已經不見蹤影。

抵達獵人古道折返處時,已經趨近五 點。那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獨自坐在溪

邊的石頭上,綠色的背影,彷彿與整座山 合而為一。喘息的我也坐了下來,感知到 自然的頻率後,呼吸的時刻總是過得特別

緩慢,不必過度節制與安排。我的耳際充

滿著水聲、遠處漸起的暮蟬聲,還有草叢

「年輕人,你知道嗎?我們的感官, 常常會對黑色感到恐懼。但其實,在沒有 人造燈光之前,人的眼睛沒那麼怕黑。」

他突然轉過來對我說話,我才發現他的背 心一處寫著淡淡的「布農文化導覽員」,我

想起原住民好像都是在黑夜裡打獵。

「喔喔,我剛剛是不確定前面還有沒 有路啦,不是怕黑。」從他的話語中,我 直覺到,有些故事正等待訴說,或是被 編纂。

但他沒有再回應我,起身作個祈禱手 勢後,便隱身遁入閃爍著綠光的隧道。

到現在只有我一人。

這不合理吧?是因為六點多開始的大 雨取消了活動?還是所有遊客都選擇放棄 賞螢?我站在獵人古道的出口,四顧張 望,路燈方才亮起,遠處有個綠色身影向

我靠近,我發現是那位中年男子。

「你是要去賞螢火蟲的嗎?」他的聲音

不像午後那麼神秘。我點點頭,他說「集 合地點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望鄉亭。」望 鄉亭?那不是我半小時前就經過的地方 嗎? 我發出自責的嘆息,看看手錶決定 放棄賞螢。

「跟我來。」他交給我一隻紅光手電 筒,說如果腳下太暗就照腳下,但不要直 接照向山坡。

沿著河岸走了大約半小時後,夜色在 林隙間逐漸篩落,成為腳下依稀可辨的殘 影, 而我捕捉著他佚散在空氣中的聲響。

他告訴我,這種紋螢體型很小,大約 0.5 公分。 只有公的會從山坡上慢慢飛下來, 母的翅膀已經退化。

預計六點四十分集合的賞螢隊伍,直

「你知道嗎?當暮蟬的聲音沒了,螢 火蟲就會出現。」他微指高處樹幹上正在 震動的樹葉。

中竄動的腳步聲。
主題徵稿
35 |

「真的嗎?很準時地輪班?」原來,生 理時鐘在光影交錯間,竟是如此精準。

「我在書上看過,有科學家曾經做過 一個實驗,把一群人關進一處沒有時鐘的 房子。一開始,這群人因為不知道時間, 所以作息混亂。但時間一久,他們也重新 找到規律的生理時鐘,只不過這個規律不

是二十四小時而已。其實,像這些暮蟬, 也是因為感受到陽光的消失,才會停止鳴 叫的。螢火蟲則相反,過度的光害會影響

他們發光的功效,所以沒有日光才會誘使 他們出來。」我聽著他講述這個有趣的故 事,一邊驚嘆著自然界的奧妙。

「我兒子,他在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很喜歡在山裡跑來跑去,但他不喜歡跟我 去打獵。」他突然停下腳步,望向一處山 坡。

「以前在部落,不打獵的男人很少,

但比起用手電筒照到飛鼠眼睛時的亮光, 我兒子更喜歡螢火蟲的火光。那幾年,這

座小島的研究螢火蟲的人很少。有一次,

他回家時興奮地跟我說,Tama(爸爸),

我在爬山的時候,不小心忘了時間。結果

天都黑了,所以我迷了路。」暮蟬的聲音

停歇了,整座森林瞬間陷入靜默。

「迷路,然後呢?」我發覺自己跟著他 的步伐,也不知走到何處了。

「他說,他發現眼前的草叢發出許多 亮光,連一旁的枯枝都會發光。」此時,

眼前的草叢也開始閃爍小小的綠色光點。 公的會飛,母的不會飛,我記得他剛剛是 這麼介紹的。他輕點我的肩,指示我望向 背後的小山坡。

「會慢慢從山坡下來喔。」他說。

「我兒子他,就這樣投入螢火蟲的研 究,從三十幾年前。那時稱得上是這個領 域的先驅吧。後來他才告訴我,其實那次 在山上,他原本以為自己看到的是黑翅 螢,其實是一群會發光的蕈類,附著在枯 枝落葉上頭。」我看到一隻紋螢停留在他 的肩上, 他轉過頭,像呵護小孩一樣,

輕輕讓那隻紋螢爬到他手上,再放回充滿 光點的草叢中。

「抱歉,講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事 情。」我搖頭,總覺得這個故事不只如此, 胸口悶熱地難以開口。

「每次我看到這些螢火蟲,就好像看

到好多兒子。他用盡一生去保育的小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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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就都在這裡了。」他望著山坡,眼神 卻又好像投向更遠的、漆黑的山巒,彷彿

那裡深埋著許多記憶。

「你兒子他,還有在繼續研究螢火蟲

嗎?」我發現,越來越多螢火蟲從山坡上

飛舞下來,把附近的河岸、小徑都點綴上

「你知道部落的文化和禁忌嗎?有時

候,傳統能夠給我們方向,但也可能會限

縮一些想像。」我想起在布農文化館的解

說員提到,過去布農族耆老認為螢火蟲是

鬼魂, 要小孩子不能跟著它們的光走,

不然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不過,近年來在

環保意識下, 族人開始保護螢火蟲,像

是這座布農文化渡假園區,就是以賞螢活

動為招牌。

「有一天,我喝了太多酒,加上幾個

族人一直在耳邊念,說什麼我兒子討厭打

獵, 不是Bunun(真正的人),所以意

識不清地衝進兒子房裡大罵……等我清醒 之後,只看到他留下一張紙條。」他閉上 眼睛,好像在深深地祈禱著什麼。

「如果可以,我願意放下獵槍,跟他

去找螢火蟲……」

「應該還有機會吧?」我突然意識到自 己打斷了他的回憶,就像遠處突然傳來一 陣驚呼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賞螢隊伍應該到了離民宿最近的賞 螢地。離這邊大概還有一小段距離,我們 不會遇到他們的。」

「那你兒子最近如何?」雨悄悄停歇。

「小時候,我常常帶著他去爬山,那 時只希望他可以喜歡打獵的氣氛,真的 沒有想太多……」 他巧妙避開話題,我沉

默,繼續聆聽他的故事,整座森林依舊靜 謐。此時我發現紋螢們也開始回到山坡 上,他說在交配過後,公的紋螢就會死 去,留下母的紋螢產卵,為了明年夏季而 繁衍。

「他的腳程很快,總是跑在我前面, 一路上叫著『Tama!快點!』然後我只得 加快腳步,不然他就會消失在看得見的地 方。」夜色越來越深了,雖然沒有路燈, 但些微的月光,竟也能指引出他的身影。

白色,巨大而孤寂,與其說是蒼老, 滄桑是更適切的形容詞。

「但他終究是拋下了我,一個人去尋 找螢火蟲了。」他打開手中紅色手電筒,

了小型路燈。
主題徵稿
37 |

開始移動。我發現,綠色光點都快要消失 殆盡了。

「在他投入螢火蟲研究後,日日夜夜, 只為了記錄新品種與復育而生活,好像是 想向我證明看,他選的路沒有錯。」

有些物事,像是自然規律一般,不斷 證明自身的缺乏規律。

我跟著他的背影後頭,紅色手電筒照

不清楚他的心思,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問下 去, 卻又怕傷害到他。

「都過去了。我為了找他,爬遍了好

多好多座山。最後,卻在一處斷崖下找到

了他。」遠處紅光亂照,吵雜的遊客群正

在靠近。我討厭這種被干擾卻無從回應的 感覺, 像是介入他人記憶卻無法流淚的 情緒。 回頭望向已然漆黑的山坡,我不

禁想問,花費一年的生長,在這短短一夜

的求偶時刻,能抵達何處呢?雄紋螢們在

山坡上群舞,向著隱蔽草叢中的雌紋螢, 發送著交配信息。人的一生,似乎就是如

此遞嬗著,熟悉的故事一再上演,出生與 死亡都只不過是日常。

「那年,他在某座高山發現了新品 種

的螢火蟲,想要上山做紀錄。這些年讀了

他發表過的文章後,我才發現,這孩子

跟 我一樣 都深深愛上山了,只不過用的 方式不是我們布農的傳統,所以看見的 風景也不一樣……」我再次沉默,知道身

為外人的自己,無法判斷對錯,也沒有 資格多說什麼。我想起解說館中提到布 農族的招呼語 mihumisang,背後蘊含

「期待生命延續」的意義,所以每一次的 mihumisang,也是一次祝福。我想向 他和他兒子說這句話,但到最後,還是找 不到適合的時機。

我們停在一處淺淺的河岸邊,潮濕的 氣息與靈動的生命正在為明年的燈火吸收 養分。他向我深深鞠躬,走過跨河的小 橋,然後朝著飯店的方向。一瞬間,穿著 綠色背心的他,在一處壞掉的路燈下,竟 閃閃發光了起來。

隔天起床,我想在離開前,再看一次 昨晚賞螢的那個山坡。

撥開清晨的白霧,走過跨河的小橋, 依稀是向右轉吧?在一片漆黑的記憶中, 那座山坡漸漸變得清晰。

「喂,這裡不是遊客可以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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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著深綠色背心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眼 前,比昨天看到的綠色背心來得深,更接 近森林的顏色。

「不好意思,昨天你們有位導覽員, 有帶我來這邊看螢火蟲。」我仔細端詳他

的面容與聲音,沒有承載任何故事,確實 不是昨天的中年男子。

「誰?哪一位導覽員?不可能啊,這 是違反規定的。你確定是跟著藍色背心的 人走嗎?」藍色背心?我心中滿滿的疑惑。

「不是……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比

你淺的綠色背心,上頭還有寫布農文化導 覽員的字樣。」

「我們的導覽員都是穿藍色背心,像 我這樣的綠色背心是清潔人員。先生不好 意思,請你離開。」我對那粗魯的口吻, 略有不悅,但更多的是不解。但他還補充

了一句:「不過,你說的淺綠色背心,好

像是幾年前的導覽員背心,現在已經改款 了。」

於是,我決定重走一遍獵人古道。

在昨天傍晚的驟雨後,路途顯得濕 滑,入口處掛起了「請勿通行」的布條。一

路上遍布著棕色落葉,幾乎沒有人的足

跡,整條古道成為一座自然的廢墟。一夜 之間全換了面貌,像遭遇了一場生死交關 的意外。

隧道的盡頭有綠光閃爍,我想起昨晚

的夢境。

在那個漫長的夢裡,我獨自在夜深的 森林前行,有時手電筒反射到動物的眼 神, 成為縈繞在林中的光點,好像是飛 鼠的眼睛。不過,也可能是飛舞的螢火 蟲,畢竟我不具備布農族獵人的黑夜視 力。

在夢中,唯一能確認的是,那些光點 絕不是鬼魂。

後來,我關閉手電筒,慢慢憑著殘存 的生物性直覺,趨光前行,融入周遭的顏 色, 耳邊不斷重複著昨夜的對話。

如果我是相信夢占的布農族,又會怎 麼理解這個夢境呢?

早晨人聲嘈雜,自然退位,光害漫布 的夜空中只殘存一個星點,飯店中的其他 旅客已準備出發。夢醒的我突然明白,那 個中年男子,並不是熟悉的飛鼠,而是山 坡上不停飛舞的雄紋螢,正與他的妻子在 一座座山頭上,尋找著已經逝去的風景。

主題徵稿 39 |

我以夢中的相同速度,在黑暗的隧道 中前行,手心開始冒汗。蟬聲在森林深處

響起,我發覺日光已經穿透雲層來到河 岸。而一些潛伏在土壤中的記憶,似乎也 總喜愛在日出之時重返心頭。

我向大自然做了一個無聲的探詢,在 心底說著「mihumisang」,然後深吸一

口氣, 望向隧道出口那頭的景色── 溪邊有塊大石,水流潺潺,在隧道的 回音中近似哭聲。此處沒有人影,只見石

頭 下露出綠色背心的一部分,在棕色落 葉的掩護下,像極了一隻沉睡中的螢火

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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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駛過的風景 作者|李弘澤

想欲問你,對 車廂的窗仔看出去

是啥款的畫面

親像我徛 佇鐵路邊,偌想欲共你講

火車駛過的風景

車班開矣,走傱的路程

共時間搝 作一條直直向前的線

我佇這頭看未清楚彼頭

的你,敢是有越頭

無定著嘛毋願你

越頭,過去的田岸路毋值你閣共看

毋值你放慢你的腳步,你愛知影

這款路是阮才咧行

火車敢會轉斡?我心內咧想

敢會像半暝月娘的光線就按呢

歡喜甘願照入來

掖 佇久久毋捌打開的門

輕輕摸過厚厚的坱埃

就敢若嘛摸會到火車掃起來的風飛沙

閣再問你,火車

駛過的風景

鐵枝路邊一支手摸佇我的笑面,才知影 一切攏交乎所有的你來幫我完成

這世人,凡勢,我干焦通好看

直直仔看

火車駛走的風景

1 對:uì,從。

2 徛:khiā,站。

3 搝:giú,拉。

4 掖:iā,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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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駛過的風景〉賞析 作者|廖思函

這是首次出現在《踏歌》的臺語詩。火

車的主題讓我想到創作臺語詩的向陽曾經

說過一個故事,還猶豫著是否以臺語創作 的他曾在火車上將自己的詩唸給坐在一旁

的阿婆聽,沒想到阿婆聽著便流下眼淚,

那時的向陽才意識到臺語詩有著抒情力

量,能夠耕耘成一片文學沃土,對想要以

不同語言創作的寫作者而言,這個故事顯

示出一切都不是那麼容易。即使是現下解

讀或創作臺語詩,創作與賞析的門檻仍

高。

閱讀一首臺語詩需要唸出來,除了臺

語是不必然依附於文字(而是依附舌頭)

的語言外,臺語聲調所營造出詩的韻律與

國語現代詩迥然不同,臺語的七聲八調較

國語四調更富有音樂性,因此臺語詩較國

語詩在聲音上有更豐富的創作空間,且仰

賴舌頭的臺語在聲調上有辨意的作用,聲

調的升降有語意成分的意涵。唸出詩作就

像解碼,將禁錮於文字中的語言復活,才

能夠理解那不僅僅是文意上的意思,聲音 的變化有更深藏在其中的意味,關乎情緒

與感情。

而〈火車駛過的風景〉,作者在詩名埋

了玄機,如果以國語讀,應是符合本次徵 稿主題寫著一幕幕火車行駛過的窗外風

景,如果以臺語讀,除了有一層與國語相 同的意思外,更多是「火車駛過去」的畫面, 寫的不是離開此地啟程他方的人,而是留

下來那一人的風景。詩中倒敘,想像著對 方坐上火車,繼以迴繞於內心的千言萬

緒,最後才回神於離別之人撫在自己臉上 的手,離別過程的時間序被打散,讓分離 當時的情緒稀釋,詩作轉而以鋪陳內心的 呢喃將情感漸漸舖疊,終成濃稠的掛念。

意象亦多所銜接,各節間皆有共同的文字

以提示、銜黏,讓情緒流動於其內,首節 寫出詩的所有物件:火車、你、我,次 節從直直離開的火車線想著對方是否「越 頭」,「越頭」於第三節溢入任性的想像—— 火車「轉斡」、對方回來、溫柔如月光、拂 過久未清理的「坱埃」,「摸」的親密動作連 結末節的輕撫臉龐,第二節「直直向前」的 火車線蛻變為恆久的守候——直直仔看。

除了詩作結構外,在用字上,詩中多 次出現「毋」字,第二節透過自我貶斥好說 服自己對方的離開是對的,以掩飾自己感 情上不願對方遠去的心情。「毋」字否定地

踏歌賞暨評析 43 |

如此徹底,內心卻有小小的「向望」寄託在 詩中,「火車『敢會』轉斡」、「『敢會像』半

暝月娘的光線就按呢」微弱心願只用探詢 的方式,就如開始詩的第一句「想欲問你」

也是一種溫柔的心意,對自己內心的失落

而感到不好意思,將送子女離開的長輩心 情描繪得很真切。詩中「我」也想著有天對

方會發現「掖佇久久毋捌打開的門」是那些

一扇扇「毋」字所言的自我關門,詩作中在

第三節的語調配合柔和月光的意象益加地

溫柔,詩讓許願成真,塵封的心情如今被

觸摸,「輕輕摸過厚厚的坱埃」,「摸」字是

全詩用以銜接、治癒「毋」字的斷裂與傷痕, 詩作不用「擦」字撥去塵埃,而是以撫觸去 貼近離開那日襲上心頭的風飛沙。

最後,此詩也透過「摸」找回子女與長

輩的連結,意識到自己在第二節「毋通」如

何、「你愛知影」的叨唸以掩飾的不安心情,

意識到對方的離開自己是欣慰的(鐵枝路 邊一支手摸佇我的「笑面」),於是語氣鬆

弛,「凡勢」留下來的自己將目送對方不斷 遠去,不過也不必要太「傷心」,「一切攏 交乎所有的你來幫我完成」。

(附註:所有上下引號內的字請用臺

語來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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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50(一) by 踏歌:台大中文系刊 - Is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