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 33 第五版

中文人寫作平台 台大中文系發行 每月月初發刊

第三十三期 甲午

幸 福 之 葉

朱月

踏歌 33

編輯室報告 33：幸福之葉 本期踏歌的標題「幸福之葉」，取自陳玉慧的《幸福之葉》，一部觀照那段台灣輝煌茶葉史的 小說。白毫烏龍、東方美人Oriental Beauty，或者幸福之葉Merry Leaf，造就那段曾經帶給茶農，茶 商與廣大世界的品茗之人幸福的歷史。彼時的台灣，早就已經是世界經濟體系的一部份，自世界各 地而來的人，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來到台灣島，以這個島上的自然與人力資源，換取他們的夢想與 財富。那是個茶商陶德 (John Dodd)、自然史學者斯文豪 (Robert Swinhoe)以及傳教士馬偕 ( George Leslie Mackay)走進這座島，同時也讓這座島走進這個世界的時代。

而今日，我們仍然為了「自由貿易」到底對這座島嶼以及棲居其上的人們有何影響，爭論不休。

本期踏歌原定三月二十六日截稿，但三月十八晚間開始的服務貿易協議抗爭，帶來的震撼、痛 苦，以及更重要的，人們被迫思考這件事的意義。每當俯首文字，卻無法制止情緒捲入風暴。行文 同時不斷自我質疑，我們不斷精煉自己的文字，追求文學上的善美，但在瞬息萬變的真實之前，是 否顯得無力、蒼白？因此我們決定延長徵稿時間，希望給予更多的思考時間。儘管最終沒有針對服 務貿易協議抗爭的文章來稿，但我相信，在文弱與文雅之間，我們仍然朝著某個方向堅定前進。假 使我們無法成為帶來幸福的白毫烏龍茶葉，至少至少，也可以是那不可或缺的茶小綠葉蟬。

本期踏歌有兩篇傑出的外國遊記與一篇筆者國內的遊記。我想無論國內外，都有值得我們注視 的事物與生命，藉此寬廣我們的時空視野。而對於文學與歌曲的流行樂探討，在推廣之外，也開展 知識與思維的深度。另外，數篇散文與小說相信也帶來文學、生命的不同感受。《幸福之葉》初版 曾經因排版疏失而缺頁，本期我們也空了一頁留給讀者，希望各位寫下對幸福的想望，歡迎到我們 的網站回饋。

紛爭未止，幸福的未來何在？在這個文字氾濫的時代，我們的文字，能夠帶給讀者與這個世界 幸福嗎？

代理主編

李柏霖

專欄 義遊未境 ‧ 序章（上）

4

粵語流行曲的流行文學

9

冰島遊記之二

15

文藝 分享兩則

19

遠方

23

想我的校車江湖

26

油桐花

29

洗衣記

31

萬喜 [ 踏歌賞 ]

33

Staff 與招募

代理主編：李柏霖 封面設計：趙正媛 美術編輯：趙正媛 校對：李柏霖、黃國華、邱宛儀、錢瑋東 封面題字：丁亮先生

義遊未境 ‧ 序章（上）

丈量世界

專欄

林鈺凱

約定

在這裡都快逼出憂鬱症了。

那是一年前的一個約定。

我有效率地回應他認為的「不幸」干我何 事，然後思索了一會他包含在語句中真正的問

盛夏，我們尚在火熱的閉關念書期間，腦

題。

袋、身軀及戶外的陽光持續燃燒。那是一間四 人房，以學生宿舍來說，這樣的空間算非常寬

世界就像一間館藏豐富的圖書館，每一本

敞，書桌和床都個別擺放，念書累了，可以一

書都代表不同的國家、社會、文化和自然景

腳蹬上床逃避一切。個人書桌是兩張並置，桌

物，而我總認為自己看同一本書已經快二十年

面因而會跟某位室友的書桌相連。

了，雖然這本書很多的內容現在才漸漸看懂， 但我始終對架上其他的書感到濃厚的興趣，儘

室友「豆腐」從他的電腦主機屏障後探起

管只看見寥寥幾字的書背和它們魅惑的書紋。

頭，盯著我。

若哪天突發奇想，隨意抽出一本沒看過的書， 翻一翻，隨意讀個兩章，也不是件壞事吧？當

頓時，我感受左側一陣涼意，將目光從書

我再回頭看自己手上的書，也許能有更深的體

本上移開，看向他。

悟也說不定。

「怎樣？」

我問：「跟你的團安全嗎？」

「欸，我們上臺大之後，暑假一起去當國

「唉呀！你居然不相信我。」他一副受到

際志工吧？如何啊？」他把尾音拉得很長，餘

創傷的表情，「當然安全啊！我這麼危險。」

音裊裊，有一種陷阱的味道。 這就是我擔心的事。

4

我眉毛一挑，丟給他一個「給我解釋」的

眼神。

調配自己的旅行

他說，當國際志工是他高中時的夢想，但

大約半年後，我們來到臺北。臺北各處的

因為這一連串的「不幸」，落得必須窩在這南

「階梯」都是我們的聊天休憩地。但最好坐的

部的宿舍，跟我一起閉關，直到順利考回北部

無疑是中正紀念堂兩側，國家音樂廳和戲劇院

。

的宏偉階梯。我們坐在戲劇院的某階梯上，眼

哪一洲，不同地區的價位也相異。儘管費用不

前是一大片廣場，與最尊榮的音樂藝術殿堂

便宜，但工作營期間，當地團隊提供志工免費

遙相對望，階梯也顯得尊榮了起來。豆腐在此

的飲食與住宿，並保證志工們的安全，由此看

刻，撥了一通電話給他一位去過冰島的朋友，

來，也可當作是繳一筆合理的生活雜費。

詢問他的經驗與心得。

查找這些志工營並不容易。光查詢系統就 分兩種，其中的計畫並沒有重複。網站上是全

一個小時過去，我已將詩選課堂該背的詩

英介面，選項非常多，先從世界的幾大洲開始

重背十次，豆腐終於掛電話。

選，接著選時間、地點、性質、......，每一個 選項都會牽動後面篩選出來的結果。如果以最

「跟我想的一樣，只要加入那個國際志工

寬鬆的選項篩選，會看見共有四千七百種計畫

團體，申請、繳費後，取得會員資格，就可以

可供選擇，根本無法逐一細看。而且選項裡充

挑選做什麼工作了。每個國家提供的工作內容

滿了各種縮寫，有些單字就算全部寫出來，即

都不一樣，要求也不一定，有的需要良好的英

使每個字拆開都看得懂，拼在一起卻只能大概

語能力，有的只要你給錢，人到，就可以了。」

推測出它的意思。看不懂的單字則更為霸道， 像在螢幕上舉行邪教的喚神儀式，硬是逼我召

「費用呢？你同學去冰島花了多少錢？」

喚英文字典鎮壓它們。

我問。 我們在各自的宿舍篩選調配各自的旅程， 「他啊，他比較特殊，家裡很有錢，每年

想加一些遙遠的想望，就選擇西方世界的極北

都聽他在出國。」豆腐聳了聳肩。

方，也許可與北歐神話沾上邊；想做簡單的工 作，有一個選項是環境整潔，內容大致上是撿

如果家裡是「這種」有錢，那繼續問下去

垃圾。沒錯，花好幾萬的入會費加機票錢，飛

似乎也做不得準。我換了一個問題：「呃，所

去國外幫他們灑掃庭院，畢竟，環保是世界公

以他還有提到什麼嗎？」

民的共同責任；想去久一點，還有一個選項是 中長期計畫，可去半年以上，深入了解當地文

「哦，非英語系國家的外國人，英文都很

化風俗。

破。我們的程度在那裡應該算不錯的。」 自行篩選這件事差不多燒掉了我們的眼睛 這件事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但再次聽人轉

和耐性，最後我們迅速達成共識：用刪去法。

述，在這種即將要出國的敏感時刻，還是有一 種奇妙的安定力量。

「不要東方國家。」「你這崇洋媚外的傢 伙。不要非洲。」「啊咧，不是說好去非洲

我們挑選的這個國際志工團體，其分布範

獵獅子嗎？不要南美。」「那時候只是說著玩

圍涵蓋全世界，因此志工也都來自世界各地，

的啊！你不知道第一次出國當志工就去非洲有

工作營裡遂以英文為主要溝通語言。參加這個

多危險，那邊好多地方都在動亂欸！不要澳

團體，必須先入會，繳一筆費用後，再選擇去

洲。」「我去過美國了，不要美洲。」「我滿

5

想去美國的欸，好吧算了。不要印度。」「你

勤耕種，樸實收成，倒也是一番異鄉心靈之

這是種族歧視！不要加拿大。」「我就是種族

旅。

歧視！說好的加拿大獵浣熊呢？」...... 丈量世界 我們以這種方式大致鎖定在歐洲與俄羅 斯。接著再以價位和工作性質逐一刪去，例如

我們兩個許久沒碰英文了。申請書上需填

冰島的每個工作營都要額外收一筆可觀費用，

寫的不只個人資料，還有「動機」、「目的」

西歐和北歐大部分的價位也都滿高的，馬上就

等欄位，也必須以英文填寫，他們想藉此得知

被生性節儉的我們剔除。因為俄羅斯離臺灣比

我們多想得到這份計畫，或是想從中得到些什

較近，感覺走得不夠遠，最後決定以歐洲為

麼。志工說明會上曾提醒，這些像極了國外留

主。

學申請文件的東西，必須好好填寫，過去曾有 人因為隨便寫以致一個計畫都沒有上。

工作性質也是一個令人難以取捨的選項。 有許多工作內容都非常吸引人，例如：考古，

為了這些「自傳」，我們也花了些時間重

充當當地考古學者的精緻小怪手，協助古物出

拾英文，並嘗試製造一份可歌可泣的身家背

土。修繕古堡，可能需要扛著大石頭補二次大

景。

戰留下的斷垣殘壁，打赤膊敲敲打打。當農 夫，種植蔬果、復育花草，可能可以一邊照顧

「你怎麼寫的啊？」我敲著鍵盤問道。

植株邊採食，享受天然滋味的甘美。節慶工作 人員，這選項的分支非常多，有藝術節、音樂

「就說當志工是我從小的夢想，一輩子的

節，或世界各地的特殊節目，如果是德國啤酒

志業。生而為人就該幫助別人。而且藉由這個

節，可能是協助保持場地的整潔，若是西班牙

機會，我可以深刻體會當地不同的文化，開拓

奔牛節，可能就是保護道路兩側的圍觀民眾，

我的視野 ......」

並將血流如注的跑者拖至醫療處等等的。但也 可能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我們沒有時間點

「噢，你也用到 broaden my horizon 是嗎？」

開所有的計畫內容詳細研究。

我插話，並打了個狂笑的符號。

最後，我們挑定了幾樣工作性質，主要是

「當然，多好用啊。」他回了我一個狂笑

節慶工作人員、環境復育、農夫。我們對節慶

到嘴裂了好幾層的符號，繼續打道：「並且，

和環境這兩選項有過一番辯論，豆腐認為節慶

跟他們強調我的利用價值，我是多麼好用，合

每年都有，想看的時候自己飛過去看也可以，

群，適應能力和學習能力都很強 ......」

不用浪費這次機會。我則認為節慶本身最能展 現當地文化風俗，在內部工作才能深入了解。

「不錯嘛你，再掰啊。」

至於當農夫，是因為我們一致認為出國的目的

6

之一，也是希望得到身心靈的放鬆，買了一張

「欸真的要這樣寫好不好！我還說我會煮

機票，辭別臺灣，在國外當一個月陶淵明，辛

菜！」

會煮自己的家鄉菜的確非常吃香，因為這

「天空沒有框框 我有什麼放不下

個營隊除了當志工，也是親身體驗各國文化。

自由不需要大陣仗 馬上出發

在描述營隊的內容裡大部分都有提到，希望可 以帶自己國家的特色物品與大家分享，或是親

為自己 前進吧 去丈量世界多大

自煮一頓道地的饗宴。他們會協助我們採買食

為幸福 前進吧 大膽的步伐

材，但如果有些當地買不到的特殊的香料，還

就這樣 前進吧 過目眼眶

是得自己帶去。 全都一一不忘 獨家一生的收藏 「我也會煮啊！荷包蛋、蛋炒飯、泡麵。

有些夢現在不啟程 就會崩塌」

根本超有特色。」我說。 隱身於科技文明背後，Google 街景車到不 「不要學我好嗎！臭狗！」他回。

了的地方，我們只能以布鞋與雙眼親自丈量， 為它規劃出一張記憶地圖，以當下親身經歷的

寄出這些瑣碎的文件後，大約兩個禮拜收

心情做標記。一生中是否該有幾次，嘗試拋開

到回覆。上面寫著，如果兩人都要在同一個營

文明枷鎖，以心靈為嚮導，讓探險回歸一張破

隊，那我們目前丟出的志願序都不符資格。我

爛的牛皮紙地圖與兩筆深刻的叉叉？

們排的志願依序是德國、芬蘭和西班牙，在這 之前爭了很久，沒想到就這樣流標。於是我們

我想是的，畢竟我們在義大利沒有 Wifi。

又重新展開一次調查工作。不久前經歷過逐一 篩選工作營的苦難，對於查看這些資料都有些

種下冒險的種子

疲乏了，這次我們不打算再耗時間在這件事 上，看了回信裡提供的相關資訊，挑幾個比較

在我們確定所有火車票、青年旅館，行程

窄的選項，再配合日期及我們希望的時間，最

安排妥當之後，很快地日子到了出發前三天，

後重新篩出新的志願序。

做最後檢查時，我們發現一件事：電子郵件上 的工作營期跟當初在網路篩選時看的不一樣。

幾天後得到回應，我們上了義大利的營

我們頗覺疑惑，詳細討論之後，決定用我的臉

隊， 地 點 在 Varese 省 裡 的 Veddasca， 一 個 用

書私訊處理這業務的克勞斯：

Google 查詢地址後不知道紅點標記在標哪裡 的地方，位於義大利西北方，鄰近義大利與瑞

「 請 問， 原 定 計 畫 的 營 期 結 束 日 期 是

士的邊界，大概是交通工具難以到達的偏僻鄉

8/13，但今天再看一次 information sheet 才注意

鎮。這正是我們希望的，避開滿坑滿谷的華人

到，上面寫的營期結束日期是 8/7，請問這是

和人山人海的大城市。但似乎也有些太遠了，

計畫有更動嗎？謝謝。」

Google 地圖居然顯示不出來。 過 了 半 天， 克 勞 斯 回 覆：「 編 號『 腳 我突然想起路嘉欣的一首歌＜幸福 前進

二 十 六 營 隊 』 沒 有 改 日 期， 正 確 的 日 期 是

吧！＞中的歌詞：

7/24-8/7。6/27 日提供的資料也是正確的。我查

7

了一下，是你們申請表上的日期誤寫成 7/24-

須重新規劃。豆腐仍沉浸在「原本只想待一個

8/13。故還是請依據正確的時間唷。」我在螢

禮拜」的悲愴情緒中不可自拔，而我不自覺又

幕前甚至感受得到克勞斯親切的語氣，以及和

哼起了這首曲子：

善的笑容。

「有些夢現在不啟程 就會崩塌

我們同時瞪大眼，很有默契的深吸一口 氣，嘴角微微上揚，露出白皙的牙齒，溫暖地

讓熱血 張揚吧 別嚷嚷手心太小

朝對方笑了笑：「哦 ......」發出若有所思的應

為信仰 加一點 偏執的瘋狂

和。我慢條斯理的點開原本的網頁，優雅地與

翻滾吧 前進吧 冒險燦爛

手邊資料比對，日期，是一樣的。克勞斯說的

點滴記錄風光

是真的。 心像暢行天下的 VISA 真相大白，一切原來這麼簡單。不過就是 一位擅於刻劃細緻文句，對文字符號相當敏 銳的中文系學生，與一位細心研讀各家法條， 知道任何類似用詞都具有不同意義的法律系學 生，非常碰巧，都沒看到這些不易注意到的訊 息，尤其時間又只有短短的兩個禮拜，同時又 要訂火車票、旅館，安排每日行程，沒注意到 志工營期結束當天的日期，大概也算情有可原 吧。 原本工作營結束後，我們預計在義大利待 一個禮拜自由行，行前又突然多出將近一個禮 拜的時間。沒有旅館，沒有行程，只有義大利 的炙熱空氣與六十五升滿滿的背包。命運朝我 們丟了雙耐操的鞋，希望我們從有著良善秩序 的世界中跳脫，搖曳著青春氣盛的旗幟，用充 滿驚奇與理解的視角，盡情在異國探險。 我開始想著一件事，也許我可以將這次義 大利之行寫成一篇遊記。在真正的故事開始 前，故事就直接增加了五天的份量，這不能說 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們從計算機中心走了出來，許多事情必

8

帶我到最美的地方」

粵語流行曲的流行文學

略談林夕

專欄

錢瑋東

保衛粵語運動在網上進行得如火如荼。要

壇中，可謂只有林夕和黃偉文二人各撐起半壁

說最近當紅的議題，粵語新文學的形式和語言

江山。難必見巧，人數雖少，但足以扛鼎，以

，應佔一席之地。各界惟恐「執輸行頭，慘過

至香港更有所謂「兩個偉文，寫出六百萬人心

1 敗家」，卻把這淌混水淌得更混。也不能說是

聲」之說 2。

混水，只是光拘泥於要用粵語實詞抑或虛詞， 還是實詞虛詞都要一併入文，委實成不了大業

說再多話去證明粵語歌詞具有文學的合法

。

性，也只會自陷本質論的泥沼；但知道以上的

其實粵語文學早已存在，而且還是以最能

事實，對瞭解這一「粵語流行文學」，畢竟有

體現語言活力的形式存在。這種形式從古至今

些幫助。本文是想要談談林夕的詞作，也不是

都是中國韻文的核心，在文學史上習稱「合樂

作專業研究，情願隨興的來隨性的去（或如林

」──誠然，這是以中文人的角度，認為詞主

夕的詞所云「不來也不去」），容或使臺灣（

樂副。至於今日的粵語流行曲，情況似乎恰好

或其他地方）的同學接觸粵語歌詞時，能有別

顛倒：具文學性的詞寄籬於流行曲的龐然身影

樣的視角，或至少至少，是沉浸在另一種的文

之下，別說是純文學，連流行文學的殿堂也難

學感受。

容其置錐之地。 讀一個人的作品久了，便想從中看出他的 應當言明，粵語歌對填詞的要求與國語歌

生命質地。這生命質地不只是風格，而是試圖

大相逕庭。國語僅有四個聲調，且無入聲，若

以整個創作生涯回答的生命關懷，對於存在某

要填詞時配合旋律的音高，非不為也，實不能

一面向所發的大哉問，和此一問題背後所透析

也。像「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這樣詞合於聲的

出的，作者心靈的紋理。然而，歌詞卻是十分

句子，已不可多得；遞嬗之下，講究平仄的傳

「非個人化」的文體，即使聽／讀了上百首，

統只得簡化為要求句末押韻。相對而言，粵語

也不易看出詞家的真本性。這自然是與整個市

共九聲，且包含三種入聲，在當今的粵語歌中

場的生產機制有關。對於多數詞人而言，沒錯

仍要求所填之詞的聲調必合於旋律音高，其嚴

確實如此；但林夕的詞，卻有明顯一貫的主題

格程度更甚於僅有平仄之分的古典詩格律。難

脈絡，而這主題處理的，正是其本人的生命關

度之高，故頂尖的粵語詞人亦少。不似國語樂

懷。

3

壇，隨意枚舉，便能數出姚謙、姚若龍、施人 誠、易家揚等優秀詞材，還有一眾曲詞皆擅的

《就算天空再深》是林夕的散文集。書名

創作歌手及獨立樂團；在千禧年前後的粵語詞

來自王菲〈暗湧〉的第一句歌詞：

9

暗湧 王菲

敘述的關鍵卻落在看不出；第二行的暗燈意象

作曲：陳輝陽 填詞：林夕

，即是看不出的一種轉化。既然看不出、照不

編曲：陳輝陽 監製：梁榮駿

穿，所謂的聚滿密雲、反映你心，以至下文的 沒緣份，不過純屬敘事者的幻想，不安於是的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頭仍聚滿

虛構。副歌最後的睜不開兩眼，並非謂不願見

密雲

命運的來臨，而是進一步強調這種預感毫無來

就算一屋暗燈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由。毋寧說，敘事者正陷於一段愛情之中，恰

讓這口煙跳升 我身軀下沉 曾多麼想麼想

如副歌的愛惜你、抱緊你所示；而這裡書寫

貼近

的，是熱戀中的幻滅感。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沒緣份 我都捉不緊 進入副歌。悲劇是敘事者對感情的定調，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

幻滅感的原因不難理解，無非是前一段關係的

西我越不可碰

痛感殘餘。我的命中命中一句，複沓的用詞有

歷史在重演 這麼煩囂城中 沒理由相戀可

湊韻之嫌，但實際上這裡的用意，一是為營造

以沒有暗湧

囈語式的獨白氛圍，二是加強下句的情感力度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 難道這次我抱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所有暗湧都源於

緊你未必落空

此，所有沒來由的預感都源於此，因為美麗即

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 甚麼我都有預感

悲劇，悲劇的誕生始於碰觸美麗。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 湧起密雲

無常，是此篇的主題，也是我眼中林夕詞 作的母題。幸福的無常，感情的無常，得到的

忘了在哪裡讀過這樣的話：林夕把對感情的思

，失去的，來來去去的，生命中種種不可抗的

考和昇華給了王菲，把自己的感情經歷給了楊

，總是無常。因為太多的失去，下一段，到再

千嬅，把自感情提煉後的生命說教給了陳奕迅

下一段的感情，在開始時總自我預言著幻滅；

。此語大抵不錯，但寫給王菲的這首〈暗湧〉

在接觸與曖昧之間，在熱戀的苦甜之間，惟有

，又何嘗不是鏤心蝕骨的感情經歷。全詞運用

糾結真實存在於詞中。檢視著無常，再放大到

的可感意象只得三個，且分別置於主歌的前三

置於所有幸福和感情的縫隙裡，相信命運遂成

行，進副歌後即轉入戲劇獨白式的喃喃自語，

了最靈驗的詛咒，在某種抽象的高度上升為彌

全是格言般的直述，而在末句則重又出現第一

滿此生此世的龐然密雲，思想無處可逃，每段

4

行的天空／密雲。意象的前後呼應尚表現在形

途經的感情必預示著濡濕，散碎，幻滅。同是

式之上：主歌的用韻是/-an/，通押/-am/及/-ang/

寫給王菲，如〈曖昧〉：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間

；副歌改押/-ung/，末兩行則換回/-an/韻，最後

望不清這曖昧的吻 愛或情借來填一晚 終

亦以密雲作結。

須都歸還 無謂多貪；〈螢火蟲〉：若快樂如 露水短暫 把倒影當做床單；更簡鍊沉痛的，

5

10

網上有文章分析，認為林夕是在寫分手前

如國語的〈開到荼蘼〉：心花怒放 卻開到荼

的「暗湧」，我有所保留。全篇由密雲的意象

蘼。那種泡沫般的無常，和與此相關的一切糾

帶起，密雲現於天空，即為暗湧的具體化，但

結，希冀，沉淪，進退之間的猶豫，不盡釋然

林夕在東京旅行時，相約黃耀明在二丁目，黃

的釋然，都是林夕詞中的哀感頑艷。

卻沒有赴會。這傳聞疑幻似真，但無論如何， 因東京之旅而寫的兩首最著名的作品〈富士山

《就算天空再深》一書的副標題，就是「

下〉（陳奕迅〈愛情轉移〉的粵語原版）和〈

零八零九無常世」。不少人愛猜測林夕這種「

再見二丁目〉，卻都是林夕探尋如何在無常中

無常觀」背後的經歷，最流行的說法倒不像空

得以灑脫、超然的思索。

穴來風：林夕對黃耀明的糾結戀情。《原來你 非不快樂》是林夕的又一散文集，這次的書名

林夕寫給楊千嬅的詞，對比起王菲和陳奕

，則是來自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

迅，並不算深奧。但這一首詞，仔細讀來，卻 不是甚麼對快樂了然徹悟的精神昇華。發現原

再見二丁目 楊千嬅

來過得很快樂的，只是抽離的敘事者，而非我

作曲：于逸堯 填詞：林夕

；快樂的條件，是如能忘掉渴望，但全詞的低

編曲：谷中仁 監製：谷中仁

徊語調，以及想你般奧妙、隨著懷緬變得蕭條 、關於你 冥想不了等短語的同義反覆，卻逗

滿街腳步突然靜了 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

出這一條件的落空。底層的情感結構和表面的

這一剎 我只需要 一罐熱茶吧 那味道

超然態度，振盪出不協調的異聲共鳴。這種因

6

似是甚麼都不緊要

表裡衝突而形構的張力，是林夕詞中「糾結感 」的來源；而我更以為，此亦是流行曲中的流

唱片店內傳來異國民謠 那種快樂突然被

行文學所特有的一種書寫策略：「異聲」的處

我需要

理手法，因容許兩種不同的視域並存，能使聽

不親切 至少不似 想你般奧妙 情和調

眾自行決定其中一種解碼進路，或說是攫取其

隨著懷緬變得蕭條

中一種可能意義，以滿足符合自身情境的共鳴 需求。詞人製造了「文學」，消費者擷取為「

＊原來過得很快樂（原來我非不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流行」，證成了流行曲的速食機制，而各自滿 足了其需求。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 衣裳薄 無論於甚麼角落 不假設你或會在旁

這詞的用韻也值得探討。兩段主歌押 /-iu/

我也可暢遊異國 放心吃喝（再找寄託）

，副歌改押以/o/為韻腹的陽聲與入聲字，含/7

ong/, /ok/及/ot/。 這是句末韻的部分。但林夕 轉街過巷就如滑過浪潮 聽天說地仍然剩

所運用的韻式，卻遠不只此種。以副歌為例，

我心跳

大量使用暗韻 ， 如過、我、忘、麼、可等，

關於你 冥想不了 可免都免掉 情和慾

多用 /-o/ 此一近似韻，而且每每押在旋律重拍

留待下個化身燃燒

的位置；甚至歲月長 衣裳薄的長和裳，也用

8

了這種韻式，但改押 /-oeng/，至行末的薄則換 二丁目，指的是東京新宿二丁目，相當於西門

回主韻 /-ok/，此處顯然有意為之，以成跌宕錯

町紅樓，男同志集中地。相傳此詞的背景，是

落之感。再看主歌，也有行中脫離主韻，另押

11

11

一組近似韻，更與主韻交錯相叶，如第二行的

手腕忍痛劃損

剎 (-aat) 和吧(-aa)、第四行的切(-it)和似(-i)、末

人活到幾歲算短 失戀只有更短 歸家需要

兩行的地 (-ei) 和你 (-ei)。諸如此類押韻的變化

幾里路誰能預算

，在發於歌詠的曲詞中，自最能顯現其技藝之

忘掉我跟你恩怨 櫻花開了幾轉 東京之旅

價值。

一早比一世遙遠

〈再見二丁目〉是以釋然回應無常，或用

你還嫌不夠 我把這陳年風褸 送贈你解咒

12

我上面的話，是「不盡釋然的釋然」。這種糾 結感，在姊妹篇〈富士山下〉更為悱惻：

這篇在網上引起了眾多的猜測和討論。敘事的 零碎化，把故事的進展和情感的交代置換成多

富士山下 陳奕迅

組意象群的鋪疊呈現，使原已複雜的心境更形

作曲：Christopher Chak 作詞：林夕

糾結難解。「花」、「寒冷」、「富士山」三

編曲：陳珀／C.Y. Kong 監製：Alvin

個意象是底層的背景，前兩者皆由後者聯想而

Leong

成，但三者之間復又互相闡發關聯；在其上的 是「風褸」，具身體感的意象，象徵二人過往

攔路雨偏似雪花 飲泣的你凍嗎 這風褸我 9

的熱戀；「汽車」，是現在的時間空間化，「

給你磨到有襟花

駛回家」則進一步指涉著前路／未來。其他如

連調了職也不怕 怎麼始終牽掛 苦心選中

「磨蝕的風褸」與「劃破的手腕」的類比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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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車你回家

、「回家」和「東京之旅」隱喻的今昔關係變

原諒我不再送花 傷口應要結疤 花瓣鋪滿

化，皆值得玩味。

心裡墳場才害怕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終必火化 一生一世

再細察其結構，兩段主歌是情節的敘述，

等一天需要代價

副歌則為安慰對方的言辭；其故事大體，可理 解為：曾相愛的二人，其中一方選擇在情人節

＊誰都只得那雙手 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 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著雪路浪遊 為何為好事淚流 誰能 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 試管 裡找不到它染污眼眸前塵硬化像石頭 隨緣地拋下便逃走 我絕不罕有 往街裡繞過一周 我便化 烏有 情人節不要說穿 只敢撫你髮端 這種姿態 可會令你更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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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另一方分手，並安慰對方。傷害與慰藉皆同

果的實相，而免於傷害。合而觀之，「煙火」

時源於同一人，這中間的矛盾感，不只是被安

一詞又象徵有美麗消隕、曇花一現的生滅本質

慰的一方才體會到的，更深層次的委曲，其實

。這兩句立意運筆的高妙，早已超出流行文學

是出於提出分手的一方。因此在聽副歌的安慰

當有的範疇。

說辭時，便隱約感到說話者與所說內容之間存 在著一種謔趣式的不諧和感；而副歌中近乎戲

每次聽〈不來也不去〉，我總驚訝於，流

弄的文字遊戲，更顯得安慰者的造作與不可信

行曲的歌詞到底能走到怎樣的一片天地。林夕

。應該這樣說，詞中的敘述者雖是提出分手、

要表達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他自然也明白；

安慰的一方，但全篇的情感基調，卻是完全站

但是否能做到真正的灑脫，卻是詞家不足為外

在被拋棄者的立場之上。一如〈再見二丁目〉

人道的苦心孤詣。〈當這地球沒有花〉是陳奕

的「異聲」手法，由文字包裝的釋然態度，拆

迅不甚有名的一首 side track。歌詞絢爛美好如

開後，卻是毫不灑脫的纏綿怨懟。

此，潛藏其中的卻是那份很深、很深的執著。 寫出這份執著的人，真的到了〈不來也不去〉

林夕篤信佛教，在上述兩首詞作中，其實

中，便能悟入無窒無礙的灑脫超然境界？我不

已融進不少釋家超越無常的觀念，近年則更多

知道。在這兩首歌中，我只聽到悲傷的深沉和

生命說教的詞作，毫不忌諱以佛理禪宗用語入

鳴。

詞。同是寫給陳奕迅的〈不來也不去〉，光是 歌名，即是《心經》所言「不生不滅」。詞中

當這地球沒有花 陳奕迅

大概是講，感情來去，不過如同緣起緣滅，若

作曲：Eric Kwok 作詞：林夕

能勘破因果，便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

編曲：劉祖德 監製：王紀華

沒來過 沒去過；而面對感情之來去，亦能洞 悉其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

就似熱湯 懷念烈火 纏綿頭髮 苦戀被窩

我。這種泰然的了悟，不妨視為對〈暗湧〉中

遺憾甚麼 期待甚麼 當樹林也 孤立無助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

給樹熊爬甚麼 空著兩臂 為你而留座

我越不可碰的回答：美麗即使如煙如火，但在 眾多聚散離合、痛若驪歌的因果律中，我自能 有樂如兒歌的釋然。

＊當 赤道留住雪花 眼淚溶掉細沙 你肯珍惜我嗎 如浮雲陪伴天馬 公演一個童話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

當 配樂遺下結他 畫布忘掉了畫13 請想起我 如綠草 當這地球沒有花

兩句，第一句其實當寫成：如「烟」，「因」

就算日出 忘掉霧水 鯨魚病了 都想渴水

給你遞過「火」。這裡的「因」，更不只是「

讓那暴風 柔和地吹 假若離去 只為團聚

因為」的意思，而是包含「因果」的意味：煙

給病人留藥水 不斷吻我 讓我能甜睡

是因所種的果，火必燃燒成煙，有來故必有去 ；來時熱戀的火雖熾熱，但我卻能洞破火煙因

13

註解1：粵語俗諺，意謂「落後比敗家還要慘 」 ，即不願落後於人。 註解2：林夕原名梁偉文。另又有所謂「 香港三 大詞人」之說，即林、黃二人加上周耀輝，然周 之影響實不如二人。稍早之著名詞人尚有黃霑、 鄭國江、林振強、盧國沾、潘源良，新晉者則如 林若寧、小克。 註解3：香港詞壇亦有所謂「林夕寫『我』，黃偉 文寫『你』，周耀輝寫『他』」一說，即指三人 填詞之切入點不同：林夕多寫自己，黃偉文常代 入歌手之中，周耀輝則慣用旁觀的視角。 註解4：本文所用之拼音系統，採自香港語言學學 會之粵語拼音方案。/a/的音值相當於IPA 的次開 央元音/ /。 註解5：如馮佩兒：〈從《暗湧》透視林夕的愛情 觀〉，香港歌詞研究小組(http://cantonpopblog. blogspot.tw/2012/04/blog-post_5079.html)。 註解6：緊要，粵語詞彙，即國語的「要緊」。 註解7：樂、覺、薄、落、國、託的韻母是/-ok/ ，望、旁是/-ong/，喝是/-ot/。 註解8：暗韻，即句中暗押句末之韻，在宋詞已 大量使用。英詩也有類似韻式，稱為Leonine rhyme。 註解9：凍，即「冷」；風褸，即「風衣」。皆粵 語用法。 註解10：車你回家，為粵語用法，即「載你回家 」。 註解11：劃損，即「劃破」。損，在粵語中意為 輕微擦傷。 註解12：轉，指「遍」、「次」，為粵語慣用量 詞；一早，即「老早」、「早就」。 註解13：結他，即「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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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遊記之二

Patreksfjordur（中） 專欄 梁燕樵 3 我們一共在 Patreksfjordur 待了兩個星期，

但到他興頭來的時候，他又會又唱又跳的，笑

從八月底一直到九月初，在這期間，白晝可感

話一個接一個講。我和他的交集大部分發生在

地漸漸縮短，從幾乎持續到午夜的明亮，漸次

游泳池，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總是興致高昂

萎縮成我所熟悉的平凡日夜。而我漸漸開始習

地跑來，卻泡沒多久的水就說要走了，而當池

慣了這種生活，習慣每一天在早上起床，穿上

中只剩兩個人的時候，總不得不說些話，慢慢

防水外套，吃燻腸、起司和咖啡，然後和大家

地也就累積了許多。但由於他的個性無常，我

一起坐上吉普車前往工廠工作。挖挖土，搬搬

每回見到他，說起話來還是客套居多。

石頭，在辦公室裡講講笑話，然後下班，或者

我走到冰箱前，他看見我，點點頭說：「早

去附近的游泳池，或者散步，開車去超市，回

安。」飯桌上的威爾斯領隊正在玩電腦，也抬

來後一起煮煮晚餐，看點無聊的電影，睡覺。

起頭說：「早安。」

一天，領隊的威爾斯男在下班之後，告訴

「早安，」我說，「還沒有下雪嗎？」

我們：「老闆說你們明天可以不用工作了，因

「還沒有。」領隊說，「如果要出門買什

為天氣會壞到哪裡都去不了。」我看看外頭的

麼東西或做什麼，最好都早一點去。今天會是

雲霧，依然是淡淡灰濛，和其他日子的顏色似

很無聊的一天。」

乎沒有什麼不同。但威爾斯領隊卻說：「搞不

「嗯。」我可以想像，其他的三位女生會

好還會下雪呢。」

很樂於盯著她們帶來的平板度過一整天，因為

結果隔天一早的風大極了，還不用從床上

這房子裡有天使般的 wifi。但我很想出門去。

爬起，就感覺到窗戶在我頭上啪啪作響地震

我心中盤算著，大概英國男生會和我站在同一

動，雨點和狂風猛烈地不斷朝玻璃衝撞著，我

陣線，我們在第二天就一起出門去散過步，他

趕忙跳起來把窗栓封好。時間尚早，睡在較遠

還帶我爬到一塊滿佈水窪的海濱岩原上面，弄

床上的波蘭女和西班牙女尚自酣沉，毫無所

得整雙鞋子都濕了。

覺，另一側的日本女孩也沒有醒。窗戶關緊之

「這附近有什麼可以去的地方？」英國男

後，暖氣烘烤著整間房間，我又勉強睡了一

果然問了領隊，他正坐在沙發上，閒閒地翻著

陣，終究不習慣這種悶熱，決定起床。

一本書。

走到樓下，第一個看見的是西班牙男生，

「你想去哪裡？」威爾斯領隊的眼光毫沒

我有點驚訝，因為平時他總要賴到最後一刻，

從電腦上移開，我們都知道，在整個營期裡，

領隊一叫再叫了，才會慢吞吞地從床上下來，

他的心思絕大部分都放在和上一梯次的義大利

西班牙女總愛在背後跟我們說她覺得他「太

女生打情罵俏上。「這小鎮沒有什麼博物館也

sentimental」了。我有點同感，他有時一整天

沒有什麼可去的地方。」

都不說一句話，誰也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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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看書上說這裡好像有一間咖啡店，那

然是我的錯，它本來想在外表上顯出像是一棟

裡有桌遊可以玩。」英國男說。

廢墟的那種樣子。

「噢，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開，你們想去

看見我們一群人推門進去的時候，老闆娘

就去看看吧。」

的表情好似有幾分詫異，可能雖然營業了，也

「我想去。」我馬上說。雖然我並不真的

不很預期真的會有客人上門吧。店裡頭佈置得

想去咖啡店，但我也說不上我想出去看什麼，

相當寬敞，兩張桌子上陳列著一些維京人的服

再說，不管做什麼都比呆在房子裡好些。

飾、武器、飾品等物，以與「pirate」這店名

英國男有一種習慣號召大家的氣質，不知

相稱，旁邊另擺著些圍巾、手套等，貼著價碼，

用了什麼法門，最後除了領隊，每個人都決定

顯然平時不乏觀光客上門光顧。再更裡頭，有

也所謂的咖啡店走一遭。日本女孩想到可以順

一整面書架靠著牆，按字母編號擺滿許多舊

便帶我們的髒衣服去辦公室用洗衣機洗。我們

書，全都是冰島文寫成的。除了我們，店裡頭

住的房子裡沒有洗衣機，也沒有吹風機，要不

只有一男一女，男人面前擺著一杯咖啡，只抬

是我原先設想自己是來冰島露營的，大概也會

眼看了我們一下，就又縮回去看他的報紙了。

受不了吧，對於女生來說，在這地方真休想把

女人身材胖胖的，留著短髮，和櫃檯裡的老闆

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

娘嘰嘰呱呱地聊得很愉快，走進走出，判斷不

除了領隊以外，有駕照的只有西班牙男女

出究竟是老闆娘的家人還是朋友，還是已經太

二人，西班牙女小我一歲，但她開起偌大一

熟的客人。

台吉普車，感覺就像在玩遙控車一樣，還一定

英國男開始專心研究店裡頭的桌遊，但上

要聽一些吵鬧的流行音樂。西班牙男開起車來

頭的冰島文連一個字也看不懂。看他皺眉一行

穩重許多，上回週末出遊，我坐在前座看他一

一行閱讀說明書的表情，我知道他大約不多久

個一個閃過路上因為冰塊凍裂而形成的坑洞，

就會放棄的。假如是我的台灣朋友 H，他若看

他的開車速度常常讓我們躁進而愛飆車的領隊

不懂說明書上的文字，不，他或許打一開始

罵之不已，但我每次卻都寧可坐西班牙男開

就不會理會說明書上寫的東西，他一定自己想

的車，至少屁股舒服多了。大家一個接一個擠

發明遊戲的規則，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會變出什

進車裡，外頭風雨極大，我第一次手上沒使足

麼。

勁，還差點兒關不上車門。

我開始想像朋友 H 可能會拿這些五顏六

峽灣旁的整條馬路都空空蕩蕩的，我們像

色的棋子發明出什麼來，但我想不出點子。英

是群難民，在世界末日前緩緩地滑行而過，風

國男終於放棄讀懂說明書了，他轉向櫃檯，嘗

雨聲蓋過了一切，城鎮在大雨中灰暗的如同一

試用他的倫敦腔詢問女老闆這遊戲的規則。我

座廢墟，感覺說不出來的冷。

突然感到有些厭倦了。什麼都沒有改變，就算

那 間 咖 啡 館 的 名 字 叫 做「pirate’s

來到這裡，在下雨天，人們還是只想用手機上

house」，就坐落在海濱堤防的一塊空地，假

網，只想來咖啡館，只想照著說明書上的規則

如你看過我上篇文章的那張照片，裡面那間紅

來玩遊戲。但我該向英國男說「喂，別管那什

色屋頂的房子就是 pirate’s house，晴天時走

麼說明書了」嗎？或者說「別待在這無聊的店

過去的路程實際並不遠，事實上第一次看見它

了，去外頭開車轉轉吧」？說起來我自己也該

時，我壓根兒沒想到那是間咖啡館。這也不全

負點責任，因為我老是說不出口。我總是會在

開口前想起些不該想的事，好比說他們不喜歡 米飯啦，不喜歡蹲式馬桶啦，諸如此類的，我 自己知道不應該這樣。 結果我們還是沒有玩成桌遊，波蘭女在店 裡四處晃著，不時打量一下那些圍巾、手套的 價格標籤，日本女孩怔怔盯著窗外的雨，英國 男點了一份燻鮭魚土司來吃，我點了杯咖啡， 西班牙男和西班牙女用桌上的棋盤下了一盤西 洋棋，接著我和英國男也下了一盤。再也無事 可做了，波蘭女整整她的帽子，說：「我們要 回去了嗎？」那種神態我不大會形容，就好像 這句話不是出於她的意願，而是在回應什麼人 的要求似的。她老是喜歡用這種神態說話。 儘管如此，即使是我，也不想在這咖啡館 裡再多待一刻了。大家出門的興味也早已消 耗殆盡，在回程的一路上，沒有人再說話。窗 外看起來依然跟出門時的情景一模一樣，我開 始擔心這風雨還會無止盡地延續下去，最糟的 是，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情， 雖然天氣跟大家心裡的願望並沒關係，但這還 是很令人沮喪，真的。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說也奇妙，雖 然僅僅只是一件事情，但若沒有它，我對這整 個地方的回憶，甚至情感，或許都會完全不同 了也說不定。

17

文藝

分享兩則 ˊ黃國華

能夠為自己所疑惑的、所關注的，死心塌

< 謁金門 > 中：「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

地去尋求精準的詮釋，那感覺真好。

喜」另一種姿態的再現嗎？ 當領會到作者對這份永恆情感的傳遞用

第一則分享：跨越時空的共鳴

心，身為讀者，是很幸福的。所感受的美好，

是經過具有深邃情感的一群，精挑細選，我們

上學期在詞選課的報告中，對溫庭筠的 <

可以很安心地潛入他們所建構美而真實的意

夢江南 >，進行了解讀：「梳洗罷，獨倚望江

境，只要以「誠心感受」、「誠意詮釋」作為

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

交換條件。

白蘋洲」，赫然發現這闋詞所傳遞的情感，千 年後仍然得到來自不同地方的創作者，不停歇

又如最近與朋友所一起觀賞的義大利電影

地複頌。

《凱撒必須死》，電影很專注地展現：「跨越 時空的共鳴，是怎麼一回事？」一群重刑犯完

創作者們，努力呵護著這種恆定的「等待

全投入於莎士比亞經典戲劇《凱撒大帝》，在

與思念」的美感，讓它能穿越於時間與空間，

這毫無保留的演繹過程中，每一位演出者，都

永續共鳴。流傳於泰國民間的傳說「幽魂娜

產生出措手不及的情感共鳴，驚奇地發現這位

娜」如此，七十多分鐘的西班牙動畫《深海》

約四百年前的文學巨人，預知了他們各自的生

亦如此——都在完成一次義無返顧、孤獨貞靜

命記憶，彷彿聽見莎翁在他們耳邊說：「你們

的「我等你」。尤其《深海》中的最後一幕：

的一切遭遇，包括背叛經驗與自由失去的痛

被等待、已死的男人最終化為一隻巨鯨，自海

苦，我都懂」。

面躍起，等待女子露出的那一抹微笑，不就是

圖 1_ 截自《深海》動人一幕：葬身於大海中的男人，化為一隻鯨魚，自深海中奮力地躍起，向等待 著她的愛人作最後的相會，是極具力道的一場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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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2_ 截自《凱撒必須死》片段，重刑犯們 在監獄中彩排四百多年前的古老劇本，對 莎士比亞的書寫，產生各種驚訝：「為什 麼莎翁所描繪的古羅馬，會如此像我出身 的那充滿罪惡的城市——拿波里？」、「為 什麼這句久遠的對白，與一位朋友所曾經 對我說過的話，意思相近？」……

藝術最大的救贖，不就在於知道「原來有

第二則分享：死咬著不放的最終訊息

人懂我」？與作者剎那間地對望。 在文院工讀的時候，與同系的學弟不斷互 分享近期讀到很深刻的一首詩歌，林文月

相分享關於文學的想法。近期印象很深的體

先生也曾擬古過，是作者寫給讀者的告白：

悟，是發現一部毋庸置疑的好作品，不管什麼 題材、篇幅多少、淺白或複雜，都有著「死咬

你是誰，讀者，一百年後頌讀我詩篇的

著不放的最終訊息」貫徹如一，是作者想要第

人？我無法從這春天的富麗裡送你一朵花，無

一步傳達給我們的，也是作品散發最大魅力的

法從那雲彩上送你一縷金絲。請打開你的門

根源。所謂解讀的精確，並不是濫用讀者詮釋

戶，展開你的視野，從你繁花盛開的庭園裡，

的自由權，而是奮力地將「死咬著不放的最終

採擷百年前逝去花朵的芬芳記憶啊！在你的內

訊息」，給一擊偵破。

心的歡樂裡，願你感受吟唱春日清晨的鮮活喜 悅，讓歡快的聲音穿越一百年的時光。

直接舉三個覺得不錯的他者在抓住「死咬

著不放的最終訊息」的示範：

Who are you, reader, read my poems an hundred years hence? I cannot sent you one single flower

（a） 曾紹旭在《從電影看人生》中寫道：「白

from this wealth of the spring, one single streak

先勇的『遊園驚夢』，便有一個根本的困結，

of gold from yonder clouds. Open your doors and

這齣戲的主題是對那已流逝的精緻，致嘆惋之

look abroad. From your blossoming garden gather

情」。

fragrant memories of the vanished flowers of an hundred years before. In the joy of your heart may

（b） 某次瀏覽臉書，看見一位同學寫下一

you feel the living joy that sang one spring morning,

部電影的觀後感，說《分居風暴》的導演，以

sending its glad voice across an hundred years.

簡單、寫實的鏡頭語言，將我們所爭辯不休而 又難以言喻的現象：「這是善與善的戰爭」，

── Rabindranath Tag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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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輕鬆地說了出來。

圖 3_ 截自《分居風暴》諸位角色之 片段：一群善良的人，集體意外地造 成真相難辨的一次衝突

（c） 與我一起工讀的學弟說，《告白》最深刻的，是「當 我在進行一場重要的內心告白，而你們卻漠不關心」。我 在湊佳苗另一部小說《夜行觀覽車》得到印證，作者還是 死咬著這個訊息：促成那場謀殺的動機（堅持要求孩子課 業的高橋家母親，因丈夫的一句：「不會唸書也沒關係」， 而殺了他），雖然難懂，甚至荒謬，但其實也是明確的、 能理解的：「我所認為重要的，而你竟然不在乎」。 真的羨慕他們可以靠作品那麼近，鍥而不捨地在作品 欣賞後，重新檢索作者的最終訊息。 這種讀者的誠意嘗試，很像一次振奮人心「小獵捕」： 小心翼翼地盤旋在作品的表面之上，全面視察，進而透視 作品的情感深處，在最終訊息乍現的一刻，俯衝，將之叼 住。 這過程，讓我突然領會到聲韻學老師的一次分享，當 她在研究中，發現心中曾有的迷思——一個音的讀法，原 來可以得到解釋，那當下會得到是一份快樂與幸福。換一 個說法，「我讀懂了、聽懂了這個故事」，在智未開的品 讀困惑中，層層地清醒開來，也是我們可以付出努力、追 求得到的幸福，等同親見破曉的第一瞬。

2014 / 3 /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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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分享： 幾天前，看了一部義大利電影《美麗人 生》（La vita è bella，1997 年），一個樂觀的 猶太父親與孩子被送進了集中營。為了不讓孩 子知道這個殘酷事實，父親謊稱一切都是一場 遊戲，與孩子玩起躲迷藏，逃開「小孩與老人 送去毒氣室」的厄運。 最後的一幕，相當動容。父親在槍斃前， 看著躲在鐵箱中的孩子，做了一個鬼臉，然 後滑稽地走過。臨死之際，還在提醒孩子： 「這是一場即將勝利的遊戲，你要好好地躲起 來」。不覺得有些藝術家，不管是詩人、畫家、 舞蹈家等，都在做同樣一件事嗎？自己親見了 圖 4_ 截自《美麗人生》最後的這一 幕，臨死的父親，望著躲在鐵箱的孩 子，以小丑的姿態，走過孩子的眼 前。可以聯想到：一些書寫著美麗語 言的詩人、揮灑著動人彩色的畫家、 吟唱著曼妙歌聲的歌者，亦是如此深 藏著痛苦，無邪地經過我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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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生命的不堪，卻又回過頭，為欣賞者拼命 地創造最美麗、最好玩的謊言空間，讓我們暫 時好好地躲起來，好好地完成一段遊戲。特別 分享給大家這種聯想。

遠方

文藝

李柏霖

「相信遠方嗎？」

正在異地沉思故鄉，那個帶來幸福的遠方。中

──廖鴻基《後山鯨書》第三十三頁第一行

國東北、朝鮮半島，或許還有更遠的西伯利亞 貝加爾湖。

下午兩點走進賞鳥亭時，冬季陽光在廣闊 的水面上散射出迷濛水氣，黑面琵鷺們正在遠

兩點半，一隻東方環頸鴴靜悄悄走過魚塭

處泛白的淺灘休息。賞鳥亭內懸掛一張壓克力

的堤防，疑惑地與我對看一眼，隨後從容緩步

版，上面用鉛字筆記錄了這個冬候鳥季節以來

離去。他可能與此刻在淺灘上休息的幾千隻鳥

七股觀測到的黑面琵鷺總數，以及眼前這片溼

相同，這隻身長十多公分的鳥也是從遙遠北方

地今天的黑面琵鷺數量，一百四十六。沿著木

飛來度過寒冬的冬候鳥之一。比起幾乎不必拍

造欄杆，六台相機與望遠鏡對準他們，其中一

翅就能順風飛行的蒼鷺，體型僅僅是八分之一

台相機的訊號傳送至賞鳥亭裡的大螢幕，畫面

的東方環頸鴴，卻也憑著祖先的記憶、毅力以

有些模糊。如果，已經不辭辛苦遠道而來的

及或許某種生命責任的堅持，不畏死傷飛過大

人，還願意用數位影像，而非親眼觀視的話。

地大海，來到七股曾文溪口。儘管如今東方環

我舉起沉重的相機靠在欄杆上，打開鏡頭

頸鴴已有在台灣定居繁殖的紀錄，我卻覺得，

蓋，低頭湊近觀景窗，調整角度與焦距。自

那道眼神裡似乎仍有北方的記憶。

從試圖走進自然以來，這個動作幾乎已經成為 習慣，此時卻突然想起自然畫家何華仁老師的 話。「活生生的生命就在眼前，你為什麼偏偏 還要用相機裡的小螢幕觀看？」如此與在家裡 看電視上的畫面又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黑面 琵鷺群聚的位置距離賞鳥亭實在太遠，即使在 經過 500mm 長鏡頭放大後的畫面裡，將已經 漸漸長出飾羽的頭頸藏在翅膀下休息的鳥群， 仍然活在水霧籠罩的遠方。 遠方，從更遠的遠方來到台灣的獨特生 命，仍然在難以細看的遠方。黑面琵鷺、裏海 燕鷗、大杓鷸，幾隻散落於群落之外孤獨冥想 的蒼鷺，以及視野未見的其他候鳥。他們還在 等待，或許等待夕陽，等待風起。或許，他們

圖 1_ 魚塭堤岸上的東方環頸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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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次 在 台 灣 紀 錄 東 方 環 頸 鴴 的 人 是

及聖䴉。䴉科共分為兩個亞科，一個是䴉亞

Robert Swinhoe，那位開創台灣鳥類學的英國

科，另一個則是琵鷺亞科。

領 事。 西 元 1858 年 6 月 11 日， 時 為 翻 譯 的 Swinhoe 在現今台南水仙宮前的台江內海與清

但眼前的正在休息的黑面琵鷺，肯定不知

朝官員會面之後，於岸邊見到裏海燕鷗、小燕

道、也不想知道這些。過分賣弄學問不僅僅招

鷗與東方環頸鴴。彼時達爾文 (Charles Darwin)

來人們厭惡，或許知識本身也倦煩了。

震懾世界的《On the Origin of Species》(《物種 起源》) 一年半後才會出版，攝影術更尚未成

多數資料並沒有解釋為何斯文豪在台灣停

為能夠紀錄遠方鳥類的技藝，辨識鳥類的方式

留時多半住在台南，卻是到了淡水旅行才看見

只有依靠目視與獵槍，他卻在公職之餘嘗試紀

黑面琵鷺。可能是在台南時並未遇上冬候鳥季

錄遇見的每一隻鳥。Swinhoe 在外交工作的成

節，或許是沒有到黑面琵鷺度冬地，又或許只

果上頗受後世史家批評，但在那個將科學視為

是錯過。如今黑面琵鷺在曾文溪口度冬，除了

志業而非職業的年代，他一次次用肉眼、望遠

溪口灘地，當地遍布河口海岸的大量魚塭更是

鏡與獵槍向他稱作 Formosa 的大地汲取知識。

牠們的主要覓食地。當進入冬季，魚塭陸續收 成，留下淺水灘與少量漏網之魚，環境與鷺

Robert Swinhoe，如今人們稱呼他斯文豪、

科、䴉科在自然棲息地的覓食場域極為相似。

史溫侯或是正式中文名郇和。這位來自遙遠加

或許這才是他們選擇此地為遷徙終點的原因。

爾各答的英國人，在台灣自然誌留下偉大的足 跡。超過三分之一的鳥類首次記錄由他發表，

但這是否代表人為介入？是否變成某種

以及日後紀念而命名的斯文豪攀蜥、斯氏紫斑

「不自然」？又，那個困擾每一個自然寫作者

蝶、斯文豪赤蛙。當打開同樣生活在台灣的生

的巨大問題，什麼才是「自然」？

物名錄，也就同時打開一個又一個來自遠方的 名字。眼前淺灘上每一種鳥，在台灣的首次紀 錄都是他發表，蒼鷺、大杓鷸、青足鷸。黑面 琵鷺也是。 如今提起黑面琵鷺，人們大多知道他們主 要在七股曾文溪口度冬。但當年斯文豪發現 黑面琵鷺的地點，卻是台北淡水港。1864 年 6 月 11 日，旅行至淡水的斯文豪獵殺四隻琵鷺 取得標本，儘管當時尚未釐清黑面琵鷺與白琵 鷺其實是兩種物種，但這條寄給英國鳥類期刊 《Ibis》的紀錄，無庸置疑是黑面琵鷺在台灣 生活的首次證據 ( 日後經日本學者鑑定，四隻 標本有三隻黑面琵鷺，一隻白琵鷺 )。《Ibis》 這部鳥類學的經典期刊，取名自埃及的聖鳥埃

24

圖 2_ 飛行的裏海燕鷗，躁動的黑面琵鷺， 遠方的大杓鷸。

裏海燕鷗忽然飛起，黑面琵鷺受到干擾，

三點半，黑面琵鷺正準備出發覓食，我準

整群走動。思緒暫時中斷。然後是近乎反射地

備離去。來此之前一位表舅問父親，「你們這

調整光圈、焦距、構圖，按下快門。照片裡裏

些人只要看到一隻鳥就很高興？」「沒錯。」

海燕鷗掠過黑面琵鷺上空，看不清楚兩種鳥隱

因為我也開始看鳥的父親如此回答。但幾年來

藏在黑色面容下的眼神。然而凝成瞬間卻飽含

試圖抬起頭注視這些動物界脊索動物門脊椎動

力量的拍翅、長足踏出將落未落，依然深深重

物亞門鳥綱的飛行蛋白質，卻覺得那些單純的

擊我。

幸福已經不存在了。如果沒有思維，那麼面對 一隻黑面琵鷺，與面對一隻外來種埃及聖䴉，

七輕的威脅早已不存，這片溼地上每一個

似乎沒有不同。或許在思維之後不會找到答

生命仍舊必須隨時保持警戒。每一個無心或刻

案，但必然得到某種以痛苦為核心的幸福信

意的變化，都可能導致個體、族群，乃至棲境

念，相信無論在不可見的遠方或眼前，他們會

死去。裏海燕鷗很可能只是因為一隻毫無威脅

持續以堅定的姿態面對世界。

的蒼鷺飛過造成的巨大陰影而驚飛，黑面琵鷺 則更可能只是因為周遭不明所以的騷動而跟著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慌亂。但唯有如此看似神經質的行為，生命才 能夠生存。對全世界分布最廣的裏海燕鷗是如

陳唐山、顏仁德：《觀潮 黑面琵鷺棲息地導

此，對無論以各種標準來看都瀕臨絕種的黑面

覽》，台南縣政府、台灣省特有生物研究保育

琵鷺也是如此。出生時浪音迴響的小島還在

中心，民國八十六年十月。

八千里外的遠方，怎麼能夠在此放棄？

劉 克 襄：《 台 灣 鳥 類 研 究 開 拓 史 (18401912)》，聯經，民國七十八年八月。

美國自然寫作者 Stephen R. Jones 說過：「當

謝 志 誠、 蘇 煥 智：《 黑 面 琵 鷺 的 鄉 愁 ‧ 續

我們想要恢復生態系統到自然的狀態時，我們

篇，為永續臺灣打拼的故事》，時報文教，民

要恢復到哪一時期的自然呢？」高雄美濃黃蝶

95。

翠谷中漫天飛舞的淡黃蝶，作為淡黃蝶幼蟲食

林文宏 :《台灣鳥類發現史》，玉山社，民

草的鐵刀木，是日治時期用作鐵路枕木與槍托

86。

而種植；台南四草長滿紅樹林住著小鷿鷉的綠

吳明益：《蝶道》，二魚文化，2003 年 10 月。

色隧道，是為貨物運輸而開闢的運河；我時常

廖鴻基：《後山鯨書》，聯合文學，2008。

拍攝住在家附近的翠鳥、小白鷺與紅冠水雞，

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黑面琵鷺生態展示館，

除了溪流，他們棲居的場域就是阿公與舅舅們

台南市七股區十分里海埔 47 號。

的水田。既成事實的人為介入，又如何說服自 己，那些已經在此安身立命的生靈，必須承受

作者介紹

毀滅。眼前這片溼地與周圍的魚塭，是一群， 不，很多群生命存續的關鍵。當他們從遠方到

李柏霖，中文系三年級，以筆與相機試圖

來，疲憊的眼神裡，必然期望著大地的哺育。

觀察、紀錄與思考自然與人。習慣攜帶 單眼、水以及《蝶道》走進山林。

25

想我的校車江湖

鄧觀傑

文藝

我的成長記憶裡，很大一部分和校車是分

開校車的司機，在同樣的路線上永遠都會

不開的。

是同一個人，沒有重大事故絕不變動。就算 換了人，不久也要馬上換回來的。我小學和中

照理來說我住的 R 鎮那麼小，加上每家

學的司機都是四十開外的中年男人，都有一頭

每戶都有自己的車子，校車本來應該是沒什麼

斑白的頭髮和一個大肚子。長期重複而單調的

用的。但白天裡，賺錢是小鎮所有大人最重要

工作讓他們的臉上總是帶著同樣的表情，冷漠

的事，除了那些有閒有錢的大老闆，誰有那個

且茫然。不管車裡的學生鬧得再兇，他們永遠

閒情雅致在路上最繁忙的時段，一天兩次花一

也都是那個樣子：一臉的皺紋載著深深的疲

個多小時送孩子上下課啊？滿足他人的需要才

憊，雙眼失神地看著路面，默默開車。我們一

能滿足自己的需求，小鎮人很早就明白這個道

直都懷疑，他們開車的時候其實都是睡著的，

理，所以一個小小的鎮就冒出了四家校車公

像夢遊一樣地，單靠著潛意識開車經過固定的

司。從我上小學到我高二考到駕照那年為止，

路線。為了求證這一點，我同學阿豪還曾經故

我一共搭了十年的校車。

意在司機的耳邊大喊，結果當然是落得一頓臭 罵。不過我們始終認為，這是因為阿豪吵醒他

雖然有四家不同的公司，但是校車其實都

睡覺的緣故。

是一個樣子的：漆成橘黃色的老舊巴士，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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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身用馬來文寫上方正的 BAS SEKOLAH( 校

雖然司機們的長相和身形都難以辨識，不

車 ) 黑色大字。大字的旁邊，再畫一個黑色方

過我中學的司機倒是長得特別胖，胖得那個

格，寫上巴士的車號。這車號是唯一可供辨識

大大的肚子幾乎要頂到方向盤上去，所以我們

公司的印記。據我多年的經驗觀察，不同公司

都叫他「肥佬」。小學的司機沒有可供嘲笑

的巴士，標車號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常

的特徵可以取名，於是也只能單純地叫安哥

搭的「李兄弟公司」，車號都是先數字而後字

（uncle）了。安哥和肥佬，應該算是我們在

母， 像 2B 號，3C 號，5E 號 等； 另 一 家 馬 來

學校除了老師同學之外最常見面的人，但除了

人的公司，用的方式卻是先字母而後車號，如

一個月一次交車費的時候，我們幾乎完全沒有

A1，F6；有的則不用字母單用號碼、有的只

交流。要是有誰放學後貪玩，晚了搭車，他時

用字母不用號碼……但是對有長久搭車經驗的

間到了一樣直接開車，誰都不等。不過神奇的

學生而言，我們只要一眼就能認出每台校車的

是，如果有人拖欠了車費，司機卻一定會在你

不同之處。記錯車號上錯車的事，只有剛搭車

上車前準確無誤地認出你，追問：「那個誰誰

的菜鳥才會擔心。

誰，你幾月幾月的車費還沒交，什麼時候要交

？」這也是司機們少數看起來比較有精神的時

他身旁的時候還可以往他頭上潑水。當然下車

候。

的人也早有防備，手上一定抓著開蓋的水瓶準 備回敬你，所以車上的一把水潑出去就要迅速

校車前面是死氣沉沉的司機，但校車後面

把車窗拉上來，再放聲大笑。每次回到家裡，

可是學生的樂園。所有在家裡和學校禁止的

通常都是全身濕透，喉嚨沙啞又吃不下午餐，

事，在介於兩點間的校車中都蕩然無存。這裡

父母也知道你在學校玩瘋了。

是規矩管不到的界域，是學生的公海，是我們 的江湖。 同一輛校車上，載的通常都是住同

對於男生而言，校車上打架自然是家常便

一個村子的人，而我村裡的又小孩被公認為

飯。印象中車上有一面佈滿裂紋的玻璃窗，

「整個小鎮最頑皮的學生」。幾十個超級頑皮

傳說就是以前某個學生打架，不小心一頭撞上

的孩子聚在一起鬧，說吵得校車的頂都掀起來

去撞裂的。我長得比較瘦弱，剛開始要打架，

了是絕不誇張。一上了校車，你就是自由的，

總是挨打比打人多。後來我爸為了讓我強身健

可以隨便把校服下擺拉出來，可以拿課本丟

體，叫我去學跆拳道，每個禮拜去呼呼哈哈地

人，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大聲地喊叫和笑鬧。

踢空氣，打鬼影。那幾套三腳貓拳腳有沒有用

你樂意的話，還可以掏出一隻馬克筆在校車的

我不知道，不過有了個「練過武功」的頭銜，

椅背上胡亂塗鴉，像是「XXX 喜歡 XXX」、

人家也不太敢來惹你了。我記得當時還收了阿

「XXX 老師是王八蛋」之類的什麼都好，反

豪和他的表弟當徒弟，我教他們武功，他們教

正也沒有人會管。

我如何用車上賣的口香糖吹泡泡。三個人結成 一黨，加上阿豪長得人高馬大，隨便一伸手就

有時候車上會有個跟車的大嬸，帶著兩個

可以把人推開幾步，從此和別人打架也不太會

大塑料袋賣糖果零食。花一兩塊錢買一大把的

輸了。阿豪還一直感謝我教的功夫讓他功力大

廉價巧克力糖，就可以毫不節制地一路開懷大

增，不時會請我吃巧克力糖。其實我好像也沒

吃，只要趕在回到家前吃完就好。所以如果搭

教會他什麼武功，打贏架純粹是因為阿豪長得

的是有冷氣的校車，甜膩膩的巧克力香氣，會

胖力氣大，害我有時吃他巧克力糖吃得有點心

夾雜着汗酸和臭鞋子，在密閉的車廂裡瀰漫一

虛。

股難以形容的甜腥氣味，久久驅散不去。校車 走在正午猛烈的陽光下，你還會看到每面玻璃

不過轉念一想，他也沒教會我吹泡泡，那

窗上都是小孩的手印，還有一頭一個油膩膩的

就算扯平了吧。

額頭印子。剛剛在地上扭打完的小男生，一隻 手抓著糖果吃，隨手就把糖果紙丟在地板上，

再來髒話更是校車上不能或缺的談話技

人來人往踩過黏黏的包裝紙，地板感覺一天比

能，那時候車上的男生流行在每句話裡都夾幾

一天更髒，但也好像不能變得更髒了。

個髒字，不這樣做就像娘娘腔了，我第一句髒 話就是在校車上學的。下車不能說下車，要說

如果搭的是沒有冷氣的校車，花樣就更多

「下 X 車」；書包也不說書包，要叫「XX 包」；

了，糖果紙可以丟到窗外毀屍滅跡、可以朝窗

稱呼別人則必須先以一形容詞冠於姓名前，如

外的車子吐口水、有同學先下車了，校車經過

「傻 X 文」、「臭 X 唐」等 ; 若要和同學打招呼，

27

要說「X 的，你他 X 的吃 X 了飯嗎？」…… 以此類推。那幾個性器官名詞和家庭問候語， 當時雖然不解其意，用起來卻流利的很，那是 我們的方言和切口。我是直到一次在我爸面前 不小心脫口說了一句，換來一頓毒打過後才吸 取教訓，記得在家裡一定要管好嘴巴。 我搭校車一共搭了十年，到我可以自己開 機車上學的時候才停止。後來阿豪不知道怎 麼開了竅，因為成績優異代表國家參加奧林匹 克物理，之後還保送新加坡某名牌大學，讀機 械，將來是要當賺很多錢的工程師的。當時教 我說粗話的唐老鴨，接手了他老爸的小攤子， 中學畢業後就在夜市裡炒粿條。他在六十瓦的 燈光下，滿頭大汗地埋頭炒麵收錢洗盤子，我 完全不認得他是那個被我們潑得全身濕透，一 面罵粗話一面朝我們丟水瓶的臭 X 唐。 至於肥佬和安哥，我幾次開車在路上遇見 過他們，他們變得更老更胖，頭髮也全都白 了。但是不變的是那副夢遊般的表情，依舊載 著一校車的叫嚷喧鬧，我的江湖沿著十年如一 的路線穿梭在小鎮擁擠的街道間。

28

油桐花

文藝

趙唯淨

坐在回外婆家的車上，外頭正下著綿綿細

坐在屋內，聽著階前點滴，那雨啊，也漸

雨。

漸下得大了。

雨絲不斷地打在玻璃上，點點雨滴落滿了

夢想，就像那美麗而短暫的油桐花。還記

車窗，像那湘竹上的淚痕。無邊絲雨，綿綿不

得那個夜晚，一如往常的一起回家，道別時，

盡，雨刷一次一次的拂去一身的雨滴，卻是拂

她開口了，那是一個邀請，一個我做夢也想不

了還滿。就像那不絕的細愁啊，溢滿春池。

到的邀請。我們都去過日本，她是隻身往異國 遊學，我是和同學一起畢旅。我們都喜歡日本

正逢油桐花的時節，路上遙望，兩旁綿延

文化，也都深深為自己的日本之行而著迷。於

不絕的山巒蓊鬱蒼翠，上頭不時覆滿了白色

是，她告訴我，今年暑假她將再次遠赴東瀛，

的桐花。濃綠如夏日的蔭鬱層巒，卻綴滿純淨

並問我的意願。我本就盼望著再赴日本一遊，

似瑞雪的美麗白花，彷彿身處那北國的銀白世

現在，竟有這個機會，和最好的朋友兩人一起

界。

遠遊。在心中，不禁開始描繪起這如夢一樣美 好的旅行，那些美景，那些記憶，如今將多了

四季是有著不同的雨的。夏雨氣勢縱橫，

她的身影，我們可以一起走在那悠遠清淨的古

雄渾磅礡，如天火劃空長雷撼天；秋雨淒冷幽

寺，走在那熱鬧喧嚷的大街，偶一回頭，就能

咽，纏綿淒涼，如冷夜幽燈梧桐葉落。而春雨，

看見她的俏影和我並肩而行，在那異國土地

輕柔纖細，淡雅空靈，幽幽冷雨下在輕煙薄

上，她的笑容會是最熟悉的風景。這會是一個

霧之中，虛無縹緲，悠長空遠。春雨愁，愁在

專屬於我們的時光，一份由我們共同編織的回

她的無情，在那殘紅落芳的傷春閒愁。今年回

憶。

來得晚了，在路上，不斷看到落了一地的油桐 花，委身泥塵的花毯，竟顯得如此纖塵不染。

然而，就在幾天前，她又告訴我，她已經

那身曾經抱香枝頭的純潔白衣，如今在煙雨迷

找到了另一個人和她一起去。聽到那句話的當

離中，一朵一朵的輕輕零落。油桐花凋落時，

下，彷彿心突然被挖去了一塊，空空蕩蕩，不

總會張開她美麗的白衣，招展風中，如凌波般

知自己身在何處。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可愛，

旋轉搖曳，緩緩的，緩緩落下。彷彿要在生命

她的笑語一如往常的動人，而我心中的空洞，

的最後一刻，留予世界最後一個絕美的印象。

好似又被苦澀給填滿。連回家的路都一如往

自在飛花，其輕似夢，她們的美，也像夢一般

常，連道別都一如往常，但無盡的失望、難過，

短暫而虛幻。

深深淹沒了我。桐花謝紅，總是匆匆，桃門花

29

落，空餘嘆詠！如夢一般美麗，也如夢一般易 醒！ 但，或許，除了失望，真正的情緒，是嫉 妒也未可知。真正煎熬我的苦澀，來自看見 另一個人的嫉妒。和她相識以來，看著她的笑 容，看著她的淚水，總是盼望著和她見面，總 是想讓她開心，因為她的生氣而著急，因為她 的傷心而關心。午夜夢回，靜夜自思，那種說 不明的情感，朦朧浪漫，青澀甜蜜，勝友情三 分甜美，過愛情幾寸深厚，有友情的清新雅 致，有愛情的流綺輕麗，在她的笑容中忘記自 己的感覺，許久未見面時思念的感覺，如此深 刻，更是如此珍貴。 或許，這真的是嫉妒吧。窗外的雨漸漸下 得小了，我看不清煙雨中的殘花，卻彷彿看清 了自己的心。 即使是落花，我仍舊，等待著明年。

30

文藝

洗衣記 濕冷的播種與溫暖的採收

葉

霑

星期天的午後，空氣中總帶著一股慵懶的

衣無縫的開門，從容而頭也不回的趿拉著步子

氣息，尤其在如此一個細雨稍歇的午後。自夢

踏入黝暗的洗衣間。

裡便叮咚作響的雨聲終於暫緩了，然而頂上的 天空仍然灰濛濛一片──這城市，似乎註定矗

在幽暗的光線下慎重地將一件件伴我闖蕩

立在雨裡。是這樣的潮濕、寧謐、憂鬱，不只

世界的戰袍投入深暗模糊的洗衣槽中，像在悼

是這座城市，似乎連我的心也泥濘了起來，滴

念即將火化的一位位老友。待臉盆清空，我狠

滴答答，緩慢而黏糊的，在往下墜。

心的蓋上蓋子、投下硬幣、按下按鈕，任憑轟 隆巨響攪碎一星期的回憶和氣味──如釋重負

勉強著自己別再鑽回睡眠的洞穴，當一頭

而又帶點惋惜的，長吁了一口氣。

蜷曲在夢裡的熊，畢竟這種行徑在入冬後便難 以抑制的重蹈覆轍著，總是毫無招架之力的跌

「轟隆轟隆轟隆──喀喇喀喇喀喇──」

入睡夢中、跌入白茫茫而虛浮的世界。於是，

我茫然地瞪著桌面上凌亂的書籍，心繫著那在

我機械性的點數著那團縮在衣櫃角落，羞於見

我心中不停運轉的洗衣機。其實宿舍的隔音十

人的髒衣服；「一件、兩件、三件……八件、

分差勁，隔壁女孩們尖銳的笑語或廁所門扉微

九件、十件。」十件，恰好達到每次洗衣服的

啟的吱吱聲都一樣不漏的鑽進了我的耳朵裡。

最低標準，這樣投下那枚沉甸甸的硬幣時，才

所以根本不用細聽或心繫，因為整棟宿舍都在

不會感到悵惘。

為我的十件髒衣搖撼震盪──「轟隆轟隆轟 隆、喀喇喀喇喀喇……」宿舍像是承受不了洗

我為自己找到一件正經事可以做感到些微

衣機震動似的，在晃動；宿舍像是承受不了洗

的興奮，至少可以讓自己暫時脫離潮潮的書桌

衣機運轉似的，在搖擺；宿舍像是承受不了夾

椅、泥泥的宿舍房間、還有，濕漉漉的心境。

雜在轟隆聲中不斷彈出的回憶的碎屑，即將要

於是，我徐緩但不拖延的開始動作：首先，自

瓦解了──「吱──」忽然，一切都在剎那間

鮮紅的洗衣精冠上旋開草綠色的瓶蓋，黏稠地

靜止了，女孩的笑語不再尖銳了；再沒有人不

倒了八分滿滑膩的洗衣精；然後，一手環住裝

斷地進出廁所；洗衣機像是累了一般，把最後

著髒衣服的臉盆、一手端起洗衣精順便流利的

一聲致命的尖叫吞了回去。於是，我知道，衣

拈起一枚無辜的十元硬幣；接著，謹慎的穿上

服洗好了。

拖鞋並取得轉換為站姿後的平衡；再來，小心 翼翼地將手肘搭在門把上，往下使勁一壓，順

再次踱回那幽暗的空間，我像打撈浮屍一

便優雅地以腳背勾拉開微起門縫的門扉──天

般，將萎靡的十位老友費力地拉起，然後迅速

31

地將他們再度扔入另一個類似的深淵──烘衣

友，一個個重獲了純潔溫暖的新生，如嬰兒般

機。相同的等待、不變的噪音、輪迴似的情節

柔軟鬆香的躺在我的臉盆裡，等待著下一次共

──三十分鐘後，我又回到了這個混雜各品牌

赴沙場的機會。這是多麼甜美的收成呀！我似

洗衣精氣味的空間。

乎不只滌淨了重生了我的鎧甲，我更將老朽頹 喪的自己褪去、將衰殘破敗的外殼擊碎，顯露

但是我知道，這一次的拉起蓋子，將會像

出那充滿熱情、洋溢生命力的柔軟內在，無畏

魔術師揭開高禮帽，一隻聳著雙耳的白兔將友

無懼的迎向未來一場場的戰役。

善的迎接我熱切的目光──喀答！一拉起厚實 的烘衣機蓋，一陣溫暖鬆軟的空氣向我襲來，

如果說這是一場「採收」，那麼，必當有

輕巧的包攏我、搔癢著我。像是一個沾滿爽身

所「播種」吧！但這又顯得何其奇妙有趣呀！

粉的粉紅色巨大粉撲，瀰天蓋地的輕擊在頭

如此潮濕冰冷的播種，在歷經轟隆巨響的灌溉

上、臉上、身上、還有，心上，令人毫無招架

後，竟可換得如此甜蜜溫暖的採收！其中奧祕

之力的屈從在這團綿軟的空氣中。我像在採收

我仍然不明白，無法理解在初時令人如此沮喪

一顆顆紅透晶亮的草莓，強烈而甜蜜的香味盈

的步驟下，怎能催生出這般叫人驚喜的結果

繞指間鼻間；果實質地如此綿軟，讓我只敢以

──或許再待下次、或許再待下下次、或許哪

最輕柔的撫觸拈起，滿懷溫柔的將它採收入我

一天，我能明瞭這令人費解的洗衣服哲學。

的臉盆中──褪盡鉛華的戰袍、洗去世俗的老

32

踏歌賞

萬喜

去年一月，你第一次意識到萬喜的存在。

鄧觀傑

文藝

但是Z 太太卻沒有染上半點陰森氣，快五十 歲的人還是一身緊繃的大紅大綠衣裳，成天和一

一月是熱帶島國的旱季，艷陽熊熊地燒得

群三姑六婆在鎮上四處串門子聊是非。只有幾次

比平日更兇，把整個小鎮照得刺眼地亮，倒使

偶然碰上她身邊沒有朋友，孤身一人靜靜地坐在

你家的小店鋪看起來更陰暗破落了。店裡沒有

你店裡吃飯的時候，你才會在她眼角的皺紋間辨

半個客人，你爸在後頭切着明天要用的豬肉，

認出一絲絲小鎮人常有的茫然。思緒正飄散著，

在火爐前你媽把早上就已經煮好的菜餚重新溫

Z 太太已經走進店裡來了 ， 大滴汗水從她額頭滲

熱一次。油膩的香氣在店裡擴散，她說這樣賣

出，眉筆描出的一對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你看

相比較好，來吃飯的客人才會有胃口。店裡沒

得出她心情不大好。

有半個客人，你抓起一把冰塊放在嘴裡嚼著解 暑，呆坐在店裡唯一一把風扇前，順手把風速

Z 太太從你媽手中接過飯盒，壓低聲音說：

調到最高。

「噯，阿清你知道嗎，萬喜死了！

引擎兀自「達達達達」地響著，你出神地

「萬喜死了？」、「萬喜死了？」你媽一臉

看著那把古董風扇賣力轉動的扇葉，冰塊被硌

驚訝，你爸也放下刀探出頭來，一起問了同一句

砬咬碎時瞬間在齒縫間逃竄的沁涼，卻一點涼

話。Z 太太緊蹙的眉頭稍懈，似乎對這個反應很

意都感覺不到。熾熱的陽光穿過鐵皮屋頂化為

滿意。「死了死了，我也是剛剛才聽人家說的。

一波波熱浪直湧進店裡，啊漫漫的一月，你的

今天早上萬喜和他的大兒子到貨倉去運貨，他的

頭有點發昏，幻想自己在店裡被窒息的溫度殺

外勞一箱一箱把貨搬上卡車，萬喜和他兒子就在

死。

車後面點貨。誰知道卡車沒有拉好手煞車，搬到 一半車子突然倒退，那些工人和他兒子反應快，

後來你對這一幕的印象特別深刻，腦子裡

一跳就躲開了。萬喜整六十歲的人了，哪裡來得

剛閃過「死」字，遙遙地就看見Z 太太臃腫的

及？『轟』一聲就撞死了！」 她戲劇化地揚起了

身軀穿過馬路上灼熱的光向店裡走過來。Z 家

雙手，在空中揮了幾下，「聽說死得很難看，腸

的店鋪就開在你店對面的街上，白底藍字招牌

子內臟什麼的都流出來了呢。哎，這就是命啊！

大大寫著「Z 記長生店」。你每次從店裡往外

賺那麼多錢都沒有那個時間去享受，你說是不是

望，眼神都會刻意避開它半掩的門裡露出的一

命？阿清你知道他的兒子還跟人家說什麼嗎？說

具具壽板，還有壽板更深處那團詭異的黑影。

他老爸的事不用我們家幫忙，要去找那個富貴山

33

莊去搞！聽到我一把火就上來了，真是的，我

他拿圍裙比較不油膩的那面擦了擦額頭上

們家做這行幾輩子了，以前整個鎮上有哪一家

的汗珠，隨手就把圍裙扔在椅子上：「你不知

家裡有白事不是我們幫忙的？和他老爸又是老

道萬喜？就是那個開五金店的萬喜啊！」一面

相識，還怕我們騙他嗎？說得好像我們想吃掉

在說話，手卻沒有停下，從櫃子裡抽出一個個

他的家產那樣！現在這些年輕的不知道是怎麼

塑料袋把賣不完的剩菜打包回家當晚餐。「喏

想的，那種只會整天在電視打廣告的大集團哪

，鎮上商業區裡面最大那間五金店就是他的嘛

裡知道這行的規矩禁忌？這樣亂七八糟地搞，

，招牌就寫著萬喜兩個字啊，我們每天放工回

萬喜連死了都不得安寧！」她越來越激動，短

家都會看到的，還不知道？」

胖的四肢在空中揮舞比劃著，努力想要表達她 對萬喜亡魂的憐憫。你暗暗笑了笑，繼續坐在

「黃色那棟？」

那風扇前乘涼，心裡只擔心風扇是不是壞掉了 ，怎麼扇葉轉得再快也還是那麼熱……那時候

「對對，就是黃色的那棟。你有沒有注意

你並沒有意識到，萬喜這個名字對你到底有什

到天氣熱的時候會有一個胖胖的，穿著短褲白

麼意義。

背心的男人坐在大門前的藤椅上看馬路？旁邊 還會開著一台白鐵的大風扇在吹的？那就是萬

那整個下午，你爸媽對每一個客人都提到

喜啊。」他停頓了一下，轉身把裝好的菜放進

了萬喜的事。你驚訝的發現每個人都認識萬喜

大塑料袋裡。「這個人好命啊，不要看那間五

，並且都對萬喜之死感到驚訝。兩點過後氣溫

金店不怎麼起眼的樣子，又做零售又做批發，

越來越悶熱，你穿梭在各種人的體味間送茶水

我們鎮上幾家五金行的貨都是跟他要的，你說

、點餐、收拾碗碟的時候，不斷地聽到人們談

好不好賺？錢賺得差不多了，就用來投資股票

論萬喜的事。萬喜家以前時常在我那裡買菜的

炒房子，現在光是我們回家那條路旁邊的店面

啊、萬喜還沒有搬大房子的時候還是我的鄰居

，有一半的人每個月租金都要給萬喜呢！那些

呢、萬喜在隔壁鎮的房子是我朋友賣給他的啊

旺區的店面一個月至少要一兩千塊，你算算看

萬喜萬喜萬喜……你開始感到好奇，這個萬喜

人家一個月只是搖搖腳就賺了多少？這幾年萬

到底是誰？

喜連工都不用做了，把生意交給孩子，又有伙 計幫忙，每天只是去店裡坐坐，找人聊天喝茶

下午三點半開始就沒有客人了，你把店門

。沒人的時候就出來店門口坐著吹風扇看馬路

拉下。接下來還要洗碗碟、準備第二天的食材

，多舒服！真是同人不同命啊！」生記忽然滔

、刷廚房的地板……下午五點，你忙完了坐在

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你只安靜地聽著，一面幫

椅子上等其他人把剩下的事做完，看見你爸在

忙生記把東西搬上老貨車的車廂，並極力回想

店門前緩緩地解開圍裙。靠近他的時候你聞到

那個坐在五金行前面的中年男子的樣貌，卻什

他身上發出的體味，從早上四點累積到現在的

麼都想不起。你感到困惑，五金行就在每天來

汗水和油煙，混在一起發酵後的酸味。你忽然

回的路旁，你甚至能記得那台飛快旋轉的大風

想起了這件事：『爸，萬喜是誰？』。

扇擺放的位置，怎麼會對那個男人一點印象都 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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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你們再次經過了那家五金行，五金

今天你們在準備燒鴨時你爸說了更多萬喜

行的大門緊閉，只開了一盞昏暗的日光燈，燈

的事，說了好多話，你甚至連帶知道了不少你

下是那隻停止轉動的電扇，還有幾台擦得程亮

爸以前的故事。生記以前的店面靠近現在的火

的卡車停放在空曠的店門前。你下意識地去尋

車軌道上，那時候那邊還是大馬路，人來人往

找坐藤椅上的男人，然後才忽然想起你不可能

的，生意比現在好多了，有時一天可以賣幾十

再見到他了。生記在車上把萬喜的房產指給你

隻燒鴨呢！萬喜家當時就在生記的正對面開雜

看，他的手指在空中虛劃，勾勒出萬喜的產業

貨店。同在一條街上，萬喜的生意一卻直都很

版圖。「這只是在我們鎮上的，還有隔壁鎮的

糟糕。他貨物不算少，但總是愛賣得比別人貴

、半山芭那邊的、首都那邊的……不知道有多

一些，加上那時候每條村子裡都有雜貨店，也

少呢！」小鎮上的秘密本來就不多，何況是這

很少人會特意出到大街上去買雜貨。因此只有

種大家都羨慕的事。你的思緒隨著生記的手指

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萬喜店裡的客人才會多一

努力想像著一棟棟閃著金光的高樓，直到你在

點，平時大多是冷冷清清的。話是那麼說，那

顛簸車上睡著。

家雜貨店倒也這樣撐了十幾年，生記有時臨時 缺了什麼什麼柴米油鹽的，也會到萬喜的店裡

回去後還要準備明天要賣的燒鴨。燒鴨工

去買，和萬喜家也這樣慢慢熟了起來。

序很繁複，先是把鴨的內臟清乾淨、吊起來晾 乾後用鹽和薑蒜等醃製、用熱水燙一次，用冷

後來政府強制徵地要建鐵軌，把大家的店

水過一遍，再吊起來淋一層麥芽水、風乾一個

都收去了，賠給生記現在這間躲在工業區裡的

晚上等第二天凌晨四點起來燒。清嫂常說，做

小店。萬喜看反正也沒生意，就索性把賠償的

這行工多錢少，客人喜歡再麻煩也得做。

店面賣掉，套一筆現金去幹別行了。聽說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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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喜還試過養觀賞魚、開早餐店、賣煤氣……

時搬到這個地方，理髮師是個印度人，技藝並

可是運氣一直都不好，做什麼就虧什麼。在最

不怎麼樣，有時還會刮傷你後頸的皮膚。但是

潦倒的時候還來找過生記幫忙。生記還記得當

他每次理髮只要五塊錢，加上開店時間夠早，

時也是個大太陽的下午，萬喜頭低低地，挑沒

不會耽誤到工作，從小到大你都是在這裡理髮

人的時間走進店裡來，請生記看在多年街坊的

的。明晃晃的店裡收音機低低地播著印度歌曲

面上幫幫忙，過了這關一定會還的。生記給了

，一股濃郁的印度椰油味充盈了每個角落。理

萬喜一點錢，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作發財夢

髮師的身材微胖，皮膚黑黝黝的，卻每次都穿

，踏踏實實地做事總有一天會出頭的，萬喜感

著一套白色的印度長袍，弔詭地顯得白白淨淨

激地點頭，謝謝謝謝他說。可是後來萬喜還是

。印度人笑瞇瞇地讓你坐在椅子上，在你脖子

不知怎麼樣又湊來一筆錢開五金行，剛開始的

上圍一塊大布，用流利的馬來話問你：「要剪

時候連螺絲的種類都分不清楚，鎮上的人都笑

什麼樣的？」「剪短就好。」接著就開始剪了

他憨，什麼都不會還敢學人家開店，再倒閉也

。

是遲早的事。誰知道萬喜不會的事就這邊問那 邊問，硬是撐了一年。第二年萬喜透過關係，

理髮店的擺設很簡單，你面前的梳妝台上

拿到供貨給隔壁鎮大工程的機會，一下子就旺

凌亂的擺著一堆理髮工具，台上有一面極大的

起來了！後來的生意越做越大，到今天誰不知

鏡子，在你身後也有一面同樣大小的，兩面鏡

道萬喜？倒是生記，腳踏實地地每天做足十幾

子對照著映出無數個你。眼前不時有被剪碎的

個小時，今天還是窩在那家燒臘店裡……你爸

頭髮飄過，你看著重重倒影裡他們身體的某部

平時很少說那麼多話，也不愛和你談他過去的

分隨著時間慢慢剝落。理髮店裡的風扇安靜地

事情。你安靜地聽著，心裡暗暗吃驚。晚飯後

轉動著，空氣有點悶。

你偷偷地觀察他，不知道是因為他夾在指間久 久沒吸的菸燃出的白煙氤氳，還是因為夕陽將

「去喝喜酒嗎？」印度人突然問了你一句

殘的餘暉，你發現你爸爸常年佈滿血絲的眼裡

。「不是，去葬禮。」「哦，親戚去世了？」

好像有什麼熄滅了。

你靈光一閃，脫口問他：「是萬喜，五金店的 萬喜，你知道嗎？」「萬喜死了？」沒想到印

那天晚上臨睡前，你爸說明天要到萬喜的

度人竟然也驚叫起來。你嚇了一跳，連他也認

靈堂去。

識萬喜？「在街上開五金店的萬嗎？我知道他 ，他是我以前的中學同學啊！那麼快就去了，

第二天一早，你告訴你爸媽你想要跟著他

發生了什麼事？」你壓抑著心中莫名的極大的

們到靈堂去。清嫂不大樂意，小孩子去這種地

驚奇，把事情用生硬的馬來話盡量完整地講給

方幹什麼？生記卻低著頭做事，沒有搭腔。半

他聽，印度人理髮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透過

晌，他停下手邊的事，抬起頭看著你：「頭髮

鏡子的倒影你看他的表情，卻讀不出他黝黑的

那麼長了還不剪，去人家地方多難看！」

皮膚下隱藏了什麼。剃完頭髮後，印度人用剃 須刀清理你兩鬢和後頸的毫毛，他的手指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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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現在你坐在這裡，聽理髮師哼著不知

而靈巧地工作，一再重複這個他自上一代起就

名的小調。生記隔壁這家理髮店大概和生記同

不斷練習的動作。冷冷的利刃刮過你的肌膚。

忽然他開口了，斷斷續續地，以低沉的聲

午後忽然下了一場暴雨，稀里嘩啦地一直

音喃喃地告訴你許多事：「萬我認識啊，認識

下到傍晚雨勢才稍止，霏霏細雨籠罩整個小鎮

很久了。以前我和萬就在你唸那間學校讀書，

，到處都濕嗒嗒的。你把額頭貼著冰冷的車窗

我的爸爸也是做理髮的，想要我多讀書，出來

，望著窗外一空灰濛蒙的天，想要搞清楚自己

找一個白領工作做，可以吹冷氣，不用那麼辛

去靈堂到底在期待什麼。車子裡很吵，你媽媽

苦……以前我和萬還時常在一起玩的，你不要

的幾個朋友也搭你們的順風車一起去，一群人

看他的樣子憨憨地，萬讀書很厲害啊，每次都

七嘴八舌地聊得起勁，你爸也不時插幾句話。

是我們班第一名。那時候我就知道萬將來一定

你的客家話不太好，不大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

很厲害了……我爸想要我做醫生，再不然去做

，但是可以猜得到聊的都是菜市場上流傳的各

個公務員也好，他自己也知道現在這份工作沒

種萬喜的八卦。某某人說原來萬喜不是因為沒

出息的……其他人去打撞球打曲棍球，萬都不

拉手煞車出事，是他兒子誤踩油門撞死的、某

跟的，他都回家讀書，一直讀讀讀讀，連老師

人說是新買的卡車，不熟悉性能才這樣的，又

都常常稱讚萬，說萬很聰明。我就不同了，我

有人說是蓄意撞的、噯聽說那個萬喜的店門這

也是每天讀，但是考試出來還是很爛，哈哈哈

幾天都有一隻飛蛾停駐，似乎是萬喜心有不甘

，我也沒辦法啊……理髮辛苦啊，做一整天賺

、聽說萬喜在隔壁鎮還包養了小老婆，連孩子

那一點錢，不過出去外面更難混，到處都是人

都有了……他們激烈而興奮地討論著，車子裡

，我書讀不好、家裡沒錢、又沒認識什麼人要

密密地交織出一片喧鬧聲載著你們向萬喜的靈

怎麼混？……後來萬讀完書，沒有錢上大學，

堂駛去。

結果還是一樣接他爸爸的生意來做，他那時候 說很不甘心，但是不甘心有什麼用？我家有點

小車子裡人太多，身旁的阿姨擠得你很不

錢，供我上科技學院讀工程文憑，辛辛苦苦讀

舒服。雨天不能開窗子，那台老舊的冷氣又跑

出來以為雨過天晴，以為可以每天吹冷氣搖搖

不動，小小的車廂裡空氣異常悶熱。你挪動身

腳了。結果在首都做了幾年還是混不下去……

子盡量貼著車門，迷迷糊糊地聽他們說話，你

我爸死了叫我回來，我回來就開始接手他的生

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了，頭還有點昏眩……恍惚

意……不會也得會，學啊，從小就看那麼久了

間你好像看到印度人的理髮店，風扇不停歇地

也很快上手的。做啊做啊一做就做了幾十年，

轉，店裡的裡燈還亮著。你順著燈光望去，看

不甘心也沒用……」印度人邊說著邊為你的頭

到一台程亮的黃卡車經過，駕駛座的兩人面目

髮灑水，再用梳子理一遍，擦乾頭髮後解開那

模糊，你知道他是萬喜和萬喜的兒子。你看到

幅布，順手在你脖子上撲一層薄薄的爽身粉。

他們在某個貨倉前面停下，一群工人在悶雷低

「好了！五塊錢。」你把錢交給他，離開理髮

鳴的天空下把一個個木箱子抬上卡車車廂，一

店的時候你摸摸被刮傷的脖子，決定這一次不

個微胖的中年男子穿著西裝，站在車廂後數算

向爸媽投訴。

他的貨物……你大聲叫喚那個男子想警告他將 來的厄運：「萬喜！萬喜！萬喜！」你嘶喊著

靈堂設在 C市的殯葬集團中心，離小鎮大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見。卡車忽然迅速後退，

概半個小時的車程，你爸說放工後直接在店裡

男子被壓在車輪底下驚呼。你衝上前去，鮮血

洗個澡就出發。

汨汨地湧出染紅他發黃的舊背心和四角褲和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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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皺紋的臉，男子瞪大著眼睛，張開口想和你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忽然在腦中炸開。

說些什麼但被雷鳴淹沒了他的聲音。你趴在地 上，努力地想聽懂他的啟示，他舉起緊握的拳 頭在你面前用力揮舞著，最後無力地落下…… 「到了！」你忽地驚醒，背脊涼涼的都是 汗水，夢裡那個男人的臉孔鮮明地在你眼前浮 凸。緩緩走下車，黑冥冥的天厚重地壓將下來 ，你感覺到心臟劇烈地在胸膛裡跳動幾乎要破 膛而出。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你完全不記得，只 茫茫地跟著大隊隨殯儀館人員走進幹乾淨淨的 靈堂，在萬喜的靈柩前鞠躬。鞠完躬後你抬頭 看見萬喜的遺照，照片裡的人很年輕，似乎是 很多年前拍的。眼小無神、鼻子扁塌，薄薄的 嘴唇抿得很緊，隱隱透出一股不甘低頭的堅毅 氣。 現代化設計的靈堂四處都有服務人員人照 應，每個來弔喪的親友都會拿到一個桃木扇子 和一個香包作紀念。空調沉穩安靜地運轉著， 室內溫度舒適，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你感覺 好多了。就連靈堂前擺放的那具棺木你也看得 出比平時 Z家賣的棺木品質好，黑色的厚重木 頭襯著四隻金手把，在靈堂明亮的燈光下莊嚴 地反射出暗沉光澤。你看著萬喜的遺照和棺木 呆呆地出神。忽然有一句話輕輕地飄入你耳中 中：「如果我死的時候可以也搞那麼大，叫我 現在死都沒問題！」 聲音很小，你轉過頭去找說這句話的人， 卻陡然望見掛在入口處的兩隻白燈籠。燈籠上

作者介紹

藍色的大大的『喜』字被燭光照映，懸掛在門

鄧觀傑，生長於熱帶半島的小鎮， 其人乏善可陳。 對於故鄉小鎮， 及小鎮人的生活面貌有異樣的沉 迷。

楣上被風吹得旋轉不止，小鎮人在白燈籠下經 過，到走道的盡頭憑弔萬喜蒼白的照片和烏黑 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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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件美好的事情。

辛波絲卡：「詩人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 可以視為回應這句話所作努力。」。

林文月：「寫作，究竟是什麼？大概是在日日的生活中，我 們觀察自己，觀察世界，有所體會，有所感思，遂將那些觀 察、體會、感思，誠懇地寫出來」。

陳義芝：「許多時候，不過記下一隻蝴蝶飛過的驚奇，一場 夢醒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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